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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连环购车未办理转移登记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致人损害登记车主应否承担损害赔偿责任?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 连环购车未办理转移登记或者变更登记手续,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时登记的机动车所有人应否承担赔偿责任,应当根据案件具体情况分别进行处理:如果机动车已实际交付买受人并已交付相关登记资料,登记所有人不享有运行支配权和运行利益,而负有办理变更(转移)登记法定义务的买受人怠于办理登记手续的,机动车登记所有人不承担交通事故损害赔偿责任;

但在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合同有效期内,登记所有人未依法办理该责任强制保险合同变更手续的,应在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责任限额范围内与交通事故责任人(现机动车所有人)承担无过错连带赔偿责任。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35辑)

2、“好意同乘”发生交通事故责任如何认定?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第119条的规定,侵害公民身体造成伤害的,应当赔偿医疗费、因误工减少的收入、残废者生活补助费等费用;造成死亡的,应当支付丧葬费、死者生前扶养的人必要的生活费等费用。驾驶者应当对好意同乘者承担责任。好意同乘者无偿搭乘的行为并不意味着其甘愿冒一切风险。驾驶者对于好意同乘者的注意义务并不因为有偿和无偿而加以区分。对于驾驶者驾驶者同样适用无过错责任。搭乘者有过错的,应减轻驾驶者的民事责任;搭乘者无过错的,可以适当酌情减轻驾驶者的民事责任,但是对于精神损害赔偿法院不应予以支持。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36辑)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条 【好意同乘的责任承担】非营运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造成无偿搭乘人损害,属于该机动车一方责任的,应当减轻其赔偿责任,但是机动车使用人有故意或者重大过失的除外。

3、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与商业第三者责任险并存时精神损害赔偿与物质损害赔偿的次序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条例》第3条规定的“人身伤亡”既包括财产损害也包括精神损害。精神损害赔偿与物质损害赔偿在强制责任保险限额中的赔偿次序,请求权人有权进行选择。请求权人如果选择优先赔偿精神损害,对物质损害赔偿不足部分由商业第三者责任险赔偿,并不超出各保险人预期的合同义务范围,也没有增加保险公司的负担,人民法院对此应当予以准许。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36辑)

4、交警部门未能作出交通事故责任认定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据现场勘验笔录等相关证据并依据《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规定确定各方当事人的民事责任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交警部门作出的交通事故认定书是人民法院确定事故发生的事实、原因并认定事故责任的重要证据。对于交警部门认为事实不清,双方的过错无法判明,也无法确定事故责任的,人民法院应当审查现场勘验笔录等交通事故案件的全部相关证据,按照《道路交通安全法》以及《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条例》的相关规定,综合运用逻辑推理和日常生活经验,对交通事故发生的事实以及各方当事人有无过错进行判断并作出认定,以确定各方当事人的民事责任。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37辑)

5、未投保交强险的机动车之间发生交通事故造成车上人员伤亡应当如何承担赔偿责任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未参加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的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应当如何承担责任,《道路交通安全法》没有作出明确规定。我们倾向于认为,未参加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的,应参照《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条的规定处理,但应排除对未投保交强险的机动车与机动车之间发生交通事故造成车上乘员伤亡的情形的适用。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37辑)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道路交通事故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2020年修正)

第十六条 未依法投保交强险的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造成损害,当事人请求投保义务人在交强险责任限额范围内予以赔偿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

投保义务人和侵权人不是同一人,当事人请求投保义务人和侵权人在交强险责任限额范围内承担相应责任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

6、诉讼期间受害人由农业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并已在城镇居住生活,应如何计算残疾赔偿金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25条、第30条之规定,在二审终结前,人身损害赔偿案件受害人由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并已在城镇居住生活的,应当适用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标准确定残疾赔偿金数额。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38辑)

7、保险公司能否以已向被保险人理赔为由对抗受害人的交强险赔偿请求权?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根据《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条、《保险法》第65条以及《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条例》第21条的规定,在被保险人没有依法向受害人承担赔偿责任的情况下,保险公司不能以其已经向被保险人理赔完毕为由,对抗受害人的赔偿请求权。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42辑)

8、被保险机动车辆中的“车上人员”能否转化为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中的“第三者”?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当被保险车辆发生交通事故,如本车人员脱离了被保险车辆,不能视其为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中的‘第三者’,不应将其作为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限额赔偿范围的理赔对象。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43辑)

9、两次伤残鉴定,受害人的误工费应计算至哪一次定残日前一天?

【问】一起交通事故人身损害赔偿案件,受害人在起诉前由交警部门委托进行了伤残等级鉴定,起诉后加害人提出异议并要求重新鉴定。法院在征求双方当事人意见后,委托另一鉴定机构对受害人进行了第二次伤残鉴定,并采纳了该次鉴定结果。对该受害人的误工费计算时间应截至哪一天,一种意见认为,误工费应算至第一次定残日前一天,因为第一次伤残鉴定已经确定了伤残,可以算作误工的截止时间。另一种意见认为,该受害人的误工费应算至第二次定残日前一天,理由是法院应当根据审理查明的事实作出裁判。本案法院采信了第二次伤残鉴定的结论,也就推翻了第一次评残的结论,第一次评残也就不具有法律效力。因此法院应以第二次伤残鉴定的时间来确定误工费的数额。请问,哪种意见正确?

【答】理论上,对受害人的赔偿采完全赔偿原则,受害人受伤之日至定残之日前一日的误工损失与定残之后的残疾赔偿金之和正好是对其所受伤害的完全赔偿。同意第二种意见。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43辑)

10、农村“五保户”因交通事故等侵权行为致死获赔的死亡赔偿金应归谁所有?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农村“五保户”因交通事故死亡获赔的死亡赔偿金,不应归属于具有公益事业性质的乡敬老院所有。根据《侵权责任法》第十八条第一款规定的“被侵权人死亡的,其近亲属有权请求侵权人承担侵权责任”,死亡赔偿金的请求权主体只能是死者近亲属。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45辑)

11、侵权行为导致身份不明的受害人死亡,民政部门等行政部门或其他机构是否有权提起民事诉讼?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因侵权行为导致流浪乞讨人员等身份不明人员死亡,无赔偿权利人或者赔偿权利人不明,在法律未明确授权的情况下,民政部门等行政部门或机构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已经受理的,驳回起诉。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46辑)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道路交通事故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2020年修正)

第二十三条 被侵权人因道路交通事故死亡,无近亲属或者近亲属不明,未经法律授权的机关或者有关组织向人民法院起诉主张死亡赔偿金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

侵权人以已向未经法律授权的机关或者有关组织支付死亡赔偿金为理由,请求保险公司在交强险责任限额范围内予以赔偿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被侵权人因道路交通事故死亡,无近亲属或者近亲属不明,支付被侵权人医疗费、丧葬费等合理费用的单位或者个人,请求保险公司在交强险责任限额范围内予以赔偿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

12、农村“五保户”因交通事故等侵权行为致死获赔的丧葬费应归谁所有?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农村“五保户”因交通事故死亡产生的丧葬费,不应归属具有公益事业性质的乡敬老院所有。根据《侵权责任法》第十六条、第十八条第一款的规定,被侵权人死亡的,其近亲属有权请求侵权人承担侵权责任,赔偿范围包括丧葬费。丧葬费由他人垫付,垫付实际支出费用在合理范围内的,垫付人有权根据《侵权责任法》第十八条第二款的规定请求侵权人赔偿。其实际支出费用少于合理范围,多出部分,被侵权人近亲属有权主张。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46辑)

13、《侵权责任法》实施后,死亡赔偿金和残疾赔偿金的计算标准可按照《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的规定计算

【问】《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十六条规定的死亡赔偿金和残疾赔偿金,与《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中规定的人身损害赔偿的范围有所不同。在死亡赔偿金和残疾赔偿金标准确定之前,是否可参照《国家赔偿法》的规定,以国家上年度职工的平均工资为计算标准?

【答】《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以下简称《人身损害赔偿司法解释》)第十七条第二、三款规定侵害生命健康权的,应支付残疾赔偿金、死亡赔偿金和被扶养人生活费。《侵权责任法》第十六条规定了残疾赔偿金、死亡赔偿金,没有被扶养人生活费一项。从立法解释上来说,一般认为《侵权责任法》第十六条规定改变了既有法律和司法解释关于死亡赔偿金、残疾赔偿金和被扶养人生活费的关系,原来司法解释规定的死亡赔偿金、残疾赔偿金并不包含被扶养人生活费,但是现在被扶养人生活费已经被《侵权责任法》第十六条规定的死亡赔偿金、残疾赔偿金吸收了。为此,最高人民法院专门以通知的形式作出规定:“如受害人有被扶养人的,应当依据《人身损害赔偿司法解释》第二十八条的规定,将被扶养人生活费计入残疾赔偿金或死亡赔偿金。”这就使有被扶养人的受害人的残疾赔偿金和死亡赔偿金与立法精神一致了,同时,也与我们以前的做法完全一致。通俗地讲,侵权责任法规定的死亡赔偿金、残疾赔偿金等于司法解释规定的死亡赔偿金、残疾赔偿金和被扶养人生活费之和。在审理人身伤害侵权纠纷时,应按照上述理解来确定残疾赔偿金和死亡赔偿金的计算标准。参照《国家赔偿法》的规定,以国家上年度职工的平均工资为计算标准没有法律依据。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46辑)

14、在一起交通事故中,受害人能否基于不同的法律关系向不同的相对人分别提起诉讼要求赔偿?

【问】出租车在运营中,与一货车相撞,致使乘客受伤。或者负全责。乘客起诉货车,要求其承担损害赔偿责任,法院判决货车方赔偿10万元。但在执行时,货车方无力支付全部赔偿款,只支付了2万元。在此情况下,乘客能否以出租车方违约为由,要求出租车方承担赔偿责任?

【答】在这起交通事故之中,涉及到两个法律关系,人身损害赔偿关系和运输合同关系。这两个法律关系涉及的当事人不同,人身损害赔偿关系发生在乘客与货车方之间,而运输合同关系发生在乘客与出租车方之间;法律关系的性质不同,乘客与货车方之间是侵权法律关系,乘客与出租车方之前是运输合同关系;诉讼标的不同,乘客与货车方的诉讼标的是要求损害赔偿,乘客与出租车之间的诉讼标的是要求承担违约责任。基于上述不同,三当事人之间可以形成两个独立的诉讼,不能产生“一事不再理”的法律后果。如果乘客分别提起两个诉讼,不违反《民事诉讼法》第108条的规定。但应注意,《侵权责任法》所确立的损害赔偿原则是填补原则,即有损害才有赔偿,且损害实际发生多少,赔偿就赔付多少。这起交通事故给乘客造成的损失是10万元,并且生效的民事判决已经对该损失的赔偿义务主体和数额作出了判决,在法律意义上,乘客的损害已经得到了赔偿。如果乘客再提起违约诉讼,其诉讼请求的赔偿额不应包括其侵权诉讼中已经判赔的数额,否则,其诉讼请求可能不会被支持。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48辑)

15、赔偿权利人在依据人身损害赔偿司法解释第三十二条确定的残疾赔偿金计算年限届满后仍然生存,能否继续请求赔偿义务人支付残疾赔偿金?

【问】赔偿权利人在人民法院依据人身损害赔偿司法解释第三十二条规定判决赔偿义务人给付残疾赔偿金计算年限届满后仍然生存,并向人民法院起诉请求赔偿义务人继续支付残疾赔偿金的,人民法院应否受理及支持?

【答】实践中,在人民法院根据人身损害赔偿司法解释第三十二条规定确定的赔偿义务期限届满后,赔偿权利人仍然可能继续生存。如果赔偿权利人没有劳动能力和生活来源,参照人身损害赔偿司法解释第三十二条规定精神,赔偿权利人向人民法院起诉赔偿义务人继续给付赔偿金的,人民法院应当受理。这是因为残疾赔偿金属于继续性发生的费用,在人民法院确定的赔偿期限届满后,如果赔偿权利人仍然生存,且没有劳动能力和生活来源,则将继续产生赔偿费用,只要损害事实仍然存在,赔偿权利人向人民法院请求保护的诉权不应受到诉讼次数的限制。在此情况下,人民法院如何确定赔偿期限,法律、司法解释没有明确规定。一种观点认为,应当综合考虑受害人的年龄、身体状态等因素后,以一年期为单位确定赔偿期限。但是这种做法就需要赔偿权利人在生存年限内,每年都到人民法院起诉,无疑增加了赔偿权利人的诉讼成本,造成司法资源的浪费,且没有直接的法律依据;另一种观点认为,应当继续参照人身损害赔偿司法解释第三十二条的规定,在五到十年的期限内确定赔偿期限,这样操作一方面相对来说由司法解释规定依据,另外一方面,在五至十年期间确定赔偿年限可以减轻赔偿权利人的诉讼负担,同时也符合人身损害赔偿司法解释确立的定型化赔偿原则。比较而言,后一种观点更加符合侵权法确立的保护民事主体合法权益的立法目的。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48辑)

16、机动车一方未投交强险时,发生交通事故时责任应如何承担?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未按照国家规定投保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险的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造成损害的,由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险的投保义务人在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险责任限额内予以赔偿,不足部分,由侵权人按照侵权责任法及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规定向被侵权人承担侵权责任。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49辑)

17、没有投保交强险的车辆,在与行人之间发生交通事故后,是否按照双方在交通事故中的责任承担赔偿责任?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道路交通安全法第十七条规定国家实行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制度。这一规定表明,机动车的所有人具有法定的义务投保交强险,目的在于发生交通事故后,承办交强险的保险公司能够依据保险合同的约定,及时赔付受害人所受到的人身、财产损失,保护受害第三者的权益。该法第七十六条的规定:“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造成人身伤亡、财产损失的,由保险公司在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责任限额范围内予以赔偿,不足的部分按照下列规定承担赔偿责任。……”该规定明确了机动车在已投保交强险的情形下的责任负担方式。即发生交通事故后,首先由承保交强险的保险公司在责任限额内承担赔偿责任。限额之外的损失按照交通事故双方当事人的责任程度负担相应的赔偿责任。如果车辆所有人未投保交强险即是违反了法定义务,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这种法律责任就是道路交通安全法规定的交强险限额内的赔偿责任。这种责任的承担与机动车是否具有过错无关的,只要事故发生,就要赔偿。对于限额之外的部分,则按照事故责任的认定确定赔偿数额。简而言之,就是在题述的情形下,先由肇事机动车一方承担本应由保险公司赔偿的限额,其余的损失再按交通事故双方当事人的责任程度分担赔偿数额。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49辑)

18、道路交通事故损害赔偿纠纷案件中,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中的分项限额能否突破?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根据 《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十七条、《交强险条例》第二十三条,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后,受害人请求承保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的保险公司对超出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分项限额范围的损失予以赔偿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50辑)

19、 “优者危险负担”原则在认定交通事故损害赔偿责任中的运用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在没有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的情形下,人民法院应根据事故发生时,事故双方的车辆性能、造成危险局面的成因、危害回避能力的大小、造成损害后果的原因等具体情况,判定各方的民事赔偿责任。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51辑)

20、刑事案件的受害人可否就精神损害赔偿提起民事诉讼?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刑事案件的受害人可否就精神损害赔偿对犯罪人提起民事诉讼?对于此问题,目前实践中主要存在两种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刑事案件的受害人就精神损害赔偿对犯罪人提起民事诉讼的,人民法院应不予受理。第二种观点认为,刑事案件的受害人就精神损害赔偿对犯罪人提起民事诉讼的,人民法院应予以实体审理。我们同意第二种观点,理由如下:

(一)认定法院不予受理没有法律依据

刑事责任和民事责任分属不同的法律体系,刑事诉讼和民事诉讼为不同性质的诉讼程序,应当适用不同的程序法及实体法。本案中,当事人提起的是民事诉讼,应适用民事诉讼法和民事实体法。

从程序法角度讲,起诉权是当事人的一项重要的程序性民事权利,法律没有作出限制的,当事人即有权行使,而民事诉讼法中并没有规定刑事案件的受害人不能就精神损害赔偿提起民事诉讼。刑事诉讼法是刑事诉讼的基本程序法,第九十九条从文字表述上看,只是规定就物质损失可以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并没有将精神损害赔偿明确排除,况且第九十九条规定针对的是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而非单独的民事诉讼,故不适用于本案。

从实体法角度讲,侵权责任法自2010年7月1日起施行,本案的侵权行为及损害后果均持续至侵权责任法施行之后,故可适用侵权责任法规定。《最高人民法院是否受理刑事案件被害人提出精神损害赔偿民事诉讼问题的批复》(法释〔2002〕17号)是在侵权责任法之前公布,且性质上为司法解释,效力上低于侵权责任法,故二者相抵触之处,应适用侵权责任法。如果说在侵权责任法施行之前,关于此问题尚有争议,那么侵权责任法施行之后,此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二)刑事责任和侵权责任可以并存

依据侵权责任法第四条规定,侵权人的同一行为既符合刑事责任的构成要件,又符合侵权责任的构成要件时,侵权人应当同时承担刑事责任与侵权责任,两种责任不能相互替代。这是因为:

1.刑事责任与侵权责任存在性质上的差异

刑事责任源于行为人违反了刑法的有关规定,是构成了犯罪而应承担的责任。从法律体系分类的角度讲,刑事责任属于一种公法上的责任,是司法机关代表国家对犯罪人追究责任,是国家与个人之间的法律关系,是政治国家中执政者维护社会秩序的一种手段。而侵权责任作为民事责任的一种,源于行为人违反了民事义务而承担的责任。从法律体系分类的角度讲,它属于一种私法上的责任,是行为人对受害人做的损失填补,是平等民事主体之间的法律关系,是市民社会中对受损害之私权予以补偿的一种方式。性质的差异导致了两种责任承担的差异,对于侵权责任,行为人与受害人之间在平等自愿的基础上可以就责任的具体内容进行协商,处分个人权利。刑事责任则不允许这种意思自治,对于非自诉的犯罪,犯罪人不能因为受害人的宽恕而免于承担刑事责任。

2.刑事责任与侵权责任存在功能上的差异

刑事责任适用的主要目的是惩罚犯罪人,同时教育、警戒犯罪人以及潜在的犯罪人,从而达到预防犯罪的目的。而侵权责任适用的主要目的是补偿受害人所受的损害,通过赔偿使已经遭受侵害的财产关系和人身关系得到恢复和补救,故双重处罚的说法不能成立。

(三)精神损害赔偿是就特定侵权行为承担侵权责任的重要方式  

侵权责任法第二十二条规定:“侵害他人人身权益,造成他人严重精神损害的,被侵权人可以请求精神损害赔偿。”这是我国首次从法律层面对精神损害赔偿作出明确规定。在此之前,民法通则第一百二十条“公民的姓名权、肖像权、名誉权、荣誉权受到侵害的,有权要求……,并可以要求赔偿损失”一直作为主张精神损害赔偿的法律依据,其后最高人民法院出台的关于审理名誉权若干问题的解答、精神损害赔偿解释和人身损害赔偿解释等司法解释对精神损害赔偿做了细化规定。

精神损害是指侵权行为给被侵害人造成的心理和肉体上的无形痛苦。因精神损害无法用金钱精确衡量,法律规定精神损害赔偿金之初,曾引发了很多关于精神是否应高于物质的争议和讨论,但如果没有精神损害赔偿,精神的法律地位还不如物质,也难以找到更好的方式对受害人予以充分补偿。以何种方式才能最大程度地对受害人进行抚慰,实质上取决于受害人的感受。既然受害人要求精神损害赔偿,可推知其认为这种方式是有效的。那种认为“刑罚就是对受害人最大的精神抚慰、可以代替赔偿”的观点,实质上是漠视了受害人的内心真实意思和寻求私法救济的权利。

总之,精神损害与物质损害相对应,都属于被侵权人所遭受的损害,而精神损害赔偿就是对这种精神损失的抚慰,故精神损害赔偿属于侵权责任法第十五条所规定的“赔偿损失”,归属侵权责任范畴。所以,结合本文第(一)点的分析,精神损害赔偿责任与刑事责任并存并无理论障碍。对精神损害赔偿的适用情形,侵权责任法第二十二条规定做了“人身权益”和“严重精神损害”两个条件限制。人身权益包括人格权益和身份权益两大类,包括但不限于生命权、健康权、姓名权、名誉权、肖像权、隐私权、婚姻自主权、监护权等。本案中,王某某4岁时就被陈某拐卖,从此和父母分离16年,其和其父母因此遭受的精神痛苦可以想象,亲子关系以及其父母的监护权遭受严重损害,故依据侵权责任法第二十二条规定,可以要求精神损害赔偿。

刑事案件的受害人就精神损害赔偿对犯罪人提起民事诉讼的,人民法院应依据侵权责任法第四条、第二十二条及其他相关规定,对案件予以审理,结合案件具体情形,依法认定对受害人的诉讼请求应否给予支持。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52辑)

21、在道路交通事故案件的审理中,原告一直未作伤残等级鉴定,并且每年都有新发生的治疗费用,此种情况应如何处理?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就因伤持续治疗费用在审判实践中应当如何认定的问题,我们认为,首先需要确定因伤治疗是否终结。是否治疗终结属客观性评定标准,双方当事人对治疗终结意见不一致时,任何一方都可以提起鉴定申请。如果相对方不进行必要的配合,则可以适用《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七十五条关于“有证据证明一方当事人持有证据无正当理由拒不提供,如果对方当事人主张该证据的内容不利于证据持有人,可以推定该主张成立”的规定,认定治疗终结,进入伤残鉴定。对已经进行伤残等级鉴定后的持续治疗,其治疗必要性以及与交通事故之间关联性的举证责任在于伤者。至于举证的证明标准要达到何种程度,最恰当的方式依然是鉴定。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54辑)

22、人身损害赔偿纠纷案件中社会医疗保险机构所支付医疗费的追偿方式?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对于社会医疗保险已经垫付的医疗费用,受害人能否向侵权人主张赔偿。第一种意见认为,该医疗费用受害人不能再行主张赔偿。第二种意见认为,该医疗费用受害人可向侵权人主张赔偿。第三种意见认为,处理医保支付医疗费的侵权案件,应明确两个原则,一是受害人对医保和侵权人的赔偿不能兼得;二是侵权人不能因受害人享有医保而减轻赔偿责任。我们同意第三种观点。在人身损害赔偿纠纷案件中,社会保险制度不能减轻侵权人的责任,而被侵权人也不能因侵权人的违法行为而获利。如果已经支付了医疗费的社会医疗保险机构没有参加该案诉讼,人民法院应当向其通知本案的诉讼情况,支持其行使追偿权。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57辑)

23、无偿代驾发生交通事故,如何认定无偿驾驶人和车辆所有人的责任?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驾驶人为了车辆所有人的利益无偿代为驾驶车辆发生交通事故,所有人对车辆既具有运行支配,也享有运行利益,应承担赔偿责任。无偿驾驶人和车辆所有人之间构成义务帮工的法律关系,无偿驾驶人是否应承担连带赔偿责任应根据其主观过错进行判断。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57辑)

24、患有精神病的无劳动能力人在交通事故发生前一直未参加工作,现因交通事故致残,侵权人应否赔偿残疾赔偿金?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对于该问题,目前审判实践中主要有两种处理意见:第一种意见认为,残疾赔偿金是对因残疾而导致的收入减少或者生活来源丧失给予的财产损害性质的赔偿,并包括对赔偿权利人遭受精神损害给予的精神抚慰性质的赔偿。因患有精神疾病的无劳动能力人在交通事故发生前并无收入,亦无所谓精神损害,故侵权人无需给付残疾赔偿金。

第二种意见认为,受害人因交通事故受伤害已经遭受了严重的肢体痛苦,且人的生命价值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侵权责任法第十六条对残疾赔偿金的赔偿并没有规定例外的情形。因此,残疾赔偿金的计算与受害人在交通事故前是否具有劳动能力并无必然联系,如受害人因交通事故受伤构成伤残等级的,对残疾赔偿金部分仍应予以支持。

我们认为第二种意见是正确的。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58辑)

25、被保险机动车驾驶人无证、醉酒、毒驾等违法驾驶情形下,交强险保险公司的追偿权是否及于车辆所有人、管理人?其追偿权的行使对象和追偿范围如何确定?侵权之诉与追偿权之诉程序如何衔接?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依据《道交司法解释》第十八条的规定,交强险保险公司在责任险范围内向受害人承担赔偿责任后,有权就其已赔付的全部数额向侵权人追偿。

关于被追偿人,在机动车所有人、管理人与实际驾驶人分离时,如实际驾驶人是在执行工作任务过程中发生损害,则被追偿人为用人单位;在其他情形下,如果机动车所有人、管理人对于实际驾驶人存在司法解释第十八条规定的违法驾驶行为知道或应当知道的,机动车所有人、管理人应依其过错负担被追偿的义务。

关于侵权之诉与追偿权之诉的关系问题,审判实践中宜作如下处理:在前诉中,一审法院释明后,原告申请追加机动车所有人或管理人为被告,应予准许;释明后原告不申请追加,则可通知机动车所有人或管理人作为第三人参加诉讼。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59辑)

26、保险公司支公司有无诉讼主体资格?

【问】原告作为投保人为其丈夫在某保险公司县级营销服务部办理了人身保险业务,保险受益人为原告。保险公司提供了由该公司省分公司批准生效而加盖总公司(住所地在北京)印章的格式合同,而保险费则由该公司的市中心支公司收取并出具了发票。后黄某病亡,为理赔事宜,袁某以该保险公司的县级营销服务部及市中心支公司(均有营业执照)为共同被告诉至法院。该公司市中心支公司辩称,其不是适格被告,应以省分公司为被告。究竟谁是适格被告,合议庭有三种意见:第一种意见认为该公司市中心支公司是适格主体。第二种意见认为应以该公司市中心支公司和省分公司为共同被告。第三种意见认为应以省分公司为被告。请问:哪种意见正确。

【答】第一种意见是正确的。理由是:

第一,保险公司市中心支公司收取保险费行为,表明其是保险合同的实际履行者,属于适格被告。本案的保险合同虽然是经保险公司省分公司批准生效而加盖总公司的印章,但与原告进行合同协商的是该保险公司县级营销服务部,即要约与承诺发生在原告与该保险公司县级营销服务部之间,市中心支公司收取保险费并出具发票的行为,表明其是保险合同的实际履行人。原告根据合同协商、签订和履行的实际情况,将二者列为被告,符合诚实信用原则,不存在虚列被告争管辖等情形。故第一种意见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二)》第二十条规定,认定保险公司市中心支公司为适格被告,是正确的。

第二,本案中的合同是格式合同,应当按照有利于原告一方进行解释。本案原告实际在保险公司县级营销服务部办理的保险业务,市中心支公司收取保险费并出具发票,保险合同是经保险公司省分公司批准生效,加盖的是总公司的印章,保险公司的四级机构均参与了保险合同的签订和履行,如何确定保险合同主体,存在两种以上的解释。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第四十一条规定:“对格式条款的理解发生争议的,应当按照通常理解予以解释。对格式条款有两种以上解释的,应当作出不利于提供格式条款一方的解释。格式条款和非格式条款不一致的,应当采用非格式条款。应当作出不利于保险公司一方的解释,因此市中心支公司主张其不是适格被告的请求不应予以支持。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61辑)

27、仍享有农村承包土地的“农转城”人员按照城镇居民赔偿标准计算残疾赔偿金

【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意见】损害发生时受害人的户籍已依地方政策由农村转为城镇,无论受害人在户籍转变后是否仍享有农村承包土地并从事农业生产,均应按照城镇居民赔偿标准计算“农转城”人员的死亡赔偿金和残疾赔偿金。来源: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审判第一庭编《民事审判指导与参考》(总第80 辑)


“她们所拥有的是无限接近于爱情的爱情,因而独一无二,也就无拘无束。”


她裹着风衣走出门诊楼的电梯时,塞雷娅站在玻璃门外抽烟。她光靠背影就可以认出塞雷娅,因为那个人抽烟的时候,总会把夹烟的手竖在脸颊边。所以当塞雷娅要吸下一口的时候,是偏过脑袋去凑近烟头,而不是把烟塞进双唇间。


她有次说塞雷娅你这样好奇怪啊,好像不是你抽烟,而是烟抽你。


塞雷娅听了,从鼻腔同时漫出些许飘渺烟雾和笑意,回答:“仔细想想,不就是烟抽你吗?一根又一根烟蚕食你,你死了就是死了,它们倒是回到空气里。”


“那你还抽啊?”她把快要抽完的烟蒂从塞雷娅指间扯出来,放在自己嘴里吸了最后一大口,接着摁灭在垃圾桶的烟灰盒上。“你是真不怕死啊,”她笑着说。


“怕死有什么用吗?”塞雷娅耸耸肩,“怕死就不会死了吗?”


她在这句话里停下了脚步,迟迟没有推开玻璃门。秋日的傍晚很凉了,路灯把塞雷娅嘴里吐出来的白雾染成橘黄色的,分不清究竟是她身体的热气,还是尼古丁的尸体。塞雷娅偏过头抽烟,她微红的鼻尖像是被烟尾的火光烫伤了,随着整个身体一起微微颤抖着。


赫默隔着玻璃门观察塞雷娅,大门上长条状的医院标识将那个人拦腰截断,分成上下两半的奇怪物体。红色的长条仿佛塞雷娅身子被砍半后流出来的血,触目惊心。


她胡思乱想着,抽烟的人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夹着烟的手依旧举在脸颊旁边。


她看着她,没有说话,过了好半天,插在兜里的那只手抬起来,冲赫默竖了个中指。


赫默笑了,塞雷娅也笑得眯起眼睛,那些烟雾好像是从各个五官中逃窜出来的,一时间弥漫在了她的整张脸上。






赫默推门出去,并非由风卷起的寒冷流淌进她脖颈里,使她不由得缩了缩肩膀。“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久才结束。”她开口,语气像是没话找话。


“没事,”塞雷娅把烟头扔进垃圾桶,捂嘴咳嗽了两声,“是我提前走了。”


“嗯?怎么了?”赫默问,跟在塞雷娅身后上了她那辆越野车,轻轻关上副驾驶的车门。


塞雷娅把安全带系好,一边发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无聊,没什么意思。”


“他们是给你送行啊,”赫默无奈地问,“你先溜了,这合适吗?”


“嘁,”塞雷娅挤出一丝笑,“都喝得昏昏欲睡了,估计都没发现我走了。”


赫默转过眼睛瞟了塞雷娅一眼,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等一下,那你也喝酒啦?”


“喝了啊,”塞雷娅在闸机前停下,把停车卡塞回去,等待门闸缓慢地抬起,“都来灌我,总得喝几口吧。”


“那你靠边停着别开了,”赫默皱皱眉头,“喝酒还开车啊。”


“那你开吗?”塞雷娅握着方向盘,目光仍看着前方的路,“无证驾驶和酒驾,奥利维亚,你选一个?”


“你赶紧停了,”赫默回过头看了一眼,下一辆车还被挡在红灯之后,“你知不知道有种东西叫代驾啊?叫不到我们打车也可以啊。”


塞雷娅于是瘪瘪嘴,摁亮应急灯,把车靠边停住。她拧开收音机,时下流行的电子乐从音响里传出来,吵吵闹闹地填满整个狭小的空间。赫默在手机上填好了订单,抬眼看到塞雷娅脑袋靠在倾斜的椅背上,侧过头看她。


她摁灭了手机屏幕,于是路灯把塞雷娅的脸分割成更为清晰的两半。她们对视着沉默了一会儿,塞雷娅开口:“别想我哦,奥利维亚。”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好像是在意的,又好像很无所谓。


“行,”赫默也半侧过身,靠在椅背上看她,“但我觉得你会想我,比我想你更多。”


塞雷娅眨眨眼,没有接话。她拔掉车钥匙,音乐声戛然而止,窗外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与应急车灯的滴答声没了掩盖,突然很狂妄地闯进来,横亘在两人中间,像马里亚纳海沟。“你也别送我了,”塞雷娅又掏出一根烟点燃,夹在手指间,轻轻地说:“不必再费心神。”


“不送,”赫默点点头,“你自己打车去吧。”


塞雷娅突然坐直身子凑过来,赫默以为她要和她接吻,但塞雷娅只是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然后又有气无力地窝回驾驶椅。


“你又不开窗又不开空调,”赫默说,“想闷死吗?”


“成年人也会被闷死吗?我以为只有婴儿会被闷死在车里。”塞雷娅呼出一口烟雾,像是很故意地吻在赫默脸上。


赫默想起很久以前她和塞雷娅说过,把烟雾喷到别人脸上是一种性暗示。塞雷娅笑着说,想和我上床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赫默说这是真的,但是我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的陈述就是谎言,”塞雷娅那时这样回答,“我每天都和证物打交道。”


“但是很多东西没有证据可言,很多东西本身就是没有实体的,”赫默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酒杯里最后一口酒吞下去,皱了皱鼻子说:“比如说我确实想和你上床,可我找不出证据,不代表这就是谎言。”


然后塞雷娅就从她的座位上起身,走到赫默一侧坐下,接着凑过来和她接吻。她们都喝了酒,接吻的时候那些刚从一方身体里蒸发的酒精,迫不及待地又钻进另一方的鼻息里。赫默至今也觉得那是让她最头晕目眩的一个吻,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祟。


她们亲了很久,直到塞雷娅松开她,突然抚上她轰鸣作响的心口,凑到她耳边说:“一切都是有证据的,奥利维亚,任何事情,任何东西。”


烟雾从眼前散去,赫默盯着驾驶座上的塞雷娅,说:“你可以到我这边来吗?”


塞雷娅停顿了动作,挥了挥手中的烟回答:“可能会烧着你头发。”


“没关系,”赫默故作认真地摇摇头,“我有很多头发可以烧。”


于是塞雷娅就过来了,她弓着身子跨过挂挡杆,膝盖被撞了一下,接着头顶也被撞了一下。赫默突然觉得汽车被设计得如此狭窄,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或是至少让处于这种情况里的人类显得局促而狼狈。塞雷娅爬到她这一侧,跨坐着,屁股落在她的腿上。她的手仍保持着举在脸颊边的姿势,逆光的眼睛被飞驰而过的汽车前灯短暂地点亮又熄灭。


“我吸了好多好多你的二手烟,”赫默环过胳膊搂住塞雷娅的腰,这个人现在太瘦了,超码的夹克在这个动作中坍塌,不得已勾勒出主人真实的曲线。赫默顿了顿,把环绕她的胳膊放松了些,继续说:“我可能会死很早。”


塞雷娅盯了她很久,接着扭过身子把烟塞进烟灰盒里,又转回来,伸出手抚摸赫默的眉毛。“你不会这样死掉,奥利维亚,”她轻轻地说,“你不会因为寿命变短而死掉。”


“那我会怎么死掉?”赫默收回一边胳膊,抓住塞雷娅触摸她眉毛的那只手,与她十指相扣。


“我不知道,”塞雷娅说,“我只是觉得你适合更精彩一些的死法。”


赫默忍不住笑了,她把塞雷娅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亲,又说:“什么叫精彩的死法啊?有什么死亡是精彩的吗?”


“那些会被记录下来的死亡就是精彩的,”塞雷娅闭了闭眼说,“有些死亡是有档案的,它被记录在纸张上,很难被忘记,所以也几乎不会消逝。”


“你希望我死成一桩谜案,”赫默掐了掐塞雷娅的手指,“死成你相机里的一张照片,是吗?”


“你不会偶尔憧憬那样的死法吗?”塞雷娅腰塌下来,向旁侧倚过去靠在车门上,斜着看赫默:“你不会偶尔觉得,寿终正寝很没意思吗?”


赫默低下头,看着与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掌,在昏暗的光线中仍明显地白着的手掌,她偶尔会觉得这样的白不正常、不属于活人。“病死算是寿终正寝吗?”她埋着脑袋发问,“我每天要看好多人的片子,看那些肿瘤将器官积压成无法喘息的萎缩物。那挺恐怖的,塞雷娅,你不会想要那样死去。”


塞雷娅的脑袋靠在车窗上,眼皮耷拉下来,很久没有说话。赫默于是把环绕着她腰间的胳膊往上挪,挪到她后脖颈处,然后轻轻使力,将她拉到面前与自己接吻。塞雷娅起先还梗着脖子支撑自己的体重,后来就放松了脊背,像是磐石依偎在青苔上那样,温顺贴在赫默的胸口。


她觉得今天这个亲吻与她们之间第一次的接吻很像,令人头晕目眩、喘不过气。她想或许是因为二手烟弥漫了整个车厢,使她也尼古丁中毒了。



塞雷娅去年春天的时候到她医院洗过一次胃,就是因为尼古丁中毒。她戒烟快一年没有吸,那天几个小时内抽了整整一包,心脏快得要爆炸,呕吐且无法喘气。


赫默下班去塞雷娅家,家里没人,手机也半天没有人接,后来还是邻居告诉她两个小时前有救护车来过,她才又匆匆打车回到刚才离开的地方。


塞雷娅洗完胃出来在输葡萄糖,嘴唇惨白,没什么力气。见她来了,塞雷娅睁开半边眼睛,委屈地撇撇嘴。


赫默赶忙把塞雷娅输液的那只手捧到嘴边亲了亲,又迅速塞回被子里。“你就不可以坦诚一点吗?”她说着伸手去摸塞雷娅的额头,被后者躲开。“怎么突然抽那么多?”


“不为你戒烟的话,我抽一整包也没什么问题,”塞雷娅哑着嗓音回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决定戒烟。”


“所以你真的是为了我戒烟哦,”赫默笑着拍了拍塞雷娅藏在被子下边的肚子,“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喜欢我。”这后边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因为输液室里有很多人。


塞雷娅不理她了,把头扭转到另一边,假装睡着。赫默于是搬着椅子又坐到另一侧,和装睡的塞雷娅大眼瞪小眼。“今天到底为什么抽那么多烟?”她问,“可以告诉我吗?”


病床上的人张开嘴,接着咳嗽了几声,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干呕。赫默看着塞雷娅眼睛里迸出的红血丝,突然才意识到她的爱人是个成日被凶杀案包围的、难以安眠的公务人员。她常常被塞雷娅那种随性艺术家的做派所迷惑,坠落进爱人装满好几个箱子的相片里,几乎要忘记那些照片都是血淋淋的。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塞雷娅,她缄默有礼,安静站在帕尔维斯老师家门前等着拿文件。


“我被处分了,”塞雷娅淡淡地开口,“降了一级。”


“为什么?”赫默皱起眉头,有些紧张地问。


塞雷娅叹口气摇摇头,“因为我污染证物了,关键证物,现在没法用了。”


赫默咬了咬腮肉,接着握住塞雷娅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攥得很紧很紧。“你不是故意的,”她说,“所以不可以怪自己。”


塞雷娅沉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然后开口:“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呢?”


赫默盯着她,没有说话。塞雷娅很轻柔地笑了一下,又说:“为什么你就可以相信我是好人呢,奥利维亚?是因为我上班的时候会和你一样穿白大褂吗?还是你觉得司法口的人都是好人啊?”


“说不定我是故意的,”塞雷娅接着说,声线平稳镇定,“你怎么可以假设我就是好人呢?你为什么带着正常人的思维来判断我,我可能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说完又把头偏向另一侧,这次赫默没有再挪动座位,而是伸出胳膊,轻轻地把塞雷娅的脑袋掰回来。病床上面色苍白的那个人眼眶红通通的,赫默相信要不是她竭力忍住,眼泪应该已经掉出来了。


“我从没觉得你是好人,”赫默轻轻地说,“你难道不觉得,‘好’这个字用来形容一个人、为一个人定性,实在是太单薄了吗?我不会这样做。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配被称作‘好人’,也难以想象世界上有多少个真正的‘好人’。”她说完停顿了很久,抬起头和塞雷娅对视:“当好人很累,塞雷娅,有时候我不希望你当个好人。”


然后她第一次见到塞雷娅哭了,说实话她也不明白那到底算不算哭,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哭”和“流泪”是有很大区别的,而塞雷娅那时好像只是流泪了而已。


总之塞雷娅至少是流泪了,有液体顺着鬓角钻进发根里,很快就消失,赫默还来不及为她拭去泪痕。


那天挂完一组液体已经是半夜了,她们打车回了塞雷娅家住。她洗完澡坐在床上读一篇文献,没注意到塞雷娅已经进房间。塞雷娅轻声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闪光灯让她下意识闭了眼。再睁开的时候,视网膜上一团浓重的黑色弥漫了塞雷娅的脸,让她变得不像她。


“我好像从来没有拍过活着的人,”塞雷娅把相机放下,仍旧半眯着一边眼睛,“没有纯粹地拍过。”


“什么叫‘纯粹地’?”赫默放下纸笔,透过眼镜轻微的反光看着塞雷娅。


塞雷娅在她床边坐下,揉了揉眉心说:“就是没有目的性的,不是为了旅游纪念,也不是因为工作需要。纯粹地拍照,就是把这一瞬间的光影关系转刻下来,做成一个索引。”


“什么的索引?”赫默触碰塞雷娅贴着创可贴的手背,感觉那块皮肤冰凉冰凉的。床头灯的暖光和月亮的冷光搅拌在一起,为塞雷娅的侧脸斑驳上色。


“此时此刻的索引,”塞雷娅倒下来躺在她的大腿上,面朝天花板,相机放在胸前,像一个十字架。“它把闪光灯照亮的那一秒钟定格下来了,具有唯一指向性。”


“我有点听不懂了,”赫默老实回答,“给我看看拍得怎么样?”


塞雷娅轻笑了一下,扭过头看向赫默。她的眼睛半眯着,在昏暗中似乎发着光,像某种亟待捕猎的肉食动物。“这是胶片相机,现在看不了,”塞雷娅回答,“所以它才具有唯一指向性,才可以是索引。”


“数码相机不行吗?”赫默问,她知道塞雷娅工作的时候一般都用的数码相机。


塞雷娅摇摇头,“数码相机不是对光影的模拟,它是编码,因此不太一样。”她说完伸长胳膊,抚摸赫默的脖颈。她做这样动作的时候,往往会不自觉地带上一种介于温馨与色情之间的氛围,赫默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塞雷娅总是很难被形容。


塞雷娅好像不是用来被形容的,她是用来被感知的。所有的话到嘴边最后都该被咽下,因为这个人不该被描述——她像一幅画或是一张照片,而不是一篇小说或一首诗——你靠近她、触摸她、亲吻她、感受她,接着闭上眼,她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但你无法讲述她,无法用语言符号为她编码。


所以关于塞雷娅的记忆,应当是一张胶片。赫默突然懂了。她及她的生活是一张胶片,它无法被替代,也很难被删除。


塞雷娅坐起身,伸手摘掉赫默的眼镜,和她在很近的地方对视。刚刚离开眼镜的世界还十分模糊,而眼外肌迟钝地运动,却让塞雷娅的影像渐渐变得清晰。这感觉很奇妙,就像失明的人第一次获得观察宇宙的能力。眼前那个人的五官熟悉又陌生,它们如同胶片显影一般缓慢地出现,变得生动而鲜活。


“我好像第一次觉得,你是真的,”赫默喃喃地说。


“可我们根本说不清啊,”塞雷娅轻触赫默的眼睑,使她不由得轻轻闭上眼睛,“人类没有判断真假的能力。”


赫默抓住塞雷娅的手,把她拉得更近,接着同她接吻。那个人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医院的气息,塞雷娅把这种味道称为“死人味儿”。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从帕尔维斯老师家里出来后,她们在一种莫名尴尬的气氛中站在电梯的两个角落里,没有要寒暄的意思。最后还是塞雷娅先开口,她从电梯门的倒影中看着赫默,接着说:“我们身上都有股死人味儿。”


赫默被这样的开场白吓到,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塞雷娅于是笑了,摇摇头说:“但不是同一种死人味儿。”


“我的工作好像就是尽量不让医院的味道变成死人的味道,”赫默耸耸肩,“大家都活着最好,哪怕是苟延残喘。”


“那我的工作,就是尽量不让这个世界的味道变成死人的味道,”塞雷娅顺着她的话头说,“我们都挺行的。”


赫默不好意思地笑着,又说:“你和帕尔维斯老师是一个单位的吗?”


“嗯,”塞雷娅点点头,“不过他是法医岗,我是证物岗。”


“挺好的,”赫默客套地说,“你也是老师的学生?”


塞雷娅从嘴里发出“噗”声,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随着笑意抖动了一下。接着她侧过头,赫默在电梯的顶灯下看见她精致妆容也难以掩盖的黑眼圈和红血丝。“可惜了,”塞雷娅眨眨眼睛说,“我们并非师出同门呢。”


赫默想解释自己只是客套一下,张了张嘴却没有这样说。“你待会儿有事吗?”她的嘴巴冷不丁地这样讲,“想请你吃顿饭。”


敲车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和这个尼古丁的吻,她俩转头一看,看起来快三十岁的、戴着头盔的代驾司机正趴在车窗上往里张望。车窗是单面透光的,他应当只能看到漆黑一片。


塞雷娅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从她腿上离开。她刚才被恋人坐过的那一小片区域还记得她们肉体相贴的形状,因此感到格外地凉。


她跟着塞雷娅从副驾驶下车,代驾司机显然是愣了一下,随后与她确认订单和地址。塞雷娅和代驾司机四目相接的时候,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赫默不明白是为什么。


她们钻进后排,塞雷娅坐在副驾驶的后边,目光落在司机的侧脸上。“怎么了?”赫默小声地问,但只换来塞雷娅的摇头。


“你手机给我一下,”塞雷娅抬抬下巴,并没有过多解释。


赫默把手机递过去,塞雷娅用自己的面部解锁之后,点开了代驾软件。她盯着司机档案上的头像很久,然后截了一张图发到自己的手机上,埋着脑袋和什么人发着信息。


这一连串的动作让赫默很迷惑,但是她没有发问,因为她闻到塞雷娅身上的死人味儿又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塞雷娅终于从手机里抬起头来,靠在车窗上,突然对司机说话:“您路挺熟的,我家不好找,之前打车司机都得开导航。”


“我白天送外卖的,”司机的语气挺开心,显然是不常受到夸奖,“每天要跑好多地方呢。”


“本地人吗?”塞雷娅漫不经心地问,但是赫默看见她眯起的眼睛里发出的光。


“哪能啊,”司机摆了摆手,“来打工的。”


塞雷娅点了点头,接着侧过脸看了赫默一眼。她伸出胳膊抓住赫默的手掌,她的手指冰凉。接着她拿起手机,点了点,“啧”了一声,有些无奈地对赫默说:“突然叫我回去加班。”


赫默愣住了,不知道塞雷娅这是什么意思。她明明已经调离现岗了,哪来的班可以加?她几乎是在产生疑惑的同一时刻理解了塞雷娅的意思,大概是她们十指相扣的手掌告诉她的。“啊?这么晚了?”她有些故作惊讶地回答,“那你现在是要回单位吗?”


“是啊,”塞雷娅咬了咬嘴角,目光仍旧死死盯着司机的耳朵,“师傅,您方不方便先绕点路放我下去啊?”


“您是去哪儿?”司机微微偏过头,从后视镜里看她们。


“市公安局,”塞雷娅很平静地说,“下个路口可能得掉头,是反方向呢。”


下一秒赫默就感到整台车摇晃了一下,司机在红灯前急刹车,但是并没有转过头来看她们,显得有些不自然。“反方向的话好像不太行啊,”司机看着前方的路说,“系统会判定我绕路恶意加价的,我这不睡觉跑一晚上也赚不了多少钱,您看能不能到目的地了您再打车呢?”


赫默舔了舔嘴唇,准备找点借口,手掌却被塞雷娅用力地抓了一下。“那算了,”塞雷娅说,“还是去原目的地吧,我到了再自己去单位。”


司机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她转过头赔着笑意说:“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们代驾也一直在反馈,希望可以出个修改目的地的功能,不过暂时还没有,您受累了。”


赫默突然又不明白塞雷娅这一连串动作的意义了,她经常不懂塞雷娅。塞雷娅的单位是鉴定中心,和市局离得挺远,她既然很突兀地提出要去市局,显然是这个司机有什么问题。可她又放弃了把这个司机带到局里的尝试,也许是她之前判断失误了。


有时候她会觉得塞雷娅的工作让她整个人变得捉摸不透的,有时候她又觉得,正是因为塞雷娅本身就捉摸不透,才会从事这样的工作。



她去过鉴定中心一次,跟帕尔维斯老师一起去的。医院收治的一个伤者最终抢救无效死亡了,遗体交接到鉴定中心,等待法医进一步剖验。


老师跟助手在解剖室作业的时候,赫默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一个病人的片子。有个手揣在白大褂口袋里的身影停在她面前,轻轻碰了碰她的小腿。她抬起头来,塞雷娅头发有些毛燥,看起来好几天没睡觉。


“好巧,”她把手机塞回兜里,扬起脑袋看那个人,“又碰见你了。”


“在游乐园碰上那是巧合,”塞雷娅耷拉着眼皮俯看她,皮肤白得发光,“在我单位碰上那是必然好不好。”


“‘好巧啊又碰见你了’这句话听起来很戏剧嘛,”赫默瘪着嘴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说说的。”


塞雷娅在她旁边坐下,手依旧揣在兜里,白大褂的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好。“来这儿干嘛?”她问,“我记得你是医院影像科的吧?”


“随帕尔维斯老师来的,”赫默说完又偏过头瞄塞雷娅一眼,没好气地说:“影像科怎么了,看不起影像科啊?”


“这么敏感?”塞雷娅调笑到,“怕是你自己看不起吧?”


赫默握紧拳头轻锤了塞雷娅肩膀一拳。“你挺烦的,”她说,“你还在用脐带吃饭的时候,些那B超片子就是我们影像科的医生给看的,知道吗?”


塞雷娅从鼻孔里喷出笑意,伸手把赫默胡乱掖进去的衣领翻出来,顺带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原来赫默医生也不总是和死人打交道,还会和新生命say hi哦?”


“妇产科的片子看起来有不一样的感觉,你知道吗?”赫默挑挑眉,“好像它是动态的,那颗很小很小的心脏在胶片上跳动。”


塞雷娅靠在椅背上,偏过脑袋看她。“比起和停尸间的死人打交道,”她眯着眼开口,“和医院里的活人相处,是不是更难受?”


“或许吧,”赫默摆摆头,“毕竟当生命还有可能性时,死亡就显得格外残忍。”


塞雷娅顿了顿,接着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赫默。“给我留个你的电话吧,”她说,“最近有点不舒服,去你医院看看。”


“哪儿不舒服?”赫默接过手机,埋着头输入号码,“旧病还是新伤?”


“不知道啊,”塞雷娅吸了口凉气说,“肺疼。”


三天之后塞雷娅发来消息问她什么时候不忙?她回答说其实都挺忙的。塞雷娅就说那算了,再说吧。


“有病就得看,”她反驳,“随时都忙的意思,其实就是你随时来都行。”


塞雷娅在电话那头笑了几声,第二天来医院的时候嘴边还挂着笑意。她走进赫默办公室,身体靠在桌沿,双手抱在胸前,歪着脑袋看赫默工作。


“那就先照个片子呗,”赫默从电脑前抬起头,揉了揉僵硬的脖颈,“照个胸片。”


“不照,”塞雷娅轻飘飘地说,“X光照多了会早死。”


赫默咬了咬腮肉,无语地挑起眼睛仰视塞雷娅:“你有病啊,”她说完站起身,视线的交互位置因此突然发生了变化,“不照胸片怎么查肺啊?”


“不疼了其实,”塞雷娅抚抚肺部,“估计是前段时间烟抽猛了。”


赫默疑惑地皱起五官,“你又不想治病,来医院干嘛啊?”她抬手看了看表,“不照拉倒啊,不照就吃饭去。”


“就是来找你吃饭的,”塞雷娅点头,“主要是想打听点事。”


她们在食堂坐下,塞雷娅嚼了两口,问:“你们院上周是不是出院了一个急救病人,浓硫酸烧伤的那个女孩,腹部还被捅了两刀。”


“是,”赫默想起来了,她看过片子,同事之间也聊了不少,因为那个女孩特别漂亮。“上周出院的,其实还没完全康复,提前办的手续。”


“是她家人办的吗?”塞雷娅追问,“办手续的时候,只有家人在吗?”


赫默闭着眼睛回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这我还真不知道,”她掏出手机看了下日历,“我不是急救的,而且那天我休假了。”


塞雷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筷子拨了拨碗里的饭,又说:“出院手续你能不能给我一份?”


“啊?”赫默有些震惊,“这不行的啊,属于病人隐私了。”她顿了顿又说,“你就不能拿一个什么搜查令之类的……是叫这个吗?”


塞雷娅摆摆手,“要这么简单我也不会想歪路子了,”她放下筷子喝了口水,又说:“这案子一直被压,挺奇怪的,女方家人突然就撤诉了,所以我检院的朋友拜托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样啊……”赫默缓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饭菜,突然忘记究竟吃的是什么。她咽下去,想了想说:“我最多帮你拿到照片,原文件或者复印件都不行。”


“已经很好了,”塞雷娅双手合十感谢她,“帮大忙了。”


赫默用勺子舀着碗里的汤,半晌又开口:“所以你根本也没病,也不是来找我吃饭,只是来让我违规的啊?”


“欠你一次,”塞雷娅敲了敲桌子,“你可以冲我随便提个要求,什么时候都行。”


赫默失笑,“杀人也行啊?”


“杀人得攒三次,”塞雷娅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赫默医生,你再努力努力吧。”


她没能攒到三次,因为给塞雷娅拿来文件之后,她们很快就熟络起来,不再有相欠的情况发生。


出院手续上的家属签字没有通过笔迹鉴定。顺着这条线索,一个以权谋私的案子被起底,接连扯出一长串陈年旧案。塞雷娅揪到的线索立了大功,但她本人没有得到任何嘉奖,因为这不是她分内的工作。


开庭那天,塞雷娅特意跑来医院,说要亲自感谢赫默。她订了家网上评价不错的餐厅请客,没想到那天医院突然来了几个急病患者,赫默加班到快八点。


她急匆匆地从急诊楼跑出来的时候,塞雷娅就像今天那样安静地站在玻璃门外抽烟。


“饿了吗?”她不好意思地说,“实在是抱歉。”


“不饿,”塞雷娅挥挥手,有一丝灰烬从烟蒂末端飘出来,消失在空气里,“中午吃得很足。”


那个时候赫默已经非常清楚塞雷娅不怎么爱吃饭,倒也不是挑食,而是她对食物没有太多本能的热爱。她总是吃到不饿就停下,慢慢喝着饮料,看赫默继续进食。赫默某次说人不吃饭会饿死的,桌对面的人只是挑挑眉,回答人的死法那么多,为何独独担心这个。


赫默觉得自己辩不过塞雷娅,又或者是她根本不想辨,她很享受。她在这种一来一往的贫嘴中找到生活的索引,像一个线头,捏着它就能抽出命运的全貌。


她们到餐厅的时候,预约已经过期了,得重新等位。她们站在初秋的热波中,眺望堵在路上的车,并透过那些巨大的挡风玻璃,观察驾驶员脸上难以掩盖的疲惫。


“生活好痛苦啊,”塞雷娅突然伸了个懒腰,拖长语调说道。


赫默踩着街沿,一半脚掌悬空,身体前后摇晃。“谁说不是呢?”她也抬高声音,用一种阅尽千帆的语气感叹道:“上班、下班、开车、堵车、吃饭、等待、疲惫、焦虑——然后一辈子就过去了,就这样过去的。”


“有时候我会或多或少理解一部分杀人犯,”塞雷娅的声音低下来,好像是在和赫默说话,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我能想象他们在无数次崩溃后终于选择毁灭的那一秒,究竟是什么心情。


“我之前跟过一个弑夫案,那个妻子常年被家暴,求助过也没人真正插手。她还是名牌大学的硕士呢,照样被打得遍体鳞伤。后来她就下了决心要杀了她丈夫,策划得天衣无缝。


“她先是在社交平台上有意透露出她丈夫最近心情很差,又去咨询过心理学专业的朋友,作为妻子可以做些什么?接着,她用丈夫的ip在抑郁症互助平台发布了很多帖子,又装作发错人,把网上找到的自残照片发给了她公公。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之后,刚好是她丈夫休年假的时间点。她买了机票去山里度假,住在一个河边的农庄里,下了安眠药把丈夫投河之后,报了失踪。”


塞雷娅讲完这个案子,偏过头看向赫默:“你知道后来我们怎么查出来的吗?”


“不知道,”赫默老实地摇摇头。


“我们没查出来,”塞雷娅笑了,“是她来自首的。”


“为什么?”赫默有些不解。


塞雷娅把烟蒂摁灭在垃圾桶上,耸了耸肩:“她说杀了老公之后生活也没有变得很好,她不再敢和任何男人靠近,不敢看到河,生活一团糟。”


赫默沉默了,塞雷娅于是接着说:“人类好像没办法真正摆脱一种困境,是不是?”她斜着身子靠在树上,转过头盯着赫默:“痛苦会消失,但痛苦经过的痕迹永远都在那里。”


她说完这句话,服务员叫了她们的号。赫默望着路灯在她脸上投下的影子,突然萌生出想要吻她的冲动。但她最终只是把这种冲动化成抬起的胳膊,揉了揉塞雷娅的脑袋,非常不成熟、极度不尊敬,然后说:“那就把痛苦吃掉吧,塞雷娅,让它被消化,让它支撑你活下去。”



手机铃声把她从回忆中扯出来,是帕尔维斯老师打来的,她接起来,叫了一声“老师”。


“赫默,今天工作辛苦你了,到家了吗?”老师问。


“在回家路上,”她瞥了一眼塞雷娅,“快到了。”


老师顿了顿,又问:“是回谁家啊?”


“塞雷娅家,”赫默回答,“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嗯,”赫默点点头,不自觉地把塞雷娅的手握紧了。


“她和你说真话了吗?”老师语气淡淡的,但其实他严肃的时候一直是这个语调,所以赫默也分不清。


“嗯?”她有些困惑地发出质疑。


“她这次下派不是普通调动,你知道吗?”老师小声地说,“她举报领导被压下来了,说是调去下级单位指导工作,事实上是被监视着软禁。”


赫默脑子嗡嗡作响,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她尽量压抑下震惊的表情,侧过头与塞雷娅对视。靠在车门上的女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嘴角轻轻弯起,冲她笑了一下。


她被这个笑容哽住,好像插进喉管的胃镜一般,不是剧痛,但就是快让她难受得干呕。她不知道塞雷娅是如何挤出这个微笑的,或许那个人根本不用挤,她已经太熟练用这样的笑容对付生活和自己了。


她向老师坦白这段关系的时候,塞雷娅脸上也一直挂着这样的微笑,很轻很小的微笑,在余光里最显眼,仔细看就会找不到。


“所以这就是你接近我学生的原由吗,塞雷娅?”老师很平淡地说,“只是因为你喜欢女人,对吗?”


塞雷娅摇摇头,笑容随着动作被荡出嘴角,因此变得有些严肃。“因为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她说,“我需要确定这份悸动是不是爱。”


老师喝了一口咖啡,垂下目光又抬起,看向赫默,嘴上却在对塞雷娅说话:“所以你现在确定是爱了吗?和她,和赫默,确定是爱了吗?”


赫默张嘴想说话,被塞雷娅挡住。“确定了,并且就算被您否认这不是爱,”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笑容,“那也是和爱最像的东西,是我体验过的,最接近爱的感情。”


这好像是比“我爱你”三个字更真切的表白了,赫默那时想,比“爱”更珍贵的字眼不是“超越爱情”,而是“无限接近于爱情”。她们不需要被人类对“爱”的定义所负累,也不必在“我爱你”三个字已经失去珍重价值的今天,苦苦寻找新的情话。


她们所拥有的是无限接近于爱情的爱情,因而独一无二,也就无拘无束。


她们从老师家里出来,这次没有坐电梯,而是推开楼梯间的门,在昏暗的感应灯里携手向地心沉去。她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很久都没有说话。在往下一层转弯的扶手那里,赫默突然停下脚步。她转过身,站在比塞雷娅低一级的阶梯处,昂首与她视线交错。


“怎么了?”塞雷娅笑着问她。


“没什么,”她摇摇头,“就是想把这一刻记录下来。”


塞雷娅伸出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手指触碰到她的脊背:“这一刻是哪一刻?”


“是生活的痛苦暂时隐形的一刻,”赫默回答,“如果所有的上班下班开车堵车,都是为了现在可以这样看着塞雷娅的话,我愿意更疲惫一些。”


她说完,声控灯熄灭下去。在白炽灯泡的余热中,她捧起塞雷娅的脸,与她接吻。她们接吻,这个吻很长很长,因为她们的身体有许多部位都需要相依偎。


她的唇与塞雷娅的唇接吻,她的手掌与塞雷娅的脑后发接吻,她的身体与塞雷娅的身体接吻,她的呼吸与塞雷娅的呼吸接吻,她的生活与塞雷娅的生活接吻。


此时应当有举着胶片相机的摄像师站在旁侧,将这一分一秒的光影都镌刻在卤化银的原子构成中,好使她们在即将面临的分离前有所依傍,好使这段感情不会像被格式化的硬盘那样,沦为二十二世纪一块生锈的废铁。


她挂了电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汽车就已经拐进塞雷娅家的那条小巷子。窄路旁侧的路边摊吊着光秃秃的灯泡,一群人正坐着喝酒,影子黏在橙红色的棚布上,像传说中的都市鬼影。


“在这儿停就行,”塞雷娅对司机说,“我买点吃的回单位。”


司机停在了亮着灯的便利店门口,塞雷娅打开车门绕到驾驶座的门边。赫默摇下车窗,看见塞雷娅从兜里掏出两根烟,自己点了一根,又把另一根递给司机。


“您说白天送外卖,晚上代驾,”塞雷娅深吸了一口烟,皱着眉头问,“什么时候睡觉呢?”


“快天亮的时候睡三个小时呗,”司机道谢后接过烟,小心翼翼地抽着,“我只要有个靠的地方,随时随地都能睡着。”


塞雷娅点点头,又偏过脑袋瞟了坐在车里的赫默一眼。这一眼的意味不明,好像只是确定一下她在那里。她夹着香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也许是穿得不够多,或者是身体里残存的酒精让她兴奋着。


她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接着轻轻地说:“那从此以后,就睡好每一天的每一觉吧。”


司机脸上显出疑惑的表情,但这样的疑惑很快被惊恐替代了。原先坐在小吃摊旁喝酒的人们围过来,对他说:“双手背到身后去。”


“让他把这根烟抽完吧,”塞雷娅对她的前同事们说,“没几口了。”她说完冲司机点点头,又抬了抬手中的烟,像是致敬一般。


那个疲惫的青年人于是颤抖着将烟凑到嘴边,用毕生最大的力气来完成这一轮呼吸的动作,紧紧闭上双眼。他在路灯下突然变得透明,就像办公室堆积的无数X光片一样,赫默可以看到烟雾顺着鼻腔进入他的肺部,轻巧地转了个弯,又回到空气里。


“谢谢,”他冲塞雷娅说,“谢谢你的烟。”


塞雷娅摇摇头,“烟只不过是让你死得更快点。”


“那就更该谢谢你了,”司机扭过头说,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被拷上手铐。


他钻进前边停着的那辆灰色小车的一瞬间,塞雷娅突然掏出手机,将他回头的那个侧脸定格在画面上。塞雷娅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把烟蒂扔进下水道,接着拉开车门坐回驾驶座。


赫默从后视镜里与塞雷娅对视,车窗外传来醉酒人的吆喝声,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静止的。塞雷娅把座椅往后推了推,不太顺滑的轨道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现在她们离得很近,赫默几乎可以感到透过皮质座椅传过来的塞雷娅的体温。


“明天几点的飞机?”她开口,嗓音过分嘶哑,就好像一直在抽烟的是她。


塞雷娅沉默了很久,眼神仍旧在镜子的反射中和赫默的眼神交汇。“一大早就飞,”她最终只是轻飘飘地说,“但没关系,可以在飞机上睡。”


赫默轻笑出声,脸埋进手掌里被使劲揉了揉。接着她又抬起头,说:“你在飞机上从来睡不着的,别骗我。”


“是哦,”塞雷娅也笑了,“太久没出远门,我都给忘了。”


“上次还是我们去海边吧?”赫默说,“去年夏天。”


“嗯,”塞雷娅点点头,“夏天的时候。”


去年夏天她们凑了七天的年假,到海滨城市去玩。在飞机上赫默告诉塞雷娅说这是一周年纪念旅行,塞雷娅认定的纪念日却不是同一天。赫默觉得是从她表白那一天开始算,但塞雷娅认为早在她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日历就被翻动了。


总之她们谁也没说服谁,塞雷娅干脆就说不过纪念日,少了很多麻烦事。赫默嘴上同意着,今年纪念日的时候还是搞了些不太务实的小浪漫。


要离开海边的头一个傍晚,她们吃过晚饭沿着栈桥散步。绿道上有骑着双人自行车呼喊着窜过去的女孩子,经过她们的时候卷起一阵青春的风。她们肩并肩走着,没有牵手,也没有很多话讲。海潮的咸味混杂着烤鱿鱼的香味一起钻进鼻子里,赫默感到这好像就是生活的气息。


“我们的城市有生活吗?”她冷不丁地开口,扭头望向塞雷娅。后者半眯着眼睛眺望海中央的灯塔,听见她说话了,于是也转过头来看她。她顿了顿,又问:“生活是不是真的在别处?”


“我也不知道,”塞雷娅咬咬嘴唇,“如果生活真的在别处的话,那此时此刻也不算是生活了。”


赫默觉得她离生活最近的一瞬间,是在她表白的那一天。那天塞雷娅终于还是架不住肺疼,松了口来找她拍片。午休时间技术员都吃饭去了,于是赫默自己操作机器。


塞雷娅进了影像室,面对着机器。赫默摁开话筒,让她把金属物体都摘了,手举起来,深呼吸然后憋气。


整个过程很快,塞雷娅要离开房间的时候,赫默突然对着话筒说:“塞雷娅,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塞雷娅对着玻璃摊开双手,一副很无奈的表情,嘴里说着什么。


“我听不见,”赫默又说,“不答应我就不给你开门,你就等着被辐射吧。”


塞雷娅走到玻璃前,“啪啪”敲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赫默还是听不见。


“你要是答应,就比个‘1’,”赫默很享受逗塞雷娅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的笑容很傻,不过就算她知道,大概也会执迷不悟地继续傻下去。“你要是不答应,就比个‘三千六百八十五亿九千四百五十万一千三百二十二’。”


塞雷娅用夸张的嘴型一字一顿地对说了赫默几句话,想必都是严肃的说教。她说完了,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竖起中指。


赫默笑了,因为她懂得的,塞雷娅竖起的中指,也是一个“1”。


塞雷娅的肺没有什么问题,赫默直到现在也不懂她为什么会痛。“你不会得肺癌死掉的,”那时她看着塞雷娅的片子说,“你还可以活很久很久。”


“谁说得清啊,”塞雷娅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不定明天我也飞机失事死掉了。”


从海边回程的飞机上她们遇到强气流颠簸,广播里不断传来空姐的提醒,小桌板上的橙汁被抖落出来,黏乎乎的。那时赫默突然想起塞雷娅说过的这句话,所以紧紧抓住后者正轻微地发抖着的左手。


塞雷娅很少坐飞机,因为父母死于一场航行事故。飞机降落的时候起落架没有正常弹出,在跑道上起了火,整个航班只有十来个人生还。


那年塞雷娅十九岁,刚刚到外地上大学,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坐了两天一夜的硬座火车回家,葬礼上没有掉眼泪。当然这都是塞雷娅告诉赫默的,她无从得知真相。她在这个女人三十岁的时候才与她相识,因此从前所有生活都是叙述中的灰尘颗粒,厚重又脏兮兮的。


“奥利维亚,我们也会这样死掉吗?”塞雷娅轻轻问她。


“不会,”赫默摇头,“因为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她探出身子,胳膊环绕过驾驶座,从身后轻轻拥抱塞雷娅。她抱住座椅和塞雷娅,感觉她的爱人突然变得很软很温暖。


“不要想我哦,塞雷娅。”她轻轻地说,手指抚摸着塞雷娅的下巴。


“不想,”塞雷娅回答,“我们都像成年人一样。”


赫默顿了顿,把胳膊环绕得更紧一些:“成年人就不会想念别人吗?”


“成年人不会把想念说出来,”塞雷娅的手抬起来,抓住她的胳膊,脸贴在她的手掌上,“成年人打落了想念往肚子里吞,我们就是以想念为食才长大的。”


“想念不说出来就不是想念了吗?”赫默用手掌感受着塞雷娅脸颊的温度,多希望世间有什么东西是用来记录触感的——就像纸笔用来记录文字,胶片用来记录画面,磁带用来记录音乐一样。那个收集触感的仪器将变成爱人脸颊的形状,体温一度不高一度不低,就恰好是这个秋夜她感觉到的微热。“不说出来,就不会想了吗?”


“说出来,就不会想了吗?”塞雷娅轻轻笑着,“想念是就一种越关注、越张牙舞爪的东西,明白吗?”


赫默额头抵在驾驶椅的头枕背面,透过它与座椅之间的狭窄缝隙,她能看到塞雷娅露出的一截脖颈。做爱的时候她常常会盯着那块皮肤发呆,就好像得了雪盲症,除了那片白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都不重要。


“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工作吗?”她颤抖着开口。


“我们谈过这件事了,奥利维亚,不要放弃你的事业。”塞雷娅轻轻地摇头,“也不要因此再吵一架了。”


没有什么工作是比爱的人重要的,赫默想这么回复,但她不再有勇气说出口了。她只是盯着那一小块皮肤发呆,半晌才说:“那陪我出去走走,我们去公园逛逛。”


塞雷娅锁车之前想从后备箱拿她的行李,一打开箱门,却发现代驾司机的折叠自行车还放在那里。她们怔怔地看了半天,最后“啪”地关上,朝巷口走去。


“刚才帕尔维斯给你打电话了?”塞雷娅和她肩并肩走着,背后的路灯把她们的影子铺在脚尖前方,像是引路人。


赫默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


“说什么了?”塞雷娅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又重新把目光投回前方。


“工作上的事情,”赫默说了谎,“说下周还要到我们院再查查,让我安排一下时间。”


塞雷娅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们很快走到公园门口,绕过像迷宫一样阻挡自行车入内的栅栏,沿着铺好青瓦砖的小路向公园深处走去。


夜跑族排成一列从她们身边喘息着经过,这一瞬间好像海边散步的重演。但是失落的那一秒无法被真正复刻,因为分别在即,她们甚至不知道有什么话好说。


她们走到公园中心的假山旁,塞雷娅从包里掏出拍立得。“给你拍张照吧,”她说,“拍完我带走。”


“要怎么拍?”突如其来的拍照任务让赫默有些局促,“要摆什么姿势?”


“都行啊,”塞雷娅笑着说,“要么你老实站着就好。”


赫默点点头,舔了舔嘴唇,看向塞雷娅的照相机。“我数三声啊,”塞雷娅眯着一只眼睛说,“三——二——”还没数到“一”,闪光灯就亮了起来,赫默猝不及防地闭上了眼睛,表情很狼狈。


机器“滋滋”地吐出相片,塞雷娅一边笑着一边抽出来,无视她的抱怨。


“我闭眼睛了,”她走到塞雷娅身边想看照得如何,却只看到一张黑漆漆的相纸,“重拍一张吧。”


“拍不了,”塞雷娅摇摇头,“这是最后一张相纸了。”


“你要揣着一张我连眼睛都没睁开的照片离开吗?”赫默昂起头,有些报复性地把下巴放在塞雷娅的肩膀上戳她。


“眼睛闭着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候,”塞雷娅在她耳边说,“那时你完全信任这个世界,以及你面前的人。”


赫默侧过脸,嘴唇贴着塞雷娅的脖颈亲了亲,然后又站直身子,张开双臂把塞雷娅圈进怀中。“怎么办,”她小声地说,“我好像会非常非常想你。”


“我好像也是啊,”塞雷娅轻轻咳嗽一声,“但如果我们都在想念彼此,这就不叫想念了。”


“那这是什么?”赫默问。


“是生活,”塞雷娅笑着回答,“也是无限接近于爱情的东西。”


她们拥抱了好一会儿,接着又继续散起步来,这次是手牵手的。没有路灯的小径很黑,那些刺痒的观察视线都湮灭在昏暗之中。她们默契地走着,总是知道该在哪里拐弯。因为这个公园她们很熟悉,塞雷娅经常背着相机来拍一些没人注意的东西。


胡乱丢在花台的烟头、围墙拐角处的避孕套、塞在酒店门缝里的小卡片、羽毛球脱落的羽毛、被踩塌的草丛、知了的壳、麻雀的尸体、口香糖包装、烧烤签、脚印、干枯的松果、树干上的防虫漆。


塞雷娅说这些东西都是证据,赫默追问是什么证据?她却没有回答。


她在塞雷娅家见过很多真正的证物照片,塞雷娅有一次把它们全都铺在了地板上,说这是一场展览。


每一桩凶案中遗体的照片周围,都摆着属于这个死者的生前遗物,于是那一张张没有血色的、可怖的、僵硬的脸庞,突然鲜明起来,重新获得活过的证据。


那天塞雷娅开玩笑说她们的工作都会和相片打交道,但目的却截然不同。她们一个想让人活下去,另一个想让人的死亡更加彻底。


“所以我们天生一对,”她搂住塞雷娅说,“我们永远别分开。”


然后她们在客厅沙发上做爱了,在那些尚没有彻底死去的视线中,激烈地拥吻爱抚,仿佛人世间只剩她们两条用力活着的生命。


她们在公园走着,赫默突然开口:“你还记得你欠我一次吗?”


塞雷娅“嗯”了一声,在余光中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就好像这个约定也一直挂在她喉头的位置,每每都想宣之于口。


“你还说攒到三次,就可以替我杀一个人。”赫默笑着说,轻轻捏了捏塞雷娅的手。


“很可惜,”塞雷娅撇撇嘴,“你没有给自己挣到这个机会。”


“好后悔啊,”赫默拖长声音说,“要是再努力一点就好了,我总以为时间还很长。”


身边的人脚步停顿了一秒,接着又恢复原先的自然和流畅。“我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她提高了语调,显得有些故意,“只是下派而已,很正常,我们单位经常调岗,你知道的。”


“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赫默转过头看她,后者却回避了她的视线。她在这一刻几乎想要摇着塞雷娅的肩膀,问她为什么骗她,为什么都要临走了还不肯说实话?但是她没有,她无法发出这样的质问,因为她不像爱人那样勇敢,她不愿意让勇敢的人伤心。所以她只是淡淡地望了塞雷娅一眼,接着又收回目光看向脚下的石板路。


“不知道啊,”塞雷娅也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或许我还没有成为可以决定未来的人,或许我还不够格,只能不断跟着索引往前走。”


赫默张了张嘴,又闭上。“到底什么是好人,塞雷娅?”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发问,“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样才能被称为‘好人’?”


“容易让人爱上,但又无法让人长久爱下去的,”塞雷娅轻轻地说,“那就是好人。”


“因为好人总是伤害自己,因为世界也总是伤害好人,是吗?”赫默问,“所以爱上好人的人,心脏总是会疼。”


塞雷娅转过头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这次换她没有抬眼,只是在余光瞥见爱人化成一团浓重而模糊的光亮,仿佛很快就会消失。“所以,”塞雷娅不置可否地切换了话题,但依旧凝视着她的侧脸,“你的要求是什么,奥利维亚?”


她舔了舔嘴唇,突然轻快地笑起来:“本来我是想说,让你不要再抽烟的。”


“现在不是了?”塞雷娅问。


“不是,”赫默摇摇头。


塞雷娅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又问:“那是什么?”


“我的要求就是你不再欠我了。”赫默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像是在心中早已排演过上万次那样流畅地说:“你不再欠我了,所以你不用再惦记这件事,你什么都不用惦记。这之后由我来找到生活,无论它是在这里还是在别处,都没关系,我会找到它,然后我会把它带给你。”


接着是很长的沉默,长到足够让一只知了完成它生命的全部历程,最后孤独地死去。塞雷娅停下脚步,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说:“我答应你,”她的睫毛颤抖着,像即将停止扇动的蝉翼,“但是你要再亲我一次,这次你要记得很牢很牢。”


赫默抬起头,她抚摸塞雷娅后脖颈的皮肤,与她深深地接吻。


她会记得这个吻,会记得她们此刻交缠的呼吸,这是专属于她的尼古丁。



她似乎在这个绵延的吻中沉睡过去,睡了一百年,接着在梦里发现了一簇蒲公英。


她不知道十一月初还会有蒲公英生长,它以为这样柔弱的植物只属于春天。那簇蒲公英孤零零地在秋风中轻轻晃着,却没有要倒下的意思。赫默忍不住猜想是否是去年的某个时候,有人吹过的蒲公英种子乘风而来,降落在这个被钢筋水泥包围的公园里,接着努力生长起来。


“要吹吗?”她转过头问塞雷娅,后者笑了,然后点点头。她蹲下去摘了两朵,一朵递给塞雷娅,一朵凑在自己嘴边。“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吹啊。”她说。


身边的人点点头,于是她们深深吸气,接着在“一”之后将蒲公英的种子吹出去。那些灰白的絮状物在冷色的路灯下飘成一片被风吹散的云,晃荡着飞向远处。


她猝然又被拉回她们相遇的那个冬夜,从老师家出来的时候,正好下起那年的第一场雪。塞雷娅抬头闭上眼,赫默问她在干什么?她说你也试试,雪降落在眼皮上的时候,人感觉到的反而是温热。


于是她也扬起脑袋冲着天空,体会并记录雪花与皮肤相接的那一秒。“我没有感觉到温热,”她轻轻地说,“但是我感觉到我真正地活着。”


塞雷娅掏出相机,对着亮光中如雪的蒲公英尘埃按下快门。没有相纸的机器只是轻微地响了一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其实什么都有了,赫默心想,因为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胶片才可以记录下某个瞬间。


许多个瞬间,它们连成生活的细丝,绕着她的手指一圈又一圈,直到她再也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但感觉不到手指存在的时候,它的存在反而更加真实。那坏死的指关节将成为另一条索引,与其她千千万万瞬间的索引一起,画出无限接近生活的函数曲线。


塞雷娅轻轻咳嗽了一声,她转过头望向她,因此她也望着她。


“奥利维亚,你说,明年这个公园里会有更多蒲公英吗?”塞雷娅捏着光秃秃的梗,又仰头望向天空,轻声发问。


“会的,”她点点头,把那根暂时失去生命的植物扔出去,“总有一些种子能安全着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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