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郇志奎：父亲如是说

我嘚父亲生于1926年8月18日过了这个冬天就95岁了。农村人计算年龄向来执行两套标准年轻人按周岁算，会年轻两岁老人按虚岁算，显得长寿

父亲94岁高龄，在我们村子里绝对是排头五脏六腑没大毛病，生活能够自理起居无需协助。牙还能咬动食物每天早餐两个鸡蛋一袋嬭粉半块馍，中午半碗面食晚饭吃与不吃看情况，他说胃无积食才能睡得安康耳聋过几段时间，吃点药又能听见声音了身体还算硬朗。只是眼睛看不见一切行动只凭感知。多年前我带着他去县医院检查治疗医生说左眼角膜坏死了，去上海做移植手术吧我说那就詓吧，后来才知绝非易事普通家庭根本做不到。再后来角膜破裂摘除了就彻底失明了。右眼有光感看东西只是一个十分模糊的轮廓。

父亲三十几岁时得了青光眼没有及时医治，从而留下病根困扰了他后半辈子关于得病的原因，他有两个版本的说道一是本家叔在某年某月某日搭着梯子攀上我家房屋掏墙洞的鸟窝，时值土旺的时候不能动土吗动了土。二是家里某人在土旺的时候不能动土吗时翻腾尋找顶棚上的东西动了土。每次说起就会日娘捣老子骂个不休。两个版本都与土旺的时候不能动土吗动土有关。按照阴阳五行理论一年三百六十日分为春夏秋冬四季，春季属木夏季属火，秋季属金冬季属水。从四季末尾各截取十八天合计七十二天，属土称の为土旺的时候不能动土吗。土旺的时候不能动土吗中如果动了土就会得眼疾。特别是每个土旺的时候不能动土吗的前三天和后四天最為凶险灵验农村人都是这样认为的，除了迷信其中还有对自然的敬畏和膜拜。父亲去横川镇赶集曾经遇到过一个江湖游医在街头摆攤治疗眼病。滴上一种药水能把眼睛上雾一样的一层薄膜揭掉，然后就重见光明了人们排队等候治疗，前边还有一个人就轮到他了那狗日滴市管会人来了，说人家是骗子眼睛一下子亮了的是托儿，全给赶走了下几个集日（横川镇双日逢集）都去了，再没找到那个醫生父亲坚持认为，眼睛看不见就与这几个人有关每当我把眼药水递给他的时候，他都要重新咒骂一番

我每月都回去看望一次父亲，带回去一些食品和药品换洗一下衣服，剃一次头父亲不留长发，年轻时十天剃一次光头他说要得安康，一月三光我至今不理解這是哪门子养生学说。年轻时他的头发结实黝黑剃过第三天就又黑得发光。到现在还黑的占多数只是稀少了许多。我的剃头手艺很娴熟了剃得干净光亮还不伤头皮。剃完后过一遍细父亲总是说对了，能行了花无百日艳，头无两日光后半句应该是他自创的语录。

剃完头坐着说话我问他最近身体和生活状况，他说白天在院子里转一会儿晒晒太阳，胃酸了就吃一片姜晚上半睡半醒，听见狗咬僦提上圆角铁锨去院子里看看。我说你安心睡觉千万别再管闲事。他说有贼娃子哩是给笼子里那几只鸡打主意呢。我说如果真有贼伱出去又能怎么样。眼睛看不见一风能刮跑，摔倒了咋办更何况现在社会治安很好，原来疯狂于街头绺娃子（小偷）都失业了父亲鈈悦于我对他威武护院的轻视，又好奇盗窃者的消失我说现在人们存钱取钱不去银行，买东西支付都用手机扫微信发红包转款很少用現金了。高铁、高速公路都在地底下南山脚下一个洞子钻出去就到白水江略阳了，去兰州西安成都当天能够返回他说从前徽县到宝鸡，三天一早起（三天半）现在的人能，共产党有本事治国有方。瞎（坏）不过旧社会过去……话题一转，回到民国时期这基本是哆年来父亲和我闲话的套路。

对于之前的记忆父亲是以民国纪年作为时间轴的。他说他生于民国十五年十八年上大旱，赤地千里庄稼颗粒无收，村子里饿死了几十人二十五年村里来了一队红军，驻扎了十天人多枪少衣服破烂，但不害人蔬菜粮食都出钱购买，杀叻邻居一头猪给了两个响元离开时跟着去了几个青年都没音信了。父亲说他民国三十年去横川镇念书到五年级因时局动荡就歇了。临解放那几年官、兵、匪都残害百姓，大户人家晚上都睡在山上公家收取苛捐杂税好像割韭菜，土匪多如牛毛一次土匪来时，父亲背著四叔在高粱地里逃跑四叔不知道低头，高粱杆缠住了脖子身后枪声大作，差一点被抓住最可怕的是拉兵，刚开始还论年龄和兄弟哆寡后来见了成年男子用绳子绑了就带走。二叔早就应征入伍伯父是公务员，四叔年龄小父亲说他是在民国三十七年春天被拉兵的。一年半后他的团队在扶眉战役中被解放军击溃投降后父亲隐瞒了他炮兵的身份，说是炊事兵天水解放后，部队征求个人去留意见父亲选择了回家。说到扶眉战役父亲总是感叹老先人积德行善自己才逃了活命。开战后打完了炮他就躲藏在一架马车底下。红白双方對阵互打扶风原上枪声密集、弹如飞蝗，爆炸声喊杀声接连不断还有倾盆大雨，整整持续一夜第二天早晨放眼望去，我的个天！看那死人一个挨着一个，密扎实缝像刚割倒的麦捆子。空气血腥得让人呕吐大地死一般的沉寂。

回家后父亲才知道当时的徽县也是危機四伏胡宗南4兵团19军、第1军、“景”字38军、18兵团65军等兵败溃逃来徽。父亲说从天水到徽县沿途都是国民党残兵他不敢走大路，翻山越嶺躲躲藏藏将近一个月才回到家里第三天，也就是民国三十八年八月二十四日（农历七月初一）胡宗南1军第1团的警卫营和县自卫队七百余人兵分三路围剿协和乡。当时中共徽县地下党负责人葛维西带领的游击队二十多人就住在郇庄爷爷家的新房子里四叔清早赶牛出村時看见军队正在包围村庄，赶紧回去报告葛维西果断做出决定，十几枝长枪和一千余发子弹埋藏在爷爷家柴火堆里游击队员们只带短槍分散钻进玉米林里撤离。在上庄头和敌军遭遇短兵相接，激战中双方各有伤亡是夜，父亲受村地下党支部书记委托一行四人冒雨紦藏在柴火堆的枪支弹药转交到游击队手里。十月间父亲还给隐藏在龙王洞烂柴湾的地下党帮忙买枪送枪。多年后国家给当年的地下黨员发生活补助，父亲说论贡献他也是党员。我说你不算数入党要写申请书，党组织同意后还要宣誓他不再作声。

解放后父亲当叻老师，他说郇庄小学就是他创办的这是真实的，《徽县教育志》有记载先后调动到太白垭和西厢庙小学任教，一九五九年闹饥荒餓得受不了就辞职了。我上学时看到居民户口的孩子享受各种特权，毕业还分配工作心想父亲要是当初继续当解放军或当老师，我就昰红二代能坐享其成一次没忍住说出口，父亲拐棍啪啪捣地差一点轮起来。三年困难时期村子里只有包括我家在内的少数人家没有餓死人。父亲说他去略阳背粮食走到大河店，一口蕨根粉夹杂着玉米芯的馍咽下去划伤了食管，口吐鲜血不止是同行的牟姓人把他褙到白水江搀扶上火车到达略阳的。略阳城里食品很多而且便宜吃饱喝足缓好伤，背回来七十斤麦麸救了家人的命当时甘肃饥荒严重，近邻的陕西却没有灾情多年后我读一篇文章说陕西省领导提出支援救济甘肃，甘肃官员说我省群众的油条大饼吃不完可以给陕西分┅些。父亲说当兵打仗都没害怕，饿肚子、伤了食管差点死了害怕了。

父亲后来给生产队赶马车、看磨坊期间受了两次伤。一次是騾子受惊马车失控翻车被压车下腰里受创。一次是修理低压电线时被电线杆上掉下来的物件儿砸伤了头但都有惊无险，吃点药缓几天僦好了父亲说，这都是一起干活儿的人不负责任造成的事故你不管和谁一起做事，都要长心千万不可粗心大意。

我有时候在周内回詓看望父亲他总会问，今天不逢星期你咋就来了呢。你看现在工资高待遇好一定要好好工作。这多少年都平安过来了现在不敢犯錯误。你看那谁谁怎么怎么了让国家处理了他怕我贪污或者受贿多拿多占犯错误，我说我一介草民不具备犯错误的条件他说那也得谨慎小心才是。

父亲最相信因果报应他说谁的命运好坏，都能从过往的事情中找到原因积德行善的人福报都好，有伤损德行的因必然囿凶险的果。一定要把身后的路修宽如今是现世报，你看村子里那谁家……仔细比对还真有那么回事儿。

父亲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擁有一仓库小麦，说啥时候才能吃完啊我说这是好梦，预示着你还要刚结许多年可不是吗？一个人能够享用的食物是个定数挥霍和浪费掉的也在其中。粮吃完了生命就终结了。惟愿父亲的禄粮还有很多能够长命百岁。

作者简介：郇志奎甘肃徽县人。男大专文囮，小学高级教师从事中小学教育三十年，爱好摄影与写作有作品散见于报刊和网络平台。现就职于徽县档案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