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游戏中的红色配蓝色蓝色技巧说明没看清应该没关系吧

能看见鬼魂的双眼
他看见有人受了重伤,在半空中蜷缩着身体,在撞飞的身体周围散落着看不见的肇事汽车碎片。他看见有人从高楼上掉下来,痛苦尖叫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总想哭。他随时随地都能看见死亡。
1  1  2007年  雪白的石灰落下来。  石灰仿佛晨雾般缓缓飘落,一切褐色、银色和白色的物体上都覆上雪白的石灰。整个房间弥漫着灰尘,尼古拉斯前面的能见度大概只有一米。他的头发颜色本来类似干草,现在落上石灰,变成了白色。他双手叉腰,手上的皮肤好像珊瑚似的有斑斑点点,青一块紫一块的;由于长时间站在飘落的白灰里,他的皮肤变得更白了。尼古拉斯身上颜色最深的地方就是眼睛,当他看着梯凳上面的身影时,眼珠就转动起来。那个身影向浑白的上空摆动双臂,并使劲挥舞着。也许那就是天使的召唤吧?而梯凳上的人一点也没注意到尼古拉斯正在看着她。  尼古拉斯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把耳套了摘下来。  石灰在轨道式打磨机的轰鸣声中纷纷洒落在地上。打磨机镶板声箱里的电子蜂鸣器发出嗡嗡巨响,好像有一群疯子蹲在屋顶,顺着瓦沟把石头没完没了地滚落下来。凯特站在梯凳上,挺直身体,要把浴室天花板通风口的四周通通擦干净。狭小的浴室里落满灰尘,很像刚经历了一场突然袭来的沙尘暴。  凯特不知道尼古拉斯在看她。尼古拉斯看到了她的率真,丝毫不加修饰,不禁从心底生出愉悦来。凯特无所顾忌地敲着天花板,由于个子不太高,勉强才能够得着。她用力敲打着天花板上的灰泥填料,仿佛是厨师在揉面,又像是造船工在设计板材。尼古拉斯看着她挥舞的手臂肌骨丰盈,她的小腿修长结实,更觉得风姿美妙。  星期六的下午天色晦暗。凯特在收拾浴室,而尼古拉斯在狭小的洗衣间里贴瓷砖。干活的间隙,两人小心地穿过杂乱的颜料桶和废纸团,躲开装着石灰水和湿刷子的咖喱菜外卖盒,终于在狼藉之中找到了一小块空地。他们彼此擦拭着身上的灰尘,亲吻对方。很快就能完工了!他们将装修出伊令城(英格兰东南部城市)最迷人的小公寓。  小浴室里飘落着白灰,看上去好像冬天。外面阴沉的天空异常昏暗,浴室里显得格外明亮。  打磨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于是凯特关上了它。  &他妈的,这讨厌的东西又出毛病了。&凯特说完,就紧紧闭上嘴,好像努力要把滔滔不绝的脏话咽回去。  尼古拉斯啧啧地说:&听你说这些脏话,总是让我吃惊。&  凯特转身面对着他。她现在很像患了白化病的怪人,还戴着护目镜和防尘面具呢。  &你真变态,你躲在那儿多久了?&  尼古拉斯耸耸肩,说:&干吗非得说脏话呢?&  凯特尽量不说脏话,但是这不意味着她总能控制得很好。在一年半之前的一次晚宴上,主人问尼古拉斯,他和凯特的结婚周年纪念日是哪一天,他当时大脑一片茫然,答不出来。开车回家的路上,凯特说那一刻可&真他妈的难堪&。她的嘴巴里发出一串轻快圆润的元音,虽然只是几个字,但从凯特嘴里说出来,杀伤力就颇为惊人。  &钉子头又把砂纸划破了,只剩下最后一张了。&  凯特把防尘面具拉低,又向上抬高护目镜,露出像石灰一样雪白的面孔。她从梯子上爬下来,越过浴缸,站在地板上,显出小巧的身材。她张开双臂,于是尼古拉斯不假思索地走上前,走进这美丽的陷阱。凯特抱住他的腰,两只胳膊乱拍,顿时白灰四起。  &啊!&凯特咯咯地笑着,退后一步,审视自己干的好事:尼古拉斯的前胸白了一大片,腰上多了一圈白色粉尘。她又笑了。  尼古拉斯假装愤慨地摇摇头,说:&你诱惑我,你把身体当诱饵来引诱我!&  &啊!&凯特又笑了,笑得更无拘束,再次张开双臂。  这一次,凯特轻轻地拥抱他。他们一边拥吻,一边说话。  &你那边干得怎么样了?&  &很好,但很无聊。&  &懒鬼!&凯特拍拍他的屁股,&干活去吧,我还要开车去买一些砂纸。&  &我去买,你身上太脏了,你是又脏(原文的双关意是&色情&)又放荡的小妞。&  在他的双唇下面,尼古拉斯感觉凯特在微笑。  &你现在才是又脏又放荡的小子呢!&  四年前,在一个雨夜,也是在这样一所公寓里,尼古拉斯遇见了凯特。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两个人意乱情迷地胡乱跳舞、接吻,是那种嬉笑着磕碰牙齿的亲吻。他们陷入浓情蜜意中,直到最后主人叫来一辆出租车,如释重负地打发他们一起回家。也许正因为那些往事,尼古拉斯才这么喜爱他们的小公寓。这公寓就如同凯特对他的意义一样,象征着永不退色的爱情。  &当心点儿,笨熊,&凯特对他说,&外面好像下雨了。&她又爱抚地拍拍尼古拉斯的后背,再次爬上梯子。  凯特说得没错,外面雨水绵绵,冷意袭人。  尼古拉斯把双手塞进衣兜,笨拙地向路牙子走过去。他俩的公寓可能会成为伊令城最迷人的小公寓,可惜美中不足,竟然没有临街的停车场。  尼古拉斯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咒骂了一声。  他们这辆2003年产的标致汽车被其他两辆车完全挡住了,一辆是雅力士,另一辆是邻居家刚买的路。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尼古拉斯心想,新邻居虽然有一辆能开上乞力马扎罗山的卡车,可却要乘出租车去豪恩斯洛区(位于伦敦西部)。不过他现在心情很好,不想因为一些琐事毁掉自己的好心情,大不了骑摩托车去。  一分钟后,尼古拉斯戴上头盔,系好带子。他的&宝马&车发着低沉的辘辘声,从垃圾桶后面的车库悄然驶出,开到大街上。在到达五金店之前,他身上一定会被淋湿,等回家时就会全身湿透,可他懒得回去拿雨衣了,也不愿意看见凯特跟那个&城市冒险家&邻居理论。他打算把砂纸放在摩托车两侧的挂篮里,这样砂纸就不会被淋湿了。  外面灰蒙蒙的一片,路上几乎没有车。雨水轻轻打在脸上,尼古拉斯感觉很快意,摩托车的辘辘声听起来也很悦耳。他转弯向下,途经沃波尔公园。他要好好欣赏这个冰冷的雨天,体会寒冷而快乐的感觉。他好像一个拥有帕夏①称号的高级官员,在坐驾上威风凛凛;又像一个在王室里当差的骑士。再过十五分钟,他还可以用一个堂皇的借口,在漂亮的妻子面前把衣服脱光。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看着绿色的公园从身边掠过。  公园里有一片树林总能引起他的注意。它隐藏在公园一角,古树蜿蜒交错,紧凑聚拢,仿佛在威严的仪仗伞下簇拥着一群被忽视的老兵,正在密谋大事。日暮已近,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古树树干呈现出如焦油一般乌黑的颜色,树顶像一只深绿色的巨碗倒扣在黑色的海面上,随着海浪漂移不定。  在黑色的树干中间,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男人的脸,然而又不像是人。这张脸显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苍老。在它即将消失在黑暗林荫之前的一瞬间,尼古拉斯突然发觉从他的嘴里发出一声巨响&  砰!他听见金属的崩折声和塑料的碎裂声混杂在一起,随后他的身体画了一道弧线飞上半空。有很长一段时间,尼古拉斯只能看见天上密匝匝的云雾和电话线,周围没有丝毫动静。然后他听见体内有轻微的爆裂声,肺里立刻流满液体,剧痛像电流一样贯穿全身。他仍然在移动,但不是飞在半空,而是后背贴地,在湿淋淋的柏油路上滑了出去。猛烈的疼痛几乎使他窒息,整个人都僵死过去了。他在地上滑着,越来越慢,最后不动了。  四周静寂无声,只有灰蒙蒙的雨水,深绿色的树叶。  尼古拉斯痛入骨髓,身体似乎被撕成两半,肺在痉挛,想呼吸却不能呼吸,几乎没法喘气。他在中学时代玩过冲突激烈的英式橄榄球,也在背地里打拳斗殴,但那时也不曾伤到这种地步。他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肺里有一种火辣辣的疼。上帝啊,一定要呼吸!  一张脸突然出现在尼古拉斯上方。那人张着薄薄的嘴唇,露出褐色的牙齿,瞪大双眼,使劲皱着眉头。另一张脸也出现了。满世界的嘈杂声突然如潮水一般涌来,就在这时,尼古拉斯恢复了呼吸,咽喉里格格作响,一股湿冷的、美妙的气流涌进肺里。  &&&快拨999!&  &别动他!&  尼古拉斯像吹口哨似的呼出一口气,努力想坐起来,这个动作使他身上的其他地方又疼了起来。  &他没事了!&  &呀,特里,他没事了!&  尼古拉斯也想表现得很乐观,使足力气低声说:&我没事。&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只是一声微弱的叹息。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他上方。尼古拉斯疼得要死,泪水模糊,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女人开始说话了,声音好像是从破裂的袋子里蹦出的一串玻璃珠。&我们刚从那里出来,没看见你,很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做丈夫的压低了嗓子对妻子说。  &我没说。&  &你说了!&  &有电话吗?&尼古拉斯喘息着问。  此时尼古拉斯看清了他们的长相。这对夫妻长着马脸,穿着与他们面貌相称的花呢衣服,正低头看着这个受了重伤却能说话的奇人。  &有的。&男人把拿过来。尼古拉斯在拨号的时候,拇指一直颤抖着。他解开头盔,看见手机屏幕上闪烁着&正在呼叫&。  &我的摩托车怎么样了?&尼古拉斯低声问他们。  男人抬起下巴,目光从眼镜上面和驾驶员戴的花呢帽帽檐之间钻出来,仔细看看摩托车。  &摩托车摔得不成样子了。你知道吗?你在流血。&  &噢,天哪!他在流血!&  尼古拉斯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别说话。&咔哒&一声,电话接通了。  &喂?&  听见凯特的声音,尼古拉斯才放下心来,这种释然仿佛温暖的阳光洒遍全身。  &凯特。&  &嗨,笨熊,什么事?&  &凯特。&听见凯特的声音,尼古拉斯非常高兴。他会有这样的感受?他们只不过才分开一会儿。  &尼基?你在哪里?在路上吗?&凯特的声音里充满不安,&我听见摩托声,还有&哦,天哪!你出了车祸?&  凯特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微弱。  &我不要紧,没事,只是稍微碰了一下,可是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尼古拉斯非常高兴,又不免惊喜,凯特是安全的。他为何反而担忧起凯特的安危?
  尼古拉斯深知,潜伏在森林里的东西知道他已经回来,它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因为他才是它的目标。&
  斯蒂芬&伊文,澳大利亚著名短篇小说作家和电影剧本作家,多次在澳大利亚全国短篇小说比赛中获奖。& &&
2  夜色很快就要降临了。在昏暗的光线里,刚才那对夫妇的相貌逐渐模糊,他们的面孔像夜晚的树林一般晦暗。雨仍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我很担心你!你在哪儿?尼基,尼古拉斯?&凯特的声音似乎越来越遥远,越来越细弱,仿佛是从井底下发出来的。  &我在这里&&你没事就好!&  &尼古拉斯?&  突然有碰撞声。  灰色的幕布笼罩天地,一切都变得更加晦暗难辨。暮色深沉,灰蒙蒙的天空渐入黑暗,此时已是夜晚。  &你没事就好&&&尼古拉斯小声说。  仍然有碰撞声。  他听到碰撞声。  这只是轻轻挪动冰块的叮当声。啪啪!从某处又响起轻拍纸张的声音。  尼古拉斯略微睁开一只眼睛看看周围。现在是夜晚,天色当然已经全黑了。脸上冰冷潮湿,使他忍不住冷战。外面还在下雨吗?他眼前仍然一片模糊。  砰!  他睁开另一只眼睛,眨了几下。  飞机上的小窗户关上了,机舱里黑得就像电影院。冷空气阵阵袭来,与人的体味和古香水味交织在一起。乘客们一动不动地躺在毯子底下,毯子一直盖到脖颈,他们在睡梦中还张着嘴。灯光几乎都已熄灭,只有几处私人领地亮着黄色或蓝色的光芒,在阴暗的机舱里熠熠生辉。一个女子在灯下读书,一个男人戴着耳机在看小屏幕。空中服务员正在通道里悄悄地检视乘客,好像善良的精灵。  有人在尼古拉斯身后喝饮料,冰块碰在玻璃杯上,发出叮当声响。在通道的另一侧,有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没睡觉,正坐在那里画画。  &天呀&&&  尼古拉斯绝望地嘀咕一声,转过头来,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他的鼻子被黏液阻住,没法通气。他又摸摸自己的脸,又凉又湿,因为他上方正好有一个通气口,湿冷的空气直吹到他脸上。  尼古拉斯在睡梦中一直喊叫。  他想,如果我闭上眼睛沉睡过去,就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美丽的谎言中去。在那个谎言里,凯特在接电话,为他担忧,但是凯特至少还活着。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事实真相透过凄冷的雨夜扑面袭来,使他也彻底清醒过来了。他还活着,而且离开了英国。可凯特死了,在阴冷黑暗的地下已经沉睡三个月了。那天在发生车祸之后,尼古拉斯给凯特打电话,她去接电话,却不小心从梯子上失足摔下来,被浴缸边缘撞断了脖子。  尼古拉斯的思绪淹没在冷酷的现实中,不知不觉地在座位上陷得更深。他忍下一腔忧郁,把鼻子擦了一下。通道那边的小女孩不以为然地看着他。这次路程真是漫长难熬。他转动手表,使它对准一点亮光。  &先生,你还好吧?&  他眨眨眼睛。  空中服务员低头看着他,非常关切地挑起眉毛。她肤色白皙,但是脸颊粉红,鼻子上还有几点雀斑。她很年轻。  &你说什么?&  服务员向他靠得更近,又低声说:&先生,你还好吧?你&&你在睡梦里一直喊叫。&她递过来一张纸巾。  尼古拉斯不知所措,把纸巾接过来,说:&哦,我没事。&希望这个谎话能打发她离开。  &做噩梦了?&  &是呀。&他继续说谎。现在她可以走了吧?  可是服务员不肯走。通道那边的小女孩放下画笔,挺直身体。  &做噩梦太糟了,我们希望乘客们睡得安稳些。&服务员苍白的微笑微微照亮了黑暗的机舱。  &你们真体贴。&既然体贴乘客,就请离开吧。  &我们不愿意看见乘客不舒服。&  小女孩的身体在摇晃。尼古拉斯尽量不去看她,而是扭过头来盯着服务员,挤出一个微笑,这笑容看起来一定很吓人。  &你没必要取悦我,我已经坐上你们的飞机了。&  服务员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但是尼古拉斯也说不出更刻薄的话。这时,小女孩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两腿不停地乱踢乱踹,双手在细脖子上又抓又挠。她满脸通红,嘴巴一开一合,仿佛上钩的鱼在艰难地呼吸。  服务员恢复了常态,对尼古拉斯会意地笑了一下,这笑容足以打消尼古拉斯的怒气。她说:&可是我们希望你会乘坐返程航班。你还需要加一条毯子吗?或者加一个枕头?&  尼古拉斯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小女孩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紫色,眼睛睁得很大,虹膜四周一指宽的皮肤都涨得通红。别看她,别说话。现在小女孩摔倒在舒适的地面上。有双隐形的手撕开了她的上衣,露出了小小的、颤动的胸膛和肋骨。  尼古拉斯尽量不去看小女孩。他沙哑着嗓子,低声自言自语:&这不是真的,我已经清醒了。&  小女孩弓着后背,小脑袋从一个奇怪的角度向后扭着。她剧烈地抽搐,仿佛是垂死挣扎的鳟鱼在地上乱蹦。然后,她就像一座被波浪摧毁根基的沙堡,轰然崩溃,再也不动了。  &先生,你想喝茶还是咖啡?&  女孩死了,眼睛瞪着机舱的天花板。过了许久,她转过眼珠看着尼古拉斯。  尼古拉斯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看着服务员,低声问:&那个小女孩死了?&  服务员惊讶地眨着眼睛,问:&你说什么?&  女孩突然又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上衣完好无损。她用难以捉摸的眼神盯着尼古拉斯。她的双手完全受自己的意志支配,正拿着图画书和彩色蜡笔,重新开始涂涂抹抹。  尼古拉斯知道自己应该闭嘴,可他不想看见英航服务员的这副笑脸。  &刚才有个小女孩在那边死了,你看见了吗?&  服务员诧异地看着尼古拉斯,嘴巴不停地张了几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她的表情仿佛在问:他怎么知道有人死了?他是记者吗?他是精神病患者吗?他是个危险分子吗?  &你怎么&&她的话戛然而止,现在可顾不上半分礼貌了。  尼古拉斯只想制止她那种微笑。眼下这种事根本不好玩。  小女孩慢条斯理地在图画书上涂抹着,小脸隐藏在黑暗中。她旁边的乘客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恰好一只胳膊擦过女孩的脑袋。  服务员拉直了裙子,说:&先生,我不知道有这件事。在飞行过程中,这种信息要保密。你必须知道,先生,在飞机上不该讨论&&这种事。&  她向尼古拉斯对面的空座位上扫了一眼,然后鬼魅似的悄悄走开,脚步比原来稍微加快,一直走向黑暗的通道入口处。  尼古拉斯看看小女孩。她停下画笔,迎着他的目光。她又开始颤抖,脸色发青。  尼古拉斯避开她的目光,闭上眼睛。3  2  这里空气寒冷。可是这种寒冷轻薄而纤弱,冷的时节也非常短促。  一点儿也不像英国的冬天,英国的天气总是阴冷沉闷。  尼古拉斯穿过停车场,向一排排白色和银色的汽车走过去,同时读着印在沥青路上的间隔数字。他只拿着一个小手提箱,看到了自己的车,远远地按下遥控器,锁控啪的一声弹开了。  在他头上,天空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那是星光。我回到了仍然有星光的城市。  他缓缓转过头,仔细看天上的。那是南十字星座。多年以后又看见这星座,他希望心里会涌起如同畅饮舌兰酒一般的怀旧之情,或者有怦然心跳之感。然而他没有这些感觉,只有七月的冷风吹起他的头发。十字形上的五颗星对他似乎也没有类似的感觉。我们为野营的人指引方向,为恋人带来温暖,吸引着父亲的手指和打瞌睡的的眼睛。你做了什么事?你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多么可怕的事。不过,欢迎你回来。  尼古拉斯坐到车里,发动了汽车。  一个城市的外表可能会变得美丽或者粗陋,市郊也可能会变得更时尚或者更落魄,城里的街巷楼房中也可能会有乌鸦飞来飞去。但有些东西是不变的:城市的骨架往往不会改变,那些基础道路就是城市的骨架;还有河流,它们是城市的血液;低矮的山峦隐约耸现于河流之上,山上仍然矗立着尖顶的电视塔,看起来好像灯火明灭的骷髅地①。这一切都没有改变。  现在大概是晚上十一点钟,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尼古拉斯独自在街上行驶,在这里开车既快又安全,他觉得很惊讶。他坐在白色的现代牌轿车里,好像加利福尼亚州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城里一只慢吞吞的燕子。他习惯了伦敦城的拥挤,而在此地,市中心的街道异常安静,安静得令人颤栗,难道这里每个人都知道有什么秘密灾祸或者狂热行动要发生吗?只有他不知情。  十七年不见,堪培拉市区的加冕路又多了两条车道,交通灯如同潮水一般映入眼帘。不过,当他向宽阔黑暗的河水对岸望去,看见工厂和公寓楼外面的灯光,曲折蜿蜒,幽幽闪烁,这场景他最熟悉不过了。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坐在妈妈的猎鹰车后座上,小苏泽特在他旁边轻轻打鼾。他们从皇家国家展览会上拿回来一堆花花绿绿的样品袋,苏泽特就蜷缩在袋子中间。  火车道与河边的车道并行。在新修的玻璃办公楼和19世纪的房屋之间,偶尔可见火车站桥塔上闪烁的灯光。那些19世纪的老宅,如今重新启用,开了时兴的律师事务所和饭馆。尼古拉斯每次经过不同的火车站,就大声说出车站的名字。以前他每天从艺术学院回家的路上也是这样,飞快地说出每个车站的名字,每过一站离家就更近;他回家后匆匆吃过晚饭,然后就连续好几个小时待在车库里,用咖啡罐堆成椅子,或者用金属线编织丝网。当时他雄心勃勃,兴奋不已,甚至梦想着到伦敦去做设计。  不过伦敦确实没什么值得兴奋的。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光景,色彩鲜明的宽肩夹克流行一时,然而在夹克衫上面却是一张张阴郁的脸,永远没有晴朗的时候。在不知所向的飞驰的火车上,喧闹声响成一片。当时还没有健身馆,但是每隔二十米就有一个酒馆。人们在酒馆里诉说自己的挫折,咒骂可恶的老板,也听别人骂更可恶的老板。等他们翻钱包给劣质的克斯-斯宾塞三明治付款时,就立刻慌了神,变得无精打采,天知道去哪里才能多弄点钱,好付清下周该死的房租。许许多多澳大利亚人混迹于这些酒馆,他们在伦敦享受不到温暖的阳光,而且饱受失业的折磨。  尼古拉斯是个有创造力的人。他一找到合适的工作机会,肯定会牢牢抓住,那种迫切心情跟街头艺人看到一张二十镑的钞票没什么两样。朋友的朋友给他出主意,让他关注某一群人,那些人痴迷于所有爱尔兰的东西,在英格兰西南地区开了许多纯正的爱尔兰酒馆。  尼古拉斯驱车前往伦敦市斯缀特姆区,找到那些人。在铺满木屑的创作室里他们面谈了大约一杯咖啡的时间。对方眯着眼看看他的简历,跟他握手,于是他大功告成,接下了酒馆内部装潢的工作。这工作似乎不难。不过,他在伦敦戴维斯大街的古董店里逛了不到一个钟头就意识到,要想在这个城市里买小装饰品,他的预算大概只够装饰一个架子。尼古拉斯又开车穿过许多小村庄,足迹遍布英格兰中部地区、贝德福德郡和苏塞克斯郡。这次行程之后,他发现自己深深迷恋于找到古董、老家具和小古玩。他计划在星期一租一辆厢式货车离开伦敦,漫无目的地前进,随意开到什么地方去搜罗古物。也许他会开到越来越多的小路中,小路侧面有刚砌的墙,没准路边还有胆小的群和不动声色的黑鸟好奇地窥探他。当然,这种行程未必能发现值钱的东西。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尼古拉斯兴奋地打量村庄里的房屋建筑,盘算哪座房子里极有可能住着老人,老人总是随时准备处理老物件。但是后来他积累了一些经验,知道这样想其实无济于事,他只要依照自己固有的自信去寻找,就能找到某个谷仓、某个倾斜的都铎式建筑或者某个上锁的内室,里面藏着的锈迹斑斑的灯,老旧的爱尔兰橡树棍,干枝条编成的手风琴,还有破旧的旅行包,这些都是伦敦人花高价求购的东西。各色人物无一例外地把他领回家去,其中有房主、房主的女儿、新来的房客、怨愤的房东、消沉的寡妇以及健忘的鳏夫,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一些奇怪的破烂东西处理掉。  他总在星期五返回伦敦,后背和胃肠的健康大不如前,那是因为他常常吃不好消化的油煎早餐。他的厢式货车里面装满了老旧的破烂东西,把它们买到手可能只花了300英镑,但是对于他的雇主和顾客来说,它们值20倍的价钱。他从此变成了有名的旧货大王尼古拉斯&克洛斯。需要旧书吗?需要老式猎枪吗?需要配有盖尔族钓线的旧式钓鱼工具吗?去找尼古拉斯&克洛斯。他在这方面可不大顾及体面,他只要稍微嘴甜一些,一定能用很低的价格买到这些东西。你听说过吗?他以前做过设计师之类的工作。  尼古拉斯终于发现了在伦敦赚钱的窍门,他只靠这一件工作就付得起公寓的押金。他又凭这份工作获得了一家公司的长期顾问资格,该公司在吉隆坡、迪拜和圣地亚哥开了多家爱尔兰酒馆。尼古拉斯的工作说起来有些模糊,就是利用那些主人已逝去多年的古董来装饰酒馆,恢复酒馆的生气。这件工作还不错,丰富多变,何况旅行也令人愉快。尼古拉斯打算在圣诞节之后回到伦敦,规划下个月的工作,描绘下个财年的蓝图。  他遇见凯特,跟她结了婚,他的贷款也一次性减少了很多。但是,无论是有趣的收藏品和手里的金钱,还是日渐减少的贷款,在他走进公寓的那一刻都失去了意义。当时他身穿骑摩托车时穿的那件夹克,湿淋淋的,破得不成样子。他明白了凯特没接他的电话。4  你杀死了她。  &嘘!&他自言自语着。  就是因为你刚才骑了摩托车。  &闭嘴。&  他脑袋里有个声音在说话:要说服你自己,否则你迟早会发疯。难怪你保不住自己的工作。  不,这不是真的。他从来没有被解雇,他是自己辞职的。  辞职呢?  因为那些他赖以谋生的古物必定在老旧的地方才能搜寻到。越是老旧的地方,就越有可能发现&&  接着说,把这个词说出来,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再也不会了。  &鬼魂。&他低声说。  这个词在空气中回荡,仿佛是一个垂死男人的卧室里飘浮着的绝望气息。当尼古拉斯吸了一口气闭上嘴的时候,这声音仍然余音不断,似乎它本身就是一个鬼魂。  时间在这一刻定格。  在伦敦最后几个月经历的锥心之痛此时又刺伤了他的心。现在,尼古拉斯下意识地驱车进入卡迈克尔路,来到他童年生活的郊区。  这里就是塔隆。  这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乡。19世纪中期,城市开始崛起,此后不到二十年时间,这片土地就彻底改变了模样。在起伏的山峦中,茂密的原始森林被砍伐殆尽,无数农场星罗棋布,荷兰和群遍布山野。现在小镇变成了城市,在它接受或拒绝一些新事物的过程中,塔隆的路面都铺上了砂石。新路两侧逐渐建起了刻着槽板的特殊房屋,这种房屋有一扇窗户开于波状钢山墙之下,在阳光下闪耀着玻璃光。在房子的侧面阳台上还常有人大胆地张望。新修的街道名称中偶尔有土著人的名字,但绝大部分仍是英格兰人的名字。土著人看起来很愉快,就像坐着敞篷四轮车一样,跟建造这个城市的居民同样活泼乐观。此地的街道有潘尼沃斯街、伍尔街、哈茨大街和时尚公主街。  塔隆的街道上铺设了有轨电车轨道,煤气管道接进千家万户,柏油路取代了砂石路。可是有轨电车又被忽然取消,在铺天盖地的蓝花楹树和艳若红霜的问荆花中间,高高竖起了电话线杆子。  在20世纪60年代,人们已经忘掉了战争时期的物资匮乏和定量供给带给他们的刺痛。现在,他们见识了火箭从美国肯尼迪太空中心、俄罗斯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和澳大利亚伍默拉航空站冲天而起,因此眼里再也容不下从前那些用木头和铁皮造的房子。他们拆掉了一些房子,用白砖和黄玻璃构成的庞大框架物取而代之。化粪池已被排除干净,废弃不用,人们在地下铺设了排污管道。郊区郁郁葱葱,土地肥沃,人们安居乐业。沿着河边的慢行道,你总能看见心满意足的老妇人在散步;在人口稠密之处,随处可见皮毛光亮的肥猫。位于郊区边缘尚未开发的原始森林,是此处唯一的荒地。两平方公里起伏的山地中,树林茂密繁盛,已臻成熟,只等砍伐出售,在千千万万新造的房屋中大放光彩。  尼古拉斯看见这片森林,于是吸了一口气,踩下刹车。森林还没有消失。  他从侧面车窗向外面望去,这是卡迈克尔路。他小时候几乎每天都走这条路上学,直到十岁时情况发生变化才改变了路线。但是此后每星期他仍要途经这片森林,因为他乘坐公共汽车去中学要路过这里;上大学时,他步行到火车站乘火车,仍然要路过这里。  他离开家乡已经十七年了。在这段时间里,这里的房价肯定涨到了原来的三倍。然而这片面积可观的茂盛林地却未受到侵袭,仍然生长在郊区边缘。月华如水,为树梢的枝叶镀上一层银光。整片森林仿佛一个庞然大物,眉毛端严,眼睛漆黑,俯瞰着脚下众生。  尼古拉斯打开车门,夜间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在黑暗的森林边缘和卡迈克尔路中间是一片草丛茂密的野生荒地。他穿过了这片荒地。  森林怎么会被保留不动呢?地产开发商本该盯紧这片巨大的林地,把树林砍伐干净,加工取材;还应该在林地上规划无数条新街道,取些常见的名字,比如三角帆区或红木大街;外表浮华的现代建筑麦克楼当然也必不可少,可为此处增添一抹亮色。但是现在森林依然伫立于此地,没有遭受丝毫损毁。难道它是公有土地,被什么契约严密保护吗?也许人们打算在这里规划一座公园?也许地产开发商在等待房价的下一次井喷?  尼古拉斯嘎吱嘎吱踩过砂石路,停下脚步。  他小时候总是沿着这条小路从学校走回家。他在路上能发现各种各样的宝贝,有毫不起眼的东西,也有难看的、奇特的东西,还有些东西很讨厌,令人不安&&  他的鼻孔不由自主地张大,心脏仿佛听见了发令员的枪声,立刻在胸膛里怦怦跳起来。往事历历在目,好像有一双诡异的手从体内生出来,紧紧攫住他的胃。那是在二十五年前的十一月,当时他十岁,在一个火热的夏天里,他和最好的朋友特里斯特拉姆一起在森林外面玩。他们逃跑,惊恐地被人追逐。不久后,特里斯特拉姆就死了。  冷风吹拂树叶,发出悦耳的声响。除此之外,深夜一片寂静。  尼古拉斯的目光避开树林边缘,从泛着银光的树梢移向暗黑的树干。树干如同一排黑色的巨齿森然而立,在黑夜中向左右两侧延伸,仿佛海底巨兽的喉咙。这巨兽嗅出猎物的味道,便恢复了知觉,蠢蠢欲动。  有种东西正在走过来。  森林醒了。尼古拉斯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树林里有种东西察觉到他的到来,正在冰冷的空气中辨别他的气味,识别他的身份。  它正在走过来。  快走!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叫喊,快跑!  可是他的身体僵住了,双脚动弹不得,十指像冰柱一样冰冷僵硬。他呆呆地看着黑暗中张牙舞爪的森林,等着森林张开大口,等着有种东西从潮湿的森林腹地钻出来,抓住他,吞食他的血肉,撕开他的躯体,吸干他的肺腑,最后只扔下一具空空的躯壳。很多年以前,特里斯特拉姆的小身体就是那副惨相。在尼古拉斯心里,甚至有一部分自我在等候这种命运。  尼古拉斯退缩了。一滴雨水落在头皮上,又有一滴雨水落在脸上,第三滴雨水又落在脸上。他似乎从魔魇的状态中醒来,猛地抬起头。  机场上方的天空中刚才一直明朗清澈,星光闪耀,现在却被乌云遮住了半边天。乌云如同眼前的森林一般黑暗不可测,逐渐遮蔽了头顶正中的天空,又继续向远处的天空弥散,沿途洒下沉重冰冷的雨滴。  尼古拉斯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发出沙沙声响的白色东西,于是转过头去看。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在黑暗的森林中倏忽不见,仿佛被森林吞噬了。  他吓得心怦怦直跳,全身不停地颤栗。他再次告诉自己要转过身去,这次他的身体听从了指令。他转身背对着守在原地的森林,大步踏过茂密的野草地,向他的汽车走过去。  他用尽了全部意志力,才没有使自己奔跑起来。  雨水打在马口铁铺成的屋檐上,噼噼啪啪地响着。  尼古拉斯看着妈妈把热气腾腾的水倒进茶壶,水汽氤氲弥散,他不禁神情恍惚起来,心里郁闷。妈妈沏茶的姿态是那么熟悉,除了把一点茶水洒在外边之外,简直就是二十年前的情景重现。厨房里安装了新的操作台面,摆着一台不锈钢冰箱,因此显得焕然一新。妈妈除了个子矮小,体重略重,再没有其他显眼的特征。十七年了,一切都是老样子。他想到这里,心里感到一丝倦怠。  &你妹妹明天从悉尼回来。&  凯瑟琳&克洛斯的声音很单调,不带感情色彩,使人联想到学校里的婚姻咨询师。在70年代的头几年,凯瑟琳在当地某个电视台做天气预报员。她在车库和航道的气象服务站里播报气象时,姿态真是优美迷人。她刚刚升任六点新闻的主播,却怀上了尼古拉斯。命运之神牢牢控制着她,终结了她冉冉上升的电视职业生涯,使她成了一个母亲,又使他们夫妻分居两地;再往后,她竟成了寡妇,独自一人抚养两个。等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她把家里的物件都收拾一遍,拿出许多东西变卖,足够她买个窑炉和陶轮。然后她在房屋下面的立柱之间辟出一个狭小的工作室,自学黏土模型制作,学习熔化和上釉。凯瑟琳把自己制作的盘盘罐罐拿到农贸市场上卖掉,的时候还教几个学生。尼古拉斯看见在厨房里的碗柜顶上大概有二十个茶壶并排摆放着。  凯瑟琳把冒着热气的茶杯递给他。  &苏泽特要回来,&他问道,&为什么回来?&  &我不知道,回来看望哥哥吧?&  &可是我刚进家门。&  妈妈使劲在自己的茶杯上敲敲茶匙,说:&是啊,自私的丫头。&  母子两人一起喝茶,沉默了一会儿。雨水叮叮咚咚地砸在屋檐上,发出冲浪似的巨响,然后平息下来,滴滴答答地从房檐四周滚落到地面。尼古拉斯感觉妈妈的眼神慢慢移到他脸上。  她说:&你的气色不太好。&  &高兴点儿吧,妈妈。&  在尼古拉斯的记忆中,妈妈的栗色头发一直很浓密,好像坚固密实的鸟巢。可现在她的头发显得松散,而且变成了灰色。  他从盘子里拿起一块饼干,仔细打量一下又放了回去。凯瑟琳啧啧出声,迅速捡起那块饼干,在自己的茶水里浸了一下。尼古拉斯从节俭的孩提时代就熟悉妈妈的这一举动,不能浪费任何东西。当然时间除外。在爸爸去世之后的两三年里,尼古拉斯从没见过妈妈跟别的男人接触。  他问道:&你有约会对象吗?&  凯瑟琳从茶杯边缘的上方皱眉看了他一眼,说:&我见了一大把男人了,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你跟那个做黏土的男人还有来往吗?还有那个买卖陶器的好色小贩,你跟他约会吗?&  &没有。&  &那你可有名了。&  &什么有名?有名的古怪同性恋老太婆?&  尼古拉斯耸耸肩。  &可不。&  他们沉默着喝茶水,吃点心。  &你知道吗?他们出价50万买我的房子。&  &谁要买你的房子?&  &总之就是有人买。&凯瑟琳把手挥了一下,&对我这个老太婆来说,这还不错。&  他赞同地说:&嗯,不错。&5  雨水从房屋外面的落水管里汩汩而流,冷水在黑暗之处急速流动着。尼古拉斯心里犹豫着想提起卡迈克尔路的森林,向妈妈打听一下,森林竟然保存到现在。在那条街上是不是潜伏着一群危险的幽灵似的人?只要他们的身影出现,就意味着要发生可怕的事?他想知道妈妈是否也这么想,但是他觉得自己说这些会很愚蠢,于是打消这些念头,听着外面像海水似的水流声。  &很抱歉,我没有参加凯特的葬礼。&凯瑟琳突然冒失地说,随之而来的沉默使她的话显得干巴巴的。  尼古拉斯用舌头转圈舔着牙齿,仿佛从牙齿上能搜索到一种礼貌的措辞。  最后他说:&你当时没有合适的航班,何况你身体很虚弱。凯特是喜欢你的。&  凯瑟琳的唇边漾起一丝笑容,随即又消失了。她叹息着说:&可怜的小伙子。&  尼古拉斯抬起头来。妈妈正认真地看着他,她的面孔看起来既严肃又聪慧。他三十年前就能看懂妈妈的这种表情,那时他只有五岁,正打算从饼干桶里面抓东西吃。  &凯特的死是个意外。尼基,你自己明白。&  尼古拉斯喝了一口茶,然后站起来亲吻妈妈的头顶。她现在很显老了。  &明天早晨见。&  凯瑟琳把尼古拉斯的茶杯擦干净,静悄悄地放回架子上。她想,这一天可算到了,他终于回来了。她咔哒一声打开水壶的开关,当水壶开始嘶嘶发声时,她坐了下来。  她心里有什么感觉?三个星期前,尼古拉斯打电话告诉她,他要离开英国,回到家里来。从那天起她就每天想东想西,设想自己见到儿子的那一刻会是什么心情。她终于看见儿子下了汽车:他的身材瘦削,双腿瘦长,一头金发脏乱不堪。她的心就像一颗石子嗵的一声扔在水里。唐纳德!她随后就责备自己糊涂,唐纳德已经死去三十年了。上帝啊,他简直是他爸爸的翻版。  凯瑟琳看着儿子从街灯投在地上的黄色光影中走过来。他看上去颓丧不堪,好像绘画大师萨金特①为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②所画的肖像。他四肢瘦长,脸色苍白,眼圈发黑,急匆匆地迈着大步走进幽黑的角落,然而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天才般的狂热光芒。门铃响了,凯瑟琳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关掉灯光,藏在角落里,假装家里没人。她压制了这种冲动。为什么有这种想法?为什么想避开自己的儿子?  因为儿子带来了厄运。  她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万分自责,急忙推开大门,张开双臂拥抱儿子。其实母子二人随即都意识到,只要点一下头或者亲吻一下就可以了。  水壶发脾气似的响了起来,自动关闭了开关。凯瑟琳把一袋茶包丢进茶杯,茶包立刻沉没在沸水里。  厄运。就像唐纳德一样的厄运。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很生自己的气,又坐下来。  真荒唐。儿子不在家的日子里,她的生活过得十分舒心。过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儿子要回家来,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她为此而心绪不宁。苏泽特住在悉尼,尼古拉斯在伦敦,两个儿女每周给妈妈打一个电话。那样的生活多好,她的生活是属于自己的。她深爱着远在他乡的儿女,苏泽特和们半年回来看她一次,她每隔一年就飞到伦敦去看望尼基和凯特&&  唉。  凯瑟琳小口地喝茶。凯特死了,尼基回来了。  凯瑟琳甚至希望儿子一见到自己会落泪,那就意味着他还没渡过难关。她已经熬过了唐纳德去世以及后来的艰难日子,她当时别无选择,必须熬过去,因为她要抚养两个孩子。尼基如果今晚流了眼泪,才能表露出他的情绪。  尼古拉斯看起来一副病容。当唐纳德被她赶走的时候,她不也变得那么瘦吗?不,当时她知道自己面对着一场战争,对抗的是时间和全世界。她必须迎战,而且必须胜利。在战争的时候,人们可以吃任何东西,而且在任何时候都吃东西。她坚守着自己的力量,那正是唐纳德丧失掉的力量。那时唐纳德变得瘦弱,终日惶惶不安。  她把这些念头撇到一边。一切都过去了。  她又喝了一小口茶,然后把剩下的茶水倒进水槽里。儿子回家了,而且他需要照顾。她已经很久没有尽一个母亲的义务了,不过她至少可以尝试着再实践一回。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到这儿来?&  苏泽特不理睬布莱恩。她正忙着在橱柜里找第二个吹风机,比较小的那一个。  &我的意思是,他只有一个人回来了,对吧?他跟你妈妈住几天,然后飞到悉尼来&&  &布莱恩,&苏泽特甜蜜地叫他,&亲爱的,过来一下。&  布莱恩沉默了很久。苏泽特心想,丈夫难道不知道他在冷落妻子吗?随后,她听见身后响起了不情愿的脚步声。哈!吹风机找到了,装在印着&乡村之路&的袋子里。她把身体一扭,离开橱柜,转身面对布莱恩。  &怎么了?&布莱恩语气平静地问,似乎已经知道了苏泽特的想法。  &你打算一直唠叨这件事吗?&  苏泽特发觉自己拿着吹风机的姿势好像端着一把枪,于是开始绕回吹风机的线。她对布莱恩并不是真生气。布莱恩心地善良,很有情趣,是最好的父亲。只要情况需要,他总是甘当次要角色。他是水文学咨询专家,真正是个成功人士,可是为家里带来巨大财富的却是苏泽特。苏泽特挣来大笔的钱,因此他们才能住上悉尼市中心附近的漂亮房子。有很多时候,苏泽特甚至因为自己太富裕而对朋友们心生歉意。这次她又要离开市区飞往别处,而布莱恩只好恪尽职守,留在家里照看孩子们。他多数时候十分悠闲,苏泽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整天抱着烟缸无所事事。不过,布莱恩对于妻子这次出行一直喋喋不休。  &并不是我唠叨,我就是想不通,你哥哥跟你妈妈住几天以后,为什么不能飞到这里来呢?反正他现在没有羁绊&&  &你的意思是,反正他妻子死了,所以没有羁绊?&  &我不是那个意思,&布莱恩说,&唉,算了,不说了&&&  &不行,那你是什么意思?&苏泽特发觉自己说话方式草率武断,这使她想起了妈妈,真令人沮丧。  布莱恩叹着气,把两只大手插进口袋里。  &你何必这么着急去呢?他刚回国。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来这里。我们当初还飞到讨厌的英国去参加他的婚礼&&  &他还付了我们的住宿费呢。&  &他现在回来了,我也说不好,我猜他再也不走了,所以&&&布莱恩耸耸肩,&你何必一定要离开我们去看他呢?&  苏泽特看着他像大熊猫似的站在那里,心里突然充满浓情蜜意。她双手环抱他的腰,亲吻他脖子下面的胸膛。  &因为他回来了,所以我要去,&她解释说,&妈妈不太会安慰人,那两个人的关系不太融洽,就像猫见到似的。&  &我喜欢你妈妈。&  &你是少数精英中的一个,而尼古拉斯&&&  苏泽特稍稍离开丈夫一点。她怎么能解释清楚呢?她抬头看着丈夫英俊的脸。他闷闷不乐。  &我只是觉得尼古拉斯需要一点关照,只要几天也好。&  布莱恩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点头同意。他吻一下妻子的额头。  &昆西会想你的,你星期天本来打算做苹果馅薄煎饼。&  &你也能做。&  &我真的不会做。&  他们相视而笑。  &你会做好的。&苏泽特说着,用吹风机拍拍他的屁股,&现在你把那个蓝色手提箱拿给我。&  雨水打在房檐上,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就像是摇滚音乐会上疯狂而有规律的欢呼声。  尼古拉斯躺着看天花板。这是苏泽特从前的卧室。如果他躺在自己的旧屋子里,会更觉得自己是个彻底失败的艺术家。6  妈妈是错的。根本没人认为凯特的死亡是个意外。当然,凯特的哥哥、父母和朋友,还有他与凯特共同的朋友,甚至他自己的伦敦朋友,都大声说那是个&意外&,但随后的沉默表明他们并不认同那是意外。他每次见到凯特的家人,他们脸上沉默的责备总使时光回溯到那个悲痛的时刻。他们心里清楚,只要尼古拉斯屈尊去跟邻居说一声,他本来是可以开车出门的。他们也知道,他在温布里一带的绕行路线上,曾经骑着摩托车在雨中摔倒过。他们还明白,尼古拉斯在打电话的时候应该知道凯特正站在梯子上。他们女儿的死亡或许是个意外,但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凯特的死亡发生得残酷而突然,尼古拉斯将永远承受自责的重压。  尼古拉斯&克洛斯逐渐步入鳏夫生涯,这要归因于伦敦社会的微妙关系。起初是电话逐渐稀零,随后是晚宴邀请急剧减少,直到最后,人们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坚固冰冷而又沉默的墙。  尼古拉斯尽量坚持工作,但是,一旦他眼里经常看见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工作就很难有成效,很难使人信服。  他在那场摩托车事故中只擦伤了一点儿皮,但是伤害绝非仅此而已。他被撞了以后,不时地头痛,这疼痛像傍晚的乌鸦一样不召即来,令人烦恼。那天在伦敦寒冷干燥的空气中,他被汽车撞飞以后,头痛一阵阵冲击牙齿,好像撕裂了脸颊里边一大块肉那么疼。疼痛还撼动着大脑,感觉像是把一罐炖土豆撞到砖墙上。他想到凯特在电话里没有回应,心里越来越乱,疼痛就像生了翅膀一样在体内发散。在筹备葬礼的过程中,他满心绝望地料理无聊的俗务,痛苦日夜萦绕在心。然而几天之后,又过了几个星期,他的悲伤始终无法疏解,而且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头痛已经在他大脑中最隐蔽的地方生根了。  在那如铅般沉重的几个星期里,尼古拉斯唯一容易决定的事就是卖掉伊令城的公寓。他把房子委托给一个笑眯眯的高个子房地产经纪人,自己在格林福德①附近租了一间屋子。他的生活从此与那间公寓分开了,那本来是他和凯特打算共同生活的公寓。  凯特的哥哥与女朋友很体贴,他们来帮忙收拾凯特和尼古拉斯的遗物。尼古拉斯知道,这些关心不能减少自己半点悲伤,但是这样一来,几乎每件凯特的东西都能被带回位于温奇摩山的家里。凯特再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了。他没有意见。那些化妆刷,再也不能碰触凯特的皮肤;那些衣服,他再也不能从凯特的双肩上脱下。尼古拉斯只想把这些东西都装起来,这个念头像又冷又黏的泥浆,堵着他的心。他看见许多标着字母&N&的箱子堆在前厅,心里这才舒服一些。  尼古拉斯一直在搬剩下的一堆沉重的箱子。这堆箱子上面有一张镶框照片,是他和凯特在苏格兰东北部奥克尼斯群岛度蜜月时的合影。他正要走下前厅外面的台阶时,脚底下突然踩到一个废弃的购物袋,这时他看见了那张照片,身体突然站立不稳。他站在那儿,一种短暂而快意的失重感袭来,使他似乎要飞起来,却又粗暴地重击他的后背,敲打他的后脑。他有几秒钟不知身在何处,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电光闪烁。  等他的眼睛颤抖着睁开时,头已经不疼了。  的确,他现在觉得髋骨间一阵剧痛,头皮上有种烧灼般的、擦伤似的悸动,但是脑袋里面的黑色蠕虫突然被驱走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凝视着暗灰色的天空,享受着完全不头痛的感觉,至少可以享受一会儿。灰色天空与奠基石的颜色别无二致,一小簇紫翅椋鸟匆忙地划过天空。  随后,一个身穿退色灯芯绒夹克的年轻人走进他的视线。  尼古拉斯意识到自己现在一定像个酒鬼,希望可以这样在地上多躺一会儿。他说:&我没事。&  男孩一眼不眨地低头看着他。男孩眼袋低垂,皮肤像鲱鱼鳞一样苍白,双手在衣袋里很不安分,仿佛有鼹在衣袋里面跳动。  尼古拉斯心想,真是的,我这么做也许毫无意义。他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地等着头痛的黑手再次抓住自己,但是他的头已经不疼了。  &我滑倒了。&他说。  男孩从夹克衫的口袋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一个螺丝刀。尼古拉斯刚刚看清螺丝刀的顶端印着飞利浦,这时候,男孩把螺丝刀的镀铬金属杆深深刺进尼古拉斯的胸膛。尼古拉斯条件反射地抽搐起来,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剧痛。男孩抽出螺丝刀,又压低手腕,把它猛烈地刺进尼古拉斯的肚子。  尼古拉斯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但是没感到疼痛。  男孩瞪着他,嘴唇紧闭,发红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然后男孩倒退一步,又倒退第二步&&  尼古拉斯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和肚子,T恤衫毫无破损,没有刺痕,没有流血,没有疼痛。  男孩向后一步跨过排水沟,走到大路上。一辆蓝色的沃克斯豪尔汽车向男孩疾驰而去,距离大概只有二十米,然后是十五米,十米。  &你要&&  汽车向男孩飞速开过去,把他撞飞在半空中。汽车没停,加速跑了。  &上帝!上帝!&  尼古拉斯迈着笨拙的步子,几步跨下台阶,穿过人行道。男孩在大路上俯卧着,身体扭曲成&&字形。他想,上帝,这辆汽车竟然不减速。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孩。  实际上,你根本没听见汽车撞到他的声音&&  随后,男孩站起来了。他沿着杂草丛生的人行道向公寓走去。他路过尼古拉斯身边,用阴郁的眼神看着尼古拉斯。他把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登上公寓前面的台阶,走到蜂鸣器镶板前,按了一下并等待着。同时,他又从口袋里拿出螺丝刀,向一个看不见的人刺了两下,然后一直后退,又走到大路上。一辆看不见的汽车把他撞飞在半空中,他又一次身形扭曲着俯卧在路上。然后他从大路上消失,走在人行道上,又重复刚才的举动。  尼古拉斯仿佛脚下生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反复发生的恐怖景象。当男孩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有个女人扶着蓝色氧化铝制的助行器,正从男孩身边蹒跚而过。女人没看男孩一眼。  男孩已经退到了台阶下面,这时尼古拉斯飞跑过去,抓住那些盒子和散落的照片,急忙钻进自己的汽车。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敢再回头。  尼古拉斯做了大脑X射线扫描,扫描能够从理论上解释已经消失的头痛缘何而起。扫描结果显示他的大脑可能比正常人小2%,不过其他一切正常。  可是他看见的那些事都不正常。  他能看见死亡。  他看见拿螺丝刀的男孩之后,开车回到位于格林福德的狭小简陋的新公寓,吃了三片盐酸苯海拉明片,沉沉地睡着了,而且没做梦。第二天,那个男孩的影像仿佛只是曾经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海市蜃楼,现在完全不记得什么模样。不过,扫描结果对他来说真是出人意料的幸事。  &看见某些东西?&放射师问道,&哪一类东西?&  尼古拉斯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于是转动脑筋,迅速编出第一句谎言。这种情景,好像正在排练的魔术师不小心拽出了藏起来的花束。&有斑点,纷乱的人群,还有黑暗,那些斑点顺着点连起来&&&  放射师说,他出现的幻觉无法用科学理由解释。  不出十分钟,尼古拉斯已经站在新卡文迪什街上等候公共汽车。他看见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口中噎着三明治,几乎窒息,跪倒在地上。&你没事吧?&尼古拉斯大声问她,同时跳过去打算把她扶起来。他两手抓住女人的手,可两个人的手在胶黏的水泥地上狠狠刮蹭了一下,把他的双手擦掉一层皮。他狼狈地爬起来,发现有一小群上班族小心翼翼地退后一旁,尽量不看他。那噎住的女人滚在地上,仰面朝天,胖手指指着自己的喉咙,喘息沉重,脸色发青,最后安静下来,消失了。  尼古拉斯对围观的众人道歉,然后跌跌撞撞地悄悄走掉,去寻找另一个公共汽车站。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能看见这些幻象。他看见有人受了重伤,在半空中蜷缩着身体,在撞飞的身体周围散落着看不见的肇事汽车碎片;他看见有人从高楼上掉下来,痛苦尖叫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确信自己要疯了。  他又回去工作,但是这种幻觉越来越严重。  有人用眼神问他:&你没事吧?&还有人拍拍他的后背,安抚他工作出色。这种关心刚持续一两天,他已觉得十分漫长,所以他宁愿开着厢式货车离开伦敦。可是没过多久,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尼古拉斯精明地搜寻宝贝,他钻进潮湿的地下室,爬上灰尘蒙蔽的阁楼,走进支着斜杆的车库,也去过杂草丛生的大篷车营地。这些地方都拥有古老的历史,历经沧桑,静谧无声。在潮湿沉闷的天空中,光亮逐渐褪去,独自站在这些陈旧之所会令人不安。他在阴暗的房子里寻获战利品,心里却只有痛苦,以至于他想拥有这些宝贝的愿望消失得干干净净。史密斯威克斯啤酒的老标牌、有凹陷设计的皇家打印机、希格尼特香烟卡、艾克电木收音机、海泡石烟斗,现在他都不想要,他什么都不要。这些东西都腐坏不堪。有一次他跌倒在地,后脑重重地被撞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他虽然在阴森寂静的地方找到蒙着灰尘的古董,可是心里却只有懊丧。  那些地方都有鬼魂出没。  就是此时此刻,在沉寂的阁楼、车库、地下室和密室里,在木板窗户后面,在发霉的屋檐下,或者在潮湿的地下室楼梯上,尼古拉斯眼前浮现出许多景象:有些没眼睛的人把绳索抛到椽木上,瘦削的农夫们在猎枪枪管上露出生满黄斑的牙齿,还看见一些做妈妈的闭紧嘴巴把老鼠药搅在茶水里,还有年轻的小伙子们用软水管冲洗汽车的排气管&&这些场景在他眼前反反复复出现。更可怕的是,尼古拉斯身边总有房主或代理人陪同,他们看不见鬼魂,只顾喋喋不休地谈论一些风流韵事,谈论恋爱中的男女多么迷人,还谈论最近由于口蹄疫引起的恐慌,谈论天气。无声的死亡场景就在他们红润的面孔前无声地反复,他们却毫不知情。与之相应,鬼魂们毫不理会神气活现的房主,也不理会房主的老婆,更不在意房主的仇人&&它们呆滞的眼睛只盯着尼古拉斯一人,它们知道尼古拉斯能看见它们。  尼古拉斯坚持工作了三个星期,后来心烦意乱,总是失眠,于是辞职了。  他总想哭。他随时随地都看见死亡。他一定要对人说出来。  他终于对三个人吐露了心事。7  第一个人是他的同事托比。托比生着圆脸,会制作橱柜,他率领他的团队先制作爱尔兰酒馆里面的坐椅和吧台,然后尼古拉斯把书本、杆子、紫铜壶和布朗尼相机等物品陈列好。托比有点环保主义者的倾向,总说他手里的木头有生命,还经常在《每日星报》上分析自己的星象命理。他看起来是对有兴趣的那种人。尼古拉斯大体对他讲述了自己怎样在台阶上跌倒,那个死去的男孩怎么用螺丝刀袭击他。尼古拉斯后来给警察打过电话,搜索报纸的缩微胶片文件,竟然发现了1988年的一桩命案。有个叫基思&耶尔伍德的人刺杀了他的女友维罗妮卡&罗伊,险些要了她的命,凶杀地点就在她的公寓台阶上,而现在它是我的公寓!尼古拉斯注视着托比的表情。他很难看透托比的想法,因为他从未见过有人用那种表情看自己。托比的脸色似乎有点迷惑,又有点怀疑,还有些焦虑&&然而又与这些表情完全不同,他的表情很明确,很简单。尼古拉斯终于看懂了,那是恐惧,托比害怕他。谈话就此结束。不久以后,托比在工场里开始躲着他,而且再也不回他的电话了。  尼古拉斯后来鼓起勇气去见一位心理医生。医生的手指好似鸟爪,鼻子状如鸟喙。尼古拉斯对她讲述凯特的死亡,自己的头痛,自己跌倒在台阶上的遭遇,还有那些闹鬼的地方。她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好。他告诉她,别人认为他有点精神失常,但是他没有。他做过一点调查,凡是他看见的鬼魂都有死亡记录。这些鬼魂是真实存在过的人!  医生更频繁地点头,从记事本上抬起头来,问道:&你觉得身体不舒服吗?&  这个问题使他发怒。  &我能看见死人,可恶,我的身体当然不健康。&  她又点点头,用一只枯瘦的拳头支着脑袋。  &你想念你的妻子吗?&  尼古拉斯停顿了一下。这是个恶作剧的问题吗?他回答:&是的。&  她皱着薄嘴唇说:&你认为自己创造出这些鬼魂,就有希望把妻子带回来吗?至少对你自己来说,她会回来?&  这个问题像板球拍一样给了他当头一击。  大约一个月以来,他看见的都是陌生人的鬼魂,从没想到自己可能会再看见凯特。  他匆忙回到位于格林福德的家,心脏急促地跳动着。他抓起伊令城公寓的备用钥匙。公寓还没卖掉。  太阳已经从城市的灰色天边落下。尼古拉斯快步经过写着&正在出售&的牌子,走到房子后面。他有意避开公寓前面的台阶,而是通过后面的楼梯井走进他们的小公寓。公寓里很干净,空荡荡的,好像被洗劫过的墓室。他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使他忍不住手指发颤。他大步穿过厨房,脚步声在厨房里回音不止。他走过寂静的起居室,向浴室走过去。浴室现在很干净。凯特从梯子上摔下来时,脖子在浴缸边缘画了一道致命的抛物线,脚后跟把灰尘画出一道长长的印迹,这些痕迹现在都已消失,石灰已经被擦干净。凯特在摔倒时曾经徒劳地想抓住浴帘救命,浴帘从横杆上猛地脱落下来。现在浴帘也被拿走了。天花板还没有涂油漆。  她在那里。  她在高处,绷紧身体,站在一个看不见的梯子上。  &凯特?&  凯特听见他的声音,于是转过身来。她一只脚踏在空气中的下一个阶梯上,另一只脚再踩下来&&然后,她突然从看不见的梯子上一脚踏空,从梯子上掉下来。一只沾满石膏粉的手使劲伸出去,在空空的浴室里乱抓;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浴帘,可浴帘根本不能承受她的体重,她摔下去了,由于受到惊吓,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O&形。她的一只脚跟摔在地板上,又滑出去&就像他看见那个超市袋子时摔倒一样&她的身体呈弧形向后仰着。尼古拉斯冲上前去抓住她,手指却在瓷砖上碰得生疼。就在他的面孔下方,她的脖子撞在坚硬的、白森森的浴缸边上,头发甩在脑后,护目镜也甩了出去。她盯着看不见的东西,双眼好像在粉雾中蒙上了白色阴翳。她的胸膛起伏越来越慢,最后再也不动了。  尼古拉斯的喉咙缩紧了,瞪大眼睛,眼珠转来转去地看她。  凯特看起来那么小。他在撞车那天下午回来看见的凯特就是这样:好像很疲倦地躺卧在地上,身体痛苦地弯成弧形,眼睛茫然地睁着。  随后,她转过眼睛,与他四目相对,但是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神意味无穷,但也似乎毫无意义。她眼神茫然,就像窗台上被遗忘的玻璃杯,落满灰尘,空空如也。然后,她又站在看不见的梯子上,抹平灰泥,用砂纸擦净天花板,再次重复着死亡,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尼古拉斯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跌落,死亡,一直看到半夜。他眼睛通红,几乎再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他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他宁愿他的心脏爆裂、衰竭,可是这颗心只是紧缩着,不理会他的悲伤。后来他关上浴室门,锁好公寓,开车走了。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  他把自己看见的情景又告诉了第三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她在最繁华的商业街里经营着一个小店。小店位于一个箱包折扣店和一个面包房中间,门口挂着有铰链的牌子,上面写着&西德尔女士&预言、占卜&。  她面貌消瘦枯萎,棕褐色的皮肤,身形有点扭曲,却像某种地中海树木的躯干一样坚硬强壮。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染了色,装饰着许多光滑的珠子。尼古拉斯发现她伸手在头皮下面抓挠,这才明白她戴的是假发。她一边不停地挠头皮,一边领着他走进会客室。室内陈列着缀有流苏的丝绸和烧过的毛发,散发着香味。她让他坐下,握住他的手。  他跳起来,直截了当地说:&我能看见鬼魂。&  &哦?你打算给多少钱?&  于是尼古拉斯回家去了。他打电话订机票,要离开英国。  离开英国的前一天,他醒来时发现雨水像蒸气一样轻轻飘落。上午十点左右,他来到位于纽汉姆区的墓地。太阳在云间时隐时现,使玫瑰和柳树上的小露珠如同钻石一般光芒闪烁。  尼古拉斯心情沉重地坐在凯特的墓地旁边。  他看着凯特的墓石,整个身心都充满罪恶感。凯特躺在黑暗坚硬的地下,一定在怨恨他。她一定会说:&这好像是阿尔伯特&斯皮尔①的建筑风格。&凯特的父母选择这个墓地作为女儿的长眠之所。尼古拉斯还记得他们发来的那封打印的信,措辞很正式,要求尼古拉斯拿出9000英镑,用来支付葬礼费用和墓地租金,以及&一种贴心服务,治丧小组春夏两季将在墓地上种花&。他把金字的碑文读了上百遍。  在上帝慈爱的怀抱里。  她真的在上帝的怀抱里吗?她不在这里。他没感觉到凯特正躺在脚下的土里,也没感觉她在天上看着自己。夏天的空气有些凉爽,下雨的时间很短暂,水已经干了,没留一点痕迹。难道她被困在伊令城那个荡着回音的小浴室里,一遍又一遍无声地重演着死亡?她的身体已经消亡,难道她脑中的火花和她的灵性都一起消失了吗?  在上帝慈爱的怀抱里。  他低声说:&我要走了。&  他等待着,等待凯特的表示,等待风的回音,等待任何回应,表明她听见了自己的话,并且要他留下来。  柳树沉默不语。一辆装有跑车消音器的汽车在北界线道上疾驰而过,留下两行车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尼古拉斯站起来,离开墓地。  三天之后,尼古拉斯到达了地球的另一半,躺在妹妹童年的床上,听着雨水在无边黑暗的夜里猛烈的敲击声。  他在家里。  可是,这是跟谁在一起的家呢?一枚戒指使他跟一个女子结为夫妻,可是她死了。几千英镑,几件做工精良的宾舍曼衬衫。  十七年了,他没有变化。  他的母亲,又有什么变化?她没有新的男朋友,仍然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新制作了二十个茶壶,也没有变化。  雨水。面孔。死亡。树林。8  叮咚。  是门铃的响声。这个由电木制成的门铃总会响起两声不和谐的音符:按下旧的平滑按钮,它就响一声;放开手时,它再响一声。  尼古拉斯的眼皮动了一下,从床边的粉红色桌子上拿起手表。现在大概是凌晨两点。  叮咚。  &妈妈?&他喊了一声。  他挪动着两条腿,下了床,站起身来。  &来了!&  他走过母亲的卧室门口,听见里面响着沉沉的鼾声,只有戏团的强壮男人才能发出这种声音。  &我不能睡这么沉,发出这种鼾声?&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走下大厅,依着老习惯用手指摸到门廊灯的开关,随即开了灯,推开前门。  两个警察圆熟老到地弯腰站在门口,等着开门。一个是黑头发的大块头,站得近些准备说话;另一个浅色头发的人块头更大,站在后面,那气势仿佛要砸断铸铁扶手或者拔一棵树当武器,防止疑犯逃掉。  &晚上好,先生。&黑头发警察说道。尼古拉斯心里暗暗称他为&福西&①。&很抱歉打扰你们睡觉。有个小男孩失踪了,我们正在挨家挨户调查。&  这时,后面那个大猩猩般的警察举起一张很薄的彩色复印照片。照片里是一个金黄头发的男孩,大约七岁,笑容满面。尼古拉斯不禁全身一震。  这个男孩是特里斯特拉姆,但是他已经死了二十五年了!  他倾斜着身体,便于更近些看照片。  照片是最近拍摄的,背景是一台液晶显示屏的电视机。男孩的T恤衫上印着&蜘蛛侠3&。不过这确实与尼古拉斯童年的伙伴面貌酷似。  他被谋杀了。尼古拉斯对自己说。  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他摇摇头说:&没见过。&  但是两个警察看得出来,他是因为认出照片中的人而颤抖。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尼古拉斯。  &先生,你确定吗?&福西发问。  &没见过,我确定。我今晚刚从国外回来。&  &今晚?什么时间?&  &大概十点半。&  尼古拉斯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唇。警察不走。  &先生,你是直接回家了吗?&  &没错。&  &你在什么地方停留过吗?&大猩猩警察问。  尼古拉斯心里忖度着,是的,森林。他在森林附近停留过。他对于看见森林依旧葱郁茂盛地留在原地,感到惊讶,并且向森林边上走去,在半路上停住了脚步。森林里有种力量在吸引他。可是为什么?他自己没法解释,警察更没法解释。他在深深的雨夜里,在黑暗的森林外面逡巡观察,此时有个男孩恰好失踪了?上帝,你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罪犯!可不能让警察知道这些。从噩梦中醒过来吧!  &没有。&  福西警察拿出记事本。大猩猩警察的右手很随意地滑下去,在大腿侧面垂着,手指离手枪更近。  &先生,你的名字?&  &尼古拉斯&克洛斯。喂&&  警察在记事本上写下来,又问:&C-L-O-S-E?是这样拼的吗?&  &尼基,什么事啊?&凯瑟琳静悄悄地出现在儿子身后,胡乱摸索着晨衣的腰带。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  &女士,我们接到报案,有个小男孩失踪了。&  大猩猩警察举起照片给凯瑟琳看。  &天哪,是本地的男孩吗?&尼古拉斯对母亲的声音十分熟悉,只察觉出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是本地的,女士。这位先生说,他今晚刚从国外回来?&  尼古拉斯看见母亲的眼睛很轻微地眯了一下。  &他是我儿子,没错,他今晚才回来。&  &他是几点到家的?&  &他到家时刚过十一点半。飞机到达时间是九点五十分,他出海关,租车,然后到家,时间利用得很好。&母亲说话又轻又快,坚定的神态完全掩盖了刚才的一丝慌乱。&我们一直在厨房里聊天,直到十二点二十分左右才上床休息。在这种雨天里有个小男孩失踪,真是很悲惨的事。不过,我确实不知道孩子是在哪里失踪的。&  两个大块头往后退了一点点。尼古拉斯有点消沉,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却仍然要靠母亲帮他解决麻烦。  &女士,我们只是例行询问。&福西说。  &我完全理解。还有别的问题吗?&  两个警察又交换眼神。  &没有问题了,女士。你的名字是凯瑟琳,开头字母是C&  &开头字母是K,中间有两个字母a。祝你们好运,警官。愿上帝保佑那个小孩被找到,希望他很安全。&  福西率领大猩猩走进雨里。  凯瑟琳关上门,两只胳膊环抱着。&我就恨他们这种想法。如果你是个男人,就理所当然是潜在的性恶魔?要知道,女人也可能是这种魔鬼。&  尼古拉斯点点头。他非常疲倦,可是根本睡不着。当他们开始走向大厅时,他看见母亲的脚踝上凸出来许多紫色的静脉管。  &妈妈,你怎么醒了?&9  凯瑟琳看着儿子,张口想说一句谎话,可是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尼古拉斯看见了母亲脸上的皱纹。  我们都老了。  &我做了噩梦,梦见你小时候的事,你和你的伙伴在大路上走着。&  &是特里斯特拉姆&博伊。你看见了吗?那个男孩有多么&&&  她点点头。&只是在梦里,不过你&&&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死了。  雨声隆隆,如同外面的黑夜一般沉重。尼古拉斯亲吻母亲的脸颊,感觉像亲吻一张干枯瘦削的薄纸。  他说:&我相信警察能找到他。&  他们又回到自己的床上。  警察真的找到了那个,是在三天之后。  在最初的两天,警察搜查了公共卫生间、杂草丛生的铁路岔线和苔藓斑斑的沟渠,但是暴雨使搜寻工作变得艰难。一组潜水员警察坐在那儿,在身上绑缆绳,做好准备要在河水和积满雨水的排水沟里搜找。排水沟里激流奔腾,水声如雷,下去搜寻将极其危险。州应急服务中心的一些志愿者们在塔隆中学的大厅里待命,要去搜索卡迈克尔路的森林。但是大雨仍不停歇,雨帘像剧场里的幕布一样厚密,因此他们只能待在大门里面,喝保丽杯子里的速溶咖啡,玩玩棋盘问答游戏。天空中乌云压境,像倒过来的海面,巍然不动。  男孩的母亲是托斯夫人。虽然人人都说她是个有天分的轮胎装卸工,也是当地联合教会的一贯支持者,可是她不善言谈。她在晚间新闻上露面,喉咙喑哑,请求看见她儿子的人帮帮她。但是直到最后,在那三天里,没人能搭救这个名叫迪伦的男孩。媒体的表现很得体,没有嘲笑孩子的妈妈无意中给孩子起的名字跟那个命运多舛的酒鬼一样①。他的尸体后来被发现了,塔隆下游大约六公里远的红树林勾住了他的尸体。有一队中学生划船手风雨无阻地进行训练,眼看本年度州冠军的绶带就要纳入囊中,他们就要成功了!这时却看见迪伦的红色运动服短裤在海岸线阴影里浮现出来。据警局发言人说,男孩的喉咙被割断了,没发现明显的性侵犯迹象。但尸体浸水时间过长,很难进行确认。警察意图询问一个中东面孔的男人,他三天前曾经在附近某个公共汽车站周围出现。  尼古拉斯和凯瑟琳惊愕万分,他们在屋子里昏昏沉沉地走了几圈,彼此简直不能对视。当电视新闻里说发现了迪伦的尸体时,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着,都不说话。谁都不用说,这跟1982年的那起凶杀案有多么相似。当时人们在距离塔隆三个住宅区以外发现了特里斯特拉姆的尸体,尸体被藏在一堆清理出来的房屋木料中,从破烂木头堆、树根和易拉罐下面伸出来一条苍白的小腿,尸体的喉咙被切开,就像现在的迪伦一样。  尼古拉斯关上电视。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  &我去泡点茶。&凯瑟琳静静地说。  3  1982年10月  这是一个令人非常悲痛的下午。  尼古拉斯那时十岁,体形纤瘦,但是肌肉紧致结实,他长大后就想保持这样的体型。下午的空气酷热沉闷,他摆动着两条瘦腿,画出一道道小小的弧线。他的腿要小心地避开剑状叶草干枯锐利的边缘。这些草在轻轻的微风中瑟瑟作响。他走在狭窄的碎石路上,小路纵穿于草丛带的中间,草丛带位于卡迈克尔路旁边,显得狭长局促。他的双肩上紧紧勒着书包带。天空湛蓝清澈,像古罗马帝国制作的晶莹透亮的玻璃,太阳就像天空中的一个洞。  他有点出汗,不过强烈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使他把白天不顺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的思绪天马行空,自己一会儿变成托布鲁克港的&沙漠之&①,一会儿又变成潜伏的阿拉伯人,皮肤黝黑而英勇无畏,眯眼看着闪闪发亮的沙丘,寻找那些意志坚定却注定要完蛋的德国兵。  苏泽特得了腮腺炎,卧在床上,让他更加认为小女孩很烦人,身体也不好;妈妈会用力地削掉蔬菜皮,或者用熨斗熨校服,同时还纳闷男孩吃了那么多饼干为何还瘦成那样;他的朋友特里斯特拉姆留在学校练习吹小号,不会到他家去玩战舰游戏或终极破坏赛车的游戏;所以尼古拉斯并不着急回家。  现在大概是下午四点,热浪中弥散着腐烂气味,妈妈把这形容成&带有臭味的酷热&。学校已经放学,但是大人们还没下班,在这段时间空档里,塔隆街道上好像只有尼古拉斯一个人在晃悠。由于阳光的散射,乌黑的柏油路面上氤氲升起弯曲的热霾,路上没有一辆汽车。在红红绿绿的波纹钢下面是封檐板的房子和石棉水泥造的房子。房子由于受到强光照射,体积仿佛变小了。在房子对面,尼古拉斯的右边,是一片森林。  就是那片森林,面积有好几公顷,茂密地生长着热带雨林的矮树、杂乱的桉树和美洲凌霄花。站在卡迈克尔路的这个地方向森林里看去,视野不超过十米。这片森林在市政地图上一定有个准确的名字,但是尼古拉斯只把它叫做&那片森林&,因为妈妈就这么称呼它。特里斯特拉姆的父母和哥哥卡维,以及卖水果的弗格森太太都这么称呼它。尼古拉斯看了以前的街道名录,知道森林从卡迈克尔路这里一直向后延伸到褐色的环形河,大概有1.5公里远,尽管尼古拉斯从没走到过这个距离的三分之一。他觉得这片森林实在太吓人了,可他对特里斯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恐惧。现在,尼古拉斯虽然站在森林外面,却已经感觉森林深不可测,仿佛他正走过的是一潭幽暗无底的湖水,而不是一片森林。他上个星期在学校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书,书名是《太空》,其中一章写到主序星、正在消亡的超巨星以及渐渐消退的白矮星&&还有黑洞。这些天体密度极大,引力超强,甚至能吸附遥远地方的轻微物体。任何物体只要过于靠近,都会被它们的引力吸入并且湮没其中。  尼古拉斯发觉自己正盯着黑色的树干,于是把目光移开,集中精神看脚下炙热的石子。  他常常在这里逗留。从学校到家有三公里,他走到这儿差不多是一半的路程。人们常在这条小路上扔掉一些小东西,他有本事找到这些东西。运气最差时也能发现一只镊子,半个溜溜球,携带地表科学仪器参赛的选手用过的开伞锁,或者是一张破旧的两元钞票。他还发现了一截铅笔,只是橡皮下面的红漆剥落下来,并在那儿用圆珠笔写着&希尔&的大名。尼古拉斯曾经捡到两只锈迹斑斑、顶端扁平的鳄鱼口式钳子。他把钳子拿到车库里,在爸爸过去的工作台下面找到一个白色罐子,里面装着机油。他蘸着机油小心地清洗钳子,直到钳口能轻易地开合。他把钳子挂在钉子上,旁边挨着爸爸的那些工具。那一刻他很快乐,也很难过,于是把钳子放在那儿后就走了。  尼古拉斯知道,母亲希望他和苏泽特放学回家时走一条比较远的路,也就是那条整齐地罗列着天竺葵花园的后街,她不愿意让兄妹俩路过森林。他问:&?&母亲回答说:&你们听话就是了。&接下来就有一种气味清新的沉默,好像还没叠起来的干净衣服散发出的味道。他大多数时候都按照母亲说的话去做,但是也有那么几天,比如今天,苏泽特没跟他在一起,他就一个人沿着卡迈克尔路回家。那些形形色色的废弃物实在很有诱惑力。  他窄小的肩膀挪动了一下,今天书包很沉,因为里面装着湿毛巾和湿游泳衣。他给自己打气,心想,不管怎样,反正我已经进了游泳池。但是这又使他想起今天上午受到的羞辱。他发觉自己的下嘴唇紧闭着,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他开始生自己的气。真是个爱哭的孩子,胆小鬼。他尽量想些别的事,想着新型航天飞机和米歇尔-黑吉斯水晶头骨,还在思索隆美尔元帅为何失败,但是太晚了,他的思绪已经滑到那黑暗可怕的深渊里去了。  那天上午大约十一点钟,尼古拉斯的全班同学在学校游泳池更衣室外边排成一队,站在露兜树的掌状叶子下。有的孩子手里抓着装游泳衣的塑料袋,有的孩子把衣服袋子扛在肩膀上。尼古拉斯站在队伍中的位置靠前,因为孩子们按照字母顺序排队,而他的姓氏开头字母是C。每次上游泳课,他都尽量缩在后面,不容易被发现,不会引起注意。他满怀希望地环顾四周,希望看到什么东西能使他摆脱眼前的困境,可是他一无所获,只好惴惴不安地等着那些免不了要听到的话。  阿斯皮诺尔小姐的身体像一个机械球。她用铃铛似的声音说:&好了,孩子们,坐下。&  尼古拉斯和同学们都坐下来。10  &脱鞋。&  男孩和女孩们伸手脱鞋的时候,发出轻轻的嘟囔声和抱怨声。  尼古拉斯闻见一点氯的味道,听见过滤器大声地扎扎直叫,这时他正在脱左脚的鞋子,左脚的袜子,右脚的鞋子&&他打量着四周,慢慢地、小心地脱右脚的袜子,露出了右脚趾。  一根苍白的脚指头,个头是倒数第二小的,没跟其他脚指头列成一排,而是向外长在脚丫的顶端,躺在其他五根脚趾的顶上,就像演艺船上的海豹,躺在有条纹的海滩上。  他一脱下袜子,就用袋子把自己的脚遮住,他做这个动作已经驾轻就熟。他擅长藏东西,也许在还没人发现的时候&&  这时有一枚银色硬币叮当响着,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  &啊!&  这枚20分的硬币滚过埃里克丹&尼尔斯身边,懒洋洋地转了个越来越小的圈,恰好在尼古拉斯前面震动着停下来。当厄秀拉&盖兹利在他上方弯腰捡硬币时,他正好抬头往上看。这一眼使他全身冰冷,惊恐无力,因为厄秀拉的目光从硬币转移到他的鞋,又移到他的脚,然后看见了那根演艺船海豹似的、怪异的第六趾。  &噢。&班里最漂亮的女孩盯着尼古拉斯的脚,&呸!&  她一把抓起硬币,急匆匆地回到队伍里去了。  尼古拉斯开始哭泣。  他记得自己掏出手帕,对斯蒂芬&钱说自己没事,也对阿斯皮诺尔小姐说自己没事。他尽量用袋子盖住自己的脚,同时听见们在窃窃私语。他的脚趾。她看见了他的脚趾。他的脚趾怎么了?他多长了一个脚趾&&他只是哭,就像个女孩子一样。  一想到刚刚忍受的那种羞辱,他又开始像个小姑娘一样哭起来。他吸溜一下鼻涕,鼻涕像烤炉的空气一样热烘烘的。  随后,尼古拉斯透过模糊的泪眼,在炎热的卡迈克尔路旁边的碎石路上看见了一只鸟。  它可能是什么,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它很小,躺在路边,几乎隐没在沙沙响的草丛里。它的羽毛黑白相间,是喜鹊吗?尼古拉斯凑近了看看,不是,它比喜鹊更小,是鹊鹨①。  他用一只手背擦了擦鼻子,想着该怎么办。他知道死掉的东西是不干净的,因为尸体上布满细菌,所以他只想把它踢到草丛里,然后继续走路。但是他走得更近些仔细一看,却不由得收住脚步,跪了下来。  这只死鸟没有脚!  它的两条腿只有小嫩枝一般粗细,从膝盖以下被人齐齐剪断,灰色皮肤包着像瓷器一样纯净的白骨,骨头里面有一圈棕黑色的骨髓。  尼古拉斯闭着嘴巴,以免吸进去它的气味。是什么人会把鸟的双脚剪断呢?他清理了一下小鸟周围的脏东西,但是没看见断了的脚爪。他找到一根短棒,有些人给他们的咬这种短棒。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他的后脖颈,可他浑然不知,也听不见小虫高声合唱,一心都在这根短棒上。他小心翼翼地把短棒戳到死鸟的身体底下,把这个柔软的、肿胀的小身体从草丛中拉出来,然后他的胃开始缩紧。  这只鸟不但没有脚,也没有脑袋。在本该有脑袋的地方,一根尖尖的小棍插进它的身体,小棍上端是小细枝编成的球形的结。鸟的两只脚爪小腿朝下被塞进球形结的里面,爪子向上伸出来,像小小的突出的角枝。  尼古拉斯心中怦怦乱跳,手指上的脉搏也突突地抖得厉害。他很小心地把小鸟翻过来,看到伪造的鸟头上有一个锈红色的标记:垂直向下的一画,右侧是一个箭头状的楔形符号,好像是数学符号中的&大于号&。  尼古拉斯觉得肚脐和睾丸中间的小腹突然缩紧,全身冰凉,眼前蒙上一圈白茫茫的颜色。  他站在那里,心跳加剧,四周的静寂使他更加不知所措。  没有汽车经过这条路,也没人从远处房屋的阴暗窗户后面走出来。微风已经停歇,嘶嘶出声的蜥蜴也在草丛中销声匿迹。蟋蟀不再唧唧叫,似乎害怕泄露它们的藏身之处。天空苍白酷热,像一个巨大的窑房。  尼古拉斯突然感觉在这沉寂中藏着可怕的生命。他身边有一种生机盎然的东西,却又带着强烈的死亡气息。此时他的心跳响如擂鼓,好像刚刚跑过几英里。他是活着的,是个小人儿;更可怕的是,他是孤单一人在这里。  那片森林距离他只有几英尺远。  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上就走。他把小鸟和奇形怪状的鸟头踢到草丛里,一把抓住自己的书包。他要把胳膊伸进书包带里,没成功;再试一次,又没成功。他眼前金星乱冒。他终于把胳膊伸进书包带里,又摆正姿势。这时有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他身后的草丛中响起了嘎吱嘎吱的踩踏声。  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穿过干草地,从容不迫,偷偷摸摸地越来越近。沉寂的空气中突然充斥着可怕的腐烂气息,就像在陈年腐臭的池塘上方飘荡的那种浓烈气味,味道刺鼻,令人讨厌。有种东西正从他身后走来,从森林中走出来。  白色恐怖立刻笼罩了尼古拉斯全身,肾上腺激素刺激着他的血管。他的心脏咚咚乱跳,立刻绷紧小腿飞跑起来!  他飞跑着,没有回头。  4  2007年  在尼古拉斯从伦敦回来的第四个早晨,雨停了。早晨的天空没有云,是淡淡的北极冰的蓝色。突如其来的风使温度降到3摄氏度,冷风从苏泽特卧室的放映墙和宽松的窗缝中悄悄钻进来。  这一天,尼古拉斯睡醒的时候心情比较愉快,这对他来说是久违的感觉。以往醒来,他总是发现自己还活着,而凯特却死了。伦敦城依然混沌阴郁,城里的人们忙碌而冷漠,在那一刻他总会感觉不堪重负。可现在他的心情不再沉郁,他坐起身来。太阳还没升起,但是冷风吹跑了云彩,使天空一片澄净,应该是晴朗美好的一天。自从凯特死后,他觉得这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刻。  他明白,这种温和舒适的美好心情可能会轻易溜走,就像一条闪着鳞光的鱼突然滑到万丈深渊里去,因此他打算尽量延续这种快乐的感觉。他迅速穿上仔裤,披上开襟毛衫,套上昨天的袜子。他要到童年时代的郊区大街逛一逛,一会儿就能有个好胃口吃早餐了。  克洛斯家的房子位于兰贝斯街68号,房子很结实,已经隆起来的米黄色护墙板阴沉地面对着山下的邻居。锻铁大门无声地打开,合叶上的钉子由于被雨水冲刷,仍有些潮湿。  尼古拉斯走进凛冽的风中。走路的感觉很好,很轻松。他个子高,身材清瘦,如果迈开大步走下山,使全身衰弱无力的血液都流动起来,那么心情就会好上加好。他的确经历过可怕的事,但是他已经离开伦敦,回到了家。他可以有新的选择,身体也能好起来,而且要找个工作重新开始。  散步的时候,他发现童年的郊区在自己离乡的日子里发生了变化,他昨晚的印象是错的。除了昆士兰人的木板房,此地还建起了意大利托斯卡纳风格的别墅。希恩斯家的房子不见了,一幢双层公寓取而代之。兰贝斯街和克里坦顿街交汇成小小的路口,路口中心线上长着一簇黄色马鞭草。不过绝大多数老房子还在,它们粉刷一新,还有新的主妇们静静地坐在整洁的花园里。  太阳跃出地平线,给树梢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尼古拉斯深深地吸气,轻风带来紫藤的芳香气息,感觉真好。没有他,这里的生活仍在继续。此地时过境迁,但是人没变。  他转弯走上美特尔街,走到街道中间时看见几家商店。商店列成短短一排,挤在一棵巨大黄蝴蝶属乔木的长叶子下面。  尼古拉斯心弦一动,不禁放慢脚步。商店的某种东西使他的情绪有些波动,可他却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他不想被任何东西干扰自己散步的兴致,于是继续向前,向商店大步走过去。  四家商店在同一个建筑物里列成一排,面向美尔特街,上面是一个宽大的圆角雨篷。雨篷里的地面比雨篷外的地面高出半米,铺着瓷砖,前面与人行道隔着镀钢栏杆和一排修剪过的盆栽树木。在他小时候,这些商店包括一家便利店、弗格森夫人的蔬菜店、马吉尔水果店、一家肉店和一个杂货店。  他在距离商店门廊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杰伊杂货店,他记得杂货店一直叫这个名字。他心里又产生不舒服的异样感觉,于是再一次把这种感觉摆脱掉。现在还不到六点半,商店却关门了。便利店还在那里,可是换了名字,窗上贴着广告,上面写着:&电话卡,每分钟9分钱,联通全世界!&水果店新近变成了藏族外卖饭店。饭店老板原来显然高估了本地人对于名为&Kongpo Shaptak&的高原风味牛肉的爱好程度,现在饭店门前挂着&出租&的牌子。原先的肉店,如今变成修理工的店面。杂货店以前是一个老太太经营,尼古拉斯忘了她的名字,现在杂货店变成了保健食品店。  尼古拉斯的脚步声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回响。在明亮天色的反衬之下,商店窗户好像厚重眉毛下面的一只只黑眼睛。奎尔,他想起来了,老太太的名字是奎尔。他记起来了,同时脑海中又闪现出一幕情景:他只有八九岁的光景,手里拉着苏泽特的小手,放学回家路过商店,探着头往里面看。在一张苍白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双黑眼睛,正从商店里面向外看他,然后苏泽特就突然大哭起来。  尼古拉斯走出雨篷,站在早晨的阳光里,这才有了一点轻松感。他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童年时代总会有一些令人烦闷的往事,一个阴沉沉的商店里有个脸色阴沉的老太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继续往前走。  莱德劳街、梅德格拉斯街,他小时候看这些街道只觉得漫长无聊,现在看着反而觉得紧凑别致。蓝花楹和枫香树在清爽的天空中伸展落了叶的枝条,红千层和银桦的树叶在风中温柔低语。一只拉布拉多猎站在门廊上正向他张望,尾巴在硬木板上困倦地抽打着。  尼古拉斯把两只冰凉的手插进开襟羊毛衫的衣兜里,走进阴凉狭窄的伊萨卡小路。他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没有落在脚上,也没有看前面几步远的距离,而是看向陡峭小路上方五十米高的顶部。他在看地平线,在寻找鬼魂,可是什么也没看见。没有身体支离破碎的商人走在卡车前面,没有眼神哀愁的女人吞咽着十一颗、十二颗、十三颗药丸。他现在离伦敦和那里的鬼魂都很遥远,真正的遥远。他的回忆追寻着凯特的身影,不过他抑制了以往想要跑去坐在她墓前的冲动,而是转念想了想他能做什么工作。为电视商业广告购买道具?还是为州立戏剧公司搭建布景?他还可以到艺术学院做志愿者,直到他立住脚,接触到一些人。他还可以再去上大学,拿个硕士学位。他在银行里还有钱,何不利用这一年时间学习新东西呢?学学画插图?他可以写图书,并且给图书画插图。他想到这种种的可能性,不禁高兴起来,完全忘掉了美特尔街的商店给他带来的不自在。11  房顶上的露珠在冬日的阳光里晶莹透亮,路边水坑里的水面闪着银光。空气清新凛冽,一切看起来都不错。尼古拉斯不由得点点头,是的,一切看起来都相当不错。他走上伊萨卡小路的山顶,向山下眺望。  他站在山上,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他的好心情瞬间就消失了,好像烟雾消散在风中。  这条小路下面就是卡迈克尔路,更远处就是那片森林,森林里的树木黑暗无边。  他想,转过身去吧。可是他没有动。森林吸引着他的目光,广袤的树林随风轻轻飘动着。虽然他站的位置不是最高点,但仍然能感觉到森林的广阔。从高处看森林,它是一片巨大的、不匀称的方形,呈现出大片的银绿色、翡翠绿和橄榄绿。每一片颜色都超过一公里,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褐色河流。森林为何仍然使他心里不安?他凝视着深不可测的森林,感觉树木只是森林的外表,是一件遮藏黑色生灵的斗篷。那生灵的形体深藏不露,心肠如同地底深处一样冰冷。  我不会路过那片森林,今天不会。他转向来时的路打算回家。可在转身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幕情景。  在森林边缘草丛带中间的小路上,一个男孩跪在那里。  尼古拉斯身上的血液仿佛停滞了。他觉得时间似乎突然回到了二十五年前,而他只有十岁。  男孩弯着腰,仔细看着地面上的某个地方。许多年前,小尼古拉斯就在那里发现了死鸟,小鸟的头是树枝编成的结。  尼古拉斯很难受,那是特里斯特拉姆。  男孩抬头向四周环顾,尼古拉斯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童年的伙伴特里斯特拉姆,可是他认出了男孩的脸。在四个晚上之前,是那个胖大警察手里拿的照片上的,是死去的托斯。  孩子向地面靠得更近,要去摸地上的东西。  尼古拉斯觉得自己的胃变得冰凉。他想,转过身去,回家,忘掉这件事。他死了,他只是一个梦。他并没有真的在那里,也不可能在那里,就像凯特一样,他已经死了&&  可他没法转身,一种厌恶的感觉贯穿了他的全身。他想看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死去的小孩伸直稻草秆似的细腿站起来,恐惧地把一个讨厌的、毁坏的东西丢掉,在短裤上擦擦双手。然后,他像猫一样绷紧身体听轰隆隆的声音,随后转身看着森林。他的嘴张得很大,发出尖叫,却没有声音。他的一只胳膊突然被猛地拉直,好像有一个强壮的隐形人一把抓住了他,把他飞快地向后拖进森林。  尼古拉斯的心跳突然加剧。他立刻不假思索地飞跑下山,穿过卡迈克尔路,穿过高高的、潮湿的草丛,冲进森林。  一种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迪伦&托马斯。当他的身体穿过树干之间时,浅色头发在苍白的小脸上飘动。阳光照在他身上,使他显得更加明亮,就像是手电筒光束里的一粒尘埃。  尼古拉斯在后面拼命地追赶。他突然感到肋部剧痛,上气不接下气。他最后一次这样奔跑是在什么时候?好几年了。他应该停住脚步,转身回家,但是看见死去的男孩在前面树林中时隐时现,他又继续奔跑着。  森林越来越浓密,潮湿的地面上密密匝匝地挤满了小树、马缨丹、茂盛的藤蔓和落地的枝条。蜘蛛网冷冷地闪着寒光。  男孩就在前面,一只胳膊像罗盘一样伸得笔直,身体被拖在后面急走。他徒劳地挣扎着。可是尼古拉斯看不见男孩黑眼睛的光彩,男孩闭着眼睛。  尼古拉斯现在是用最快的速度在奔跑,呼吸又快又沉重。他沉重的双脚穿过潮湿的烂树叶泥浆飞跑,泥浆几乎有脚踝那么深。树根像苔藓一般浓密,他的小腿在树根中间磕磕绊绊。纷乱的树枝划破了他的脸,不时有深色的针一样的叶子抽打他。寄生在树上的藤蔓像手腕一样粗细,上面斑斑点点地布满灰色真菌。藤蔓像一个个垂下来的问号,弯成圈套,伺机扼住人的脖子。野生榆树树干粗大,生着条纹。森林里像黄昏一样昏暗,潮湿的空气异常寒冷,冻得他喉头发麻。  他发现自己和男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于是更加用力地跑起来。  托马斯的脸色很慌张。他用一只能自由活动的小胳膊乱抓身边的树木,无声地碰到那些潮湿的、绿迹斑斑的树干。他被拖到一个陡峭的、有页岩的斜坡上。  尼古拉斯紧紧追赶,肺中仿佛有火在烧。他会看见男孩最后停下来吗?会看见孩子挣扎、乞求吗?当隐形的杀手摁着他跪在地上、割开他的喉咙时,他是否会哭着喊妈妈?当他表情坚定地站在那儿,而身后出现一把刀时,他会看见特里斯特拉姆吗?  他能看见那个杀人犯吗?  尼古拉斯突然感觉很懊恼,一时没了主意。他就这样跑进了森林深处,如果冲进一个临时营地,面对着眼中闪着寒光、腰上挂着刀子、手里端着手枪的人,他可怎么办呢?  那你就死定了,像托马斯和特里斯特拉姆一样死掉。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尼古拉斯登上一个小坡,坡下是一片平地。  他没法阻止自己的脚步,又走进一个突然转弯的河谷。他把两只胳膊转了几下找到平衡,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河谷边缘迈出一步。前方的地面突然下降了好几米,通到一条狭窄的石头河床。他屏住呼吸看看周围。  托马斯不见了。  他感到失望,同时有一种内疚感,因为他不用去面对男孩的死亡场景。那么现在他可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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