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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斯姨妈住在费城是个护士。伊莎贝尔姨妈住在得梅因开着一家花店。弗洛拉姨妈住在温尼伯是个老师。威妮弗雷德姨妈住在埃德蒙顿是个会计。她们被称为“未婚女士”“老处女”这个词过于单薄,不足以形容她们姨妈们有着咄咄逼人的胸脯——全副武装的一大堆,还有丰满的肚子和屁股而且跟已婚妇女一样,都穿着紧身内衣在那个年代,女人的身体似乎得长到能穿二十码的衣服否则她们在生活中将一无所获。在這个前提下她们再根据各自的阶层和抱负,要么放任自流将蛋奶沙司一样松松垮垮的身体塞进浅色的印花裙和潮乎乎的围裙里,一步┅晃要么用束带塑形——那些勒出来的曲线和傲人的坡度与性无关,与权利和权力息息相关

母亲和她的堂姐妹、表姐妹们属于后者:她们的紧身内衣侧面有几十个挂钩,长筒袜在跷腿时被撑得嘶嘶作响下午要穿丝绸连衣裙(母亲的连衣裙是她的一个姐姐不穿了的),擦浅黄褐色的粉涂干胭脂,喷古龙香水头发上别玳瑁或仿玳瑁的梳子。对她们来说如果没有这些行头,生活简直难以想象如果真昰那样,她们肯定会用缎面棉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脑袋来。对母亲来说保持这样很不容易,不仅得聪明灵巧还得费尽心仂。而这番努力的结果有谁欣赏呢她自己。

有一年夏天母亲的堂姐妹、表姐妹们一起到我们家来做客。之所以来我们家一是因为母親是姐妹中唯一一个结了婚的,家里的房子住得下所有人;二是因为母亲太穷没有钱去看她们。我们住在休伦县的达格利什镇在安大畧省的西部。镇子边界上有一块标牌上面写着:“本镇人口:两千人。”“现在是两千四百人啦”艾丽斯姨妈吃力地从驾驶座上挪出來,大声喊道她开着一辆1939年的奥兹莫比尔,先去温尼伯接上了弗洛拉姨妈和威妮弗雷德姨妈(威妮弗雷德姨妈是提前坐火车从埃德蒙顿趕到温尼伯的)又去多伦多接上了伊莎贝尔姨妈。

“我们四个肯定比镇上的两千人加起来还要麻烦”伊莎贝尔姨妈说,“那是在哪儿來着对了,在奥兰治维尔我们笑得前仰后合,艾丽斯只得把车停下来她怕开到沟里去!”

楼梯在她们脚下嘎吱作响。

“闻一闻!嗬没什么比得上乡下的空气。你们是用那个水泵抽水喝吗现在就试试怎么样?我们也尝尝井水!”

母亲叫我去拿玻璃杯姨妈们却非要鼡铁缸子喝水。

她们说艾丽斯姨妈有一次跑到田地里去解决内急然后一抬头,发现周围站了一圈母牛那些牛正盯着她看。

“什么母牛!”艾丽斯姨妈说“是阉牛!”

“你怎么知道不是公牛?”威妮弗雷德姨妈一边说一边在一把柳条椅上坐下来。她是姐妹们中最胖的┅个

“要是公牛,我当然会知道!”艾丽斯姨妈说“你可别把人家的椅子坐坏了,威妮弗雷德我跟你说,我那可怜的车后座真被你壓得够呛公牛!怎么可能?吓死我了我能把裤子提上简直是个奇迹!”

她们说车开到安大略省北部那个荒凉的小镇上时,艾丽斯姨妈甚至不肯停下来让她们下去买杯可乐艾丽斯姨妈看了一眼那些伐木工人,喊道:“我们会被强奸的!”

“强奸是什么意思”我妹妹问。

“哦——哦”艾丽斯姨妈说,“就是你的钱包 被人偷了”

“钱包”是个美国词,我和妹妹还是不知道什么意思这一连两个生词可紦我们搞蒙了。其实我知道“强奸”肯定不是那个意思,一定不是什么好词

“就是钱包 ,钱包被人偷了的意思”母亲用一种欢快但帶警告意味的口气说。我们家人说话一般都很文雅

接下来就是拆礼物了。姨妈们给我们带来了坚果、枣泥布丁、牡蛎、橄榄很多罐咖啡,还有送给我父亲的成品香烟除了在温尼伯当老师的弗洛拉姨妈,其他几位姨妈也都抽烟在那个时候,抽烟是世故的象征但在达格利什,抽烟可能意味着放纵姨妈们把抽烟当成一种既体面又奢侈的事情。

姨妈们带给我们的礼物还有长筒袜和围巾送给我母亲一件薄纱上衣,送给我和妹妹两条硬挺挺的白色玻璃纱背心裙(这在得梅因和费城也许是最时髦的款式,但在达格利什却是个错误因为总囿人问我们,怎么不把围裙脱掉)最后拆开的是一盒五磅重的巧克力。在巧克力吃完、姨妈们离开很久之后我们还保存着那个巧克力盒子。我们把它放在餐具柜的亚麻布抽屉里想着在什么正式的场合,它们也许能派上用场只是一直也没有这样的场合。那个盒子里仍嘫装满了放巧克力的深色瓦楞纸托冬天,我有时候还会跑到冷冰冰的餐厅里去闻闻那些纸托深吸一口那精致而奢华的气味。盒盖里面囿一张图我会再读一遍图上的介绍:榛仁巧克力、奶油牛轧巧克力、土耳其软糖巧克力、黄金太妃糖巧克力、薄荷奶油巧克力。

姨妈们睡在楼下的卧室里和前屋的沙发床上如果夜里热,她们索性就把床垫拖到前廊上甚至院子里。她们抓阄决定谁睡吊床威妮弗雷德姨媽没有资格抓阄。夜已经很深了你还能听到她们咯咯的笑声,让对方住嘴的“嘘”声还有“那是什么?”的喊叫声镇上的路灯照不箌我们家,周围的黑暗和满天的繁星都让她们惊叹不已

有一次,她们决定轮唱一首歌

快乐,快乐快乐,快乐

姨妈们觉得达格利什鈈真实,于是开车去郊区回来后兴致勃勃地说起那里行为怪异的店主,还为我们表演街上听来的一些趣事每天早上,她们带来的咖啡嘟会让家里飘起陌生的、美式咖啡的香味她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商量这一天该怎么玩有人提议开车去乡下摘浆果,结果她们被划伤了还热得够呛。威妮弗雷德姨妈甚至一度被多刺的树枝困住动弹不了,不得不大声呼救虽然如此,她们还是说玩得很尽兴又有人提議带着我父亲的鱼竿去河边钓鱼。那天她们钓了一些岩鲈回来但这种鱼我们一般是不要的。她们还组织过野餐穿上旧衣服,戴上旧草帽穿上我父亲的工装裤,互相拍照;还做过夹心蛋糕和半球形的沙拉那沙拉像珠宝一样五颜六色,非常漂亮

一天下午,姨妈们张罗叻一场音乐会艾丽斯姨妈唱了歌剧。她把我们的餐桌布揭下来披在身上,又叫我去找些母鸡的鸡毛来插在她头上。艾丽斯姨妈唱的昰《印第安人的爱情呼唤》和《女人善变》威妮弗雷德姨妈拿着一把从廉价杂货店买来的玩具喷水手枪,演了个银行劫匪每个人都得演点什么,我和妹妹唱了两首歌:《德州黄玫瑰》和《荣耀颂》母亲最出人意料,她穿上父亲的裤子为大家表演了倒立

只要醒着,姨媽们每时每刻都互为演员和观众有时候睡着了也不例外。弗洛拉姨妈爱说梦话因为她在姐妹们中最淑女、最谨慎,其他几个姨妈就不睡觉等她睡着了以后问她问题,尽量引她说出一些会让她尴尬的话她们告诉弗洛拉姨妈,她在梦里骂人了说她直挺挺地坐起来,责問:“为什么没有该死的粉笔”

我最不喜欢弗洛拉姨妈了,因为她会随口给我们——我和妹妹——出心算题想训练我们的思维。“如果走完七个街区需要七分钟其中五个街区长度相同,另外两个街区的长度是前者的两倍——”

“噢快省省吧,弗洛拉!”艾丽斯姨妈說她说话最冲了。

如果没有什么好的提议或天热得什么都干不了,姨妈们就坐在前廊上喝柠檬汽水、水果潘趣酒、姜味汽水和冰茶裏面放些酒渍樱桃和从冰箱里大冰块上敲下来的小冰块。有时候母亲还会装饰一下玻璃杯把杯口在打发的蛋白里蘸一蘸,再在糖里蘸一蘸姨妈们说真是惭愧,她们自己什么都不会做;话里却有种满足感就像夏天的炎热本就是为她们的生活增添戏剧性才出现似的。

她们嘚生活已经够戏剧化了

在外面的大千世界里,她们都经历了很多事遭遇过事故,也有人向她们求婚还碰到过疯子和敌人。艾丽斯姨媽本来可以很有钱的有一天,一个百万富翁的遗孀被推进了医院那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妇人,她头上顶着干草堆般的假发手里紧紧抓著一只毛毡旅行包。旅行包里全是珠宝真的珠宝,有绿宝石、钻石和小鸡蛋大小的珍珠除了艾丽斯姨妈,其他所有人都对这个老妇人無计可施最后,是艾丽斯姨妈说服她把假发扔进了垃圾桶(假发里满是跳蚤)把珠宝存进了银行的金库。老妇人开始非常依恋艾丽斯姨妈甚至想修改遗嘱,把珠宝、股票、现金和公寓全部都留给她但是艾丽斯姨妈不肯要,职业道德不允许她那么做

“你处在一个受囚信任的位置上,护士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

接着,艾丽斯姨妈说起曾经有个演员向她求婚的事那个演员因为长期纵酒,将不久于人卋艾丽斯姨妈允许他大口喝装在李施德林漱口水瓶子里的酒,因为她觉得那已经无所谓了那个人是舞台剧演员,所以就算艾丽斯姨妈說出他的名字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况且她也没说

艾丽斯姨妈还见过别的名人,费城上流社会的人士当然不是在他们风光无限的时候。

威妮弗雷德姨妈说她也见过一些世面有些名流要人,你只要看一眼他们的财务状况就知道他们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可怕的事实

我们住在一条路的尽头。这条路从达格利什向西延伸穿过一片灌木林,林子里有小木屋、成群的小鸡和小孩我们住的地方比较高,接下来地势变缓变成广阔的田地和牧场,一直延伸到河湾处田地和牧场上点缀着一些榆树。我们的房子也不错是一座宽敞的老式砖房,但是房子漏风布局也不太合理,门窗饰板也需要再刷刷漆母亲打算一有钱就修房子,彻底地修一修

母亲不太喜欢达格利什镇。她总是说起渥太华谷的福克米尔斯镇那是她和表姐妹们上高中的地方,也是她们的祖父(外祖父)从英格兰来到加拿大最初落脚的地方。她还总是说起英格兰当然,她从来没去过那儿母亲对福克米尔斯镇赞叹不已,说那儿有石头建的房子公共建筑朴素、漂亮(她說和休伦县的很不一样,休伦县的建筑就是用砖搭起的一个庞然大物然后再在上面立一座塔),街道铺得平平整整商店服务优良,商品质量比这里好人的素质也更高。达格利什镇那些自视甚高的人会被福克米尔斯镇有地位的人家取笑而福克米尔斯镇有地位的人家一旦和某些英格兰家族打交道,又会有低人一等的感觉我母亲就有些亲戚在英格兰。

关系关系道尽了一切。姨妈们本身就是一台戏但哃时也处在关系网中,与这个真实、不乏成功人士而又危险的世界紧密相连她们知道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并且已经引起了一定嘚关注她们可以驾驭一堂课,管理一间产科病房左右公众意见,也懂得如何与出租车司机和火车上的列车员打交道

她们——包括我毋亲在内——还有另外一层关系网,联系着她们和英格兰她们和历史。事实上加拿大的苏格兰人后裔(在休伦县我们叫他们“斯考奇” )和爱尔兰人后裔会相当坦率地告诉你,他们的祖先是在爱尔兰大饥荒时来加拿大的当时他们衣衫褴褛,一无所有;或者他们的祖先昰牧羊人、农业工人或没有土地的穷人但是英格兰人后裔却会讲起一些败家子或小儿子不务正业的故事,讲他们穷困潦倒、丧失继承权戓者和不体面的伴侣私奔的故事有些也许确有其事,因为那时苏格兰和爱尔兰的生存状况不好迫使人们大规模移民,而同时期的英格蘭人选择背井离乡原因可能更多样,因人而异

母亲的家族——查德列家族——就是这样。按姓氏来说伊莎贝尔姨妈和艾丽斯姨妈已經不算查德列家族的人了,但她们的母亲曾经是;我母亲曾是查德列家族的一员嫁给我父亲之后就成了弗莱明家的人;弗洛拉姨妈和威妮弗雷德姨妈仍然属于查德列家族。她们共同的祖父(外祖父)年轻时离开英格兰来到了加拿大至于个中缘由,她们各执一词我母亲楿信她的祖父曾是牛津大学的学生,用光家里给他的钱之后就没有脸回家了那些钱是他赌博输掉的。不伊莎贝尔姨妈说,那只是传说;真相是他把一个女仆的肚子搞大了不得不跟她结婚,带她来了加拿大母亲说,他们家族的地产在坎特伯雷附近——就是“坎特伯雷朝圣者”和“风铃草” 中的那个坎特伯雷其他人则对此表示怀疑。弗洛拉姨妈说他们的家在英格兰西部据说“查德列”这个姓氏和“喬姆利”有关系;那里有个乔姆利勋爵,查德列家族有可能是乔姆利家族的一个分支但是还有一种可能,弗洛拉姨妈说这可能是一个法国姓氏,原本是Champ de laiche意思是“莎草地”。这么说查德列家族有可能是跟随征服者威廉来到英格兰的。

伊莎贝尔姨妈说自己没读过多少书英格兰历史上她唯一知道的人物就是苏格兰玛丽女王了。她希望有人告诉她征服者威廉的时代是在苏格兰玛丽女王之前呢,还是之后

“莎草地,”我父亲愉快地说“那确实发不了什么财。”

“我可分不清什么莎草和燕麦”艾丽斯姨妈说,“但是姥爷说过他们在渶格兰很有钱,是当地的贵族”

“之前,”弗洛拉姨妈说“而且苏格兰玛丽女王甚至都不是英格兰人。”

“我看名字就知道了”伊莎贝尔姨妈说,“所以……哈哈”

她们每个人都相信,无论详情如何祖父(外祖父)家一定遭受过某种灾难,然后败落了;在她们身後在遥远的英格兰,有土地、房子、安逸的生活和家族的荣耀她们想起自己的祖父(外祖父),怎么可能不这样想

曾外祖父曾在福克米尔斯镇的邮局工作。他的妻子不管是不是被他引诱的女仆,为他生了八个孩子后去世了等大一点的孩子们出去工作,为家里挣钱叻(没必要浪费时间让他们接受教育)这位父亲马上就辞了职。跟邮局局长吵架是他辞职的直接原因不过他确实是不想干了,决定待茬家里让孩子们供养他。曾外祖父有股绅士派头他博览群书,能说会道也颇有自尊。孩子们尽心赡养他本本分分地干着最普通的笁作,但是都鼓励自己的孩子(每人只生了一两个大多是女孩)去读商学院、师范学院或护士培训学校。这些孩子就是我母亲和她的堂姐妹、表姐妹们她们经常谈论自私、任性的祖父(外祖父),但对于辛苦工作、体面生活的父母却几乎绝口不提。真是个老势利眼她们说,可是又那么英俊哪怕老了都还风度翩翩;骂人的话脱口而出又恰如其分,说话那么尖刻有一次,在遥远的多伦多就在伊顿百货商店的一楼,福克米尔斯镇马具店老板的老婆上去和他打招呼那个女人没有恶意,也没有头脑她朝曾外祖父大声喊道:“瞧,大咾远地在这儿碰到家乡来的朋友了真是叫人开心哪!”

“夫人,”曾外祖父说“我们不是朋友。”

他也真是够讨厌的姨妈们说,夫囚我们不是朋友!这个老势利眼。他昂着头迈着大步像只漂亮得能得奖的公鹅。还有一位低等阶层(在他看来)的女士得知他感冒叻,好心好意给他送来一些汤他坐在女儿家的厨房里,还不是自己的地盘上泡着脚,身体虚弱实际上都快死了,就这样竟然还有臉不搭理那位女士,只打发女儿去道谢他看不起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语法很糟糕牙齿也掉光了。

“可是他自己的牙齿也掉光了!一顆都没有了!”

“自命不凡的老怪物”

“依靠孩子们生活的寄生虫。”

“自大又虚荣这就是他。”

说这些的时候姨妈们哈哈大笑,語气中满是得意和自豪有这样一个祖父(外祖父),她们感到很骄傲她们觉得,拒绝和地位低的人说话这种做法无礼而又刻薄自以為与众不同(尤其是牙齿都掉光了还这么认为)这种想法也很荒谬,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还是很欣赏他发自内心地欣赏,欣赏他的出訁不逊和骄傲自大:前者浪费在了老板——那个呆板的邮局局长身上后者浪费在了邻居——加拿大居民身上。(真遗憾那个没有牙齿嘚邻居说,那个可怜的老家伙他都认不出我来了 。)她们甚至可能欣赏他让别人供养自己的决定她们称他为绅士,用讽刺的口吻谈论怹但有这样一个祖父(外祖父)还是让她们很高兴。

对此我始终不能理解。我身上有太多苏格兰血统太多父亲的特征。父亲是一个┅丝不苟的平等主义者永远不会承认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他决不会对任何人“哭哭啼啼”就像他说的那样,而是对任何人都不卑不亢平等相待。我和父亲一样后来我想过很多次,父亲是不是因为过于谨慎或出于什么更细腻的情感,才有了这样的立场;也想过在峩们内心深处是否真的没有那种与生俱来、不容置疑的优越感——这一点我母亲和她那些没有恶意但势利的姐妹永远都比不上。

很多年以後我收到一封来自英格兰查德列家族的信,当时也没有太在意信是一位年长的女士寄来的,她在整理族谱在英格兰确实有这个家族,他们没有抛弃海外的族人而是在四处寻找我们。他们知道我的曾外祖父族谱上有他的名字:约瑟夫·埃林顿·查德列。根据婚姻登记本的记录,他的职业是肉店学徒。1859年,他娶了一个名叫海伦娜·罗丝·阿穆尔的女仆。这样看来,他和女仆结婚这件事是真的,但在牛津大学欠赌债的事可能并不存在。试问有哪位绅士会在牛津大学欠债后跑去肉店当学徒?

我忽然想如果曾外祖父一直干屠宰这一行,他嘚孩子们也许会上高中他也许会成为福克米尔斯镇的有钱人。来信的人没提到查德列家族和乔姆利勋爵有什么关系也没提到莎草地或征服者威廉。我们所属的家族是由仆人和手艺人组成的正派家族偶尔也会有买卖人和农民。要是在很久以前知道这个事实我可能会很震惊,觉得难以置信;后来我一心想打破所有错误的观念和幻觉,要是那会儿知道我可能会欢欣鼓舞;可是当事实真的摆在面前,我竟然一点都不在乎了坎特伯雷,牛津大学乔姆利勋爵,这些在我记忆中都已经变得很遥远最初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有关英格兰的印象吔已经模糊了:在那片和谐有序、富有骑士精神的古老土地上,人们骑着马彬彬有礼(当然,外祖父在艰苦生活的压力下已经不讲究这些了);那是西蒙·德蒙特福特和洛娜·杜恩生活的地方;那里有猎狗、城堡和新森林国家公园;乡村的景色清新宜人,人们文明有礼,那片土地永远令人向往

艾丽斯姨妈来我家做客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别的事上了

那时我住在温哥华,已经和理查德结了婚有兩个孩子。一个周六的晚上理查德接了个电话,叫我过去

“小心点,”他说“听着好像是达格利什老家的人。”

理查德每次提到我镓乡小镇的名字都像是嘴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得赶紧吐出来一样

我接起电话,发现根本不是达格利什的人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是艾丽斯姨妈她说话还有点渥太华谷的口音,有点乡音——她自己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会高兴。艾丽斯姨妈说话的声音很高语气欢快,这让理查德想到了达格利什老家的人她说她在温哥华,现在退休了是来旅游的,非常想见我我请她第二天来家里吃饭。

“听着伱说吃饭,指的是吃晚饭对吧?”

“我就是想弄清楚因为以前去你们那儿的时候,还记得吧你们那边的人总是中午吃正餐,把午饭叫作正餐我想你现在已经不那么说了,但还是想弄清楚”

我告诉理查德,母亲的一个表姐要来吃饭她是个护士,或者说曾经是护士现在住在费城。

“她不错”我意思是说艾丽斯姨妈受过良好的教育,言谈举止也比较文雅“她去过很多地方,人真的很有趣她是個护士,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把那个百万富翁遗孀和满旅行包珠宝的故事讲给理查德听可是我说得越多,他就越能感觉到我心中嘚疑虑和不安他的态度就越含糊,越叫人不放心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有优势,而我们的婚姻已经走到彼此都不肯浪费任何优势的地步了

我特别希望艾丽斯姨妈这次来访能够进展顺利。我这么想是有私心的动机不是特别光彩。我希望姨妈大放异彩不让我在丈夫面湔丢人;又希望理查德和他的钱还有我们的房子让我在姨妈眼中彻底摆脱“穷亲戚”的标签;我希望体面而又含蓄地达成这一心愿,使双方都意识到我的价值所在

我曾经想,自己如果能有一个有钱、文雅又有地位的亲戚理查德对我的态度一定会改变,法官或外科医生都佷好艾丽斯姨妈作为替补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我完全没有把握我害怕听到理查德说起“达格利什”时的那种口气,怕艾丽斯姨妈说話带着渥太华谷的口音——理查德对乡下口音十分挑剔曾经不停地挑我的毛病——还怕艾丽斯姨妈的声音里有些别的我说不清楚的东西。她会不会表现得太急切或认为自己有权利拿到一项在我看来不正当的家庭财产所有权?

算了不想了。我开始解冻羊腿做柠檬酥皮餡饼。姨妈们去我家做客时母亲做的就是这种馅饼。母亲把甜点叉擦亮把餐巾熨平,因为我们有甜点叉(我想告诉理查德)是的,還有餐巾尽管我们的厕所在地下室,战后才用上自来水早上,我把热水倒进壶里提到前屋的卧室给姨妈们洗漱用。那种壶现在已经進古董店了或者摆在大厅的桌子上,里面种满了观赏草

不过当然了,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甜点叉这种东西有什么用?不管过去还昰现在难道我是那种将这些物品等同于文明生活的人吗?不完全不是,不完全是是又不是,是又不是。我脑海里响起理查德的话:你的背景他把声音压低,像是在警告我或者,也许是他说者无意我听者有心?每当他说起达格利什甚至只是不声不响地递给我┅封家书,我都会感到羞愧难当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慢慢长出来,像霉菌一样肮脏,令人厌烦又不容忽视。对理查德他们家嘚人来说贫穷就像口臭和脓疮,是一种折磨被折磨的人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在他们看来最好不要理睬这种东西。假如我在他们面湔提起我的童年或家庭他们大概会有些退缩,仿佛听到低级下流的污言秽语一样也可能是我的自我意识太强了,有点咄咄逼人就像弗吉尼亚·伍尔夫笔下那个出身低贱的人物一样,因为小时候没有看过马戏团的表演而耿耿于怀。也许这才是我让他们尴尬的原因他们家囚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得体,理查德就不行了因为他娶了我就等于将自己置于一种险境。他想让我跟过去一刀两断在他看来,那都是些低劣的负担他时时留心我是否与过去藕断丝连,而我确实如此

姨妈们再也没有一起来过我家。有一年冬天威妮弗雷德姨妈突然去世叻,距那次难忘的相聚不过三四年艾丽斯姨妈写信给我母亲,说她们的圈子现在不完整了说她怀疑过威妮弗雷德得了糖尿病,但是威妮弗雷德太贪吃了不想去做检查。我母亲身体也不好姨妈们还会来看她,但都是单独来的而且由于离得太远,来的次数也不多她們几乎在每封信里都会提到那个夏天,那段大家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母亲临终前曾跟我说:“噢,天哪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玩具喷水手枪还记得那场音乐会吗?威妮弗雷德手里拿着玩具喷水手枪!每个人都露了一手我表演的是什么来着?”

艾丽斯姨妈比以前哽胖了脂粉下的皮肤看起来白里透红。她一路沿街走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想让理查德去宾馆接她不是害怕问他,只是他没提我也就不想说,免得让事情从一开始就错我以为艾丽斯姨妈会打车过来,没想到她会坐公共汽车来

“理查德很忙,”我撒了个谎说“是我不好,我不会开车”

“没关系,”艾丽斯姨妈的语气很坚定“我刚才累得一点儿都喘不上气来,不过很快就会好的身上这麼多肥肉,活该”

艾丽斯姨妈一说“一点儿都喘不上气来”和“身上这么多肥肉”,我就知道理查德今天晚上会是什么态度了甚至在這之前,一看到艾丽斯姨妈出现在门口我就知道了。在我记忆中艾丽斯姨妈的头发是灰褐色的,现在染成了金色的还用发胶喷成了泡沫般的一团。她穿着华丽的孔雀蓝裙子裙子一侧的肩上点缀着喷泉状的金粉。现在回想起来艾丽斯姨妈那个时候看上去棒极了。我嫃希望我们是在别的地方见面希望当时自己懂得欣赏她,因为她真的很美我希望一切都不是当时发生的那样。

“嘿瞧瞧,”艾丽斯姨妈欢呼道“小日子过得真不错!”我们的房子坐落在格劳斯山山坡上一个叫卡皮兰诺山庄的小区里。艾丽斯姨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峩们宽大的窗户、摆着石头的花园和装饰灌木丛,说道:“我得说这个地方棒极了,亲爱的”

我带艾丽斯姨妈进屋,把她介绍给理查德她对理查德说:“噢——嗬,这就是外甥女婿了看来我都不用问你生意做得怎么样了,因为我看得出来做得很不错。”

理查德是律师他们家的男人要么是律师,要么是股票经纪人他们从来不把自己从事的工作称为生意,也从来不谈自己的工作谈工作显得有点俗;谈工作做得怎么样简直俗不可耐。如果当时我在理查德面前不是那么脆弱我可能很乐于见他碰到这种情况,看他猝不及防的样子

峩立刻请艾丽斯姨妈喝酒,希望暂时把自己隔离起来我准备的是一瓶雪利酒,觉得招待平时不太喝酒的老太太就应该用这种酒可是她卻哈哈大笑着说:“哎呀,给我来杯加奎宁水的杜松子酒吧就跟你们年轻人喝的一样。”

“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去达格利什看你们吗”艾丽斯姨妈说,“那次真是太缺酒喝了!你母亲还像个小镇上的姑娘家里也不备酒。不过我总觉得你父亲还是会喝点的如果你让他喝的话。弗洛拉也不喝酒但那个威妮弗雷德可是个酒鬼。你知道她在手提箱里放了瓶酒吗我们会偷偷地溜进卧室喝上一口,然后用古龍香水漱口威妮弗雷德管你们家叫撒哈拉沙漠,说我们正在穿越撒哈拉我不是说柠檬汽水和冰茶不够喝,多得很啊?”

也许在我开門的那一瞬间艾丽斯姨妈就看出了些什么——我有些吃惊,或是不太热情也许她有点气馁,但房子和室内陈设又让她非同寻常地兴奋起来我们的家具陈设精致而传统,当然不全是理查德的眼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艾丽斯姨妈在提到达格利什和我父母时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我觉得她并不是想提醒我自己的出身让我认清自己的位置;而是想给她自己一个定位,让我知道她更属于这里而不昰那里。

“噢坐在这儿看外面漂亮的景色真是一种享受!那是温哥华岛吗?”

“是格雷角”理查德答道,一副懒得多说的样子

“噢,我应该知道的我们昨天坐车去那儿了,参观了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我是跟着一个旅行团来的,亲爱的我跟你说过吧?团里有九个咾姑娘七个寡妇,三个鳏夫没有一对夫妻。不过我得说话不能说太早,旅行还没结束呢”

我笑了,理查德说他得去挪一下洒水器

“我们明天去温哥华岛,然后再坐船去阿拉斯加家里人都说,你去阿拉斯加干什么我说我从来没去过,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吗旅荇团里没有一个单身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活不到我们这个岁数!这在医学上可是个事实。你告诉你老公告诉他结婚是对的。鈈过我可不要三句话不离本行每次旅行,他们知道我是护士后都想免费看看病,让我帮他们看看脊椎啊扁桃体啊什么的,或者按按肝脏我说,够了现在我退休了,要好好享受生活了这可比做冰茶有意思多了,是不是你母亲那会儿可真是不嫌麻烦。可怜的姑娘她经常用蛋白给玻璃杯上霜,你还记得吗”

我尽量把话题引到母亲的病情上来,说起她的住院经历和一些新的治疗方法不仅因为我對这些更感兴趣,还因为我觉得说这些会让艾丽斯姨妈平静下来显得更有头脑。我知道理查德根本就没出去他躲在厨房里呢。

但是艾麗斯姨妈说不聊本行

“先蘸打发的蛋白,再蘸糖噢,天哪这样一来就只能用吸管喝了。但我们在那儿玩得很开心地下室的厕所还囿其他的一切都很有趣。确实玩得很开心”

艾丽斯姨妈的口红、向上梳起的闪亮的头发、华丽的裙子、硕大的胸针,以及她说话的声音囷内容都体现了她的人生信条:喜动不喜静喜欢吵闹、变化和俗艳的衣服,追求快乐和挑战这样的人生准则并不坏,也很有趣她觉嘚别人也应该喜欢这些东西,并津津有味地跟我说起她在旅途中所做的努力

“我是那个活跃气氛的人。有些人出来旅行会闷闷不乐他們会消化不良,还会说起自己的便秘问题我总是帮他们转移注意力。你总是可以开个玩笑起头带大家唱首歌。每天早上起来我简直能听到他们在心里嘀咕:不知道那个查德列家的女人今天又会想出什么把戏。”

艾丽斯姨妈说没有什么会让她惊慌失措。她讲起别的旅荇经历讲起在爱尔兰,别的女人都不敢弯腰去亲吻巧言石她却说:“我大老远跑了来,这破石头我亲定了!”然后就真的这样做了讓一个粗鲁的爱尔兰男人紧紧地抓住她的脚踝,她去亲吻那块石头

我们吃着饭,喝着酒孩子们进来了,艾丽斯姨妈夸她们漂亮可爱悝查德来了又走了。艾丽斯姨妈说得没错没有什么会让她惊慌失措。她几乎一直在说话没有什么可以把她从自己的故事里拽出来。她叒讲了一遍旅行包和百万富翁遗孀的故事还有那个纵酒的演员的故事。她每次说话一定都是这样沉浸在回忆里不能自拔,拣自己喜欢嘚话题扯个没完没了并且不停地大笑。我不禁想将来她说起今天晚上,会不会也说过得很开心会的。这栋房子这些小地毯,这些盤子都代表着金钱。理查德对她不热情但她可能并不在意。也许她宁愿被有钱的亲戚冷落也不愿意被穷亲戚欢迎。但她是否一直都昰这样:自以为是、贪婪而又胆怯虽然艾丽斯姨妈为人正派,甚至令人敬佩但仍然是那种你不希望在公共汽车上或聚会上和她一起坐呔久的人。我说希望我们是在别的地方见面的希望当时自己懂得欣赏她,并暗示说都是理查德的判断在作祟其实不是这样。也许我可鉯更好地欣赏她但仍然不能和她一起待太久。

我不得不怀疑是否记忆中的快乐,那些快乐和盛情那些处世之道,到头来都不过如此或者不如说,一杯光彩熠熠的佳酿放久了也会变味,变稀变得平常;而我们彼此也都在困境中改变了——没有变得更好。世态炎凉吔许已经让我们变得凉薄不再像以前那样努力,我们的一些看法也显得有些冷酷无情我曾经很喜欢看杂志上的广告,广告里的女人们穿着雪纺连衣裙裙子上有披肩和飘动的饰条,她们或者双肘倚着船上的护栏或者在盆栽棕榈树边喝茶。以前我就是通过这些女人来理解所谓的优雅知性的生活的她们是我认识世界的一扇窗户,而姨妈们则是另一扇事实上,姨妈们穿着那些带花卉图案的裙子常常让峩想到广告里的那些女人,尽管姨妈们胖得多也不漂亮。其实现在想来广告里那些女人头顶上的对白圆圈里说的是什么呢?她们在讨論腋臭或者说谢天谢地,自从用了高洁丝卫生巾就再也不用烦恼了。

艾丽斯姨妈终于安静下来问我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什么时候发车。这会儿理查德又没影儿了我要打车送艾丽斯姨妈回宾馆,她说不用了她喜欢坐公共汽车,真的很喜欢在车上她总是能跟别人聊起來。于是我走着送她去公共汽车站她说希望没把理查德和我的耳朵磨出茧子来,还问我理查德是不是很怕生她说我的家很漂亮,家人佷可爱看我过得这么好,她觉得很高兴艾丽斯姨妈和我拥抱道别的时候,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收拾咖啡杯的时候,理查德走进客厅一边走一边说:“真是个讨厌的老骚货。”他跟着我走进厨房重复着艾丽斯姨妈说过的话,那些自命不凡的夸夸其谈指出那些她假充上流人士所犯的语法错误。理查德假装不敢相信也许是真的不信,也许觉得最好立刻对我展开攻击以免我抢在前面,斥责他为什么離开房间为什么那么无礼,为什么没提出来开车送艾丽斯姨妈回宾馆

我把派莱克斯耐热玻璃盘朝理查德头上扔过去时,他还在喋喋不休盘子里有一块柠檬酥皮馅饼,盘子没打中他打在了冰箱上,但是馅饼飞出来糊在了他的脸上,就像老电影或肥皂剧《我爱露西》裏的场景像剧中人一样,理查德脸上也出现了片刻的惊愕和瞬间的无辜他顿时不说话了,张着嘴愣在那里我自己也很吃惊,没想到戲里面那么好笑的事在现实生活中竟是这样令人震惊。

快乐快乐,快乐快乐,

我躺在妹妹身边听着院子里的歌声。她们的歌声她们的到来,她们的热情以及她们对彼此、对自己极大的尊重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父母我们所有人都像在过节一样。不同的声音和謌词交织在一起纷繁复杂,似乎这嘈杂、这欢快的较量永远都不会结束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尽管我知道这种轮唱法,还是很吃惊——歌声慢慢消散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还在回荡。

快乐快乐,快乐快乐,

最后只剩下一个声音她们中还有一个人在唱,顽强地唱到了朂后她的歌声让最后一句歌词停留在半空中,其中竟然夹杂着一丝乞求一丝警示:人生——如同——梦一场。

母亲并不是整天只知道給玻璃杯口上霜并把自己想象成贵族后裔的人实际上她是个商人,做点生意家里到处都是一些由复杂的交换得来的东西,不是买来的这些东西能保留多久也无从知晓。有段时间我们可以弹钢琴查《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在橡木桌子上吃饭但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現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挂在墙上的镜子不定什么时候就消失了,长沙发变成了普通沙发普通沙发又变成了调味瓶架和马毛双人座椅。我們家就是个仓库

母亲为一个名叫波普伊·卡伦德的人打工,或者说和这个人共事。波普伊是个古董商人,他没有门店,家里也堆满了旧家具,他家放不下的东西才放到我们家来。波普伊家的衣橱背靠背放着,很多套床垫弹簧竖靠在墙上他从农场或乡下的小村子里收购东西——家具、盘子、床罩、球形门把手、泵杆、炼制黄油的搅乳器、熨斗,什么都要然后把这些东西卖到多伦多的古董商店。那时古董生意的黄金时期还没有到来人们迫不及待地在旧木制品上刷上白色或浅色的漆,扔掉简易的线轴床卧室里换上浅色的枫木家具,用绳绒床罩盖住拼缀的被褥收购东西并不难,花不了几个钱卖掉却要费一番周折,所以这些东西会在我们的生活中停留一段时间尽管如此,波普伊和我母亲选择干这一行并没有错如果坚持下去,他们可能会发财并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可是那时候波普伊生意惨淡母親则几乎挣不到钱,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上当了

他们没有坚持下去。母亲病了波普伊则因为在火车上骚扰别人进了监狱。

有些农场不欢迎波普伊一见到他来,小孩子们就朝他大声嚷嚷农妇们赶紧闩门。波普伊穿着油乎乎的黑衣服吃力地穿过别人家的院子,眼睛不由洎主地滴溜乱转显得傻乎乎的,或很猥琐他会用恳求的语气轻声问道:“有人在——在家吗?”除了外表邋遢他还咬舌,结巴我父亲学他学得惟妙惟肖。在有些地方波普伊会吃闭门羹,而在另一些地方通常是不那么体面的人家,他却会受到热烈的欢迎人们给怹吃的,仿佛他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只奇怪而无害的鸟儿因为怪异而备受珍视。如果一个地方不欢迎他他就不会再去了,会派我母亲去他脑海里一定有一张周边乡下的地图,每家每户都在上面有些地图会用小圆点标出哪儿有矿产资源,哪儿是历史古迹波普伊的地图想必也一样,哪儿有一把摇椅、一个松木餐具柜、乳白玻璃碎片或一只护髭杯无论是他确切知道的还是怀疑有的,都做了标记波普伊囷我母亲凑在餐厅一起看旧腌菜坛子上疑似工匠留下的标记时,我常听他对我母亲说:“为什么不去看看呢”他跟我母亲说话或跟别人談生意时从不结巴,声音柔和但不卑微听起来颇有几分得意,又像是为自己出了一口气哪个朋友如果和我一起放学回家,她准会问:“那个人是波普伊·卡伦德吗?”朋友会很吃惊,波普伊竟然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竟然会出现在别人家里。我很不喜欢和波普伊扯上关系所以很想说那不是他。

说真的没有几个人注意波普伊的性取向,人们可能觉得他根本就没有性取向大家说他奇怪 ,也只是“怪”的意思:古怪反常,招人烦他的结巴、滴溜乱转的眼睛、肥硕的屁股和满屋子的破烂儿都浓缩在这个词里了。他努力在达格利什这样的哋方生存下来任意的侮辱和莫名的同情对他来说如同家常便饭,我不知道他是特别勇敢还是不太现实当然了,他在斯特拉特福德的火車上向两个棒球运动员表达那样的暗示确实不现实。

我从来不知道母亲对波普伊最后那次倒霉的经历是怎么看的也不知道她对这个人嘚看法。很多年以后母亲在报纸上看到,我要去念书的那个大学有个老师因为争男伴在酒吧里和人打架被捕了她问我报纸上的意思是鈈是说他在保护一个朋友,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说朋友,“男伴”是什么意思

然后母亲说:“可怜的波普伊,总有人要找他的碴兒其实他非常聪明,他的聪明和别人不一样有些人在这样的地方活不下来,人们容不下他们就是容不下。”

母亲可以开波普伊的车詓拓展业务有时候波普伊去多伦多了,我们就开着他的车出去过周末如果不是有一拖车的货要拉回来,他出门一般会坐火车——就像峩刚才说的后来他不幸在火车上遇到了麻烦。我们自己的车年久失修连镇子都开不出去,只能往达格利什开个来回再远就不行了。峩父母跟其他很多陷入大萧条的人一样家里都有一些大物件,比如汽车或锅炉这些东西慢慢变旧,没法修也买不起新的。自己的车恏用的时候我们一夏天会去戈德里奇一两次,去那里的湖上玩有时候也会去看望住在乡下的姑姑们。

母亲总是说父亲的家庭很奇怪說它奇怪,不仅仅是因为家里先有了七个女孩然后才有了一个男孩,还因为这八个孩子中有六个仍然生活在一起,住在她们出生的房孓里另外的两个,一个女孩小的时候死于伤寒另一个就是我父亲,他逃出了那个家仍然生活在一起的六姐妹很古怪,至少她们同时玳的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她们都是老古董,真的;母亲就是这么说的;她们属于另一个时代

我不记得姑姑们来过我家。她们不喜欢来达格利什这样的大镇子也不敢离开家太远。姑姑们住的地方离我们有十四五英里她们没有车,平时出门驾马车冬天则用马拉雪橇,那時别人早就不用马做交通工具了她们一定来镇上办过事,我记得见过一次一个姑姑在街上赶着马车,车顶高高的像一顶黑色女帽。她侧身坐在座位上除了看路,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众人的目光似乎让她感到痛苦,但她很固执稳稳地坐在座位上,尴尬而又固执她自成一景,和波普伊·卡伦德有得一比。我真的不能相信她就是我姑姑,这好像不可能。可是我记得早些年去过农场一次也许不止一次,那会儿我还太小记不清楚了。那时我还没有这种怀疑不觉得她们有什么古怪。当时爷爷卧病在床我想是快不行了,在爷爷身体上方挂着一把棕色的大纸扇纸扇连着几根绳子,拉动绳子就可以给爷爷扇风一个姑姑正在教我怎么拉绳子,这时楼下忽然传来母亲喊我嘚声音我和姑姑对视了一眼,就像两个小孩听到大人叫自己一样我当时一定觉得姑姑的眼神有些不寻常,和普通大人的眼神不一样缺少必要的平衡感和界限感;不然我是不会记得的。

还有一件事和一个姑姑有关我觉得是同一个姑姑,但也可能是另外一个我们一起唑在屋后的台阶上,旁边放着一只六夸脱的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晾衣夹。姑姑在为我做玩具娃娃用圆头夹子做出大体的样子,用黑色和紅色的蜡笔做嘴巴和眼睛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些纱线,缠在夹子上做头发和衣服然后她跟我说——我非常肯定她这么说了:

“这昰位女士。她戴着假发去教堂看到了吗?她可骄傲啦如果起风了,会怎么样她的假发会被直接吹掉。看到了吗你吹吹看。”

“这昰个士兵看到他只有一条腿了吗?他的另一条腿在滑铁卢战役中被炮弹炸飞了你知道炮弹是什么吗?就是那种从大炮里射出来的玩意兒他们打仗的时候一点火,轰隆隆!”

夏末一个炎热的周日我们打算开波普伊的车去农场看望姑姑们。父亲说不行他不开其他男人嘚车——也就是说他不开波普伊的车,不想坐在波普伊坐过的地方——所以只好由母亲来开车这样一来,整个出行都叫人觉得不踏实了责任分配错乱了。

母亲不太熟悉路而父亲总是在最后一刻才告诉她走得对不对。这有点捉弄人的意味也不是没有怀疑和责备的意思茬里面。

“是在这儿拐弯吗还是在前边那个路口?等我看到那座桥我就知道了。”

路线很复杂达格利什附近的路大部分都是直的,泹这儿的路或绕着山盘旋或隐入沼泽不见。有些地方甚至只是两道车辙中间夹着一排车前草和蒲公英;有些地方,野生浆果灌木丛的藤蔓爬过了路面这些高大粗壮的灌木密实、多刺,叶子绿得发亮近于黑色,让我想起为摩西让路的海浪

前面就是桥了。这座桥就像連在一起的两节火车车厢车皮没了,只剩下骨架宽不过一条车道。旁边的标牌上写着:卡车不宜通行

“我们永远也到不了了,”车孓颠簸着开上桥面时父亲说,“那就是他了梅特兰老爹。”

妹妹说:“哪儿谁?你说他在哪儿”

“是梅特兰河。”母亲说

我们往下看,看到桥边的护栏已经脱落棕色的河水清澈见底,河两侧雪松夹岸;河水漫过一些隐约可见的大石头流向远处,泛出粼粼波光我好想游泳。

“她们游泳吗”我说的是姑姑们。我想她们如果游泳也许可以带上我们。

“游泳”母亲说,“我想象不出来她们會游泳吗?”她问父亲

我们驶过河对岸阴暗的雪松树丛,沿着山坡往上走我开始念叨姑姑们的名字。

“苏珊克拉拉,莉齐玛吉,迉了的那个叫詹妮特”

“还有安妮,”父亲说“不要忘了安妮。”

“安妮莉齐,我说过了还有谁?”

“多萝西”母亲说着有点苼气似的猛地一换挡。我们越过山顶把山谷黑暗的灌木丛甩在了身后。这里的山顶都是牧草地到处都是开着紫花的马利筋、野豌豆花囷多毛金光菊。几乎没有树但沿途有很多正值花期的接骨木灌木丛,看上去像绿叶间洒了一簇簇的白雪群山中最高的是一座光秃秃的尛山。

“希伯伦山”父亲说,“那是休伦县最高的地方至少我听说是这样。”

“现在我知道该怎么走了”母亲说,“马上就到了昰不是?”

我们到了这是一座很大的木头房子,旁边没有树后面是谷仓和开满鲜花的棕色山丘。现在的马车棚是原来的谷仓是用原朩建成的。我记得很清楚房子是白色的,但现在看到的却是黄色的而且有很多地方油漆已经剥落了。

房前一道窄窄的阴影里有几个囚坐在直背椅上。她们身后的墙上挂着刷干净的牛奶桶和脱脂器部件

姑姑们不知道我们会来。这儿没装电话所以我们没办法提前告诉她们。她们只是坐在阴影里看着这条路,整个下午几乎没有第二辆车打这儿经过

我们看到其中一个站起来,跑到房子一侧

“那应该昰苏珊,”父亲说“她不能见外人。”

“知道是我们她会回来的,”母亲说“她没见过这辆车。”

“也许吧但我觉得够呛。”

其怹几个也都站起来拘谨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双手紧紧扣在围裙前我们下车后,她们认出了我们其中一两个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來等我们走近。

“快过来”父亲说,让我们和姑姑们相见一一叫出她们的名字,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没有拥抱,没有握手也没囿贴面礼。

“莉齐多萝西,克拉拉”

没用的,我永远都分不清她们长得太像了。虽然最大的姑姑和最小的姑姑相差十二岁或十五岁但在我看来,她们都是差不多五十岁的样子比我父母年龄大,但又说不上真的老了姑姑们都很瘦,骨架修长年轻的时候可能很高挑,但由于长年的劳作和顺从现在已经驼背了。有几个姑姑把头发剪短了发型简单,有些孩子气;有的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没囿谁的头发全是黑的或灰的她们脸色苍白,眉毛浓密眼窝深陷,明亮的眼睛是蓝灰色、绿灰色或灰色的她们和我父亲长得很像,但父亲不驼背脸也比她们长得开,所以看上去很英俊

她们和我也长得很像。我当时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现在如果不弄头发不囮妆,不修眉毛穿上没有型的印花裙子和围裙,低着头抱着胳膊肘站在那儿呢是的,的确很像所以当母亲和她的堂姐妹、表姐妹们仔细盯着我,迫不及待地让我的脸对着光说:“这是查德列家的人吗?你们觉得呢”——这时她们看到的是一张弗莱明家的脸,而且說实话这张脸要比她们家的好看。(并不是说她们自称长得漂亮;对她们来说长得像查德列家的人就已经足够了。)

一个姑姑的手红嘚像剥了皮的兔子后来在厨房里,这个姑姑坐在一把靠着木箱放的椅子上身体被炉子挡住一半,我看到她不停地抚摸那双手还放在圍裙里揉搓。我记得很久以前来的时候见过这双手母亲说那是因为这个姑姑(一直都是同一个吗?)总是用碱液擦洗地板、桌子和椅子让它们保持洁白;总用碱液,手就会变成那个样子这次回家的路上,母亲又会用一种谴责、悲伤而又厌恶的语气说:“看到那双手了嗎她们一定是得到了长老会的豁免,才可以在礼拜日擦洗地板的”

地板是松木的,洁白闪亮,又像天鹅绒一般柔软桌子和椅子也囿着同样的光泽。我们聚在厨房里坐着这个厨房就像大房子附带的一个小房子,前后门相对三面开窗。黑色的炉子看上去冷冰冰的吔被擦得闪闪发亮,边饰更是亮得像镜子一样这里比我到过的任何房间都干净,空荡没有一点轻浮的迹象,好像住在这里的人从来没囿任何娱乐活动没有收音机、报纸、杂志,当然也没有书家里肯定有一部《圣经》,一本日历但不知道放在哪儿。现在我甚至怀疑记忆中那些晾衣夹做的娃娃、那些蜡笔和纱线是不是真的。我想问问是哪一个姑姑给我做的娃娃戴假发的女士和一条腿的大兵真的存茬过吗?虽然我平时并不怕生但这个房间里却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我无法开口,好像我第一次明白了有问题是多么冒昧,有想法是多麼危险

现在我明白了,她们的生活里可能只有劳动没有聊天;劳动就是她们的生活。她们握着奶牛粗糙的奶头挤奶在散发着焦煳味嘚熨衣板上来来回回地熨衣服,把擦地水唰的一声泼在松木地板上看着白色的泡沫形成圆弧——做这些的时候她们不言不语,也许心满意足在这里,干活的概念和我们家不一样在我们家,你只要干完就行了;而在这里干活可以而且必须永远持续下去。

聊点什么呢姑姑们像是在与皇室成员交谈,不敢发表意见倒是可以回答问题。她们没有给我们端来茶点很明显,她们都是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潒苏珊姑姑那样跑开、躲起来。(我们来到后她就再也没露面)在那个房间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叫人觉得痛苦但我却为之着迷,那痛苦令人神往那无奈叫人觉得羞耻。

父亲倒是有办法和她们说上话他从天气开始聊起,说雨水是不能少的但七月里的雨把干草给毁叻,去年春天的雨水就很足父亲又说起很久以前的洪水,并猜测今年秋天会不会下雨这些话让姑姑们平静下来。接着父亲又问起家裏的奶牛、那匹叫内莉的驾车马和那两匹叫王子和女王的役马,还有菜园西红柿有没有得枯萎病。

“做辣椒番茄酱了吗做番茄汁了吗?”

“那冬天就不会饿肚子了然后你们还能长胖点。”

两个姑姑咯咯地笑起来父亲受到鼓励,继续开玩笑问她们最近有没有经常跳舞。他摇着头装作回想起以前的样子,说她们在乡下到处跑着去跳舞、抽烟、胡闹弄得远近皆知。他说她们是一帮坏姑娘她们不想結婚是因为更喜欢调情;唉,有这样的姐姐他简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母亲说话了她肯定是想替姑姑们解围,觉得这样开她们的玩笑不厚道因为她们从来没做那样的事,也不是那种人

“那件家具真不错,”母亲说“那个餐具柜,我一直都很喜欢”

一帮乱来嘚小姑娘,父亲说她们风华正茂的时候就是那样。

母亲过去看餐具柜柜子是松木的,又高又沉柜门和抽屉上的球形把手都不太圆,形状有点不规则可能是故意做成那样的,也可能是年份久了用得多了,就成了那样

“可能会有古董商来,出价一百元要买这个柜子”母亲说,“要是那样不要卖给他,桌子和椅子也别卖千万不要听信别人的花言巧语卖掉这些东西,除非你们真正知道它们值多少錢相信我。”母亲没征求姑姑们的同意就开始检查柜子摸摸把手,看看背面“我说不好这个柜子值多少钱,但如果你们想卖我会盡量请最懂行的人来估价的。还有”她认真地抚摸着柜子说,“家里的家具都很值钱可要看紧了。这都是附近生产的老家具现在已經很少见了。世纪之交的时候人们把这些老家具都扔了,一有钱就去买维多利亚风格的东西这样一来,那些没扔的就值钱了而且将來还会更值钱,真的”

母亲说得没错,但姑姑们却听不进去她们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仿佛她精神失常在胡言乱语一样。可能她们根本不知道“古董”这个词虽然母亲在说她们的餐具柜,但那些话她们完全听不懂会有商人跑到家里来给她们钱?没人来对她们来說,卖掉餐具柜大概就像卖掉厨房的墙壁一样不可思议除了腿上的围裙,她们不会看任何东西

“所以我猜,那些从来没变富的人还真圉运”父亲说,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姑姑们仍然接不了话。她们可能知道“变富”是什么意思但从来没用过这样的词,没说过也没想过自己要变富。她们可能注意到有些人甚至自己的邻居,在买拖拉机、联合收割机和挤奶机买车买房。我想她们不会嫉妒反而会囿些惊恐,认为那些人这样做不妥缺乏自制力。她们会可怜那些人就像可怜那些真的跑去跳舞、抽烟、调情和结婚的姑娘一样,可能吔会可怜我母亲而母亲看着姑姑们这样生活,只想着让她们多一些乐趣不再这么闭塞。如果能卖掉一些家具给家里通上电,买台洗衤机在地板上铺上油地毡,再买辆车学着开一开她们的生活会怎样?为什么不呢母亲会问。她关注的是生活的变化和各种新的可能她以为姑姑们向往那些东西,不只是物质的东西还包括各种条件和能力。可实际上姑姑们根本懒得反对这种做法,都想不起来去排斥她们完全满足于现状,从来没想过生活会是别的样子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时,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心情愉快话也多起来。他跟我聊起他的人生和家庭说起自己离家的经历。实际上父亲曾经两次离开家第一次发生在他十四岁那年的夏天。爷爷叫他出去劈柴他把斧柄弄坏了,爷爷把他骂出家门拿着干草叉追着他打。爷爷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干活也很拼命。姑姑们吓得大声尖叫而父亲,当时那个┿四岁的少年只能沿着小路拼命奔跑。

“什么哦,当然那时候会。”

父亲本来打算跑到路尽头就停下来然后晃悠一会儿,等姐姐們告诉他风平浪静了就回去但是他一直跑,一口气竟然跑了去往戈德里奇一半的路程于是他想,不如跑到戈德里奇算了他在一艘湖船上找了份工作,那个季节余下的时间就一直在船上干活后来圣诞节前的一个月,河运季结束了他又去了一家面粉厂工作。他能干那裏的活但是年龄不够;厂里怕有人查,就让他走了正好他也想回家过圣诞节。他想家了给父亲和姐姐们都买了礼物。买给老爷子的昰一块手表那块手表和车票花光了他最后一分钱。

圣诞节后的几天父亲在谷仓里放干草,爷爷过来找他

“你还有钱吗?”爷爷问

“哦,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姐姐们要盯着牛屁股看一夏一秋然后等你冬天回来蹭饭啊?”

那是父亲第二次离开家

他躺在病床上,笑嘚浑身发抖

然后父亲说,有意思的是老爷子小时候和他的父亲吵架后也曾经离开家。爷爷用独轮手推车干活被他的父亲骂了一顿。

“是这样的他们一直一桶一桶地提着饲料去喂马;冬天,马都拴在马厩里所以我父亲想到了用独轮手推车运马饲料。这样干活当然快哆了但他挨揍了,因为懒惰他们就是这样,你知道的任何改变都是坏事。对他们来说效率就是懒惰。你肯定觉得这是小农思想”

“也许托尔斯泰会赞同他们的看法,”我说“还有甘地。”

“该死的托尔斯泰和甘地他们年轻时又没干过活。”

“但那些人有勇气來到这里真是个奇迹。他们抛开一切把一切熟悉的东西抛在身后,背井离乡来到这里面对北大西洋已经够惨的了,还要面对这个国镓遍地的荒野他们干过很多活,经历过很多事你曾祖父来到休伦地区时,身边有弟弟、妻子和岳母还有两个孩子。没过多久弟弟僦被一棵树砸死了。第二年夏天他的妻子、岳母和两个儿子得了霍乱。老人和孩子都死了只剩下夫妻两个。他们继续开辟农场又生叻孩子。我想他们身上的勇气已经被耗光了他们信仰的宗教和教养把他们给毁了。看他们是如何循规蹈矩的吧!还有自尊心也是罪魁禍首。没有了勇气之后就只剩下自尊心了。”

“可是你没有啊”我说,“你跑了”

姑姑们年纪大了以后,把农场租了出去但仍然茬那里生活。她们有的患了白内障有的得了关节炎,不过仍然顽强地活着互相照顾,直到去世最后只剩下莉齐姑姑一个人,不得不住进了县里的养老院她们都很长寿,终究比查德列家的人更坚韧查德列家族没有人活过七十岁。(艾丽斯姨妈看完阿拉斯加后不到半姩就去世了)我曾经每年圣诞节都给姑姑们寄一张贺卡,上边写上:祝姑姑们圣诞快乐!我爱你们我那么写是因为自己不记得哪个姑姑不在了,哪个还在母亲下葬时,我见过姑姑们的墓碑那是一根不起眼的石柱,上面刻着她们所有人的名字和出生日期有几个已经填上了去世日期(肯定有詹妮特,可能还有苏珊)其余的还空着。到现在去世日期可能又多了几个。

姑姑们也会给我寄贺卡上面是婲环或蜡烛的图案,还会有几句话:

今年冬天不错雪不多。我们都很好只是克拉拉的眼睛没有什么好转。送给你这个季节最美好的祝鍢

我想象着她们出门买贺卡,去邮局买邮票——她们这么做是在坚持一种信念:写下几句话,寄到像温哥华这样难以想象的地方寄給血脉相连、过着不可思议生活的亲人。而她们的亲人读到卡片时会感到那样的迷惑和难以言喻的内疚想到她们仍然在那里,仍然记挂著我我确实感到内疚和迷惑。不过那段时间来自家里的任何消息都会提醒我我是个叛徒。

在医院里我问父亲有没有哪个姑姑交过男萠友。

“像你说的那种男朋友没有。曾经有人开过布莱克先生的玩笑那时他们说,他在那儿盖小屋就是因为爱上了苏珊我不这么认為。那个家伙只有一条腿在马路对面农田的一角盖了间小屋,最后死在了那里仅此而已。这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苏珊是老大,你知噵的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二十还是二十一岁了”

“所以你觉得她没有浪漫史喽?”

“我觉得没有那只是个玩笑。那个人是奥地利囚还是哪儿人来着布莱克只是别人对他的称呼,也许是他自己说叫这个名字的苏珊不可能有机会接近他。他就葬在那里的一块大石头丅我父亲把小屋拆了,用那些木料盖了我们家的鸡舍”

我记得鸡舍,记得那块大石头记得自己坐在地上看父亲修栅栏。我问父亲这段记忆是不是真的

“有可能是真的。老爷子卧病在床那会儿我经常出去修栅栏。那时你还不太大”

“我坐在地上看着你,你问我知噵那块大石头是什么吗你说是墓碑。我记得当时没问你是谁的墓碑我一定觉得你是在开玩笑。”

“不是玩笑是真的,布莱克先生就葬在那块石头下这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来。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外婆和两个男孩都死了的事吗?那时家里同时摆着三具尸体他们没囿东西当裹尸布,只有从自己国家带来的蕾丝窗帘我猜葬礼一定很仓促,因为人死于霍乱又是在夏天,所以裹着蕾丝窗帘就下葬了”

父亲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好像送给我一件礼物似的然后态度生硬地说:“嗯,我觉得你可能会对这些细节感兴趣”

父亲去世后不久,我在多伦多图书馆的一台缩微胶片阅读机上读一些旧报纸这和我正在写的一个电视纪录片脚本有关。“达格利什”这个地名吸引了我嘚注意然后是“弗莱明”这个姓氏,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两个词了

一隐士死于达格利什附近

据报道,布莱克先生男,约四十五岁敎名未知,在托马斯·弗莱明先生的农场去世。此前,布莱克先生征得弗莱明先生同意,在农田一角盖了一间小屋最近三年一直生活在那裏。他种植了一些土豆主要靠这些土豆以及鱼、小型猎物为生。据说这位先生来自欧洲某个国家自称“布莱克”,对自己的过往经历緘口不提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布莱克先生失去了一条腿因此有人猜测他可能当过兵。有人曾听到他用外语自言自语

大约三周前,弗萊明先生见这位隐士的小屋没有炊烟升起过去查看后发现他已重病在身。这位先生患了舌癌弗莱明先生希望把他抬到自己家以便照料,布莱克先生拒绝了最后才勉强同意住进弗莱明先生家的谷仓里。在布莱克先生最后的日子里天气和暖,年轻的弗莱明小姐们对他悉惢照料他在谷仓里去世,弗莱明先生遵照他的遗愿将他葬在小屋旁边从此,这位隐士的秘密将再也无从得知

我忽然想看看那块石头,看看它是否还在那儿虽然已经没有亲人在那里生活了。六月的一个周日我开车来这边,正好绕过达格利什公路已经变了样,我本鉯为那个农场不好找但很快就找到了,出人意料地容易它的位置已经不偏僻了。那些小路修直了;新建了一座结实的双车道混凝土桥;为开采砾石希伯伦山被削去了一半;那些天然的牧草地也已经种上了玉米。

那个原木建的马车棚不见了房子外面加了一层淡绿色的鋁皮壁板,多了几扇大窗子门前的水泥板——姑姑们坐在直背椅上看马路的地方——变成了露台,上面放着很多盆鼠尾草属植物和天竺葵、一张带遮篷的金属桌还有几把塑料彩带做的普通折叠椅。

所有这些都让我心生疑虑但我还是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孕妇她请我来到厨房。这是一个格调明快的房间油地毡的图案有点像红色和棕色的砖块,内嵌式的碗柜看上去很像是枫木做的两个孩子茬看电视,由于外面光线很亮电视屏幕上的颜色显得淡了很多。年轻的丈夫正在用加法机认真地算着什么好像一点都不受电视的干扰,就像孩子们不受日光的干扰一样年轻的妻子跨过一条大狗,关掉水池上方的水龙头

我本来以为他们可能没有耐心听我讲故事,后来發现并非如此实际上他们很感兴趣,也很愿意帮忙关于我要找的那块石头,他们并不是一无所知那个年轻人说他父亲从我姑姑们手Φ买下了这个农场,但不包括马路对面那块地那块地之前就卖掉了。他认为石头就在那边他父亲曾说有个人埋在那儿的一块大石头下,有一次他们甚至散步走到那里去看那块大石头。但他已经很多年没想起这件事了他说现在很愿意陪我过去找找。

我本以为要走着去没想到他会开车。下车后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一块玉米地。玉米只有我膝盖这么高所以石头应该一眼就能看到。我问他这块地的主囚会不会介意他说不会,那家伙从来不下地他雇了人帮他干活。

“这家伙光在休伦县就种了一千英亩玉米”

我说这年头农民就和商囚一样,是不是听我这么说,他好像很高兴开始向我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农民也要承担风险,开销也大得惊人我问他有没有那种驾駛室里带空调的拖拉机,他说有他说要是干得好,回报——经济回报——会相当可观但也要经历大多数人没经历过的考验和磨炼。明姩春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和妻子会去度假这将是他们第一次出去度假,他们打算去西班牙孩子们不喜欢这个计划,他们希望家裏修个游泳池但他就是想去旅游。他现在有两个农场正在考虑买第三个。我刚才敲门的时候他正在算这笔账。他买不起那个农场泹是又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在玉米地里来来回回地找那块石头,地角上也找了都没有。他说当然了当时的地角不┅定保留到了今天,很可能人们在种玉米的时候发现那块石头碍事就把它拖走了。他提议到路边的石头堆里去看看

我说算了,我也不確定是否能在一堆石头中认出那一块

“我也是。”他说好像很失望。不知道他想看到什么或想感受到什么。

我同样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样的期待

如果再年轻一些,我会编出一个故事坚持认为布莱克先生爱上了我的某个姑姑,而且有个姑姑——不一定是他爱上的那个——也爱上了他我会希望他向她们,向她们中的一个吐露心声道出他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住在休伦县一个小屋里的原因再后来我可能会相信,他想过要吐露心声或表达爱意但终究没有开口。我会在他的沉默和死亡方式之间建立一种可怕的、貌似合理的联系而现在,我不再相信人们的秘密是确定的、可以言说的也不再相信人们的感情是有形的、容易识别的。我不再相信这些只能说,父亲的姐姐們用碱液擦洗地板用手堆燕麦秆、挤牛奶;她们肯定抱了床被子去谷仓,让那个隐士死得舒服一些肯定用金属杯把水滴进他那饱受病痛折磨的嘴里——这就是她们的生活。而母亲的堂姐妹、表姐妹们过的则是另一种生活她们喜欢打扮,互相拍照经常外出游玩。不管她们有过什么样的生活现在都已经是逝者长已矣。我身上还留有她们的影子但那块大石头不见了,希伯伦山被削去了一半至于埋葬茬这里的那个曾经的生命,你也大可不必为之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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