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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艾][全年龄][空之轨迹]远征三部曲·远征
Through mountains high and valleys low
The ocean through the desert snow
We’ll say goodbye to the friend we know
This is our exodus
暮色降临时他们走进了沃尔费山脉的森林。最后望了一眼,亚尔摩依然袅袅的蒸汽里闻不出血腥的味道。
艾斯蒂尔·布莱特下意识地停了停脚步,一直神经质摩擦着星球之光的食指停了下来,常年因为练习棒术而磨出的老茧发红。
亚兰·理查德侧身瞥了她一眼,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要拖走她的意思,只是步伐慢了一个刹那,下一秒继续往前。
此时他们的身上已经积聚了足够的疲惫和绝望来拖慢脚步,但两人依然还在走。亚尔摩是利贝尔境内他们危机四伏而又能够得到支持的最后一站,远近闻名的温泉还带着轻微硫磺的味道,他们却停不下脚步。
“来亚尔摩却不泡温泉,这怎么行!”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浮现出麻绪婆婆的大嗓门,她感觉自己的嘴角无力地弯了一下。这位来自卡尔瓦德的老婆婆啊……
“——别磨蹭,跟上。”
男人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劈开她的回忆,冷得好像他那把锋锐得伤人又伤己的刀。
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夜风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快一分钟,抬头望望,暗淡光线下金色头发的男人连回头都吝于给她,军装已经不复簇新的挺括,只有夜风猎猎地鼓起披风。
月亮尚未升起,空无一物的天空里丝丝缕缕地编入了黑暗。明白已经没有时间可供挥霍,她沉默地将望向故国的最后一眼收回,拖动着疲劳的身体向着那个男人的方向移动。
如今他们之间隔着不下15亚矩的距离,在这种光线下只能勉强看见对方的背影;但她奋力地用星球之光支撑着身体,尽力迈大步子,因为从心底里知道那个人根本不会停下脚步来等她。亚兰·理查德不是那种男人。
很久很久以后,艾斯蒂尔很想问一问自己。那个时候,如果回头看亚尔摩的是他,自己又是否会站住,安静听故乡最后一丝的风声。
这是七曜历1204年的隆冬,记忆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蔡斯很少下雪,但阴冷的空气钻入骨缝无处不在,让习惯了洛连特盆地气候的身体恶狠狠地被迫受刑。连血管似乎都钻进了寒气,冷得身体麻木,她想幸好,这样才能冻结了那种把身体撕开的痛楚。
仅仅两个月。黄金军马武力过人,再配上蛇的脑子,后果就是有如当下一般的灾难。经历过十多年前百日战役的教训,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吉利亚斯·奥斯本躲在遥远的帝国却在历史的舞台上大放异彩,做足胜利者的姿态将对手漂亮地击溃。她不想为卡西乌斯·布莱特分辨什么——战场决策失误,是的,无可否认。不管其中有多少阴谋或者迫不得已,这个责任都不得不由王国军的参谋背负。
然而他是她的父亲。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脑子像是被冻住了好久无法化开。王国军暴动是什么意思——在埃雷波尼亚的大军碾过哈肯大门的此刻,威逼着女王追究布莱特准将责任是什么意思?
约修亚不在身边。两个星期前他们分开各自执行任务,她跟随协会执行保护民众的任务而他去做情报传递。音讯全无,直到她听到雷斯顿发生暴动事件。
扔下当时的任务几乎是丧魂落魄地赶向雷斯顿,一起搭档的库拉茨和利吉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没有也无力阻拦。赶到蔡斯附近时气氛已经异样得可怕但她浑然不觉,残余的理智让她冲进福格尔酒馆打算找贝恩大叔换套衣服混进雷斯顿,然后发现酒馆早已面目全非。
她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来不及。
身着利贝尔王国军军服的士兵凭借着栗色的头发和真红的眼睛认出了她,咆哮着“罪人的女儿”砍了上来。她不知所措,只能凭借着本能勉力抵挡;旋风轮弹开了几个士兵但赶不上被愤怒驱使着的人爬起来的速度,刀光剑影里她总是错觉那些人该是她认识的,但怎么都记不起来——直到子弹擦过了肩膀,星球之光还握在手里却大大减缓了速度。
银白色的刀光亮起来时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面前士兵年轻却刻着狂怒的脸停滞了不到半秒,鲜血喷涌出来,有一滴温热恰好溅进真红的眼睛。
世界一半血腥一半冰冷,她抬起头,那头金发在诡异的视野里带着死气,却实实在在地带来了切实的熟悉感。仿佛错乱了的时空劈开了通向现实的口子,她干涩的喉咙蠕动了一下,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艾斯蒂尔·布莱特。”
男人很小声地叫出她的名字。彗星银白光洁的刀身上没有血迹,光鬼斩的速度从来不会让它蒙上血腥的外衣。亚兰·理查德还是早些年情报部的那身紫黑军服,金色光灿的利贝尔王国军军徽缀在下摆,白隼展开的双翼昂然似在飞翔。
他灰蓝的眸子滑过她略散的马尾,彗星回鞘。她愣愣地望着他。
“……跟我走。”
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地与她擦身而过,栗色发丝被空气的流动卷起又缓缓落下,男人的背影落在福格尔酒馆半开的门前,黑白对比仿佛剪影。
这是最初的最初,他没有向她伸出手。
“目的地是卡尔瓦德。不能走沃尔费堡垒。”
一直盯着自己脚下跟着小跑步的艾斯蒂尔猛的站住,肩部被呼啸而过的子弹撕裂开的肌肉草草包扎了一下,疼痛刺激着神经,她试图费力地去理解他的话。
“卡尔瓦德?”
她全力以赴的终点应该是雷斯顿要塞,父亲的怀抱。
“情况危急。雷斯顿现在群情激愤,蔡斯也有想打你主意的人。”
“……我?可我什么都……”
“我拜托你动点脑子!”
猛然间理查德回头,压低了嗓音近乎咆哮:“准将现在唯一的弱点就是你,还是你想自己出去送死顺便连累他?”
灰蓝的瞳孔收缩到视线像针一样的尖锐,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伤口,脚后跟死死定住不让自己后退。
“……你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对不对?告诉我!老爸他……!”
他按捺下了情绪,冷冷地撇头,似乎不想再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对视上:“安然无恙。还活着。”
她用力呼吸。还活着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他现在随时随地有生命危险么?怎么会,不是只是士兵暴动要求老爸针对决策失误做出合理解释么……
“情况已经够糟,不要再自说自话火上浇油。算是我拜托你了。”
此刻她恨极这男人冰冷中带着嘲讽的语气。
不再浪费时间沟通,她抬脚朝西面跑去。理查德静了一瞬,握着彗星的手掌几乎用上了捏碎刀柄的力道;他闭了闭眼,再睁开,身形迅速如同光鬼爆发,抬起右掌,对准少女的颈后劈了下去。
她的身体软软倒下去时刚好接住。比想象中的轻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日子东奔西跑疲累所至。
但是,这样的日子……也许还只是刚刚开始。
艾斯蒂尔觉得自己刚刚梦醒。
约修亚帮她整了整衣领,一个吻很轻地落在嘴角。她略微抬眼不无担心地看着他,琥珀色眼睛的恋人笑得安稳:“那我先走了。艾斯蒂尔,自己小心。”
“约修亚……”她不由自主地扯住他的袖子,“……你也自己当心。”
十二年前他们被迫卷入了百日战役改变人生轨迹,十二年后他们咬着牙吞下恐惧和愤怒,满不在乎地笑着说一切终会结束,所以总得有人去做点什么。游击士协会不妨碍国家事务,但他们至少能做到尽力去保护无辜的人们。艾斯蒂尔相信她所能相信的一切人,约修亚,雪拉扎德,阿加特,亚尼拉丝,克鲁茨……还有科洛丝,尤利娅,帝国依然在和铁血宰相纠斗的奥利维尔和穆拉,雷斯顿的理查德、希德,当然还有卡西乌斯·布莱特。
这是艾斯蒂尔·布莱特的世界。不会为黄金军马所屈服。
然而约修亚离开的一瞬间她还是觉得世界缺了一角,脚下坚实的大地似在摇晃,星球之光支撑着她用力转身,去走自己的路。
……然后她真正地醒来。
“……这里是……”
好像已经是下午了。触目所及是深绿的草地,她晃了晃脑袋,脑后剧烈的疼痛让她不禁倒抽冷气。
“托兰特平原道。”
不带感情的声音从身后两亚距的地方响起。她条件反射地回头,正好看到理查德拿起彗星从地上站起:“醒了就赶紧走。”
“……雷斯顿……”
她喃喃道。男人听见了她的自语,沉默了一瞬,声音低沉:“别浪费你自己的命。”
真红色眼睛稍稍瞪大了。
理查德没有伸出手试图把她拉起来。面向南方他一字一句,似乎并不在意她有没有在听:“沃尔费堡垒不能走了。必须经过亚尔摩,想办法穿越沃尔费山脉去卡尔瓦德边界。可能会有追兵——动作要快。”
“上校。”
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你已经打听过雷斯顿的情况了是么?约修亚……约修亚在那里么?”
他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没有回答。
约修亚·布莱特的死讯是他得到的第一个确切消息——这要拜那个少年与众不同的外貌所赐。
“黑发,琥珀色瞳孔。身手非常敏捷,使用武器是双刀。”男人把声音压低到几不可闻,“部里留过档案,是约修亚·布莱特没错。”
小巷外是连通蔡斯游击士协会的主干道,此刻还是白昼,行人却远比平日稀少。
紫黑的军服限制着他的行动,空气里隐隐有暴烈的预感。金发的男人躲在这个城市最阴暗的角落,只是听着。
“军队死了十几个人,是被双刀割断了喉咙。有人死前放枪,入侵者被围攻,坚持了一刻才被子弹击中后心。原因尚且不明,可能和艾斯蒂尔·布莱特有关,那十几个人好像都是暴动积极分子——这事压不下去。”
男人始终警觉地注意着小巷外的动静,嘴唇只是轻微蠕动,勉强可以让人听到的程度。军服下摆白隼的双翼边还隐隐有一块黑斑,像是血迹干涸后的印痕,他注意到了这一点。
“士兵情绪本来就不稳,卡西乌斯·布莱特的养子入侵被击毙造成很恶劣的影响,现在情况很不乐观。”声音更低了一些,“有人在操纵局势。我会想办法查清楚,但是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上校——”
塞恩达抬起头,这是自从卢安飞艇坪瓢泼的大雨下,他再一次看到昔日部下的眼睛。
昏暗的小巷里,对方的脸半明半暗。
“——尽快离开这里。危险!”
海蓝色的眸子猛然收缩,彗星在手中震颤,他却按捺下太刀的鸣叫,点了点头。
塞恩达猛的掏出导力枪,爆破声回荡在小巷,激起一片稀稀拉拉的尖叫。趁着这股骚乱他迅速从小巷深处消失,速度快得他只能听见塞恩达大声嚷嚷着:“艾斯蒂尔!艾斯蒂尔·布莱特!我看见她了!刚从游击士协会那里!”
因为奔跑而急促的气息被咬在齿间,握着彗星的手镇定如常,他却觉得这世界的的确确是要疯了。
卡西乌斯·布莱特被几乎软禁生死未卜,约修亚·布莱特现身雷斯顿遭枪杀,马克西米利安·希德联系不上,凯诺娜·亚马尔蒂亚还潜伏在卢安不能暴露,尤利娅·舒华兹早就跟随科洛蒂亚公主前去帝国等于是当人质,内忧外患的白隼之国被黄金军马踏在脚下奄奄一息——
艾斯蒂尔·布莱特,若你还算聪明,就不要在这个时候冒头,除非你想死,或者更糟,想拉着你的父亲、王国英雄、唯一能够力挽狂澜的人乃至整个利贝尔和你一起死。
就像那个一听到有人商量着绑架你就头脑发昏大开杀戒的约修亚·布莱特一样。
亚兰·理查德在心里疯狂地诅咒着,有某些东西从心底最深处爬了上来,窃笑着啃噬他的思维。他因此恐惧,狂暴,想要嗜血。别让我看见你——别让我找到你——别让我的世界里还要捎带上你——
鬼使神差地经过福格尔酒馆的后门,听到其中的打斗声和士兵咆哮声的瞬间他反而冷静了。少女熟悉的声音里带着失落之极的茫然却依然奋力在战斗,他给自己一秒钟的时间,下了一个全无选择但几乎重创了他所有神经的决定。
彗星出鞘,光轮弹开了举起刀朝马尾少女头上落下的士兵,而后光鬼迅速追上,接连放倒了所有尚存战斗力的碍事者。他回头只是瞥了她一眼,马尾已经略散的真红色眼眸的少女握着星球之光茫然地看着他,那眼神让他有了伸出手去拉她起来的冲动。
然而不。命运冷漠地把他所犯之罪的责罚推到了面前,他只能收刀回鞘,小声地叫出她的名字。
“艾斯蒂尔·布莱特。”
大跨步地从她身边经过,酒馆半开的门似乎暂时还没有人监视。
“跟我走。”
这是最初的最初。他想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对她伸出手。
刚刚点燃的烟还没来得及把烟圈拉长,厚实的大妈嗓门响了起来,不卑不亢。
“我们这里是温泉。”棕褐色发瞳的老女人在脑后扎了个发髻,胖胖的团脸上五官是明显大气的东方人特征,此刻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只是笔直地射向他,对于其它端着枪的士兵看都不看一眼。
“我们这里是温泉。”她又重复了一遍,“洗澡可以,撒野不行。”
塞巴斯蒂安悠悠地把烟雾吐成一个圈,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是谁?”
“亚尔摩村的村长,大家都叫我麻绪婆婆。也是这里温泉旅馆‘红叶亭’的老板娘。”麻绪婆婆反问,“你是谁?”
身旁的副官愤慨地端起枪拉开了保险销,被他抬手挡下,语气无比温和地回答:“利贝尔王国军雷斯顿水上要塞守备队所属2师特别行动分队队长瓦伦西亚·塞巴斯蒂安。接受上级命令到亚尔摩村执行任务,希望你们配合。”
他抬眼望了一圈周围:亚尔摩全村的人都在此地集中,一片沉默里没有人接触他的目光。
“我还是那句话,洗澡可以,撒野不行。”麻绪婆婆挺直了腰板。
他咬着烟漫不经心:“我们只是执行任务。”
“我一开始就已经说过,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村长大人。”他不耐烦地扯嘴角,“你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一句‘没有’就能打发掉人吧?有没有,我相信我手下的眼睛。”
翻箱倒柜的声音还在继续,间或传来一声干脆的“无异常”。麻绪婆婆面无表情地瞪着军人,村民们沉默以对,时间随着逐渐西斜的阳光飞速溜走,人群里身着红叶亭制服的女孩子忍不住一声啜泣。
副官听了所有士兵的报告,抬起头,正对上上司的视线。摇了摇头。
哎哟,真麻烦。
一支烟已经到了尽头,只剩下一点火星有气无力地半燃不燃。塞巴斯蒂安把它丢到脚下踩灭:“那是什么地方?”
所有人一起望去。东面的一条小路,看起来以往并没有太多人走动,一个笔直的转角挡住了视线。
“……温泉源流。亚尔摩的温泉都是从那里出来的。”东方血统的村长扬了扬眉,“还有一个水泵小屋,虽然机器旧了点,但还是能用的。”
“去那里看看吧?”
军人语气轻松,眼神锋利。周围一圈士兵哗啦啦地将子弹上了膛,枪口对准了麻绪。
“……什么意思?”
“请村长大人监督我们不会对重要的水泵小屋造成任何破坏。”塞巴斯蒂安笑得很欢,“军队想把扰民程度降到最低,您可以在旁监督,事后也可以写封表扬信之类的。”
小道并不长,转过一个弯就能看见水泵小屋。副官握住了刀柄,猛地踹开门,身后的下士立刻进去搜索了一通。
“无异常。”五分钟后,总结报告。
塞巴斯蒂安耸耸肩不置可否。麻绪在一旁冷眼:“你们弄坏了水泵小屋的门。”
他语气谦卑:“我的部下等会儿会帮您修好。”
“表扬信上我会记一笔。”
“请您手下留情。”
你来我往的擂台让副官皱起了眉,刚走近队长想提醒时间不多,后者挥了挥手:“你带几个人,进去搜一下。”
副官愣了愣,扭头看向那个冒着滚滚白气的洞口。
“……那个洞里面么?”语气有点不可思议。
发布命令者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句确认,副官凛了凛,叫上几个人,一咬牙进了洞。
麻绪婆婆嘴唇微动:“看来你平时就是个厉害的人啊。”
“怎么会,我很和善的。”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声音轻柔。
“洞里面有什么?村长大人一定熟吧?”
“不,我不知道。”麻绪搔了搔耳后,“里面都是高温的水蒸气,也有魔兽徘徊,村子里有过小孩进去以后就再没出来,所以后来都把这条路封锁了不准人随意进出。我一大把年纪了,更不想变成白水煮肉。”
“不想死。”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嗯,我理解。”
“没有人想死。”麻绪瞥了他一眼,“年轻人,这种感觉你不会不懂。——你参加过百日战役?”
塞巴斯蒂安仰头冲着树枝上的小鸟笑了:“老人家的眼睛真毒。没错,百日战役时我参加过圣海姆门保卫战。”
他猛然吸了一口烟,半支都燃尽了。
“圣海姆门保卫战。我的指挥官,百日战役的新星、剑圣的继承人、日后风靡全国的情报部司令——如今我追捕的,杀害同僚、从要塞叛逃的亚兰·理查德。”
“啊、呜啊啊啊啊——!!”
惊慌失措的惨叫声划破自从军队进入以后一直笼罩在亚尔摩上空的胶着气氛。王国军的士兵还撑得住,村民已经惊恐不安地窃窃私语起来。
冒着白气的洞口水雾似乎更加浓了些,从中连滚带爬地逃出的士兵一身湿淋淋,军帽下的脸被蒸的通红,唇色却惨白。
“巨、巨大的……蚯蚓!被袭击……我们……!”
看起来年龄最小的下士带着哭腔举起一顶军帽。进入洞口的五人组中,唯独没有他忠心耿耿副官的身影。
塞巴斯蒂安第一次丢开了漫不经心的表情,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揪住那个新兵的领子——这让他错过了麻绪婆婆刹那间变了的脸色。
“卡洛斯呢!”他吼。
“卡洛斯副队长他……他……”新兵的话语不成调子。
他铁青着脸放下了这孩子,腮帮因为用力咬牙鼓起了一块。时间颤栗着静止了两秒,队长回过头,嘴角一抹狠绝的微笑。
“高温蒸汽。巨大蚯蚓。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是吧?”
麻绪望着他大踏步地向自己走来,一瞬间觉得自己苍老,抵挡不住这份鲜活的冲击。
塞巴斯蒂安以极快的速度拔出腰间的导力枪,莱恩福尔特社的幻影-S型号,枪身小巧精致,精确度极高,并带有消音装置。只要对准要害,死亡只是刹那间的安眠。
“婆婆!”身着红叶亭制服的女孩子软了膝盖,哭喊着跪倒在地。
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神经似乎震了震,他放缓了脚步,恍若无视麻绪一样地从她身旁走过,最后站到了那个女孩子的面前。
人群忍不住同时后退了几步,留给两人一个诡异的空间。
墨绿色头发的女孩子颤抖着;他声音很轻:“你叫什么名字?”
“……莉西……亚……”
“莉西亚。很可爱的名字。”他稍许加重语气,“抬起头来。”
女孩子真的很年轻。那张脸,因为恐惧而惨白扭曲,依然遮不住皮肤底下天然的润泽。五官算不得绝美,只是干净耐看。
“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那两个人?金色头发,穿着紫黑色情报部军服的男人,还有褐色双马尾红色眼睛的游击士小女孩。”
莉西亚的手指死命绞成一团用以压制颤抖,摇了摇头。
“真的?”
这次是点头。
“实话告诉你。我不信。”
幻影-S顶上了女孩子的眉心。
麻绪在身后愤怒地咆哮:“放开莉西亚!我是村长有事冲着我来!你——”
尖利的啸声划破长空,子弹射入血色的云层一去不返。众人噤声,他重新把微微带着焦味的枪口对准了女孩。
“别急,好好想想再回答。”他轻轻地说,“虽然我的时间不多。”
即使把手指绞断了也不可能抑制住颤抖了,莉西亚盯着他,声音却出奇地尖锐起来:“你们已经把村子搜遍了,温泉源流也进去过了,还想怎么样?我们这里是温泉,大家都是开着旅馆和土特产店过日子的人。战争一开始就几乎断了客源,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新面孔;柏斯沦陷了整个利贝尔都人心惶惶,那还不是拜你们这些无能军人所赐!如果能够把帝国挡在国门之外何至于此!现在你们来这里耍威风觉得自己很有气概?”
“柏斯沦陷是因为卡西乌斯·布莱特的决策失误。”
塞巴斯蒂安有种恐惧,导力枪在手中似乎拿不稳,可分明那手被如此冷静的脑袋控制着不动如山:“王国昔日的英雄啊,可是他老了,胆小了,懦弱了,他从一开始就把防线加强在古罗尼山峰,想依靠瓦雷利亚湖做天然屏障。他主动放弃了柏斯——他放弃了那些全心信赖他的人民!他——背——叛——”
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惶恐不安,一向让人心生畏惧的懒洋洋的队长此时此刻切齿的音色是他们从未听到过的,陌生得好似情绪冲动头脑发昏的醉鬼。
“百日战役时圣海姆门几乎都被血染得变了色,我们拼劲全力要保护好背后的格兰赛尔,因为保护好了格兰赛尔就是保护好了利贝尔,就是有了希望。是,没有人会想死,但是那时候,死亡?真的没有人怕。谁都不会退一步,除非从尸体上跨过去。可是伟大的王国英雄卡西乌斯·布莱特,他安然在雷斯顿呆着,要塞守备队护着他的安全,好让他舒舒服服下达放弃柏斯的命令!”
他死死盯着莉西亚,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轻脸庞上是刻骨的仇恨:“你告诉我,你教教我,怎么能不去恨,我做不到,我根本做不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女孩子几乎要嘶声力竭了,捂着耳朵声音都快崩溃,“我不知道什么卡西乌斯·布莱特,我也不知道你追捕的人是谁,我只知道你们端着枪进来都准备好了杀人!大家都……其实你们根本不想听我们说话,无论我们说什么你们都不相信,你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对,你们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不管那是不是真的!从一开始你就认定我们窝藏了你们想找的人,从一开始你就认定了我们是在说谎,就像从一开始你就认定柏斯沦陷是那个卡西乌斯·布莱特的错!真实情况我们都不知道,而你们也只不过是自以为是而已也说不定!明明大家都只是想活下来,想认识的人都能活下来……为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太阳终于完成了一天的使命,开始缓缓沉入了远处的地平线。风大了,本就寒冷的空气里裹进了黑暗的味道,隐隐有了刺骨的感觉。
握着幻影-S的手指快要冻僵,他木着脸,瞳孔没有聚焦,落在痛哭的少女身上,虚化了边界。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放下了枪,视线也从女孩身上收回,眼睛里没有任何生气,扫视一圈。
“我最后问一次:我说的那两个人有没有来过这里。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鸦雀无声。
于是最后瓦伦西亚·塞巴斯蒂安笑了,打了个响指:“收队。”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士兵们面面相觑,好半天犹豫着放下枪械,整完了队。
下完命令的队长走到依然拿着卡洛斯副队长遗物的那个新兵身边,低头问。
“他的尸体呢?”
“……被……被那条巨大蚯蚓……”
“是么。”沉默了两秒,“洞里情况如何?有异常么?”
新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呆站着。
“你们五个人,一点都挡不住么?”
新兵低下了头,身体还因为恐惧而颤抖。
“……好吧,我知道了。”他抬起头,扬声,“跑步行军。立刻撤回蔡斯。报告给雷斯顿,托兰特平原道及亚尔摩无异常情况。”
队伍领头的士兵一声号令,跑步声响起,夹杂着亚尔摩村民悄悄的松气声。
塞巴斯蒂安摘下了自己的军官帽,随手抛给了经过的部下,手指抚过那顶帽子,因为掉落在地上过,还是湿的。他毫不犹豫地把它戴在了头上,略微整了整,走近了依然跪倒在地的莉西亚。
“你几岁了,莉西亚?”
“……十八。”
“和我上战场时一样大啊。”
他指了指帽子。
“这个人,比我大一岁。”
莉西亚的目光攀上了其上利贝尔的军徽。白隼张开的两翼,昂然似在飞翔的模样。
“他和我一起在圣海姆门战役里作战过,没他救我的命我早就死了。懂吗,他是我的部下,大哥,朋友……恩人。”
“可是他死了。在你们这地方。”
“你说的没错。我们都想活下来,也都想自己认识的人活下来。但是为什么做不到呢?你告诉我。”
塞巴斯蒂安摇了摇头,站起身。
“别想了,你这么年轻,怎么可能知道。”
他掏出了刚刚放进枪套的那把幻影-S。
“你是这么年轻可爱的一个女孩子,生活无忧无虑,充满了幸福。将来会有很多男人来追你吧,还是现在就已经有?算了,其实都一样。你不可能理解军队里的男人的。你也不会理解,在某些情况下,男人会做些什么来祭奠,来复仇。”
枪口抬起,他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女。耳边旁人似乎在尖叫,麻绪在大喊,可是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那么干净清澈的眼睛啊,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主日学校里坐在他前排的女孩子。也是那么一头漂亮的墨绿色头发,润泽的肌肤,开她玩笑会生气地瞪大眼睛,脸颊却红透。
枪声回荡在亚尔摩血红的上空。
水蓝色晶莹剔透的回路镶嵌在4-4链导力器的中央孔,越发浓重的夜色下蓝光变换得神秘莫测。右肩的绷带已经拆了下来,被子弹撕裂的肌肉已经愈合了一大半;把最后一粒填充剂填入导力器背面的能源孔,眼睁睁看着能量槽恢复了大部分,却还是没能彻底填满。
阴阳回路静谧地发挥着功效,身体已经远不如之前那么疲惫,可是她半垂着头,没有力气说一句话。
夜风吹在身上,冷得她无法停止颤抖。
艾斯蒂尔只对偷袭魔兽有经验,潜行的基础知识约修亚倒是有教过,但是实战经验为零。
约修亚——
她知道此时不能想起这个名字。拼命回忆着游击士协会所有的规章制度,各地魔兽的资料,所有魔法的属性配置要求,在什么地方配合什么鱼饵可以钓上来什么样的鱼……让一切纷乱庞杂的资料塞满脑海,各种数字漫天飞舞,容不下其他任何的思维片段。
“得潜入亚尔摩。”
男人低声说。
(游击士的首要目的是保护地区和平和百姓安全。)
“亚尔摩的村长……来自卡尔瓦德的麻绪。应该可以寻求她的帮助。”
(死亡咆哮的属性要求是时属性,空和幻各。)
“除此之外的人尽量,不,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的行踪。危险性太高。”
(亚瑟利亚之吻可以解除战斗不能……)
“……有没有在听,艾斯蒂尔·布莱特!”
“——霸王红鲑只在瓦雷利亚湖出现!”
平原的风刮过脸颊火辣辣的疼,她惊醒一般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完全不明白自己脱口而出的是什么。理查德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艾斯蒂尔第一次看清楚他的眼睛并非如同提妲那样纯净漂亮的宝石蓝,而是带着灰色调,略显暗淡的海洋之色。
他空着的左手抬起来了,手肘弯曲,是一个未成型的拥抱的模样。然而在空中停了一停,轻轻地放下稍许,然后干脆利落地变成一个巴掌。
她料想他应该用了不小的力气,但是抽打在右脸时感觉不到什么疼痛。
“没有空给你撒娇耍赖哭鼻子,小女孩。”
耳光抽在右脸上,视线猛然偏离了原有的路线。所以艾斯蒂尔并没有看见,他眼睛里一瞬间抽搐的心疼,癫狂得好似天地翻转。
但那只是一瞬间。前情报部司令仅仅给了自己这么刹那的间隙。
“想死的话转个身就是通向雷斯顿的路。”声音连一丝的嘲讽都不愿给她,只有全然的冷漠。麻木了的右脸颊此时才开始胀痛,齿根涌出淡淡的血腥味道。
她没有徒劳地捂住脸,只是把头转回来,盯着对方的军靴。那一巴掌把脑袋里的数据全部抽飞,此刻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起来。
“告诉我,想死么?”
她机械地抬起头。男人却根本不看她,好像已经明晰了她的答案——或者不如说,他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是什么,就像一个玩偶师,动动手指决定玩偶的言行,根本不用考虑玩偶的心情一样。
很久以后艾斯蒂尔怀疑自己当时其实真的是有想死的念头的,并非被悲伤或者绝望击倒,而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才能挽回这个崩溃的世界。金发男人那样笃定而武断地替她下了“要活下去”的决定也并非因为他有多么了解她,只是因为,他也和她一样,处在即将滑入深渊的边缘。那些冷酷那些话语那个巴掌那个决定,不仅是给她的,也是给他自己的。
该拢起双手向女神致谢吧。那一时,那一刻,那一地,神灵给了艾斯蒂尔·布莱特一个名叫亚兰·理查德的存在,给了亚兰·理查德一个名叫艾斯蒂尔·布莱特的存在,同时给了利贝尔这两个人的存在。
虽然实际上在那个寒风冷冽的下午,少女握着棍子开始跟着男人隐秘地潜入亚尔摩的姿势,那样青涩如同刚从茧中挣扎而出翅膀还黏液斑斑的蝴蝶。
一开始的隐蔽地点是水泵小屋。理查德身为前情报部司令其实只有理论知识装了满肚子而已,毕竟连凯诺娜都不用亲自当特务兵他更不用亲自下海;艾斯蒂尔则更糟。不过据说新手的运气都很好,麻绪被他们的出现吓了一跳的时候,正是叶月土产店打烊后亚尔摩家家户户准备门窗紧闭的时候。时局动乱,早早歇息。
“……我不会帮助军人。”麻绪安静地回答,“这会给村子惹麻烦。”
“麻绪婆婆!”
“艾斯蒂尔,对不起。我不能拿村子里大家的性命开玩笑。”
艾斯蒂尔张开口却说不出什么。他用尽一切感官防备着任何动静,话语低到几不可闻:“你可以只帮助游击士,村长。”
麻绪不做声。年老的妇人坐在半明半暗处,过了很久小声问:“拉塞尔一家,平安么?”
理查德扬起了眉:“科技人员是第一批撤离的。博士是王国重要人物,战争一开始就被保护着送到了列曼自治州。”
“提妲那孩子呢……”
“我听说阿加特护送她和艾丽卡阿姨也去了列曼自治州。”艾斯蒂尔低声回答。
东方血统的村长的视线从蒙了一层雾气的玻璃窗向外望去,远远地落到地平线上。
“水泵小屋是几乎没有人去的地方。不过如果真的有人追查起来,肯定也瞒不了。”麻绪的手指攒得紧紧地,“除此之外村子里真的没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了。事先说好,如果情况不对,我会先打死你们两个,也不能让村子被毁。”她从围裙下拿出导力枪。古旧的款式,却是乌尔努社的产品,口径小功率大,如此近距离恐怕连脑袋都可以打飞。
艾斯蒂尔的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理查德却点了点头:“非常感谢。”
远处王国军翻箱倒柜的声音被裹在风里,穿透层层树叶的声响送到耳边。理查德皱着眉,在心里翻滚着那个名字:瓦伦西亚·塞巴斯蒂安。莫名的熟悉,在哪里听到过……
艾斯蒂尔稍许放开了棍子,将汗湿的手心贴在裙摆上擦了擦,然后听到对面他压低的声音。
她侧了侧身,对面的男人已经将手按上了刀柄。
“从窗户跳出去。找个地方自己躲起来,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别给人找到。”
“……那你呢?”
男人不答,视线从小小的气窗里探出去,紧紧盯着王国军的动向。
“快点。不然来不及了。”过了几秒钟,他的声音急促起来。
她低声:“有危险?他们会找过来?”
“你想玩命?”
“有时间废话不如早点走!”男人忽然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
感觉到一股气郁结在了胸口,艾斯蒂尔望向理查德的侧脸,从气窗里透出来的那一小块光斑落在他的眼睛下方,无意识微张的口中稀薄的白雾。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这个军队精英的一面。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近乎本能地触及到了核心。不论谁看来,理查德都是一个坚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永远理智大于情感的冷静军人。事关国家时他决不后退一步,行事高尚而明亮的英雄式的人物。
然而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个现在握着彗星准备为她的安全杀出一条血路的男人,与其说是感动或者感激,不如说是,怜悯。
国家在颠覆边缘,恩师在死亡边缘,身败名裂信仰动摇,什么人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继续微笑着潇洒行事。
其实你只是想死是么?
毫不犹豫地抠下导力器中央孔的金耀珠,从腰包里拿出几乎从来没有用过的水蓝色回路镶嵌上。弯腰起身来到他背后,这是自从两个月以前开始艾斯蒂尔最沉着的一刻。
“还没到时候。上校的命可以先放在自己身上。”
“跟我走。”
一如福格尔酒馆里他的那句话。
潺潺流水声自耳边滑过。
高温潮湿的空气从气管向下,湿哒哒地黏住了肺叶,呼吸的困难让人极度的不耐起来。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领口——自从军校毕业以后,这种类似野地实战训练的环境已经离他很远了。水声干扰了听觉,雾气阻隔了视线,但是本能还是让他闻到了若有似无的一丝腥臭。
“别拔刀。”
一片氤氲里艾斯蒂尔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失真。
“杀气会惊动它们……放松,它们不会主动攻击。”
模糊的视线里像针一样细长得诡异的大虫子不停收缩又扩张,细细的吸血管渴望着食物,却对十几步远的两人视若无睹。
“快点,这里随时会喷出高热的温泉——小心你脚下!”
军靴踩塌了碎小的石块,咕隆咚地落入蒸腾着热气的小湖泊,那个小小的涟漪趁机释放出更多的水雾,扑倒脸上都觉得烫脸。
艾斯蒂尔熟门熟路地往更深处的洞窟猫腰走去。陌生而诡异的环境里他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一头棕发,然而那个身影迅捷得仿佛随时都会先行一步跑掉,他总是错觉在下一个转弯的地方就会跟丢。
心底没来由的急躁起来,几乎想伸手去抓住。可是前面那一位的脚步忽然停了停,他一怔,对方转过头,真红色瞳孔扫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干脆地从他身边擦过原路返回。
“怎……”
“我记错路了。”
理直气壮地丢下这么一句话,艾斯蒂尔迈大步子好像这样就能逃离背后那气急败坏的眼神。
事实上,理查德只是目瞪口呆了一瞬,然后重新跟了上去。
——先前他们走的是条死路。他极快地瞥了一眼,尽头有一个宝箱,打开着,空的。
“你以前来过?”
只有这一种理由能解释她对这个地方的熟稔程度从何而来。
她依然凭借着记忆在找路,过了很久才小声回答:“调查蔡斯怪异地震的时候,来过。”
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头发湿淋淋地黏在额前分不清是汗还是蒸汽。他不再说话,把口腔的所有功能都用于大口呼吸空气上,勉强维持着身体对于氧气的需要。
一路摸到一个极为开阔的洞穴,完全没有路可以再走,艾斯蒂尔疲惫地坐在了最里的角落。
“这里是最深处了……没路了。”
他握紧了刀,抬头望了望厚实的石墙,背后是狭小的洞口。
“万一被人发现,我们会被困死。”理查德面无表情。
“那就祈祷别被人发现。”
她把双肘架在了膝盖之上,垂下的右手还握着星球之光。他想了想,绕着整个洞窟走了一圈,最后选定一个从洞口进来最不易发现的死角半蹲在地。
“别坐在那里。过来。”
艾斯蒂尔抬起头,犹豫了一下,起身把湿透了的额发撩开,走到他身旁继续一屁股坐好。如此近距离下他听见少女的呼吸急促而粗重,刚才的匆忙潜行在这种供气不足的环境下特别考验人的耐力。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眼睛眨都不眨地紧盯着洞口,他过了好久才问了一句:“你带了阳炎?”
呼吸声渐渐地正常起来:“……是阴阳。”
然后隔了半分钟。
“……妈妈留下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他半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水雾迷蒙中看不清表情。
血色好像在眼前铺设开来,理查德想是不是又回到了圣海姆门前。莱娜死的时候战局正危急,独眼赛克斯不是庸才,而他手下的部队里还有不少是乳臭未干的学生兵。那些刚刚从“少年”阶段脱离的新兵用干净的眼神望着他,而他想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们去送死以换得背后格兰赛尔的安全——
“守住利贝尔。守住。”
他最后只对这些军校的后辈们说了这一句。指挥刀拔出指向天空,风猎猎地吹起宽大的披风,刀锋劈开空气仿佛白隼的鸣啸。台下的眼睛都闪着光芒,那一刻理查德相信这些孩子们是真的为了国家可以牺牲自己。然而下命令的不是国家,是他,亚兰·理查德,圣海姆门保卫战的指挥者。
很多事经历多了就会习惯,命令同样如此。但是当时的理查德还只有岁,离开军校不过几年,军事天分更多是在地图上运筹帷幄。圣海姆门保卫战结束,他看到军用飞艇自头上呼啸而过,白隼之国终于开始彻底的反攻。摩尔根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我没看错你,他问布莱特上校在哪里,摩尔根沉了沉脸答曰作战指挥室里一人呆着,刚刚通讯兵来通知他家人被倒塌的洛连特钟楼……
理查德冲进指挥室里时卡西乌斯正对着地图出神。他轻唤一声上校,恩师抬起头,两眼血丝密布。
那个瞬间亚兰·理查德知道,从成为军人的那一天起,他就始终不能让自己对死亡麻木。
艾斯蒂尔忽然听到低低的刀鸣。
理查德维持半蹲姿势不变,唯有手中的彗星已经半出鞘。全身一凛,在阴阳回路的作用下恢复了大半体力的身体自动地活动起来,她静悄悄地握紧了棍子。
水雾弥漫的洞里声音被闷住了,但是天然的回声还是传来了一些声音。脚步声,碎石头掉进水塘的声音,渐渐还能听见说话声。
身旁的男人安静地几乎连呼吸都听不见了,她却感得到那股杀气正在成形。匆忙之下她拉住他的手肘:“等一下,再等一下……”
樱花残月的力度差点因为她的一拉提前释放,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骂出声。艾斯蒂尔将他的怒火视作空气,只管紧张地盯着洞口,嘴里喃喃道:“……再等一下……”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从声音判断来人大约有四五个,尽可能安静地将他们放倒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如果能扒下他们的军装给洞外的人奇袭的话……
脚步声到洞口停了停,理查德听到似乎是领头的人说了一句:“你们掩护,我进去看一下。”
刀在掌中隐忍,拇指悄悄地顶了一下。
樱花残月在爆发边缘。
它讨厌被人打扰。尤其是在休息的时候。
泥土里充满着温暖的水汽,感觉很舒服。但是现在毕竟是冬天了,整个身体都感觉懒洋洋的,只想一动不动地睡觉。
那么就睡吧。
——虽然是这么想的。
一开始它感觉有什么轻轻敲击着泥土。听起来像是以前偶尔进入洞中的双脚兽发出的声音。它很不喜欢那些双脚兽,本想去收拾收拾。但很快那种震动就消失了,也嗅不到那讨厌的气味。
那么算了,它继续幸福地窝在暖和的泥土里休眠。
但是很快又有了动静。它很恼怒,接二连三被打扰睡眠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情,何况这次的震动要比上次大的多,而且——最主要的,它感受到了那些不愉快的气息。没有错,是那些双脚兽。
好好地睡个觉就是那么难的吗!
带着被揪出暖和被窝的怒火,它用力顶出了头。感觉掀翻了什么东西——
啊,是双脚兽没错。
被一骨碌掀翻在地想必很疼吧,忽略了你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你也实在太小了一点。
就在这时它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空气。从身旁擦过,火辣辣的,敏感的身体不禁抽痛了一下。
喂你干什么!打扰了我睡觉还有理是不是?
它觉得这些双脚兽真的不可理喻。气愤之下,它张开了口。
那个冲在最前的双脚兽没有动,他身后的那些倒是怪叫着乱跑。它被怒火驱使着,直接向那个目标冲去。
吞进嘴里时它厌恶地想:味道真是不怎么好。有一个很小的东西从双脚兽身上落下来,落到了略带湿润的泥土表面。
哼,剩下的那些跑的倒快——我看你们再敢来打扰别人!
它用力把那个双脚兽吞了下去,舒缓了一下身体,不无惆怅。好好的一个觉就这么被搅黄了……算了,时间还有,冬天还长着……
困倦地晃了几晃,它又忙着钻回温暖的泥土里,继续它的休眠。
那个双脚兽掉下来的小小东西落在湿泥里,看起来孤孤单单。
彗星在他手里,刀柄沾满了冷汗。
能够感觉到身后的艾斯蒂尔也顾不得其他,使劲向后躲藏,抬手捂住口鼻尽可能地远离。那刚毛密布的环节肢体表面一层黏液,腥臭的味道与蚯蚓的身体成正比的浓重。
恶心感一阵阵的从胃部沿着食道泛上来,他勉强按捺下去。尽可能地压低身体潜伏在阴影处,确保自己并没有被那些士兵发现。面前粗大的环节肢体还在扭动,他尽量避开视线,只是注意着追兵的行动。
蚯蚓还在吞着那个领头的——还有一条腿在外面。他万万不曾想到会是用这样的方式逃脱追杀……
“……你是故意的。”
当一切都平静,他咬着牙,攒紧了刀。
艾斯蒂尔惨白着脸色发呆,过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抬头:“什么?”
他不再答言。水汽和高温好像让脑子的活动速度变得更慢了,空气里还残留着腥臭的味道,让人既不能大口呼吸又迫于身体要求不得不呼吸,缺氧让眼前几乎发黑起来。他站起身,沿着洞穴边缘小心地绕到洞口,警觉地查看动静。没有异常。
艾斯蒂尔依然躲在那个角落喘息。似乎是明白了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少女的唇色越发的白,脸颊却因为怒火染上了红。她想反驳,然而高热湿润的环境里缺氧的身体根本不能支撑她的怒火,只能狠狠地瞪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手套已经被水汽和冷汗浸湿,那种黏在手指上的感觉让他有不好的错觉,仿佛手上沾满了红色的液体。自从进入军校就已经明白自己选择的是怎么一条路,经历过百日战役他更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两手干净地走下去。可是,背负了所有的负面情绪要去保护的东西,如果已经被玷污……
“走吧。”
并非不明白她的理由,但是亚兰·理查德,这是一个高洁的爱国者。他憎恶,却发现自己找不到理由去指责。
于是只能用冷漠强压住自我。
“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趁此机会出去。”
右耳边有一条线在火烧一般的刺疼,莉西亚不敢去触碰却没法不去想。
名为瓦伦西亚·塞巴斯蒂安的军人抬起枪口对准了她,那一刻她头脑一片空白,机械地与他对望。黑色的眼睛里透出点点蓝光,最后一秒钟,男人的嘴角弯出一抹几乎看不出来的微妙弧线。
扣下扳机。
没有听到爆破声,她的听觉世界里瞬间只充满啸声,尖利如同天地被撕裂扯碎。右耳群魔乱舞,左耳寂静无声,身体好像被劈成了两半,她差点以为死亡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她听到了其他人的惊呼,听到了风灌进左耳,然而右耳一抽一抽的痛。面前的人已经收起了枪,转身,只留下眼角流露出的意味深长。有温暖宽大的怀抱扑上来将自己紧紧抱住,好像是婆婆,但她只是呆滞地注视着塞巴斯蒂安的背影,随着军队一起离开村子的这个人,仿佛死神的化身。
子弹射进了亚尔摩被寒风吹得有些硬的土地。麻绪婆婆抱着她,她终于回过神来疲倦地说我没事。周围大家担心的眼神让她勉强笑了笑,说他们都走了,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吧。
当众人都各自散去,莉西亚也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家家户户点起了灯,她却独自坐在黑暗的屋子里望着窗外发呆。屋子里有点冷,也该吃晚饭了,可是整个人不想动。
突然视野里闪过什么,还未平复的神经猛地抽动,她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影进入了麻绪婆婆的屋子。悄悄起身打开门,蹑手蹑脚走到麻绪婆婆屋子的窗下,正打算偷听。然而门没有声息地被推开,她目瞪口呆地与同样张大了嘴的婆婆对视。
“莉、莉西亚……”
她呆呆地看着婆婆,好半天视线穿越麻绪矮矮胖胖的身体,投射到她后方,真红色眼眸的女孩子不知所措地握着棍子,终于挤出一个紧张的笑:“莉西亚……是吧?好久……不见了……”
鲁特琴的音色从心底突兀的响起,她的眼眶里猛得涨满了泪:“……好久……不见……”
太阳般率真直爽的女孩子。优雅潇洒的的自恋演奏家。酒量惊人的雪色头发女子。可爱得让人想紧紧抱住的小女孩。深秋微冷的夜,温泉之乡最热闹的回忆。
“原来你们……真的在村子里啊……”一笑,眼泪就滑了下来,“看来,就算他把我当场打死,也不算冤枉了呢……”
麻绪无力地倚着门框,低头致歉:“对不起,莉西亚,我……”
她擦了擦眼泪:“婆婆早就知道了是么?把我们大家都瞒在鼓里。”
双马尾少女身后的男人静静地看着她,在莉西亚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右手按住了刀柄。那个安静的姿势好似握着导力枪的军人一般,在脑海之中重叠起来。
——你不可能理解军队里的男人的。你也不会理解,在某些情况下,男人会做些什么来祭奠,来复仇。
“你们走吧。”墨绿色头发的女孩子挽住了微微颤抖的麻绪,语气轻微,“趁着那些军人还没回来。”
“莉西亚……”
“——走!”
艾斯蒂尔呆呆地看着莉西亚。后者背对着她,扶住麻绪婆婆,肩膀在夜风里微微颤抖。那个“走”字的尾音还在风里缠绕,很快消散。
肩膀搭上了手,却并不温柔,强硬地扳过她的身体。理查德对麻绪微微欠了欠身,但实际上谁都没有看他。男人手下用力,几乎是把艾斯蒂尔连推带拉地拖走了。而她脚下些微发软,根本没有力气去抵抗。
沿着先前在屋子里麻绪婆婆告诉他们的小路,很快走到了亚尔摩最南面的因为年久失修的小门。再往前就是沃尔费山脉莽莽的森林,几乎没有路的国境线。艾斯蒂尔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理查德试着推了推门,早已坏掉的锁应声掉下,漏风的门扉静悄悄地开启。他默默收回手,已经不再干净的手套上,一手的铁锈粉末。
暮色四合。
“你是故意的。”
灰蓝色的眼睛没有感情地抬起望了她一眼,理查德连开口的意思都没有,好像她说的那句话只不过是空气。
她狠狠抹了把脸,原本还带着鼻音的问话被心底席卷上来的火气给冲散了:“说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军靴踩到了小树枝,咔嚓作响,在安静的夜里特别清楚。他不想多费口舌,过了几秒钟后身后猛然传来一大片小树枝的哀鸣声,他只来得及转过半身,就被艾斯蒂尔揪住了领口。
她因为怒火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喷在脖颈处,给予了因为衣服半湿而分外寒冷的身体一点点温暖的感觉。从横交错的树影在艾斯蒂尔的脸上斑驳,他只能看到她的眼睛。
“什么叫做‘你是故意的’,给我说清楚!”
他静静地吸了口气,抬手,捏住她的手,慢慢用力。目睹她因为疼痛而略微扭曲的脸庞,一字一句。
“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们。我很感谢。但是我不希望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艾斯蒂尔的脸色变白了。她松开手,小声却用力:“你以为……”
没有什么以为,他想。
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和自己一起的人……严格来说并没有做错什么。当时的情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不可能举起手乖乖投降,对方也不可能睁只眼闭只眼放两人跑路。那么别无选择。他早已做好了杀人的准备——在福格尔酒馆后门抽出刀的那一刻,他已经杀了人。
从圣海姆门保卫战开始,他已经杀了人。敌人的,还有同伴的。
——但是他并不是为了让艾斯蒂尔·布莱特这样的平民少女杀人而让双手沾满鲜血的。他为了守护而挥剑,是不想让利贝尔的人民在面对炮口时被迫举起刀。他不想让他们觉得死亡是件普通的事,杀人是件正常的事情,虽然那些完全符合战场的法则。
那样的法则,他宁愿再没有人知道。
他无权指责她,却不能不愤怒。
“……走了。别呆在那里,时间紧急。”
“我没有想杀人。”
艾斯蒂尔紧紧咬住下唇,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重的可以砸到心上。
“我只是……”
好像茫然了一瞬,她粗鲁地擦眼泪,擦不掉浓重的鼻音。
“……洞里面是迷宫,有高温蒸汽,还有很多魔兽。我只是想那样可以很有效的阻挡追兵……我也知道有巨大的蚯蚓,以前和大家都打过,根本不知道它会吃人……我没有想到……”
“我没有想到,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同胞。”
作战指挥室里只有两人。卡西乌斯把吸了一半的烟递给他,他接过来狠狠抽了一大口,一不小心呛了,咳得眼泪都流出来。
用手捂住口鼻,却仿佛闻到指尖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空空的胃里神经猛地一抽,呕吐感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卡西乌斯默默地看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里光线很黯淡。
“……理查德,你为了什么才想做个军人的呢?”
他直不起腰,一边咳一边干呕,有点点灼热的液体落到了地板上。
烟灰掉落在手指上,抖了一下,烟蒂落了下去。他的手没了夹住区区一支烟的力量。然而明明举起指挥刀下令的时候,整个身体都那么镇定。
也许所有男人天性里都有对于战争与天下的憧憬,他还记得因为觉得在家陪着身为花农的老爹一起干活实在太没出息,偷偷一人跑去报名考军校的十六岁的初夏。利贝尔国小人少,兵源远不如帝国,因而考试环境也相对宽松。报名处的军校教官一边浏览他的报名表一边随口问他为什么想当军人,十六岁的少年怔了怔,脱口而出的并不是例常的保家卫国口号,只是一句:“因为想当英雄。”
教官抬头看了他一眼,嘿嘿地笑了起来,点点头,在报名表上敲了章。
如今他成为了英雄,百日战役的新星,圣海姆门保卫战的指挥官,利贝尔王国年轻的守护者。那些再也没能回来的年轻的学生兵里,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报名时眼睛亮亮地对着教官说,我想当个英雄。
卡西乌斯站了起来,拉开了半掩的窗帘。阳光一下子洒进来,他不由伸手挡了挡。
“告诉我,你现在是为了什么才走的这条路?”
他困惑,同样的话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卡西乌斯静静盯着他看,真红色的瞳孔聚焦在他的海蓝色眼睛里。
然后他听懂了这句话。
战争是一场屠杀。投入人命的数量换得一个结果,达到一个目的。在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不管举起剑的目的是否为守护,剑本身能做到的只有杀人,而非救人。剑道高手的高人之处在于精确而效率地给予对方伤害,名将也是一样。
将一万人的伤亡缩小到一千人,却可以取得同样的成果。然后五百人。一百人。五十人……然后削减战争的可能性,将战争的伤亡率降到最低。这是他如今继续走在军人这条路上的唯一选择。
如果手上已经沾满了血腥,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别人同样沾满血腥。
“我没有想杀人。”
艾斯蒂尔颤抖着身体,微微摊开双手,好像有什么东西刻在其上。
他忽然懂了。他想自己真的错了。当已经算计性命太久之后,他差点忘了。
16岁的少年站在教官面前平静而坚定地说我想当个英雄;岁的上尉接过任命令行礼说一定完成任务。彼时他从未想过要杀人,他只是想保护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
就好像她只是想保护逃亡路上的两人。
面前的少女倔强地站着,身体却抖得如同夜风里竭力挣扎的叶子;百日战役的新星在接受蜂拥而至的赞美以后,躲进无人的小间,想起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士兵,手指夹不住烟。
我杀了人,理查德想。直到卡西乌斯冷着脸打开房门一把把他揪起来。
“你可以内疚,后悔,把十字架背在自己身上一辈子。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但是你别给我忘了——”
亚兰·理查德微低了头。和记忆中卡西乌斯一模一样的真红色瞳孔此刻被痛苦深刻纠缠,他走近她,不曾温情脉脉地伸出手,而是捡起她因为握不住而掉落在地的棍子塞进她的手里。
少女动摇的眼神落在他的眼睛里,理查德平淡地说。
——逃避的话什么都解决不了。不论你做了什么,这个世界变得怎么样,都只是现实,而不是借口。
不记得走了多少时间。机械地拖动着双腿踩着细碎的树枝前进,根本不去考虑自己在往哪里走,只是本能地跟紧前面那个人的脚步。阴阳回路还镶嵌在导力器上,悄悄地补给体力让她不至于倒下,所以麻木了的脑子里偶尔会冒出一个疑问:他难道就不累么?但只是抬起眼睛看一眼背影,她立刻又把这个无聊的问题抛开了。
风吹动树叶,满世界都是沙沙作响的声音。有时候当风声小一些她隐约听到了有海浪的声音。波涛似近似远地在耳边拍打了好久,她才突然记起来沃尔费山脉一端临海,看来那是特迪斯海隐秘的召唤。
后来每当艾斯蒂尔回忆那一晚的情况时,都常常会怀疑当时的自己难道真的是什么都没想?一大半的夜晚就在脚下慢慢踩踏,昨日遥远得如同前世,而明天则压根就是传说中的来生。这一路漫长得好似一辈子,她有错觉以为自己可以在这条路上慢慢磨蹭,不去考虑任何一切。风声,波涛声,树叶细碎作响,马尾随着她低头走路的姿势落在肩上,视野里只有自己的鞋,偶尔还会漏进军服披风的一角。
感觉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
理查德忽然顿了顿脚步。后面的人没防备,一头撞在了他的背上。
如梦初醒地抬头,忽然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情况。她紧张起来,悄悄攒紧了棍子。
但是理查德并没有摆出防御的姿势。只是抬头远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她不解地看他的表情。然后听到了。
一开始以为是幻觉。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艾斯蒂尔朝着那个方向开始拼命前进。树枝刮伤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被寒风吹得干燥的身体很轻易地就裂开口子,但感觉不到疼痛。理查德一时没有料到她如此的激动,愣了一下才紧追着跟了上去。
波浪声渐渐大了起来,干燥的冷空气里有了湿润的阴冷。猛然间海浪拍打礁石的巨响轰地震动耳膜,艾斯蒂尔呆呆地停住了脚步。
她看见了大海。月亮早已不知去向,漆黑一片的海水,澎湃着冲击国境以南的山脉。
这次更加清晰。猛然抬头望去,小小的白色身影滑过跌跌撞撞的弧线,带着熟悉却疲累的啸叫俯冲下来。
她失声:“基库!”
他眼见着那只鸟坠入了远处的森林,放下了导力枪,随手把它放进腰间的枪套里。习惯性地向左后方伸手,等了半天却没动静,这才想起副官已经不在。
沉默两秒,等到后知后觉的下士问下一步怎么办时,他扯出懒洋洋的笑。
“谁跟我一起来?”
亲卫队勇猛的传令兵此刻落在她的怀里奄奄一息。白底褐斑点的羽翼上有几块形状诡异,摸了才晓得那是干掉的血迹。
昔日的猛禽挣扎着扑棱了一下翅膀,终于还是无力地昏死过去。理查德知道尤利娅是带着它陪同科洛蒂亚公主前去帝国的——那么它竟是生生地用翅膀飞过了相距千里的路程,又在整个利贝尔上空拼命寻找他们的么?
恐惧感像海潮一样涌上来。艾斯蒂尔还抱着昏死的白隼慌乱不堪,他却来不及关心基库的伤势,伸手摸向它的翅根,果然探到了小小皮囊里的一卷东西。
颜色红褐的一小卷,艾斯蒂尔以为底色就是这样的;看到他展开来,红褐中一条一条的白色线斑,越卷在内的白色越多,才知道只不过是沾上了血的白色绵纸。
纸条只展开了一半,男人骤然合上了双眼,手指像被烧灼了一样不敢再触碰。好一会儿,才重新定下神,默默读完了,放下手,没有出声。
她从他手中抽走纸条,惊觉那双手冰冷得毫无温度。基库在她臂弯里死了一样,她捏牢轻飘的纸不让它被风吹走,然后定睛看。
纸张又薄又散,墨迹已经洇开了,但依然触目惊心。
“帝国想立傀儡,女王遇害。殿下屡遭帝国内部激进派暗杀,逃亡之中被帝国军拦截,殒命。皇室尽没。”
后面还跟着一行。她认出了这是尤利娅的字迹。
“不用回来了。”
艾斯蒂尔不自觉地手指用力,本就柔软的绵纸在手指底下扭曲。她的视线落在茫茫大海之上,汹涌澎湃的特迪斯海依然一下一下凶狠冲击着山石。
她重新垂下眼睛去看手中的纸条。
“女王死了。皇室尽没。皇室尽没是什么意思……科洛丝在帝国当人质,无兵无权为什么会遭到暗杀……”
理查德扳开了她的手,掌心已经掐出两弯指甲印子,红的像要滴血。纸条被抽了出来,他放回自己的怀里。
他知道皇室未必真的全无人在。然而女王死了,科洛蒂亚公主死了,还剩下的,想必是帝国政府最中意的傀儡公爵。如果是那样的结果,说一句“皇室尽没”并不言过其实。
政治上可以代表利贝尔、维持主权的人物一个也已经不在了。军事上,准将……像是有针尖蓦地扎到心脏,他颤抖了一下。
商业重镇柏斯一开始就已经失守;中央工房最重要的头脑很早就去了列曼自治州避难。王国军力量还在,核心的雷斯顿却早已群龙无主,只能一盘散沙,各自为营。
利贝尔如今能够保护自己的,还剩下些什么?
白隼正在马尾少女的怀里奄奄一息。
他不得不怀疑,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或许只是忽略了一个点,但那一点足以致命。如果不是当初对于情势的估计不足,如果能够足够重视希德说的那句话,也许一切都不会这样。
“是我的错。”他喃喃道。艾斯蒂尔抱着基库没有出声,他却终于再也不能支撑。一路上压抑的情绪终于突破了限制,撕裂了理查德一直冰冷脆硬的表情,男人身体一晃,不得不依靠在身后嶙峋的巨石上。
艾斯蒂尔微微瞪大了眼睛。
塞巴斯蒂安压低了帽檐,把最后一口烟吐出,熟练地抚上步枪的枪身,温柔如对待自己的女人。
在圣海姆门保卫战时他借助亚宁堡长城的掩护撂倒了不知多少个人,狙击早已嵌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虽然百日战役后真枪实弹地对仗已经没有,但是他用了各种方法让自己一直保持着战时的狙击水平,此时端起专属的狙击步枪,没有生疏,只有兴奋。
他会让血来祭奠自己的大哥,祭奠自己被背叛的信任。
特迪斯海的涛声已经传不到全力集中的他的耳里了。隔海相望的卡尔瓦德人不会想到,离他们一海一山之隔的邻国,会在这一晚里,走上怎样的未来道路。
——这是我的罪。是我害死了准将,害了利贝尔。
一纸调令在下发之前,卡西乌斯顺手给理查德看了看。他看着抬头的名字稍许苦笑了下。
Kanone Amartia。
“就是这么回事。”卡西乌斯抽走了调令轻飘飘地呼了口气,“你说我是不是做过头了?”
他板起脸:“一路上走来我都听到还有人在讨论凯诺娜顶撞准将你的事情。”
卡西乌斯搔搔脸颊:“嗯,虽说是做戏,我是不是也做得过分了一点……被女性讨厌了啊,我。”不无寂寞地耸肩。
侍立一旁的希德和理查德对了对眼神:“恐怕您是乐在其中。”
被两个弟子毫不留情地揭穿险恶居心的王国军准将一脸装模作样的“你们怎么可以这么看我”,理查德忽略这份不正经,单刀直入:“那么,凯诺娜就算是在卢安潜伏完毕了。”
“嗯。以防万一。”卡西乌斯目光落到了桌面上的军事地图,“她那边的联络,理查德,还是由你负责。”
“明白。”理查德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准将,狂热者们对于作战方略好像有不满。”
“嗯,他们不爽也是自然的。”
“是不是需要再沟通一下……”
希德的话语在两人的沉默中失去了支撑,轻飘飘地散开。
一室的空间,三个军人。“狂热者们”是指军中的少壮派,王立军事学院的高材生们,脑子好,爱国心强,能力出色,军衔不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他们听着卡西乌斯·布莱特的传奇走上了从军之路,充满勇气,无所畏惧。
然而利贝尔的英雄制定出了战略放弃柏斯,在古罗尼山峰和雷纳特河一带加强防线的方针——王国最重要的商业重镇被拱手让出。
在作战指挥会议上抛出这个方案时,军令也压不住底下的一片哗然。甚至有年轻的少校军官愤而立起直接质问布莱特准将是不是准备不战而降了,摩尔根脸黑得堪比雷斯顿铁壁年代最久远的砖头,卡西乌斯不抬眼,缓缓解释我军兵力远不如帝国军,柏斯一带尽是平原易攻难守,而古罗尼山峰和雷纳特河可以有效阻挡辎重繁多的帝国生力军。然而那名青年军官胀红了脸,斩钉截铁地扔下一句话。
“为将者,有所不为!”
之后摩尔根雷霆震怒,没用军斧的檄兽乱舞无形地席卷整个会议室,定力小点的都被老将的杀气鞭笞得死去活来。那位胆大包天的少校当众被拖出会议室,众人皆知的下场。死一般的沉默里,坐在准将身边的理查德听见卡西乌斯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的叹息。
希德曾经隐晦地表达过他的忧虑,如果军中反应都已经如此强烈,民众反应又会如何呢?理查德愣了一愣笑道,他们会明白的,因为这是曾经拯救过利贝尔的王国英雄啊。
希德当时沉默了一下,轻微摇摇头,没有接话。
开始有不好的苗头是在柏斯沦陷之前没多久。帝国军没有费太多力气就轰开了哈肯大门,坦克辎重一路顺风顺水地推进到柏斯,仅仅几次小规模的交火,柏斯沦陷。
之前在街头巷尾人们附耳交谈的“王国军一早就放弃柏斯了”的传言开始如同火星落上了干草。这还在准将的预料之内,女王出面发表演讲安抚民众之后,事态暂时得到控制。然而某种预感和直觉混杂的东西总是侵扰着理查德,事后想来可以归结为情报人员的本能。
他最后一次进入雷斯顿,略带担忧地说情况可能会有变动,为了保险起见准将是不是暂时找个理由离开雷斯顿,毕竟一旦军队发生什么变故,这座铁壁要塞就等于利贝尔最坚固的牢笼。卡西乌斯只是一笑:“我走了,战况有变怎么办?”
“但是!……”
“理查德。”真红色的瞳孔定定地盯着他,“前两天我已经让希德去了威尔特桥指挥国境师团,凯诺娜在卢安看来也定下了脚跟,剩下的是蔡斯和格兰赛尔——你该明白。”
他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准将!”
“是我忽略了。”卡西乌斯低沉地说,“‘蛇’开始动手了。”
他们动手了。理查德脸色一冷。
最初的武器是利贝尔通讯。女王所允诺的国民言论自由在此刻显示出了双刃剑的特性,社论三天两头探讨当前的王国军战略方针并对此大肆抨击,一向将利贝尔通讯当做唯一消息来源的国民深信不疑。渐渐地,矛头直接指向全军参谋卡西乌斯·布莱特准将,言辞有礼却掩饰不住疑惑:王国的英雄,是否还是当初那个大胆而高明的指挥者?
他忍不住焦躁:“那么更加不能等死!如果不把这股舆论扭转过来的话——”
“——会扭转的。”卡西乌斯拍拍他的肩,“战果会是最好的证据。民众只是被误导,换而言之,重新引导他们也并不难。”
“在那之前,我们必须保证准将您的安全!”
“怎么保证?我现在离开雷斯顿会是什么后果?”小胡子男人笑了笑,“指挥官临时离开大本营?利贝尔通讯马上会给我安个叛国贼的名号,我可不丢不起那面子。”
卡西乌斯·布莱特总是这样。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有心情开玩笑,眉毛挑挑说自己不过是在军里混口饭吃而已。理查德知道,作为卡西乌斯的嫡传弟子,他的命运和面前的这个人是连在一起的。如果卡西乌斯名节不保,他、希德、尤利娅连带摩尔根都会被边缘化,军队会彻底被未曾亲历百日战役的少壮派掌控,和帝国军硬碰硬。
于是他只能看着卡西乌斯安慰性地点点头说我会自己小心,南方就交给你了,默默地敬了个军礼。
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恩师。
“……我应该拖他走的……”背上被嶙峋的巨石咯得生疼,但是胸口有种被人生生剜走的剧痛,那卷绵纸放在胸口的的内袋里,沉重地好像让他直不起腰。
艾斯蒂尔抱着一动不动的基库,出人意料的安静。
如今这变成什么了呢?他看着那个一直仰视的男人留在了死地,而自己仓皇出逃。
他没有及时分析出民众反应背后的真像及早提醒准将,他没有来得及将那个人拖出危险,他甚至没能保护好他的女儿,让她继续没有阴影的生活下去。
他眼睁睁地目睹他的英雄死了,再不回来。
如果卡西乌斯,或者希德,或者摩尔根尤利娅凯诺娜——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在也许都会骂他钻牛角尖,又开始没完没了的负罪感,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乱背。然而他们都不在,现在他身边只有一个艾斯蒂尔·布莱特,被无辜夺去了父亲、恋人,还有整个世界的少女,他想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无权还手。
他在内心里甚至渴望着艾斯蒂尔狠狠地骂他、揍他、抽出棍子用她最拿手的太极轮将他打到脑浆迸裂……也许那样比较好。他欠她的,一并还清。
然而艾斯蒂尔只是站着,最后开口,声音干涩冷硬。
“……如果你觉得内疚,那就一直内疚下去吧。”
他猛地抬头。
塞巴斯蒂安轻轻闭了闭眼。准星里的目标清晰如同最美丽的太阳,他渴望将之射下,平息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骚动。
这一枪,将会扭转一切。他默默地想。
扳机轻轻扣动。
此刻他距离那两个人不下一百五十亚距的距离,即使风向有利,他也无法听到太阳之女的话语。
子弹迎着风呼啸而去。
0.2秒的时间里理查德的动作定格在那个抬头的瞬间。无意识的动作使得子弹偏移了目标,穿透军服硬挺的领子,钻进右肩窝撕裂肩部肌肉。
金发男人猛然弓起身子颓然从一侧顺着巨石滑下,因为变故来的太迅疾艾斯蒂尔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理查德死死咬紧牙关半跪在地挣扎起身,她才猛地清醒,以最快速度将基库放置在安全的巨石之上,抽出棍子横在身前,警惕地转身。
身着军服的士兵猫着腰踩着细碎的步子不动声色地围住了他们。星球之光握在手里缓缓转动,周身气场流动的艾斯蒂尔忽然一斜肩,在理查德“小心”的呼声还没出口之前,敏捷地闪过背后一个士兵的突袭,棍子反过来横在对方腰间,干脆利落地将他掀飞。
A级游击士的实力不容小觑,和普通士兵即使在混战中也暂时没有落在下风。他试图拔刀,然而肩胛骨被打穿,右手几乎无法行动;左手摸上了腰间。
“别动。”
夹杂在太阳之女短促的叱声和金属相撞声中,轻飘冰凉的男声缠上了他的神经。
理查德僵住了。黑发的军人自混战的地方走来,小巧的导力枪握在手里,纯黑的眼眸透出幽深的蓝。
“好久不见。”瓦卢西亚·塞巴斯蒂安轻声说,“亚兰·理查德上尉。”
那个称谓瞬间将他带回了七曜历1192年闷热的夏天。军衔上尉,年方24的亚兰·理查德,高举起指挥刀,刀锋劈开急速流动的空气,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一刻才20岁的塞巴斯蒂安仰起头看着年轻的指挥官,激动得不能自已。比起保家卫国这样的口号,年轻的男孩子更容易为闪光的英雄形象所打动;他们释放了天性中好战的一部分,扯开嗓子吼叫,其中甚至还夹着变声期怪怪的嗓音。指挥刀向下猛地一劈,他们便如同年幼的猛虎露出了牙齿朝敌方猛扑上去。
很多人在真正领会到战场为何物之前就死去了,但塞巴斯蒂安活了下来。后来他慢慢地向上升,从一介小兵慢慢做到直属雷斯顿的特别行动队队长,却始终记得那个闷热得让人想爆发的夏日,有人猛地劈下指挥刀,他便大吼着,无所顾忌地跟随了他。
“当然,上尉是肯定不记得我了。”塞巴斯蒂安冷冷地笑了,“圣海姆门战役时我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再普通不过的士兵。”
理查德的面容闪过一丝动摇,很快就平复,但逃不过狙击手的眼睛。
艾斯蒂尔与士兵的混战在身后持续,间歇传来短促的叫喊,塞巴斯蒂安看上去却并不怎么在意。他的视线慢慢地在理查德身上游走,幻影-S稳稳地握在手里。
理查德将后背靠在巨石上,稳住因为受伤而略微颤抖的身形:“狙击手?没有一枪爆头算是你的恩赐么?”
“是我对于百日战役新星的敬意。”男人轻轻地说,“是我对于曾经的英雄的仰慕。”
看见理查德眼睛里掩饰不住的一瞬疼痛,塞巴斯蒂安忍不住笑了:“你相信了?”
受伤的男人身形一僵,黑发的队长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亚兰·理查德上尉……空之女神的宠儿啊。我倒是真的出于敬意想给你一个痛快,一枪爆头,砰——就可以完结了。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在那一瞬间抬头了?也好,不要那么快地结束,我们还可以再搞清楚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幻影-S猝不及防地啸叫,子弹再度在理查德做上臂上烙上小小的伤口。塞巴斯蒂安沉了脸:“我说过了,别动。”
刚拔出一小半的彗星重新顺着刀鞘滑到原位。理查德沉重地喘息,虽然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左手也可以勉强使用彗星,但速度和威力都弱到不行。受了伤的左臂垂在身旁,宽大的军服下摆掩盖了它的无力。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想挣扎么?亚兰·理查德……如果不甘心,从一开始就光明正大不就好了?”
现在举着枪的男人彻彻底底不笑了。
“你不是英雄么?你不是百日战役的新星么?即使曾经发动政变,也是为了国家不是么?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离开利贝尔?如果相信自己真的是正确的,为什么不留下来坚持自己的信念?剑圣的继承人,你举着刀,杀了谁?是你自己的同胞!”
男人咆哮起来,理查德沉默。
“这都是怎么了?利贝尔的英雄卡西乌斯·布莱特,百日战役的新星亚兰·理查德,你们这都是怎么了?那么轻易地把柏斯拱手让给帝国,仓皇地逃离自己的国家?这不是你们拼了命要守护的东西么?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死了,都是为了什么!”
“想要逃了,是不是。——告诉我!”
理查德半垂着头,嘿嘿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英雄不在了,是不是很惶恐?”
金发的男人终于抬起头,以近乎怜悯的眼光望向小他4岁的军人。塞巴斯蒂安铁青着脸。
“真抱歉,无意中担当了你的英雄。”他艰难地稳住声线,“现在这么狼狈的样子,恐怕也远远违背了你心中那个光辉形象了。”
理查德咽下了因为疼痛撕裂神经而差点忍不住的呻吟,只留下气流在喉咙里急促地交换。打斗声传进两人耳朵里,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英雄死了。”
黑发的男人看见刻在脑海里十多年的年轻指挥官用同样的面容同样的眼眸轻轻地说出了这句话。海蓝色眼睛落在他的脸上,好像特迪斯海一样将他淹没。
英雄死了。
他的英雄死在那一个军礼里,相识二十五年的准将笑着说自己丢不起那个面子,他转身时没能看到真红色的瞳孔最后的一丝决绝。
他的英雄死在那一句话语里,刻在脑海里十二年的指挥官轻轻说着抱歉,他握着枪用尽全身力气也拦不住结局汹涌而来。
于是终于发现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让自己追随了,于是终于自己要背负起一切。
于是终于醒悟脚下是何等坎坷的道路,却不得不走下去。
心里有什么在咆哮。十二年前圣海姆门里诞生的幼虎,在时间的流逝里长齐了牙齿,却还没离开母虎的怀抱。
他在心里咆哮。他不是——他绝对不是为了这句话——
枪林弹雨里他猛然被大手按下了脑袋,牙齿磕在长城砖石上,一口的血。身后不远处传来震破耳膜的爆炸声,巨大的冲击让世界瞬间混沌,他使劲晃晃脑袋,听不清声音。
按下自己脑袋的士兵满脸黑灰,看起来根本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大张着口喊着些什么。他什么都听不见。回过头去,背后的一片烟尘里看不出活气,身边有七零八落的断手断脚,坚实的城墙轰塌了一个大口。
慌乱之中他扭头,目光却猛地触及到了烟尘漫天里那个身影。墨绿的陆军军服几乎已经看不出颜色,金发落满了灰却不依不饶地鲜艳。他年轻的指挥官还在,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大睁着眼睛,执拗地迎向敌方。
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他想,怕什么呢,那个人还在。
在之后无数次以为自己要不行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场景,然后对自己说,怕什么呢,那个人还在。
就像个孩子一样,总是需要一个英雄让自己长大。慢慢走过一生,珍藏在心里,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身影拿出来,擦干净,照亮自己幼小的面容,然后继续前进。
——英雄,已经死了。
听到柏斯沦陷时他愕然,他想准将这是怎么了……也许他有自己的考虑……可是……!
然后他听到理查德上校擅自离岗,与王国军士兵发生冲突并杀死了他们。他说这不可能,然而心里隐隐约约动摇,他知道卡西乌斯准将和理查德上校的关系。可是,即使如此,理查德上校——理查德上尉——他怎么会……
上司语气生硬地说捉拿亚兰·理查德,必要时可以枪毙。他冷冷地说好,行了军礼走出门,心里有火猛烈地窜出燃烧。
他要亲眼确认那个人背叛了国家,背叛了十二年前刻下的那个英雄的形象。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人背叛了国家,背叛了十二年前刻下的那个英雄的形象。
“……不。”
幻影-S仿佛要爆炸一样,灼热地烫手。
瓦伦西亚·塞巴斯蒂安觉得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然而出口的只是一声根本无人听见的微弱干涩的声音。理查德的面容落在眼底模糊不清,那头金发还是和十二年前一样,即使落满了灰还是执拗的醒目。
收在下摆里的左手扣紧了战术导力器。
“不——”
最后一颗子弹就要出膛。
她回头时刚好赶得及那一幕。黑发的队长身形未动,幻影-S握在手中,直觉却让她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心底有什么猛烈地窜上来。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是我害死了准将,害了利贝尔。我害你失去了父亲,恋人,世界……你有权处置我。”
钻牛角尖的男人背靠在巨石上,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绝望姿态。她抱着基库,浑身冷到麻木,压抑许久的情绪猛烈爆发出来。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暗哑,心灵似混沌似明亮。
“如果真的觉得内疚,那就想办法补救。如果你真的觉得害我失去了父亲,就赔我一个父亲;如果你真的觉得害我失去了恋人,就赔我一个恋人;如果你真的觉得害我失去了世界,那就再造一个世界给我——靠在石头上说着空口白话,我只会鄙视你!”
男人猛地抬头。
她根本无法深思熟虑去考虑后果,只是凭借着本能旋转起了星球之光,那种本能,在事后想来,在面对无法思考的命运转折瞬间也能选择不至于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
星球之光隐隐绽放雷光,艾斯蒂尔发出跑了调的吼叫,身体开始疯狂旋转,周围的空气从暗含斗气的流动陡地变为雷霆风暴的中心。
嘭。咔吧。
几乎是同时发出的声音。前者很闷,后者清脆得让人心生恐惧。
扣紧了战术导力器的左手因为惊愕差点脱手,理查德看见举着枪的塞巴斯蒂安轻轻瞪大了眼睛,那个表情洗去了眼中的绝望,茫然无辜得好像初生的孩子一样。
然后黑发的年轻队长垂下了头,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在他身后,艾斯蒂尔握着星球之光呆滞地与理查德对视,瞳孔过了好久才艰难的聚焦到金发男人的脸上。
她的脸庞溅上了鲜血,甚至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纵横在不过18岁的面容上,在黎明前最黑暗的这个时刻,分外恐怖狰狞。
他轻轻地张开了口,真切地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奔走得迅疾无比。夜风吹过,吹不冷身体里的热量。
从这个时刻开始理查德知道自己是彻底地错了,他永远不可能将眼前的这个女人护在背后。保护云云,只不过是他在失去了方向之后给自己找的一个拙劣的借口,艾斯蒂尔·布莱特不需要英雄来拯救她。
他先前所有的考虑、猜忌、揣摩和怒火,全部归为无用。她不是军人,她不是他的部下,他不需要为她的一举一动负责,因为她从来没有将自己放置在他之下,而是走着自己的路。
此刻,他们的道路,只是恰好重合而已。
只是,理查德想。你何必,你……何必……
女孩子迟疑地眨了一下眼,缓缓低头看向那具尸体,星球之光还习惯性地横在身前。
“——队长!”
撕心裂肺的喊声惊醒了两人。被艾斯蒂尔打倒的士兵还趴在地上,拼命地爬起来。有人因为受伤而来不及爬起,绝望之下直接把步枪对准了艾斯蒂尔的后心,发出几乎把声带扯裂的大吼。
艾斯蒂尔来不及转身。有人挥着刀朝她砍去,有人扣下扳机,她下意识地想要挡,速度却跟不上。
先前在导力器内几乎驱动完成却因为使用者一时分心而暂时停止的死亡咆哮几乎是瞬发,虚幻的紫红中头像一闪而过,已经被旋风轮金刚击太极轮狠狠教训过的士兵们彻底被收割走了残余的力量。
导力器里剩下的最后一点EP已经不够支撑他再驱动任何大魔法,当啷一声响,金属外壳的小东西砸到了石头。
深入旋转撕裂肌肉的子弹深深嵌在了体内,硬挺的军服已经被鲜血打湿。理查德背靠巨石,额头上布满冷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左臂的伤只是撕裂,倒并不严重。麻烦的是右肩。
总不能死在这种地方。他试图指压止血,却发现随着鲜血的流逝力气已经急速溜走,刚刚的死亡咆哮也抽去了他剩余的精神。
“——别动。”
人影蹲下身来,少女的手用力地扯开他的军服外套。艾斯蒂尔蹲在他面前,略微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她晃动的马尾。刘海上,还沾染着一点红白夹杂的东西。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还不算伤的太重的左手。
艾斯蒂尔停住了。
他的手心因为失血有点凉,贴在额头上有粘腻的触感。军服的袖口缀着铜质的扣子,厚实的料子在她面颊上擦了擦,吸干了一部分液体。有什么东西凶狠地扑向她的眼睛,抽抽鼻子,她咬牙忍住,手下用力解开了外套。
右肩上不大却很深的伤口,血正沿着肌肉纹理流淌下来,伤口周围一片红色。很短很短地倒吸一口气,拼命地在脑海中搜索枪伤的紧急处理方法……有了。先清创,再止血。
摸摸身边,没有药。治愈术显然治不了物理伤口,回复术也只能回复体力,那么……
她抬头看看理查德。男人的唇色已经有点发白,神情却很宁静。
舔了舔嘴唇,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要清创……现在没有药,只能……”
他只是点点头。
艾斯蒂尔掏出导力器。先前在温泉源流的宝箱里拿到最后一粒EP填充剂,此刻导力器里还剩下大半能量。先驱动了一个全回复术保证理查德不至于体力耗尽,然后她抠下阴阳回路,替换了他那个6-2链导力器上短链的驱动2。
“阴阳有治愈功能,撑着点,别昏过去。”
少女抬起的面颊上还有着没擦干净的血迹,真红色的眸子对上他的眼睛,他忽然明白她在害怕。然而在他开口说“我去”的前一秒,剑圣的女儿站起了身,猛地回头。
背后是死神收割的麦田。黑发军人趴在地上,鲜血在身下形成小小的湖泊;被死亡咆哮击中的士兵以各自不同的姿态躺倒,浓重的黑暗遮住了他们无神的眼睛。
艾斯蒂尔跨进了这个死亡遍布的区域,一步一步,颤抖着,从背后来看,那个身影是符合18岁的娇小。她跨过每一具尸体,走进树林,过了一会儿拿着一截枯枝走出来,继续沿着先前的道路回到他面前。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谢?辛苦了?对不起?……
艾斯蒂尔。心底浮现出这个名字。艾斯蒂尔。艾斯蒂尔艾斯蒂尔艾斯蒂尔……
她默默地驱动了一个火之矢点燃枯枝,粗粗的树枝烧起来略微噼啪作响。等了一会儿火焰平稳了,吹灭。暗红的炭在夜色里隐隐约约,她的手轻轻按在伤口周围,再次抬头看了看他。无言地点点头,阴阳源源不断地提供着体力流失的身体不倒下去的力量,理查德甚至弯起嘴角给了她一个很淡的微笑。
夜色里恐怕谁都看不清,但是他微笑了。
红炭烙上了肩膀。
一瞬间神经抽搐成紧缩的一团,手指在手心里几乎要掐出血来。他仰起头,尽力喘息着缓解;她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几秒钟以后她扔掉树枝,终于忍不住哽咽。手指颤抖着压上血管,因为手臂软弱无力,她几乎压上了身体才不至于让手指滑开。
“现在……我和你一样了。”她很小声地喃喃。
因为疼痛几乎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右肩上有了温暖湿润的感觉。太阳之女的眼泪也是那么灼热,那小小的泪滴顺着肌肉流向背后,最终洇没在军装里。
他空着的左手覆上了她压迫血管的手。少女咬不住哭声,收回一只手死死堵住唇。
这是艾斯蒂尔·布莱特第一次下了杀人的决定,也是她第一次真正地走到了战场之上。如果要追究起来,即使亚兰·理查德死了,塞巴斯蒂安也未必会对她下杀手。然而那个刹那她挥起了武器,赌上所有劈了下去。
只是因为终于醒悟到有些东西她来不及寻找其他办法去完成,即使本该有更好的办法,却因为自己的无能而不得不支付代价。父亲,恋人,好友,国家——当一件一件消失的时候,看清了自己的底线,而后立定在那条线上,用尽全部力量不再后退一步。
战争在这一瞬间开始了。
(最终章)
多年以后,在那场复国战争里以记者之魂闻名的奈尔·班兹携带他万年脱线的搭档海娅特·朵洛希对艾斯蒂尔·理查德进行了专访,而后者此时的身份已经是游击士协会格兰赛尔支部负责人,以及利贝尔共和国议长亚兰·理查德的夫人。
话题进行到七曜历1204年隆冬,逃亡之夜的结尾,奈尔习惯性地用笔的尾端触碰太阳穴抛出问题。已经不再是是少女的艾斯蒂尔摆出了马脸,对面交情足够深的两人都对此熟视无睹。
“每次斯托雷加社发售新鞋子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新产品是限量版还是大路货,可依然会排队去抢购。”
奈尔一脸黑线喃喃道“我不会……”,艾斯蒂尔摆着马脸继续说下去。
“——我怎么可能知道当时一棍子下去是救了未来的丈夫还是利贝尔之星?只是……”
她顿了一顿,手指下意识地搓了搓。
“只是感觉不能让他也死了。那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父亲也是;如果说之前完全茫然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收到科洛丝的死讯时觉得自己反而镇定了。就算再怎么祈祷,逃避,害怕那些事情的发生,它们也终究会来。那么不如直接去面对,让自己有事情可以做,至少好过坐等着自己不要的那个结局。”
送走那两人,艾斯蒂尔推开了他的书房门。理查德捏着份文件眉头微皱地浏览,听见声音抬起头来:“采访结束了?”
“嗯。”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托他们的福,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没有回答,微侧着头望向窗外。金色的阳光洒进真红色的眼底,瑰丽中透出一抹炫光。
理查德盯着她半分钟,然后重又低下头去:“我已经约好医生了,明天下午两点,好好检查一下。”
她从回忆中被拉回来,懵懵懂懂地反问:“检查?检查什么?”
利贝尔国会议长发出“果然”的叹气声,以非常无奈的眼神望天表达自己的哀怨,声音放轻:“你不是三个月都没来了么——怎么自己都不注意的?”
艾斯蒂尔眨了眨眼睛,花了十秒时间来消化这句话,然后后知后觉地:“诶?”
格兰赛尔的早春里飞扬着轻飘的柳絮,花香里有可爱的小女孩笑着叫着,拉着父母前往瓦雷利亚湖畔野餐钓鱼。在离市中心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着被战火摧毁的房子的遗骸,街上的行人里也有不少带疤或者残疾的退伍军人。然而那些绝望的日子终于还是过去了。
现在是上午10点28分。艾斯蒂尔想,离日出已经很久了……但她还记得。
“艾斯蒂尔。”
嚎啕到了最后变成了无声,她疲惫地靠在他左肩上,头轻轻滑进他的肩窝里。军服搭在他身上,没扣上扣子。有声音轻轻在唤她的名字,是前所未有的悄然。
“……天亮了。”
理查德暗哑的嗓音,左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温暖湿润的气流。艾斯蒂尔慢慢地从他肩头爬起来,扭转了头望去。
这是沃尔费山脉最靠近特迪斯海的一侧,森林在背后被日渐浓厚的金色洗去了灰暗,海洋在面前一波波澎湃而来。她怀里的基库还在昏睡,血迹依旧斑驳,土地上零星的杂草有露珠在闪耀,像是夏夜在家门口的围廊上抬头仰望的星空一样。
太阳是橙红色的,正变得越来越来金黄明亮。那种色泽像极了一个亲吻,灼热到略带刺痛,带着淡薄血腥味道,好似不肯放开,却决绝地继续上升,让所有的光芒洒满大地。
一生中见过最美的日出,美得那么残酷。
以太阳为名的少女怔怔地看着,男人依靠在巨石上,和特迪斯海一样颜色眸子里落入了双重的阳光。
“我会赔你一个新世界——艾斯蒂尔,你失去的一切,我都会赔给你。”
从那一刻起,某种契约,或者说誓言,染着初生的金色融进了他们生命里。不管在烙上这个刻印之时是多么的疼痛,也并非甘之如饴地接受,但终于还是挺起胸膛走进了历史。
失去了很多东西,并且发誓要找回来。现在只余下伤痕累累的身体,甚至在将来这也会失去。这是在后世历史学家笔下争议颇多的时刻,也是让无数学生们头疼的命题——这个时间节点负载着太多的历史意义,众多命运的惊心动魄,国家与个人的繁盛消亡,仅仅只化为他们相视点头,背后除了一轮初生的太阳一无所有。
冬日的海带来咸湿寒冷的风,沃尔费山脉上浓密的植被被吹拂着,掀起阵阵枝叶波浪,其间投下的斑驳阳光,照耀着互相搀扶的两人艰难的行进。
盘旋而上的山路,大风猛烈得几乎站不住脚。她低头用尽全身力气,每一步都踩得很沉,这样稳住身形。偶尔抬眼,眼里有光芒投向高远的天空。
白隼在游击士怀中沉睡,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险阻,当它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依然会一飞冲天。
这就是开始。这也是终结。
这就是艾斯蒂尔·布莱特和亚兰·理查德逃亡之夜的结束。
这就是远征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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