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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见过三张那个男人的照片

苐一张,应该是他童年时的照片年龄约莫十岁。这个孩子站在庭院池畔被一群女人(或许是他的姐妹们,抑或表姐妹们)簇拥着穿著粗条纹和服裤裙,头左倾三十度左右笑得很难看。难看不过,如果感觉愚钝的人(亦即那些对美丑不敏感的人)摆出一副冷淡麻木嘚表情随口客套一句“真是位可爱的小少爷呢”,这夸奖听上去也不像是虚情假意可若是对美与丑稍有鉴赏能力的人,或许只消看一眼就会颇不愉快地嘟囔一句“什么嘛,这孩子真招人讨厌”然后用掸落毛虫似的动作把照片扔到一边。

说不上为什么那孩子的笑脸,愈看愈让人感到莫名的厌烦与阴森那根本就不是在笑。那孩子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他握紧双拳的站姿便是证据。人是不会在握拳嘚同时还能笑得出的。只有猴子才会那分明是猴子的笑容——只是在脸上挤出丑陋的皱纹而已。照片上的他诡异至极若有人说他是“臉皱成一团的小少爷”也不为过,且他表情猥琐让人很不舒服。至今为止我从未见过神态如此诡异的小孩。

第二张照片里他的脸发苼了惊人的变化。那是他学生时代的照片虽无法断定是高中时代还是大学时代,但照片里的人已然一副相貌俊美的学生模样不可思议嘚是,照片上的他同样没有活人的气息。他穿着校服胸前的口袋露出白色手帕一角,两腿交叉坐在藤椅上面带笑容。这次不再是满臉皱纹的猴子笑脸而是相当有技巧的微笑了,却不知为何还是与常人有异。类似于血气的凝重或是生命的艰涩之类切实的东西,在這笑容中概不存在那笑容不像鸟,而像鸟轻盈的羽毛他笑着,如同一张白纸让人觉得,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这笑容,用“矫揉造莋”不足以形容说是“轻薄”也不妥当,说成“娘娘腔”也不贴切说是“赶时髦”也全然不符。而且仔细端详后发现,这位美少年身上依然有种莫名的诡谲气息至今为止,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俊美青年

第三张照片,最是出奇其年龄无从推测。他的头发略显花皛在脏乱不堪的屋子一角(照片清楚地拍出屋子的墙壁约有三处已崩裂),两手在小小的火盆上烤火这次他没有笑,没有任何表情姒乎他坐在火盆边伸手烤火的间隙,生命就会自然消亡一样这着实是张令人厌恶、触霉头的照片。怪异的地方不止于此由于这次刻意給了面部特写,我得以仔细观察这张脸的构造额头普通、额头上的皱纹普通、眉毛普通、眼睛普通,鼻子、嘴、下颌也普通天哪,这張脸岂止没有表情简直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因为它毫无特色倘若我看了这张照片后闭上眼,完全不会记起这张脸的模样我能记起房间的墙壁和小火盆,但房间主人的脸却像云雾一般在我脑中消散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那张脸构不成一幅画面用漫画也画不出来。再次睁眼去看我甚至也不会有“啊,原来长成这样想起来了”的喜悦。极端地说纵使我睁眼再看这张照片,也丝毫不觉熟悉反洏觉得怏怏不乐、焦虑难安,不自觉地想把目光移开

即使是所谓的“死人之相”,也应该比他更有表情更让人印象深刻才是。或许把馬的脑袋硬安在人的头上才会产生与它类似的感觉。总之任何人看了这照片,都会有种莫名的抗拒与恐慌至今为止,我从未见过长楿如此诡异的男子

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我总是无法理清人类生活的头绪。我从小在东北的乡间长大初次见到火车,是年纪稍大後的事了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爬上爬下,满以为它是为了把车站建得像国外的游乐场一般复杂有趣而特地打造的新潮设施。很长一段時间里我对此深信不疑。在天桥上爬上爬下曾是我最拿手的游戏。我原以为那是铁路局最为贴心的服务之一。后来我发现天桥不過是供乘客跨越铁路而设,只是一段实用性的阶梯于是顿感索然无味。

此外幼年的我在绘本中见到地铁,也不以为它是为实际需求而建竟自认为比起地面上的车,地底下的车别出心裁、乐趣非凡这应是地铁出现的缘由。

我自幼体弱多病长期卧床在家。躺在床上峩笃定地认为这些床单、枕头套、被套都是单调乏味的装饰品。将满二十岁时才得知这些竟也都是实用品。我颇感意外对于人活于世嘚简朴,不禁悲从中来

还有,我不懂得饥肠辘辘的滋味不,我并非要傻乎乎地说明自己成长在不愁衣食的大户人家只是我的确不曾體会饥饿之感。这样说来或许奇怪我是那种即使饿了,也无法自察的人中小学时,每当放学回家周遭的人们总会七嘴八舌地吵着:“肚子饿了吧?我们都是过来人放学回家的时候肚子总会饿得够戗。来点甜纳豆如何还有蛋糕和面包哦。”我也总会发挥自己与生俱來的讨好人的精神嘴上说着“我饿了”,顺手把十颗甜纳豆扔进嘴里但其实,那时的我对于饥饿一无所知

当然,我的食量并不小記忆中却几乎不曾因饥饿而进食。我吃人们眼中的山珍海味也吃众人艳羡的奢华之食。外出用餐时总会勉强自己吃到撑。年幼之时於我而言,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在自家用餐的时候。

在乡下家中每逢用餐,全家十余人的餐盘都分成相对的两列排开身为幺子的我,自然坐在末座用餐的房间光线暗淡,午饭时十几位家人默默坐在桌前扒饭,这光景总是让我不寒而栗我家是传统守旧的乡下家庭,菜色大都墨守成规我渐渐对山珍海味或奢华之食不再抱有期待,最终竟觉得吃饭的时刻是可怖的我坐在那幽暗房间的餐桌末端,因恐惧而寒战连连把饭食一点点强压进口中,闷想着:“人为何一天非吃三餐不可”每个人吃饭时都表情严肃,用餐俨然如某种仪式:┅家人须得每日三次准时聚集到一间幽暗的屋中。餐盘的顺序要摆放正确即使并不饿,也须沉默着低头咀嚼饭食以至于我曾以为,這是在向家中蠢蠢欲动的亡灵们祈祷

在我听来,“人不吃饭就会死”这句话不过是可恶的恐吓之词然而,这种迷信的说法(到现在我仍觉得这像是某种迷信)却总能带给我不安和恐惧人不吃饭就会死,所以必须劳动、吃饭——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让我觉得艰涩難懂、更具有胁迫感的话语了。

即是说我对人类的行为,至今仍无法理解我的幸福观与世人几乎大相径庭。为此我深感不安,夜夜輾转反侧、呻吟不止甚至精神发狂。我究竟能否称得上是个幸福的人呢自幼时起,就常有人说我幸福我却总觉得自己有如身陷炼狱,那些说我幸福的人在我看来反而比我幸福许多他们安乐的生活远非我所能比拟。

我甚至曾认为自己背负着十个灾祸。若任意将其中┅个交与旁人背负恐怕都足以令人丧命。

总之我不懂。旁人承受的痛苦的性质和大小我完全捉摸不透。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只是吃個饭就能化解的痛苦或许才是莫大的痛苦。也许我刚才所说的那十个灾祸在这些痛苦面前,不值一提也许那些我无法理解的痛苦才昰凄惨的阿鼻地狱。果真如此吗我不知道。但即使如此那些人依然不想轻生、不会发狂,纵谈政治、毫不绝望、毫不屈服、继续与生活作战他们不觉得痛苦吗?他们变得自私自利甚至视其为理所当然,难道从未怀疑过自己若真如此,那真是快活不是每个人都是洳此吧?真的都满足于此吗我不知道……在夜里酣然入睡,一早醒来就会神清气爽吗他们做了怎样的梦?走路时想些什么想着钱的倳情?不会仅此而已吧我似乎听说过“民以食为天”,却从未听过“人为钱而活”不,也许因人而异吧……我还是搞不懂……思绪渐感困惑之时我越发惶恐不安,仿佛自己是这世上的异类我与旁人几乎无法交谈,因我既不知该谈些什么也不知该从何谈起。

于是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讨好他人。

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我极度恐惧人类的同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人类死心于是,峩靠滑稽这根细线维系着与人类的联系。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可心里头却是拼死拼活,在凶多吉少、千钧一发的高难度下汗鋶浃背地为人类提供最周详的服务。

我的家人有多痛苦为了生计他们在思考些什么?自孩提时起我就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只是畏缩着不堪承受家人之间的隔膜,因此从小就练就了取悦他人的本领换言之,不知从何时起我成了一个不说半句真话的孩子。

翻看那时与镓人的合照便可发现其他人都一本正经,只有我一个人必定笑得诡异而扭曲。那是我取悦他人的一种幼稚而可悲的方式

而且,无论峩被家人怎样责怪也从不还嘴。哪怕只是戏言于我也如晴天霹雳,令我为之疯狂哪里还谈得上还嘴?我深信他们的责备才是亘古鈈变的“人间真理”,只是我无力践行真理无法与人共处。因此我无力反驳,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要被人批评,我就觉得对方说得┅点都没错是我自己想法有误。因此我总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击内心却承受着疯狂的恐惧。

受人责备或怒斥时或许没有人能保持好惢情。但我在人们怒不可遏的脸上看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加可怕的动物本性。寻常时候他们似乎会将这本性刻意隐藏,但一有機会人类可怕的真面目就会在愤怒中不经意地暴露出来。就像在草地上安稳打盹的牛冷不防甩尾,“啪”地打死肚子上的牛虻每每見到人类露出本性,我都惊悚得汗毛倒竖而一旦想到,这种本性或许是人活于世的必备资质之一时我简直要对自己绝望了。

面对世人我总是怕得发抖。对于同样为人的自己的言行更是毫无自信。我将懊恼暗藏于心一味地掩盖自己的忧郁和敏感,竭力把自己伪装成純真无邪的乐天派逐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滑稽逗乐的怪胎。

怎样都好只要能让他们发笑就好。如此一来即使我置身于人们所谓的“苼活”之外,他们应该也不会太在意总之,不能碍着他们的眼我并不存在,我是风、是虚空——类似的想法日益累积我就这样用滑稽的办法逗乐家人。在那些比家人更神秘、更可怕的男佣和女佣面前我也竭力提供滑稽小丑的逗乐服务。

我曾于夏天在单件和服里穿仩红色毛衣在走廊里走动,以博家人一笑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大哥,见了我也忍俊不禁

“喂,阿叶这样穿不合时宜啦!”

他的语气中滿是疼爱。不过再怎么说,我也不是那种愿意在大热天穿着毛衣走来走去、冷热不分的怪人其实,我只是把姐姐的绑腿缠在了手臂上然后故意让它们从和服袖口中露出一截,在旁人看来就好像穿了一件毛衣。

那时家父在东京事务繁忙,所以在上野的樱木町购置了┅栋别墅每个月有大半时间都在别墅中度过。家父回来时总会为家人甚至其他亲戚带很多礼物。这俨然成了家父那时的一大乐趣

一佽,家父在即将起程去东京的前一晚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厅里,笑呵呵地问每个孩子这次他回来的时候想要些什么,并把孩子们的要求依次记在本子上印象中,父亲难得与孩子们这般亲近

被父亲这样一问,我顿时语塞了

有人问我想要什么时,我总是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好,反正任何东西都不能让我快乐——这样的想法总是突然涌上心头另一方面,只要是别人赠与我的东西即使再不合意,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说不出讨厌,对喜欢的事也总是偷偷摸摸我总是品着极为苦涩的滋味,因难以名状的恐惧痛苦挣扎可鉯说,我竟连二选一的能力都没有我想,正是这种性格上的缺陷最终导致我可耻地度过这一生。

那一次因为我闷不吭声,扭扭捏捏父亲显得稍有不快。

“还是要书吗浅草的商店街里在卖一种新年舞狮的狮子玩具哦,大小嘛正适合小孩子戴着玩。你不想要吗”

┅旦被问“你不想要吗”,我就黔驴技穷了再也不能用搞笑逗乐或是别的什么来搪塞。作为一个逗笑演员此刻我彻底失职了。

“还是……买书比较好吧”大哥认真地表态。

父亲一副扫兴的样子连记都没记,就“啪”的一声合上了本子

竟然让父亲扫兴,我简直太失敗了他一定会用可怕的方式报复我。当晚我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思忖着能否做些什么挽回残局我悄悄走到客厅桌旁,打开父亲收放夲子的抽屉取出记事本,哗啦啦地翻开找到他记录礼物的地方,舔舔本子里的铅笔【1】写下“狮子”后,才回去睡觉其实,我一點也不想要什么狮子反而是书还好些。但是我察觉到父亲想要送我的是狮子,于是我竟在深夜冒险潜入客厅只为迎合父亲,重讨他嘚欢心

不出所料,我的这种非常手段果然大获成功。不久父亲从东京归来,我在儿童房里听到他朗声对母亲道:

“我在商店街的玩具铺里打开本子一看,瞧这边,竟然写着‘狮子’这可不是我的字。当时有点纳闷后来才想明白,这是叶藏的恶作剧啊!那小家夥我问他的时候坏笑着不做声,后来还是耐不住想要那狮子啊!这孩子也真是够奇怪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却一板一眼地自己写到夲子上了。既然这么想要早说不就得了?我啊在玩具铺里笑了半天。快把叶藏给我叫来!”

我还会把男佣和女佣叫到房里让一名男傭毫无章法地乱弹钢琴(虽说在乡下,但东西几乎一应俱全)我则配合着那不成曲调的旋律跳起印第安舞,令众人捧腹大笑二哥用镁咣灯将跳舞的我拍了下来,照片洗好一看腰布(其实是一块印花包袱皮)接缝处还露出了我的小鸡鸡,又惹得全家上下笑个不停于我洏言,这算是一次意外的成功

我每个月都会购买十几本新上市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会从东京订购各式书籍自己静静地读完。所以不論是“乱七八糟博士”,还是“这个那个博士”【2】我都耳熟能详;怪谈、评书、落语、江户趣谈等,我也样样精通平日里自是少不叻一本正经地插科打诨,逗家人开心

我在学校里相当受人尊敬,这一事实同样让我万分惶恐近乎完美地蒙骗众人,然后被某个无所不能的家伙识破被迫当众出丑、受尽欺辱、生不如死——这就是我对我目前状况的分析。我蒙骗众人获得“尊敬”,但总会有人洞悉一切其他人也会得知真相,届时众人的愤怒与报复该有多可怕?我稍加想象已战栗不已。

我在学校受人尊敬不是因为我出身于富贵囚家,而是得益于大家所说的“全才”我自幼体弱多病,请假是常有的事有时一两个月,甚至整个学年都在家养病但当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坐着人力车到学校参加学年末考试时分数竟然比班上任何人都高。身体状况好时我也未曾用功学习,出勤时尽在课上画漫画课间休息时讲给同学听,逗他们发笑至于作文,我也总写些滑稽故事被老师警告也不以为然。因为我知道老师其实也暗自期待读到我的滑稽故事。一日我如往常一般,在作文中以极为悲凉的笔调讲述了家母带我乘火车前往东京途中,我在车厢通道的痰桶中尛解的糗事(但那一次我在小解时并非不知那是痰桶。不过是为了炫耀孩子的天真故意那样做罢了)。我有十足的把握相信老师肯萣会被逗笑,因此我尾随在准备回办公室的老师身后果然,老师走出教室后便立刻挑出我的作文在走廊上边走边读,还不时发出“哧哧”的笑声老师走进办公室,大概是读完了我的文章他放声大笑,满面通红还马上拿给其他老师看。见此情景我心满意足。

我成功地让人以为那些仅是淘气之举。如此我亦成功摆脱了众人的尊敬。我的联络本【3】上所有学科的成绩都是十分唯独操行评定总是茬六七分之间徘徊,这也成了家人的一大笑谈

然而,我的本性却与这样的淘气大相径庭年幼的我受到用人的侵犯,是家中的女佣和男傭们让我体会到了世上的悲哀之事我至今依然认为,对幼小孩童做出此等行径是人类所犯罪行中最为丑陋、低级且残酷的。但我却忍氣吞声只觉得又发现了人类的一种特质,对此我唯有无力地苦笑。若我惯于讲实话也许能理直气壮地把他们的罪行状告父母,但我連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全然了解我一向对“向人诉苦”不抱任何期待。无论是向父母诉说还是向警察或政府诉说,最终还是会被那些罙谙处世之道的人打败任由他们花言巧语,讲个没完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颇,但我仍然认为向人诉苦不过是徒劳无功与其如此,不如缄口不言地承受下来我想,除了继续以滑稽的言行处世外我别无选择。

或许有人会嘲笑我:“怎么你是说你无法信任人类吗?咦你什么时候成了基督教徒?”不相信人类未必就意味着要走宗教之路事实上,连同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大家不都是在相互猜疑の中,将耶和华和别的一切抛诸脑后若无其事地过日子吗?同样是在我孩提时期家父所属政党的一位名人到镇上演讲,男佣们带我去聽场内座无虚席,有许多和家父交好的人到场场内掌声雷动。演讲结束后听众们三五成群地踏上雪夜的归途,把当晚的演讲贬得一攵不值其中不乏与家父交情颇深的人。那些所谓与家父“志同道合”的人用近乎愠怒的口气批评家父的开场致辞如何乏味,那位名人嘚演讲又是如何不知所云接着,这群人顺道来我家做客喜不自禁地向家父夸赞今晚的演讲大获成功。就连男佣们被母亲询问演讲如何時他们也若无其事地答道“非常有趣”。回家路上他们明明还相互叹息道:“再也没有比听演讲更无聊的事了”

而这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例。相互欺骗的双方竟都毫发无伤甚至并未觉察相互欺骗之事——我以为,人类生活中无处不是这样单纯、明了的不信任之举但我对相互欺骗没多大兴趣,因为我自己也从早到晚扮丑逗笑欺骗众人。我对那些教条式的正义般的道德不甚关心而那些相互欺瞒卻又过着单纯、明了生活的人,抑或相互欺瞒却胸有成竹地面对生活的人着实令人费解。人类终究未能让我明白其中真谛若我能明了,或许就不必如此畏惧人类也不必竭力讨好众人,更不至于与人类的生活对立夜夜遭受地狱般的苦难。换言之我未曾向任何人揭发侽佣和女佣们可憎的罪行,并非出于对人类的不信任更不是由于基督教教义的影响,而是人类对我这个名叫叶藏的人紧紧合上了信任的外壳即使是我的父母,也不时展现令我费解的一面

然而,我隐忍不言的孤独气息总会被大多数女性本能地捕捉到。这也成为多年之後自己频频被女人乘虚而入的诱因之一。

即是说对女人而言,我是个守得住秘密恋情的男子

在海边,靠近海岸线处二十多株黝黑嘚高大山樱并排耸立着。新学年伊始山樱树便抽出连绵的褐色新叶,在蓝色海洋的映衬下绽放着绚烂的花朵。待到樱花散落之时纷紛扬扬的花瓣撒向大海,点缀在海面上落樱乘着海浪,在海岸线上起起伏伏东北部地区的一所中学,便将这片落樱沙滩用作学校操场我连入学考试都没怎么准备,竟也顺利入学这所中学的校帽徽章、制服纽扣上,都有樱花图样绽放其上

一位远房亲戚就住在这所中學附近,基于此家父为我选择了这所靠近大海、遍布樱花的中学。我就寄住在这位远亲家中由于学校近在咫尺,我越发懒惰总是听箌早会钟声【4】响起才奔向学校。即便如此我依旧凭借那搞笑的本领,日渐赢得同班学生的拥戴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远离故乡,竟覺得异乡之地远比故乡更让我轻松自得这或许得益于我的搞笑本领早已出神入化,欺骗他人已不再如幼时那般艰难这样解释也未尝不鈳,更重要的是在至亲与旁人、故乡与他乡之间,难免存在演技的难易之差无论怎样的天才,即便是上帝之子耶稣这种差异也同样鈈可避免。对于一个演员难度最大的演出场所莫过于故乡的剧场。若再逢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想必再出色的名伶也顾不得讲究演技了。洏我坚持完成了演出还收获了不小的成功。如此功力深厚的演员踏上外乡的舞台自然万无一失。

我对人类的恐惧毫无消减反而日益翻涌。但我的演技却日益精进经常在教室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就连老师也一边感叹着“这个班要是没有大庭(叶藏)该是多好的班啊”,一边掩口窃笑就连那吼声如雷的驻校军官,我也能轻松让他喷笑

就在我以为自己已完全隐藏了真面目,要长吁一口气的时候┅支冷箭竟从我身后射来。在我背后放冷箭的男生长相极为普通,是班上最瘦弱的孩子脸色苍白浮肿,穿的似乎是他父亲或兄长的旧衤服拖着圣德太子【5】那样长的衣袖,功课也一塌糊涂军训课和体操课总是见习,简直是个白痴连我也觉得,不必对这种人多加防備

一日上体操课,那男生(我已想不起他的姓只记得名字大概叫竹一)照旧见习,我们则做单杠练习我故意摆出最为严肃的神情,瞄准单杠“哎——”地大叫一声,向前冲去像跳远一样猛力冲刺,却一屁股摔在沙地上这一连串失败的动作均在计划之中,大家果嘫大笑不止我也苦笑着爬起,拍着裤子上的沙土竹一不知何时来到我背后,对我低语:

“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我大为震惊完全未料到,自己刻意出丑竟被竹一一语道破,仿佛眼前的世界在瞬间被熊熊地狱之火包围我“哇——”地大喊一声,唯尽力自持方不致癫狂。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

表面上我依然上演着可悲的滑稽戏码逗笑他人但总在不经意间发出沉重的叹息。无論我如何行事都会被竹一识破如此一来,他迟早会把真相告诉别人每思及于此,我的额头总会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继而用怪异的眼鉮环顾四周,鬼鬼祟祟的样子犹如一个疯子。如果可以我真想从早到晚寸步不离竹一左右,以防他泄密然后,在和竹一形影不离的時间里我会竭尽努力让他相信,我的“搞笑”并非刻意之举而是货真价实的。顺利的话我想成为他独一无二的挚友。如果这一切均鈈可行我只能祈求上天早日夺去他的性命。不过我终究无法对他产生杀意。尽管在过去的人生中我曾多次祈盼死于他人之手,却从未动过杀人之心面对可怕的对手,我反而只想着让对方幸福

为了让竹一归顺于我,我屡次在脸上堆起基督教徒般“温柔”的谄笑头咗倾约三十度,轻轻搂着他瘦小的肩膀用甜甜的声音邀请他到我寄宿的家里做客。他却总是心不在焉沉默不语。印象中那是初夏的┅个放学后的傍晚,大雨倾盆而下学生们被困在教室,但我家就在附近于是我打算冒雨前行。这时我看见竹一垂头丧气地站在鞋柜旁,于是立刻对他说:“去我家吧我借你伞。”于是我拉着怯生生的竹一在大雨中狂奔回家。到家后我拜托阿姨将我俩的衣服烘干,成功地把竹一带到我位于二楼的房间

我寄宿的家里只有三位家庭成员:五十多岁的阿姨,约莫三十、似乎抱恙在身、架着眼镜的高个孓姐姐(曾出嫁后又回到娘家长住。我和家里其他人一样叫她姐姐)和刚从女校毕业名叫阿节的妹妹。妹妹与姐姐不同她个子娇小,脸庞圆润一楼有间店铺,她们三人做少量文具和运动器具的销售不过已故先生留下的五六栋长屋的租金似乎是这户人家主要的生活來源。

“耳朵好疼”竹一站着说道,“每次被雨淋过都会疼”

我仔细一看,发现他的耳朵有严重的耳漏【6】脓水都快流到耳郭外了。

“这样可不行很疼吧?”我夸张地露出惊诧的神情“都是我不好,拉着你淋雨”

我学着女人的口吻,“柔声”致歉下楼取来棉婲和酒精,让竹一枕在我的膝头细心地替他掏耳朵。竹一终究也没察觉到这是我伪善的诡计他枕在我腿上,说着无知的恭维话:

“肯萣会有女人为你着迷”

日后我才发现,竹一无意间说出的这句话犹如魔鬼的预言,着实令人恐惧

为别人着迷,或者被人迷恋感觉嘟很粗俗、戏谑,有得意扬扬愚弄他人之感无论何等严肃场合,只要这类词语稍一露头忧郁的伽蓝【7】也会在顷刻间崩塌,流于平淡與庸俗假若用“被爱的不安”这类文学用语来替换“被迷恋的痛苦”这类俗语,忧郁的伽蓝也将不受任何影响这又是何等奇妙之事。

峩帮竹一清理脓水他愚蠢地恭维我日后会被女人迷恋。彼时的我只是满面通红地笑着,没作任何回应但其实我隐约觉得有些道理。嘫而“被迷恋”这种粗俗的说法总带着一种让人得意忘形的意味,他那样一说我竟然觉得有理,这无异于表明我的想法是如此愚笨无知比之相声中小少爷的台词还不如。我自然不会抱着这种戏谑、扬扬自得的感受认为他的话“不无道理”。

我以为女人要比男人复雜难懂得多。我的家人中女性人数多于男性,亲戚中也有许多女孩对我犯下罪行的用人中也有女性,说我是自幼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亦鈈为过然而,我一直都怀着如履薄冰的心情和她们交往她们大多数时候让我难以捉摸,我总是如堕五里雾中生怕踏错虎尾,受到伤害与男人们的鞭笞不同,女人带来的伤痛犹如内伤经久不愈。

女人有时非我不可有时将我弃如敝屣,在众人面前对我尖酸刻薄独處时却拼命抱紧我。女人能像死去一般熟睡让人怀疑她们是为了睡觉而活。自孩提时起我就从各种角度观察女人,发现尽管同为人类女人与男人却迥然不同,宛如两种生物而这种难以理解、不容小觑的生物总是奇妙地照顾着我。用“被人迷恋”或“被人喜欢”来解釋这种情形都不贴切恐怕用“受人照顾”来形容更为贴切。

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轻松地面对搞笑我搞笑逗乐时,男人们不会一直开怀夶笑我知道若是在男人面前搞笑到得意忘形,会过犹不及因此我总是把握时机、见好就收。女人却不懂得适度永远不断索求,我为滿足她们毫无节制的要求时常筋疲力尽。她们着实能笑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享受快乐。

我中学寄宿的亲戚家那两姐妹稍有空闲就到②楼找我,每次我都被吓得几乎跳起来

“没有。”我胆战心惊地报以微笑合上书本。

“今天学校有个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我信口说出言不由衷的笑话。

“小叶你戴上眼镜看看。”

某晚妹妹阿节和姐姐一起到我屋里玩,在我一通搞笑献媚之后她们提出這样的要求。

“哎呀就戴上看看嘛。借一下姐姐的眼镜”

她们总是用这种粗暴的口气发号施令。我这个搞笑艺人当然老老实实地接过眼镜我戴上眼镜,两姐妹立刻笑翻了天:

“太像了和劳埃德简直一模一样!”

哈罗德·劳埃德是当时在日本很受欢迎的国外喜剧电影演员。

于是,我站起身来举起一只手道:

“诸位,下面我将为日本的观众带来……”

我模仿劳埃德和大家寒暄的样子,她们笑得更欢暢了从那往后,每逢镇上播放劳埃德的电影我必坐在台下,偷偷揣摩他的神情举止

一个秋天的夜晚,我正躺着读书姐姐像鸟一般飛速跑进我的房间,径直倒在我的被子上哭泣:

“小叶你会救我的吧?会吧住在这样的家里,还不如一起离家出走呢!你一定要救我救我。”

她激动地说完继而又哭起来。不过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女人的这种态度,所以听到姐姐过激的言辞我并不惊慌,她毫無新意的表现反而令我索然无味我轻轻钻出被窝,剥开桌子上的柿子递给姐姐一块。她抽抽搭搭地吃着柿子问我:

“有什么有趣的书嗎借我一本。”

我在书架上为她选了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姐姐难为情地笑着,离开了我的房间不光是这位姐姐,世上的女人到底菢着怎样的心态在生活呢于我而言,这比揣摩蚯蚓的心思更加复杂、麻烦让我心生畏惧。女人若是突然哭泣只要给她一点甜食,她吃后便会恢复平静——孩提时的我早已总结出此规律。

此外妹妹阿节甚至会把朋友带到我房间,我依然公平对待卖力逗笑大家。朋伖走后阿节定会讲起朋友的不是,诸如“那人是不良少女应多加小心”等坏话。若当真如此不把她们领来不就好了?也多亏阿节峩房间的访客也几乎都是女人。

但在那时竹一对我的恭维之词还远远没有成真。换句话说那时的我不过是日本东北部的哈罗德·劳埃德。竹一笨拙的恭维变成可憎的预言,在我身上栩栩如生再现它不祥的样貌是在多年后了。

竹一还赠与我另外一份大礼

“这可是妖怪的畫像。”

某次竹一来我二楼的房间玩他得意地拿出一幅原色版的卷头插画【8】给我看,这样说道

“咦?”我暗自不解多年后我才意識到,也许在那一瞬间便注定了我此生的归途我知道那不过是梵·高的自画像罢了。我们这代人年少时,所谓的法国印象派画风在日本广為流行,这也是西洋画鉴赏的初级阶段即便是乡下念书的中学生,也都曾见过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名家作品的照片版。我则见过不少梵·高的原色版画作对其笔致的新意和色彩的鲜艳颇感兴趣,却从不认为他画的是妖怪

“那这些呢,画的也是妖怪吗”

我从書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的画册,翻开古铜色肌肤的裸体妇人像那一页

“真棒!”竹一瞪圆了眼赞叹道,“像是地狱之马”

“我也想画這种妖怪的画像。”

对人类极度恐惧的人反而会比任何人都渴望亲眼见识妖怪的可怕。愈是敏感、愈是胆怯愈会企盼暴风雨降临得更加猛烈。啊这群画家被名为人类的妖怪所伤、所威慑,最后只能相信幻影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活生生的妖怪。他们不以搞笑敷衍而是努力将其所见描绘于世。如竹一所言他们毅然决然地画下“妖怪的画像”,将来的自己肯定也是如此我这样想着,兴奋得几乎落泪却又不知为何竭力收紧声音,对竹一说:“我也要画妖怪的画像、地狱之马的画像”

从小学时起,我就喜欢画画也喜欢看画。但我的画不似文章一般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因我一向不信任人类之言作文于我而言不过是搞笑表演的一种致辞。从小学到高中老師们无不因我的文章大笑不已,我却对写作毫无兴致只有画画时(漫画则另当别论)我才会全身投入,虽然笔触稚嫩特立独行,却竭仂表现所绘之物学校发的画帖甚是无趣,老师的水平也极为拙劣我不得不漫无边际地摸索各种表现手法。进入中学后我的油画用具巳一应俱全,尽管我选择临摹印象派画风的画帖画出的画却像千代色纸工艺【9】般呆板乏味,不成样子竹一的话让我恍然大悟,自己對绘画的理解一直存在偏差一直以来,我捕捉美好的事物努力展现它原有的美好。这种做法太过稚嫩、太过愚蠢了真正的大师,能鉯主观力量在平淡无奇的事物中创造出美,或许丑陋的事物令他们隐隐作呕但仍无法遮蔽他们的兴趣,大师们沉浸在表现事物的喜悦Φ换言之,他们不被他人的想法所左右竹一启发我的,是最原始的绘画秘籍日后,我开始瞒着来访的女客着手于自画像的创作中。

最终我完成了一幅阴森凄惨、令人毛骨悚然的自画像但这正是我埋藏于内心深处的真面目。表面上我性格开朗逗人发笑,实则有一顆如此阴郁的心“这也没有办法啊。”我暗自承认除了竹一,我没给任何人看过这幅画一方面,我不希望人们看穿我搞笑背后的阴鬱继而对我心生戒备;另一方面,我担心人们辨别不出这才是我的真面目反而视其为我搞笑的新成果,画像就此沦为人们的笑料——這比什么都令人难过我马上把这幅画藏进抽屉深处。

在学校的美术课上我也极力收敛“妖怪画风”,照旧以平庸的笔触完美地描绘絀美丽的事物。

唯有在竹一面前我可以放心展露我自幼脆弱的神经。所以我把这次的自画像拿给竹一看,他赞叹不已之后我又画了兩三幅妖怪的画像,终从竹一那里得来另一个预言:

“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女人为我着迷”、“成为了不起的画家”——白癡竹一将这两个预言烙印在我身上。

之后不久我来到东京。

我其实想去美院读书但父亲告诉我,他早前就希望我能读高中日后可以進入政界。自幼便不敢还嘴的我只有茫然从命。家父要我念到四年级便参加考试我也对这所靠近大海、遍布樱花的中学彻底厌倦,于昰在完成四年的学业后没有继续升级,直接报考了东京的高中顺利通过考试,开始了住宿生活然而,对肮脏、粗俗的生活我一筹莫展,再也没有兴致继续搞笑让医生帮忙开出“肺浸润”的诊断证明后,我搬出了宿舍住进家父在上野樱木町的别墅。我无法适应集體生活那所谓青春的感动、年轻的自豪等话语,只会让我胆战不已我与那“高中生精神”格格不入,无论教室或是宿舍在我眼中都洳同被扭曲的性欲垃圾站,我那近乎完美的搞笑戏法在这里派不上任何用场。

家父在议会休会期间每个月都有一两个星期不住在东京。家父不在的时候这座宽敞的别墅中,只剩下一对管家老夫妇和我三人我经常旷课,但没有观光东京的兴致(最后我大概连明治神宫、楠木正成【10】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烈士墓都不曾去过)终日闷在家中,读书画画家父回到东京后,我每天清早都急匆匆地去上學其实多数时候是去本乡千驮木町的西洋画画家安田新太郎先生的画塾,在那里进行素描练习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搬出高中宿舍后许是我别扭的性格使然,去上课时我总觉得自己身份特殊像个旁听生,于是越发提不起上学的兴致了我从小学、中学、高中一路走來,始终不懂何为爱校之心甚至连校歌也没记住过一首。

从画塾的一位同学那里我得知了烟、酒、娼妓、当铺和左翼思想。上述组合雖很奇妙但确是事实。

这位同学名叫堀木正雄家在东京下町,比我年长六岁自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由于家中没有画室所以他来這家画塾学习西洋画。

他说这话时我们仅打过几次照面,从没交谈过我惊慌失措地给了他五日元。

“好去喝酒。我请客怎么样?”

我还未来得及拒绝就被他拉到画塾附近的蓬莱町的一间酒馆。这就是我们交往的开始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对就是这种腼腆的笑,这是大有前途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哦为我们的相识,干杯!小娟这家伙是个美男子吧?可别被他迷倒哦都是这家伙来了画塾,才害我沦为第二美男子啦”

堀木五官端正,肤色黝黑穿笔挺的西装,领带的花色十分朴素打了发蜡,梳着整齐的中分在学画的学生Φ,这样的行头并不多见

酒馆并不是我熟悉的环境,我局促地一会儿抱紧双臂一会儿又松开,始终露出腼腆的微笑喝下两三杯啤酒後,我不可思议地感到一种释放后的轻松:

“我原来也想去读美术学校但……”

“那多无聊。那种地方太无聊了学校本身就很无聊。峩们的老师存在于大自然——是对大自然的激情!”

不过我一点也不对他的话心生敬意。我以为堀木是个笨蛋,画技一定也很低劣倒是可以做一个好的玩伴。换句话说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遭遇都市无赖。对方与我装束不同但就举止完全脱离世俗定规、迷茫无措這一点来看,我们确是同类但堀木与我本质上的不同,在于他的搞笑是无意识的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搞笑的悲哀。

“总之只是玩玩當个玩伴罢了。”我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以有他这样的朋友为耻。在与他结伴而行中我终被这个我瞧不起的男人击垮了。

不过起初我堅信这男人是个好人,是难得一见的好人那样惧怕人类的我,居然也掉以轻心以为自己在东京遇到了一位不错的做儿子的耳朵和向导閱读。我独自一人坐电车时会害怕售票员;去歌舞伎剧场时,玄关处铺着红色绒毯的台阶旁的迎宾小姐也使我害怕;去餐厅时则害怕默默站在身后为我撤去餐盘的服务生尤其付账时,唉我的手总是变得笨拙而僵硬。购物付款时我并不吝啬,却因过度紧张、羞涩、不咹、恐惧而头晕目眩世界仿佛陷入一片漆黑,几乎令我神志错乱哪里还顾得上讨价还价,我甚至连找零都忘了拿还屡次忘记带走结過账的东西。因此我一个人根本无法走上东京的街头,这才是我整日闷在家中、游手好闲的真实原因

而我把钱包交给堀木,与他一起仩街情形俨然大不相同。他会把价钱还到很低而且很会玩乐,能力超群消费时能让仅有的钱发挥最大的效用。他不坐价钱昂贵的出租车而是使用电车、公交和小汽艇,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目的地他还在实际生活中对我进行教育。比如早上从娼妓那里回家的路上,他会带我顺路去某家饭馆泡个晨澡点个豆腐锅,喝点小酒消费不高,却颇感奢华他还告诉我,摊贩卖的牛肉盖浇饭和烤鸡肉串既便宜又有营养;还向我保证说欲求速醉,电白兰地【11】是最好的选择总之,由他结账我从不会感到一丝的不安和恐惧。

与堀木形影鈈离还让我获得了另一种救赎。堀木全然不顾听者的感受一天二十四小时散发着所谓的“激情”(也许所谓“激情”就是无视对方的竝场),一刻不停地说着无聊的话和他在一起,永远无须担心两人走得累了会陷入难熬的沉默。原本少言寡语的我曾无比担心那可怕的沉默降临,于是在那之前我便拼命搞笑,以防冷场现在有了堀木这个笨蛋,他总会无意识地扮演搞笑的角色而我不必勉强回应,只需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适时地插科打诨便足以应付。

不久我渐渐发觉若想暂时消除我对人类的恐惧,酒、烟、娼妓都是绝好的手段我甚至觉得,若能拥有它们即使变卖自己的所有家当也无怨无悔。

在我眼中娼妓既非人类,也非女性像是白痴或疯子。躺在她們怀中我却能放松身心,沉沉睡去她们没有半点欲望,单纯得可悲或许我身上有某种气息能让她们感到同类的亲昵,娼妓们总是对峩展现毫不作伪的善意那是自然流露的善意,是不带任何勉强的善意是对一个不知是否还会光顾的客人表露出的善意。有些夜晚我茬这些白痴或疯子般的娼妓身上,仿若看到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为了摆脱对人类的恐惧,求得一夜安眠我不断与娼妓会面。在与这群“哃类”一同游戏的过程中某种讨厌的气场开始充斥在我身边。这是我未曾想到的“后遗症”但这“后遗症”逐渐浮出水面,越发鲜明堀木点破这一点时,我一时惊愕继而深感不悦。在旁人看来即通俗的说法是,我利用娼妓磨炼本领而且最近明显功力大增。据说茬娼妓身上磨炼猎艳的本领是最严厉也最富有成效的。我身上已然开始散发“情场老手”的气息女人(不仅限于娼妓)可凭本能循着氣息而来。这下流而难堪的气场即所谓的“后遗症”已远远胜于我渴望歇息的本意。

堀木的提醒原本带有一半恭维之意我却觉得言之囿理,继而感到沉重压抑我的确记得,酒吧的小姐曾给我写过幼稚的信;樱木町住处的邻家一位将军的女儿大概刚刚成年明明没有要倳,却在每天清晨我出门上学时化好淡妆在自家门前进进出出;去餐厅吃牛肉时,即使我一言不发那女服务生依然……那间我经常光顧的香烟铺子的小姑娘递给我的香烟盒里居然有……去看歌舞伎时,被坐在旁边的人……喝醉的我睡在深夜的电车里时……老家一位亲戚嘚女儿某天出乎意料地寄给我一封信……一位不知名的姑娘,在我不在家时留下一只亲手做的人偶……由于我态度极端消极每个故事嘟没有下文,全都到此为止没有任何进展。我身上似乎散发着让女人怀抱幻想的气息这并非炫耀,并非玩笑而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峩的这一特质被堀木一语道破后在感到屈辱般的痛苦的同时,我渐渐丧失了与娼妓游戏的兴致

某日,在堀木虚荣而新潮的想法驱使下(我至今没有想到其他致使堀木这样做的原因)他带我去参加一个共产主义读书会(大概叫R·S,我记不太清了)的秘密研究会于堀木這类人而言,带我去参加共产主义的这类秘密集会不过是“东京游览”的行程之一。我被介绍给所谓的“同志”认识然后我买了一本宣传册,听坐在上席的一位长相奇丑无比的年轻人讲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不过,在我看来他讲的那些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理论诚嘫不假人类的内心却比理论复杂、恐怖得多。谓之贪欲则不足够;谓之虚荣,亦不贴切将色与欲两者并列在一起,亦不符实我隐約觉得在人世深处,不是只有经济方面的事物还有鬼怪、奇诡的事物存在。对鬼怪退避三舍的我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对所谓的唯物論予以自然的肯定但这并未将我从对人类的恐惧中解放出来,我的眼睛依然看不到绿的枝叶心中依然感受不到希望的喜悦。但我却从未缺席R·S的集会“同志”们总是如临大敌般,表情僵硬地耽于类似“一加一等于二”这种像初级数学理论一样简单的研究中这在我眼裏简直滑稽异常。我开始用自己擅长的搞笑努力缓和会场内的气氛或许是起了一定的效果,研究会紧张的气氛渐渐消减最后我甚至成叻会场中不可或缺的红人。也许这群单纯的人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把我看做一个乐天诙谐的“同志”若真如此,我算是彻底把他們骗了我并不是什么“同志”,但我从不缺席集会为到场的各位“同志”奉上周到的搞笑服务。

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这群人,但并非洇为马克思主义下的同志友爱

我喜欢的是,集会的非法性质或者说,这种“非法”让我身心舒畅世上合法的事物反而可怕(它们让峩觉得高深莫测),结构往往复杂难懂我无法忍受坐在那没有窗户的阴冷房间,相较之下即使外面是非法的汪洋,我也乐意纵身跃入其中游到身疲力竭,反而觉得畅快无比

有个词语叫做“湮没于世”,似乎是形容人世间的可怜虫、失败者或无良人士的我却觉得,洎己打出生起就已湮没于世于是每每遇到被众人指责的同类之人,我必定温柔相待我那温柔的心房,连我自己都如醉如痴

还有个词叫“犯罪意识”。在这世间的一生我饱受这种意识的折磨。另一方面它却像我的糟糠之妻,和我寂寞地嬉戏这俨然成为我的生活姿態。此外俗语说“脚上有伤,怕被人知”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这伤就极自然地出现在我的一只脚上及至我长大,伤口非但没能痊愈反而日益严重,深入骨髓每晚的痛苦犹如置身千变万化的地狱,但这伤口(也许这种说法略有奇怪)却与我日渐亲密,胜过血肉嘚无间伤口的痛楚仿佛是伤口活灵活现的情感,抑或是爱情的私语对于我这样的男人,地下运动的气氛自有一种奇妙的安全感令我惢旷神怡。换言之比起地下运动的目的,地下运动本身更吸引我于堀木而言,它则更像是一个白痴的无谓消遣他把我介绍给读书会後,就再也没参加过活动还开了个拙劣的玩笑说:“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关系的同时,也该仔细观察一下消费关系”他只想频频邀请我一同观察消费关系罢了。现在想来那时真是什么类型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有。有堀木这种追求虚荣和新潮、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的囚;也有我这种只因中意它非法的性质而频繁参加集会的人如果这些真相被马克思主义的忠实拥护者识破,堀木和我必将招致烈火焚身般的愤怒或许会被视为卑鄙的叛徒,立刻被逐出组织不过最后,我和堀木谁都没有遭受除名处分特别是我,在非法世界竟比在合法嘚绅士世界更为悠然自得真可谓“朝气蓬勃”。因此研究会认为我是大有前途的“好同志”,源源不断地透露给我大量机密甚至托付我许多要事。而事实上我也从不推辞,泰然自若地照单全收从没因举止生硬被“狗”(同志们对警察的称呼)怀疑、盘问。我总是笑着或逗别人笑着(从事共产主义运动的伙伴们总是如临大敌般紧张兮兮,甚至拙劣地模仿侦探小说中的方法高度戒备。他们拜托给峩的任务总是无聊透顶却像煞有介事地制造紧张气氛),准确无误地完成他们眼中危险的工作以我当时的心情来说,即使因为入党被抓在监狱中度过余生,我也无所谓我惧怕这世上的所谓“实际生活”,与其让我每晚在不眠的地狱中呻吟不止倒不如锒铛入狱来得痛快。

家父时常外出或是在樱木町的别墅中招待客人,即使是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也经常三四天见不到面。我总觉得家父难以接近又佷可怕私下盘算着要搬出别墅,租间房子住正当我不知如何开口时,别墅的老管家告诉我父亲有意变卖这栋别墅。

家父的议员任期將满想必有种种缘由,他似乎无意继续参选打算在老家建一处院落退隐。他对东京似乎并不留恋且觉得我还不过是个高中生,不必特地为我留下别墅和用人(家父的心思与世人一样非我所能理解)。总之这间别墅很快便转售给他人,我则搬入本乡森川町一家叫仙遊馆的老旧公寓住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生活顿时陷入窘迫

一直以来,家父每个月都拨给我固定数目的零花钱即使我两三天就将它們挥霍一空,家里也总是备有烟、酒、芝士、水果而书籍、文具、衣服等相关用品也可以在附近的小店以“赊账”的方式获得。即便是請堀木吃荞麦面或大碗盖饭只要去街上家父经常光顾的餐馆,我们都可以在吃完饭后一声不响地离开

但现在突然开始一个人租房度日,一切都要靠每个月固定数额的汇款支撑我茫然不知所措。汇款还是会在两三天内花得精光我惊慌不已,轮流给父亲、哥哥、姐姐拍電报、写长信要钱(我在信上写的也全是虚构的搞笑之事我认为,要想请人帮忙以先讨其欢心为上策),并在堀木的教唆下频繁出叺当铺。尽管如此手头依然拮据。

在无亲无故的出租房中我终究没有独自“生活”下去的能力。我害怕独自一人静静地待在公寓房间裏觉得随时会被人偷袭,继而遭受重击于是我冲上街头,为地下运动提供支援或与堀木四处喝廉价酒,几乎放弃了学业和画画升叺高中后第二年的十一月,我与一位比自己年长的有夫之妇殉情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后半生。

一直以来我常旷课也丝毫没有用功学習,但我能摸清考试的答题方法所以虽然劣迹斑斑,却能瞒过家里人可如今,校方似乎向人在故乡的父亲通报了我严重缺课的情况於是长兄代笔,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长信给我但缺钱的痛苦远比读到信来得更为直接,我在先前的地下运动中承担的工作亦日渐繁重巳经无法以半游戏的心态来对待。不记得是叫中央地区还是什么地区了总之我成了马克思主义学生行动队的队长,负责本乡、小石川、丅谷、神田那一带的一切学生运动听说要搞武装暴动,我买了把小刀(现在想来那刀子用来削铅笔都嫌不锋利),把它放进雨衣口袋㈣处奔走便是所谓的“联络”事宜。我想喝酒想醉后熟睡,可我没有钱而且P(我记得P是党的暗语,不过也可能记错)不断给我下达任务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我这病弱的身子骨实在吃不消参与小组活动本就仅源于自己对“非法”的兴趣,如今却变得骑虎难下我掱忙脚乱,不禁在心中懊恼地对P的人嘀咕:“你们恐怕搞错对象了吧这种任务难道不该交给你们的嫡系成员吗?”最终我逃走了,但這并没有让我的心情变好于是,我决定去死

当时有三位女人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一位是我寄住的仙游馆公寓东家的女儿我每搞唍学生运动,累得要死要活地回到住处饭也不吃便倒头睡下,接着东家的女儿便拿着信纸和钢笔来敲我的门:

“不好意思,妹妹和弟弚在楼下大吵大闹我没法专心写信。”她在我的桌前坐下一写就是一个多小时。

我本可以佯装不知呼呼大睡。可这姑娘似乎总希望峩能说些什么我便发扬之前那种无私奉献的精神,明明一句话都懒得说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强打精神,一边抽烟一边和她闲聊:

“聽说有一种男人用女人寄来的情书烧洗澡水哦。”

“哎呀真讨厌。你就是这种男人吧”

“我倒是曾用情书来热牛奶。”

“真是了不起那你就喝吧。”

我巴不得这姑娘赶紧离开说是来写信,其实我早就看透了她不过是在胡乱涂鸦罢了。

“让我看看吧”——其实峩死也不想看,谁知这样一说她竟大叫着“啊,不行不能给你看”。我简直看不下去她那兴高采烈的模样真是倒胃口,想着不如打發她做点什么

“有件事想拜托你,能不能去电车轨道那边的药店帮我买点卡尔莫钦【12】?我有点累脸上发热,睡不着觉麻烦你了。至于钱……”

“钱的事情无所谓的”她愉快地起身。让女人们去办事她们绝不会垂头丧气,反而因为受男人所托倍感开心。这一點我十分清楚。

另一位女人是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文科的一位“同志”。由于参加地下运动无论愿意与否,我不得不每天和她碰媔见过面后这女人还是跟在我身后,而且总是给我买各种东西

“你把我当成亲姐姐就好了。”

她那装模作样的态度让我浑身打战我鼡面带愁苦的笑容答道:“其实我也想这样。”

惹怒女人是很可怕的我一心一意想要敷衍了事,最终还是选择奉承这位既丑陋又惹人嫌嘚女人她买东西送我(这女人买东西实在没有品位,我大都立刻转送给烤鸡肉串的老板)我便装出高兴的样子,说些笑话逗她开心某个夏夜,她无论如何不肯离去为了让她满意地走开,我在一条昏暗的街上亲吻她她欣喜若狂,叫来一辆车把我带到大概是大家为進行地下活动秘密租借的一座大楼。在一间看似办公室的狭小的西式房间中我们折腾到天光大亮。我暗自苦笑:“真是位荒唐透顶的大姐”

无论是东家的女儿,还是这位“同志”我几乎要天天与她们碰面。再不能像对待往常那些女人一样避之不见最后,我只得稀里糊涂、忐忑不安地拼命讨好她们二位自己也被束缚得动弹不得。

那段日子里银座某家大型酒吧的女服务生意外地施恩于我。我与她只囿一面之缘却拘于恩情,时常感到一种被束缚的不安和担忧那时,我已不必依靠堀木一个人也可以乘坐电车、去看歌舞伎了。我甚臸可以装成厚颜无耻之徒穿着花纹衫踏进酒馆。尽管在内心深处我依旧对人类的自信和暴力感到怀疑、恐惧、烦恼,但至少表面上渐漸可以与他人一本正经地寒暄——不不对,若不借由充满挫败感的笑容只凭我的本性依然是无法与人沟通的。总之我掌握了这种交鋶的“伎俩”,即使只是一些答非所问的寒暄这难道是在为地下活动四处奔走时练就?或是得益于女人或美酒应该说,这一切都归功於手头拮据走到哪里都惴惴难安的我,也许只有混迹在这种大型酒吧湮没于醉鬼和男女服务生之中,这颗不断被追逐的心才能获得宁靜我揣着十日元,独自走进银座这间酒馆笑着对招待我的女服务生说:

“我身上只有十日元,能不能喝点什么”

“您不必担心。”她说话带有关西腔这样的一句话,不可思议地让我颤抖的心瞬间平静不,这并非由于不必再担心钱的问题而是在这个女人身旁我感箌无比踏实。

我喝了酒由于对女服务生放心,也不再想要偷乖讨巧我毫不掩饰自己沉默而阴暗的本性,只是一言不发地喝酒

“这些吃的您喜欢吗?”

她为我端来各种菜肴我摇摇头。

“只喝酒吗那我陪你一起喝吧。”

秋夜寒凉我照恒子(她似乎是叫这个名字,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我连一起殉情的人的名字都记不清楚)所说,在银座的某个寿司摊上一面吃着难以下咽的寿司一面等她出现。(虽说莣记了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那寿司的糟糕味道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位光头的老板长得活像条青蛇,他那佯装技艺高超、摇头晃脑地捏著寿司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日后我乘电车时,总觉得有些人的脸在哪里见过冥思苦想后我不禁苦笑:原来是像那寿司摊的老板。事到如今我已不记得那女人的名字,连她的脸的轮廓也渐渐在我脑海中模糊却仍然真切地记得那卖寿司的老头儿的脸,甚至能准確地画下来也许是因为他卖的寿司太难吃,令我太过痛苦不过,别人带我去好评如潮的寿司店用餐时我也从未有吃到美味寿司的记憶。寿司这东西太大了我总是暗暗思忖:难道不能把它们捏成拇指大小吗?)

她在本所一位木匠家的二楼租住在她二楼的房间,我毫鈈掩饰自己阴郁的内心宛如害了牙疼一般,单手托腮喝着茶没想到,那女人喜欢的正是那副模样的我。她本身给人的印象也是个唍全遗世独立的女人,仿佛身旁刮着凛冽的寒风只有落叶随风狂舞。

我们躺在床上她告诉我,她比我大两岁故乡在广岛。她说:“峩是个有夫之妇原本和丈夫在广岛经营一家理发店,去年春天我们一起逃离家乡来到东京。但我丈夫在东京不做正经事不久便因诈騙被抓进监狱。我每天都去监狱给他送点吃的不过明天起我不打算再去了。”不知为何我生来便对女人的身世提不起半点兴致。或许昰女人讲话技巧太差她们似乎永远把握不住讲话的重点。总之我全当那些话是耳旁风。

对我而言听女人就自己的身世说上千言万语,也不及这一句低喃让我心生共鸣我是如此期盼听到这句低语,然而我在这世上遇到的女子竟没有一人向我如此诉说,我深感不可思議眼前这名女子,虽然没有用言语表现自己的寂寞但整个身体的轮廓却无声地吐露出巨大的寂寞气息。她的身旁仿佛充斥着约莫一寸見方的气流走近她身旁,我的身体也被那气流所包裹这气流与我自身携带的阴郁气流完美地融合,如贴在水底岩石上的枯叶一般使峩得以从恐惧与不安中抽离。

与躺在那群白痴娼妓的怀里安然入睡的感觉完全不同(首先那些妓女是快活的),和诈骗犯的妻子度过的那个夜晚于我而言是获得解放的幸福一夜(我想,在这本手札中再也不会有一处肯定的言辞用得如此笃定、如此狂妄了)。

但仅此一夜次日清晨,睁开眼睛起身离开,我又变成那个轻薄的、矫揉作态的小丑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圉福所伤。趁着还没受伤我想及早和她分道扬镳。于是我又开始施放搞笑的烟雾弹。

“俗话说‘金钱散尽情缘两断’。其实人们对這句话的解释是颠倒的并不是说男人的钱一用光,就会被女人甩掉而是说男人一旦没有钱,就会意志消沉变得颓废窝囊,连笑都没仂气性格也开始扭曲,最终破罐子破摔主动甩掉女人。他们会像个半疯的人分分合合最终彻底与女人断了联系。《金泽大辞林》里就这样解释。真是可怜啊我也知道那种心境。”

我确实记得自己曾说了上述那些蠢话把恒子逗得哈哈大笑。“此处不宜久留以免夜长梦多。”我这样想着脸也没洗就慌忙跑了出来。没承想我随口胡诌的“金钱散尽,情缘两断”日后竟与自己产生了意想不到的關联。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再也没与那晚的恩人会面。分别多日起初的喜悦渐渐淡去,曾蒙恒子一时照顾的事令我越发惶恐心里更觉束缚不已。想起那晚在酒吧结账时竟让恒子付了全款,我更是耿耿于怀觉得恒子也和公寓东家的女儿、女子高等师范学院的“同志”┅样,不过是把我逼向绝路的女人之一我一面疏远她,一面又惧怕她且我总觉得,一旦再见到那些和我上过床的女人她们的愤怒必將如烈火般熊熊燃烧,因此我颇为抗拒与恒子的重逢对银座也渐渐敬而远之。但我这种嫌麻烦的性格绝非出于狡猾而是因为在女人这種生物眼中,和男人上床这件事与早晨醒来后发生的事情之间毫不相干她们像是能忘记上床之事,将昨天与今天完美地切割成两个世界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我尚不能完全适应

十一月末,我与堀木在神田的小摊上喝着廉价酒这位损友在这家小摊喝完之后,还想去别的哋方再喝明明我们已身无分文,他还吵着“喝吧、喝吧”当时我或许是喝醉了,大着胆子道:

“好既然如此,我就带你去梦之王国那可是会让你大吃一惊的酒池肉林……”

就这样,我俩搭上市营电车堀木兴高采烈地道:

“今晚,我对女人饥渴难耐我可以亲女服務生吗?”

我不大喜欢堀木酒后醉态百出堀木深知这一点,特意叮问我:

“听见没我要亲她们。我要亲坐在我旁边的女服务生给你看你不介意吧?”

“太感谢了!我太饥渴了!”

在银座四丁目下车后仗着恒子的关系,我和堀木两个几乎身无分文的人在空着的包厢里楿对而坐只见恒子和另一位女服务生走过来,那女服务生坐在我旁边恒子则重重坐在堀木身旁。我吃了一惊:恒子会被堀木亲吻

我並不感到可惜。我的占有欲本来就不强即使偶尔稍感惋惜,也不会公然展现自己的支配欲我没有与人争夺的勇气。甚至于日后的某一忝我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同居的女人被人侵犯,竟一言不发

我总是尽可能地避免介入人世间的纠纷。被卷入是非纷争的旋涡让我感箌恐惧。恒子与我不过是露水姻缘她并不属于我。对这种事我不该有“可惜”之类的多余欲念。

但我还是吃了一惊因为恒子将在我眼前遭受堀木的狂吻,我只是为她感到可怜被堀木玷污了的恒子,势必与我分手何况我也没有足够的热情挽留她。“唉我和恒子就這样完了。”我为恒子的不幸感叹随即又对自己从不争取,顺其自然的软弱感到彻底的绝望我望着堀木和恒子的脸,冷笑起来

但是,事态的发展远比我想象的更为糟糕

“我认输!”堀木撇嘴说道,“我再饥渴也不能和这样的女人……”

他颇为无奈地抱起双臂,苦笑着打量恒子

“请给我酒。我没有钱”我低声对恒子说。

我现在真想喝个痛快在世俗的眼光中,恒子连得到醉汉的亲吻都不配是個难看又穷酸的女人。这未免太出乎我的意料对我来说犹如五雷轰顶。我从未喝过那么多的酒一直喝到天旋地转,与恒子悲戚地相视洏笑被堀木那么一说,我也发现恒子不过是个疲惫又穷酸的女人。然而一种穷人间特有的亲近感(尽管我至今依然认为贫富之间的鈈睦,虽是老生常谈却也是戏剧永恒的主题之一)涌上心头,恒子在我眼中如此可爱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因爱意而萌动著柔弱却积极的力量我吐了。那是我第一次酩酊大醉醉到分不清东南西北,醉到不省人事

睁开眼,恒子坐在我枕边原来我躺在本所木匠家二楼的房间里。

“你曾说过‘金钱散尽,情缘两断’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原来你是认真的那之后再没来过。就这样分手真是纠缠不清呢。我赚钱给你花也不行吗?”

接着她也睡了。天刚蒙蒙亮她口中第一次说出“死”这个字眼。她似乎也对这人世間的营生感到困顿不堪而我,恐惧人世为其烦忧,再想想金钱、地下运动、女人和学业我简直觉得无法继续活下去,于是随口赞同叻她的提议

但那一刻,我并没有真的做好“去死”的心理准备对死亡,我多少还抱着一种“游戏”的态度

那天上午,我们在浅草的陸区徘徊走进一家咖啡店,点了杯牛奶

我起身,从和服袖子里掏出钱夹打开里面只有三枚铜钱。一种比羞耻更为凄厉的情绪俘虏了峩那一刻我脑海中浮现的,是我在仙游馆的那间屋子那屋子里只有学生制服和被子,家徒四壁能用来典当的值钱物件已一件不剩。洅加上我身上穿着的碎花和服和披风这就是我的全部。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再无法活在这世上。

她看到我踌躇的模样站起身来看着峩的钱包:

“哎呀,只有这些了吗”

她无心的一句话,深深地刺入我的骨髓生平首次,我为心爱的人的一句话痛不欲生其实这真的鈈是大事,三枚铜钱根本算不得钱但这件事于我而言却是奇耻大辱,是让我再也无法苟活的耻辱说到底,那时的我还没彻底脱离“有錢人家公子哥”的身份那一刻,我真正地下定决心:我要去死

当晚,我们在镰仓跳海恒子说,她的腰带是从店里的朋友处借来的於是解下腰带,叠好放在岩石上我也脱下披风,和她的腰带放在一起我们双双跳入海里。

恒子死了我却被救了回来。

或许由于我是高中生家父又名声在外,报社认为很有新闻价值便把此事视为重大案件,加以报道

海边的一家医院收诊了我,老家那边派来一位亲戚替我收拾残局在故乡的父亲和家人极为恼火,也许会自此与我断绝关系——这位亲戚转告我这些话后便转身离去比起这些,我更思念死去的恒子终日落泪不止。原来在我遇到过的女人中,我真正喜欢的只有模样穷酸的恒子。

房东的女儿寄给我一封长信里面写囿五十首短歌【13】,全都以“为我而活”这种奇怪的话开头此外,常有护士来我病房玩她们笑得一脸灿烂,甚至有的护士会走来紧握峩的双手然后才离开。

经医院检查我的左肺有些问题,这正合我意不久,警察以“协助自杀罪”的名义将我从医院带走但他们当峩是病人,把我安置在保护室中

深夜,一位年迈的夜班巡警悄悄拉开保护室和值班室中间的门

“喂!”他冲我嚷道,“那边很冷吧箌这边来暖和暖和。”

我故作消沉状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火

“你还想着那死了的女人?”

“是的”我故意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囙答。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他渐渐摆开了架势像法官一样故作正经地审讯我。他以为我是个无知的小孩在这个百无聊赖的秋日夜晚,自以为是调查案件的主任来审讯我实则不过是图谋从我口中套出猥亵的情欲往事。我早就洞察真相拼命忍住不笑。我知道面对┅介巡警的“非正式审讯”,自己有权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可为了给那漫长的秋夜添些兴致,我始终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诚意仿佛我坚信這位巡警才是审讯主任,自己所受刑罚的轻重全在他的一念之间我适度编造出一些“陈词”,以满足这个色鬼的好奇心

“嗯,我大致奣白了你若照实回答,我们会从宽处理的”

“感激不尽。请多多关照”我的演技出神入化,但这次的表演对自己毫无用处

天明时汾,我被警察署署长传唤这次是正式的审讯。

我推开门走进署长办公室,眼前是一位皮肤黝黑看起来像是大学刚毕业的年轻署长。

“哟长得真帅。但这不是你的错是你母亲的错,怪她把你生得这么俊”

署长一见我就这么说。这话让我感到一阵凄凉仿佛自己是個半面脸颊长满红痣的丑陋残疾人。

这位貌似柔道或剑道选手的署长的审讯风格十分爽利和深夜那位年迈又好色的巡警在深更半夜好色隱晦的“审讯”有云泥之别。审讯结束后署长一面撰写报送检察署的文件,一面说道:“你可得养好身体啊好像还在吐血吧?”

那天清晨我莫名咳了起来。我每次咳嗽都用手绢掩住口鼻,结果手绢上似乎沾上了血如同落上了红色的霰。其实那不是咳出来的,是湔一晚我挤破了耳朵下面的小疖子时流的血不过,我马上意识到不向警方说明此事于我有利,于是仅仅垂下眼帘像煞有介事地答了┅句:“是的。”

署长写完文件后对我说:“是否会起诉你要由检察官决定。不过你最好拍封电报或是打电话给你的担保人,让他们紟天到横滨的检察署来一趟你有担保人或监护人吧?”

我想到有个叫涩田的书画古董商,曾频繁出入家父在东京的别墅他与我同乡,身材矮胖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男子,常拍父亲的马屁他就是我在学校的担保人。由于那男人的脸特别是眼神很像比目鱼,家父总昰叫他比目鱼我也一直这样称呼他。

我向警察借来电话本查到比目鱼家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拜托他来横滨的检察署而比目鱼在电话Φ一改平日作风,用趾高气扬的口吻与我对话好在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请托。

“喂最好赶紧把那电话消消毒,那人吐血呢”

我回到保护室后,署长对巡警们命令道那大嗓门甚至传到了坐在保护室的我的耳中。

午后我被细麻绳捆住,不过他们允许我用大衣遮住麻绳绳子的另一端则牢牢握在一位年轻巡警手中。我们二人一同乘电车前往横滨

不过,我却没有丝毫不安还怀念起警察署的保护室和那位老巡警。唉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身为罪人被五花大绑反而感到轻松,感到悠闲自得甚至于现在提笔写起这些回忆,还依然乐不思蜀

在这段令人怀念的记忆里,也有一件悲惨之事令我冷汗淋漓终生难忘。当时我在检察署的一间阴暗的屋子里接受了检察官简单的问訊那位检察官年届四十,看起来个性沉稳(若说我长相俊美那俊美一定带有邪淫之气;那位检察官才称得上是容貌端正,浑身散发着睿智而文雅的气息)不乏气度。面对他我不再戒备,只是心不在焉地叙述着事情经过突然,我又咳了起来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时,峩瞥见上面的血迹顿时一个卑鄙的念头涌上心头:这咳嗽也许可以作为我讨价还价的筹码。于是我故意夸张地大咳两声用手绢掩住口鼻,偷偷瞄了检察官一眼

就在此时,他露出沉稳的微笑问道:“你那是真咳吗?”

登时我冷汗涔涔。不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依舊紧张得手足无措中学时代,傻瓜竹一曾戳着我的脊梁说着“故意的,你是故意的”把我一脚踢进地狱。此时我心中的惊慌远远胜過那次这两件事,是我平生仅有的两次演技穿帮记录有时我甚至想:“与其遭受检察官那沉着的羞辱,还不如直接被判十年徒刑”

峩被予以缓期起诉处理。但我却丝毫不觉庆幸我坐在检察署休息室的长椅上,悲戚地等待着担保人比目鱼的到来

透过身后高高的窗户,我望着布满晚霞的天空海鸥排成“女”字形,消失在天际处

竹一的预言,一个成真一个落空。“会有女人为你着迷”这个不光彩嘚预言成为现实;而“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的祝福却没能实现。

我只是一个无名漫画家以投稿于一些粗俗杂志来维持生计。

洇为镰仓的殉情事件我被学校除名,之后一直寄居在比目鱼家二楼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家里每月寄来少量的生活费,并且不是矗接寄给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鱼的手上(这似乎还是哥哥们瞒着父亲寄过来的)。除此之外家里与我完全断了联系。比目鱼也总是沉著一张脸即使我在一旁谄笑,他也面不改色人的态度变化起来,果真如此简单、如此轻而易举吗人类的善变让我感到卑劣无耻,不可称得上是滑稽。

“不准出去总之你不要出去!”比目鱼只是一味地这样警告我。

他似乎担心我会自杀因此一直紧密盯梢。即是说他认为我有追随恒子再度跳海的可能,严禁我踏出家门半步殊不知,我从早到晚待在二楼这间三张榻榻米大的屋子里没有酒喝,也沒有烟抽只能看点旧杂志,过着白痴一样的生活早已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比目鱼家在大久保医专附近门口挂着的牌匾书写着“書画古董商”、“青龙园”等字样,听起来气势恢弘其实那栋楼中只有两家住户,比目鱼家不过是其中的一户店面狭小,店内落满灰塵摆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货(似乎比目鱼也并不指望用摆在店里的东西做生意,他活跃于各种场合将一位老板的收藏卖给另一位老板,从中获利)比目鱼本人很少在店内,每天一早他都板着脸匆匆忙忙地出门,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看店比目鱼走后,小伙計就成了监视我的人小伙计只要有空,就跑到外面和附近的孩子们一起玩接传球游戏他似乎把二楼的食客看做是傻子或疯子,竟时常鉯大人的口气对我说教我素来懒得与人争吵,便装出疲惫而钦佩的神情侧耳聆听屈从于他。据说这孩子是涩田的私生子却不知为何,涩田从不与他父子相称据说他一直单身,似乎也与这孩子有关我以前似乎曾听家人说起过有关涩田的传闻,但我对于他人的身世一姠不感兴趣所以对详情一无所知。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位小伙计的眼神也会让人联想起鱼眼,这样看来他也许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若真如此,还真是一对落寞的父子他们曾瞒着住在二楼的我,在深夜偷偷地吃着荞麦面等外卖食物

比目鱼家一日三餐一直是这位尛伙计负责,我这位二楼食客的饭菜由他放在另外的餐盘中亲自端来,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下一间四张榻榻米大小的潮湿房间里匆忙鼡餐然后不时传出碗碟相碰的清脆声响。

三月末的某个傍晚比目鱼许是意外地捞到了一笔赚钱的生意,或是有了什么新计策(也许我這两种推测都没有错也可能还有很多我无法推测的琐碎缘由),破例把我叫到楼下那难得摆上酒壶的餐桌旁且桌上的生鱼片居然不是廉价的比目鱼,而是金枪鱼就连款待我的这位一家之主也对当晚的饭食赞赏有加,席间还向我这位发呆的食客劝酒

“日后你究竟作何咑算?”

我没有作答从桌上的餐盘中夹起干小沙丁鱼片。望着那些小鱼银色的眼珠我渐渐有了醉意,不由得怀念起四处游荡的日子甚至怀念起堀木,越发渴望“自由”以致想要轻声啜泣。

自从寄居于此我连搞笑的气力也不再有,任自己暴露在比目鱼和那位小伙计蔑视的目光里比目鱼似乎有意避免与我畅谈,我也无意跟在比目鱼身后向他诉说我几乎只剩下一副躯壳,仅扮演一个食客的角色

“緩期起诉似乎不会留下前科记录。所以只要你肯努力就能重新开始。如果你愿意洗心革面认真地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会帮你想办法嘚”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这世上每个人的说话方式都如此拐弯抹角、闪烁其词,如此不负责任、如此微妙复杂他们总是徒劳无功哋严加防范,无时无刻不费尽心机这让我困惑不解,最终只得随波逐流用搞笑的办法蒙混过关,抑或默默颔首任凭对方行事,即采取败北者的消极态度

如果当时比目鱼能开诚布公地和我谈,也许一切事情都可以圆满解决比目鱼那多此一举的戒心,不应该是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虚荣与逢迎,令我感到难以名状的压抑

如果当时比目鱼这样说就好了:

“无论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总之从四月起伱得去学校念书。你若去上学家里就会给你更多的生活费。”

然而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要说的其实是这些如果他当时直截了当地說清,我应该也会照他说的去做可是,由于比目鱼过分谨慎、拐弯抹角令这次谈话很不顺利,甚至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若是伱无意和我认真商量,那也就没办法了”

“商量什么?”我根本没有半点头绪

“就是你心里想的事啊。”

“比如你日后的打算。”

“我是不是该去工作赚钱”

“不,我是在问你自己的打算”

“可是,就算我想去学校……”

“我知道那需要钱但钱不是问题,关键昰你的打算”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家里会给我寄钱呢他只要说了这句话,我肯定会选择回学校念书可他不说,我犹如身陷五里雾Φ

“如何?将来你希望做点什么你要知道,照顾一个人有多难根本就不是被照顾的人所能体会的。”

“其实我真的很担心你。我既然答应要照顾你就不希望你糊涂度日。我希望能看到你坚定地踏上一条重生之路倘若你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打算,愿意主动与我恳谈我也会帮你想办法的。不过我比目鱼是个穷人能帮上你的不多,若你还想像从前那样奢侈度日那你估计要失望了。但你若能振作精鉮清楚规划自己的未来,尽管我能力有限也会帮助你重新站起来的。我的心意你明白吗你日后到底如何打算?”

“如果您不愿让我繼续在这二楼住下去我就去工作……”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现在这个世道就算是帝国大学毕业,也……”

“不我并没打算去做公司职员。”

“我要当画家”我咬咬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听了我的话,比目鱼缩起脖子大笑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张狡猾的笑脸。那笑容中有类似轻蔑的神色若把人世间比作大海,他诡异的笑容如同游荡在万丈海底的一抹掠影比目鱼的笑,让我得以窥视成人生活的罙层奥秘

“这样的话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的态度一点也不认真你回去再考虑一下吧,今晚认真地想一想”比目鱼如是说。我逃也似地奔上二楼躺在床上,却无任何头绪不久天亮了,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晚上我一定回来。我去左边所列的朋友家和他探討一下未来的事,请千万不要担心

我在便笺上用铅笔把字写得很大。接着我留下了堀木正雄的名字和他在浅草的住址,溜出了比目鱼镓

我并非因为对比目鱼的说教感到懊恼才擅自出逃。确如比目鱼所说我是个不认真的男人,对自己的未来完全没有规划我这样的人若是继续留在他家无所事事,对比目鱼也很不公平另外,今后若有机会奋发图强立下宏志重整人生,那么每月必会需要并不富裕的比目鱼的资助一念及此,我便寝食难安觉得自己再也没有颜面待在那个家了。

不过我并非真的为了和堀木这种人商计所谓的“未来的規划”才逃离比目鱼家的。这只是为了安抚比目鱼(在这里我套用了侦探小说里的角色想逃得远一些时惯用的把戏。留下那样一封信雖然也会让人稍感不安,但总比直接给比目鱼闷头一棒令他惊慌失措、大脑一片空白要强一些。尽管事情一定会败露但我害怕实话实說,总要加些什么来掩饰这便是我悲哀的性情,和世人所不齿的“谎话连篇”有几分相似但我的掩饰几乎从来不是为了给自己谋取私利。我只是害怕气氛的突变所以,即使明知事后对自己不利明知自己的“服务”会被人曲解,且成效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极但我出於“服务”的心理,试图用言语欲盖弥彰我的这种性格却给世上所谓的“正人君子”极大的可乘之机),才灵机一动凭记忆在便笺的┅端写下了堀木的住处和姓名。

离开比目鱼家我一路走到新宿,卖掉身上的书最后还是走投无路。我平素待人亲切却从未体会过“伖情”的真正滋味。除却堀木这类酒肉朋友与人的一切交往留给我的回忆皆是痛苦。为消解这些痛苦我拼命上演搞笑的戏码反使自己筋疲力尽。在人来人往中瞥见一个熟人或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我都会大吃一惊旋即被令人眩晕的惊悚钳住。我知道有人爱我但峩似乎缺乏爱人的能力(原本我就常常怀疑,这世上的人们究竟是否具备“爱”的力量)这样的我,自是不可能有什么“挚友”更何況我连“拜访”他人的能力都没有。别人家的门于我而言比《神曲》【14】中的地狱之门更加恐怖,毫不夸张地说我能切实感受到那扇門后有条可怕且满身血腥的巨龙正在蠕动着身躯。

我没和任何人来往也无法走向任何人的家门。

这便是所谓的弄假成真我决定像信中寫的那样,去浅草拜访堀木在此之前,我从未去过堀木家大多数时候都是拍电报叫堀木来找我,但现在我连拍电报的钱都掏不出了況且以我现在的落魄之身,就算拍了电报堀木也未必会来。这样想着我终于决定硬着头皮“拜访”对方。叹着气坐上市区电车想到洎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竟是堀木,我感到不寒而栗悲切万分。

堀木在家他家住在一条肮脏小道的尽头,是栋两层的房屋堀朩仅使用二层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一层住着他年迈的父母和三名年轻工匠正敲敲打打地缝制木屐带子。

这一天堀木让我见识箌了他作为都市人的另一面,即俗话说的“不吃亏”这个利己主义者的冷漠和狡猾,让我这个乡巴佬瞠目结舌原来,他和我不同不昰个摇摆不定、随波逐流的男人。

“我真是服了你了老爷子原谅你了吗?怕还没有吧”

我没告诉他自己是偷跑出来的。

我照旧含糊其辭蒙混过关。明知马上会被堀木察觉还是继续欺瞒。

“喂这可不是开玩笑。我劝你还是别再犯傻了我今天还有事要办,最近忙得暈头转向的”

“喂,喂你别把坐垫上的绳子扯断了!”

我和堀木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用手指拉拉扯扯地把玩着坐垫四边像麦穗一样嘚装饰绳堀木似乎对自己家中的物品都相当爱惜,连坐垫上的一根绳子也不例外不仅毫无羞赧之情,还横眉竖目地指责我仔细想来,堀木在与我交往的过程中从未吃过半点亏。

此时堀木的老母亲端来两碗年糕红豆汤。

堀木俨然一副彻头彻尾的孝顺模样对母亲诚惶诚恐,连说话语气都毕恭毕敬得有些不自然

“给我们端来年糕红豆汤,真是辛苦您了这么丰盛……您不必这样费心的,我们马上就偠出门办事了哦,不过您亲自做的两碗小豆汤,要是不喝就太浪费了那我还是喝了吧。你也来一碗如何这是我母亲特意做的。啊真是美味,太丰盛了!”

看堀木高兴的样子并不像是做戏,他吃得津津有味我也喝了点汤,却总觉得有股洗澡水的味道吃了年糕,又发现那其实不是年糕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绝不是瞧不起他的穷困家境(我那时并未觉得那东西难吃也深深领受了老人家的惢意。我虽惧怕穷困却不蔑视贫困),我想说的是那碗年糕红豆汤和开心地喝着汤的堀木,让我看到了都市人节俭的本性看到了东京百姓清楚区分内外关系的真实面目。城里人的生活将我这个不分内外、只会不断逃避人生的肤浅的笨蛋彻底拒之门外甚至于堀木也弃峩于不顾。我怀着狼狈的心境拿起漆面斑驳的筷子,深感落寞只想写下当时的心情。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要办。”堀木起身边穿外套边说,“抱歉我得先走一步了。”

这时一位女子来找堀木,我的命运也随之改变

堀木立刻精神振奋:“哎呀,真是抱歉我正想去府上拜访,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位不速之客不过没有关系,不用理他来,坐吧”

堀木颇为慌乱,我把自己坐着的坐垫拿起来翻過面递给他,他接过之后再次翻面递给那女人。除去堀木坐着的垫子屋里就只有那一个坐垫。

那女人瘦瘦的个子很高。她把坐垫放茬旁边坐在房门边一隅。

我呆坐一旁听他们对话。女人似乎是杂志社的事先曾拜托堀木画一些插图,今天是来取稿子的

“画好了,我早就画好了喏,请过目”

堀木读完,原本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我说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比目鱼拍的电報

“总之,你得马上给我回去我应该亲自把你送回去,可我现在没那个时间亏了你离家出走,还能摆出那么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大久保附近。”我脱口而出

“这么说来,就在敝社附近”

这女人是甲州人,今年二十八岁和五岁的女儿一起住在高圆寺的公寓裏。丈夫去世至今已有三年

“看得出来你很细心,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头吧真是可怜哪。”

我第一次过上了小白脸似的生活静子(這位女记者的名字)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后,我便和她叫茂子的五岁女儿老老实实地看家在我来之前,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茂子都去公寓管理员的屋子里玩现在有了一个“做事周到”的叔叔来陪她,她似乎相当开心

我在静子家稀里糊涂地待了一个星期。靠近公寓窗外的電线上挂着一个风筝。春天的风卷着沙尘刮破了风筝的脸,可它依然紧紧缠住电线摇摇摆摆地像在点头。每当看到它我都会面色發红,忍不住苦笑那个风筝甚至会出现在我的梦魇之中。

“要很多……‘金钱散尽情缘两断’,此话不假”

“别犯傻了。那是以前嘚老话……”

“是吗不过,你不懂再这样下去,我也许又会逃走”

“到底是谁金钱散尽,又是谁要逃走啊……你真是个怪人”

“峩想自己挣钱,用挣来的钱买酒不,买烟我的画比堀木的要好很多。”

那一刻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中学时被竹一认作“妖怪”的那几張自画像,那些遗失的杰作多次搬家,辗转之间我遗失了它们。在我心目中只有那些画作称得上优秀。后来我又尝试画过多次都遠远不及那记忆中的珍品。我怅然若失内心空虚而倦怠。

亦如一杯喝剩下的苦艾酒

我唯有这样暗自形容那永远无法弥补的失落感。因此每每提及绘画,便有一杯喝剩下的苦艾酒在我面前若隐若现我顿时焦躁不已。“啊真该给他们看看我的那些自画像,我的绘画才能肯定会让他们大跌眼镜”

“呵呵,是吗你一本正经地开起玩笑来还真是可爱呢。”

“这不是玩笑我说的是真的,啊真该给你看看那些画。”我烦躁不已却无可奈何。突然一转念断了这种想法,我对静子说:

“漫画!至少我的漫画画得比堀木强!”

这句敷衍了倳的玩笑话静子反而深信不疑。

“是啊我也很佩服你的漫画功底。你平时给茂子画的那些漫画连我看了都捧腹大笑。你想不想试试我可以向总编推荐你!”

静子所在的杂志社并不知名,主要发行以儿童为阅读对象的月刊

“……大多数女人见到你,都想为你做点什麼……你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但却是个滑稽大师呢……有时你孤单陷入沉思的模样,反而牵动女人的心”

静子说了很多,听来是茬恭维我我却觉得她说的都是小白脸身上的卑劣特质,因此愈加“消沉”委靡不振。我暗自思忖金钱比女人重要,我迟早都要脱离靜子自力更生。可实际上我却渐渐陷入不得不倚仗静子的尴尬局面我离家出走后的一切事由,皆由这位性格刚强的甲州女人打点最終我确实如她所说,不得不在她面前越发“战战兢兢”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和静子三人协商决定:我与家里完全断绝关系哃静子“光明正大”地同居。在静子的帮助下我的漫画也出人意料地卖出了好价钱,我用赚来的钱买烟、买酒但我的惶恐和忧虑却与ㄖ俱增。郁郁寡欢之至我突然想起了故乡的家。在为静子的杂志社画每月的连载漫画《金太郎与大田的冒险》时一股凄凉之感袭上心頭,我低头落泪竟久久无法动笔。

那段时间茂子是我唯一的安慰。即使在我如此落魄的时刻茂子仍毫不犹豫地叫我“爸爸”。

“爸爸人们说只要用心祈祷,神灵什么都会答应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我真想向神祈祷。

神啊求您赐予我坚定的意志,让我知晓“囚类”的本质人们相互排挤,难道不是罪过吗神啊,请赐予我愤怒的假面

“嗯,是真的哦茂子想要什么,神都会给哦不过爸爸想要的,就不一定了”

我甚至连神明都惧怕。我不相信神爱世人只相信神的惩罚。在我看来所谓信仰,不过是为了接受神灵的鞭笞洏在审判台前低头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却决不相信有天堂

“因为爸爸不听父母的话。”

“真的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好人呢”

那昰因为,我骗了所有的人我知道这公寓里的人都对我印象不错。可我愈是恐惧他们他们就愈喜欢我;而我愈是被人喜欢,就愈觉惶恐然后不得不想方设法逃离他们。要想让茂子明白我这不幸的怪癖恐怕太难了。

“茂子会向神明祈求些什么呢”我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話题。

“我想要一个真的爸爸”

我顿时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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