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满欢乐十六岁岁,想去服装店卖衣服,工作好找吗

下面,我该干些什么_参考网
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阿乙高考前夕,少年残酷杀害了同班品学兼优的女生。他极度冷静地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无所谓杀人动机或者目的,只是因为时间太多,没有办法填满。人们习惯了在既定的体制下按部就班地前行,一旦脱离这套程序,你还知道该干些什么吗?一今天,我去买眼镜。起先试的是墨镜,但那样反而欲盖弥彰,后来挑上一副普通平光眼镜,似乎就好很多,它一点也不招摇,看见我的人又准会以为我是一名由来已久的近视眼。人们总是倾向相信戴眼镜的人。我还买来透明胶带,我试着将自己的一只手缠绕起来,要用很久才能将之剥离。今天的计划里没有添置衣服这一项,然而出于怜悯,我还是走进一间服装店。店主三十来岁,身形矮小,脸很黑,脸颊上长着一颗蓝黑色的痣,其上生长一根细毛。刚有一位顾客对她的容貌嘲笑有加。我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开服装店也是她行使自己作为女人的权利。我就是这么想的。可她一抬头,我就大为后悔。这是一双没办法再低三下四的眼睛,我走到哪儿,那目光就追随到哪儿。我正要走,听见她唤我为叔。她凄惨地说:“外边一千多元的我这里卖几百元。一样的货,都在我这儿淘。”说着取下一件T恤,“先试试,不试怎么知道效果?试好了再谈价钱。”这些能招徕顾客的话她背诵起来十分生硬。我在镜前比画,看不出和原来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因此当她说“你穿着就是合身”时,将它扔下。她说:“你想要什么样子的?”“我要的你没有。”我走出门去。“你说说看。”“说不清楚。”我走到门外,她遗憾地跟出来。这时路前方走来一个公务员模样的人,身穿西服,脚踏锃光瓦亮的皮鞋,腋下夹一个公文包。我说:“就是这样的,你有吗?”未料她低呼道:“有啊,怎么没有?”“皮鞋和公文包也有?”“都有。”她走进去时瞅着我,生怕我走掉。她果然都替我找齐,只是公文包是棕色的。我搂着衣服去试衣,出来后照镜子,见有发蜡,问:“打一下不要钱吧?”“不要,随便打。”我用指头揩出好大一坨,将头发梳得乌亮,觉得是那么回事,便问:“现在我看起来多大?”“二十岁。”“你说实话。”“二十六七岁吧。”她不知道我对这个答案满意与否,惊惶地看着我走进试衣间。出来后,我将新衣丢下,注视她有六七秒(她真是难看啊),问:“多少钱?”她顿住,然后整个人几乎痉挛一下。她很快便从计算器那里算出结果。“都给你打了最低折,共600元,只收580元。”她说。“少一点。”“顶多再少20元,否则一点利润也没有。”“少一点,买不起。”“那你说多少?”我看着她那仍然不曾消退的一脸的兴奋,想起妈妈交代的:要对半砍。但我说得更狠:“200元。”“本儿都不够,叔。”“200元。”“你要是真心诚意,400元拿走。”“我只有200元。”“两百元买走四样东西,这样的生意做不起。你要是买那一件还好商量。”我便走掉。身后一点声响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分明听见两个她在她内心吵架,一个她要急着出来叫住我,另一个她则认为还应该等等,这时谁做出主动的姿态就意味着谁必须让步。我接着往下走,就在要走过街道转角,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时,听见她喊:“等等,200元给你!”我回头,看见她表现得十分懊恼,简直是在气急败坏地朝我招手,另一只手则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我挥手回应,然而并没有停下前行的步伐。我身上只剩10元,也许还有几个镚子儿。下午六时三十分,我回到学院的家属院,何老儿恰好也回来。院子内只住着他和我,门口却有人24小时站岗。对学院的新兵来说,这是一项严肃的任务,他们四肢并拢,笔直地站着。我远远跟随何老儿上楼,他关上门,我才小心打开自家的门。屋内啥都没有。有时候我真盼望在打开门的同时,有些什么窃贼扑上来。我坐着发呆,不知该如何消磨眼下的时间。据说为用掉过于充足的时间,劳改犯总是劝告自己去做事,以致出狱后变成在行业内呱呱叫的匠人。而我只学会手淫。我走进卫生间,努力想着某位女生,想她们搔首弄姿的模样,然而什么也想不出。尽管如此,我还是完成射精。随后我睡过去,直到醒来再也睡不着。这时得找点事情干。我走进书房,揿亮灯,在角落里有一台不设密码锁的军绿色老式保险柜。上边盖着一层防尘罩,堆放着一樽插着塑料玫瑰的瓷瓶、一捆《大众电影》杂志、一个花盆以及一只纸箱。移开这些东西后,我找出自己钥匙中差不多大小的那把,插进保险柜锁芯,缓慢试探。接着我揿灭灯。黑暗使人专注,并且变得富于耐心。有一次我打开过它,里边藏着邮票、字画、玉器、美元、子弹壳等玩意儿。我想,当叔母看到保险柜被盗窃一空时,一定会愤怒到极点,然而又不敢声张。这是她应得的。我们家并不欠我的叔叔什么,我来省城投奔叔叔,是两家必须完成的交易的一部分。在爸爸和叔叔还年轻时,是成绩更好的爸爸做出让步,供养叔叔读大学,而自己在煤窑把肺搞坏了。但是原本只是一名公交售票员的叔母,仅仅因为自己是省城本地人,便觉得我们全都是在沾她的光。妈妈将我送到省城时,拿出老家的土特产,被她傲慢地推回,“拿回去,拿回去嘛,你们自己也不容易。”我真想说:“我妈妈可是比你有钱。”我住进家属院时,叔母和叔叔还没搬走。不得不说,那是我极为难熬的一段岁月。拘谨、压抑、羞愧,脸色总是发红。我无论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都无法判断她是否如意。记得有一次,她突然说:“难道说我连电视都不让你看了?”我这才想起,因为恐惧于她的指责,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开过电视。她总是反复地擦地,墩布擦过后,还要跪在地上用湿抹布擦,擦得吱吱地响。我曾想去打听与她相识的人,以判断她的洁癖是过去就有,还是从我出现后才有的。
现在她住在另一校区的家属楼,漫长地装修一间复式公寓。叔叔去地方上挂职已久。我一个人住这里。以前日日盼自由,现在却觉得自由不过尔尔,总是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时间太富余,我没办法用完。我捏着钥匙柄,轻轻且反复地去转动它,整个人沉浸于其中。这时从走廊处传来脚步声,停下,又听见钥匙在叮当作响,来者找准一把,粗鲁地插进锁芯,防盗门应声而开。有人回来,多么正常啊。我继续旋转钥匙,直到突然意识到什么,往外扯它,可它的齿部却卡死在里边。仓促间我不慎将钥匙扭断。叔母开第二道门时,我凭感觉罩好防尘罩,将边角拉直。她先后关上两道门时,我将杂志呀瓷瓶呀花盆啊放上去,想想位置不对,又重新布置一次。放花盆时我的手剧烈颤抖,差点让它掉下来。书房——也可以说是库房——的门是虚掩的。叔母对着客厅和卧室观望一会儿,来到书房,我扑到地上,喘着粗气,数着数字:44、45。她推开门,探进头来,不知道我的后脚正将大纸箱推回去一点。“黑咕隆咚的干什么呢?”她彻底推开门,让客厅的光漏进来。“俯卧撑。”我喘着气说。“不好好读书,做什么俯卧撑。”她揿亮灯,示意我离开,于是我站起来,拍打手掌上的灰尘。她拿起瓷瓶看看,将它扔进纸箱。也许她要去查看那台保险柜了。我迫切感到要说话,说什么都可以,就是想说,说完就掐死她。这时她却回过头来,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怪,不是叫你去读书吗?”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脸颊的皮都在跳,然而人还是僵立在原地。“出去。”直到她再次下达命令,我才走出来。在客厅,我痛苦地等她走出来,告诉我我都干了些什么。但她出来时却只是往包里塞几件旧衣服,我感到不可思议。“明天我去你们老家碰你叔,需要帮你带什么回来吗?”她说。“不用。”我说。她似乎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头,然而还是开门离去。二第二天上午,我去查看断在锁芯里的钥匙,无计可施。也许需要一把钢丝钳。我去学校拍毕业照,可以顺路买回。这天的阳光过于刺眼,地面都在反光。同学们早早来到教室前的空地,拼命地说话,有时还发出很大的笑声。但是我知道,那种即将迎来命运裁决的紧张,从来没有从他们内心退去。要是就近看,就一定能从他们眼里看见惶恐和不安。只有我置身事外。我站在一旁,没有靠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照相分两个步骤,先是轮流拍头像照,最后以合影结束。等待时,我窥见孔洁。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她穿着白色丝绸演出服、淡红裙子,打着蓝色领结。她不时去擦汗湿的发梢。她的脖子洁白而长,脸庞娇嫩,在阳光下,她是那么辉煌,又是那么脆弱。因为想到她可能像瓷器一样被无情地摔碎,我禁不住感到揪心。她的母亲总是跟着她。唉,自从她的父亲过世,她就成为她母亲全部的希望,课余时间都用去练习小提琴。每次演出,她的母亲都僵硬地坐在台下,观察观众的表情,然后极其严肃地将她领走。直到有天所有观众起立鼓掌,这当娘的才搂住她,声音难听地哽咽上好一阵子。难以想象的是,有段时间她还养起狗来。她得躲开母亲与老师的双重监视。养过两天,她就焦虑地找到我,因为只有我是独居。我把她的狗养死了。自从我对着它飞起一脚,它的情况就没好过,直到死在她手里。她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地挖坑,泪水滴在泥土上。我充满自责地告诉她,是别人踢的这一脚。这会儿她看见我在看她,觉得我有事,便走过来。她的眼神充满柔情,就像是一名哑巴看到另一名哑巴,一名聋子看到另一名聋子那样。我们都死了爸。她说:“你很不开心。”“我和我的叔母很麻烦。”我说。我不敢直视她那急别人之所急的充满责任心的眼神,仓促说上一句“没法活”,便走开了。照相的地方有块钉好的白布,前面摆放着一把椅子,有人坐上去,大家就都看着。轮到我时,我感到很不自在,摄影师从照相机后抬起脑袋,说:“我说哥们儿,你也该理理你那乱蓬蓬的头发。”不知为何,众人笑得前俯后仰。我面红起来,嘴唇微微痉挛,但我还是抬起脸庞,将蓄好的胡子充分地留在镜头里。结束后,我找到同样是中途转学过来的李勇。他惊惧地看着我,他告过我的密,我们为此打架,他输了。我不停地搂他的肩膀,捏他,然后对他耳语:“兄弟,只要一天是兄弟,一生都是兄弟。”合影后,我就离开学校,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买到钢丝钳后,我清查余额,不足200元,索性又购来尼龙绳和弹簧刀,这样就不剩几个子儿。我知道购买管制刀具需要向有关部门报告,并经审批,因此开始只打算买水果刀,但当店主露出那种共谋者才有的笑容时,我忽然觉得不必那么谨慎,开口就说要匕首。他将我引到内间,拖出一只纸箱,里边都是军用弹簧刀。店主问我要自动缩回的还是不能自动缩回的,我要了前者。我觉得有一把弹簧刀,事情就会有一种仪式感。我将它藏在包里,走过人群,不一会儿就忍受不住诱惑,将手塞进包里,向前推动按钮。啪,它弹出去。向后推动按钮。啪,它又收回来。我感到眩晕,我是死神,拥有无限的权力,可以随时决定这些路人的生死,而倾向于相信世界在轨道上运行的他们,将很难理解这从天而降的既荒唐又绝望的事。不过逐渐地,冷静回到我身上。我得挑选被害人。是啊,我得挑选。我想,一个人被害是因为他值得被害。眼下这些人都不是很合适。直到走来一名用酒店的一次性梳子梳头的年轻人,或者说是中年人。很难界定。他显得老成。个子大约一米八,穿着巨大的皮鞋、修长的西裤和黑色紧身衬衣,就是瘦得过分,肩宽也就一尺,这让他看起来非常怪异。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自己的良好判断。他高视阔步,威严地走过人群。我想直到昨天他还凄怨地将头枕在寡妇的肚皮上,而今早已然接到升职的电话,将拥有独立的办公室。擦肩而过时,我听见他在对着电话爽朗地大笑。我心想,我是杀过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回到家属院后,我用钢丝钳的钳口夹住断裂的匙杆,试图旋转它,好将之扯出,却是吃不上力。眼见着没有希望,我火气上来,操起钢丝钳就敲打柜体,直敲得虎口发麻,方才作罢。我想事情筹划经营如此,耽误在这么一个细节上。
下午一时三十分,楼道那边传来关门的响声。是何老儿出门。我强打着精神跟出来。这是计划里的一部分。何老儿牵着一条猎犬。它抬腿时宛如在沉思,总要经过一两秒才放下来。有时候他和它停下来,他搔抓手臂;它呢,用长满癣疥的脊背去蹭他的腿。当它趴在地上不肯走时,他总是连续地踢它的腹部,啐它,说:“养你有什么用?死了算了。”而这条老狗只是例行公事地叫几声,从中一点也听不出它有什么痛苦或者恐惧。他得用皮带抽,它才努力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有时为了让它走得有信心,他会在前方撒些食粮。这是一条你付钱给它它也不会叫的老狗。然而在我代养孔洁那条小狗时,不知为何这条老狗将信息传递过来,引得我这边的小狗用爪子疯狂地刨门,一整天地叫嚷,直到将嗓子叫哑。就是那次,何老儿第一次拍打起我这间房的防盗门来。后来是用脚踹,哐当哐当响。我真想捂死自己家的狗。开门后,我还没看清他的脸,脖子就被他掐住。他开口说话时,我看见他的牙齿全然黑掉。“吵死人了,都几点了——你他妈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总是吵总是吵——你要是不想住,就他妈滚——滚,知道吗——别总是对不起,对你妈的对不起,赶紧的。”我承认我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他松手时,我咳嗽起来,我想这样会勾起他的同情,有利于事情的结束,不料他意犹未尽,除开掴了我一耳光,还踢了我好几脚。我噙着泪,朝他鞠躬,关好门。我看着小狗,发现它也吓得半死。我给孔洁发短信,要她将它领走。“惹事了。”我说。它在这时又叫嚷起来,我一脚踢向它的腹部,它轻飘飘地飞向空中,然后噗的一声坠地。现在我跟踪他,心里却没有什么恨。或者说,有什么恨,也被克制住。我这个人的长处之一,就是不太容易受到情感的左右。我觉得那前头走着的就是一个早已下葬的人,毫无价值。我能理解这名过去俯视几千人的教官现在所拥有的寂寞。因为年纪的原因,他睡眠的时间越来越少,总是很早起来遛狗,太阳升起时不得不归来,仿佛一天的事都已干完。他下厨时用力地使用铲子,有时会用勺子敲打锅沿,敲得当当响。他在固定的时间去岗亭那里取报,要将它逐字逐句地读一个上午。然后又是做午饭。午休一小时,便从家里出来,带着那条高寿的狗。有一天,他既没遛狗,也不做饭,一早穿上熨过的军服,佩戴勋章,等在楼下。他踱来踱去,然而直到傍晚,轿车才开进大院。他几乎是小跑着过去,和来者逐一握手。我站在二楼,看着那些慰问人员在下车的同时就要转身上车,忍不住想笑。这会儿他继续朝前走,遇到一伙围着三轮车下棋的,便背起双手慢慢地看。应该是有人出棋没按照他的意志,子被对方吃掉,他大声嗟叹,这样别人就和他吵起来,以他孤零零的胜利告终。他们白着眼,看着这闲得发慌的怪物,骑走三轮车。然后他走向一堵墙,墙两边分别是街市和工地,靠工地这边,墙下蹲着三五位穿着睡衣,拎着小包的中年妇女,正大口吃着盒饭。一些穿白背心的老头子拎着茶杯或菜篮,徘徊来徘徊去,装着不知道她们是干啥的,直到她们说:“想玩吗?”何老儿每次都抢答:“想啊,就看玩啥呢。”“玩啥你还不知道呀?”“不知道,说说看呢。”“你都知道还要我说干什么?”“我真不知道。”“日×。”得到这个答案,何老儿心满意足。不停吟诵着。日×,日×,日×。他解下拴在树上的皮带,牵着狗去附近公园游荡。我结束跟踪,返回家中,往锁芯里倒肥皂水,用钢丝钳继续夹住匙杆,还是没弄出来。我以前脾气还不错,这会儿却暴躁起来,索性将那凸出来的部分完全敲进去。在卧室休息片刻后,我返回书房,对着保险柜的入口撒尿,又双手抓住它的立脚,用肩顶着,连吼三声,将它顶翻。嘭的一声,它倒在地上。不可能指望它会散架。但在柜底,我看见一只被透明胶反复粘好的透明包装袋。那是一种一压合就可自动封口的包装袋。拆下袋子,再揭开里边叠好的旧报纸,便看见十枚古币,有的写着太平,有的写着通宝,好几个朝代的。我差点笑出眼泪来。我真想打电话告诉这世界的谁,我是怎样发现一个小市民在藏宝时所涌现出的奇怪心理的。她对谁也不相信,包括自己,她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她将值钱的东西粘在保险柜底下。她昨天将我轰出书房,是想蹲下去摸那里,摸到,也就安心地走了。何老儿回来时,我对时间,是下午六时三十分。我想,你真不愧是一名军人。三次日一早,我来到老杨树古玩市场,阳光照耀在蒙尘的文物上,从店主们端着的碗里冒出早餐的热气,人来人往,气氛一片祥和。然而我知道,在这到处标榜“诚信经营”“假一赔十”的集市里,最容易被牺牲,同时这种牺牲也被广泛默许的品质就是诚实。店家几乎是公开地算计顾客,只因顾客也在竭力地占他们的便宜。我觉得老人家会好一点。年龄让他们意识到体面的重要性。我选中一位正在喝茶的清瘦老者,他要是说个差不多的价,我就收钱走人。他拆开封口,将铜钱倒出来,又戴上类似修表匠才戴的钢丝眼罩,一枚枚地看。而后去翻一本大概有五六百页厚的古钱名录,一边舔着口水翻查,一边比对手中的铜钱。大概比好一枚,就轻蔑地朝柜台扔上一枚。我问值多少。他一言不发,只是让人不舒服地看着我。我再三地催促,他才说:“小兄弟,你认为它值多少呢?”“这得问您啊,您是专家。”我说。他取过一枚,掰掰,那上面的黏土尚未清理干净。他说:“你要我说真话吗?”“当然。”“钱倒是真的,就是出土得太多,有时一出土就是好几百公斤。”“那你觉得值多少?”“三十元。”“一共?”“一共。”我取过这小塑料袋,将铜钱抹进去,说:“30元你留着自个儿花吧。”“那你认为它应该值多少?”我在走的时候听见他这样说。“起码一万元。”我说。
“小兄弟可真会讲笑。”“信不信我卖两万元。”他笑起来。我听出这是对不懂行者的嘲笑,这种笑发出后,也意味着他没什么可遗憾的。然而就在我继续走时,又听见他几乎是在下定决心地说:“三千元吧,三千元是个合理的成交价。”就像是有威望的人在下达一项旨意,我心里产生极大的顺从的欲望。然而我还是说:“一万元。”“五千元。”要是他不这么说就好了。结果我说:“一万五千元。”“你看,你开始说一万元,现在又说一万五千元。”“两万元。”他笑笑,表示原谅我的幼稚。我重新走起来。我听到他又开始嗯嗯啊啊地沉吟起来,知道他是在组织合适的词语,便索性走得更快。我藏在一棵树后面,窥视着店门,未过数秒,便看见他果然拖着一条残腿走出来。看见我后,他拼命地招手,“你来,你来。”“想买了?”“买,一万元我买。”“你当我是什么?”我开始又走动起来。我大概已经知道这些铜钱的价值。卖给谁我都有谱儿。然后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个老东西竟然在我身后跑,也许叫跳更好一些。人们都在朝他观望。我停下来,说:“你真要买,回去取钱,我就在这儿等着。”他果然又折回去,到门口时回头望望我,确认我没走,才进去。不久他出来,露出下作的笑容,伸出一根手指,我正气凛然地伸出两根,他表示明白。他过来后,提出一定要先察看铜钱。我将塑料袋交给他,他一枚枚过细地看,才取出一沓人民币。是一万元。我推回去,说:“两万元。”“你看你,说好的。”他嬉皮笑脸地说。“两万元就是两万元,我并没有开玩笑。”我说。然而我还是挡不住他的肉麻,他又是抚摸我的胳臂,又是拍我肩膀,总之软磨硬泡,最后多塞我两千元了事。这时,一名像他一样跛掉的乞丐端着锡皮罐子过来,我见里头都是五毛一角之类,就将那两千元扔进去。乞丐低头看看锡罐,又看看我,眼见就要中风,我踢他一脚,他想到什么,弃掉拐杖,如风遁去。老人家不停地拍着大腿叹息。我想他这会儿应该明白,我并不在乎手里的货能卖多少,我只需要一万元。中午用餐,我只消费一块面包,去火车站坐的也是公交。这是事情的原则。距火车站还远时,我拆下手机电池。站前广场有一堵文化宣传墙,一面绘着中国地图。人群挤来挤去,将它一遍遍经过。我站在墙的前边,有一种站在时间之水中的感觉。一天之后,负责追捕的刑侦大队长或者副大队长也会站在这儿。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一名罪犯,他要是逃,会往哪里逃?对我来说,它充满可能性,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追捕的人则只能努力使自己要做的事符合逻辑,比如设想我逃回老家,或者逃到远亲那儿,还有就是在过去的言论中我表露过要去的地方。为此他绞尽脑汁。我从未向人提及我要去哪儿,想去哪儿。我心里很清楚,这世上没什么值得去的地方。如果非得去,那就是去一座海拔很高的名山看看日出,我没去过,据说观看日出能治疗人心的衰竭。妈妈、大多数的亲戚以及原来的同学住在A县,只有一个姑姑家的表姐生活在遥远的T市。我戴着口罩,在售票厅排队,准备买明天下午四时三十分离开的票,事到临头我想到它是过路车,可能晚点,于是咨询售票员有没有从此地始发的车,她查出有一趟是明天下午四时十分的。我正盘算着,听见后边的人不停地催促,便说好,那就这趟。售票员说只有软卧,我说不要。她说没有硬座,我说那就站票。此后,我找到一个离火车站很远的机票代售点,接通手机信号,当着摄像头拿出身份证,花几百元订到一张明晚九时出发的折扣机票。后来在看见路边有一处排水口后,我将那张电子客票行程单塞进去。下午,我找到曾经去过的那间服装店。店主穿着灰色旧连衣裙,扑在收银台前打盹儿,口水流出嘴角,一丝眼白从没有闭严的眼皮中露出来。店前的大功率叫卖喇叭循环播放着清仓处理的消息。我抚摸着她那长着些许白发的头顶,直到她醒来。她看看我,又看看我指点的一只塑料透明手提袋,我上次试过的衣物都放在里头呢,明白过来,说:“200元你都不要。”“我上次没带钱,我现在来买,而且买两套。”我从那一沓钱里抽出四张。她的眼睛顷刻放光,是的,突然就闪亮不少。我明白为何那么多人要去做慈善。我觉得我接下来的每一个举动都有着上帝的庄严。她摘下保温杯的杯盖,给我倒上一杯盖的水,说:“我就说你看起来不像不诚心的人。”我后来索性将清单交给她,让她从自己店里拿,或者去隔壁店借,将我所需的皮带、鞋油、香水、帽子一并整齐。她将小半盒发蜡馈赠于我。我让她将帽子换顶大檐的,大到可以扇风的那种。她打理好后,搓着手,等待我的奖赏,我又抽出两张钱。她说:“谢谢叔,叔是大老板。”我真想凑过去亲她一下,手却抽回来一张。我眨眨眼,走掉。我想她很开心。我还买来鼠药、压缩饼干和矿泉水。其中一袋饼干在家拆着吃了,吃剩的,倒在买回没吃完的盖浇饭里,配以鼠药,搅匀。一并装入垃圾袋。洗过手后,我开始收拾行李。是叔叔以前用的一只拉杆旅行包。我将钱塞入内袋,将内裤、牙刷、牙膏、鞋油、肥皂、毛巾、饼干、矿泉水放好,再放置眼镜、公文包、衬衣、西裤、袜子、皮带、皮鞋、梳子、香水以及发蜡。火车票和两张身份证放在钱包里。有一张是假的,是在蓄须前出于好玩,按照办证广告的指示办的,那上边我叫李明,北京市房山区人。帽子拿在手里,我旋转着它。我在想还有什么遗漏的。我不相信自己,又打开旅行包,一件件地查,果然发现少购买一把一次性的剃须刀。这并不致命,出门买一把就是,但它还是提醒我,这是我人生能主动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了。此后我开始收拾房间。客厅不大,叔母的东西大多还留在这儿。我关好窗户,将窗帘拉严实,然后将电视柜、椅子、鞋架、盆景等等,全部运到靠窗的一边角落,用被单盖住。我将空出来的客厅拖得一尘不染。随后又将洗衣机从卫生间推出来,推到门边。弹簧刀和尼龙绳就放在洗衣机的盖板上。我将那一卷透明胶带撕开一点,直接粘在墙上。
布置停当,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沉浸在一种即将永别的忧伤里,给妈妈打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我们经常吵嘴。爸爸死时,妈妈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流,长期一个人住在家里,也不觉得害怕。妈妈做生意,将饮料卖给别人,自己则用“热得快”烧水喝。有时货物运来,为省下给搬运工的钱,自己一箱箱地搬回来。我要是吃点什么零食,她就说不卫生,都是潲水油炸出来的。我说,这么著名的商标,这么大的厂家,怎么可能想着去毒害消费者呢?她说,那也是钱,你吃掉一袋,我得卖出整整一百袋才能赚回来你知道吗?“你赚钱是为了什么呢?”我说。“当然是为了你。”她说。“为了我你还不让我吃?”“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将来!”“我将来要是和爸一样,吃一点呕一点,吃的还没有呕的多,你看不是白搭了吗?”我一边说,一边将那东西扔过去。她赶紧捡起来,掸着尘灰,说:“那你现在也不能吃。”我觉得她是真心地爱钱。每次把钱用出去,她都会目送很久。一度我想,要是在10元和我之间作出选择,她会不假思索地选我;但是如果将10元换成1000元,她肯定会犹豫。不过后来我倒是对她充满理解,我想,一名接近是文盲的女人,她懂得的道理不多,尽量将钱攒到手里是怎么也不会错的,是经过无数人的实践检验过的。后来我很少和她理会,她爱怎么就怎么。但现在,当她的声音传来,一想起听说过的一句话,“人只有一个妈呀”,我悲伤得不能自已。我仰望着天花板,听她努力地教训我:“你的人生大事落实了,以后更加要听叔叔、叔母的话,平时放勤快点。”我说:“嗯。”等到她没什么可交代的,我问:“叔母去咱们那儿了吗?”“来了,看得起我,给我带了好几件高级衣服呢。”“啥时候走?”“明天下午。”我觉得就这样,挂掉电话。然后给孔洁发短信,我说:“我实在受不了了,真想和我的叔母大吵一顿。”她回过来电话,说:“你别急,冷静点,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不好?”上帝真是不公平啊,她人长得那么好看,声音也这么好听。她的声音据说是能唱歌剧的声音。虽然从这样的声音里我听出的是她对世界上所有人的爱,而绝非对我一个人的私密的爱、亲昵的爱,我还是感到战栗。我哭了一会儿。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哭得很不真实。而后我找出软皮抄,记起日记来,我苦思冥想,只写出几个干巴巴的句子,以后便这样写: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熊芊 熊芊 熊芊 熊芊我一页页地写,直到笔芯的油写干。四闹铃定的是上午九时,然而八时我就醒来。我给孔洁发短信:“我和叔母撕破脸,无家可归,下午二时当她的面取东西,你能来吗?”她回:“不能挽回吗?”我回:“不能。我已经买好傍晚回老家的火车票。”许久她才回过来:“你先别着急,看看能挽回不?”我回:“现在你说话方便吗?”她回:“方便。”我打电话过去,说:“到时候你能过来一趟吗?”话筒那边声音消失。我知道她在犹豫。这种在等待过程中被人拿捏的滋味真不好受。出于自尊,我说:“就当我没说过,就这样。”然后挂掉电话。又过上那么一阵子,她发短信来:“我来,你别灰心,你要相信任何事都是可以挽回的。”我回:“多谢。”稍后我又补发:“我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自己的这段屈辱经历。”她回:“好。”这会儿何老儿在声势浩大地下厨,排气扇明显需要修理,正有规律地发出异响呢。下楼时我穿的是T恤,戴着帽子。快到达岗哨时,我将人字拖趿拉得特别响。哨兵目光前视,双手并拢,站得笔直。我经过时,看见汗水不停地从他的帽子里边流出,淌了一腮帮子,而指尖因为努力贴紧裤缝而微微颤抖。我连咳数声,才想到一个称呼:同学。我说:“同学,你这一趟班是要站到下午吗?”他转过来,啪地立正,说:“是,下午三时。”“我有个朋友二时过来,烦劳你届时放行。”我说。“你的朋友长什么样?”“是个女的。”他点点头。我摘下帽子,朝自己扇着,说:“阳光好晒。”他说:“是啊。”他大概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松弛下来,和我聊上那么一阵。他当然知道我是学院学管办主任的侄儿。我傲慢地走掉。我厌恨像他这样的生活,没日没夜地站岗,从早到黑地出操。我不想和他们打交道。我找到一家没什么人光顾的理发店,大上午的,师傅、徒弟,一个个地在睡觉。发现我后,他们很快搬来椅子和风扇,并用纸杯倒茶。他们问我用什么洗发水,弄什么发型。我翻阅他们递来的发型书,看看他们头上,都是一个鸟样,五颜六色乱染一气,像文身一样让人感觉不安。我摇摇头,他们又拿来好几本册子。我感觉都不对劲。然而我想要的效果,又描述不出来,直到有人打开电视,我看见在播报准点新闻的主持人。我说就要那样的。我想,这位主持人我既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不清楚他来自何方,彼此间可谓素昧平生,然而只要他一张口说话,我就对他充满信任,这其中定有诀窍。因此我索要来纸笔,一边任他们处理我的头发,一边做笔记:其一,服装应简洁普通,色调稳重;其二,发型应传统保守,发线最好向后,向右,要一丝不乱;其三,面部表情不能丰富,要显得庄重;其四,动作应平和、自然、适度;其五,与人对视应下颌微收,保持自然诚挚的微笑;其六,眼神明亮、集中、柔和,应该眼前有人,心中有人;其七,说话应保持正常语速,音调的起伏保持在一种欢快的状态,绝不能给人以失控的感觉。
我看看镜中的自己,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睛无神,胡子零乱不齐,那些在岁月中养成的冷漠、无聊、懒散、残忍的性格,早已刻画在面庞上,令人望而生畏。即使我没犯什么事,人们也会头一个怀疑我。我想我找到警察为什么总是在车站检查我身份证的理由了。我对着电视机模仿主持人的仪态,却发现其中分寸极难掌握。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并非没有道理。理发师——啊,他对自己的作品简直是恋恋不舍,起码做过五次返工——弄好发型,解下围布之时,我眼前一亮,都有点认不出目下道貌岸然的自己。他问我要不要将胡子刮掉,我说还是留着吧。他看起来很遗憾。我结过账便走人。为打发余下的时间,我走进一家台球厅。上午这时间,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正在睡觉,兴许到晚上这里就门庭若市,一进来我就闻到明显是昨夜留下的浓重的烟味,还有人的汗馊味。我从架子上挑出一柄球杆,用巧克粉擦杆头,对斜眼看我的老板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他蓄八字胡,穿着白得发亮的衬衣,外面套着一件配着黄铜纽扣的小马甲。他说:“我不怎么会打啊。”然而手上早已抓住一柄看来是他专用的球杆。“我也不会打。”我说。他开球就打出一个空杆。我示意重开,他说:“比赛就是比赛,不讲人情。”我点头,提起球杆也姿势难看地打起来。我想起在A县,我有一个哥们儿,每次出杆后,就会提臀,狠命地跺一下右脚。如今我也尽情模仿他可笑的姿态。第一局赌50元。我不想赢,然而他死活也不肯进球。他总是说自己真不会打。我知道他是在引我上钩,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两局。第三局他说按规矩赌注应翻倍。我说,好。他说:“我可好好打了。”我说,好。我知道在这一局他会让自己险胜,仅仅是险胜,以让我尽快开始复仇的第四局。他还是装成一副呆瓜的样子,每次出杆前都摸着下嘴唇细细思索,弯下腰后,让杆头在母球前似乎是无休止地试探。他是如此患得患失,但是每一次出杆,准度和力度都不会差。我从冰柜取来一听可乐,喝过一口后,擎着它,望着天花板发呆。我有点烦躁。每次都是这样,没打球时很想打,打过三局就兴致索然。对手总是越来越磨蹭。他打得没什么球可打,做好防守,说:“承让。”我走过去,看着他布下的障碍,对一般人来说这已然是绝路,然而我隐约记得是有公式可解的。我走来走去,叉开大拇指与食指,反复比画,最终让母球走出N形路线,接触到目标球,并幸运地使后者落袋。这可不得了,他竟然踮起脚尖看。于是我用尽全力,甚至打出一杆曲线球,最终逆转得胜。他说,再来。我说,算了,就当请我一听可乐呗。他还想免费切磋几局,对此我予以婉拒。我一边打着嗝,一边说:“每次我打球时,心里都会涌现一股不如去死的恶心。”他说:“是啊,可不是嘛。”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六千局还是一万局。”他点点头。想起来他应该打得更多。我进来时他就在一个人练球。有什么比一个人长年守着一间台球厅,看着球子无数次聚散离合,滚进球袋又被从球袋中取出来更痛苦的事情呢?有时候宁愿是死,也不愿承受这样的侮弄呀。午餐吃的是烤翅和蛋挞。从第一次接触它们起,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它们。有时当我心中涌出还算强烈的自杀念头时,我会这样规劝自己:想想山德士上校家的烤翅和蛋挞吧。本来对花生也会有热爱,但是后来听说爸爸的病与他在井穴里经常吃发霉的瓜子、花生脱不了干系时,我就对它充满厌恶。每次路过肯德基,我都会控制自己不要进去,直到过去几周或者一个月,我才像是不得不那样进去。每次进去,我都会找到盥洗池,用洗手液洗手,而后拿纸巾擦干。在进食时,我耐心而认真,直到将骨髓也嚼吃干净。今天我过于放纵自己,吃到什么味儿也没了,才离开。我买好简易剃须刀,戴着帽子返回家属院。哨兵未加阻拦,说明他非常清楚,帽子下边的人就是我。何老儿此时正好牵着狗往外走。很多次与他相向而行,我都会感到短暂的手足无措——我是应该向他行注目礼呢,还是装作没看见?直到后来我确信,他根本就不屑于和我打照面,我才自在起来。现在,那条苍老的狗正低着头,像猪一样拿鼻子拱来拱去,有时还用牙齿叼起垃圾堆里的薄膜,一边用爪子按住,一边撕扯。何老儿眼神浑浊,正将整个一只拳头塞进口腔,试图揪出牙间隙内某根细长的肉丝。不知怎么,我想起女人的分娩。这是个早该下葬然而仍然寄生于人世的人,是具行尸,精神与灵魂都已死亡,只剩肉体在听候时钟的指令,在规定的时间出去,在规定的时间回来。如果我不作出点改变,这也是我生命的结局。回家后,我闭目思量,确信不再有什么遗漏。然后开始手淫。我摆开架势,本意是好好享受一下这个过程,然而在某一次套弄中,因疏忽大意而没有预见,或者已预见而轻信能够避免,用力稍大,从而导致提前射精。没什么快感。我望望房间,到处都很荒凉。我换上另一件T恤以及运动短裤,拿起弹簧刀,演习起来。五啪。啪。六时间越迫近下午二时,我越感到紧张。甚至寄望于它能走慢一点。当这样的时刻终于降临而孔洁并没有到来时,我感到一阵轻松,但几乎同时,一股被羞辱的愤怒也生发出来。女人啊,你总是在出门前极其漫长地梳理,打扮,试穿衣服,试图找到最合适的自己。你们对迟到总是有理。而因为细节上一点点的不合心意,你们还可能就此不打招呼的负约。二时三十分,我走到走廊处,望着院内。一丝风也没有,明亮的阳光照射着鹅卵石路面和茂密的树冠,叶片过于油亮,哨兵孤零零地站着,大门前不时有车辆飞驰而过,轮胎通过减速带时发出哒哒的声响。我想她不会再来。回房间后,我用粉笔在墙上写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许我只能启动第二套方案,随便找个人对付。我这么呆坐片刻,不知怎么出现预感,打开门,果然看见孔洁在和哨兵说话。她望见我,招手示意。她今天穿着纯白的T恤和蓝色校服裤子,脚蹬运动鞋,扎马尾辫。简简单单的。我想这是她考虑到自己将要去面对的是一位同学的叔母。她的面颊透着红润,头发也很浓密,甚至是那种翻滚的浓密,这些都是茁壮生长的象征。她的家境并不好,但我想她的妈妈在配备她的伙食时是按照富人家的标准。眼下,她越是显得健康和美丽,她就越让人感到痛心。因为我们想到:这样的人会死。我有些慌乱地迎上去,听见她说:“没晚吧?”
我说:“早来晚来还不都一样。”她说:“我感冒了。”我心想,就是,就是,我说我怎么会看错呢,她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放一个可怜的人的鸽子呢?同时我也感到愧疚。我似乎是在针对一个毫无反抗力的弱小者下手,我就是个懦夫。但另一个声音说,事情并不全然是这样。她说:“你怎么还戴帽子?”我说:“是内容的一部分。”她说:“什么?”我说:“就是内容的一部分。”我觉得紧张,有点渴望通往二楼的台阶能尽量地延长下去,可是它们却越走越少。我安慰自己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她说:“什么叫没事,这么大的事。”看见我走不太动,她又说:“别怕,不要怕。”然后走在前头的她开始等我。在这闲暇时刻,她用手拢住眼睛,仰望那蓝得可怕,没有一丝白云的天空。来自太阳的火焰仍然炽烈,照耀在她有如象牙一般滑润的脸庞上。没有知了在叫。她露出洁白、紧密、整齐的牙齿,痴痴地笑。随着轻轻的呼吸,她那接近透明的鼻翼微微翕动着,细长的颈项下,锁骨也一起一伏。我几次想叫她滚,滚得越远越好。我甚至怨恨起她的母亲来,你是如此不放心自己女儿的安全,天天尽量跟着,可是又怎么把她教育得如此单纯,以至于让她几乎是不加选择同时是不假思索地去相信一个人?在门口,她说:“叔母是不是很难说话?”我说:“水离开盆了,就这样。”我觉得这是我说给自己听的。我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她跟进来时对里头的阴暗表示诧异。我于是揿亮电灯,并关上防盗门和木门。我摘下帽子时,看见她夸张地指着我的新发型,意思是你铰了头发呢。接着她轻声而忐忑地问:“在里边?”我看见她开始闭目,默念着什么,也许在来之前她还准备好一套怎么说服大人的话。“嗯,睡着了。”我说。不知为什么,都这时候了,我还要装得确有其事。我走向卧室,将卧室门轻轻推开一点,就好像叔母真躺在里边休息一样。“这个要带回老家吗?”她指着旅行包问。我说是。接着她又指指洗衣机,说:“这个也是?”“是。”我点头。然后我们开始等,似乎是在等那并不存在的人醒来。有几次我拢起嘴唇向外吹气。事情看起来永不会发生。直到挂钟的卷簧突然弹动,它一下弹中我的心脏,使我痛得几乎弯下腰。接下来是当当当三声。我从倚靠着的墙壁上努力起身,猛然捂住她。从她口鼻里呼出的气息,不停地从我的指缝间冲出。我的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尽量分开,按住她的两边颧骨。她又掐又抓的,身体不停地弹跳。这一刻,通过她仰起的极其苍白的脸,我看见她整个面骨都极为清晰地显现出来,而在她的瞳仁里,显现着那古老的在动物那里才有的惊恐。在所有的情感里,只有惊恐是不会做作的。我显然低估了她反抗的决心和力量。仓促间,我对她耳语:“求求你温顺点,求求你。”她逐渐停止挣扎,但身体仍然十分僵硬。我稍许松开手,让她重新呼吸。后来我想,这是合情合理的,一个男人企图占有一个女人,多次强迫未能遂愿,说出这句话,她顿住,准备懊恼地接受就要失贞的现实。但这不是强奸。我取下墙上的透明胶带,用牙齿叼住,扯出一尺余长。她一直在那儿发愣。及至胶带快要封死她的嘴巴,她才撕扯起来。她不停地吐着直到将那玩意儿吐离嘴唇。然后一边朝卧室的方向挣扎(她以为这样可以得到我的叔母的救援),一边发出尖叫。在我重新捂紧她的口唇之前,已经有一声呼喊像炮弹般飞将出去,也许还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可能几分钟后,军人和群众就会操起各种临时找到的工具,黑压压地赶来。她还要喊时,我掏出弹簧刀,弹出刀刃,一刀刺进她的身体。这是我第一次杀生,这种感觉非常怪异。刀子在刺进皮肉后,既像是它自己在朝里钻,也像是她的脂肪在将它吞吸进去。我的心脏出现失重的感觉。这时,从她的喉腔里发出苍老而囫囵的声响。很无奈的声响。痛苦的声响。我知道有些事再也无法回来。比如一个人被机器卷进去,机器无法再将他完整地吐出来。或者一个年轻人被一共有十个轮子的卡车碾轧。这件事就发生在我的老家,死者的伯父目睹惨状,一时心慌气短,逢人就说:“掉了,我侄儿掉了。”掉了,这两个字在我们家乡,意思是一件东西,比如自行车,永远地、不可逆地毁坏了。我这一刀扎在她的要害上。我想摆脱这种恐慌的感觉,然而又不听使唤,抽出刀,连续刺杀对方。她的眼睛开始翻白。我将她扔在地上,来到窗前,撩起一点窗帘望外看,哨兵正站在岗哨下,支着耳朵听,他不能确信声音就是从院内发出的,就连是不是人类的叫喊声似乎也不能确定,但他分明是听见过的。没人来印证。他极为遗憾地走回岗哨,自个儿立上一正,重新站直。她宛如在睡眠中一样翻身,然后才死去。我不敢直视这被自己弄死的人,但为着让稍后赶来的法医也能感觉到惊悚(他们总是对尸体视若无睹),我蹲下去,握刀朝她的尸身不停地扎刺。血溅到我偏向一边的脸上。有时弹簧刀只能扎进一半,料是扎中骨头。刀刃最终断开。我掀开洗衣机盖板,抱起尸体,倒放进去。在进卫生间前,我回视过去,发现尸体还在朝内桶里钻。有一段时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扶着卫生间内的瓷砖,烦躁不安,直到哇的一声呕吐出来。随后我打开淋浴喷头,对着自己胡乱冲洗。冷静后,我按照头发、面部、颈部、胸腹、后背、下身、大腿、小腿、脚掌的顺序细心清洗。中间虑及一件事,又跑进客厅,从尸体的裤兜内摸出一部手机。还有信号。我拆下电池,将手机扔进便池,并用清洁刷按压它,直至确信它湿透。我按程序重新清洗自己,用毛巾将头发揉干,穿上过去常穿的那件T恤及运动短裤,戴上大檐帽,趿拉上备用拖鞋,并将没派上用场的尼龙绳装入旅行包。我撩开窗帘一角,看过去,确信院内无人,方打开门。我的一边胳臂挎着旅行包,一只手提着装有“毒药套餐”的垃圾袋。一边走我一边将袋里混合着鼠药的饼干、米饭抖落在路上,直到手发颤,听见塑料袋在哗哗响,我才将它扔进垃圾桶。
站岗的背对着我。他的腰真瘦啊,我还没见过腰这么瘦的男人。他穿着深绿色的制服。我蹑手蹑脚地走,想就这样走过去。眼见接近时,我透不过气来,想转身回去。很多次在梦中有过的惊慌,如今在现实中出现:我很难确定在我T恤的背部或者旅行包上面就没有血迹,我不知道有没有检查过那里。我的一条腿似乎在抽筋。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转过身来。我简直没法控制自己,就任自己光光的两条腿在他面前来回地晃。我的嘴唇也在不受控制地抽动,牙齿上上下下地打架。他认出帽子下的我,露出亲密的笑容。他张开嘴唇,像是要跟我长聊下去。我绵软无力地摇头。他说:“你不舒服呀?”“是。”我艰难地回答,勉强走过去。其间他甚至想走下来搀扶我。也许他很孤独,找不到分享秘密的人。来到路边后,热辣辣的汗从我所有的毛孔里冒出来。我尽量压制住想跑的欲望,用快走的方式走离他的视线。也许他还在思索那一声可能是猫叫也可能是人叫的呐喊声。他是换岗上来的,不知道家属院里中午来过一位女孩,否则很快就能在我和一声可怖的尖叫之间建立起联系来。他一联系起来,就会飞踹向我,并用反关节技术将我的双臂死死锁住。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将旅行包扔进后备厢,自己挤进去。车行数秒,司机问:“去哪儿?”我才急忙说:“火车站。”途中我将手机的电池拆下,并将那顶买来只一天的帽子扔向窗外。我听见司机啧啧叹息,还拍打着大腿。他见我没发言,将车停向路边,自己跑到后边,愣是将帽子捡回来,自己占有之。我翻出剃须刀,将脸刮得一干二净。阳光照耀着车窗,在我腿上留下一块光斑。无论车开到何处,这块光斑都会落在我的腿上。七火车站从内到外行走着脸上凝固着命运的焦虑的贫苦旅客,举着诱人价格的旅店和景点的推销员,以及肆无忌惮的小偷和骗子。沸沸扬扬。很难挤到等待安检的队伍的前头。只有一分钟列车就停止检票。怎么赶都没用,何况安检员还让我旋开发蜡的盖子,让我蘸一点出来,给他嗅嗅。我说我可以不要这玩意儿,但他非得嗅嗅。我对赶不上列车早有心理准备,时间早已耽搁。我之所以背着旅行包继续朝候车室走,仅仅是为着将这件事完成。好比身体内有一个齿轮,它要按照程序自行转完,我倒是无所谓。我对死者充满厌恨,要不是她迟误,这会儿我早就坐上车。不过考虑到她已死,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但就在走进去后,我发现,两边的排椅上坐满失望的旅客,本次列车的铁牌仍然插在检票口上方。也是在这时,我注意到广播里其实已经播送多次本趟列车晚点的消息。我们很抱歉地通知,一个庄重的女声在说。不用抱歉,我说。我在厕所扔掉T恤、运动短裤、拖鞋,换上衬衣、西裤、皮鞋,并打发蜡,梳头发,戴眼镜,朝耳后喷香水。如此这般,方一手拿公文包,一手拉旅行包返回候车室。每当像往常一样要驼下背去时,我就命令自己挺胸收腹,虽然这样会弄得自己浑身不自在。他们主动将行李朝里拉,缩回挡住我路线的腿脚。我站在一个空位前,旁边的中年男人马上拿走他的包裹。坐下前,我大致掸掸。中年男人一直看着我落座,在他眼里我也许是有着稳定工作及美好前途的知识分子。我介绍我是一家公司的全权代表。我不觉得是在说谎。他对我的年轻有为赞赏有加,我想他要是有女儿,一定会许配给我。俄顷,某人登高一呼,候车室内便应者云集,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娘声。自过道那边走来两位值班员,打开黄铜色的挂锁,而后当的一声,拉开铁闩,旅客们便互相推搡着挤去。也没人检票。我藏身于队伍,走过过道、水泥台阶和月台,钻入一列绿皮火车的倒数第二节车厢。人们踩着座位——有的褪下鞋,有的就那么踩着——将行李塞上去,或者端着刚泡好开水的方便面,嘴里嘘着气,一路喊着“劳驾”走来。我等他们忙得差不多,穿过过道,来到最后三排。这里全部空着。在车厢中段坐着一位刚过不惑之年的农民,额头不停地出汗,双手震颤。他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衬衣,腋下撕开一个大口子,背部则湿透。他不住地呻吟。有位烫发的老妪递给他藿香正气水,被他拒绝。也许他会死。我坐向最后一排。我以为火车这就要开走,它却长时间停着。乘务员走来时,嘴唇嚅动,我们翘首引领,她却啥也不说,打开乘务室,将自己锁在里边,静心阅读一本叫《瑞丽》的杂志。有人擂响那玻璃窗,对她徒劳地喊:“我一切都按照规矩来,但是你们呢,你知道你们会耽误多大的事吗?”他所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有时我感觉火车在移动,甚至能感受到风吹。不一会儿我知道是旁边的火车在开走。四五条轨道只剩我们这一列,月台空荡荡的。也不知道是要等待什么。这么等下去,我注定要被警察带走。倘若被带走,我一定挣扎着大喊:“谢谢你们,铁道部,谢谢你们这些大傻×!”我完全喊得出口。孔洁的妈兴许已报警。今天是周末。按照她们之间的约定(孔洁曾向我提及,其母曾交代,无论是多么重要的事务,也要保证晚上回家吃饭),这会儿孔洁应已返家。然而没有。孔洁的妈应该走来走去,不停地吓唬自己,又不停地安抚自己。如果警方相信她的焦虑,那么根据卫星定位,他们很快能监测到孔洁就在我所寓居的地方。一念及此,我就后悔莫及。我完全可以将那部红色索爱手机捎出门,随便丢在哪里,可我偏偏让它的信号消失于我的房间。我开始说服自己,我要让自己相信。孔母也在说服自己,女儿快毕业,总会有点宴请,比如手机没电,比如难以拒绝同学的挽留。“也不知道借部手机打电话回来,回来看我不骂死你。”她一定这样安慰自己。我最后允许火车只能停留一千秒。我真的按照一秒钟一下的节奏数下去,数足数。然而这铁皮巨虫该停还是停着,并不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我拎起包,走到乘务室那里,准备叩门,请对方放我下车。然而就在此时,火车发出一声长鸣。夜幕降临,天空是暗蓝色的,我看见树枝、平房、铁轨旁堆砌的石块、行驶着车辆的公路及整个城市在后退,一轮月亮慢慢追随着。火车驶向旷野。我感到既振奋又哀伤。如今我是一名旅人,将离开此地。火车那刚清洗过的味道很快消失殆尽,车厢内弥漫着人类释放的各种气味。我斜躺着睡去。在梦中,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一处检查站。把守关隘的是一老一少两名警察。每当有人检验合格,他们就会摁下按钮,让颜色红白相间的闸杆升起。后来轮到我走上有脚印标志的检查墩,我听任老警察推起老花镜查看我的证件,并拍打我全身。他嘴里有浓重的马粪味。这味道让我倍感亲切,因为从这张嘴里传出不耐烦的命令:快走。一俟闸杆升起,我便阔步前行。走着走着,又听见闸杆在短暂下降后猛然上升的声响。它在抖动。年轻的警察摁住机箱上的按钮不放。他皱着眉,盯着我的背部。那真是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睛呀,那双眼盯得我后背发疼。我凭恃最后的侥幸,勉强挪动步子。眼见要走入浓雾,脱离他的视线时,又几乎是命中注定地听见他喊:等等!
我的双腿随即一软。接着我勉力跑起来,如此眼见要被擒获时,忽然腾空,踩着瓦片飞越一座又一座屋顶。大约飞过半个城市,双足刚刚落地,又发现他们自各个角落风驰电掣地冲来,慌乱间我蹿入一幢老楼,楼道内传来脚步声的回响。我越往顶层跑,越知道无路可逃。完了完了。睁开眼我发现火车在夜色中前行,嘴上仍在说,完了。直到车厢内那些陌生人的身形一个个清晰地浮现出来,我才回过神来。我起身去如厕,扭转门把手,没有扭开。我到车厢连接处那儿,一条腿屈膝,脚掌抵着车壁,人就这么靠着,望着车窗外。我回去时,厕所还被人占着。同时我发现在车厢那头站着两名警察。他们手持读卡器,逐一检查乘客的身份证。那些清白人,几乎是欣喜地从包内翻找出它,呈上。我无法判定这是一次有针对性的检查还是只是例行检查,我甚至连往下考虑的时间也没有,因为他们检查的效率极高,几乎在检查前一排的时候,就已命令后一排的全部准备好证件。我朝厕所走回去,能感觉他们俩都抬起头看我。我捂住腹部,拍打着门,里边传来烦躁的听不懂的方言。我走向下一节车厢。这是最后一节。我坐在近乎是空着的车厢内,整个人接近瘫痪。这种感觉异常绝望。好比是死刑犯意识到最终的时刻将要降临。我想他们只能是将手插在我两边腋下,拖着耷拉双腿的我走。届时我肯定无法站立。一会儿,那位健康状况很坏的农民走来,肩膀不时撞向摇晃的座椅和车壁。他像我一样走向这最后一节车厢。我低声朝他喊:“滚!”他努力看我,嘴角抽搐着。我重复命令道:“滚回去!”他深叹一口气,很多天后我都在寻思他的这声叹息,这意味着他已对自己的命运彻底绝望。他打起精神,扶着车壁往回走。俄顷,厕所那边传来锁舌弹动的声响。我急匆匆走去,和那一边朝外走一边系腰带的妇女挤来挤去,最终是我进厕所后她才出来。我用肩膀顶住门,转动旋钮,不放心,又转动一次。我想就在这儿待上20分钟半小时,警察看看最后一节车厢没啥人,检查得差不多走人,我就再出来。一时之间,从门外传来慌乱的声响。整个车厢都在骚动。而且声响是朝我这边来的。我紧张地看向车窗,分上下两扇,下边那扇封死,上边为通风计,打开一点,能透过那里看见飞逝的天空。我抓紧把手,试图将它完全推开,却推不动。即使能推动,我其实也爬不出去。紧接着是咚咚咚的砸向铁门的声音。我没出声,外边的人踹起门来。到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我一天以来遭遇的诸多哭笑不得的事情之一。可在当时,几乎是他踹一次门,我便拿头撞击一次车壁。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便将颤抖的双手伸到感应水龙头下,等待它哗哗地流出水来。水来了,水来了呀。我颤巍巍地说。我还扯下几张擦手纸,有模有样地擦起来。“死出来!”外边的喊声越来越响亮。最后如不是乘务员用钥匙将门打开,我可能就要由此疯去。是位胡茬雪白的中年汉子,他抓着我往外一拎,我便扑在过道上。然后他闯进去,门尚未关好,便褪下裤子屙起来。我扑在地上,从未闻到过这么富足的空气。没有人来过问我,直到我自己爬起身。我为此甚感失落。从旅客们尚未停息的议论中我获知,那位农民困兽犹斗,然而老警察只是拿手一拍,便将他拍倒在地。老警察踩住他的脖子说:“我就看出你这鬼东西有问题。”八事情很明显:车厢内有两名罪犯,如果乘警先查出我,那么脱围的将是那位农民。现在情况正好相反。我不知道自己犯下的事是否已败露,即便尚未,我相信以目前的心理素质,我也无法自如地面对警方。世上不会再有这么好的事情。火车在前方停靠后,我选择下车。这虽然是个小站,下来的人并不少,推着小推车的小贩和拉客的客运司机蜂拥而至。我混迹人流之中,几乎是神鬼不知地隐身于阴影之下的绿化带内。很久后,一列动车驶过,这列绿皮火车才喷着白烟离开。在车门几乎要关上前,最后几名旅客一边拼命吸香烟一边丢掉它,然后跳进车厢。小贩推着车鱼贯离开,值班员拎着一大串钥匙,打着哈欠走向铁门。不一会儿,月台的灯一盏盏熄灭,自铁门处传来铁闩闩上的声响。直到确信月台上不再有一人走动,我才猫腰走出藏身地,跳到铁道上,沿钢轨朝前走。因为挎着包,天色又较为灰暗,我只能用脚去探索。枕木之间距离很近,这使我走得极不痛快,然而又不能跨过中间一根枕木大踏步走过去,因为可能会踏空。有时踩到屎,使我懊恼至极。这样走上半小时,才看见光亮。光是由一盏悬挂在竹竿上的电灯泡发出的。飞蛾围着它旋转。是家小超市,门前立着冰柜,冷藏着可乐、雪碧、啤酒。在沙堆边上,我反复搓着鞋底,然后兴冲冲地赶过去。他们——包括围着台球桌打球的数名青年、店主以及和他一块儿下棋的朋友——抬起头来,我被他们瞧过来时眼锋里所闪现的那种本地人才有的安然自得、有恃无恐以及最为大胆的鄙夷吓得止步。我一个人不认识,话也一时听不懂。他们说得小声而急切,像是在磋商如何处理掉我。只有一位摇着蒲扇的穿白背心的老人,坐在竹椅上,带着准不会错的表情,张开嘴朝我笑。然而也正是他让我觉得再没有比这地方更瘆人的了。“走吗?”一名青年走来,跨上他的摩托车。与其说是在问我,还不如说是在下达命令。在飞驰的车上,我大声说我要去的旅社应该是什么样,合多少钱一晚。他一言不发,很诗意地飙着车,遇有转弯,便使出侧挂技术,几乎让路面触碰到膝盖。最终他将我撂在一家叫利民的旅社门前,收费50元。旅社由三层民居改建而成,外立面没有贴瓷砖,能看见粉刷石灰时刷子所留下的痕迹。厅堂内供着财神爷,像前亮着电灯。一楼的客房,窗外安着防盗栅栏,地面潮湿,被褥散发出馊味。二楼好一些。店主登记身份证时,见我是北京人,颇为恭维。然而当我下楼来提出要更换电视时,他便背着双手,敷衍几句,走到门外去。荧光屏上只有一道白线。我一边转台一边拍打机身,像探视垂危的病人那样说:“听得见不,兄弟,听得见你就吱一声。”床单上残留着经血,枕头发黑。吊扇上积满尘条,不过它旋转时,倒没见着它们飞旋而下。我睡过头,错过和店主共进早餐的机会。“这很遗憾,给你留了,可惜硬了。”他指着盘内两个明显是放多碱以致发黄的花卷说。院子的矮墙嵌满碎玻璃,我瞅着无人,用砖头敲落一些,将原本丢弃于花盆的浸湿的门垫拿去盖住那儿。倚傍在树上的木梯也被我架在自己所住房间的窗下。可以说这是一个人心思缜密的表现,也可以说仅仅只是因为他找不到更多的事去做。在街上,每家商户门前都摆着大功率喇叭,根本听不清喊的内容。我不便用假身份证也不敢用真身份证进网吧,何况里头肯定有摄像头。也没看成电影,因为影院被政府用于开会。邮亭不出售新闻报纸,出于对自己所犯罪行的关心,我想看看相关报道,因此我问对方能否进一些这样的报纸。“完全无此必要。”对方说。我买来晒得发黄的《体坛周报》和《旧闻周刊》,后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竟消耗去7个小时。我另外买来望远镜和一袋水果。经查,只有一个碰伤的苹果还能吃。在将它的黑点一点点抠去时,我想到摊主在接受我提议的价格时那种痛心疾首的样子,禁不住会心一笑。她可是让我掏出5元钱,替她扔走一袋垃圾。
很快我便回到往日那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我开始对自己做这一切来摆脱这种状态,对它所获取的效果感到怀疑。我觉得自己有点想当然。这种可怕的无聊状态表现在:几乎在回到居所的同时,便想出门。或者几乎在离开居所的同时,又想回来。总而言之,无论去哪儿,心里都会想到它是白忙活一场。世界并不需要我,或者说,我和它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每天醒来后——无论人怎么抻长睡眠,他总会醒来的对吗——我都要面对一个令自己苦恼的问题:下面,我该干点什么好?后来的一个正午,我去这个县的人民公园。人工湖上浮着几艘锈迹斑斑的铁船,就是看着湖面上反射的阳光也觉得刺眼。一座弯弯曲曲的桥连接两岸,岸那边是游乐园、门球场和烈士陵园。自陵园拾级而上,便看见耸立于山丘顶上的烈士纪念碑。陵园内杂草丛生,树木葱郁,不时传来老鸦那有如求饶的喊声。纪念碑面朝着一个跳舞的广场,通过生锈的喷头可以想象喷泉喷发时的景象,一定是又高又多,然而也一定是遥远过去的事。有人在这里晒草药,远处停着一辆缺少一只后轮的农用车,用木桩顶着。没有任何人,除开我。在松柏的荫翳下,我给手机装上电池,按动开机键。这些日子我总是克制着开机的欲望。倒不仅仅是因为开机会暴露位置,同时也因为它可能会以空白、零、没有未接来电等形式来加重自己的失望,使自己分外孤独,觉得自己只是世界的一个路人。信号不好,因此我一直朝着陵园最高处走,直到它艰难地弹出一条未读短信:我是世纪房地产经纪有限公司建设路店二手房置业顾问程庆锋,出售房屋请与我联系,这是我的号码请保存一下,谢谢。在作案前,很多次我都在想,万一有人过来唤我呢。然而我大概等了有那么几周,也没等到这样一个人。现在仍然是这样。还是这样。你等着,我给置业顾问回短信,然后关机,并拆下电池。兵贵神速,我小跑着冲出公园,追上一辆三轮车,潜到一幢废弃的淡绿色的居民楼内。像这样的楼大概有30幢,应该是工厂整体搬迁走后遗留下的。在顶楼的楼道,我掏出望远镜,透过扇形窗口向公园望去。除开游乐园内多出一位拾荒者,和刚才并无区别。接下来几次的观察仍是这样。我坐在地上打盹儿。醒来后照例举起望远镜,却见公园大门那儿停满了车。穿制服和没穿制服的人,手执武器,相隔三五米一个,呈拉网式,从山丘那边翻越过来。都能看清他们脸上的愤怒。可能动员的人只说出一句话就让他们这样。警犬总是试图挣脱驯犬员拉着的皮带,冲向前方。它张开嘴,吐出湿润的舌头,不停地喘着气。我开始朝下跑。坚硬的梯段将我的脚朝上蹬。牙齿捉对儿撞击。脑壳都要蹬破。我在路边好不容易等到一辆三轮车,钻入后急切地说,去利民旅社。在车上我便付过钱。然而当它驶近目标时,我又令师傅继续朝前开。旅社门前停着一辆白色仪征吉普。根据我的观察,那儿一直不曾停过什么车。开三轮车的瘸子说:“你到底要去哪里,你要我怎么办啊?”我和他争辩不过,选择在公厕处下来,然后躲进屏墙,窥探旅社的动向。好一阵子,自旅社内才走出面红耳赤的两个胖子,他们剔着牙,缓步走向汽车。坐上去时他们龇牙咧嘴,面颊扭曲起来。应该是座椅晒得太烫。然后他们摇上车窗,开上一会儿空调,才驾车离开。我两边张望一番,下定决心,沿一条直线疾步走进旅社。厅堂内没人,电风扇吹着前台上的账单使之翻动,应该是走掉没多久。一盏电灯已经熄灭。我快步上楼,尽量想轻点,却仍然无法阻挡嚓嚓的声响在楼道内回响。二楼走廊也没人。当我将那把铬黄色的钥匙插入锁芯时,看见晾在竹竿上的被单,其边角朝我翻卷了一下。我轻轻关上门,而后将手机、望远镜丢进旅行包,背着它走到门前。此时外边一片寂静,风吹来扑打着门板,发出轻微的响声,我陡然感到极为惊恐,站着不敢动。一时之间,自楼道果然传来男人的脚步声,他一步一步,不是那么急,然而也绝非无所事事。人分明已走上二楼,脚步声却悄然消失。你不知道他是去三楼,还是就站在二楼这儿静默地远眺,无从知道他要干什么。突然,我意识到他就站在和我一门之隔的对面。门是新造的,用的是枞树板,还能摸到上边油腻的树脂。这是一种直觉。我感觉他和我一样屏住呼吸,等待着对方率先弄出响动。我暗自低头,看底下的门缝,没看见对方留下什么阴影。也许外边啥都没有,只是我一个人在这儿瞎紧张。我就这么一直等着。此时,第二个人上得楼来,印证我的猜想。这是个莽撞的人,他喊叫道:“你在这儿干……”因为看到同事在仓促制止,他就将最后两个字换成极低的声调说出来,“吗呢?”“我预感他就藏在里边。”头一个上来的人在门前压低声音说。“神经病。”“我的预感很强烈。”我捏起挂钩,轻轻将之扣进圆环。随后又将牛头锁的保险钮朝右旋转90度。我踮起脚掌,让脚跟轻轻落地,就这样一步一步,悄然后退。我一直盯着那把漆黑的旧牛头锁,其中一处螺丝孔是空着的,没钉钉子。在听见他们尝试推门后,我快速来到敞开的窗口。那把梯子还在。我汗如雨下。我从没出过这么多汗。我感觉身上涌出来的都是热乎乎的泥。在溜出窗口时,我看见那扇门在嘭嘭嘭地震动,连带着门框边的尘土也在往下掉。是后上楼的人在急不可耐地捶它。我转头看向大地,阳光将地面的每一颗颗粒都照得清清楚楚。我想快点儿下到地面,却手忙脚乱起来。最终我将旅行包朝地上一扔,人才利索了。我下来后,仍然没听见厅堂内有什么动静。但在我将旅行包扔出院子,人就要从那块门垫上翻出围墙时,我看见肥胖的厨子,那店主的亲戚,正惊愕地看着我。他的嘴巴洞开,一只手举向半空。楼上传来门板裂开的声音。我将食指竖在嘴前,从衣兜摸出两百元,也不管他,就塞到他手里。他几乎要哭起来。我不知道他因何而痛苦。不过他的手还是将钱捏上几捏。我只用三步便跃上矮墙。跳到院子外后,我背起旅行包,一路奔跑,直到跑到野外。九在鸭塘的棚屋后边,倚傍着十几块石棉瓦。我藏身于石棉瓦下,直到犬吠声和偶尔的枪声消失,漆黑的天空再没有笔直的车灯扫来扫去,才走掉。夜色降临以前,我将生长在附近田埂上的树莓全部采摘食用,我还记得自己看见污泥中有一种体色肉红、像是刚下窝幼崽的爬行动物,它们细长而滑溜,密密麻麻地,在彼此身上翻来滚去。后来我确信它们是蚯蚓的一种。
我沿着山麓行走,白天看这是一座被掘开的铁青色的山脉,现在看它只是黑色中更黑的一幅轮廓。有时前方路绝,我便走进高速公路,但是一旦确信山麓处又有路,便重新回到那儿。后来我来到一条河流边,高速路从桥梁上通过,不时有车辆嗖的一声飞过。一艘铁皮船就系在桥洞下,我用上快一节课的时间才解开绑死的缆绳,然后划走它。偶尔休息时,我才知道不用怎么划,它也会顺流而下。有时能感觉岸两边长满一人高的蒲草,有时会有蠛蠓类的细虫成群扑来。也许不能说是它们扑来,而是我的脸自己撞上它们布下的网阵。拂晓之时,我望见江潮,浪潮之上尽是白沫。岸边一字排开的违建商户多数尚未开张,只有一家摆出几张桌子,在火炉上垒起蒸笼,并开始炸油条。我一项项地等,他做好什么我就吃什么。没有比在饥肠辘辘的清早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早餐更幸福、更令人振奋的事了。我去公厕解过大便,然后登上地板全是泥浆的头班船。船舱散发出的味道比厕所还要腥秽难闻。轮船启航时发出柔和而低沉的鸣笛声。没多久,我就犯困。在一部电视剧里,有一名足智多谋的土匪,逃亡时,为防自己睡死,入睡前在指间点着一根烟。这样便能在它烧疼手指时醒来。我有样学样。但是我是被烈日烤醒的,手里什么也没有,一定是在睡梦中将烟扔掉。那一包拆开的红梅烟被溅入的江水打湿一半。旅行包还在腰下压着。乘客们睡得东倒西歪。太阳已升高,它将我们晒得满身淌油。我随船来到一座弥漫着白酒味的城市。我用假身份证登记,住入钟点房,鞋也不脱,颓然倒下。醒来时发现天色已近薄暮。我自以为睡过去三十几个小时,结账时才知只睡了四小时不到。我背着包去附近一所学院,在喧嚷的小吃街见到日租房的广告,按图索骥找到它。是在校生转租的,比旅社安全很多。这所学院收的都是三本生,也有专科生,生源想来都是本地区县市的。不过比起我叔叔所在的学院,要有活力得多。在军事学院,学员们从早到晚穿着迷彩服,双手握拳,提至腰际,一二一、一二一,围着田径场慢跑。我来过几次这所学院的篮球场。起先只是旁观,有一次球跳到界外,我起身,接过,陡然出手,球在空中飞出一道极高的弧线,投篮后我的右手一直蜷缩着留在半空,直到球弹筐而出。很遗憾。不过他们中会打球的都侧目过来看我。他们知道我是多少练过的。在篮球场上,总有一批以篮球为志却不能以它为业——就是连最低级的体校队也不能入选——的悲壮少年,他们就是。而那些不会打球的无知者,几乎每个球都要三步上篮,跨上几步便将球弄丢。我不怎么会搭讪攀谈,只有到他们缺人,我才有机会加入。我注意到一个人总是在别人走后独自投篮。从各个角度练习。练习很久,然后坐在场边,任汗水从下巴颏儿滴落。有时他会掀起球衣擦脸。暮色逐渐笼罩他。我仿佛看见往昔的自己,我用投篮打发走很多时间,直到发现它怎么也打发不完。我在这所学院的逸夫楼前拿走一件别人晾晒的火箭队背心及短裤,另外购置一顶嘻哈帽。然后我搭乘黑车过桥,来到邻省。我让车停在派出所附近,自己走过去,开通手机。办证窗口内有一名女警正一言不发地盖章子。我低头看着手机,问:“你们什么时候下班?”“看墙上。”她头也没抬。我看向墙上贴的告示,果然标注有作息时间。这地方没有装摄像头。这倒是个意外的发现。我关机,取出电池,找到黑车,风驰电掣地回到大桥这边。手机有20条未读短信,都是妈妈发的,只有一句话:儿子,你回来自首吧。我知道这是警方布下的攻心术,却仍感到悲愤。她完全可以拒绝别人使用她的手机。她怎么能背叛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算什么妈啊!我甚至觉得都不是别人强迫她这么做,而是她主动要求这样的。她一定恳求别人替她斟酌语言,打好字,然后才发过来。发一次不够,每隔一小时发一次,发他妈20次。她就是这样的人。也许对岸警方会忙活一阵子,也许他们会怀疑我已潜到他们的对岸。然后他们就没办法了。他们不可能为着没有确切证据的事来商请对岸警方协助。再说,这码子事,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事发地公安局的。我想乘船去下一地,又觉得他们不来我为何要跑,因此又住上一段时间。我在这儿认识了一名孤儿。他十来岁,上身着一件宽大的保安制服,下身穿女人的糖果色纯棉短裤,脚蹬老三条皮凉鞋,应该都是捡来的,他的腿像鹳腿那样枯瘦且长,膝盖骨格外突出。我当时正在距住处不远的地方吃馄饨,他带着全然的焦急,匆匆跑过,旋即又跑回,藏于我身后的小百货店。紧接着有三四名手提大砍刀的青年跑过,他们胳臂文着字,脸上显现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神气。仅仅过去一两分钟,小孩便闪出,东观西望一番,便堂而皇之地坐在我对面,用指尖弹击桌子。我颇感不安,侧过身去,随时准备撤退。他一直羡慕而亲密地看着我。在使几个眼色不能驱走他后,我开口道:“还不快走?”“我说呢,我说你就不是本地人。”他将塑料凳搬到我旁边,笑嘻嘻地摸我干洗过的衬衣。多好的料子啊,我都听见他心里的赞叹。我又害怕又厌恶,匆匆结过账便走,他却一路跟着。我说:“回你自己的家吧。”他不为所动。我说:“我要去办事,你别跟了。”他这才停在原地。我朝着和住处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后来却有些遗憾,也许可以带着他,让他像仆人一样做些事,特别是在自己不方便的时候,我却将他轰走。两日后,我照旧来吃馄饨,抬头间他又坐在我对面。我们都不奇怪。他说:“我就知道你还会来这儿。”然后慢慢看着我吃,我望过一遍街道,给他也叫上一碗。谁知他还是慢慢看着我吃。好像我的吃法和当地人有所不同,是件值得炫耀的事。餐毕,他问我要去哪里,我正犹豫着怎么回答,他抢先道,不如我们去“城中诚”超市吧。这时他全然是个小孩的模样,捉着我的手摇来摇去,不停地说好吗好吗,就不许我说个不字。我同意时,别提他有多兴奋,像个小女孩,一蹦一跳,不时回头看我,将我一径领到这家超市。在超市里他要是看中什么就反复去摸,眼巴巴地望着我。我要走,他便拉住我,又不好意思总是拉,便伪装出哭腔,直到我掏钱。我们买下四五样东西。唉,那把水枪出门100米就被使坏了,他弃若敝屣。而后我们又去游戏厅,玩《雷龙》,只见他左手紧张地摇动手柄,右手间或猛拍按键,眼睛自始至终不眨一下。我实在不会玩,几下便将三条命丢光。这会儿门外起来喧嚷声,很多人围着一名戴红色袖箍的治保会干部,看他仰首涂刷糨糊,将白纸贴到墙上。贴毕,他还伸掌将边沿好生拍打一遍。我要去看,那小孩不理会,我强调数次,他才啪啪啪连拍按键,将积存的炸弹全拍炸了。
我站在人群后边看,发现贴的是两张通缉令。那显大的一张,据对其罪行描述,共计致死六人,可是从照片里看他自己倒更像是被害人。我还没见过人在拍照时会如此惊恐,从其眼神看,他似乎是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事物。他的鼻翼极大地张开,露出漆黑的鼻孔。几乎可以断定,在一生中,他从没想过要去杀谁,之所以杀了而且还杀这么多,一定是想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他本意并不想如此。旁边的一张,所通缉者只杀害一人,他头发蓬散,正咬着腮帮,微微仰头,努力将冷漠的眼神和未加修饰的胡子露向镜头。那正是在下我。这是二十多天来我第一次看见自己。“出逃时穿着半拉链蓝橙色条纹T恤和黑色运动短裤”的我,被定价五万元。那孤儿看看通缉令,又看看我,说:“像你。”我狠狠扇了他后脑勺一下。他抚摸痛处,吃惊地看着我,我说:“这种玩笑也能开吗?”后来我们把日光消磨尽,吃过饭,互相告辞。我朝着我的方向走,走过十几步回头,发现他正有力地挥动双臂,并朗声大笑,想必是沉浸于某件事中。我借着暮色遥遥跟过去。孤儿——据他说,他叫党晓辉——行到一条坡道的半途。挖好的路基上停着压路机,看来是要摊铺混凝土或者沥青。坡道旁堆满坚硬的垃圾,上头茁壮生长着蓬蒿、牛蒡这样的杂草。这些出身不好的植物也化成垃圾的一部分。有一幢砖房几乎和坡道齐高,一把梯子搁在坡道与屋顶上,想必是在捡瓦,改日还要接着捡。坡道边另有一条黄土路,孤儿就是从这往下走的小路爬进砖房那洞开的窗户的。他进去后不久,房子亮了起来。我悄然爬上屋顶,将瓦片揭开一点,借着几厘米的罅隙俯看屋内。一位面庞与手臂长满斑疣的消瘦老人坐在太师椅上,脚伸进盛满凉水的桶子,闭目将收音机举向耳边,慢慢调台,有时还拉扯天线。一只猫静卧于桌下。小孩走过来时,它跳向别处,继续俯卧着。小孩没有弄出任何声响,动作却嚣张跋扈,他叉着腰走来走去,有时还懊恼地拍打前额。在老人几米之外,靠墙立着一个漆黑的五斗柜,似乎是香樟木的。最上一格抽屉用老式挂锁锁着,小孩只是用铁丝照着锁芯一捅,锁梁便自行弹开。从这格抽屉小孩取出一只落漆的蓝色小木盒,上头挂着一把火柴盒大小的铜锁。这次开锁耗费小孩很多时间。他一只手捉住锁,一只手捏着细长的铁丝,在锁孔里轻轻搅动,形如采耳。后来,他去厨房,回来时手中擎着一小勺油。地面留下他巨大的阴影。他将油细心倒入锁孔,再将铁丝捅进去,终于是将锁打开。盒中有一只用皮筋扎着的油纸袋,在准备窃取其中财物时,小孩没有朝老人看,而是瞅向我这里。这使我大吃一惊,竟在屋顶上退行数步。不过我想,他定然是看不见的,而且即使看见又如何,能拿我怎样。我爬向前,继续看。他从油纸袋里取出零钱,蘸着口水欣喜地点数。而后他踩着凳子,准备从原路遁出,可是一条腿还没爬出去呢,想到什么,又退回来。他惦记上猫。它似乎和他是很熟的朋友。他捉住它,温柔地捋它的毛。猫眯上眼,打着满足的哈欠。他掏出另一根铁丝,似乎更软更细,在灯泡下闪着光。他嬉笑着打上一个结,套向它的脖子,陡然扯起来。它的身躯一下挺得笔直,后腿不停地向下探找,试图踩住他的大腿,前爪则疯狂地扑打着什么。它的毛发根根竖立起来。小孩子拢起嘴巴,不停地、偷偷地出气。最终他疲累不堪地松手时,那有九条命的家伙栽下脑袋。他汗如雨注,一边擦汗一边将死猫放在老人膝上,然后才爬出窗户。我想吐。而老人听到一段好戏时,还会轻抚它的毛发。翌日,我决意离开此地。却是从日租房出来预备去吃点东西时,发现小孩恰好张望着走来。双方都来不及避闪。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第一天我就跟踪到你。”他在陈述这样的事实时仍然面带笑容。这让我既恶心又毛骨悚然。我往日租房走,打算不要押金,拿过包就撤,不知为何他竟预测到,揪住我的衣袖就说:“不要走,你一走就没人和我玩了,你是好人。”我又拨又掸的,丝毫不起作用。从他脸上同时涌出两种表情,既有真切的哭意,又有讨好的笑容。我打他,他才放开手,彻底地哭起来,“我就知道,连你也不会要我的。”他边哭边走,走过一段,又转身说:“哥,我看中一样东西了。”“要多少钱?”我一边说一边去掏钱。“我有钱,昨天搞到几十元。”“那你自己买去就是了。”“我是想买来送你,电视里和你这样的人都有。”“有什么?”“领带。”“谁他妈要领带。”“非要一条的。”他眼眶里还转动着泪花。“不必。”“我已经看中了,我特地来,就是问你要红色的还是蓝色的。”“随你的便。”“要选一种的。”“那就蓝色的。”“带条纹的?”“带条纹的。”“得嘞您呢。”他看着我,向后退,生怕我离开,直到到达一个他估计自己能很快返回的距离,才转身跑掉。我回到日租房,斜背着旅行包,系紧在身,出来后,没看见他。小吃街上到处是伸长脖子吃东西的行人,有的人差不多弯成90度。我坐在树阴下,思考这难得的义气,却是左等右等不见他来。于是我走上天桥去张望。这一望不打紧,一下望见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心,他正轮番拉着三名警察的衣角,看起来像是在大声地分辩。后者将信将疑。我僵立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他跺脚,拼命将手指戳向这边,并且那为首的警察大手一挥,布置另两名警察分边抄来,我才从极大的惊愕里醒来。我分拨开人群,从台阶上跳下去。在那泼满油污的街道,起初,我蹬在地面时,蹬不上力,抬腿时,又觉得它过于沉重。后来当我听出身后警察的声音——“你等下,等下”——是那么地气急败坏和虚弱时(从里边甚至还能听出一丝恳求),人才有了自信。我感觉自己就像奥运会百米决赛选手,腿脚落如弹簧,双手不停地剪切,一路奔向前方。街边的人不断停下,痴望着我。我想风会刮他们一脸。“再跑我就开枪了!”这句话是从停在原地的警察的嘴里喊出的,他连喊完它的力气都没有。可见平日之缺乏训练。此时我已完全跑开。恰好是跑到这个速度,我感受到生命的简约、紧凑、富于张力,肉身上的每个器官、细胞都在运转,精神也高度专注。我没办法再充实了。
一辆三蹦子将美好的景象击碎。它的顶棚、外壳是用锈蚀的废铁焊接起来的,挡风玻璃裂成几块。就是这样一辆一加油门便让整个街道灌满黑烟的落后交通工具,从距离遥远到几乎撞飞我,只花去十余秒。我被迫钻入更窄的巷道。这世上永不缺多管闲事的人。又有好几辆摩的追进来。这些黑车司机平时对政府和警察恨之入骨,现在却全身迸发出能为公家做点事的那种与有荣焉的豪迈。在奔跑时,我不得不持续地向后扔煤筐、啤酒瓶、破旧椅子甚至是可能还坐着婴孩的童车。巷道两边的门几乎都敞开着,有的黑漆漆的,看不见有人,我真想跑进去啊。可是我知道这一进去必定是死。不一会儿,一群警察骑着摩托车冲进来,那些个黑车匆忙停向一边,指点我逃亡的方向。警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如一截被点燃的引线,正在迅速地变短。而就在此时,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出一道光,那是一道将难题解出来才会有的让人备感通透和愉悦的光。我坚定地站在原地。在第一辆摩托车遥遥领先于他人,疾驰而来时,我操起一把原本插在砂浆中的铁锹,照准他的脑袋扫去。骑乘者是一名既俊秀又勇武的年轻人。就听见“啊”的一声,他张开双臂,向后飞去,落地时连滚带翻,而鲜血沿着嘴角涔涔流出。摩托车自个儿朝前冲,撞墙而去。几位居民跑出来,见此惨状,啧啧有声。我快步走开,看见一辆没上锁的自行车,骑着它冲到菜市场,趁着人多,又混进隔壁小商品市场。在那里我钻入一辆待客的出租车,师傅问去哪里,我说还要等一个人。我打开手机,悄悄将它塞进座位间的缝隙,然后找借口下来。我一直看着它拐出门,才从市场的墙洞钻出去,去往火车站货场。我沿着铁轨边的小道一直走。他们一定会封死所有交通要道,但不会在铁轨上拦截。他们不会知道一个逃犯会默默沿着铁轨走出他们的城市。而在此前,他们看见生死未卜的同事,一定会想着先去救他。十有一天,当我横穿稻田走上公路时,陡然看见T市的界碑。我发誓自己不是有意朝这里跑的,作案前我在软皮抄上重复写表姐的名字,用意就是要将警方往这个自己打定主意不会来的地方引。也许是天意令我今日来到此地,也许是潜意识,是一种如岩浆涌动而从外部不可察知的渴望。这是个人口四十余万的县级市。若干年前,我来这里参加表姐的婚礼,表姐夫的父亲是这样说的:别看人不多,可是比冰岛国和马耳他国那还是要多。我大致记得路。就在西郊,从前有一家轧钢厂,现在夷为平地。一条柏油路绕过原厂址,经过一座粗矮的水泥烟囱。表姐家就建在烟囱对面,孤零零的,没有邻舍。原是平房,现在加盖一层,然而始终没有贴上瓷砖,深红色的砖块中间镶嵌着明亮的铝合金窗户。表姐夫以前给轧钢厂老板开丰田皮卡,现在不知以何为业。在柏油路边还搭着瓜棚,三四名赤裸着上身的男子就着树阴甩打扑克。我觉得他们是便衣。第一,他们吹的电扇,电线是从表姐家接来的;第二,他们的背部粉红娇嫩;第三,我不知道他们的瓜要卖给谁。当初,在送别我们这些娘家的亲人时,表姐欲言又止,几次低头泣不成声。最终我们派遣一人将她送回夫家。那人说,再没有什么比她眼里所闪现的东西更孤独的了。于是我们中的大人叹息起来,觉得这么早就将她嫁人,相当于是狠心将小孩送别人家里养。我的父亲死时,表姐回来过一次,扶着姑妈。姑妈得癌症的时间比爸爸长,然而生命力更强。满头银发的她,脸色坚毅,徒步来到灵前,一语不发。表姐哭得很凶。此前,在葬礼上我表现得无所适从。我知道应该哭泣,可是越是这样想,越不知道如何哭出来。叔叔和妈妈也是这样。叔叔坐在棺材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后来他选择戒烟,就像我爸爸是因为抽烟才得癌似的)。妈妈一直步态迟缓地游移,那些女客本已大放悲声,见主母如此,便不好意思再哭。葬礼变成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直到表姐扶着身形庞大的姑妈,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指挥着雇请来的人抬着抬盒从桥那边走来,我心里才忽然翻江倒海,眼前也禁不住泪如泉涌。我望着这血统里的另一支从桥那边迤逦而来,意识到自己死了爸。表姐那天看一次我,就低头痛哭一次。如今,我一直等到瓜棚里的人关掉电风扇,将西瓜、甜瓜搬进面包车运走,才走下山。这时太阳距落山尚远。我向那栋房屋走去,表姐恰好低头抱着一捆草出来。她背对我,略微弯腰,抬起铡刀铡起草来。屋两旁长满车前子。轧钢厂的那块地面想来已经有挖土机来作业过,虫子在红土上跳来跳去。从水泥烟囱口突然飘出一道白烟。一阵风吹过,光亮得刺眼的树叶哗哗地抖动。表姐干得很麻利。嚓的一声,一段切割整齐的草无声地掉落进底下的篾筐内。接着又是嚓的一声。有时她用衣袖擦一下前额。想必是出汗或者眼里进了东西。我听见自己踩压着沙地的脚步声,感觉腿有些抖。我害怕会吓着她,又渴望能受到她的接待。很明显,后面一种情感要更强烈些。如果不是充满渴望,我为何会在通往她家的旷野走这么久?这长长的路程,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对一个逃犯提供庇护。就在我走近时,她预感到什么,缓缓转过身来。“你找谁人呀?”她说的是当地的口音。只这么一问,她就将自己吓个半死。她大张开嘴试图喊,却似在梦魇中,自欺欺人,用力地喊,啥也喊不出来。她簌簌发抖,退向木铡板那儿,抓起一把草。我看着她挥舞这“武器”,感受着她的恐惧与厌恶,难受极了。我甚至不敢动作,因为只要稍一动作,她就将之理解为一种可怕的侵犯。最终我不耐烦地挥手,说:“我只是来讨口水喝啊,熊芊。”太阳光仍然炽烈,照着她眼角的皱纹及脸上的粉底。她胸部现在大得像两筐粪肥,牛仔裤再也包不住大腿,裤线随时要绷开的样子,而且这条裤子显短,露出她干燥而有裂纹的小腿及脚踝,我判断是得了鱼鳞病。“我喝口水就走,绝不麻烦你。”我说。我得到的是她的呵斥。她似乎已经适应当前的处境,勇敢地说:“你走,走!”这和她打发上门的乞丐是一样的。“走,走,走!”她强调道。我狠狠瞪她一眼,心想,熊芊,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夕阳照射着起伏不定的柏油路面,我张开双臂,气愤地走上去。后来,我在山上看见我那大腹便便的表姐夫终于喘着气回到家。他敲打着门,醉醺醺地叫她的名字。都能想象她急切地从楼上跑下来,移开挡在门前的桌椅的样子。她一打开门,便扑进他的怀抱,抽泣起来。他安抚着她,而后走向一边,啪,击掌,高举起右手朝下剁,做出斩首的动作。她笑起来。等到他捡起石子,喊叫着朝虚拟的敌人投掷时,她便彻底地笑起来。我扔掉望远镜,离开这僻静之地。
不久,我感受到那些原本加诸我身、饱含弹性的压力,在徐徐退去。我所试图去激怒并果真激怒到的外部世界,似乎已对我深感厌倦(对受害人家属他们似乎也如此。在电视里我至少三次看见同一名记者出镜。第一次她双手紧握孔母之手,陪同后者拭泪;第二次孔母双手紧握她之手,她在忍受孔母对某一细节的絮叨;第三次她变得年轻起来,在游乐场体验号称是亚洲最长的过山车,她过于快乐的神情似乎在表明,自己刚从某项艰苦的任务中脱身)。我感受到那至少动员到半个中国警力的追捕行动,变回为一省之事,接着变成省城公安局一局之事,最终任务和责任被落实给分局刑侦大队某个中队。三四名警力在应付此事,他们同时还得应付其他大概五六宗案件。起初他们还会根据某条可能的线索主动出击,后来干脆只在家等着。等什么呢?比如我因为别的什么案件被异地警方抓获。我所面对的国家机器,并未免除我的罪过,然而从此却对我听之任之。我重新成为世上的流浪者。有时我想,假如没有饥饿和困乏,我可能会发疯。因为在长久而漫无目的的行走之后,正是饥饿和困乏使我能获得一些事情可做,不至于在十字路口面对恐惧的选择:我将要去哪里,往下要干什么?这种逃亡的生活距离我的想象太远,或者说,我不是一名合格的逃亡者。我辜负了历史上那些有名的同行。在囊空如洗之前,我必须作出选择:是继续逃亡、自首还是自杀。而在抉择前,我得去两个地方。其一是洗浴中心。去那儿的本意是因为一句话,或者说是一项传统:行大事前,沐浴更衣。我寻到一处叫银河湾的地方。我对门廊的四根立柱印象深刻,每根柱子都有二十四条凹槽,柱头有一对向下的涡卷装饰。蒸过桑拿和搓背后,我去大堂休息,此时过来一名男子和我耳语,说有那么一种消费。我犹豫起来。只这么一犹豫,我和他就都明白,事要成了。只不过我自觉有些窝囊。我想我得去做爱了。不是我有多大的性欲,而是我觉得难以违背这个身上有着文身的男人的意愿,他的胳膊比电线杆粗,人却蹲着,屈尊和你说话。还在进澡堂前,我就觉得他的满面春风绝非免费,我一定得为此付出点什么。“我没什么钱。”我说。“那你有多少?”我是个很难不诚实的人,我说容许我这次消费的只有三四百元,我还得吃饭啥的。“那也行,就四百元。”他说。他带我进入一个比杂物间还要小且阴暗的单间。他退出后不久,一名年老的女子提包进来。她打开电视,然而又设为静音。她褪下小西装、汗衫、胸罩、裙子及内裤。她的身材令人想到骡子或者麝鹿这样恶心的动物,身上也有这类动物的味道。她膝行过来,骗腿,将我的生殖器纳入其阴道,然后毫不留情地碾压起来,一边碾,一边像是受到极大的摧残,嗬嗬地惨叫连声。这时电视上播放某首情歌,我默默看着字幕逐一变色,直到她停住,探摸下身,说:“完了?”我不置可否。她乜斜着看我,下床,单腿跳跃穿好内裤。我悲哀地伸出手,试图让她滞留片刻,她却只是瞧瞧我腕上的号牌,然后麻利地穿好衣服,蹬上高跟鞋,走了。就是在战场上输光江山,也比不上此刻我的懊恼。我下到澡堂冲洗,服务生放下嘴边的对讲机,殷勤地递上毛巾,对着我笑。我觉得这是一种知情的笑。后来我在搓背床上偃卧。水管连接处应该有螺丝松动,水流经过时有一些溢出来,像壁虎抱着水管缓行,累积到一定质量时,猝然滴落。寂静的澡堂便出现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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