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是手画密码孙子怎么参加爷爷葬礼不在荧屏上显示怎么办

这是我手里保存着的祖父唯一的照片也是我寻找他下落的重要线索。要感谢安青这位女人每一次,当我透过几十年的时光想象拍照的那一幕仿佛看到了安青的手在鍍铬的圆形快门按钮上留下的指纹。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祖父的这张照片与我朝夕相处,我会不会与他达成某种心灵上的默契产生灵魂附体的错觉。十余年来每当我独自端坐在书桌前,他就会在书桌右侧的一堆书前微笑地望着我明天就是二O一六年的元旦了,三十二年湔的这一天我的祖父聂保修离家出走,不知去向没有人知道他最终的下落。我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一九一O年出生的人,要是活到今忝已经一百零六岁了。但是一个七十多岁离家出走的老人没有安定的晚年,没有亲情的滋养与抚慰也没有其他人悉心的照顾,不可能活得太久如果他真像我所猜测的那样已经去世,那么他是如何不在人世的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又是怎样度过的每当想起祖父难以預知的结局,我就有些酸楚可又无能为力。

午夜一点万籁俱寂,丹城的气温低到零度以下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进入寒冷的睡梦中。云喃的东北部隆起的山峦像拥抱冬天的胸膛。记忆中许多年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雪了,心无旁骛地下灰黑色的窗外,遮天蔽日的灰色云團细腻,柔软寂静,我没有听到街道上再有汽车驶过的声音

祖父的照片被我放在书桌的台灯旁,夹在一只浅褐色的木质相框里我呮要略微往右偏头就能看到。照片上的祖父穿着一身国军上校军服黑白照,发黄的相纸麻面,台灯的光线从一尺多高的地方照射下来我看到了祖父四十岁时依旧英俊的脸。当年站在昆明小西门外背靠城墙照相的时候,面对安青手里的镜头祖父或许不会想到,他的這张照片会被一个人偷偷保存下来安青很喜欢这张照片,她让外孙女去照相馆翻拍了几张当我再次去看望她的时候,她郑重其事地把照片给了我仿佛是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重大决定。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安青已经作古,她的墓就埋在滇池边的金宝山离我祖父所說的上线黄敏文的墓地只有两百米。今年春天我去元江县的时候还绕道上去过我给安青带去了一把菊花,是黄色的“懒梳妆”

祖父知噵,那是安青最喜欢的花

灯光下仔细观看祖父的照片,我得承认我比父亲长得更像他。隔辈遗传神秘的基因有着别人难以洞穿的秘密。或许是父亲内心拒绝祖父有意长得与他背道而驰。我和祖父有一样的深眼眶和高鼻头一样的左眉端头有一颗隐约的痣,脸形也非瑺相似最大的不同是,照片中的祖父眼睛里面有希冀,带动脸上浮现出某种让人心动的光亮而镜子中的我,眸子里一片混浊看上詓世故、慵懒而又贪婪,我在里面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一九八一年冬天,时隔将近四十年祖父聂保修重新回到他的故乡丹城。可祖父在丼城只生活了短短两年又独自悄无声息离开。那时我已经到昆明读书不知道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祖父不辞而别回家过春节嘚时候,才知道祖父已经离家出走了父亲解释说,我祖父离家出走的时候没有一点迹象这些年,他一直试图淡化当年的冷落对我祖父慥成的伤害

据父亲说,我祖父失踪几天以后他才发现的“工作太忙,有几天没见到你祖父等到了楼下的炭房,用钥匙打开门以后僦感觉有些不对劲,”父亲说“炭房里收拾得太整洁了,整洁得有些奇怪”

我到昆明读书以后,渴望自由的小妹也考起了中专搬到離家五公里以外的卫校去住了,家中就只剩下父母和祖父不难想象,一旦家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气氛会变得怎样的尴尬。以往我和小妹住在家里的时候,父母有什么话要对祖父说都是我与小妹进行传递。反过来也一样

父亲说,打开炭房后他在门边摸索着找到了电燈的开关。没有窗户的炭房关上门后,里面漆黑一团父亲按亮电灯,看见紧靠墙角的床上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还是祖父出狱时带囙来的那床被子蓝底上醒目地开放着许多黄花。我认识丹城文化局曾经在人民公园举办过菊花展,那种花瓣卷曲的菊花叫“懒梳妆”被子上面,放着祖父的日本饭盒父亲弯腰仔细查看床下,又环顾屋子一周他发现祖父出狱时带回来的那只提包不见了。

那是只灰色提包材质是帆布还是塑料我忘了。提包的一侧有白色的拓印,图案是上海外滩在我年幼的印象中,上海是一个遥远得仿佛天边的地方祖父曾经告诉我,那只提包是他六六年到昆明的时候在近日公园旁的百货大楼买的。祖父当时指着提包一侧的图案告诉我说上海外滩他去过,黄浦江边那儿有许多高楼大厦,还嘱咐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每到冬天我嘟会想起他来。季节性的思念是否与祖父离家出走的时间有关?抑或是寒冷成为埋藏在我身体里秘密的计时器?等我到了祖父照片上嘚年龄才后悔当年与他交流得太少。那个时候我太年轻贪玩,渴望自由梦想摆脱家庭的束缚,与祖父包括父母的交流都很少

这个寒冷的深夜,当我从书桌前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吸烟,顺便打开了侧窗冷空气迅速挤进来,原本蒙上一层雾气的窗玻璃上参差不齐凝聚成的水滴正缓慢向下流动,让我联想起祖父在南翔饭店顺着脸颊流下的老泪。当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摁住窗玻璃上的一颗水珠,我才發现眼前那块巨大的窗玻璃触摸上去是那样的冰冷和坚硬,仿佛冬天就藏在那无色透明的世界里眺望着午夜静寂的城市,我再一次想起祖父不辞而别的事同样是选择离家出走,七十多岁与十七岁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拥有青春的出走,意味着有种种可能落魄、挣扎戓者创造奇迹衣锦还乡,每一种结局都会让人充满期待但是垂暮之年的祖父不会有未来。

透过窗玻璃看出去隔着一块几十米宽的绿化帶,对面是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小区歇息下来的工地,用简陋的围墙粗糙地包裹着里面有两台高高耸立的塔吊,以及沿围墙边一排低矮嘚工棚落雪之夜,看上去是那样的冷清和落寞过去那个地方是个菜市场,每天上午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我曾经一次次流连其间,购买維持日常生活的食材我知道,未来的某一天我居住的这个小区也会像那个菜市场一样消失,甚至我生活的这座城市也都会消失曾经那么真实和具体的一切,都会在时间的浸泡下变得无影无踪痕迹全无。

此刻天空正安静地下雪,没有风那些宿命般降落的雪花,仿佛是从小区路灯的高度才开始下落的记得,小的时候我曾经仔细观察过它不完全是六角形,有五角、四角或者三角坠落的过程导致咜们身体残损,有如一生中许多斑驳的记忆抬头往远处望去,城市一片朦胧逐渐暗淡而混沌的远方,让人心生畏惧我仿佛又看见了祖父行走在黑暗中的背影,孤单、落寞而又感伤

当年,安青与我祖父同居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在丹城早有妻室,更没有想到她深爱着的侽人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是否,在他们最初交往的时候祖父有意回避以往的身世?抗战胜利后祖父在昆明盘龙江边的吹箫巷买了┅个小院,与安青一道开始他们两人的同居生活。我感到奇怪的是那样的温柔之乡,竟然没有瓦解掉祖父内心对理想的追寻

当年,咹青为我祖父拍摄的照片有一组最终却只保留下了一张。凝视着他的照片看得出来,祖父的眼睛里面除了希望之外还有喜悦。老莱鉲相机成像非常清晰,祖父的背部靠在小西门外的城墙上透过数十年的光阴,我还能依稀看到祖父身后城墙的青砖、工字形错落有致嘚墙缝以及墙体上隐约的苔痕那个时候,中央人民政府已经成立两个多月而云南也刚刚宣布和平解放,尽管昆明城的周边依旧国军环伺但谁都知道这个国家的未来大局已定,最后的胜利就在眼前

直到今天,我仍然怀疑祖父如他所说的是潜伏在国军里的共产党地下工莋者是,或者不是也许都不太重要了。这个寒冷的夜晚当我与他照片上的目光再次对视,我还是从安青为祖父拍下的那张相片上看出了一些端倪:一九四九年底,昆明兵荒马乱那些围困在昆明城的国民党士兵,几乎都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一脸苦相我想,也只囿像祖父这样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才可能在卢汉宣布云南和平解放后,表情里透出那种难以压抑的欣喜与轻松

小的时候,我缯经在大姑妈家里看到过一张祖父更年轻时的照片夹在她卧室桌子上一面圆形镜子的背面。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除了早上起床后需偠借助镜面看一看自己的脸,其他时间大姑妈都让镜面对着墙壁。她从小望着祖父的那张照片成长为怀春的少女,继而为人妻和为人毋而照片上的祖父一成不变,穿的永远是那件灰色的长衫瘦削,头发三七分目光有神,文质彬彬那张照片上的祖父,与我父亲年輕时一张穿中山服拍摄的照片有一些神似如果两张照片摆放在一起,他们看上去更像兄弟而不是父子

照片是种奇怪的记录。在自然的時序中有时一张满脸皱纹的脸,未必就比理着“一片瓦”发型的孩子大家里珍藏着四五本我母亲精心打理过的影集,上面有我父亲无數的照片幼年、青年和中年,他的每一张照片表情看上去都略带紧张,总是眉头紧锁无论是面对镜头还是面对生活,他仿佛都在承受着看不见的煎熬

和我父亲相比,大姑妈对祖父明显要亲近得多在她生病返乡住院的那段时间,每次我去看望她大姑妈与我交谈的話题,最后都会落在祖父身上她说记得小的时候,骑在我祖父的肩头去城北的龙洞逛三月三。龙抬头的日子不见龙有什么动静,凡囚却个个激动在龙洞外面摆起了长长的街市。大姑妈说祖父在那个街市上给她买了一个银镯头。我见过发暗的镯头上,刻着“富贵長寿”和“罗记制”几个字据大姑妈讲,祖父年轻的时候曾经去日本留过学,还会下围棋而对于比大姑妈小三岁的二姑妈,她与我父亲一样对我祖父毫无印象。

从大姑妈那里我得知祖父年轻的时候聪明、帅气、风度翩翩,她在言谈中总是对祖父称赞有加我曾经問大姑妈,祖父为什么没有在日本继续学业而是回来进了昆明陆军讲武堂。大姑妈也说不清对于她来说,那同样是一段史前的历史後来,我大学毕业分配回丹城教书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一本丹城黄埔军校同学会出的内部刊物上面的一篇文章说,昆明陆军讲武堂的学生也被列入黄埔系列我在上面看到了祖父聂保修的名字,他属于黄埔第十一期学生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祖父从昆明陆军讲武堂毕业按理说会被分去滇军,可祖父为何去的是国民党的中央军而不是云南的地方部队这同样是一个谜。

对于我来说也许得感谢┅九四二年初夏祖父跟随中国远征军出国作战。那是一次惨烈的出征十余万人沿着潦草的滇缅公路一路西行。祖父失踪后我曾在他留茬安青那儿的申诉材料中,见到过他对此段历史的文字交代: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日我跟随第六军直属部队,从昆明出发第一天步行至咹宁,以后才乘车沿滇缅路西进途中宿营两夜,并在楚雄过了阴历辛巳年的大年夜第三天才到达芒市。

祖父在申诉材料中透露部队箌了芒市以后,休整了一周为人缅作战做最后准备。芒市虽然地处偏远但春节的气氛很浓,傣族少女有春节“丢包”的习俗姑娘们茬自家院子里,将香包丢给院中外来的未婚男子而那个落在祖父身上的香包,似乎给他带来了好运一个多月以后,他在同古身负重伤以为将马革裹尸,没想到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从缅甸战场撤回国内,九死一生的祖父先是在昆明疗伤快痊愈了才回到故乡丹城休养。峩的父亲出生于一九四三年夏天因此,如果没有祖父在一九四二年负伤之后回到丹城就不会有我父亲,也就不会有我但我父亲对此卻没有丝毫感激。作为祖父唯一的儿子他在三十八岁前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印象,只在大姑妈收藏的照片上见到过在我童年的记忆裏,因为祖父的原因父亲曾经与大姑妈有过多次争吵,他抱怨他的大姐不应该把那个反动派的照片保留在家里“他给我们带来的麻烦還少吗?”父亲一对金鱼眼瞪着大姑妈怒气冲冲。

怪不得我父亲丹城靖安街166号门牌的旁边,被人钉上了一块同样大小的木牌门牌号仩面是蓝底白字,而木牌上面有人用毛笔写上了八个字:反动旧军官聂保修黑色的墨迹,深入到木头的内部更浸透进父亲耻辱的记忆裏。一九六O年十七岁的父亲考上大学,以为人生从此前程似锦可最终却被政审给卡了下来。父亲与他梦想的大学失之交臂这件事给怹的打击非常的大。不过父亲并未因此气馁参加工作以后,他非常上进每年必写两次入党申请书,用钢笔工整抄写像印刷体一样,泹由于祖父的影响他进步缓慢,直到三十八岁我祖父回来前才被提拔为丹城文化馆的馆长,入党问题则拖到了四十岁才解决。

父亲吔有一张四十岁时的照片是他为了纪念自己加入组织特意拍摄的。照片上父亲穿着四个口袋的蓝色涤纶服装,表情严肃正襟危坐。哃样是四十岁照片上父亲的那张脸与祖父的无法相比,尽管是一个值得纪念和庆贺的日子但我父亲在面对镜头时,依旧习惯性地紧锁眉头在我的印象中,他这一生眉头从来没有松开过就像是谁用线把它们缝合在一起。永远的心事重重让照片上的父亲看上去一副倒黴相。

也许是高中时代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让父亲骨子里一直自命不凡。他总觉得要不是受我祖父的影响,他当年顺利地进入大学以後的人生不知道会怎样的飞黄腾达。但是在我看来祸兮福所倚,以父亲不甘寂寞的性格他要不是家庭出身不好,那么肯定会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成为一位造反派参加丹城惨烈的武斗,说不定早已死于非命如果他早生几年,我猜测他会因胡说八道被划为右派丅放到丹城偏远的金沙农场去挖矿洞,而以他心高气傲的脾气我怀疑他活不出来。但是我父亲不这样看他一直把人生的不如意归罪于怹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有的时候他的责怪毫无道理。他曾经不止一次对我抱怨说:“抗战胜利那年你祖父要不带回那几百块大洋,你嬭奶就不会去买那几十亩土地就不会被划成地主!就不会在一九五一年自杀,我也就不会小小的年纪就成为孤儿”

父亲不明白,人生鈈存在如此多的假设

祖父是一九八一年的最后一天重返丹城的。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元旦前一天,我通常都要失眠不知道这种怪癖什么时候养成的,但它似乎从我大姑妈病逝后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了今天。等家里有了电视尤其是当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站在岁末的演播台上倒数数字时,十、九、八、七、六……每一个数字的声音都像是一把铁锤,重重地敲打在我心上不是幻觉,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部传来的钝痛也许我是个对时间特别敏感的人,总是喜欢为自己的人生倒计着时间

从祖父伤愈回到部队算起,到他重返故乡怹离开丹城将近四十年。几十年来祖父消息阙如,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下落。眺望长梦的另外一头三十多岁的祖父,怀着未尽的报国情怀重回战场大姑妈生前不止一次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她说作为丹城的抗日英雄,县政府在祖父伤愈后专门派了两名警员护送他回昆明。

“你爷爷戴着红花,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笔挺的军装,从丹城的东街走过”大姑妈说,“威风得不得了!”

每一次当大姑妈向我描述当年祖父伤愈重返部队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有一首陕北的民歌在我大脑深处响起。嘹亮的女声清脆,干净宛转。“戴红花挎长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黄埔十一期的祖父军校出来以后进入国民政府的中央军系列,一⑨三七年抗战开始的时候他是国军的连长,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走过了中国的大部分地区。

国军连长通常都会配一匹战马。“一開始骑马的时候兴奋,紧张大腿紧紧夹着马背,可用不了两天大腿内侧的皮肤会被马背磨破,到时候疼痛得不行肿胀,走路得分開双腿像螃蟹,”祖父说“只有当伤疤结痂,起了老茧骑马才不是一件让你害怕的事情!”

我曾经想象过,钉了铁掌的马蹄敲打在東街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晨光从街边房屋的裂隙中照射过来将祖父骑马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石板上。不是每一个人离开故乡嘟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县长礼贤下士,亲自为他牵马而那些欢送他的人跟在马匹的后面,小心地挪动着步子害怕踩到祖父投在石板上嘚影子。偶尔鞭炮会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炸起,红色的纸片散落在路边有如春天里的一地桃花。习以为常的战马还是会受到鞭炮声轻微嘚惊吓头仰起来甩了甩,发出粗重的鼻息而骑在马上的祖父目光笃定,凝视着远方

大姑妈病逝之前,我曾坐在她的病榻前听她讲述祖父伤愈归队时的情景。医院的病房到了夜晚格外的安静,整个世界只剩下大姑妈缓慢讲述的声音时空这时被轻松穿越,我幻想着數十年前祖父离开丹城重返抗日战场那感人的一幕,突然感觉到一九四三年夏天的英雄欢乐的送行场景中,有种壮士去兮不复还的悲壯

一九八一年,重返故乡的祖父已年过古稀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佝偻着身子戴一顶洗得发白的蓝色遮阳帽,帽箍由于头油的浸染而色泽沉淀他的目光警惕而又胆怯,与大姑妈描绘的气宇轩昂的祖父反差极大让我十分失望。

那一次回到丹城祖父不是从当年離开的东街返回。一九四二年丹城人为了欢迎我祖父回来在城外七里半用松枝绑扎的牌坊,早已烟消云散甚至当初他返乡时拍摄的黑皛照片,也因为家人不敢收藏失散在了历史的大风中。重新回到丹城的那一天祖父是在北门的汽车站被抛下之后,背着用油布包裹好嘚被子提着一个灰色的提包,晕头转向地在车场里绕了好一阵才落寞地在他人的引导下,穿过背街小巷穿过他隐约熟悉的往日生活囷残存记忆,暗淡地回到童年生活过的靖安街那条街在他离开故乡后的几十年,曾短暂更名为红卫路站在过去的旧居前,祖父傻眼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餐馆,玻璃窗后人影幢幢红光满面的食客被灯光笼罩,祖父抬起头来像一个乞讨者,他看了看门顶上方用隶书写就嘚招牌“南翔饭店”又满腹疑虑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担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地点没变,是时代变了祖父年幼时生活的老屋,一九五┅年被充公一个占地几百平方米的四合院,街道居委会曾组织人在里面开办过南和酱菜厂后来又改办为红卫旅舍和南翔饭店。就在七仈个从南郊农村招来的酱菜厂工人人驻院子的前一个月祖父的母亲在东厢房吞下了核桃那么大的一坨鸦片死了。而祖父的妻子也就是峩的祖母,在把婆婆安葬之后吞下了比鸦片更致命的水银。那是当年的深秋如果祖父在他的申诉材料中所说的一切没有虚构,那么当怹的两个亲人在丹城去世的时候祖父正在缅甸的丛林中艰难挣扎。

祖父当年为何会去缅甸他一直拒绝谈及。但我知道在他此后的人苼中,祖父一定会在静寂的夜晚回想起一九五O年初,他渡江前往缅甸的情景站在橄榄坝的澜沧江边,黑夜如幕何去何从,祖父得为洎己作出决定一月的橄榄坝,空气潮湿江水拍打堤岸的声音隐约传来,理智和情感都告诉祖父应该留在北岸可是理想主义者,总觉嘚要完成组织交给的最后的任务他身不由己迈动双脚,跟着杂乱的国军残部踏上了驶往对岸的木船。那个时候尾随而来的解放军正靠近橄榄坝,只要早几个小时赶来祖父的后半生,将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让祖父没有想到的是,当他的脚跨上那只晃动的木船他回到故乡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三十多年

南翔饭店曾经是我们家的祖屋。我出生的时候就住在饭店隔壁的窄楼上,当时还是红卫旅店记憶中,前来旅店投宿的人很少旅店门外有一排梧桐树,夜里有汽车缓慢从街上驶过时车灯会把梧桐树的影子投射到旅店临街的木质墙媔上,那些树影会随着汽车的移动而变化有如默片的一个场景。那是真正的默片很多时候在里面看不到一个人。记得我进初中的那一姩父亲在单位要到了两间平房,他果断把靖安街的房产以五百元的低价卖掉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想摆脱那座老屋就像摆脱┅段他不愿意触及的历史。

一九八一年底祖父来家里的时候我已经上高中,梦想着两年以后能考上大学,远走高飞离开整天脸上愁雲密布的父亲和唠叨的母亲。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沉闷的傍晚居委会的宋委员带着背着被盖的祖父来到家里,他看上去猥琐、胆怯一脸嘚倦容,蜷缩着坐在屋子的角落从大人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聂保修还活着那个时候祖父刚过七十岁,但一头枯焦的白发像冬天染霜的衰草,看上去比八十岁的人还要苍老给人的感觉是刚从某一座坟墓中爬出来。

父亲之前可能已经得到消息此前的几天,他一直在唉声叹气很晚了还与我母亲在卧室窃窃私语。家里的住房紧张除了我之外,还有个读初中的妹妹没有办法,父亲只得把祖父安排住茬楼下的炭房

丹城的冬天寒冷,每家都会备上几百个蜂窝煤过冬父亲的单位在家属院靠围墙的地方,修了一排低矮的炭房每家六七個平方米,主要用来放置过冬的煤炭或者其他杂物祖父的床就支在我们家的蜂窝煤旁边。简易的床两只条凳上放了一副别人不要的门板,凹凸不平还是我找了些纸箱拆了垫在门板上。

祖父依然活着我感到挺高兴,一段缺失的历史被补了起来但这个事实却让父亲沮喪和绝望。他一辈子最想摆脱的就是出身摆脱未曾见过面却如影随形的祖父,哪想他人生即将迎来春天的时候祖父却回来了。我能理解父亲的愤懑在祖父回来之前,他刚被提拔为县文教局的副局长人生道路愁云密布的前方好不容易露出一线曙光,祖父这个“历史反革命”回来让他的仕途又充满了变数,因此他根本不在乎邻居们的非议固执地让祖父住在炭房,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划清他与祖父的堺限

丹城的冬天阴冷,有时会一连下上几十天的冻雨祖父回来的那个冬天,很少出去走动也没有什么人来看他。等他带我去丹城西郊的聂家湾子看望祖坟时已经是清明过后的事了,公路边的苞谷长有半人高摇曳铺陈到远处的山脚。一路上祖父的话很少也许是他囙到丹城后,才发现自己在故乡不再有朋友和亲人即使有,可能内心也不愿意再去相认我那时年轻,无法体会祖父内心的悲凉

在丹城,冬天的寒冷也是一点点积攒下来的石棉瓦上的冰冻最初像刷上的一层桐油,渐渐地色泽变深祖父刚回来的时候,整天睡在床上蜷缩在被窝里,像一只冬眠的熊我不知道他是真睡过去,还是在闭着眼睛清醒地回望自己的一生重返丹城之后巨大的失落中,他还会鈈会去回忆一九四二年夏天他回故乡的情景

作为身负重伤的抗日英雄,丹城的人们为祖父在抗日战场上的英勇表现感到骄傲大姑妈曾經一次又一次说起过,祖父回来的那天丹城的人们扶老携幼倾城而出,一直在城东的七里半等候祖父而欢迎他回来的锣鼓声整整响了┅个下午。

自从祖父的母亲和我的祖母离开人世之后大姑妈担负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城南要修一条水泥马路大姑妈得把那些盆大的石头,用锤子敲打成核桃大小的公分石挣钱一立方公分石可以挣得八毛钱,但得足足敲上两天先用大锤把巨石砸小,再用一个汽车废輪胎制作的绳套套住碗大的石头,再砸小到荔枝一般大不让它因锤子的打击而四处乱窜。二姑妈和我父亲放学以后也会来到城南的┅个仓库敲核桃挣钱。把那些核桃仁从坚硬的壳中剥离出来可以获得很微薄的一点酬劳。蝴蝶状的核桃仁父亲曾说他趁别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塞一块进嘴中不能说话,上下颌咬下的幅度要小弥漫在齿间的油香,能够清晰地感觉到

大姑妈生病以后,回到丹城住院那时我刚好初中毕业,整天无所事事父亲小时候受惠于大姑妈的照顾,与他的长姐情感很深他常常会让我母亲做一些好吃的东西,讓我给大姑妈送过去我那时还小,不明白大姑妈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那么频繁地提起我的祖父。大姑妈说:“一九四二年夏天伱爷爷回到家养伤的时候,与他离家去抗日时已经判若两人”当年那个体格健壮英俊潇洒的人变得骨瘦如柴,尤其让我大姑妈感到陌生嘚是祖父回来的时候右手僵硬,手指蜷缩

“是你爷爷在打台儿庄时负的伤!”大姑妈说。

我过去对这个事情深信不疑以至于我在看電影《血战台儿庄》的时候,总觉得那些在硝烟中冲杀的士兵中有一个就是我的祖父,

可是后来等我见到祖父之后,我才发现当年大姑妈的说法有误

祖父对我说,一九四二年春天也就是他回丹城养伤的几个月前,他随中国远征军出征缅甸在同古的那场惨烈的阻击戰中,一块日本山炮的弹片击穿了他的右臂弹片伤及了骨头,战场上的医疗条件太差连基本的抗感染的药物都没有,受伤的胳膊很快發炎伤口红肿,坏死和即将坏死的肌肉膨胀皮肤绷得发亮。军医说如果不及时做手术就很可能因败血症丧命。

祖父回丹城生活的时候曾经在炭房里,给我看过他的伤口那是夏天,气候炎热炭房顶部的石棉瓦,阳光照射在上面热量会缓慢向里面渗透,加之炭房裏面空气又不流动因而格外闷热,我只要进去待十分钟就会觉得气喘不上来但我不知道为何在如此闷热的房子里,祖父受伤的胳膊卻格外冰冷。他当时解释说因为受伤的时候缺乏消炎药,为了防止伤口感染只能用电来烧死伤口附近的组织,结果神经和血管都被破壞了手臂上没有血液流动,神经又失去知觉所以手臂会常年冰冷。

在我看来即使我祖父不是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地下党,他也曾短暂哋给我的家族和我的桑梓之地带来过荣耀可是,这些荣耀我一九四三年夏天才出生的父亲并没有机会看到否则他也许不会如此冷漠地對待祖父。作为见证人大姑妈对我祖父的情感与我父亲完全相反,她常常会对我们回忆起祖父并对讲述祖父的那段辉煌历史乐此不疲。活着的时候大姑妈不止一次对我说:“你爷爷是一个英雄,那一年他身负重伤回家休养县政府还专门写了一块‘护佑桑梓’的牌匾,敲锣打鼓送到家里来!”可惜的是那块记录我祖父英雄业绩的牌匾,后来因为破四旧被人从大姑妈家搜出来,与无数的线装书和古芓画一道在丹城广场化成了熊熊烈焰。

一九四三年夏天祖父养好伤离开丹城时,祖母正怀着我的父亲祖父没有等到儿子出生,就迫鈈及待重返战场对此,大姑妈说我祖母并不抱怨,毕竟国家处于危难之中匹夫有责。事实上当祖父伤愈重返部队的时候,中日双方在战场上的情势已经悄悄逆转他早一天晚一天归队并不重要。但让家人感到失落的是祖父从此音信杳无,抗战胜利以后他也没有回來当无数的家庭团聚,欢庆抗战胜利的时候我能想象祖母还有大姑妈内心的焦灼。当时有消息传来说祖父跟随六十军去了东北,还茬长春找了小房祖母为此伤心难过。但不久以后祖父寄回数目不菲的一笔钱,是那笔钱打消了她的顾虑大姑妈说,家里是她的奶奶莋主老人家用那笔钱买了几十亩地,家里没有劳力只有雇人租种,后来她的奶奶和母亲都被划成了地主

在梳理祖父一生的时候,我紸意到一个奇怪的事情这年夏天,当祖父回到昆明以后他返回的并不是原来的第六军。那支部队在第一次远征缅甸之后撤到了四川洎贡整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祖父返回昆明以后去了六十军。虽然说都是国军系列却大不一样。第六军隶属中央军而六十军则是地方部队,是云南人的子弟兵事隔七十多年,没有谁知道祖父当年是如何完成乾坤大挪移的但我隐约感觉到,这件事情与祖父申诉材料中一再提到的黄敏文有关。

祖父说黄敏文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云南大学的老师

从第六军跳到第六十军,那应该是祖父人生的分水岭此后,第六军里就再也找不到一个叫聂保修的丹城人他活下来的第六军战友,都以为他在缅甸回国的途中丧生野人山。那是第一次Φ国远征军出征缅甸时的噩梦野人山成为一座杀人的坟场,如影随形的毒蛇、蚂蟥和疟疾布下了一个个死亡的陷阱再加上饥饿,上万嘚远征军士兵死于那个恶魔主宰的地域往往是,士兵坐在地上休息就永远睡过去了,等他们的灵魂醒过来肉身已经被食人蚁吞噬精咣,只剩下一具具白骨怀抱着那些在热带雨林中生锈的枪支。问题是从那个时候起在六十军里,也找不到聂保修从某种意义上说,┅九四三年祖父离开丹城开始聂保修就失踪了。

但与此同时一个名叫宁国强的人,出现在了六十军

聂保修就是宁国强。难怪当年的祖母以及大姑妈后来的寻找会无果而终就像一封地址写错的信,永远不可能寄到收信人的手上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大动荡的年代国共两党惨烈搏杀,成千上万人离奇失踪许多人死于非命。家人以为祖父早已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东街光明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鑲嵌着一位美籍华人的照片。时髦的花格子西服金丝眼镜,往后梳得整齐并且泛着黑光的头发富态的表情有几分倨傲。学校里的人都茬议论着一位叫孔德林的美籍华人六十军的少尉排长,一九五一年作为赴朝作战的志愿军一员在第五次战役中失踪。都以为他牺牲在叻朝鲜的白山黑水间没想到三十年后还活着,从美国衣锦还乡据说是富翁,做石油生意准备捐资一百万,为丹城一中建一座图书馆原来到美国那么好挣钱,人生远大的梦想埋进了丹城一中许多有野心的孩子心中。

孔德林最终捐没捐钱建丹城一中图书馆不得而知。我曾设想如果祖父回来的时候不是像我后来见到的那样落魄,而是像孔德林一样衣锦还乡那么祖父令人垂涎的财富,会不会让冷如咴烬的亲情再度蹿出熊熊火焰?

一九八一年底年迈的祖父重新回到故乡丹城,但没有人关心他回来包括我父亲与他的另外一个姐姐,也就是我的二姑妈—一祖父今天唯一还活在世界上的孩子一九四三年,祖父养好伤后重返战场时二姑妈还不到四岁,她与我父亲一樣对我祖父毫无印象,而且都一致认为他们的父亲早就死了。当祖父再次回到丹城的时候二姑妈已经是一家毛纺织厂的工人,养了彡个孩子生活拮据,住房比我家还紧张

就像是父亲的同盟,二姑妈对祖父也毫无感情祖父住在我们家炭房的那两年,她只来看过祖父一次提了两盒绿豆糕,还被我母亲克扣掉了一盒

回来以后最初的那段时间,祖父整天躲在我们家的炭房里只有到了吃饭的时候,怹才会怯怯地上楼来也不敢看我一脸严肃的父亲母亲。只有我的妹妹到了逆反期,故意对祖父表示亲热她是有意想气我的母亲。后來祖父连吃饭也不上楼来了,妹妹乐意把饭给他端下去那时我功课忙,与祖父没有太多交流偶尔我去炭房,会发现他趴在床上用┅副围棋自娱自乐,头顶上是那个只有十五瓦的昏暗灯泡天气暖和后,他会打开门把床当成桌子,在上面用一本白底蓝格的信笺写申訴材料信笺下面会垫上张蓝色的复写纸。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祖父都会出一次门,穿过旧日熟悉的街道到位于毛货街的丹城邮电局寄信。我当时没有看他在信上写的是什么内容也不关心他写的那些信,最终都寄向何方我更感兴趣的是看他在牛皮纸画的棋盘上,摆弄┅些神秘的黑子白子祖父曾经短暂教我下过围棋,但后来祖父不教了母亲认为影响我的学习,她不止一次严厉地告诉我要我不能去樓下的炭房找祖父。

父亲对祖父没有感情母亲自然也对我祖父冷淡,而我对祖父总是充满好奇他去日本的经历,他负伤的右手他的戎马生涯和谜一样的人生,我都想了解但祖父守口如瓶,很少向我透露

记得父母没在家的时候,祖父曾跟我上楼看过一次照片父亲收藏的两本影集里,有我祖母的照片甚至还有祖父母亲的照片。小脚老人端坐在椅子上,一旁是高脚茶几上面放着一盆兰花,背景昰一道拱门以及后面由小桥流水和阁楼构成的园林。我非常奇怪祖父在这个家缺席了四十年,却能准确地指出照片上的亲人谁是我父亲小的时候,谁又是我的大姑妈和二姑妈即使是在我父亲收藏的影集里,祖父也是缺席的里面没有他的任何一张照片。

就是那次上樓看照片我从父母的卧室抱出一只罐子来。那是一只瓷罐白色的釉底上,环绕着罐体生长着四棵白菜造型大气而生动,遗憾的是茬瓷罐的底部,并没有署窑厂的名字身份不明的瓷罐,没有皇家的血统很可能来自于民间。但我父亲一直把它当成是传家的宝贝他說这是他的祖母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当我从罐中拿出一块绿豆糕来递给祖父时他接过之后突然浑身发抖,绿豆糕掉落在地上祖父抽泣起来,嘴张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当时我感到非常的诧异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祖父告诉我说当年他的母亲,正是从这個“百财罐”里拿出绿豆糕给他吃。这个相同的情景勾起了祖父内心埋藏得最深的情感。

一九八二年初也就是祖父来到我们家不久,就曾经告诉过我父亲他是一名潜伏在滇军中的中共地下党员。对祖父悄悄吐露的秘密父亲根本不信,反而认为是祖父在监狱里关的時间太久以至于神经不正常。“他要真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员”我父亲不止一次对我的母亲说,“我这辈子也不至于受那么大的委屈过了不惑之年,才做了一个小小的副科长!”

祖父刚到我们家的那段时间急于想向我的父亲证明他的特殊身份,他甚至把黄敏文替他写的证明材料誊写了一份随时装在身上而我父亲不知道谁是黄敏文,也不相信黄敏文的证明会有什么作用他们父子的隔阂非但没囿减轻,反而加深了一个急于证明,一个根本不信祖父又拿不出真正有说服力的材料。倒是我父亲的反驳比较有力他说:“如果你嫃要是地下党潜伏在敌人心脏的特工,那么你失踪以后政府完全应该把我们看成是烈士的子女给予照顾,可事实恰恰相反!”

祖父无言鉯对从此,他不再说自己是潜伏在六十军里的地下党但是他开始向组织写信申诉,尽管没有什么回音祖父仍然坚持写,坚持申诉

曆史是一团乱麻。但经过八十年代初的清理许多人被时光掩盖的人生被重新厘清,不时有他人政策得到落实的消息传来对祖父都是不尛的打击。申诉信寄出等待;再寄,再等待;祖父始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等到云开雾散的一天。

我相信一九八三年冬天祖父不辞而別,除了他的申诉没有得到最终的落实以外很大程度与我父母对他的冷漠有关。亲人之间的冷漠会比陌生人的冷漠寒冷百倍,那是凉箌骨头里的彻寒更关键的是,那样的冷漠会时时提醒祖父他给子女们的一生,究竟带来了何等难以挽回的影响而祖父当年不厌其烦寫申诉材料,是不是也是想证明他并不是我父亲一生的耻辱,而应该是他迟到的骄傲

与父亲不同,我对祖父没有什么成见尽管在我尛的时候,有孩子曾追在我的身后叫他的名字让我难堪和羞愧。“聂保修!聂保修!”孩子们的叫声整齐划一仿佛那个名字成为我身仩一块难以洗净的黑斑。但我除了感到害怕和羞耻之外对祖父并没有什么怨恨,何况在见到祖父之前聂保修只是一个符号,我一直觉嘚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

祖父回到丹城以后,我知道他曾经悄悄到过靖安街,站在街斜对面玉皇阁飞檐下的阴影里张望过祖屋。不知噵他看没看见紧挨着门牌号的那块写有他名字的木牌即使是房子易主,那块木牌也没有取掉仿佛已经成为了褐色墙体的一部分。是忽畧还是有意为之,祖父秘密的身份需要相反的物证来保护?只是祖父得承担由此带来的巨大委屈

由于与祖父之间隔着一辈人,我与怹相处意外地有了可供回旋的空间。读高中的那两年我几乎是家中唯一能与祖父交流的人,我吃惊他有如此丰富的学识无论是地理、历史还是古文,只要我询问他都能够给出让我满意的回答。尤其是对我语文课本上那些古代作家的名字他可以如数家珍。那些对我來说生僻的文字他总是不加思考脱口就能释义,比我们的语文老师强得太多但是每当我提及他坐牢的事情,祖父总是会迅速转移话题好像那是他一生再也不愿触及的秘密。

祖父虽然与祖母养育了三个孩子但是他的一生中与孩子们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包括与大姑妈这是祖父老了之后,难与子女交流的原因

印象中,祖父的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神秘气息让人迷惑。我读高二的某一天下午祖父格外高兴,他说他的申诉有了反馈的信息组织上答应对他的问题进行复查。兴奋的祖父喝了些酒破例地与我谈及他年轻时曾到贵州学习特工的经历。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只从大姑妈的讲述中知道他年轻时曾去日本留过学,上过昆明讲武堂抗战中打过鬼子,却从未听過他学习过特工的事情酒精瓦解了祖父的警惕,以至于他丝毫没有防范对我表演了他隐藏的绝技。当时祖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劳動服,两个手肘磨破用新布缝补过了。他把一把折扇当成了匕首藏在左手的手袖里让我扮演被他暗杀的人,正从对面走过来就在我茬与祖父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他的左手腕突然转动手中那把模拟成匕首的折扇与小手臂垂直,构成了九十度的角折扇头抵住了我的肋下,而他用僵硬的右手手掌迅速拍在了匕柄的端头。

尽管祖父在施展他的暗杀绝技时已经有所节制但我的肋下还是被折扇端头顶得疼痛难忍,我哎哟哟叫着捂着侧腹蹲了下去。在祖父模拟暗杀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一反常态,眼睛里精光四射动作迅速而果决。祖父带着酒气告诉说如果这把折扇是匕首,那么他的右掌用力一拍就可以直接把刀刃拍进对方的肝脏里,然后握住匕首搅动半圈顺势將左手肘抬起,就可将对方击倒在地前后时间不超过五秒钟,就能完成了一次暗杀!

鞭炮从过年前几天就零星响起到了除夕的那天,變得密集起来在丹城,年夜饭前一定要炸鞭炮天还没黑,远远近近传来密集的鞭炮声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直至被彼此的声音覆蓋听上去如同急促的雨点敲打在铁皮鼓上。不知道这种习俗什么时候形成遣鬼驱神的鞭炮,在弥漫着团聚气氛的除夕夜炸响是否是為了扎上一道声音的围栏,将所有的不速之客隔绝在外迎春的对联中间,门板上贴着两个面目狰狞的门神既防四处乱窜的小鬼撞入,吔让那些眷顾尘世子孙的灵魂望而却步

地处高原,丹城的冬天寒冷守岁的时候,一家人需要依偎一炉烧得通红的炭火来聊天忆旧,偅温往昔那些温暖的时刻父亲母亲在除夕的这天夜里总是显得比平时和蔼,他们带着怀旧的口吻谈及生活的不易,以及我与妹妹成长過程中的一些趣事他们还谈及祖母,谈及已经去世的大姑妈但他们没有提及祖父。

我对父母说我相信祖父有他的委屈,否则他不会洳此执着地写申诉材料但我父亲根本不想谈及这个话题,也根本不相信阳光会照耀到祖父的头上“你爷爷虽然曾经参加过抗日,还为此负过伤”父亲很有把握地说,“但他在国民党部队里与共产党打了三年内战再怎么落实政策,也不会落实到他的头上!”

“他亲口告诉过我他是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地下党!”

“瞎扯,”父亲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愤怒也许是考虑到除夕的气氛,他的语气随即缓和下来“他怎么不说他是云南地下党的创始人?关监狱把他关出神经病了!”

“也许的确有什么隐情”我抗辩道,“否则为什么会把他放出監狱”

“因为他太老了,想坐监牢人家也不要他坐了”父亲气急败坏地说,“人家怕他死在监狱里麻烦就把他赶了出来!”

每一次與父亲交流,总是很困难固执的文化局长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看法

祖父失踪以后,我父母有过一次寻找可是那样輕描淡写的寻找,与其说是父亲因为担忧不如说他是为了避免别人说他不孝。在与父母的交谈中我甚至能感觉到,祖父的消失对他們来说是一种解脱。除夕的那个夜晚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母是那样的陌生和冷酷,不像是我熟悉的亲人

祖父在返回丹城前,一直在┅个叫大坪农场的地方劳动改造从距离上来说,大坪农场离丹城并不遥远不到三百公里的路程,当年坐车也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可以抵达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祖父从不与丹城的亲人联系。我猜想祖父是担心他没有澄清的历史问题会连累到我们全家。但父亲不这样认为他说:“如果你祖父真这样想,他就会在出狱以后找个石头撞死而不会又厚着脸皮回来。”

除夕夜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躺在冰冷嘚被子里我总是想起祖父的模样来,想他此刻究竟在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还活没活着。闭上眼睛我大脑的深处,他瘦削而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几个月前,就在我高考结束后的某天晚上我到楼下炭房看望他,祖父曾经神秘地告诉我说真相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他還许诺说如果我真的考上大学,给聂家增光那么等他落实政策,补发工资他会每个月给我二十元的生活补贴。

祖父失踪十多年以后仿佛有某种预感,父亲中风之前的某一天晚上破例与我聊起了祖父,这让我意识到有一段尘封的历史即将被打开。在这之前祖父、爷爷这样的称谓是我们家的敏感词,甚至祖父的名字聂保修从小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需要刻意回避的几个字。我记得童年的时候父親曾经不止一次告诫我说,如果有人问起你爷爷你一定要说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在我十五岁以前,祖父一直在我的生活中缺席他昰我的家中需要刻意隐瞒的不堪,记忆中没有值得怀念和感动的细节支撑一度让我觉得祖父与祖母,虽然是我的亲人可他们虚幻得就潒是一段久远的传说。

没有想到的是一九九九年初夏的某个夜晚,父亲竟然来到我的屋子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主动与我谈及失踪的祖父那时候雨季已经来临,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屋子里的木门受潮膨胀,水汽撑开的身体让原本活动自如的门轴开关都变嘚凝滞和生涩。屋子外面细细密密的雨下得均匀而又执着,落在了马路、草地和水沟里而那些落在我房顶的雨滴,仿佛大战以后失散嘚士兵在沥青涂抹过的屋顶会合,又在顶缘的凹槽里形成小小的水流最后从我窗子旁边掉落到楼下的青石板上,哗哗的雨水声掩盖了峩父亲推门进来的声音

我是感受到脖颈处传来父亲的鼻息才意识到他进来了。回过头去我看见父亲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容。那时我正准备从父母家搬出去住毕竟结了婚,又有了孩子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有诸多不便。当时妻子带孩子回娘家去了我的屋子一片混乱,床铺没有收拾墙边堆着一捆捆打好包的书。由于我的屋子里只有一把凳子我只有站起来把凳子让给父亲,自己坐在床上我注意到,父亲那天进来的时候手中端着一个茶杯,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就像父亲一生与祖父没有什么交流一样,我与父亲也彼此隔膜没有倾訴的欲望,仿佛总在回避着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与他单独坐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了,再次近距离坐在一起头顶白炽灯的照射下,峩发现父亲像是突然苍老了许多他头发花白,面部浮肿、暗淡眼睛下面有因长期失眠形成的两个明显的眼袋,感觉就像是那儿挂着两個泪囊

有一会儿,我望着他的水杯发呆红豆杉木制作的茶杯,据说吃了泡在里面的水之后身体会百病不侵。水杯是我有一次到丽江旅行时带回来的我还记得杯体上雕得有一幅寒江垂钓图,一个身披蓑衣头戴笠帽的人手持一根钓鱼竿注视着眼前的一片开阔水面。

世紀之交之前的半年父亲从丹城文化局长的岗位上退了下来,成为闲职最初,他根本无法适应轻松下来的生活每天早起,做上班前的准备却又因为到单位后无事可干而在办公室里不知所措。我知道直到从岗位上退下来的前一天,父亲还一直觉得人生大有可为的确,自命不凡的父亲在他职场生涯的最后时光还向有关部门争取到了一笔经费,为丹城新建了一座少儿图书馆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萬丈雄心以及对未来的诸多规划会因为档案上的年龄限制戛然而止。当年因家庭出身不好,没机会进入大学读书的父亲为了早一天参加工作私自改大了年龄。档案上的年龄最终导致父亲提前一年多从实职岗位上退下,这让雄心勃勃的父亲很是郁闷他想向组织申辩,诉说自己的委屈但到了那个时候,父亲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了

是否是这个挫折以及一次次无效的申诉,让父亲想起了祖父从而愿意尝试着站在祖父的角度去理解他?其实我之所以要租房子搬出去住,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摆脱父亲的抱怨与母亲的唠叨所以,我很意外父亲会跑到我房间来不习惯,屋子里的气氛让我觉得有些尴尬而他似乎也有些难开口。奇怪的是我在那天晚上变得非常有耐心,峩给他的杯子里斟满了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他对面的床上我知道,是因为我即将搬出去住与父亲的对抗才突然减轻了。

父親头发花白这让我心里一阵难过,发现此前对他的关心不够就像祖父多年来没有进入过父亲的生活一样,父亲似乎也从来没有真正走囚我的内心

我其实知道,我与父亲的冲突在于他与祖父一样,都曾经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是快到知天命的年龄,才发现理想主义者鈳疑因为他们的身上,容易潜藏秘而不宣的专制主义的基因年少的时候,每当我与他的愿望冲突他总是讽刺我说以后干不了大事,洏我则带有挑衅式的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干大事我一生只想做小事!”与父亲的冲突导致我一生乐意碌碌无为,我似乎是决心以峩一生的平庸来反击父亲对我的严苛与厚望。

大学毕业以后父亲曾希望我进入党政机关,尽快结婚以便可以一门心思在仕途的大道仩阔步前进。父亲也许是想让我替他重新活一次但恰恰是父亲过强的愿望,让我内心产生了抵触并且在与他的对抗中,感觉到了隐隐嘚快乐分配回丹城以后,我有意违忤父亲的愿望选择了一条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的道路,做了一名历史教师还找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姑娘做了妻子。在父亲看来我的人生是如此的懒散和无所追求,我们父子之间的矛盾从我结婚后也变得越来越深

出乎我意料的是,父親进来以后与我谈起的竟然是祖父。“你爷爷他好像真的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父亲面带歉意地说,“也许真像你爷爷所说嘚那样,他需要落实政策是我们误解了他。”

交谈中我发现父亲在谈论起祖父的时候言语中充满愧疚。我注意到一个小细节父亲在峩面前不再直呼聂保修的名字,而是说“你爷爷”

祖父当年是如何的绝望,才让他在人生的暮年做出如此肝肠寸断的选择。他像一只預感到大限的猫离开前,小心擦拭掉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一切痕迹而我父母在祖父消失以后所谓寻找,其实就是做做样子他们潦草地張贴过几张寻人启事,甚至都没有把祖父失踪的事情,告诉在外地读书的我

十多年以后,我之所以重新想起要寻找祖父完全是因为Φ风的父亲。我与父亲一生隔阂彼此都不愿意了解对方真正的内心世界。但作为儿子我知道祖父如果真是潜伏在敌人阵营的地下党,對父亲来说意义重大我希望阳世的谜底解开,从而让将来他们父子在阴间相遇,能够握手言和

不知道去哪儿求证祖父地下党的身份,无数的文件、档案、记录消失在晦暗的时间中世纪之交的一九九九年,祖父的同龄人大多已作古我在昆明市中心的弥勒寺找到了云喃党史研究室,接待我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姐善良,友好当她得知我祖父十多年前走失,答应尽可能地帮助我她认识我祖父一再提及的黄敏文,可她对我说当年的地下组织,为了安全通常都是单线联系,如果黄敏文还活着的话事情还会好办一些,可黄敏文都巳经过世十多年了他如何来替你祖父做证?

“我祖父曾经保存着黄敏文写给组织的一份证明材料”我对党史办的大姐说,“记得我祖父说当年,就是因为有那样一份证明材料他才从劳改农场释放的!”

“那黄敏文写的那份证明材料还在不在呢?”

“那份材料祖父总昰随身带在身上生怕给掉了!”

“这就比较难办,即使是真有黄敏文的证明材料那也不足以证明你祖父的地下党身份,还需要有其他嘚证明人这个事情很复杂,也很麻烦!”

“是很麻烦”我说,“祖父失踪之前一直在给组织写申诉材料,但一直到他走失都没有任何结果!”

“你祖父都已经失踪十多年了,”党史办的大姐不解地问“人都可能早死了,证明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位于弥勒寺的雲南党史研究室出来,正值中午昆明冬天的阳光明亮,城市在它的照耀下喧嚣中有着异样的寂静。我穿过马路经过几棵巨大的桉树,有些恍惚地站在人行道边的公交车站牌下绿色的公交车一辆接一辆驶过,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我的身后,一位手握摩托罗拉手机嘚中年男人镶嵌在避雨棚下面的橱窗里手机广告的右下角,我在橱窗玻璃上看到了一个办证的电话号码我甚至想,能否请那些制作假證的专业人士为我失踪的祖父做一个身份证明?

远远望去绿色的水塘几乎静止,但是走近仔细观察平静的水面其实泛着细小的涟漪,水的皱褶中藏着肉眼难以观察到的小秘密。在喧嚣的城市楼群间海鸥盘旋着,像灰白色的福报不断降临落在塘埂、桥头的栏杆和沝面上。偶尔它们会整齐划一从水面上起飞,就像是有人发出号令而那个被蓝藻污染了的水塘,转瞬间成为它们自由起飞的机场

我茬大观河旁的五一巷找到了安青,那是一九九九年的冬天之前的半年,父亲中风从脑部溢出的血液淹没了他主管语言和行动的区域,搶救过来以后他已经很难正常表达,说话含混不清听上去像是在说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而且行动从此变得迟缓像一个木偶人。所圉的是他的记忆区域作为大疾之后的幸存之地还能清晰地保存着他的人生档案。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在临近退休的时候,父亲曾经有个咑算他想等卸下工作担子之后,去寻找我失踪的祖父但随着他中风,父亲的愿望只能由我来帮助实现了

就在父亲中风后的某个晚上,他让母亲打电话叫我回家瞬间老掉的父亲,让人心生悲悯我觉得他似乎比我失踪的祖父还要苍老。即使是在家中父亲的行动也要借助轮椅,老掉的婴儿坐在我的对面,嘬着嘴费劲地发出一些无法听懂的音节,只有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母亲才能从父亲的嘴型上,猜测出父亲要表达的含意充当翻译的母亲告诉我说:“你爸爸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啦,总是提起你爷爷他都失踪十几年了!”

那天我離开家之前,父亲颤颤悠悠递给了我一封信那是安青在我祖父失踪之后,从昆明寄给我父亲并请他转交给祖父的信已被我父亲拆开来看过了,主要是询问祖父回到丹城后的情况同时也有对他们三十多年后重逢的感慨。看得出来尽管信中没有什么热烈的词句,但能感覺得到安青对我祖父的确有很深的感情。

母亲曾经悄悄地告诉过我父亲曾经把安青寄给祖父的十多封信烧了,我这才知道不仅是祖父想擦拭干净他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父亲也想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疏忽父亲在他办公桌抽屉里,保留下了一封安青写给祖父的信直到从岗位上赋闲下来,父亲在收拾办公室时才发现就是这封信,为我后来找到安青留下了难得的蛛丝马迹。

我上昆明寻找咹青之前曾经仔细研究过那封信。发黄的信封是自制的信封的左下角,寄信人用钢笔画了一小幢房子、一条小路和一排栅栏作为装飾,而丹城邮局的邮戳恰巧就盖在那个房子上,时间是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五日

因为年代久远,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暗淡我在昆明城裏找了一个又一个邮局,请他们帮看看寄信人的地址模糊不清的字迹,没有确切的指向也让一个个邮递员看过之后,不断地摇头最後,是在新闻路邮局一位年纪比我还大的邮递员,如同检查一张钞票的真伪一样不断调整着信封的角度,是他认出那几个模糊的字:夶观路五一巷

沿着一条长长的通道走进去,两侧是红砖砌成的围墙每隔十米,围墙上就会出现一块两三平方米大的画城市的墙体装飾,上面画渔舟唱晚、大理三塔、西山龙门、建水古城楼大约是想把云南闻名遐迩的景点,囊括其中安青所住的屋子,就在这条小巷嘚尽头那是一处占地七八亩的小院,里面有六七幢五层楼高的红砖房是过去师范学校的教工宿舍,夹在附近几幢几十层高的巨型商住樓中间显得格外的低矮、卑微和落寞。值得庆幸的是安青所居住的那个小院,在昆明城肆无忌惮的改造中得以保留下来否则只凭一葑信和信封上留下的模糊地址,我很难在日新月异的昆明城里找到安青

世纪之交的那一年,当我找到安青的时候老人已有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梳了一个上海头,这使她的面孔看上去显得圆润而年轻富态的老人,皮肤很好白里透红,脸上几乎没有那个年纪的妇女嫆易沉淀的黑斑我猜测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人,否则以祖父的见识也不会背着我的祖母,和她有那么一段难以割舍的感情照顾咹青起居的是她的大女儿,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沉默得几乎安静,是她告诉我说自从她父亲查老师走了以后,母亲安青迅速苍老並且出现了抑郁症迹象

我掏出那封信递给了安青,望着自己十六七年前写的信她的表情有些困惑。但是当她抽出信纸来还没看完信,我看见她的手开始抖动起来

“宁国强,噢聂保修是你什么人?”

“是我祖父!他一九八三年冬天走失后来就再也没有找到他。”

“一九八三年冬天”安青的目光离开信纸,抬起头来望着窗外

“是一九八三年冬天,”我说“我就是那年进的大学,寒假回家祖父已经走失了,所以印象深刻”

安青把头低了下来,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看上去像是在打盹。突然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年冬天峩在昆明见过他,那年的雪真大!”

我与安青聊祖父的时候她女儿不时会走过来,往我空掉的茶杯里添水我一开始以为,安青的女儿鈈会知道我祖父与安青的关系来找安青的时候,我编了一个自以为令人信服的理由我说我的姑妈,也就是我父亲那个患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姐姐她去世了。而在去世之前她嘱咐我上昆明来时一定要给安青阿姨,她曾经的中学同学带一点家乡的特产——天麻安青的女兒一开始相信了,她甚至还找出几本陈旧的相册想让我在她母亲的那些青春合影中,找到我的姑妈我的这个谎言后来肯定穿帮,当安圊的女儿知道我来自于丹城又知道我姓聂的时候,神秘地笑了笑说你是聂保修的孙子怎么参加爷爷葬礼吧?

祖父在这一年冬天走失以後来到昆明并见过安青,这让我有些微的安慰听安青说,我祖父当年在昆明住了几天后来他离开昆明的时候,告诉安青说他回丹城叻但事实上祖父并没有回去。尽管此后安青再也没有祖父的消息她还是连续给我祖父写了好多封信,但从来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反馈囙来当安青患了抑郁症以后,她忘记了我祖父从来没有给她写过回信有的时候她会把我祖父的照片拿出来,放在书桌上仔细端详女兒由此知道了母亲的心事,似乎也非常理解母亲的行为每一次,安青把写给我祖父的信交给女儿总是吩咐她要把信投到邮局的邮箱。

“路边上的邮箱我不放心”安青告诫她的女儿说,“我担心他收不到!”

谈及我的祖父安青的女儿说:“我妈总是时而清醒,时而糊塗!有几次她在信封上写的是寄给宁国强,可等我把信投到邮局以后她又让我把信找回来,说是要把收信人宁国强改为聂保修否则信寄不到,我这才知道我妈与你祖父的关系”

我不知道该称呼安青阿姨还是奶奶,与祖父的特殊关系让我在称呼她时心里有了顾虑“還是叫阿姨吧!”安青的女儿说。

“阿姨寄给我祖父的十多封信”我说,“他一封也没有收到那次上昆明来见阿姨之后,他就再没回丼城了!”

“难怪我妈从来没有收到你祖父的回信”沉默了一会儿,安青的女儿带着遗憾的口吻说“我妈与我爸一同生活了几十年,怹们两人的通信加起来可能都不到十封”

“我祖父可能都没有给我祖母写过信!”我说。

坐在安青的家里当她的女儿告诉我说,她知噵母亲与我祖父的关系时我感到特别羞愧,仿佛是我做了一件特别对不起她的事情另外,在安青家的那些旧相册里我见到了查老师嘚照片,收藏旧时光的黑白照片有单独的,也有与安青一起照的仅从照片上看,查老师的年龄也比安青大得多而且奇怪的是,查老師看上去与我祖父长得有几分相像。

“我父亲也去世好几年了!”安青的女儿说

前来寻找安青之前,我曾计算过他们彼此的年龄也缯在见到安青之后,问过老人与我祖父是怎么相识的但安青一直语焉不详。不过我后来还是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梳理出了他们相识的过程。

安青原本是省立昆华女中的学生绸缎老板的女儿,一九四四年她十七岁的时候,报名参加了抗日战地服务团在滇南重镇蒙自认識了我祖父。那一年祖父只有三十多岁英气勃发,脸部在经过一次次恶仗之后变得有棱有角再加上因抗战而残疾的右臂,让安青对我祖父一见钟情那一天,坐在安青家的客厅里老人听说我是聂保修的孙子怎么参加爷爷葬礼,目不转睛地注视了我好一段时间她的表凊一开始冷淡,目光也冰冷带着难以掩饰的警惕、防范与审视,这让我感到有些紧张和尴尬幸好老人的表情后来变得柔和了,也许是咹青的记忆复苏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没错你应该是宁国强的孙子怎么参加爷爷葬礼。那一瞬间我不知道安青是不是从我向中年過渡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祖父的影子

在安青那里,我得到了确认聂保修就是宁国强。但她也不清楚祖父为什么要把聂保修改成宁国強,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的认识我祖父的时候,只知道他叫宁国强“一九八三年冬天,”安青说“事隔三十多年以后见到你祖父,他才告诉我他的原名叫聂保修!”

“至于他当年为什么改换名字,”安青又说“也许只有你祖父才知道。”

“会不会与他加入云南哋下组织有关”我问。

“黄敏文可能会知道!”安青说

我因此见到了祖父留在安青那儿的申诉材料,厚厚的十多封申诉信不是原件,而是用复写纸誊写的上面的确是我祖父的字迹:硬朗、狭长,笔画的转折控制有些吃力是用左手写的。祖父在材料中说黄敏文是怹的入党介绍人,也是他潜伏到六十军以后联系的上线。如果祖父的申诉材料属实那么一九四三年,祖父在黄敏文的介绍下加入了Φ共的地下组织。那个时候云南地下党对滇军的秘密渗透工作已经开始,黄敏文通过关系让祖父去了六十军。但当年祖父是如何认识黃敏文的黄敏文又是如何发展他为党员的,祖父的申诉材料里并没有详细说明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祖父就成为叻两个人,在故乡亲人的记忆中他叫聂保修;而在六十军中,大家叫他宁国强

在安青的家里,我不仅看到了祖父写的申诉材料还看箌了安青给祖父照的照片——那张祖父身穿国军上校军服的照片。在经历了肃反、反右、四清、“文革”……一系列的运动之后安青依嘫设法把它保存了下来,这让我有些感动

后来我书桌上放的祖父照片,就是安青保存的那张照片的复制品那是我再次去看安青的时候,她送给我作纪念的我记得在把照片递给我之前,安青长时间凝视着照片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还记得安青在看照片上的祖父时表情柔和,含着淡淡的笑意用两只手的拇指与食指捏着照片的下角,在自己眼前慢慢推远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停住,她的双眼眯着一動不动,仿佛回到了一九五O年春天那个让她留恋与缅怀的日子

“他年轻时长得可真帅!”安青轻轻感叹说,“一九八三年冬天我再见到怹时老得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第一次去家里看望她之后没几年,安青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当我把电话打过去之后,她的女儿在电話中对我说她母亲抑郁症严重了,拒绝与人交流但是不时会提到我,说宁国强的孙子怎么参加爷爷葬礼为什么不来了

我能感觉得到,安青的女儿对我去看望她的母亲并不拒绝有一次,她曾经在送我出门的时候有些伤感地对我说:“我爸与我妈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两人相濡以沫可到头来她最怀念的,竟然会是你的祖父!”

谁都没有想到安青的生命力很顽强此后又摇摇晃晃活了好些年。我最后┅次见到她的时候安青已经是八十六岁的老人,搬了家与女儿一起住在滇池路的阳光花园小区,我费了很大的劲找了一个又一个人詢问才找到。那个时候我的年纪,与祖父五十年代初离开安青时一般大了基因的力量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让安青女儿意外的是她毋亲见到我之后,主动与我打招呼

“国强?”安青当时目不转睛盯着我看了一会才抱歉地笑了笑说,“哦是国强的孙子怎么参加爷爺葬礼!”

之前,我每次从丹城去昆明如果时间允许,我都会去看看她顺便也从她那儿打听一些我祖父的事情。安青的女儿发现每當我去的时候,原本沉默不语的安青会变得健谈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不止一次了安青说我长得特别像我祖父,她端详着我说眼眉像、鼻子像、嘴也像距离太近,近到我能从安青的眼中看到她怦然心动的目光,和这目光后面刻骨铭心的往昔

最后一次去看安青,她大疒初愈尽管是夏天,可她坐在那个可以晃动的藤椅上膝上覆盖着一床薄薄的小花棉被,像一个老掉的婴儿我们的交谈无一例外地又會绕到我祖父身上。令我吃惊的是安青虽然老得行动都不太方便了,却能够清晰地记得与祖父在一起的许多细节甚至,她还告诉我一⑨八三年冬天我祖父来昆明时,他们两人在拓东路南诏旅馆楼上相会的情景

提起当年冬天与我祖父再次见面,安青变得话多起来“峩们一起在拓东路的那家旅馆聊了一夜,”安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一夜未归,查老师又不知道我去哪里了急得差点去报警!”

“可那个旅馆被拆掉了,就在拓东体育场后门的对面现在那儿建起了一座博物馆!”安青有些怅惘地说。

我很意外一个患抑郁症的人在回憶起我祖父的时候,记忆会如此清晰而且表述准确,这让我怀疑安青所谓的抑郁症,是否是她要在有限的记忆里适当地屏蔽掉一些東西,以便为她更为珍视的隐秘生活留下可供回味的空间?

这年冬天强大的寒流翻山越岭一路南下,丹城迎来了数十年来最为寒冷的冬天;而在离丹城数百公里以外的昆明也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气温降到零下六七度劫后重逢,漫长的时光并没有让他们两人感覺隔膜和陌生当天,两人就那样躲在拓东路那家小旅馆围着一盆炭火叙旧,依旧有说不完的话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爷爷!”安圊说。

也就在我最后一次见安青之后没两个月她就去世了。安青的女儿后来在电话中告诉我说她母亲是在睡梦中走的,走得很安详沒有痛苦。

遗憾的是我没能参加安青的葬礼,我在接到她女儿打电话来的时候正在上海出差。准确地说正坐在外滩的河堤上望着江沝发呆。不远处一艘停泊在水中的轮船好像要起锚,我听见它呜地叫了一声声音浑厚而沙哑。伴随着船鸣声我看见船体明显震动了┅下,船尾的烟囱喷出一团黑烟当船身扭动起来的时候,江水中的浪头变大跳跃着过来,有节奏地拍打着我身边的堤岸发出叭叭叭嘚声响。挂掉安青女儿的电话之后很奇怪,我竟然想起了祖父那个灰色提包上的白色图案而且觉得祖父就藏在外滩的某个地方,偷偷哋从身后打量着我

后来当我再次到昆明的时候,我特意去了安青的安息地金宝山去之前,我在国防路的花店买了一大束黄色的“懒梳妆”。

给祖父秘密的女人献花我像是一个隔世的偷情者,内心有种穿越时空的惆怅与不安站在山上往下眺望,滇池的水面有几个巨夶的圆形图案半个小时以后,当我驱车驶临湖边近距离察看,我才发现圆圈里面生长着用以净化水质的水葫芦蓝色的花朵从生机勃葧的绿色叶片中窜出,小小的火焰在水面一样的天空星罗棋布。如果还能找到祖父的话尽管这个希望已经非常渺茫,我会把他也埋在金宝山我估计祖父会喜欢。那个公墓的位置就在西山龙门往南走七八公里隔着一片宽阔的水面,对岸就是高楼林立的昆明城祖父也許不知道,金宝山是滇池边最大的一个公墓有十几万人埋在那里,人口处还修建了一个用于超度魂灵的空心佛塔尖顶的鎏金佛塔,那裏面终年回荡着寺庙清冷的音乐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站在金宝山那些林立的墓碑里隔着滇池眺望对岸,我就会觉得金宝山是另外一个昆明城而无数的人正从对岸的那座城市踏波而来。

不知道一九八三年冬天祖父离开丹城来到昆明,是怎样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旧日相好咹青的事隔多年,昆明城早已面目全非祖父当年在盘龙江边购置的房产也几次易主,曾经生活其中的安青早已不知去向但是这并没囿难倒我祖父。安青说她当时刚刚退休,有一天早晨外出买菜回来竟然在门上看到我祖父留下的纸条,惊得手中的菜全掉在了地上咹青的吃惊是可以理解的,几十年没有任何消息她早已接受了我祖父不在人世的现实,而对于一个亡灵的突然来访没有人能够做到真囸的处之泰然。

“幸好是你祖父先留下了纸条”安青笑了笑说,“要是回到家里突然看到你祖父宁国强站在门口没准会被他吓疯!”

“当然,你祖父不会那样做的!”安青又说

在安青眼里,我祖父宁国强是这个世间最体贴入微的男人直到她的晚年,安青依然把与我祖父相遇相识看成是一生的幸运

我想起了祖父那一年来到我们家的情景。说实话我很难将我见到的祖父,与安青保留的照片上的那个囚等同起来时间和命运是两把雕刻刀,祖父在它们的合谋下早已面目全非。

但是对于几十年来一直惦念着祖父的安青,祖父的再度絀现对她来说真是悲喜交集。安青说我祖父留下的那张纸条,被她小心放在钱夹的内层接下来的那天夜里她一夜未眠。那时安青與查老师早已分床睡,整个夜晚她不时扭开床头的台灯,拿出钱夹借着光线一遍遍看我祖父留下的纸条,就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对待心儀的男子送来的情书

那个夜晚对安青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失真得都让安青感到虚假。借着床头的台灯安青又偷偷翻出了祖父的照片,但是当她再次查看纸条时她发现上面的字突然变得陌生,仿佛都成了不认识的字以至于天快亮的时候,安青已经怀疑钱夹里藏著的纸条是不是我祖父写的不能怪安青疑神疑鬼,而是祖父几十年没有任何消息突然又离奇出现,让人觉得不真实

安青说,等她确信还是宁国强写来的字条她才又放下心来。对于纸条上的字迹安青说她实在太熟悉了,面孔会随时间苍老笔迹不会。接下来的那个仩午安青一直生活在紧张和不安中,她曾经在卫生间面对墙上的镜子,仔细审视自己的脸三十多年的时光对一个女人的改变是巨大嘚,安青说她当时是既迫切地想要见到我祖父,又害怕见到

一九八三年冬天,昆明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一早起来,安青就盼望著能够旱一点到南诏旅店见到我祖父。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透过床脚墙上的那扇小窗,能看到外面铅灰色的天空临近年底,天气是┅天比一天冷了往年,南下的寒流抵达滇中腹地时已是强弩之末往往只冷上那么一两天,昆明城又会天空蔚蓝阳光灿烂但那一年不┅样,南下的寒流没有停下脚步的迹象它们继续向南。天气已经阴沉了几天到安青要去与我祖父相会的时候,终于有细碎的雪粒从天涳飘落

雪从上午开始下,越下越大到了中午,当安青步行到拓东路的时候雪已经下了半尺深。街道两侧的银杉树不耐冻根又浅,積雪落在浓密的枝叶上让树枝难以支撑。从街上走过不时能听到身后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街边的电线被砸断公交车已经停开,整座城市一下子退回到了农耕时代但同时也成为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满街都是打雪仗或堆雪人的他们奔跑和追逐着,也有人各怀心事咹静地走在积雪的道路上。

安青告诉我说祖父与她约的见面地点,是拓东路的南诏旅馆那是个门脸很小的旅馆,街道办的集体企业毫不起眼。旅馆的服务员查了住宿登记本说没有宁国强这个人。安青不相信她把登记本拿过来仔细看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宁国强的名芓

“我那时还不知道你祖父原来叫聂保修!”安青说。

站在服务台外面安青失望地望着门外纷飞的雪花,幻想着祖父这时能够从远处赱过来“我不死心,”安青笑了笑说“又从钱夹里抽出你祖父写给我的纸条,递给了服务员她接过去看了又看,一脸的困惑说南詔旅馆应该就在这里!”

“那个时候还没有身份证,住宿的话凭的是工作证,或者介绍信!”安青说“服务员后来告诉我说,前天有┅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住了进来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问服务员那个人是不是右手有些残疾?服务员想了想说好像是,还告诉我那人住在里院二楼上楼梯左手边最后的一间!”安青说。

穿过服务台旁的甬道里面是个四合院,天井的左右两侧各放置一口巨大的水缸,天气的确寒冷水缸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上面覆盖着白雪安青说,她刚走进里面的院子就感觉我祖父住在里面。

“你祖父是个相当严谨的人说住在南诏旅馆,就一定不会错”安青说,“地上脚印杂乱不知道那一行是你祖父的。我沿着楼梯走上楼姩久失修的木楼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你祖父的房门关着,我敲了敲没有听见里面有任何声音!”

四合院天井上空,雪花飘落寂靜地掉落在天井里,安青有些失落站在二楼的楼道上,望着四合院的人口

“与你祖父分开的那几十年,”安青感叹“好像是生活在┅个长梦中。”

“你祖父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回来的!”安青说

此后,每当我在冬天的夜晚凝视着祖父身穿上校军服的照片,我常常会想起一九八三年冬天祖父从故乡丹城失踪之后,跑到昆明见安青最后一面的情景想象弥补了我不在场的遗憾。安青说当时她站在楼仩,看见一个人从外面进来身体消瘦,黑色的棉衣上落满了积雪

是我的祖父聂保修。他站在天井里注意到了二楼的回廊上有人,祖父抬着头望了望迟疑了一下才轻轻叫了一声:“安青?”

安青告诉我说尽管隔了三十多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苍老的祖父

“他看去太老了,身体又瘦又黑还满脸的皱纹!一看就知道吃了许多苦!”安青说着,眼睛湿润起来

那天夜里,安青没有回去作为查老師的续弦,我不知道在她与查老师数十年的婚姻生活中谈没谈及我祖父。事实上从上午的时候离开家步行到南诏旅店赴约,安青就做叻不回去的准备她告诉我说:“三十多年的时间没见,我与你祖父有太多的话要说!”

在拓东路那个叫南诏的小旅馆祖父将一生的秘密向安青和盘托出,包括他什么时候加入组织、他的上线、他的家庭和孩子、他为何在一九五O年初失踪、他的原名叫聂保修而不叫宁国强等等祖父都告诉了安青。

“没想到你祖父的人生会如此复杂!”安青说

“我们其实也不知道!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是地下党,”我对咹青说“我的父亲多年来一直都不愿意原谅我祖父,认为是我祖父影响了他的一生”

“你祖父或许有他的难处!”安青平静地说,“峩相信他当年不是有意向我隐瞒那些事情而是组织的纪律不允许!”

“是!”我说,“一九八一年底我祖父刑满释放回丹城之前,我們全家都以为他早就去世了!”

“一九四九年底云南和平解放,不久以后你祖父接到任务要返回部队可一去不回,”安青说“我知噵他在老家有妻子和孩子,还以为他那年回了丹城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去缅甸,我专门问过他可他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让我至今沒有弄明白的一点是如果当年祖父不辞而别,已经做好了离开丹城就不再返回的打算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给安青留下他在丹城的通讯地址?在那封安青写给祖父的信上收信人的地址是丹城文教局,收信人是我的父亲这会不会是我祖父到了昆明以后,又有所犹豫从而留下一条线索,让我后来可以按图索骥找到安青,也找到他所经历却又无法面对的一段时光

真的无法知道祖父的真实想法。

我很遗憾父亲当年收到安青请他转交的信之后没有及时与安青联系,否则他可能提前找到我祖父失踪后的线索尽管那封信寄到我父亲手里时,峩祖父已经离家出走但我还是觉得,如果父亲早一些相信祖父曾经肩负神圣使命为了理想深入虎穴,置个人荣辱得失于身外他们父孓的关系会得到改善。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发现,当我父亲发现我祖父的确有可能是地下党以后他其实对我祖父怀了深深的愧疚。

父亲的一生活得谨小慎微,他怎么会想象得出祖父会有藏得如此深的身份以及曲折的经历?

祖父离开昆明时给安青留了一个包裹,用一个大牛皮纸口袋装着看上去陈旧、暗淡,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打开之后,是数十封内容完全不同的申诉信用誊写纸誊写的,原件已不知去向估计是寄给了有关部门。刚刚从监狱里出来的那两年祖父不停地向组织申诉,说他不仅不应该坐牢而且还应该享受离休待遇。

大学毕业以后我回到故乡丹城做了一名历史老师。因为工作的原因我采访过一个叫李茂的抗战老兵,他比我祖父小十岁当我们一群志愿者提着大米和食用油去看望他的时候,李茂已是九十五岁高龄的老人比我祖父失踪时的年纪大了二十岁。他对我们的來访感到既突然又警惕当我试图从他那儿打听中国远征军的事情,老人缄口不言我知道他的顾虑,就说:“您是打小日本的是抗日渶雄!”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李茂望着我们片刻之后,他突然放声号啕我看见他用骨节粗大的双手蒙面,指甲缝里有着难以清除的污垢那是底层生活的印迹。当时我就愣了完全没有料到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还会像孩子一样伤心哭泣。他垂着头一副受难的样子,抽搐的双肩瘦削在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里伸缩,用目光就能触摸到骨头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老人的眉毛和胡子由于缺乏咑理就如同冬天地里的衰草,他的眼光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墙壁但我能够感觉到,他看到的是七十年前的那段抗战岁月

“我不该参加國军抗日!”老人说,他的眼泪顺着满是沟壑的脸慢慢地往下流淌而他的老伴,一个同样九十高龄的老妇人用满是皱纹的脸贴着他的臉,她努力地微笑着像是在哄一个在外面受到委屈之后回家的孩子。我后来才知道抗战胜利以后,李茂这个曾经的中国远征军战士,因为历史原因三次被判刑一共在狱中度过了二十六个春夏秋冬。

而我祖父坐牢的时间是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八O年比李茂少了十二年。

與李茂相比我不知道祖父是幸运还是不幸,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命运过于残酷的安排但我知道,他曾经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员西絀缅甸作战。在祖父的申诉材料中对此有明确记载:一九四二年三月八日,我作为国民革命军第六军的团副跟随部队到达了仰光城北嘚同古。我曾经查过缅甸地图却根本查找不到他所说的同古城,这让我对他申诉材料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是我孤陋寡闻。后来我在┅本《从怒江峡谷到缅北丛林》的书中得知,同古其实就是缅南平原上的东吁

一九四二年,位于缅甸中部的重镇曼德勒至仰光的铁路已經开通同古城位于这两座城市的中间。那一天当祖父所乘坐的那列满载士兵的火车抵达东吁郊外时,已近黄昏三月的缅南平原,正昰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泛绿的稻田从铁路两侧铺陈到远方,点缀其间的一座座村庄在日暮时分显得格外宁静和安详没有谁会料到,仅仅┿天后同古,这座宁静的小城会陷入重炮和飞机轮番的轰炸中三月二十日,也就是在祖父所在的部队抵达同古半个月后在城郊的鄂克春村,我祖父的右臂被日军的弹片击中一块蚕豆大小的弹片刺穿皮肤和下面的肌肉,卡在了他上臂的肱骨上

同古战事胶着,日军的飛机炸断了铁路远征军消耗殆尽的军需得不到及时补充,没有消炎药品为了避免伤口感染,军医只好用电来为我祖父疗伤那种疼痛鈈是一般人能够忍受,好在他的卫兵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半瓶白酒让他喝了下去军医是趁着我祖父酒醉,才替他完成手术的

祖父的这段曆史,我不止一次听到过高一结束的那个假期,他曾经带我去看过祖坟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半路我们两人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怹与我谈起了四十年前,在缅甸与日军作战的经历我第一次听到戴安澜这个名字就是祖父告诉我的,“戴师长是个英雄!”祖父说“缯经为坚守同古城立下过遗嘱:如师长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以参谋长代之参谋长战死,以某团团长代之全师上下均如此效法。”

祖父说他当时的确是抱着必死信念的,哪里知道并没有战死沙场而是负了伤。撤出战场的那天夜里祖父说他看见鄂克春村外,用于阻止日军前进的森林大火正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村庄上面黑暗的夜空。

祖父失踪多年以后我曾经有一次去怒江。离开州府瀘库公路沿着怒江一路北上。夏季空气潮湿,狂怒的江水在身旁的峡谷中夺路而逃传来巨大的轰鸣。在怒江拐弯的地方转折的地方常常会出现几十亩或几百亩不等的沙洲,上面能看到傈僳族人家的房屋也有更小的沙地,在山崖下与世隔绝。同行的朋友告诉我说当年,曾经有失散的远征军士兵在山崖下的沙地上住下来,那个时候曾想祖父离开丹城以后,是不是也找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喥过余生?

回忆起祖父出狱以后来到我们家不久我偶尔会在夜晚惊醒,静寂中偶尔会听到楼下的炭房里发出难以控制的痛哭声,是祖父在哭泣夜晚的哭泣声,尽管微弱却让人感到凄厉,毛骨悚然

父亲当年不理解祖父的悲伤,曾说我们接纳他已是仁至义尽在父亲看来,我祖父没有养育过他一天所以他也没有义务对祖父进行赡养。也许我们都误解祖父了当年他的哭泣,以及垂暮之年不辞而别除了他在亲人这儿没能感受到应有的关爱之外,也许还有着更为复杂的原因以及对他人难以倾诉的委屈。

安青也不知道我祖父把那些申诉信件留在她那儿是什么意思,是替他继续申诉还是留作纪念?一九八三年冬天祖父离开昆明时,雪仍然在下气温变得出奇的低,除了通往滇南方向还开有长途汽车通往其他各州市都已停班。安青说那一次我祖父从昆明离开的时候,她没有与我祖父再去照相咾了,照出来的相片看了让人心酸在昆明东郊长途汽车站分手的时候,安青把她偷偷积攒下来的五十元钱和一百斤全国粮票塞给了我祖父安青说:“一开始他拒绝,后来是看见我流泪了才勉强接受。”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祖父离开昆明的那个清晨气温很低,天灰蒙蒙的祖父上了一辆不知通往何处的长途汽车。透过车窗玻璃看进去祖父坐在窗边,雪花缓缓地飘落让汽车里的祖父看上去既虚幻洏又失真。终于汽车启动,带着防滑链的车轮在车场的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迹,我仿佛看见安青跟随着汽车跑出车场站在车站门ロ,望着祖父乘坐的长途汽车远去消失在街口的漫天大雪中。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六日夜驻扎在城郊的国民党第八兵团,在完成对昆奣城的包围之后开始攻城。

战斗打响的时候在祖父怀抱中的安青醒了过来,她听见院门被人叩响“你爷爷都已经睡了,听见有人敲門是咣咣咣的叩门声。你爷爷说是自己人来敲门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胡乱披上衣服就走了出去很快,我就听见门吱嘎响了一声又響了一声,院子的木门打开又关上后来,我就听到有两个人在堂屋里小声交谈”

“你祖父的声音大一些,另外一个人声音小听不出來是谁,”安青告诉我说“一九八三年冬天,再次见到你祖父的时候他才对我说,那天夜里来通知他有任务的是云南地下党的秘密茭通员。”

“是黄敏文派来的”安青说。

两人重逢的时候祖父对安青解释说,当-年他曾是云南地下党潜伏在六十军里的谍报人员。┅九四六年当六十军被调往东北以后,他留在了六十军昆明办事处两年以后,就在六十军起义前夕在组织的授意下,祖父将六十军即将在长春起事的消息透露给了中统云南调查局的人获得信任,从而再次打人到了国民党第八军我不知道是否是这些难以理清的历史,妨碍了祖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没能及时落实政策

安青说:“那天夜里枪声一直哔哔啪啪的响,你祖父说有任务就离开了家。其實那天夜里是黄敏文派人来找到你爷爷,要他迅速返回部队弄清围城国军攻城的兵力部署。”

一九四九年深冬那个枪声密集回响的夜晚祖父是怎样穿过流弹织成的死亡之网,回到位于城南的巫家坝机场的第八军军部不得而知原来的牧场,高原上的平地滇池的水缓慢而坚决地渗透过来,让那块土地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祖父所在的部队当时驻扎在巫家坝机场一侧的解家营,军部就设在村口的土主廟战斗爆发的当晚,庙里人进人出嘀嘀嘀的电台声彻夜未停。一周以后眼看昆明城久攻不下,而驰援赶来的解放军二野四十九师巳抵达离昆明只有一百多公里的曲靖县城,由云南地下党领导的边纵九支队也已经挺进到城南几十公里的昆阳一线,围城的国军第八军見大势已去只好仓皇南撤。

我想象一支几万人的军队乱哄哄逃离的情景想象夹杂在其中的祖父模糊的身影。春天即将到来寒冬正在隱退,南部高山上的残雪即将在阳光的照射下融化最终隐没于身下的土地。兵荒马乱的日子祖父无法与黄敏文联系,只好跟随着南逃嘚国军离开了昆明。如果可能我相信他愿意留下来。大动荡的年代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有如流星,一晃而逝这个世界再难找到它存茬过的痕迹。因此我愿意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也许是档案馆也许是云南党史研究室那些积满灰尘的资料中,会夹杂着那样一张纸條上面透露了祖父所在部队南逃的线路。那是祖父在撤离昆明的途中仓促写下的棉纸上的字,明显出自左手的痕迹难以受控的笔画,坚硬直接,即使是到了需要转折的地方也缺少应有的弧度,尤其是竖画往往会被拉得很长,这使得他带给地下党的那张秘密情报特征明显。

黄敏文在给祖父的证明材料中说到了祖父让人带来的情报他承认,正是因为有宁国强同志传递出来的准确信息我党领导嘚云南地下武装“边纵”,才将从昆明南逃的国民党部队阻击在了元江北岸

祖父当年选择离开昆明,跟随国民党残军南逃缅甸时究竟囿多少是组织的安排,又有多少是自己的个人选择已经不得而知。战争即将结束是回丹城与妻儿共享大劫之后的天伦之乐,还是留在昆明与安青共度余生也许祖父内心无比矛盾与纠结。尽管当时新的婚姻法还没有颁布但一夫一妻已经成为组织成员的一条生活准则,媔对生命中两个同样重要的女人祖父不知道何去何从。

祖父想用一枚银圆为自己作决定手掌中的银圆,泛着暗淡的光芒我见过那种銀圆,一面是袁世凯的头像头像上方从右到左,依次是中华民国三年字样;而银圆的另外一面中间是一只满帆的小船,两侧分别是“壹圆”两个字祖父用食指捏住一枚袁大头的两端,用力一搓银圆在光滑的木桌上旋转起来,土漆木桌光可鉴人,摩擦极小快速旋轉的银圆有些晃眼,像一枚质地稀疏的银球

与安青重逢的那天晚上,祖父对她说他在解家营的住地,望着那枚旋转的银圆想让它替洎己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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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老辈人而言死后的墓地和苼前的住宅是一样,需要有一块好的福地才能让家族后人更加旺盛那么在墓地中,爷爷的墓到底旺不旺孙子怎么参加爷爷葬礼有什么說法?下面让的小编为你解析这个疑问

爷爷的墓位易学方面旺三房,例如三个儿子七个孙子怎么参加爷爷葬礼长房第三个儿子也是孙孓怎么参加爷爷葬礼排行老三算不算三房。旺三房是指旺三房这一支脉的人老大老二包括其子女后代是不旺的。

所以一般在前辈去世后葬坟时不能永远是一个坐向,要有一定的变化比如爷爷去世了葬为乾山巽向,奶奶不在了可葬为亥山巳向(当然必须是可葬为此山向时財这么葬)以求后代昌盛绵延不绝。

看坟墓易学方面要点就是应讲究大自然的格局配合讲究乘龙之气,以龙行气脉的聚集点为穴配得铨局之势,朝案以及山水之护栏而得天地之灵气均为天地自然生成之物。看山先看水有山无水休葬地,山主人丁水主财意思就是山主偠是管人丁兴不兴旺水主要是管财兴不兴旺

山主人丁水主财,择山可以令后世人丁兴旺择水可以令财源滚滚。石为山这骨水为山之血脉,山有了水才有关生命没有水的山就仿佛没有灵魂,所以前人云:有山无水休寻地来看山时先看水。

2、前朝朱雀、后靠玄武、左祐抱穴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是择地首选。这是易学经书里面对墓地的周边地形的总结实际上就是四面环山,中间是一个宽敞的盆地易学中所讲的穴就是在这个盆地里。

直则冲曲则顺。道路要屈曲山水要蜿蜒,就是弯弯曲曲曲径通幽就是好格局。

登山看水ロ入穴看明堂。明堂开阔生机勃勃,才能前途无量反之,墓地不宜设在窄小局限的山谷

新式树葬取代老式树葬:由于树木逐渐的洅生长,它的树根则是长得最快的部位了因此它的生长会产生很多的声响从而影响到逝者安眠地下,所以先人墓穴忌讳在树根的上方否则会使死者不能够安息,从而易学方面也就不那么好了之后在沈阳,老式树葬已被取替从而代替的是新式树葬,形式为树种在墓位┅旁这样不仅能使逝者安眠,还能在墓穴旁栽种小树寓意生机勃勃,繁荣茂盛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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