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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落了一层皑皑的白霜,一缕缕晨光打着哈气,投到一家家服装店的门牌上,有私人衣橱,有开心小站,有春风牛仔等,投到王秀兰的头上、脸上、腿上、脚上,发散出亲切温暖的光芒。可她却低着头,皱着眉,袖着手,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活儿也不干,站在那里发呆,紧绷着的脸像板凳一样,从未有过的失神,像在想着什么心思。不时传来声声汽车喇叭响,就像一根根小树棍在她心里不停地搅拌,搅得她心烦意乱,翻江倒海。
服装城里冷冷清清,见不到一个顾客的影子,撂十根棍下去都砸不着人。说是服装城,其实就是小县城里的一个服装市场,由几十间临街的旧厂房改造而成。现在人都喜欢夸大其词,把一个楼盘说成国际花园,把一条小街说成大世界,一个服装市场称作一座城,当然不足为奇。
每天早晨,各家店主都忙着打扫卫生,拭擦桌椅,整理店面,开门迎客。王秀兰也会将衣服整理得整整齐齐,一条条裤子,一件件褂子,经她的手整理后,如同一个个列队的士兵,横平竖直,精神饱满,姿态昂扬,美观大方。而她自己则是检阅的将军,眼睛不停地在队伍里逡巡,直到完全满意。十年前,她从纺织厂下岗,先是摆地摊,后又开了片服装店,秀才男人起了个很时髦的名字——私人衣橱。因为经营得有声有色,顾客络绎不绝,一个接一个地来不算,还一个带着一个,忙的时候,店面都嫌小,偶有人被挤着站在门外,私人衣橱的牌子比崭新的衣服还鲜亮。儿子听话懂事,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大学,一路绿灯,现已在东南大学读大二。
“喂。”一个皮鞋铮亮,穿着黑西装,打着灰色领带的中年男人雄赳赳地走进服装店,对着王秀兰轻声地叫,害怕吓着她似的。
王秀兰头也不抬,理也不理。来人是她的男人张思成,原来在一个偏僻的乡镇做了多少年的工业干事,常写点小新闻小报道,发表在当地的报纸上,多年如一日地赞美那个穷得揭地皮的地方。去年底被领导看好,借用到县政府,成了副县长的秘书,可谓枯木逢春,老树生花。
男人接着说:“我想买件衣服。”
“你自己不能买啊。”王秀兰还是没抬头。
“想请你帮我买件羽绒服。”
“拿钱来。”女人手也没伸,头也还没抬,话语里充满了火药味。
张思成从怀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叠红彤彤的人民币,点了一下说:“1000块,行吧。”
王秀兰手也没伸,钱也没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像个木雕一样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愣了好一刻,张思成有些着急:“你说话啊。”
&“说你妈个屁!买草纸烧给你妈差不多,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吃里扒外。”王秀兰突然疯了一般,抓起桌子上的人民币,手一挥砸向男人,低声哭嚷。十张红彤彤的钞票散落在地上,如同飘洒的花瓣。
张思成心里一惊,暗叫不好,昨天和贾珊珊去南京的事情,老婆知道了。
走在玄武湖里的小路上,张思成忐忑不安,无限感慨,男人四十一枝花,一点不假,不仅家里生意做得顺,还进城做了县长秘书,又被窈窕淑女看好,真是一不小心,就被幸福撞闪了腰。他悄悄地侧头瞥了一眼贾姗姗,不由得心花怒放,喜上眉梢。那白里透红的双颊,那扑朔迷离的眼神,那紧张羞怯的样子,如同受惊的小鹿。才子佳人,碧水蓝天,黄叶飘舞,飞鸟啾啾,这是多么美妙的人生啊。走着,走着。一会儿走出一段距离,一会儿又几乎没有了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心噗通噗通地乱跳,紧张,兴奋,激动。他很想走上去拉住她的手,可握着的拳头能捏碎石头,握出一把汗水来,也没敢伸出去,秋波更没来得及暗送,担心熟人见到,担心遭到拒绝,担心自己尴尬。
他有些搞不懂这个年轻的女人,居然敢悄悄地向男同事发出邀请,尽管是一句玩笑式的邀请。孤男寡女跑上两百多公里的路逛南京城,简直是天方夜谭,要多玄乎有多玄乎。女人都不怕,他还怕什么?不去。丢不起这个面子!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贾珊珊驾自己家的车,早晨出发时,他忐忑不安地想,她和老公说了吗,老公又会同意吗?但如果问这些,就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没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回来的路上,两个人抛却义工上午的紧张,卸下平常所有的面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像一对刚出笼的小鸟,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心情无限美好。
乐极生悲。
这难道被老婆发现了?如果发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怪就怪走之前撒谎,说自己一个人去省里送材料。这个谎撒得真傻,有多少材料要他自己到省里去送呢?坏就坏在,说是一个人,却是两个人,还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但一位让人喜爱的女同事真诚邀请,放在谁的头上都是挡不住的诱惑,就像一个高悬在头顶的红苹果,谁都想尝一口,试试是什么味道。何况她是贾珊珊,一个本本分分漂漂亮亮高雅脱俗的贾珊珊。
张思成束手无策,一下子懵掉了,默不作声地看着王秀兰,竭力掩饰内心的恐慌,不知道如何是好,不是临危不乱,而是心如乱麻,无计可施,等待着突围的良机。
“你说。钱哪里去了?”老婆又不依不饶地审问。
“什么钱?”&
“什么钱!你不知道?你把家里当成地主富翁啊,装神弄鬼的。工资本上的钱,怎么连着少了几个月?”王秀兰怒目圆睁,眼睛里喷射出两团愤怒的火焰,仿佛要把男人一口吞掉,把他的谎言化为灰烬,看到骨子里的真实。
整个空气都凝滞了,室内外冷冰冰的。啪地一下,张思成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在地上,松了口气,踏实下来,不辩解也不抵抗,任由女人哭闹折腾。
“张科长,嫂子,早啊!”随着一声暖融融的呼唤,贾珊珊婷婷袅袅地来到他们面前。她静静地站在门口,从头到脚,有着一股高雅的气质,乌溜溜的眼睛浅浅地笑着,黑漆漆的短发随着微风飘舞,撩拨着心头的缠绵,白里透红的瓜子脸就像初秋枝头的苹果,将熟未熟,似醉非醉,黄色的风衣则是秋风中飞舞的银杏叶,摇弋多姿,风情万种,尤其脚上那双活泼俏皮的黑色马靴,青春,活力,张扬,和灰黑色的旧牛仔裤浑然一体,珠联璧合,活脱脱的一个魅力四射的小女生,又如天空中突然落下的一只凤凰,绚丽夺目,光彩照人,
天上突然掉下的林妹妹,砸亮夫妻俩的眼睛,像电流一样地击穿神经。王秀兰闹也不是,笑也不是,怒气已经转化成微微的醋意,把哭闹的脸像叠裤子一样迅速收起来,又努力挤出一堆微笑,如同一个门上的两个卷帘门,呼地一声,卷起黑的,又呼地一声,拉下白的。贾姗姗带过几次朋友来买衣服,相互已经很熟悉了,这个面子总要给的,要不,以后怎么做生意。张思成虽然是同事,可从未见过她如此靓丽脱俗,青春飘逸,哪怕就是昨天一同去南京,也没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气势。各种复杂的情感交集在心头,说不清是喜欢,是欣赏,还是赞美,更多的是恐慌,跌入了无底深渊。
&“张秘书,前两天你不在,单位发了2000块钱奖金,我带过来了。”贾珊珊说着,嘴角就抿出了笑意,小巧的双手把黑色真皮大挎包放在收银台上,脱下手上精致的黑羊皮手套,拉开拉链,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了收银台边的王秀兰。王秀兰客气地让座,手指头冻僵了一样,轻轻地抬了一下,粘了过来,又搁在收银台上,僵硬地笑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少了往日的热情。
贾珊珊察觉出了端倪,看到王秀兰竭力掩饰的脸,乱成一锅粥,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算是哭笑不得。满地散落的人民币像一群委屈的孩子,盯着她望。这个时候,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或许也是搅局。来不及多想,更不敢多说,她匆匆地说声再见,就风一样地飘走了。边走边埋怨自己,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这个骨节眼上来。
张思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庙,更不知道贾珊珊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哪里来的2000块钱?奖金不都是打卡发放的吗?现在已经后院起火,还要她来添把柴?女人,谜一样的女人!是老虎,是绵羊?是祸水,是福气?是陷阱,是馅饼?他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脑海里全是泥浆,一片茫然,一片空白。忽而又觉得这是一个圈套,贾珊珊手里抓住一根绳子,打了个活扣,套住了他的脖子,一步步地逼近,一步步地拽紧。
人来人往的私人衣橱就是一个社会缩影,王秀兰则是个观察员,察看着众人的举手投足,然后过滤收集,打包整理。她曾经有意无意地提醒过男人,现在有一些女人,巴不得把全天下所有的男人当成自己的钱包,找你玩乐,找你发嗲,找你撒娇,找你付钱,有些张扬的女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钱包,全部掏出来,抖落开来,不断地在他人面前展示,和熟悉的朋友吹嘘,围巾是谁买的,在哪里买了多少钱;上衣是谁买的,在哪里买了多少钱;裤子是谁买的,在哪里买了多少钱;鞋子是谁买的,在哪里买了多少钱。还有手机、钱包、手袋,一一摊开来显摆,就差没把胸罩短裤都扒给人看,告诉人家是谁买的,在哪里买了多少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大展览。其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想告诉人家,自己是美丽无比的天仙,有那么多人围着团团转,把她当成鲜花一样捧着。不花分文地包装了自己,满足膨胀的虚荣心。
风雨欲来烟满楼,张思成心头充满了恐惧。贾珊珊的2000块钱就是天空中的积雨云,堆积在张思成的心头,如烟如雾,如云如雨。他有些后悔,感到自己太草率,随便答应了一个女人的邀请。如果不答应,就没有这2000块钱的事情了。这2000块钱是不是一个诱饵,后面会不会潜伏着更大的危险?是不是要他补偿去南京的费用?现在没有哪个人和钱有仇,也没有哪个人担心钱会将手撑破,更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为你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餐。看她那穿着那打扮,那举手那投足,都是款姐靓妹的味儿。这一切,都是靠人民币包装起来的。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贾珊珊该是只吃野草的马,要不,一个工薪阶层,哪来那么多的钱开支?他想到了一个词,欲壑难填。贾珊珊就该是这样的女人,把他当成一个合适的钱包。只不过表面装得文雅淑静而已,越是这样的女人,水越深,胃口越大,心肠比蛇蝎还坏,2000块钱只是一个欲擒故众的小伎俩。像他这样的钱包稳定可靠,很多人都知道私人衣橱经营得风生水起,还不知道赚了多少钱呢。
“你说啊,你说!这2000块钱奖金还瞒着我。为什么瞒着我?你今天说清楚。”王秀兰借题发挥,东拉西扯,胡搅蛮缠。
张思成一阵惊恐一阵苦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他哪里知道这2000块钱的来路。刚刚占点上风,现在又转胜为败,成了溃败的士兵。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两个女人竖起的危墙,一个疾言厉色,暴风骤雨;一个高耸入云,高深莫测,他现在就立在两垛摇摇欲坠危墙之间,在狭窄窒息的小巷里踯躅不前,犹犹豫豫,说不定什么时刻,那围墙轰然倒塌,土崩瓦解,砸个粉身碎骨。想到这些,他心如乱麻,越想越怕,不寒而栗,尤其是贾姗姗这个女人城府极深,进攻的步伐纹丝不乱,稳打稳扎,步步为营,且有着攻城掠地,直捣黄龙府的味道。这个看上去平实的女人,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而是西游记中的白骨精,有着无边的妖道,让人迷让人痴,让人糊涂让人醉。去了一趟南京,就像在他身上安装了个接收天线,她的手里握着灵敏的遥控器,掌控着他的行踪,而他自己则是一个随时变换的频道,一颗没有着落的棋子而已。
“你看你那个馋猫样,见到女人就走不动路,眼珠子都拖到马路上了。”王秀兰看到男人盯着款款而来的贾姗姗走神,继续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只是转移了话题。
“你这个人还讲不讲道理。一大早就凶巴巴的!这不是我们说过的吗?帮助农村那个困难的人家。”王秀兰问到工资问到钱,张思成就有了些底气,故作镇静地就事论事。他知道王秀兰是刀子嘴豆腐心,也没有摸清自己的底牌,冷静一下,右手拽了拽西装的衣角,化险为夷,转危为机,嗓门大得像炮仗,其实心里虚着呢,只是不习惯把“农村”说成“乡下”,骨子里讨厌城乡差别,但却也喜欢城市。
这么一提醒,王秀兰才想了起来。
春天的一个傍晚,空气里弥散着温暖的气息。张思成带着一辆三轮车到了服装店门口,搬下了一堆东西,有一箱食用油,几双孩子的鞋子,一百多本低幼年级用的拼音本、田字本、方格本、算数本,还买了几十根的铅笔、几十块的橡皮。
王秀兰见到了,十分惊讶地问:“买这么多些东西干什么?”
张思成忧郁地说:“送到农村的穷人家去。”
王秀兰更加奇怪:“怎么会想到做这事?是不是发了神经病!”
张思成唉声叹气,说了起来。
春花烂漫的上午,张思成和同事响应县委县政府号召,到农村去认穷亲戚,结对帮扶。几个大男人把两辆铮亮的小汽车停在水泥路边,往村子里走,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油菜花发散出迷人的芳香,麦苗拔节的声音咯吧咯吧作响,河水清澈,小鸟欢唱,仿佛回到了久违的童年,像群欢天喜地的孩子,在乡间的土路上行走,人也接上了大地的脉气,越走越亲切,越走越鲜亮,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每一丝毛孔都呼吸着新鲜的气息,不由得心生感慨:要是在这样的环境生活,该是多么美好!
走过一家又一家,来到村庄的西首,是张思成帮扶的人家。三间屋子里,两张空旷的床铺着乱稻草,铺垫都没有,更谈不上床单,上面放着几床棉絮破绽的被子,稻草从屋子里一直拖到山头的一间小锅屋,吃过饭的碗都没有洗,沾着几只乱哄哄的苍蝇,贪婪地噬咬着饭粒,鸡屎从地上连到凳子上,连到一张桌子上。春夏秋冬的衣服都胡乱地扔在纸箱里,分不出什么是洗过的,什么是没洗过的,或许,衣服从来就没有洗过。女人的头发像鸡窝,衣服如同抹布,已经患上精神分裂症多年,见人什么话也不说,痴痴地笑。一个上小学的女孩也很木讷,见了人,就怯怯地躲开,自卑着。男人在周围工地上做小工,挣钱养家糊口。
张思成头脑发炸——这就是他刚认的亲戚啊!所有美好的感觉一扫而光,脸上的笑容烟消云散,沉默无语。他所有的亲戚,还没见过这样困苦的,就是以前在乡里上班,也很少见到这样的贫寒。他搜寻所有的记忆,从未存储过这张底片,哪怕是艰难困苦的童年。手里提着带去的一口袋旧衣服,不知道放在哪里。无处可放。
没想到一直叫嚷着达小康的农村,还有如此贫困的人家。接到“认亲戚”通知时,同事间相互还有着些议论和牢骚,现在的农村,看病有报销,种地有补助,打工又没人敢欠工资,这些人穷什么呢?怎么想也想不通。他们是小县城的机关工作人员,衣食无忧,整天考虑的是升级提拔,旅游娱乐,营养保健,身体锻炼,生活都已经超越了小康,步入了有情有调的小资。
又走进了另一个村庄的西首一家。高大的杨树将三间连锅带灶的屋子遮得严严实实,树长出叶子,就见不到一丝阳光。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趴在门口一张小方桌上写作业,屋子昏暗得几乎看不见。见来了客人,一位老妇人惊恐地起身让座,愁眉苦脸,手足无措。屋子里虽然干净整齐,但除了一张破旧的方桌,五只板凳,两张旧床,还有零零碎碎的锅碗瓢盆,再也找不出什么家具。众人心寒齿冷,沉默寡言,应付几句,掉头就走了。这是什么样的人家呢?从村干部的口里知道,两个儿子前几年合伙在广州抢劫杀人,被枪毙了,一失足成千古恨。老父亲气得一命呜呼,两个媳妇远走他乡,杳无音信,只留下老妇人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
再走下去,他们腿上就像灌了沉重的铅,越走越沉,一句话玩笑也开不起来,心里直打寒颤,所有的兴致全都没了。三家,四家,五家,一个村子,这样的人家就有五家,各家的情况不一样,但贫穷的程度一样。县里要求机关工作人员和农村人家结对扶贫,只当是看看玩玩,哪里想到穷得无法想象,吃不饱穿不暖,也只能揭开锅。到饭店吃一顿饭,够那些人家一年的伙食;城里孩子的零花钱,就是那些人家的生活费。再看看去时带的很多旧衣服,只是应付式的交差,糊弄人而已。回来的路上,不知谁提议,要帮就认真帮帮,不要徒有虚名,不要形式主义。
张思成说得滔滔不绝,摇头叹息,王秀兰听得眼泪汪汪,心软得像一摊蓬松的棉花,软弱无力。她也是苦水里泡大的,靠着邻里的接济,靠着亲友的帮助,度过了艰难困苦。八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一分钱一分钱地算计着过日子,十七岁进了纱厂,十多年前又下岗摆地摊,接着患上缺铁性贫血,被错当成白血病看,幸亏亲戚朋友帮助,乡政府还全面发动一场捐款,凑齐了十多万医药费,解决燃眉之急。就是现在开了服装店,尽管自己起早贪黑,苦心经营,但很多熟人朋友也在暗暗相助,经常光顾她的小店,要什么就拿什么,价钱都不问,更谈不上讨价还价。她自己也做着良心生意,多少加点价就卖,时间长了,落得个物美价廉的好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生意像滚雪球一样好起来。可恨的就是那些不长良心的医生,睁眼说白话,屁股当嘴巴,把贫血说成白血病。
王秀兰只当是一时的帮助,没想道张思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帮助形成了制度,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几个同事就像上了瘾一样,几乎每个月都去一趟,当成观光旅游,当成接受教育,当成灵魂洗礼。形成习惯后,干脆每人每月凑出400块钱,轮流着办理,悄悄地买些东西送过去。她整天忙着生意,又哪里想到去查问这些事情,直到前两天,经不住银行人的鼓动,把男人的工资卡开通了电子银行业务,一大早就开始捣鼓,在电脑上查查男人的工资,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发现这么个大漏洞,浑身的气当然不打一处来。
“你有完没完?生意还做不做了?”张思成百爪挠心,想抓紧收场,担心再被熟人见到难看,被服装市场里的人笑话。
王秀兰不仅仅心疼那些钱,还想乘机收拾一下男人,她有时觉得男人蓬勃的心就像一棵恣意旺长的大树,如果不及时修理,很多枝桠会旁逸斜出,歪歪斜斜。她担心男人进城发达起来,说不定把哪天钱塞给哪个不明不白的女人,包了二奶,养了小三,在外面惹出事端。如果不及时提醒,后悔莫及。现在查清了去处,心里也踏实多了,觉得自己虚张声势,有点过火,可还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像老师批评学生一样,冲着张思成吆喝:“你看你那个死样,尾巴都翘上天了!去。去。去。赶快去买菜,买点牛肉买点鱼,不要总是买猪肉。”
小城慵懒地从睡梦中苏醒过来,路边的香樟昂扬挺拔,显现着勃勃的生机,路面清亮亮的,没有一点垃圾杂物,清洁工人刚刚打扫过,洒水车已经唱着走了一遍。虽是早晨,人们开始一阵一阵地往路上涌,街面渐渐地喧闹起来,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吆喝声、音响里的歌舞声、笑声、哭声、闹声、招呼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形成了大合唱,一声比一声热闹。可这对于张思成来说,全部是噪音,一声声像锥子一样,一下下钻进脑壳。他有些厌烦,但却又难以拒绝,这是城市里的声音,也是尘世里的声音,有谁能够拒绝呢?世外桃源到哪里去找?
听到女人买菜的命令,张思成乘着高坡下驴,仓皇逃离,如同惊弓之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头也不调,轻轻地吹着口哨,镇住自己内心的恐慌,惴惴不安地走向菜场,还不时地回头张望。出了服装城不远,伸手从裤口袋里掏出了破旧不堪的三星直板手机,调出了贾珊珊的号码,拨了过去,想问个清楚明白。旧手机反应很慢,跟不上时代的节拍,按键已经有几个模糊不清,仔细辨认也看不明,只能跟着感觉走,哪里像现在的大屏幕手机,小电视一样,手指啪啪啪地点几下,就拨出了号码。现在很多人都换上了大屏幕手机,能上网能读书能聊天,就差把吃饭洗衣睡觉都搬进手机里去。他没有换手机的想法,觉得手机虽然破旧,但已经贴身用了好几年,又没毛病,换了很可惜,可掏出来又觉得寒酸,自卑从脚板底下往心头上涌,往头皮上窜,脑后一阵沁凉。
滴,滴,滴,三下。拨出好长时间才有反应,贾珊珊的手机接通了。街面上太嘈杂,走在路上打电话,说不清,听不清。张思成索性走进了路边刚开门同济药房,声音才清楚。
“你好!哪位?”手机里传出了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似曾熟悉。
张思成心里一怔,嘴巴堵住了似的,明明是一个女人的电话,刚刚见过,怎么突然就转到了男人的手里?真是活见鬼。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请问是贾珊珊吗?”
可对方啪地一下就挂断了,就像一幕戏剧,嘎然而止。张思成十分奇怪,恶狠狠地甩出了一句:“他妈的!”手机里传出甜美温柔的语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如需语音留言,请拨打18951......”千篇一律。
再拨手机,不通;又拨,还是不通,他觉得这个声音十分刺耳,恨恨地骂道:“这些城里女人,全他妈的水性杨花!不算个东西。”自己的手机怎么又到了一个男人身上?刚刚才见到的啊!幸亏自己没有得寸进尺,望而却步。要不,肯定是满城暴风骤雨,还不知道闹出什么样的笑话。想到这些,暗自庆幸。
菜场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人们忙着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把张思成淹没了,全没当回事儿。他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庆幸自己当机立断,悬崖勒马,想认认真真买些菜慰劳慰劳老婆,好不容易,挑了一大块生牛肉,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又买了两节藕和一棵大白菜,恰巧遇到捕鱼的农民卖鲜活的大青虾,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斤,花了四十元,都是老婆喜欢吃的。买菜,还很少这样慷慨,他尝到了在夹缝中生存的滋味,想竭力地讨好老婆,暖暖王秀兰的心,价钱都没来得及还。买好菜,又忙着往服装城赶,低头想着心事,歪头耷脑,一声不吭。
他哪里知道。
周四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同事间不知怎么开起了玩笑,说贾姗姗如果能悄悄地带张思成去一趟南京,甘愿押下赌注。大家看出了着她的矜持,看到了张思成的老实,想出这么个开心的馊主意。前提是来去都不能告诉他。她拼命地推让着,可越是推让,别人越把她当成嘲笑的对象,闹哄哄地一步步地紧逼,甚至至有人掏出了皮夹直接点钱,就那么他三百,你五百地凑上了2000多元,全部押在贾珊珊的口袋里。大家都想在这个淑娴漂亮的女人面前表现一下,不甘示弱。别看她不苟言笑,但处理这些事情大方得体,游刃有余,只是平时没机会展示而已。想看她的笑话,没门。
贾珊珊本想在服装店里逗留一会儿,想把事儿说清楚,再找王秀兰讨教讨教,学着熨两条裤子。王秀兰拿手的活儿是熨衣服,一提,一拽,一叠,虎虎生风,砰砰作响,形状就出来了,要方的就是方的,要圆的就是圆的,三角形,五角星,哪怕就是菱形锥形圆柱体,也熨得栩栩如生,只是不能健步行走,不能插翅高飞。那熨斗拿在她的手里不是熨衣服的工具,而是一件乐器,一个道具,滋,滋,滋的声音是钢琴上演奏的名曲,她自己则是忘情的演员,全身心地投入,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尽情地表演。熨出的衣服仿佛有着高昂的骨气,又有着万般柔情,还包裹着丝丝缕缕的清新香味儿,风度,挺括,温暖,贴心。但一到那,就见到张思成两口子吵架,当即回避闪人,马靴踏在地面上咯噔咯噔地响,步伐如同急促的雨点。
沉默,是最好的语言。这当儿,如果说,越说越复杂,越说越糊涂。
新鲜陌生的一天,快快乐乐的一天,平安无事的一天。刨去汽油费过路费,剩下2000元钱,放在她一个女人身上做什么呢?说不定又会被同事起哄讨走。如果到单位分发给众人,还不是便宜了大家,又落得个大笑话,谁也不缺这两个钱,缺的只是麻木的快乐,嘲笑同事的快乐。那2000块钱哪里是发的奖金!但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是打赌赢来的。是请客是“分赃”,还是交给男主角安排吧。贾姗姗匆匆地走出服装城,长叹了一口气,莞尔一笑,心里暗暗埋怨自己忙中添乱,不该在人家吵架怄气的时候给钱,于是拎起包,想掏出手机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告诉张思成,可哪里有手机,包底都翻过来朝天,也没见到,越找越着急,焦急得如同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不知道是放在家里,还是在路上丢了。
钱实在是个好东西,谁都喜欢,王秀兰也不例外,忙里忙外,挣的就是真金白银,挣到还要保管好,不能随手花费掉的。看着张思成一声不吭地去买菜,她心里就有些解气,有着胜利的快感,什么话也不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店里的事务,先是一张一张地捡起地上的人民币,连同那2000块钱,小心翼翼地锁进抽屉。落锁的当儿,她的心也咔嚓一下,一怔。来不及多想,赶忙又把衣架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认真整理,用鸡毛掸将架子上的衣服统统拍一遍,又将上架的上衣挂好,把裤子叠放整齐,横成行,竖成线,搭配合理,错落有致。整理到穿衣镜前,盯着镜子看自己,豆青色的棉衣很合身,人显得很精神,微黄的头夹杂着些许花白,脸上泛红,那眼泪就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还挂在脸上呢。她睁大眼睛,盯着镜子仔细看,看得有些得意忘形,扑哧一口笑了起来,露出白瓷片一样的牙齿,自言自语道:“臭美!”
可张思成臭美不起来。还没到自家的服装店门口,就听见有人叫:“张思成,张思成。”抬头一看,驾驶员老周正朝着他诡计地笑着,顿时心里一阵紧张,无可奈何地迎了上去。
老周神秘秘地问:“昨天去南京,玩得开心吗?”
“他怎么知道这个事情的呢?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看来全部是从那个张扬的小女人口里出去的。”张思成大惊失色,脸一阵红一阵白,恨得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却又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竭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哪里,哪里。”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害怕被自己的女人听见。
老周根本不买账,哪里介意他的尴尬,哈哈大笑,眉飞色舞地说:“还哪里呢,专车接送,美女相伴,你情我意,地球人都知道。”边说着边朝服装店走,还朝着他挤眉弄眼。
张思成牙打掉了往肚里落,挡也不是,拦也不是,急冲冲地说:“家里坐。家里坐。”赶紧头也不掉,大步流星,飞跨进屋子,把菜往王秀兰面前一提,晃了又晃,脸上堆满笑容说:“你最喜欢吃的大青虾,还有活鲫鱼,鲜牛肉,白菜和藕。”鱼嘭地一下跃了起来,啪地一声跌落在地上。
有了好吃的,女人眉开眼笑,喜形于色,觉得男人表现非常好,十分体贴自己,感到自己也有点过分,但还是不依不饶,喋喋不休地训话:“做了个小干部,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一说话头总是昂昂的,整天什么正事也不干,就知道吃喝嫖赌吹,忙着做样子跑跑场子。不给点颜色瞧瞧,就成了黄毛野人。”说着,顺手将屋里一盆月季花搬到门口,又将一盆大叶蓝挪到屋外。阳光照在绿叶上,闪烁着温煦的光芒,恣意纵情,舒张顺畅。她喜欢花红柳绿,春意盎然。
老周笑眯眯地站在他家的门口,像张粘着的烂膏药,笑嘻嘻地说:“这回发了一笔奖金,张秘书中午请客。”接着,又掏出个咖啡色的大屏幕手机说:“路边拣了个手机,刚听你说句话,就没电了……”
张思成的心提到了嗓门,七上八下地玩着过山车,战战兢兢,不住地暗自祈祷:“周师傅,周大哥,周大爷,你可不要信口开河,不要挑拨离间,不要无风起浪,让我过点安稳日子吧。”
店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进出。王秀兰神采飞扬地招呼一声老周,就忙着招徕客人,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可时不时地会想起那穷苦的人家,想起那可怜的孩子,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抬头远眺,还想,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把抽屉里的3000块钱也带上,哪里顾得上两个男人说些什么。
不知道她哪天有空,又会去看哪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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