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现在不能做了,为什么?

好问则裕方能不殆不惘,非如此必沦惑者也;

自用为小尚需群策群智,正要问尔等可知乎?

这是网易科技记者不久前拜访知乎设在北京768创意园的办公室时看到的一副对联,源自《尚书》中“好问则裕,自用为小”(大意为遇到难题向别人请教就会不断进步精深,自以为是不虚心听别人意见则易陷入武断)一句,是传说中的著名理性文艺男马伯庸(小编默念:祥瑞御免)在农历羊年前夕为知乎专门写的,同样身为理性文艺男的知乎创始人周源将它贴在了知乎办公区大门外,看起来毫无违和感。

从东南大学计算机系毕业之后,骨子里充满不安分细胞的周源在上海先是按步就班地做着程序员,之后转型做了三年科技记者,再后来在帝都做Meta搜索的创业尝试——直到将一个叫做“知乎”的问答社区做得有点风生水起,这个80年的极客男才感觉到找到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这段经历他以一篇《知乎为什么》已经做了详细的动情讲述,故对这一部分不再做过多笔墨渲染。

今年三月下旬,一惯低调的周源突然正式对外宣布知乎最新数据:自2013年上半年开放至今,知乎的注册用户数从40万暴增至1700万,月独立用户访问量8800万,全站累计产生横跨十多万个话题领域的350万个问题。

周源称,在2013年6月到2014年7月的14个月期间,在知乎页面的回答型用户逐月留存率在80%以上——如果把周期拉长到36个月,数据基本也与之相当。对一家处于创业阶段的公司来说,这样的数据看上去相(xi)当(si)给(ji)力(kong)。

现在,知乎上不但众多相关行业从业者以及事件当事人喜欢在新闻出现后很快撰写出针对这些新鲜事情的全面解读和一手资料,而且至今李开复、王小川、王兴等“大V”依然是知乎问答的活跃用户。

那么一串连环“知乎体”的问题来了:做个吸引王小川们活跃问答、用户逐月留存率在80%以上的社区究竟是怎样一种体验?同时,面对逐渐显露的移动端产品内容生产不便、web页面营销气渐盛频频被质疑的问题该怎么破?怎么样才能避免今日创业明星、明天反面教程的风险?

起:创业初期如何聚起第一批高质量用户

周源称,在初步有了做这样一个问答社区的雏形想法时,团队一面做产品一面为其想名字,甚至为了取个“超凡脱俗”点儿的名字,大家在两个月里每天都进行一段头脑风暴,前后注册了几十个域名,想了上百个名字。

最后之所以取名“知乎”,“是为了能够传递给用户一些与众不同的信息,让人可以立刻感觉到这个产品和其他不一样的名字”。

知乎从2010年12月19日开始运转,其间用户内测40多天,2011年1月26日上线,2011年3月,知乎宣布获得创新工场天使轮投资。“这个过程就像在沙漠里建造绿洲”。周源对网易科技表示,在刚刚做知乎这个社区的时候,曾非常担心会人气不足。

毕竟无论做怎样一家社区,人气是决定成败最关键的元素之一。那么,如何从0到1地聚集人气?

“最开始,我们从自己的圈子里邀请那些最具有分享精神和专业知识的朋友加入知乎,先给每位测试用户写一封介绍邮件,然后再发送注册邀请(知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使用邀请注册制),等他们使用了一段时间后,再收集用户反馈。绿洲在沙漠里不干涸的唯一方法,就是要足够大,如何足够大?知乎必须保证最初的水源不会轻易就蒸发掉。” <$xue163fenye$>

周源解释称,其实人们通常以为那些忙到只会埋头工作的人,往往却是最愿意花大量时间表达自己想法的人。而最初的用户,以国内IT、互联网创投圈的精英人士为主。创业者的比例较大——创业者问题特别多又特别广泛,很自然地就会把很多东西串联在一起。

据说,最初经历了几十天蛰伏后,知乎已经有了200多位用户,首批绿洲建造者中既有像李开复、王兴、王小川、徐小平和马化腾这些富有创新精神的企业家和风险投资家,也有一批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在各自专业领域相当优秀的开拓者。据说在知乎前40天,他们创造了8000个问题和2万个回答。

但是,如何做到“最初的水源不轻易蒸发掉”,即:如何保证用户——“充满能量的知识野蛮人”——的粘性?

此外,如果不扩张规模,产品很容易面临同质化问题;而如果扩大规模,随着所谓非精英群体涌入,原有的社区氛围必然会受到冲击。这是知乎无法回避且首先要面对的一道难关。

承:社区降噪,移动升级,用户粘性

1,做一个逐步开放的社区,如何处理“降躁”与“反垃圾”

周源称,知乎迄今为止在对社区运营的调整方面有前后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你关注什么,便可以接触到什么”的思路,但很快团队发现对话题关注的人群信噪比是非常低的。因为人们一旦关注了话题,便等于关注了一片领域,自己没有办法选择,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往里“塞东西”。

然后,知乎索性把话题信息流从里面摘了去。但是又过了不久,团队发现这种方式比较鲁莽。

2012年10月之前,周源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那时的明确情况是,知乎是经过了接近两年的邀请制发展后,速度有点过慢了,就像是一个人口基数停止增长的城市,开始渐渐缺乏足够的多样性。”

“其实你改得好不好并不太重要,但用户体验却可能变得很糟糕。我们在那一次吸取了很多经验,变成了目前这种低损失的筛选方式。”周源所谓的“低损失筛选方式”,是指用一种切片式的测试提醒用户有新功能要不要尝试一下,如果在一段时间内的测试数据符合预期,那么再考虑逐步扩大,这样用户体验起来也会更舒服。

据周源介绍,“反垃圾”、降低低质量内容的尝试已经持续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

但是毕竟从最初邀请制的高质量用户到开放后鱼龙混杂,内容“水化”是产品必然容易面对的问题。网易科技向其询问在创业过程中,知乎社区“治安”氛围最不好的是什么阶段,周源称自己并没觉得有一个所谓的“转折点”——这种情况是此起彼伏的。当某种情况变成明显问题的时候,就要加大整治力度了。这将是知乎长期持续的状态,尤其在2013年3月正式开放注册之后,这个状态格外明显。

周源称知乎在开放之前对此做了四五个月的准备。

2012年10月,团队推出了“知乎2.0”计划,所谓知乎2.0,核心就是“工具化 社区化 开放”。

第二个阶段则是新的演化。这个阶段知乎团队有一个思路上的转变,即“我关注的东西代表我在点击的那一刻起对它感兴趣”。

周源把人们关注知乎的原因分为三种:1,用户;2,问题;3,话题。在第一次改版时,知乎便将话题模式去掉了,也就是说,如果这些信息如果没有通过用户的关注和赞同推送,那么用户需要花更高的成本去另外一个页面找到这个内容。 <$xue163fenye$>

在后面继续改进的过程中,知乎便对用户所有关注的内容不断地进行重新计算,包括其关注的人、有多少内容点击完是真正感兴趣的。这个过程进行一段时间之后,据说话题部分出现了明显的净化效果。

与此同时,话题页面上热门问答内容的排序也是流动状态,周源称,目前知乎使用的是“改进的牛顿降温算法”(网站的文章都有一个“当前温度”,温度最高的文章排在第一位,当某一用户对某篇文章投了赞成票,该文章的温度就上升一度,但随着时间流逝,所有文章的温度都会逐渐“冷却”。)为话题页排序,并加了相关度——这个相关度便是用户所关注的对象在目前大部分时间内所关注的内容,当一段时间内某个话题领域的子话题关注度非常高,知乎会有提示功能,用户就可以自己选择将其关掉或继续关注。

另外,对于“降噪”与“反垃圾”的处理,周源表示知乎也极看重用户自治模式:“整个社区的发展非常需要用户的参与,不只是低质量、不友善内容的举报与折叠,还包括社区的管理。我们有很多的改进,包括协议的制定,都是跟很多用户保持长期的沟通和联系后完成的。”

2,如何在移动时代顺势而为?

周源对网易科技表示,移动端产品的增长速度非常快,甚至目前知乎移动与Web端的用户量比例已经达到2:1左右。下一步整个信息组织方式呈现在移动端最重要的步骤是做简化。

但是,毕竟在移动端输入文字——尤其是长篇幅文字——的操作不是很方便,甚至会让人觉得非常麻烦。怎么破?

“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思考移动端用户在这个环境下怎么进行提问回答。首先要考虑交互问题。移动用户有自己的特点,比如阅读时长,点赞、收藏等交互的比例更高。”周源表示,目前知乎用户的内容创作移动端与Web端的比例已达到各一半。有些文章不明显,但有些文章会看到明显的痕迹。

恰好网易科技记者前两天在知乎上看到了36氪CEO刘成城对“如何评价一个月裁掉30名员工”的回答:

(图为4月9日刘成城在知乎留迹)

周源补充解释道,知乎用户的内容产生其实是一个整体内容,在移动时代可以看作两个场景。从后台数据统计来看,在早晚高峰时,用户主要在路上,移动端的数据很高;但是在上午尤其是吃过午饭之后,Web端的数据便明显超过移动端。所以需要从两方面看:一方面移动互联网本身增量很大,另一方面需要两个用户场景互相补充。

3,如何保持用户粘性?

当网易科技追问周源目前知乎1700万用户中活跃发言用户比时,他给出的答案是10%左右。看到这里,你可能也跟笔者一样想到了开篇提过的“回答型用户逐月留存率在80%以上”这个细思恐极的数据。如果是真的,知乎是如何做到的?

对于“逐月留存率”,周源解释称,是按照主要留存——就是在2013年6月份注册的用户,在第一个月有多少人继续使用知乎,第二个月还有多少人使用知乎,三个月还有多少人使用知乎。当然我们没有把现在当前的数据展现出来,而是拿了一个半年前的一个数据的切片,是把知乎上现在比较活跃的用户做了一个逐月留存的分析。在知乎的回答型用户,比较的核心用户留存率其实是非常高的。

如果把这张图放得更大一点,这是14个月的图,如果放到36个月,基本上还是这个样子。 <$xue163fenye$>

周源称,增加用户粘度,首先要提升其体验。但他强调这个体验并不是需要在产品中加注很多东西,恰恰相反,要保证社区的清爽。“这些看起来过于基础,但恰恰是这些特别基础的东西是真正影响用户体验所在。比如Twitter这么多年都是简洁的风格,你也很难说它这么多年到底有什么改进。所以简洁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需要创业者保持一种克制,不要把用户当傻子,不要打扰他。”

其次,还要回归用户需求本身。周源觉得社交需求本质上还是表达、认同和沟通讨论,所以产品说到底还是得符合用户本身的习惯。“我觉得这是最核心的东西,就是在想法上面还是得去观察用户本身的需求的变化。”

他对网易科技坦言,在创办知乎的这几年里,觉得几乎“天天犯错误”。比如曾经做过分领域的改进——产品上线以后分为八个领域,如互联网、科技、商业等,当天很多人试用,但很快便没人关注了。“这就是我们一厢情愿。用户在使用知乎的时候,其实非常多样性,你很能界定他就在关注哪一个具体版块。他在关注产品的时候,可能背后有一个创业的想法,同时还可能有其他兴趣。又或者他在一段时间研究比特币,可能会比较关注,过一段时间他不研究就转移了,这跟人的状态有关。如果就把他判断为对具体的产品或创业感兴趣,反而没有想象力。这种传统的分类方式实际是一种倒退。”

转:知识怎么实现“商业变现”?

周源在采访过程中多次重复到的一个问题是:知乎要打造良性社区。

但是,良性社区这个概念看起来仍旧只是量的优化,当知乎谈“良性社区”时,究竟在谈什么?

毕竟商业公司不是在做公益,归根结底,对知乎来讲能把产生的知识变现才叫“以理服人”。

“产品端是一方面,另外,会考虑提供更多形态的产品,做基于用户价值的更多延伸。

以去年畅销书《创业时,我们在知乎聊什么》为代表的知乎出版物正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不过知乎方表示这其实并不是自身的主要商业模式,也不涉及与作者的分成。知乎的纸书是众筹出版方式,出发点仍只是尝试,与商业模式关联并不高。(注:第一本是内容和出版方式的双重众筹,第二本不完全是,所以严格意义上并不能说都是众筹出版。)

说到这里,周源强调了一句自己做知乎的初心没有变过:仍是提供一个人们彼此分享见解的问答社区。

既然如此,那么知乎会强化某种属性——比如社交——来实现变现吗?毕竟在社交网络媒体化的当下,连Facebook都已经80%社交属性、20%媒体属性。作为社会化问答社区的知乎,要往哪里去?

“我觉得很多属性都是大家做产品分析总结出来的,最重要的还是补充用户场景。有些东西很突出,但可能不是知乎可以解决的——比如找男女朋友——这样我们满足起来就比较困难。但我们可以找一个跟我们更贴近的、对用户相关度很高的这些场景,最有价值的我们去做尝试——但只是尝试,不能说我们做了肯定能做好。”

但是目前无论在哪一类社区,有一个明显的趋势便是品牌传播者出于传播目的投放“软广”,即便在知乎上看似很认真地回答问题但也会巧妙地“注水”。这也成了其近期遭到诟病的一个关键点。知乎怎么办?

“社区指南其实会经常保持更新,但首先的一点是:不问用户动机。”周源称,要看具体情况,用户基于不同立场本身就会自主做出判断,但关健还要看内容是否能对用户产生价值,没有价值的回答会通过用户举报等方式得到折叠处理,知乎也在不断改进回答的排序算法,保证优质内容的展现。“当然,如果这类用户行为的体验明显不是特别好但他自己确实有需要,我们会考虑给他们提供更好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毕竟对于社区产品而言,真正能切成的都是后面有消费闭环,一种符合逻辑的产品才能成立。作为更类似人肉版的wiki,知乎的变现方式还可以是什么?

周源称原生广告部分是知乎今年的重点,知乎上毕竟产生了相当多的优质内容,它最终的价值流向是向人进行沉淀的。

知乎VP白斗斗补充说,这种现象相当于公关和广告人在知乎上没有一个合适的工具和渠道,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去做。如果可以告诉他,某个版块可以专门用来做广告,那么情况会有一定改善,而且也尽量不会降低之前的用户体验。“我们必须相信一个事情,营销这个事不是洪水猛兽,它是一个社区里面的正常存在,但是应该以一个更合理的方式和形态存在在社区中,而不影响用户其他的用户体验。”

如果说,知乎用户之间是在用问题来构建关系,那么单就知乎这个产品本身而言,是不做上下游其他关系可能性的延伸的。可如果永远只做关系中的一段,其他的果子很可能最后就被别人摘走,而知乎是没有得到回报的。所以现在诸如果壳网也在推出“在行”这类有针对性地将各行达人抽出来拍卖他们的时间的模式。

不过周源觉得,“如果时间再长一点,有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结果。出发点上我觉得没有必要从逻辑的战略方面进行这样的规划和思考。我们一个领域成长起来都需要一两年,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好摘的果子。包括iPhone也是这么多年才变成街机,最开始的时候,它也只是非常小部分人在使用。我觉得现在可能创业环境会很好,融资行业比较容易,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想象力会比较丰富。我觉得有一个事情专注还是非常重要的。”

合:VC为什么投知乎,担忧在哪里

迄今为止,知乎分别完成了创新工场、启明创投以及软银赛富等机构的融资,但直到去年上半年B轮融资时,低调的知乎仍未对外透露自己的估值。周源表示投资人对知乎的判断与期待非常一致——好好做产品。

但是做好产品也需要有一个定义和量化标准吧。

“某种意义上讲还是信心问题。其实无论是A轮还是B轮,投资人不太可能盯着你做各种各样的事,还是基于大方向的判断,对团队的信任,会在我们具体的合作里面,大家尽可能的是一种相互信任的关系。”周源绕过了这个问题。

作为知乎早期投资人的创新工场联合创始人汪华对网易科技表示,当时主要基于三方面的考虑而判断知乎是一个好的产品方向:

首先,当时虽然有很多类知识型社交产品,但是缺乏高价值、面向深度和专业用户的社交或内容,而汪华自己作为一个典型用户感受很深。所以在某种维度上,投资知乎也可以看作源于从自身出发的一种用户需求。

其次,汪华一直认为之前互联网领域的产品大多都在面向草根用户,但实际上针对专业用户或者高端用户、甚至某部分普通用户群体的严肃、深度的需求而诞生的产品,其实也有很大的机会在里面。如果真能做成功,无疑是可以覆盖中国相当一部分高价值用户以及有高价值需求的普通用户。

最后,从表层看,产品方似乎很难从高价值用户身上赚到什么,但实际上,你从普通用户在看小说时间里插入的广告获得的——比如游戏收入——会低于你从高价值用户在工作或其他高价值决策过程中获得的收入,前提是你需要去满足高价值用户的需求。

但是知乎发展到目前阶段,作为VC而言,认为有可能会出现哪些制约其发展的环节?

汪华与周源的想法不谋而合:1,在继续扩大用户群的过程中,从原来高端用户逐渐覆盖到普通用户,如何维持内容价值和好的社区氛围。2,如何进一步提高用户价值。3,除了内容外,能否把其他附加值开发出来,还需要真正把专业用户和内容转化成对更多用户来说有价值和服务和交易。 <$xue163fenye$>

他举例称,如angle list在最开始也只是在做社交与内容的聚合,但后来嵌进了Syndicates的方式,就可以在此平台上进行投资交易。所以,知乎的产品模式还待有新的突破,否则画地为牢就会变成发展的瓶颈,以致禁锢现有的用户群与内容,使商业价值得不到体现。

在采访过程中,周源也提到了对可能会出现产品分流问题的看法:

网易科技:从某种维度上,知乎与微博在早期都采取了一定的名人效应模式。但是对于知乎而言,发展到一定阶段时,是否会给某些用户一个沟通的渠道,比如某此大V不愿意或出于某种顾虑不敢参与到知乎讨论中,导致不再像早期一样在小圈子里畅所欲言。如何平衡这样的特殊群体?

周源:其实有更好的产品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比如拉一个微信群。

网易科技:所以会担心分流这件事吗?

周源:我觉得从整个行业来看,你说这个逻辑是成立的。怎么理解呢?现在我们看到的大量的O2O产品,某种意义上都是从早期的目录分出来的。但是这个逻辑具体到产品来说就不一定成立了,尤其是在社区,要看垂直的是什么?我们看到做的比较好的有车,有母婴,甚至有体育,它背后都有巨大的兴趣和消费的支撑在里面。打通了他们的闭环,这个群体是从头到尾存在的,没有这个社区,在线下有一堆人也张罗着卖东西,但是并不代表我只要做切分,它就一定OK。OK的情况还是比较少,一定是切中了他某种需求。

最近编辑的一篇报道,非常喜欢。一个带有魔幻色彩的中国式故事。一个江南小镇上聚集了几千个一天就能赚几千甚至数万元的学龄前孩子,在七八岁的年纪,他们成为了家庭的经济支柱,并时刻经历着成人社会的冲刷。亲子关系、家庭权力结构、孩子的审美观价值观等等,都在这个环境中发生着令人五味杂陈的变化。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本文作者只有 21 岁。

“时尚看巴黎,童装看织里”,浙江湖州一个叫作织里的小镇的街头,挂着这样的巨幅标语。这个“中国童装之乡”不仅出产了国内童装市场上的半数产品,也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儿童模特。

这些学龄前孩子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带领下,或带着成为童星的梦想,或背负着改写家庭命运的期望,从全国各地而来,加入“童模”的队伍。他们获取着比许多成年人都要更多的收入,也面对着许多成年人都不曾面对的复杂现实。

逐梦童模镇:妈妈,我们明天几点拍照?

采访、撰文:戴敏洁 编辑 :何瑫 摄影:贾睿 视觉:张楠

本文来源于微信公众号 GQ 报道(GQREPORT)。在 GQ 报道后台回复「彩蛋」,送你一个彩蛋。

谷歌一直记得一个数字,264。这是衣服的数量——早上 9 点到凌晨 2 点,一件件衣服在她身上穿上、脱下、穿上、脱下……总共 264 件。

谷歌老师,你冷吗?我都觉得冷。冬天的江南小镇连日阴雨,寒气袭人,摄影师裹着厚棉服问谷歌。

对面的谷歌动作熟练,脱掉羽绒服,换上薄风衣。前一秒还在低头跺脚、牙齿打战,但一看镜头扫了过来,立马腰背挺直,露出标准的微笑。

谷歌老师,手晃起来,腿抬起来!穿着貂,装得很有钱的感觉!尽管谷歌才 10 岁,但摄影师还是叫她“谷歌老师”。

谷歌老师,来一个喝着星爸爸在巴黎街头撒欢儿的感觉!

在浙江湖州这个名叫织里的镇子上,谷歌或许是名气最大的人。织里的街头排列着“时尚看巴黎,童装看织里”的口号,国内童装市场的产品半数出自这里。数以千计的孩子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带领下,或带着成为童星的梦想,或背负着改写家庭命运的期望,从全国各地而来,加入“童模”的队伍。

而谷歌,就是“中国童装之乡”最耀眼的明星之一。

谷歌上午 7 点起床上学,下午 4 点半放学,妈妈鲍水在校门口接上她直接去拍摄基地拍片,常拍到晚上十一二点。赶上旺季周末,夜里一两点才收工。在化妆间,她把一本时尚杂志垫在英语卷子下面,化妆师给她修眉毛,刀一停下来,她就往卷子上填一个单词。化妆师说每天 9 点上班,谷歌露出羡慕的眼神:“9 点!也太棒了吧?!”

化妆师说,可你挣钱比我多得多啊。

前来监工的服装厂家碰了碰鲍水的胳膊:你们是不是挣很多啊?鲍水笑笑:还好吧,呵呵。摄影师一听也笑了:谷歌妈妈的笑容好谦虚啊。

在织里,童模们按衣服件数结算工资,价格从一件几十块到一百多不等,谷歌拍一件,120 元。拍 264 件那天,就是 31680 元。工钱现结,拍摄结束后,厂家和童模经纪人面对面打开微信,扫码转账。熟练的童模,头刚从一个衣领里抽出来,马上塞进另一个衣领里,几分钟就拍一件。

这天晚上,谷歌一小时拍了 30 件风衣,一会儿还要去另一个场子。鲍水说,随便拍拍,就跟玩儿是一样的。

说是童模经纪人,其实多是孩子的妈妈。单子多了,一些爸爸也会辞掉工作来到织里,专职给孩子当司机,穿梭于各个拍摄基地。

童模的职业寿命,通常只有几年,学龄前儿童居多,零星有些小学孩子。身高 1 米 60 是个极限,一旦超过了,接不着订单,就得离开这行。家长们对孩子的身高比名字敏感,一天有位妈妈谈起,有个叫蛋蛋的孩子的妈妈去世了。其他人搞不清楚,谁是蛋蛋?“就是拍 130 的那个。”大家一下都知道是谁了。

摄影基地里,最小的男孩还站不直,换裤子时,纸尿裤会露出来。最大的女孩已经发育,脱下的衣服被拽走时,拉着袖子挡住微微隆起的胸部。拍摄常常要持续个把小时,让孩子们不要烦躁是件麻烦事。常常有父母站在摄影师身后,双手举着 iPad 放动画片逗孩子开心。小孩盯着屏幕直乐,另一个大人上去帮他摆好姿势,摄影师赶紧按下快门。

拍摄之余,来自全国各地的家长们常会寒暄几句。他们最担心的是孩子上学的事,外地来的孩子很难进得了公立小学,要么上打工子弟学校,要么花高学费进国际小学。一天在拍摄场地,童模卓玛和卓伊的妈妈西贝跟鲍水抱怨,私立学校教学质量不行,期末考试,监考老师直接让卓玛改答案,结果把正确答案给改错了。

鲍水劝她:赶紧转学出来啊!那地方哪能待啊?

西贝笑了笑。她确实想帮卓玛转学,但来织里刚一年,没有门路。她问鲍水,能不能把谷歌的期末卷子借给卓玛练练。

上学的困难并没有动摇西贝在织里站稳脚跟的决心。“没有什么比这个挣钱更快了。”西贝说,虽然童模只能做几年,但是就这几年,就能挣出“正常人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

在织里待了一年,她已经克服了曾经的不适——两个不满 10 岁的孩子是家里赚钱最多的人,比她和丈夫多得不是一点儿。

来织里的家长们,很多抱着类似的心态,希望借助孩子的努力改变家庭的命运。作为织里童模的先驱,谷歌家就是典型案例。2012 年,鲍水顶着卖水果的丈夫的反对,抱着 4 岁的谷歌上了大巴,从山东威海来到了织里。她租了一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的单间,一辆小三轮,抱着谷歌去童装厂一家家挨个敲门推销,拍一件衣服 30 块。

六七年过去了,鲍水早已不需要为生计发愁。她的微信每天都能收到摄影公司的好友申请,因为很多厂家点名要拍谷歌,摄影公司搞不定她,就接不到这个单。有记者来采访鲍水和谷歌,用“00 后最火童模年入百万”作为标题。最近两三年,来织里的童模数量猛涨,竞争越来越激烈,说起这方面的事,鲍水有些怨念:还不都是这种标题招来的。

卓玛和卓伊,就是近一两年投身于潮水之中的孩子。但她们的日子不如谷歌好过,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没赶上红利期”。丈夫还在河北保定老家,西贝一人带两个孩子在织里四处找活,情绪时常烦躁。一天在拍摄基地,卓伊不太配合摄影师,总对着镜头做鬼脸。看到别的小孩还排队等着,西贝冲上去对准卓伊屁股踹了一脚。卓伊“哇”的一声哭了。

摄影师起身站到一边。10 岁的卓玛走过来对 5 岁的卓伊说,你能不能好好拍?

在拍摄现场,家长们没有跟孩子慢慢讲道理的时间——孩子不配合,意味着拍摄基地每分钟 3 到 5 元房租的损失,意味着摄影师、化妆师、前来监督的厂家工作时间延长,耽误接下一笔单子。童模圈子小,配合度不高的孩子,不出几天厂家和摄影师都会知道,订单就越来越少。

西贝带着两个孩子租住在镇外的村里,深夜拍完片,西贝得开二十多分钟的车到家。丈夫总跟她打电话说,别钻钱眼里去了,够了就行了,够了就行了。西贝的反应是,丈夫不在这个圈子里,他如果在这个圈子里混的话,看着大家都在拍,而且拍很多,怎么可能会不着急?

有天半夜,卓伊起来上厕所。一边上,一边迷迷糊糊地问西贝:妈妈,我们明天几点出门拍照?

“这是一个复杂的小世界”

鲍水向摄影师介绍说,这是北京来的记者,跟访谷歌半个月。摄影师后退了两步:你咋又把记者招来了?

一年前,鲍水经历过一件烦心事。电视台来采访谷歌,鲍水带记者去拍摄基地。记者顺道采访了一个名叫叶祖铭的男童模。他长着一张混血儿的脸,父亲是塞尔维亚人。

面对镜头,11 岁的叶祖铭说:“我叫叶祖铭,来自塞尔维亚。我的爱好是走秀、跳舞、影视表演、拍平面等,很多很多。做了两年多一点儿。反正这种赚钱方法比较容易,就像今天七十多件,大概八千块钱……我年收入高一点儿八十多万,低一点儿五六十万。”

记者问他的人生志向,答案是:网红。“网红就是轻松一点儿,明星嘛太累了。每个人都想富裕嘛,有个富裕的生活。然后找一个好看一点儿的老婆。”

镜头外传来大人们的笑声。叶祖铭伸手摸了摸下巴,接着说:“迪丽热巴那种,你懂的。”

节目一播出,叶祖铭就上了微博热搜,网友们说他是“油腻童模”。叶妈妈很生气,问鲍水要记者联系方式,鲍水说,不记得了。叶妈妈半夜两三点又给鲍水打电话,你想起来没有?

节目播出一年后见到叶祖铭时,他涨价了,180 元一件,在织里童模中排名第一。叶妈妈说,在织里最大的困难就是拍摄太多了,排不开,不给人拍的话,总觉得会得罪人。叶祖铭总结出了一种让重要厂家开心的方法:让他们约每天第二、三场的拍摄。因为拍第一家刚起床,状态出不来,拍最后一家时累了,情绪不好,不耐烦。

问叶祖铭,还想当网红吗?他回答说,只想当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一个打工仔。理由是:一、长大了,想法变了。二、你没有像他们一样举着摄像机问我。

厂家的版型没有打好就急忙拿来拍照,叶祖铭穿上裤子发现拍不出效果,有点儿生气:这 3 分钟,我已经损失 180 块钱了。印着 PUMA、CHANEL logo 的山寨衣服让他觉得土气,“乡下!”“我是卖掉我的尊严在拍摄。”“当然,我的尊严不值 180。”

电视台记者来的那天,看着摄像机刚在拍摄基地架起来,一位妈妈对鲍水说,你到时候看吧,人家肯定又说咱们用童工。鲍水心想,自己的小孩自己用,怎么就童工了?

记者走后,其他模特妈妈们过来劝她别再接受采访了,招来更多的小孩,竞争更激烈了怎么办?我们这也是为了你好。随后几天再来拍摄,有人问她,今天又会招来什么记者呀?再后来,那家基地渐渐没人愿意去了。

叶祖铭妈妈跟鲍水反复要记者的联系方式,她最终还是没给。她再也不想在报道里跟其他童模产生关系。与童星不同,织里大多数童模没有对外界宣传和出名的需要。童模职业生涯短暂,身高过了 160 就穿不下童装,父母只求安安稳稳挣到足够的钱。鲍水一遍遍地说,我带你去基地,她们是要骂我的。“这是一个复杂的小世界。”

摄影师赵世平来织里开摄影公司前,在北京的时尚圈工作,也做过童装摄影。在他眼中,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拍摄方式:

在北京,女孩们披着自然的黑发,化淡妆,不佩戴其他搭配,在镜头前自在玩耍,摄影师主要是抓拍,追求自然和放松。

织里的小孩则一人带着一个行李箱,里头装满了从淘宝买回的十几块钱的配饰,各种颜色的帽子和墨镜,印着大字母的帆布包和袜子。小男孩们的头发烫出一个个小卷,小女孩们涂上红唇,按摄影师指示摆出固定 pose。

从前在北京习惯的市场规则,在织里不管用。在北京,服装厂家通过广告公司找模特,厂家与模特不直接接触,产业链上各赚各的钱,不动别人的蛋糕。在织里,厂家与模特直接谈,再找摄影公司,往下压价。

赵世平的合伙人常常需要去跑厂家,拉拢关系。镇上的摄影公司一两百家,跟厂家维护好关系和拍出爆款同样重要,是行业共识。跑厂家时,总会碰到妈妈们带着孩子一家一家跑单,推销自家孩子。和订单不多的摄影师一样,妈妈们也会主动降价,以求换来一个拍摄机会。

谷歌早已不用经受这样的竞争。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六七年,某种意义上,谷歌已经成了和其他童模不一样的人——大部分童模只是作为“衣架子”,帮厂家呈现效果,而谷歌已经具备了引领风潮的能力。有一天她去湖州市区商场买了几件毛衣,一回镇上,就被熟悉的厂家看中了,马上借到厂里打版生产。

与此同时,卓玛和卓伊的妈妈西贝总为抢订单感到苦恼。有一次厂家需要找童模试版,她报价 3 小时 1600 块。结果有人直接用 600 块拍一整天把单子抢走。西贝气得不行,“这不是在扰乱市场吗?”还有一次,两个小孩一起拍,卓玛去晚了一会儿,另一个小孩儿已经把分给她的几件衣服给拍了。

拍摄基地老板从网上搜罗各种拍摄背景图,工业风、Ins 风……每几个月根据爆款网图重装一次基地。最新的风潮是买镜子,淘宝上一个童模在镜子前拍出爆款,各基地也纷纷买回镜子装上。一位大个子摄影师给谷歌拍照时,反复引导她,要拍出 Ins 风,“就那种 Ins,Ins 啊,懂吗?”

问摄影师啥是 Ins 风,他说他也搞不懂。啥火拍啥呗。

“让所有的客户都满意”

这两年,鲍水常看到家长带着小孩来摄影公司试镜,在她看来,其中很多人都吃不了这碗饭。“很多咱看着都丑得要死,但是他妈妈会觉得他漂亮。”

鲍水不爱和其他童模家庭打交道。她说,在织里没有真心的朋友,母女俩在一起就够了。7 年下来,鲍水手里累积了两千多个厂家资源,每天都会收到几十个微信好友申请,厂家、摄影师、其他童模的妈妈。妈妈们觉得鲍水出头了,肯定会帮助后来者。

一次厂家让鲍水帮忙挑一个童模,正好有家人去跑厂,厂家就让她们跟鲍水联系。而鲍水已经定下另一个童模,只好说不行。对方从此见到鲍水,再也不打招呼。鲍水灰了心,为了避免类似的是非,从此以后很少回应其他人的求助。“我没有那么多的口舌去跟他们废话。”

织里的童模行当,构成了一个体系完整、分工细致的产业链。镇上有十几家童模培训机构,负责人每天都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在你家学成之后,能去拍照赚钱吗?负责人不好直说——说到底,还是看颜值。颜值这种东西,你家长都没有给到小孩,怎么要求培训机构给?

一天下午,3 周岁以下小孩组成的“萌娃班”开始上课。教室里摆放一块 T 台板,边角装饰着 LED 发光棒。动感舞曲中夹杂着哭声,听到孩子哭了,一个家长赶紧推门进来,抱出门去安慰。最小的孩子只有 18 个月,负责人劝家长,小孩可能还听不懂老师说话呢。家长说,感受感受气氛也好。

有些培训学校会组织童模比赛。童模陈诺的爸爸带她去杭州参加“2019 小童星嘉年华全球盛典”,比赛为期 3 天,来了 5000 多个小孩,每人报名费 2000 元。只要参加,就能拿到最佳潜力奖、最佳模特奖、最佳童星奖中的一种,如果加钱,还有可能拿到最佳家长奖、全球形象大使等。连续两晚的颁奖晚会,都从下午 5 点开到晚上 10 点,一次上台 20 个孩子领奖,总共颁了 5000 多个奖。

陈诺拿了最佳模特奖,但爸爸却高兴不起来,他有点儿担心,怎么陈诺的仪态还不如参加培训之前呢?半年来,他在培训上花了三四万。

这些试图通过培训机构冲进童模市场的童模们,在鲍水看来,是家长没找对门道。

来织里前,鲍水和丈夫在威海卖苹果,出口到东南亚。生意由盛转衰,亏损了一段时间后,缩减规模,不存货,把存放苹果的冷库抵押给了银行。鲍水想带谷歌去织里拍照,丈夫死活不同意,觉得丢脸——大人没赚到一定数,让三四岁的小孩出来赚钱,这算什么事?

鲍水后来趁着丈夫出国谈订单,抱着谷歌上了去织里的大巴,票是童装厂家帮忙买的。上车之前,婆婆不停担心,这娘俩是不是被传销的给骗了?

厂家鼓动母女俩来织里,是因为看过谷歌的照片。谷歌从前胆小,上幼儿园整天不敢说一句话。鲍水常带谷歌去一家童装店买衣服,老板喜欢拍照,鲍水心想着孩子不能一辈子内向,希望镜头可以锻炼她,便让老板给她拍。

谷歌哭着不拍,鲍水带她下楼,板起脸说,你到底要不要拍,不拍咱上去拿衣服就走。谷歌看妈妈生气了,憋住眼泪,点点头,我要拍,要拍。

回忆这段往事时,鲍水脸上浮现出自豪的神情:她可能是看出来我不高兴嘛,也可能是为了讨好我,也可能的。

在威海拍一天的画册,能挣 100 块。鲍水开始给别人展示谷歌的照片,夸的人多了,谷歌渐渐有了自信,活泼起来。一天晚上,母女俩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鲍水问谷歌,我们去个更大的地方好不好?你想拍多少就拍多少。谷歌眨了眨眼,蹦出一句话,衣服多吗?鲍水说,多。

母女俩 2012 年来织里时,有名的童模只有 7 个,分别主导着各个身高段,抢手的小童没有(童模圈术语,专指身高 1 米以下的童模)。1 米左右的谷歌有经验,模样好,填补了市场空白。照片拍得多了,有了名声,厂家们纷纷指名要谷歌拍。新来的摄影公司便赶紧找鲍水,雪球越滚越大。

3 年前,是谷歌最火的时候,淘宝上到处是她的照片,拍摄预约排到了半个月之后。谷歌快上小学了,鲍水不愿让她去打工子弟学校念书,放出话去,谷歌一定要去最好的小学,否则就要回老家。熟悉的厂家听到这件事急了,说不能放谷歌走,动用关系送谷歌进了好学校。

谷歌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临近期末考试,每天有十几张复习卷子要写,化妆的时候、赶场的车上、摄影师布景的时候,一有零碎时间,谷歌就从口袋里掏出笔写一阵。

有天晚上拍照到 12 点,第二天睡过了头,鲍水跟老师说车爆胎了,要迟到一会儿。谷歌走进教室的时候,老师不在,同学们齐刷刷抬头看她。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迟到了。她的同学多是本地人,只有她一个人在当童模。每晚她会尽量洗个头,让拍摄时烫的头发卷在第二天直回来。

期末考后,鲍水开玩笑说要买几根甘蔗,考上 90 了就内服,没考上就外用。

别的童模家长一聊起孩子的学习,都把谷歌当作拍照不耽误功课的典型代表,不停夸奖,但鲍水总是尽量行事低调。她小心翼翼地控制谷歌的价格,永远不当价格最高的那个人。她总是叮嘱谷歌,你要记得,咱们都是靠厂家吃饭的。

刚来织里,谷歌就尝到过让客户不满意的苦头。那是她在织里的第三次拍摄。她换上厂家准备的新款童装,在镜头前待着,等摄影师给她一些指导。摄影师不说话,谷歌也不动,双方僵持着,快门声迟迟没有响起。

厂家代表看不下去了,等谷歌换上自己的衣服后,在沙发上丢下一把钱,10 张 10 元,凑了个整百,抱着童装跑了。

这件事谷歌一直记到现在。她说除了这次采访,没有跟人提起过。她将其理解为职业生涯中的一次教训:他们本来就是花钱找我拍照的嘛,又不是来照顾我生意。

回家后,她打开淘宝,搜索“女童”,对比着详情页上的模特图苦练姿势。如今,摄影师一举起相机,她自然地右脚迈出一步,收回,再侧身左脚迈出一步。捏帽檐、歪头笑,踮起右脚左手比耶……

面对采访镜头,她熟练地说道:我一定要努力把照拍好,然后让所有的客户都满意!

谈起谷歌的性格,鲍水最常用的形容词是“乖”。她能列举出一系列的例子:谷歌从没有发过脾气、不需要玩具来哄、在学校有很多朋友、被班主任疼爱、喜欢演戏、没人说谷歌一句不好、摄影师和化妆师是谷歌最好的朋友。班主任的母亲去世,班里只有谷歌一个人冲上去抱住老师,流着泪安慰她。按照班主任的形容,10 岁的谷歌“情商高”、“遇上事情可以跟她商量”。

鲍水说这些时,谷歌在旁边听着,不说话。

平日生活里的谷歌,偶尔会显露出和镜头前不同的一面。有一天,她拿着摆拍用的塑料照相机,想起了刚刚做过的科学作业:照相机利用了光的折射原理。她惦记着没做完的作业,两张卷子和笔放在一堆衣服中间。要是哪天放学不用拍摄,她会觉得生活美滋滋的。

问她是否有喜欢的摄影师,谷歌摇了摇头,没有。

那有没有讨厌的摄影师?

她突然拔高音调,多了去了,摄影师我都讨厌!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没有他们我就不用拍照了。

她想了一会儿说:有没有化妆师我都得拍照,所以说我讨厌化妆师有什么用呢?

而刚来织里一年的卓玛,还保持着对镜头的兴奋感。一天拍摄结束后,西贝请摄影师吃火锅,希望他给小女儿卓伊多推点儿单子。

卓玛抢着说,我也要!也给我多推点儿!

“我是不是也该去跑一跑?”

来织里前,西贝和丈夫在保定经营婚纱摄影公司,做了十几年。春节后的正月,是一年内营业额最好的时段,但西贝聊起家里的生意,不停感叹一年不如一年。下乡做活动找客户、预约拍摄、拍摄内景外景、初调片子、选片、修图和设计册子……从前期到出成品,过程烦琐,十几年下来,她觉得烦透了。

2016 年,卓玛参加走秀比赛得了奖,主办方说,可以将小孩输送到织里当模特。西贝第一次听说了这个小镇。她带着卓玛在上海、苏州、杭州玩了一圈,然后来织里拍了不到半个月,路费挣回,还绰绰有余。

从织里回保定后,她断断续续和厂家有些联系。2018 年初,她想,不如带两个孩子一块去织里发展。

和谷歌家的情况类似——孩子妈妈动的心思,爸爸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西贝丈夫听后的反应是:你肯定开玩笑的。“他没有考虑(来织里发展),因为他会比较注重男人的尊严……怎么讲呀,虽然爸爸个子不高,但是大男子主义还是蛮强的那种。”

这是许多童模家庭都曾有过的状况。7 年前,鲍水趁丈夫出国谈生意,带着谷歌离开了威海老家。夫妻俩从此两地分居,关系冷淡。谷歌很少和爸爸主动联系,有时爸爸打电话过来,鲍水需要逼着她接电话。

偶尔,爸爸也会来织里探望母女俩。有一次跟着她们去湖州市区吃自助餐,饭桌上说了一句话,鲍水听了情绪复杂:你们比我想象的好过多了。

即使来织里,鲍水丈夫也从不陪母女俩去拍摄。鲍水说:“我让他带谷歌去拍照,不可能的,他说丢人。他说我自己没赚到一定的数,还让闺女去赚钱?”

有次鲍水开车去车站接上丈夫,然后直接送谷歌去拍摄基地。到了现场,丈夫待了一会儿就要走,说我去洗车好了。丈夫来织里住的时候,鲍水有点儿不习惯,觉得“怪怪的”,好像家里多了个人。

谷歌已经习惯了在织里的生活。有一次她回威海老家,街坊邻居老冲着她喊“宝宝”。她搞不明白,宝宝是谁?她已经忘记了,那是她离开威海时的小名。

2016 年西贝带着卓玛第一次来织里时,丈夫从保定开车过来,把母女俩带回家。他看不惯童模这个行当,用西贝的话来说,丈夫当时讲话“相当难听”:“他就说这边孩子都是工具,你家长把那个作为父母的责任推到孩子身上。就那样说,说这不好。”

不过,西贝丈夫的脾气,没有鲍水丈夫那么强硬。两年后,他虽然不太情愿,还是开车把母女三人送到了织里。摄影公司的人劝他:孩子做这份工作总比大人容易些,在这边停留几年,孩子赚这个钱够她以后上大学、出国留学了。总比你自己继续奋斗给她挣,要来得容易一点儿吧?

他没作声,把车留给了西贝,一个人坐飞机回了保定。

刚来织里的时候,西贝最在乎的是两个孩子的学习情况,把当童模定位成课余兼职。西贝的父母打电话叮嘱过她,要让孩子好好上学,不能只顾赚钱拍照。“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过来,然后玩一玩儿,适当赚一些家用,就可以了。但是很多父母就指着这个赚钱,我当时就接受不了了。”

西贝接着说:“但是现在我感觉我能接受了。因为确实忙。”

卓玛和卓伊的奶奶后来也过来了,帮西贝照顾孩子们的饮食起居。新的一年,西贝考虑着给卓玛和卓伊多接点儿单子,反正来都来了。刚来那会儿,她想,一个月挣几万块钱就满足了,如今,一个月十几万也不满足——别的家长就带一个小孩,一个月拿到几十万没问题的,自己还带两个呢。

从前在保定,卓玛每个周末排满了班,上午文化课补习,下午中国舞,傍晚口才课,晚上爵士舞,钢琴则因为西贝接送不过来放弃了。家里楼下就有书店,小孩可以去图书馆待着。

而现在,整个织里镇上只有一家新华书店,一半店面铺满教辅,另一半的一半则在卖文具。模特又上学又拍照,几乎没有时间去学其他东西。有时候单子多了,卓玛拍到凌晨,第二天西贝就跟班主任找个理由请假。

一天拍摄的时候,太阳露了个脸就消失了,风冷冷地吹着,卓玛穿着短袖和薄卫衣,说小指头冻抽筋了。西贝在旁边劝摄影师,不如我们去找一个摄影基地,去室内拍好不好?她心里着急,毕竟,这个厂家之前就说要换模特了。

事情的起因是,有个和卓玛身高相似的童模妈妈越过摄影公司,直接跟厂家降价抢单。带着小孩挨家挨户地赔笑脸、送礼物、降低价格的妈妈,通常分两类:一类是新来的,急着打开市场,一类是身高快逼近上限的,着急抓住最后的机会。抢卓玛单子的小童模,已经不去学校上学了,偶尔请家教,妈妈每天带着她跑厂家找单子,摄影师赵世平说,“就是想捞最后一笔”。

2016 年刚来织里时,卓玛身高和同龄的谷歌一样,都是 133cm。现在,谷歌 140cm,卓玛已经到了 150cm。孩子身高不停上涨,西贝很焦虑。摄影师赵世平告诉她,卓玛这个年龄段长得很快的,再长上去就没法拍了。西贝轻轻点了点头。来织里一年,西贝有单就接,与摄影公司和厂家都会加微信,但不主动聊天,不“维护关系”,她相信人与人的关系是自然发展的。

但现在,她觉得织里不再是两年前的织里了,不断在想,我是不是也该去跑一跑?

与此同时,她为孩子的未来感到恐慌——模特是一份没有积累的工作,除了赚钱,对未来没什么帮助——西贝强调,这一点,她看得很清楚。

有化妆师和摄影师告诉她,不如让卓玛往成人模特发展,读半天大学出来,能挣多少呢?模特可就不一样了。她本打算在海南买房,把户口迁过去,将来让卓玛异地高考。但知道北京大学生毕业后的平均工资后,她又犹豫了——模特这个职业比起其他的工作,比如白领那些,赚得更多,感觉也不累啊。

他们都劝我,给卓玛多接点儿单子。他们都劝我,以后卓玛可以往成人模特发展。西贝反复念叨那些劝告,反复念叨我是不是要多接一点儿单?她问了好几遍,这次采访中,其他接受采访的孩子们一天最多能拍几件,未来有什么打算。

问到最后,她看向卓玛,用手撑着头说,卓玛还是接太少了。要不要多接点儿呢?

一天早上,西贝去摄影公司串门,跟老板聊天维护关系。老板聊到对童模市场的观察:某些人把孩子当成赚钱的工具了,靠孩子去赚钱,父母对吗?小孩子在上学的时候,使劲地接单,摄影公司不行,自己再去找单。我去,那是有多爱钱啊!

西贝没有说话。对方赶紧补上一句,不是说你,你不要多想啊。

西贝说:没事!抗击打能力会越来越强。

“我希望她走正规一点儿”

再过半个月,农历新年就要到了。西贝不想回老家过年,跟丈夫吵了一架。最终丈夫妥协了,同意来织里一块度过新年。今年过年前的光景跟往年有些不一样,前几年,童模们要忙到腊月二十八才收工,但今年,工厂早早关门放假,童模们也没单子可接,很多都回了老家。

一家童装厂的老板说,今年衣服销量不好,工人价格高,房租又贵,一半的童装厂都亏本。“2017 年,很多人买了好车,放鞭炮,房东不舒服了,马上给你涨价,30 万涨到 50 万。小镇上太高调了,赚点儿钱就飘起来了。今年生意价格又不好啦。”

西贝盘算着,等丈夫来了,还是要劝他留下来一块帮忙。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赚钱,她有点儿绷不住了。相比起卓伊,卓玛好带些,她喜欢带卓玛出门拍照,卓伊就在租的房子里跟奶奶待着。一到晚上,总是打电话催她回来。西贝心里不好受,感觉冷落了小女儿。如果想要多接单,她心想丈夫一定得过来。

过年前订单少,西贝心里着急。一天室外拍摄后,她请摄影师吃火锅,不停问,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把照片修出来啊?卓玛说,反正相机你现在就拿着,掏出来给她(西贝)看看今天拍得怎么样吧?第二天早上,西贝直接去了摄影公司,自己动手把卓玛穿着厚裤袜的腿修小一圈。

就在西贝想方设法多找订单的时候,鲍水已经在为谷歌考虑新的出路了。期末考试结束后,鲍水带着谷歌去万达广场吃饭。母女俩为吃完饭什么时候回家产生了分歧,鲍水想早点儿回去,她想让谷歌拍一个试镜视频,有一部电影要招女主角,号称中国版《这个杀手不太冷》。但谷歌不太愿意。

谷歌说,吃完饭要逛街,还要看电影。鲍水说,那视频什么时候拍?谷歌说,要不别拍了,你看人家女主角 13 岁,我才 10 岁呢。

谷歌不着急,但鲍水着急。她着急的不只是这个试镜视频,更是谷歌的前景。虽然还顶着“织里第一童模”的称号,但鲍水心里清楚,随着谷歌越长越高,往后的订单,只会越来越少了。

有一天在拍摄场地,谷歌拿出手机在淘宝上给自己挑一套睡衣,她不满意妈妈挑的。她在搜索框打下“女童睡衣”,第一个页面出来,她对着屏幕喊了一句“马戏团!”化妆师很惊讶,“马戏团”今天有来吗?这是谷歌几乎每天都会碰上的另一个童模。

不一会儿,她又在淘宝上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小朋友。但是谷歌本人,近来已经很少出现在淘宝上了。有摄影师说,谷歌是“老模”了,而淘宝上倾向小模特,小小的看起来才可爱,“小可爱”、“小月月”,现在人气最高。谷歌现在接的单子,厂家拍完直接在微信朋友圈卖。“现在我们全部是厂家。网店很少用大孩子的,网店一般的不会超过 1 米 3 的。”鲍水说。

拍童装也是个苦力活,反正我们是拍够了,鲍水寻思着,以后谷歌就去当女演员。去年冬天,母女俩在横店拍戏度过。正月十六开学,母女俩为了拍完戏分,到正月二十几才回到织里。

同样都是接受拍摄,带给鲍水的完全是两种感觉——在横店,我都要急疯了,我就那种感觉,真的。总共不到两百场戏,四集好像,能急死。因为拍戏不跟咱拍平面一样,平面那儿以咱为主的,对不对,他都以我为主,拍我就行了,就这样的。你拍戏,你要等这个,等那个,哪个都比咱牌大,咱都得靠人家。对不对?

有戏的时候,谷歌 5 点钟起床化妆,然后一直等着,什么时候有戏演,不知道。但又不敢不等,鲍水害怕错过机会。这种空等着无事可做的状态,让鲍水很不适应,甚至抓狂。等一天,工钱几百块,比拍平面差远了,但鲍水还是愿意等。演员嘛,比模特有前途。

鲍水说,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将来要把谷歌送上专业演员的道路,考艺术类院校。“我希望她走正规一点儿,现在童星吧,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毕竟长大那天,还是要真才实学的,对不对?”

拍照时,化妆师跟谷歌开玩笑:你要是早睡早起长高高了,就拍不了了,你现在还能拍两年。谷歌回答说:“我想早睡早起……我妈不允许啊。”平常时候,拍完照回到家大概 10 点、11 点,单子多了,会拍到凌晨。这样的日子,她过了 7 年。

但现在,鲍水打算让谷歌早睡了,甚至考虑让她每晚 8 点就睡觉。谷歌个儿长得有点儿慢,比同龄的卓玛已经矮了 10 公分。对于当童模来说,这是好事,意味着可以多拍几年。但鲍水现在考虑的已经不是童模的事了——以后要当演员的谷歌,必须长到 1 米 68。

春节之前,鲍水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去年去横店拍的戏一直没上映,导演说,没有拍完,春节前会继续拍的。问了好几次,导演都说一定会拍,但总是没个准信。鲍水已经不好意思再问了,但又不甘心。

打算让谷歌拍试镜视频的那天晚上,鲍水在商场餐厅的饭桌上问谷歌:“那你好好说,你喜欢拍戏还是拍平面?”

“我喜欢像我同学一样。”

回程的车上,鲍水再一次问谷歌:“你摸着良心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拍戏?”

“摸着我的良心说?你确定?”

“你逼我的,你让我摸着我的良心说的。”谷歌说。█

本文刊载于《智族 GQ》2019 年四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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