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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盘鸡的味道
作者：潘彭霞（沙湾）
诱人的一盘，就放在餐桌上。色泽鲜艳，香气扑鼻。
十几岁的儿子一边忙不迭地往嘴里送，一边&好吃好吃&地赞不绝口。
她不是不馋这盘大盘鸡，她的味蕾早就颤动着，唾液横流。但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想。她抿紧嘴唇，让脑子抓住刚才送鸡的服务员说的话，回味那些话里包含的内容。
服务员说，他们已经送了两天了，昨天是给二哥乡下的朋友送活鸡，今天是给二哥城里的朋友送大盘鸡。
服务员说，已经连着送了几年了，每到过年，二哥还是那么执着&&
服务员还说，二哥还让特别交待一下，是他自家养的鸡，是他亲手做的大盘鸡&&
&自己养的鸡&&亲手做的大盘鸡&&已经送了两天了&&乡下的朋友送活鸡，城里的朋友送大盘鸡&&每年过年时都要送，连着送了几年了&&&
坐在餐桌对面的儿子猛然发现妈妈没有动筷子，忙问：&妈你怎么不吃鸡？好吃得很！&
她笑笑，对儿子说，你先吃，我再想想这大盘鸡&&
&想这大盘鸡？&儿子不解，但没有多问，接着大口大口地吃。
大盘鸡里的事，没给儿子说过，他当然不知道。
十几年前，她和流二哥在乡里工作时，还有一段故事呢。
那时，流二哥在乡里当临时工，乡里人总是叫流二哥&流流子&，&流娃子&，说流二哥不正经，像个二流子。流二哥姓刘，在家排行老二，在乡里小伙子中，除了陈穆，他就是最大的，所以她们都叫他流二哥。
那时，乡里的年轻人很多，有的家在村里，有的家在周边其他乡镇，有的还在乡里结了婚，还有的就是她和流二哥这样家在县城里的。家在县城的人不多，她又初来乍到，所以流二哥对她有些关照。
当时，乡里食堂的伙食不好，咸菜馍馍天天吃。乡里的小伙子们受不了的时候，就到街上的饭馆改善一下生活。所谓改善生活，也就是吃一次过油肉拌面或是油花花的汤饭。姑娘们就很少到街上去吃饭了，工资就那么几十块钱，日子若不精打细算地过，不到月底，钱就花完了。在街上吃一顿，花的钱等于好几天的伙食费。而她对吃什么没有多少讲究，她觉得只要天天有吃的，生活就是无忧无虑的。
早几年分到乡里工作的年轻人都在乡里有朋友，有时也可以到朋友家里混饭吃。初来的她就没有地方好去了。一天，流二哥到她的宿舍要水喝，看到她一个人又吃咸菜馍馍，他眯着小眼睛，苦着瘦长脸，摇着头说：&已经够瘦了，还这样吃，早晚要饿死。&
她满不在乎地说：&才不会呢。&
流二哥继续摇着头说：&下午跟我们一起去吃鸡。&
不由她回答，流二哥扭着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她的宿舍。
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流二哥和他的同事刘海骑上摩托车到村里拿他们&代养&在农民家里的鸡。回来时，刘海骑摩托，流二哥提着两只已经死去的母鸡。鸡血滴到流二哥满是灰尘的裤腿上，他们的身上、头上、脸上也全是灰尘，好像刚从哪里打了仗回来一样。
流二哥带着她到陈穆家里做鸡。听说有鸡吃，乡里的年轻人都来了，他们烧水的烧水，退毛的退毛，清洗的清洗，之后，他们让流二哥做鸡。流二哥轻车熟路，他把鸡剁成小块，一只和土豆炖，一只和咸菜炖。
流二哥做鸡的时候，其他的人在一边转圈圈。这个说，我尝尝咸不咸。那个说，我尝尝熟了没有。流二哥 &过去过去&地喊着，把一大盘炒鸡放在八仙桌上，大家跟着围过来，流二哥先给她一个鸡大腿。她拿着鸡大腿，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意思吃，但他们已经嘻嘻哈哈地抢开了，一个个抢得不亦乐乎，女孩子也和男孩子一样抢，让她好生吃惊和羡慕。只一会儿工夫，他们连里面的辣子也吃得精光。
当流二哥把第二盘大盘鸡端上桌时，看到她还拿着那只没有啃完的鸡腿站在桌子很远的地方，他不满意地说：&你睡着了是不是？怎么半天了，人家一盘子都吃完了，你还拿着那只腿？&
他这么一说，其他的人都看过来，一阵大笑，这更让她不好意思。她赶紧把鸡腿上面能看到的肉全部吃到嘴里，正要再吃干净一些，流二哥一把抢过那只鸡骨头扔了，从刚端上来的咸菜鸡里挑出一只鸡腿递给她，厉声说：&快吃，不要磨蹭！&
她忙说：&我吃不掉了，真的吃不掉了。&
流二哥眯着小眼睛说：&你是老鼠吗？只吃那么一点儿？&
其他人学着流二哥的口气，起哄着喊她：&快吃！快吃！不要磨蹭。&
她冲着那只鸡腿叹了一口气，只得又吃起来。
流二哥撇了撇嘴角，又说话了：&啧啧啧！还有看着鸡腿发愁的？一看就是没有过过苦日子的人，你看我们这些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人，一个一个像狼一样，只要有东西端上来，一阵撕扯就抢完了。&
说完，他还冲着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像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
从那次吃鸡后，只要流二哥有鸡吃，不管是别人请他，还是他自己做，他一定要叫她同去。
鸡在乡村是那么普遍，乡里乡下谁家都养着一大群。那段时间，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能跟着流二哥吃上一两次，这于不太讲究吃饭的她而言，竟然慢慢觉得吃饭的丰润与美好。
又一次吃完鸡，大家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流二哥让人&代养&鸡这件事，心里敬佩着问：&你是怎么把鸡放在农民家里代养的？&
周围的人都无声地笑了。
流二哥脸上有些不自然，说：&就是春天抓几只鸡娃子，扔在农民家里，他们就养去了嘛！&
陈穆&哼，哼哼&地干笑了两声，说：&你没吃出鸡里的贼腥味吗？广大劳动人民养得鸡，把你流二哥做鸡的本事都练出来了！&
其他的人这才笑出声。
流二哥瞪着小眼睛说：&去去去，我把你们这帮贼锤子！吃得时候比谁抢得都欢，吃完了就糟蹋人。有本事你们不要吃呀！&
大家不接他的话，只是放肆地大笑。
&我不偷，你们吃鸡屎去！&流二哥说着站起来，故意把头扭向没有人的一边，一脸不屑地走开了。
看着流二哥走出去，一屋子人又爆笑起来。
&啊！偷的？流二哥偷人家的鸡吃，我们都吃了！&她想。&怪不得他每次回来都是满身满脸满头的土，裤角还带着鸡血。抓自己代养的鸡还用得着这么仓皇失措吗？自己真傻啊！&
&还有，怪不得人家叫他&流流子&，偷人家的鸡吃，那真和二流子差不多了！&
&可是，自己也吃了，而且，每次都是在流二哥的关照下吃得最好的一个&&&想着想着，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流二哥是那样热闹的人，所有人和他在一起都变得爱开玩笑，爱说笑话。吃饭的桌子上，他除了不时给她搛菜之外，就是和一起吃饭的人说笑。慢慢的，大家看她的笑眼里面，就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刘海说：&男孩儿不坏，女孩儿不爱。你流娃子真是有女人缘。&
流二哥故意眨巴他的小眼睛，得意地一扬一扬头，拖长声音说：&你以为呢？&
一旁的她只是低头吃鸡，不看他们。
其实她心里清楚，那时，流二哥已经有一位女朋友，只是两个人合合分分，主要原因是女方家里不同意。
乡里的同事没事的时候，经常坐在她的办公室聊天，只要流二哥在，大家不可避免地要谈到他的女朋友。
刘海对流二哥说：&谈了几年了，还定不下来，干脆吹了重新找吧！&
流二哥眯着老鼠眼，向下撇着嘴，痛苦地摇着头说：&人家不提出来，我不能说啊！&
杨梅说：&你这样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好姑娘都让你给错过去了。&
流二哥回头看看她，那时她也正好默默地看向流二哥。流二哥长叹一声，把头扭开。她也失望地低下头做自己手里的事情。
陈穆马上调侃着说：&鸭子过去鹅过去，人家能过去你也能过去！&
于是旁边的人都大笑起来，学着说：&鸭子过去鹅过去，他大姨能过去你流娃子也能过去！&
有时候，他们干脆把&他大姨&变成流二哥女朋友母亲的名字。
流二哥听着伸长脖子想骂谁，但在大家一片笑声中，他只能无奈地笑起来，两颗小虎牙荧荧透亮。
乡里的日子是悠闲的，下班后，不多的几个年轻人常常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流二哥很少打牌，但他爱下棋。每当他和刘海下棋时，她就在一边观看，故意帮着刘海下。如果刘海输了，流二哥就会嘲笑着说她：&要想输，背后跟个&出出出&！&
&出出出&也是当地的方言，意思是不明事理在背后乱出主意的人。
如果是流二哥输了，他就很不服气地喊她不要吵吵，说他输，都是她在旁边说话，让他烦得输掉的。
有一次，她帮刘海想出了一步好棋，刘海一时很得势，流二哥气得一蹦子跳起来要打她，她大笑着赶紧跑，流二哥在后面一边追，一边不停地说&看我不收拾你&。刘海坐在那里看他们追打，笑着说起了那时放过的一部爱情电影里的台词：&女的在前面跑啊跑的，男的在后面追啊追的&&&流二哥一听不好意思了，停了下来，回去继续下棋。她笑着走回来。
流二哥说：&有本事你来和我下，看我不下你个人仰马翻！&
她笑着说：&就不跟你下，气死你！&
流二哥气得又要起来打她，刘海喊起来，你到底下还是不下了？流二哥才停下。但他已经完全没有下棋的心思。流二哥走一步棋，瞪她一眼。看到好棋，她还没说话，流二哥的眼睛就瞪过来，让她笑得肚子疼。
以后她和流二哥下棋，只要走错了步子，棋子要被吃了，她就拿起棋子不让吃。
流二哥高高地举起他的棋子，想等她放下棋子后响亮地吃一回。她就是不放下。
他举着棋子喊：&放下。&
她不放，只是笑。
他就过来抢。
她抢不过他就跑。
流二哥就跟在后面追着喊：&马，那是我的马&。
她笑得实在跑不动时就说那句台词：&女的在前面跑啊跑的，男的在后面追啊追的&&&
流二哥马上就不追了，指着她笑着摇头，然后坐回棋盘跟前，等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她回来。
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
但一说起流二哥的女朋友，愁容就布满流二哥的面孔，连他的小眼睛都幽幽的，让人心痛。
她说：&你没有想过改变一下吗？&
流二哥说：&怎么改，我不能做对不起人家女孩子的事。只要她不说，我只能这样等下去。&
&那她也&能&这么过下去？&她问。
&有啥办法？那是她父母！她家里只她这么一个女儿，家里肯定管得严。&
说着，流二哥又气愤地说：&我也没得罪谁啊，怎么就觉得跟我不行？不就是个临时工吗？我还能养活不了她？&&&
临时工在那时可真是没有地位。她参加工作后，家人就告诉她，找对象一定要找一个&铁饭碗&。亲戚曾经给她介绍了一个工人。那个工人，她见了一次面就不愿意再见，原因是，他比流二哥差远了，不光人有些阴阳怪气，性格还傲得不行，好像她她们这些&乡下人&要靠他办什么事情一样。
与工人见面回来，流二哥知道了，酸溜溜地问她：&回城里相对象了？那个对象好吧？&
她一生气，翻他一眼就不再理他。
流二哥却得意地笑了，说：&你以为，是个人都应该对你那么好？&
&是啊，是个人就会对自己好吗？&她在心里问自己，另一个声音马上在心里回答：&不可能！&
可是流二哥&&
乡里的日子过着过着就让人有些忧郁。热闹的时候什么也想不起来，一个人的时候，寂寞就来了，就想做些没有做过的事情补补空白。
一天，流二哥对她说：&下午别去食堂吃饭了，咱们自己做一顿吧，陈穆去县上了，家里没人，让我给他看房子，我们去他家做饭吃。&
她连想都没有想说：&好。&
在陈穆家，流二哥说，今天咱们做一顿家常便饭。他炒了一个素豆角菜，烧了一锅拨刀子，两个人坐在小饭桌边有滋有味地吃起来。流二哥说，其实我也不想去偷鸡吃，只是在这里大家都这样&&生活又不好&&她听得出流二哥的难为情。
之后，流二哥不停地帮她搛菜，催她多吃，还笑话她嘴巴一点一点地咀嚼，吃饭像个老鼠。
她就反驳他才是老鼠，说他眼睛小，像小老鼠的眼睛。
流二哥却露出两颗虎牙，睒睒他的小眼睛，冲她扬一扬头，笑着说：&你知道不知道，眼睛小了聚光，看什么都准，不像你，眼睛大，什么也看不清，傻傻的。&
她看着流二哥亮晶晶的小眼睛，说：&你的眼睛贼溜溜的，一看就不像是好人。&
流二哥马上变了脸，说：&眼睛小就不是好人？你怎么和她家里人一样？不要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好不好？&
她赶紧止住了话，收拾吃过的碗筷去洗。
一说起他的她，她的心里就莫名地忧伤。她边洗碗筷边在心里劝自己：&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吗？连关系都扯不上，为什么要忧伤？但扯不上关系却天天在一起，这又是什么呢？&
重新坐回到小饭桌旁，她说：&我们来算算命吧？用扑克牌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缘。&
她拿着扑克，心里默默许下一个愿望，希望算出的结果不要让自己太失望。
从A到K两溜牌，表示两个人从认识到结婚的发展过程。左边的那溜代表男方，右边的代表女方，每一张牌的花色代表恋爱不同时期感情发展的好坏。红桃表示热烈积极，方片表示基本热情，梅花表示有些勉强，黑桃表示看不起。
她的一溜竟然有那么多看不起，流二哥的那一溜却有那么多积极和热情。她说：&不对吧？我和你不应该&&&
流二哥说：&我怎么能和你扯到一起？这个婚姻算得对啊！&
她一阵伤心，说：&我怎么不能和你扯到一起？难道你一点也感觉不到吗？&
流二哥沉默了一会儿，用聚光的小眼睛忧伤地看着她说：&不早了，回去睡吧。&
她几乎是哭着跑出了那间房。她在心里喊：&他竟然还是拒绝了我！这可是我的初恋啊！我知道他绝望的恋情，我可以等，但他连等的机会也没有给我。&
第二天是周末，她像往常一样坐班车回家。走到半路，流二哥和陈穆、刘海骑着两辆摩托车拦住了她坐的班车。流二哥让她下来，让她坐他的摩托回家。她不想坐，但流二哥不由分说让班车开走了。她只好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另一辆摩托车上，陈穆驮着刘海，刘海提着流二哥带给她家的一桶清油。两辆摩托一路风尘仆仆地往县城的方向开，流二哥他们从来没有那么严肃过。
她坐在流二哥的身后，在呼呼吹来的凉风里，闭着眼睛想了太多地老天荒的浪漫的事。
到县城后，陈穆刘海把他们送到她的家，把流二哥留给了她。
她的父亲一如从前那样，对所有上门的小伙子都冷峻威严。她的母亲默不作声地看流二哥，之后默不作声地走开。她家里再没有其他的人，她是父母跟前唯一的孩子。一院四间大房子，似乎暗示着以后日子的过法。
流二哥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她送他出大门，父亲没动，母亲只是看着他走出第一道小门。
她回乡上班后，一直没有见到流二哥。她暗暗地哭了好几回，不明白流二哥是怎么了。
后来，听说流二哥不当临时工，到山里承包了一所小废弃的小学，开了一个养鸡场。但流二哥一直没有回来过。
多年后，她结婚生子的那年春节前，她收到了一只红红冠子的大公鸡，是流二哥让人送来的。之后每年过年的时候，她都可以收到流二哥让人送来的大公鸡。
后来又听说流二哥开了避暑山庄，还和一位愿意与他一起在山里过日子的姑娘结了婚，两个人一起经营鸡场和避暑山庄，山庄的树丛里随处都可以捡到一窝一窝的鸡蛋；春天老母鸡会冷不丁地带着一群小鸡出现在人的面前&&
再后来，又听说二哥在县城开了一家野味大盘店，专门经营山里的野味。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见面不再叫他&流二哥&了，一声&二哥&包含了许多感情。这不，二哥又让店里的服务员送来了他亲自做的大盘鸡。
儿子什么时候已经不吃鸡了，在一边看着她笑。儿子问：&妈你怎么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严肃，一会儿沉思的？&
她回过神来，说：&这真是一盘与众不同的大盘鸡啊！&
儿子不解，默默地看她，又看鸡。大盘里面的小山已经被儿子吃出了一个大大的山坳。儿子用舌头舔着嘴唇，一脸的满意。
她想说，这盘鸡里有许多许多的味道，有一个成熟起来的年轻人对年少失误的悔过；
有一个年轻人理智的舍取与面对现实的担当；
有一次脚踏实地的人生追求与人生价值的探索；
有一次勤奋劳作、甘于吃苦、包容进取的回归实践；
有一味经过千锤百炼的人生磨砺之后留下的质朴的醇香；
还有很多&&
看着儿子年轻的眉眼，她却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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