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男朋友说很多消极的话我说被他害了我问他爱不爱我了 他说他想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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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假灵异崩成玄幻,ooc天雷,地缚灵叽√

  蓝忘机睁眼时,房门处立刻传来一声轻响,合上了,一直在暗处窥视垂涎的东西还是不敢和他硬碰硬,在他睁眼前便迅速隐去。

  这间旅馆在公路转弯处依山而建,路旁还有一道不知起源的山泉水,三层小楼,被反弓大煞的风水克得死死的,生意半死不活,如今只剩了老板和老板娘两人打理,多雇一个人都是亏本。好在往南十多公里有个村子,几年前改做了民族风情度假村,这才给小旅馆带来一点苟延残喘的收益。

  反弓煞破财,聚阴,惹病厄,犯桃花。蓝忘机到这里之前,这里小鬼成祸,基本上每间客房里都有一只等待吸人阳气的小鬼,来这里住一夜的旅客,丢些物品或萎靡不振是轻的,鬼压床和患大病都是常有的事。

  蓝忘机来之后,清了十之七八劣性难改的鬼,留那些温和的灵,平时只取旅客十分微末的阳气维持自身,作为回报,会护佑旅客一夜平安。

  蓝忘机自然也是如此,不同的是,他是一只地缚灵,始终走不出这间二层走廊尽头的房间。地缚灵一般会被身死之地困住,可周围的灵都说,小旅馆虽然邪气浓阴气重,却从未发生过命案,蓝忘机就是在某个夜里,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而蓝忘机本人,则完全没有生前的记忆,只隐约记着自己的名字,此外一概不知。

  现在到了旅游淡季,老板去村子里帮农工,只剩老板娘一人在前台用老旧的大肚电视机看节目,音量开得极大,二楼都听得清楚。外边阳光正好,传来几个孩子嬉戏打闹的声音,蓝忘机走到窗边向下望去,正好看到一辆满是泥点的白色皮卡停在路边。

  车主似乎是想在细石铺成的简易停车场停车,但平地上有孩子在追打玩闹,挡了他的路。他不鸣笛也不出声提醒,只是默默停在了一旁,熄火后拉下了遮光板,将腿翘上了仪表盘,一只手搭在车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合着莫名的拍子敲击车门,指尖夹着一只将燃未燃的香烟。

  车前玻璃上贴了隔热膜,一层黑色的阴影将车内景象涂抹得模糊不清,但蓝忘机无端觉得,对方似乎是在看向这边的。

  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令他微微皱眉,好在对方并未让他等太久,或者说,那群孩子很快又发现了别的游乐场,从这里离开了。搭在挡风玻璃前的双脚收了回去,车窗外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将燃尽的烟头丢进石子的缝隙里,车轮碾过,皮卡车稳稳地停在了旅店的停车场内。

  随后车门打开,走出了一名俊朗的年轻人。

  说他俊朗,这是十分客观的评价,那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牛仔夹克,微长的发用一根红绳随便在脑后绑了个揪,额发横七竖八地乱翘,瞧着没个正形,可一笑又显得乖巧阳光,那双桃花眼少说占了一半的功劳。他从车后座上拉出一个半人高的黑色包裹,一甩到背上,长腿一勾便关上了门,低头摆弄车钥匙。

  看了他一会儿,蓝忘机才发现,他并非在摆弄车钥匙,而是在摩挲钥匙上挂着的一个白色吊坠。离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那人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将车锁上,这才转身背着包进了旅店大门。

  楼下响起了老板娘的大嗓门:“几位啊?”

  那人带笑的声音听不太清:“就我一个。”

  “单人间?身份证拿出来我看一下。”老板娘道。对方却说:“大床房吧,最好是二楼的。”

  蓝忘机心中微微一动。

  老板娘狐疑道:“……也不是不行,不过小伙子,二楼就一间大床房,在走廊最里面,平时晒不到太阳,潮气有点重,你确定吗?现在没什么人来,我这儿全是空房。”

  蓝忘机听到对方轻轻笑了一声,并没有改变主意。老板娘给了他房卡后又指了方向,仁至义尽,继续看她的电视剧,而那人则背着他巨大的背包,慢吞吞地向楼上走来。

  可能是背包太重,他走得极慢,好半天才刷开了房间门。蓝忘机回身便看他推门而入,抬手插上电卡,将背包扔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又从侧兜摸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多。

  这间房因为背阴,过于阴冷,老板娘一般也不会把住店旅客安排到这里,三楼还有几间朝阳的大床房,对于这个生意惨淡的小旅店来说足够了。偶有来客,特别是女房客的时候,蓝忘机会自觉到衣柜里面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扰,绝不过多探知对方的隐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来。

  那人将喝完的水瓶随手放到梳妆台上,背包拉开,掏出几件换洗衣物,似乎是想洗个澡。他走到衣柜边略停顿了一下,从脖子上摘了什么项链之类的物件随手一挂,随后慢悠悠地拎着衣服进了卫生间,片刻后传来了花洒水流喷涌的声音。

  蓝忘机走到衣柜边正欲进入,却被一股温和的力量不由分说推开,他这才看到,对方随手摘下、挂在衣柜把手上的,是一枚红绳系着的古旧铜钱。

  铜钱外圆内方应天圆地方,上有帝王年号,更传过万人手,得万人阳气以应人,具天地人三才之德,有辟邪消煞的功效。有意无意,蓝忘机被现在这枚铜钱生生拦住,无处可去,只能坐在屋内等他出来。

  最好能将铜钱也收起来。

  他带着铜钱,蓝忘机是不怎么意外的,此人一进门,那种与生俱来的纯粹灵气便扑面而来,是个难得一见的命格,从小到大应该没少被邪祟觊觎过,但对方精气神十足,显然并未被缠身,身上定有护身的法器。玉佩,罗盘,长命锁,护身符,随便哪一样拿出来,蓝忘机都不会吃惊。

  对方这个澡洗得格外久,花洒冲淋的水声没怎么停下来过,排气扇功率过低,以至于整个房间都泛起了湿润的潮意。蓝忘机听到他心情颇好地哼着歌,分明是此前从未听过曲调,可偏偏听进耳朵里,落在心底,却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正想走近了仔细听听,却忽然感到身畔泛起一阵淡淡的凉意。

  蓝忘机猛地回身,看到一个体量孱弱的男人不知何时蹲在房间角落里,正目不转睛地看向这里,漆黑不见眼白的眼中满是垂涎。

  见蓝忘机看过来,他一指浴室,咧开猩红的嘴笑了笑,露出森森白牙:“我要吃那个。”

  这间旅馆风水太差,滋阴养邪,鬼是永远都清理不干净的,蓝忘机默然挡在浴室门前,并未让路。

  那只鬼一见他不准备让开,便慢吞吞展开皮包骨头的细长手脚站了起来,盯着浴室门,眼中贪婪之色尽现。他站起来,蓝忘机才看清这鬼虽然孱弱细瘦,却有一个浑圆的肚皮,如同女子怀胎八月,而肋骨绷着一层黑皮,根根清晰可见。

  鬼站起来,口水顺着齿缝滴落,慢吞吞地向这里迈步,重复着嘟囔:“我要吃那个……我要吃那个……”

  走出两步,猝然迈开苇杆似的双腿冲了过来,尖叫一声,枯瘦成了爪子的手抓向蓝忘机的脖颈。蓝忘机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看准了方向向墙角用力一甩,那饿死鬼头部重重撞到墙上,身体像一团破抹布滑了下来,捂着自己的脖颈凄厉尖叫,觉察到蓝忘机靠近,立刻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饿死鬼虽然顶着个硕大的肚皮,但喉管窄小,脖颈脆弱,根本无法进食。饿得要命,却又吃不了东西,这种感觉足以将他们逼疯。野坟岗常能见到饿死鬼偷吃贡品,状如疯魔,喂进嘴里却也只能嚼一嚼味道,永远无法缓解腹中饥饿。纯净的灵气则是他们最好的食物,也可能是唯一能带来饱腹的东西。

  那鬼先前被一击摔了脖子,哆哆嗦嗦地托着脑袋想要爬起来,蓝忘机却并没有给他机会,干脆利落地彻底拧断了他的脖子。

  蓝忘机站起来,看着饿死鬼消散在空气中,指尖微微发抖。

  饿死鬼看起来皮包骨头,实际多年夺食,力气大得惊人,再加上有个极重的肚皮,方才将他甩到墙角那一下,看似轻易,实则耗了十成十的力气,现在微微有些灵体不稳。

  正在这时,浴室门打开,那人换下了那身脏兮兮的衣服,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和一件更宽大深色纯棉短裤,带着旅馆沐浴露的香气,用毛巾擦着发丝上的水珠。他径直穿过蓝忘机透明的身体,拉开那个半人高的背包,在里面翻找一阵,拎出了一份外带晚餐。

  一次性餐盒上印着度假村标志,那人倒是个会享受的,出门在外也没委屈了口腹,晚餐点了一份辣子鸡丁,一份清炒油麦菜和一份鱼香豆腐。

  打开了三盒菜后,塑料袋里还有两个饭盒安静躺着。他略有着疑惑的“咦”了一声,再一翻,连餐具都是两套,不由得失笑,自言自语道:“怎么多给了我一份饭,我点太多了吗?看起来这么像两人份?”

  他将两盒米饭都打开,其中一盒拉到自己面前,另一盒推到一边,拆开餐具吃了起来。蓝忘机看了看挂到衣柜门上的铜钱,那人似乎并没有要将它戴回脖子上的意思,而他手脚腕处都有细细的红线,应当也是铜钱,短暂取下一个也许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但蓝忘机不敢保证。

  为了提醒他戴上铜钱,也为了方便自己进到衣柜里,思来想去,蓝忘机走到梳妆台边,挥手将那个空矿泉水瓶打落在了地上。

  这一声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很是突兀,那人刷视频时的笑声戛然而止,抬眼看到塑料瓶正在地上打转,呵道:“呔,何方妖风在此作祟!”

  说完他好像把自己也给逗笑了,慢悠悠走过去,将那个空瓶丢到垃圾桶里,半分目光也没有匀给那枚铜钱,好像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看他这么不当回事,蓝忘机也只能认为缺一枚铜钱对他影响不大了,只是方才灭杀饿死鬼时他自己都脱力到灵体不稳,需要尽快巩固。

  巩固的方式有许多,可承香火供奉,可食五谷精气,可自行调理,最简单的,还可以直接从具有灵气的宝具或是人身上提取。

  而现在房间里就有一位灵气充沛到吸引了远方饿死鬼的人——毕竟若这家伙一直在旅店附近徘徊,此等恶鬼,蓝忘机不可能不知道。

  蓝忘机偏头望向那名年轻人。那人无知无觉,还顺手接了一个电话,开了免提将手机随手放到桌上,道:“什么事儿?”

  电话里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魏无羡,你现在在哪儿?”

  蓝忘机想,他叫魏无羡。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名字有着莫名的悸动,三个发音听在他耳朵里,就像在心底开出一朵小花。

  魏无羡往嘴里扔了一块鸡肉丁,随口报了旅店名,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半晌,道:“确定是今天吗?”

  魏无羡敷衍地嗯嗯嗯了几声,说:“我怎么可能记错日子。”

  “也是,每一天都是划着日历过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生的都不会记错今天。”

  魏无羡似乎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却骤然传来好大一声响,如同金属相互摩擦,刺耳得人骨头发麻。魏无羡伸手将扬声器堵住,等这一阵过去,才道:“温情?你那边怎么了。”

  名为温情的女子说话时带了点喘,低声骂了一句娘,匆匆道:“没事这别致的小东西有点顽强,你忙你的吧还是你那边比较重要,靠老娘干完这一票就收拾行李回老家继承亿万家产去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没留一点余地。

  魏无羡将手机扔到一边,继续吃他那一份饭,没吃几口就搁了筷子,躺到床上聊微信去了,似乎是在问刚才那个电话的事。蓝忘机无意探听对方隐私,他现在需要的是赶快稳住灵体,毕竟这位旅客有些与众不同,是一块活的唐僧肉,他有预感,今晚兴许会十分漫长。

  也就是在这是,他忽然发现,魏无羡不知什么时候拆了两套餐具,将一双没用过的筷子竖直插在了那份多余的米饭里。

  蓝忘机不知道他这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这又确实是一个意外之喜,五脏藏精气而不泻,故满而不能实,五谷为养,以补精益气。而筷子直插饭上,是为供筷,本就是为身死之人准备的,再适合现在的蓝忘机不过,此举实属帮了大忙。

  明知他听不到,可蓝忘机还是认真对他说了:“谢谢。”说罢回身用餐,自然没有看到那一声谢落地之后,魏无羡不自觉皱起的眉头。

  魏无羡这一天聊得够久,蓝忘机在一旁调息了好一阵,才看他在床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坐起来,慢吞吞地走到桌边。可能是因为饭菜已经凉透了,他也没有心情再吃,只是扫视两眼便将餐盒收了起来,统一装进塑料袋放在垃圾桶旁边。

  做完这些,他好像有些无所事事,在房间里踱了几圈步,索性将电视机打开了。

  蓝忘机不由得抬眼看他。

  近几年已经很少有旅客会打开电视了,都是裹着一路的风尘匆匆在浴室洗刷干净自己,然后一头栽进枕头里,订大床房的一般是情侣或夫妻,这样亲密的关系,疲惫之下却也疏离得像陌生人,各自看着手机,在熄灯时说出一声吝啬的晚安。

  再或者,用另一种更耗费体力的方式打发富余的时间,而那时的蓝忘机在衣柜里,封闭五识如老僧入定。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自我约束,再加上他又是个寡言的性子,与同旅店的灵也不曾有过太多交流,若不算老板娘音量极大的电视剧,被困在房间的这几年,他几乎完全没有接收外界信息的机会。

  ——如今得了机会,自然微微有些期待。

  魏无羡有些生疏地研究着电视机的开机方法,绕了一圈也不知道开关键在哪,颇有些自嘲地低低笑了一声,准备打内线电话问问老板娘。蓝忘机看他在原地晕头转向,最终走到床头柜旁,忍不住指了显示屏底端正中央的商标,道:“是这里。”

  他本是自言自语,并不指望魏无羡能听到,但对方却猛地回头,目光准确地落在他手指的方向。有那么一个瞬间,蓝忘机甚至产生了错觉:他是可以听到的。

  可是阴阳两隔,这想法实属天方夜谭。

  只见魏无羡一拍脑门,将手中的什么东西扔到床上,走来准确地摁下开关键。蓝忘机走过去,看清他随手一扔的,正是电视机的使用说明书,为方便旅客,一直是放在床头柜的,就在电话旁。

  真相如此,难免令人有些失望。

  房间的电视可以连接旅店的无线网,频道只能收看地方台,倒很有几部免费的电影可以看。魏无羡翻了几圈,随手挑了一个老掉牙的歌舞电影播放,仿佛只是为了听个响,自己躺到一边玩起了手机。

  这么一来,蓝忘机到成了唯一的观众。

  电影是几十年前的,现在看来画质感人,画面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浮夸浪漫。电影中大雨倾盆,现实的窗外竟也应景地响了几声闷雷,算不可多得的沉浸式观影体验,而男女主角情到浓时,在暴雨的屋檐下拥吻。

  蓝忘机看着成串的雨珠滑落,耳畔却莫名地响起一名少年的声音:

  “六七十年前的电影了,技术所限,拍摄雨景要预先在水中掺入牛奶,这样的‘雨’才容易被摄像机捕捉。”那声音含着笑在他耳边说:“你说他们接吻的时候能不能尝到牛奶味啊?”

  嗓音年轻得过分,又压得低,虽说四周闷热晦暗,但两人贴得极近,几乎连彼此的体温都能透过衣衫印在皮肤上。蓝忘机感到自己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窗外的暴雨,窗内的拥吻,一切都与记忆的某个角落相互印证,继而完美复刻。

  他任由记忆回放,那人又靠近了一些,有什么粘稠冰凉的液体滴在他裸露的手臂上。他意识到那是某年的夏天,他与一名年龄相仿的少年用老旧的台式电脑看电影消遣,滴到手臂上的是融化的奶油雪糕。他知道,是因为他尝到,那名少年凑到他脸侧,在他唇角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是这样的味道吗?”

  廉价的奶油雪糕甜腻粘稠,融化成唇齿间挥之不去的甜,几乎发了苦味,木棒连带着小半根雪糕落到地毯上,第二天应当是一场令人头疼的清理。只是拥吻着倒在被褥间的两人没时间考虑这些,少年在一片漆黑中捧着他的手臂,将那一滴融化的奶渍细细舔舐干净,语调快活而无半分歉意:“不好意思啦……师兄!”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蓝忘机气息微微有些起伏,四下扫视一圈,见还是熟悉的房间,不远处魏无羡半靠着枕头自顾自玩着游戏,而电视上播放的电影早已结束,返回到了初始菜单界面。

  蓝忘机将脸埋进掌心,轻而缓地呼出一口气。

  不知其他鬼会不会做梦,但这确实是他能想起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回忆,关于一名于他而言意义非凡的少年,而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

  魏无羡在手机上过完了自己的前半夜,再没有电话打来,也没有出门,手机一直是横屏,扬声器里传出轰轰烈烈的打杀声。临近十二点时他好似困了,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才终于舍得将手机扔在一旁,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

  蓝忘机调息了半夜,熄灯时才睁开眼睛,见房间里唯一的活人扯开被子,迈腿钻了进去。不过在里面躺了一会,就被热到,三两下蹬开被子,揉成了一个长条抱在怀里。

  过了会儿,听他呼吸平稳,也不再乱动,蓝忘机才从一旁的沙发上站起身来,轻轻向他走了两步。

  蛰伏在黑暗中的危险随时会降临,蓝忘机不敢离他太远,索性走到床边,守在他身侧。

  临睡时的那一番姿势调整惊天动地,不但甩了半截被子在地上,还将床单都蹭得皱了起来,是个睡觉不太安分的主。大床摆放的位置并不是很好,靠墙靠的是卫生间的隔墙,受“阳动”之扰,他睡得不是很踏实,睡梦中也微微皱眉,蓝忘机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帮他揉开,手伸出一半,才忽然想起,阴阳两隔,他帮不了这个忙,只能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收手之后,魏无羡好像睡得更不踏实了,翻身换了一个姿势,侧躺着,离他的方向更近了些。蓝忘机注意到他翻身时将本就宽大的领口蹭得更开,露出心口一道淡色的疤痕。

  陈年旧伤,早已痊愈,只留下了一道微微凸起的瘢痕。这个伤离心脏太近,又太严重,由不得蓝忘机不侧目,它就像是心脏生生捅进利刃,刺进肋骨的缝隙,将心豁开一个口子,再经过许多时日的调养,才堪堪将那道深壑愈合。蓝忘机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忽然发现自魏无羡进门之后,自己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观察过他。

  魏无羡是一名十分特殊的旅客。

  灵气浓郁,带着法器,可细细看他,却发现他面色过于苍白,眼下甚至还有淡淡的乌色,窗外雨落狂流,再加上房间背阴,室内气温二十多度,他却在鼻尖起了一层细汗,后背的衣服也紧紧黏在身上,不消说,定是煞着虚汗。

  全身虚热,阳火虚弱,精亏血少或五脏受损皆可引起。结合他心口的伤痕,蓝忘机猜测他应当是心脏受创,损了心火,不知是遭了多大的难,少说是生不如死的痛楚。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便如同钢针在他心中某个角落轻轻扎了一下,不重,却令人莫名的不安与焦虑。

  蓝忘机还想再好好看一看他,却忽然听到房间另一头传来一声金石交击的脆响,在空荡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尤为诡异。循声望去,只见一枚光滑圆润的玻璃弹珠从电视柜下的阴影滚出,静静地停在了床尾。

  蓝忘机目色一沉,低斥道:“出来。”

  房间静得落针可闻,却没有任何灵或者鬼现身,只是片刻后,又一颗圆溜溜的弹珠滚了出来,在先前那颗上轻轻一撞,将它撞得离床更近了些。

  足部离心脏甚远,本就魂魄浅薄,再加上脚底遍布诸多重要经络,对应着人体五脏六腑,阴煞要想攻击一个人,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地方,特别是人在睡觉的时候,心神失守,极其容易着道。无论对方是什么,蓝忘机都不敢让它再靠近魏无羡半步,快步走到床尾,隔在了电视柜与大床之间。

  一片死寂中,他附身将那两颗弹珠拾了起来,瞧着不过是普通的玻璃弹珠,表面摸起来并不光滑,似乎是被当做玩具玩过许久。两枚玻璃珠子静静躺在他手里,就在蓝忘机准备将它们丢掉的时候,忽然变得血红,随后掌心传来清晰的湿润感。

  蓝忘机将弹珠在掌心微微一转,殷红印记将地缚灵苍白的手掌一分为二,珠子上沾染的是血。

  就在此时,他脚踝处忽然一紧,一股巨力骤然将他向床底拉去!蓝忘机先前一直死死盯着电视柜底,倒是对床下放松了警惕,被埋伏的邪祟抓住机会,猛地拉了下来。

  蓝忘机一时不察,被生生拽倒,肩膀重重磕在地面上,他深知自己决不能被拽下去,用尽全力向床底虚无的黑暗一脚踹出。

  一脚仿佛踏上实质,暗处传来一声低哑的吼叫,对方似乎被踹得不轻,拽住他脚踝的力气都松了少许,蓝忘机抓紧机会,双手撑住床板和地面将自己用力向外一拽,趁机救出了大半的身子。而隐藏的鬼也并未放松,在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后迅速调整,此后蓝忘机踹出的每一脚都踹了空。

  两只鬼仿佛在进行一场漫长而寂静的拔河比赛,谁输了就要被打得魂飞魄散,蓝忘机越是用力,越是心惊疑惑。多数鬼魂的状态与死前的状态一致,而蓝忘机一向对自己的力气十分有把握,没想到用了十成力,却也只是与那只鬼不相上下。要说床底狭窄,并不方便动作,也难以用力,普通人在这样的环境下能用出的力气最多只有七成,而若对方是一个常年锻炼的壮汉,那应当藏不了这么深才对!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时,蓝忘机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两声轻而又轻的脚步声,正停在他身侧。他还以为是魏无羡恰好在这时起夜,却不想抬头时,一眼扫了个空。

  站在他旁边的,并不是一个人,或者准确来说,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自腰部血肉模糊的创口而下,在他身边的,是两条浸透了血液的腿,上半身却不知所踪。

  蓝忘机在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方才的脚步声那么轻浅,也知道了为什么床底的鬼可以藏得那么深,难以够到。

  因为它们都只有一半,脚步轻,体积小。

  那两条腿没给他更多的时间,甫一站定,便抬脚踹了下来,仿佛是在报方才的一脚之仇。那腿阴损得很,直冲面门,力气又大,蓝忘机不敢让它踹结实了,只得偏头躲开。

  这一躲,让本就受伤的肩膀更受一击,顿时失力,整个人都向床下滑了一截,半身都进了床底。

  床脚支柱发出受力过度的咯吱声,灵体远不比肉身,蓝忘机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飞速消耗,再加上它们里应外合,难以对付,便不敢再耗下去,用尽全力将自己的下半身从床底拔了出来,连带一条自以为胜券在握便放松了警惕、被拉着滚出床底的腥臭鬼影。

  用力过度,几乎有些头晕目眩,蓝忘机站稳后不动声色地背手扶住墙角,看那半身鬼影伏在地上,恶狠狠地瞪过来。鬼影很清楚,要想分一口上等的灵气,必须得过地缚灵这一关,于是在短暂的对峙后,立刻扑了过来。

  它爬行得极快,几乎瞬息就到了蓝忘机脚边,拽住他的腿企图向上爬。蓝忘机立刻抬脚想要踢开它,但鬼影几乎烂成了枯骨的指节狠狠抓着他的小腿,张口欲咬,恰在这时,总是很迟钝呆笨的下身也赶到,被蓝忘机一把捉住,将那只脚塞进了它自己嘴里。

  鬼影一口咬得不轻,一瞬间污脏的脸上竟然有类似疼痛的神色一闪而过,喉咙里发出咆哮般的闷声,旋即松了口。蓝忘机用那两条腿用力砸向鬼影面门,几下之后,下半截身体才在他手中后知后觉地开始挣扎,鬼影揪住他的腿不肯放手,断口拖着一截破碎的脏器在地上蠕动不休,将地上涂满了腥臭的血液。

  它将地上涂满了血液,让蓝忘机无处可躲,在混乱中踩到,脚底一滑,向后跌了下去。

  蓝忘机眉头紧蹙,心道不妙,而鬼影眼中尽是狂喜,但下一刻,便只剩了愕然与恐惧。

  蓝忘机感到自己被一股柔软的力量托住,并未完全倒下去,而手中的半截鬼影却仿佛被什么力量吞噬,正一点点化为飞灰,几个瞬息便不见了踪影。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脚底的鬼影痛失半身,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转身想要逃开,但蓝忘机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短暂的诧异后上前一脚踩上它后背,阻止了它的逃离。

  脚下的鬼影扭动挣扎,满面惊恐,蓝忘机回头看向身后,只见衣柜门上挂着一枚红绳拴着的古拙铜钱,正在黑暗中散发出几不可察的淡色光晕,几息后暗了下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蓝忘机心下了然,附身将那半截鬼影自后心拎起,毫不犹豫地递向铜钱的方向。那鬼影长大了嘴巴,却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叫来,整只鬼如同入了火堆的雪花飞速消融,转瞬便灰都不剩下一撮儿。

  铜钱闪了闪,复又归于沉寂。

  蓝忘机之前想过这枚铜钱会是法器,却没想到这法器威力如此之大,鬼物触之即融,绝非凡品。蓝忘机试探地向铜钱伸出手,感到熟悉的斥力抵在他掌心,却没造成任何伤害。

  魏无羡到底是什么人?蓝忘机回头看他,发现宽敞的大床上,魏无羡双腿夹着被子角占据半边,被子铺满的另半边,床褥凸起一个鼓包,仿佛藏着什么东西。

  方才分明什么都没有。

  蓝忘机心下一紧,立刻向魏无羡的方向冲去,口中不由自主地喊出:“魏婴!”

  变故在瞬息之间发生。

  那鼓起的被褥仿佛压着一个巨大的水球,在蓝忘机赶来的瞬间悄然炸开,浓黑的液体在床褥上弥漫,所触之物都如同掉进了黑洞,不见踪影。蓝忘机恨不能再快一点,在手指触到床脚的一瞬间,眼睁睁看着那墨色就要触上魏无羡的脊背。

  魏无羡却在此时骤然睁眼,自床上翻身而起,双手掐诀,斥道:“离火!”

  九道火雀平地而起,如囚笼般,将那一团黑水困在其中。那水如有生命一般,在笼中左突右撞,发出尖啸,而阴阳有隔,这叫声魏无羡听不到,神色凝肃地抬掌压下,火笼便越缩越小,连带着其中的黑水被压成巴掌大的一块,被魏无羡从枕下摸出一个玻璃瓶装了进去,封好瓶口后,漫天火雨便消散了去,四周完好无损,一切都如同幻觉。

  虽说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但蓝忘机知道,这都不是幻觉。

  他站在原地,忽然发现,自己果然对魏无羡知之甚少,甚至是从未了解。

  魏无羡也在原地静静站着,忽然若有所感地抬头看向这里。蓝忘机对上他的目光,看到他眼里映着房间的景象,唯独他所在之处空空如也。

  阴阳两隔,他应当是看不到的。

  魏无羡抬脚自他身体中穿过,走到自己的大背包旁,从中小心地捧出一个木盒。蓝忘机转身,正看到他打开盒子,双手取出一盏老旧的油灯放在桌上,将方才捉住的黑水当做灯油,再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蓝忘机猜到他要点燃油灯,却没想到他将手中的东西掰开,几滴殷红的液体滴上灯芯,幽蓝的火苗燃起,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味。

  然后他听到魏无羡颤着嗓音说:“……蓝湛。”

  有那么一个瞬间,蓝忘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魏无羡冲过来紧紧地搂住他,他还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许多年来第一次被人这样拥抱,用力到恨不得两个人永远不要分离。

  他这才意识到,幽蓝火焰照射之下,墙壁上,有一道属于他的影子,正与魏无羡的纠缠作一处。

  “你……”他张了张口,魏无羡在他愣神的间隙,从腰腹一路摸上去,到肩膀,到脖颈,仿佛是在确认他的存在,最终捧起他的脸,哑声道:“你……你还不记得我对不对?没关系蓝湛,慢慢想,我很快就让你想起来。”

  他转身到衣柜前摘下那枚铜钱,递到蓝忘机面前。

  蓝忘机看着它,试探伸手,这一次不再有阻碍,那枚铜钱轻而易举地被他捏在指尖,他忽然觉得,这枚铜钱是如此熟悉,而魏无羡亦是。

  回忆翻涌着墨色的海潮,结束于魏无羡附身落在他唇角的一个吻。他便想起了那个暴雨不息的夏天,天气预报里数不清的雷电预警,还有奶油雪糕味的亲吻。

  魏无羡迷迷糊糊醒来时,感觉有人在轻轻捏他的耳垂,想碰又怕打扰到他睡觉似的,指腹轻轻摩挲一下,再用食指轻轻一捏,一点劲都不敢多用。他觉得痒,又觉得好笑,于是当真笑了出来,耳畔的那只手便迅速移开,换成额头的一个早安吻。

  蓝忘机轻声说:“吵醒你了?”

  魏无羡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眼睛没有睁开,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然后搂着蓝忘机的胳膊又睡了过去。睁眼时已经到了中午,房间里正弥漫着莲藕排骨汤的香气,他费尽力气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出卧室,道:“早啊蓝湛。”

  蓝忘机正在客厅修理昨天晚上被摔坏的罗盘,魏无羡轻车熟路地走到地毯前,将拖鞋远远踢开,赤脚走了几步滚进蓝忘机怀里。蓝忘机接住他,将罗盘放在一边,道:“不再睡一会儿吗?”

  魏无羡勾着他的脖子,嘿嘿一笑:“饿了。”

  蓝忘机道:“去洗漱,可以吃饭了。”

  除祟这种活,一般都是三更半夜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摸摸干,魏无羡昨天遇上的比较难缠,崩了他一个罗盘不说,还耗到了凌晨五点才勉强散去。

  他到家时已经是六点半,在早餐铺打包了一份蓝忘机喜欢吃的小馄饨,走到楼梯口正好和楼下准备晨练遛弯的大爷打了个照面。大爷见他每天昼伏夜出,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曾在蓝忘机那儿明里暗里说了不少闲话,如今遇见了也没什么好脸色,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让魏无羡一张热脸全然贴了冷屁股。

  魏无羡自然不会和他置气,回到家将背上的背包在玄关处一放,轻手轻脚地将馄饨放进保温桶里,想着蓝忘机起床的时候可能会泡得有点绵软,但至少是热乎的。

  在浴室简单冲淋了一下,去去晦气,他这才跑到卧室钻进蓝忘机怀里。蓝忘机醒了一瞬,抬手将他搂住,魏无羡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兄,我不小心把罗盘弄坏了。”

  蓝忘机立刻睁眼看他:“你有没有受伤?”

  魏无羡摇了摇头,回搂住他,道:“陪我再睡一会儿,困死啦蓝湛。”

  蓝忘机发出轻轻的一声“嗯”,更加用力地抱住他。魏无羡静静躺了一会儿,听见蓝忘机说:“罗盘我明天会修好,睡吧。”

  魏无羡便听话地睡了,一觉醒来,那罗盘已经被蓝忘机修好大半,裂缝处用槐木细细填充,重新刻上符文。蓝忘机起身去了厨房,所有的肉菜都已经处理好,等魏无羡醒来放到锅里一炒,很快就能吃上新鲜的热乎饭菜。

  魏无羡早就闻到今天中午有莲藕排骨汤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洗刷干净,钻进厨房帮忙。蓝忘机在炒菜,他就去一旁的燃气灶旁,戴着隔热手套揭开瓦罐盖,只觉香气扑鼻,肚子里发出一串饥饿的抗议声。

  蓝忘机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只说:“汤好了,端去桌上吧。”

  魏无羡咽了口丢人现眼的口水,乖乖端着小汤罐走到饭厅,他这才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喊:“蓝湛!好像又要下雨了!”

  窗外浓云密布,低低压着老旧居民楼的顶,避雷针倒是竖得老高,好像下一秒就要戳破云层,送下一场无休止的大雨。蓝忘机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魏无羡边舀汤边说:“今年雨是下不完了吗,昨天开车路过小徐家的洗车行,好像在打折,差点就洗了,还好没洗。”

  蓝忘机“嗯”了一声,魏无羡从他手里接过米饭,和他对坐餐桌两边,有一下没一下戳着饭,好半天才道:“师父昨天晚上打电话来了。”

  蓝忘机一顿,道:“说什么?”

  魏无羡张了张口,低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炝莲白,闷声道:“……也没说什么,两件事,一件是温情来了,到站了再联系我,让我去接她;还有一件事……她让我别忘了,明天去给爸妈扫墓。”

  蓝忘机道:“我陪你一起。”

  魏无羡点了点头。这几年扫墓,都是蓝忘机陪他一起去的,父母去世的时候他还很小,尚不明白为什么要搬去和那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奶奶一起住,爸爸妈妈又为什么总不去接他回家。后来长大了些,明白父母已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抱山散人才每年都带他来扫墓,和父母说说话。

  师父年事渐高,不再走远路了,陪他扫墓的人就变成了他的师兄,蓝忘机。

  魏无羡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见蓝忘机的时候。他牵着抱山的手,随她走进了那扇挂着桃符与黄纸的门,他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心中惶恐不安,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吧嗒吧嗒掉个不停,看什么眼前都像挂着一块透明的果冻,怎么也看不清。

  但他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抱山很久没带过孩子,只隐约记得这孩子爱笑,是个听话懂事的,便没太注意小孩子心里的弯弯绕绕。骤失爱徒,她也难免心神大乱,上山的一路她甚至没发现孩子掉着眼泪。

  那时蓝忘机正在院里的石桌椅上练习画符,山上没有空调,宝贵的电又舍不得拿来开风扇,屋子里热得像蒸笼,但好在还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树可以纳凉。

  魏无羡模糊看见那里有什么东西,但他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一个人,坐得笔直,也不见动,像个雕像。他听见抱山散人在他头顶说:“忘机,来见见你小师弟。”

  那雕像这才“活”了过来,几步走到他们身边说:“师父,师弟在哭。”

  抱山这才发现,难怪这孩子半天一声不吭,她慌忙想去擦,却见蓝忘机先她一步从兜里掏出手帕递了过去,道:“别哭了。”

  魏无羡接过,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带着哭腔乖乖说:“谢谢师兄。”

  蓝忘机“嗯”了一声,当做回应。

  后来魏无羡经常提起这件事,笑得在蓝忘机怀里打滚:“蓝湛啊蓝湛,你都不知道你当时有多可爱,又想安慰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耳朵红红的递个手帕。老实交代,那手帕为什么送我了,总不能是因为我擦了鼻涕吧,肯定是从那时起就对我图谋不轨了!”说到这里,肯定还会玩味地加上一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师兄。”

  蓝忘机素来说不过他,也并不指望说过他,但好在所有的调笑都能够以吻封缄。

  这一面过后,他们在抱山的院里共同度过了许多溽暑寒冬,抱山收过许多弟子,其中有大部分出身风水世家,本就身怀玄术密艺,拜师只为习技,来去如流水,转眼就四散各处。如温家蛊医回春,如金家风水招财,如江家破灵除祟,如蓝家……

  蓝家是什么,魏无羡不知道,但隐约听抱山讳莫如深地透漏过,是逆天之技,也是殒命之技,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

  此后魏无羡便再也没有问过,专心致志拉师兄去后山打山鸡,去竹林挖笋,去河里摸鱼。蓝忘机怕他一个人在林里遇上危险,总陪他一起,最后也难免被魏无羡拉下水,陪他剥笋壳去鱼鳞。

  温情大他们太多,蛊医拿来做医美,永远二十。她会用嵌了水钻的美甲戳他的额头,说他一个皮猴,尽挑着小白兔祸害。现在想来,温情或许是第一个看出他们之间暗潮汹涌的人,所以会在蓝忘机下山那天,明知魏无羡会去送行,还是只给他们订了一间大床房。

  好巧不巧,赶上大雨,航班取消,两个人在旅馆用那台老式电脑搜电影消遣。是大雨的错,是飞机的错,是奶油雪糕的错,他们在被褥间拥抱,魏无羡近乎哭泣的呻吟与蓝忘机压抑的喘息融在一起,如擂的心跳压过窗外的闷雷,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他们情投意合,心意相通,该一辈子在一起。

  但两个人都有未说出口的秘密。

  下午果然下起了雨,魏无羡开车到车站的时候,温情就打着伞在路边站着,见他来,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魏无羡感觉她好像有点生气,打了转向,随口道:“我以为你会去旁边咖啡厅坐会儿,这么大的雨,也不避一避,就干泡着?”

  温情不搭话,给他发了一个地址,言简意赅:“去这儿。”

  看来是真的生气。魏无羡笑意淡了点,不敢再和她开玩笑,开着导航将她送到目的地的酒店,刚停好车,就见温情推开车门走了出去,留下一句隐隐咬牙切齿的“跟上”。

  酒店是温家的产业,门侍见了温情一个鞠躬到底无比标准,叫温总,魏无羡匆匆把钥匙扔给他,三两步追上去:“喂你到底……”

  温情猛地回头瞪他,魏无羡一瞬间把所有话都咽到了肚子里。

  温情眼睛红红的,蓄着泪。

  这个酒店大概是温情御用下榻酒店,一直给她留有房间,温情用卡刷开了房间门,示意魏无羡进来关门。魏无羡只能跟上,刚关上门,就听温情一叠声道:“魏无羡你真可以啊,这么大的事瞒我们这么久,你是不是打算明天直接找个坑把自己埋了,死也不告诉我们?”

  魏无羡了然,笑道:“师父给你说啦?”

  温情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把死当成这么一件轻描淡写的事。温情一下子都气不起来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缓了一会儿,问:“……真的没办法吗?”

  魏无羡摇了摇头,道:“命格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轻易更改,不然还不乱了套了。”

  这确实是实话,没人比他们更懂了。

  温情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涩声道:“……魏无羡,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和温宁一样是我弟弟,虽然……但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们一声。”

  她说完这些,好像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将头偏到另一边去。魏无羡轻声道:“告诉你们做什么,让你们和我一起担惊受怕,想尽办法,却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吗?师姐,剩下的日子还是好好过吧,不用为这些事费神。”

  “可是你剩下的日子只有一天了啊。”温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从纸巾盒里胡乱扯了几张纸捂住脸,定了定神,鼻音浓重地问他:“这件事,蓝忘机知道吗?”

  魏无羡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散了去,他走到温情对面坐下,道:“他不知道。”

  温情喃喃道:“你瞒不了他。”

  也是,一个大活人,还是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突然莫名其妙死了,谁都能觉出些不对味儿来。魏无羡道:“让他当我失踪了也好,死了也不是不行。”

  温情瞪了他一眼,让他别把死啊死啊挂在嘴边,然后说:“我以为你会随便找个什么机会和他分手,让他别太难过。”

  魏无羡勉强笑了一下,道:“小说看多了吧你,不管在不在一起,他知道我死了都会很难过,既然如此,我都快死的人了,不如能和他在一起一天就在一起一天,有一天算一天,赚了。”

  温情沉默,过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一盏古旧的油灯,从桌上给他推过去。魏无羡拿起来,问她:“这是什么?”

  “师父让我带给你的,魂灯,要是你机缘够……钻进灯里,找个风水差到极致的阴煞地养几年,说不定还能重塑肉身重归于世。”她又从包里拿出一截半指长的密封试管,道:“魂灯点燃要用心头血,这是师父事先准备好的。”

  魏无羡一愣,道:“师父她……”

  “她没事,血是用秘法取的,但是她再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所以下山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温情轻声道:“我们这一群里,属你和师父相处得最久,你嘴甜会说,她老人家最喜欢你了。”

  魏无羡失笑:“所以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了。”

  温情却道:“其实不是,但我肯定你不会答应。”

  魏无羡自顾自说了下去:“温情,那心头血你先拿着,等我死了你就来看看能不能点燃魂灯……”

  温情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蓝家的不传之秘就算没有直接听师父讲过你也不会不懂。”

  两个人同时说着话,好似在自言自语,却每一句话都再明白不过。魏无羡哑然一笑,终于拗不过她,道:“温情,因为这个烂透了的命格,我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我绝对不能再失去蓝湛。”

  温情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

  魏无羡从沙发上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早上我会和蓝湛去给我爸妈扫墓,明天下午我来接你吧。”

  温情没有问他要去哪儿,只是点了点头。

  他甚至没能在清晨的洗漱中醒来,被蓝忘机一手包办了穿衣洗漱甚至抱下楼放在车后座上。进入陵园停车场时,他终于被自动缴费机的电子音吵醒,睁眼看到蓝忘机静静开车,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在等候扣费时从副驾驶拎了食品袋递给他,让他先吃点早饭。

  魏无羡慢吞吞的从车后座爬起来,接过早餐,是热乎的肉包子。他昨天夜里叫得太过尽性,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刚想看看后座上有没有水,蓝忘机便道:“在右车门侧。”

  魏无羡依言找到了矿泉水,默默喝了几口,忽然自顾自笑起来。

  在四处找停车位的车流中,他们的车如同一尾游鱼,不见片刻停顿,陵园停车场逼仄狭小,停车位每天不够用,魏无羡吃着包子四下扫了扫,低声道:“艮位。”

  蓝忘机看去,正有一辆车准备离开,方向盘一打将车停了进去。

  魏无羡下车时还有点腿软,蓝忘机一手撑伞一手护住车门上沿,关门后立刻扶住他。魏无羡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扶,蓝忘机打开后备箱,取出两束花,其中一束递给了魏无羡,依旧是藏色最喜欢的香水百合。

  魏无羡道:“我妈喜欢这种花是因为它香味浓活得久,水里泡一束能香一个多星期。”

  蓝忘机每年都要听他说一次,今年也点了点头,说:“走吧。”

  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每一天都会是某人的忌日,死亡本身便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魏长泽夫妇死于车祸,变故发生时他们一起将年幼的儿子护在了怀里,魏无羡一年要来扫墓好几次,每次都被停车场的拥堵气得骂街,和藏色魏长泽说的第一句多半是抱怨,再把自己最近的事掰碎了一件件讲给他们听。只有今天除外,这一天蓝忘机会陪他一起,开车的是蓝忘机,魏无羡只负责切歌、瞟车位和骚扰驾驶员。

  魏无羡和父母说了温情师姐的弟弟今年出国留学了,讲江叔叔最近血压有点高都不怎么喝酒了,讲楼上小女孩家的猫生了一窝崽,至今没查出来爸爸是谁。

  他说这些家长里短,就好像他们在远远地参与着他的生活。

  雨势渐大,陵园的保安担心雨天下山不安全,开始赶人封园,两人只得早早离开。魏无羡临走时随手拨开百合花上的几滴雨水,状似无意道:“有机会过两天给你们讲剩下的,但希望我没有机会。”

  回城的路上,蓝忘机忽然说:“过两天雨小些,我再陪你来一趟。”

  魏无羡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笑道:“好啊。”

  到家后,魏无羡让蓝忘机先上楼,自己送温情去趟飞机场。蓝忘机不疑有他,将车钥匙留了下来,像无数次分别那样转身向楼道走去,感到魏无羡的目光一直钉在他身上,如同眷恋,不舍离开。

  他回头,却见魏无羡一脚油门,并不接他的视线,就这么走了。

  温情道:“我以为你会挑什么风水宝地呢,没想到是回师父这里了。”

  魏无羡冲着抱山的房间磕了几个头,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水,道:“谁说这里不是风水宝地,师父选的地方能差吗。”

  温情摇了摇头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风水我又不懂,得找那群姓金的。”她看了看周围空荡荡的房间,道:“不过你真选的是这儿?”

  魏无羡笑了笑:“哪能呢,我这命现在遇水则溺遇火则焚遇土则堕,若不成,也有罡雷降世劈死我,我死前可积点德吧,劈了师父的屋子我怕她老人家给我从死抽活了。”

  温情嘟囔了一句要这样就好了,魏无羡撑着伞向院外走去,用一把短匕将周遭的乱枝削掉一些,好让身后的温情走得方便。他们穿过一片竹林,一直走到后山,后山山腰处有一道泉水流湍而下,蜿蜒进密林深处。魏无羡用外套擦了擦河边巨石,将魂灯放在那儿,示意温情走远一些。

  可当温情真的走远时,他又有些怅然若失,靠着巨石坐了下来。他记得这里,也记得这块石头,有时候他在河里摸鱼和螺狮,蓝忘机就在这块石头上帮他处理,河说不上多大,河里的鱼也不过一掌长,拿来解馋尚可,填饱肚子却是万万不能。

  有时运气不好,只有一条鱼,那么那条鱼就会肩负麻辣和原味的重责;若运气好,江澄他们便可幸运地获得一份烤鱼,有时候就连抱山都会忍不住要来一条。魏无羡烤鱼的技术堪称一流,表皮焦香四溢,内里柔嫩多汁,蘸料浸透,每一口都是香的。

  他靠着巨石,四下摸索一阵,果然在角落里摸到了一阵凹凸不平的粗糙手感。他将伞丢开,任由雨水将自己淋得湿透,借着手电筒向那边看去,那里刻着他和蓝忘机的名字,并排而立,是他有意为之。

  他曾希望这里有一日能够被蓝湛看到,挖出他深埋地底的小心思。此刻的他怀揣着难以言说的感情,用食指描摹起那两个名字来。

  蓝忘机。魏无羡。蓝忘机。魏无羡。

  他感觉自己心口一块最为柔嫩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忽然传来了难言的疼痛。正在这时,头顶忽然亮如白昼,一道闪电自天边蹿过,轰轰雷声由远及近。

  他当年就是看到这样的雷自空中砸下,砸中前车,导致那车在路中横冲右撞,让他失去了他的父母。此刻罡雷逼近,几乎近在咫尺,而他冷眼旁观,并不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

  只恨不能与蓝湛走得更久一点。

  由远及近的雷声在耳边炸响,周遭一片白炽,千盏黄钟大吕一同奏响,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在巨石旁蜷缩成一团,几乎是认命地闭了眼。太疼了,从没有这么疼过,血都要烧焦,骨都要折断,肉都要碾碎。

  他感到那雷劈在他身上,疼得皮开肉绽,疼得他叫出声来,而在那一刻,他没有听见急急奔来的脚步,却被一个熟悉臂弯及时揽进了怀抱。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枚红绳系着的铜钱。

  魏无羡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满面惊恐地攥紧了蓝忘机的衬衫袖口,他想让他住手,可手指被罡雷打得抽搐哆嗦,他连片衬衫都抓不牢,也说不出话来。

  蓝忘机搂着他,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魏无羡终于可以发出声音:“蓝湛!!”

  魏无羡被震得几欲昏死,眼前的白几乎带上了血色,等到白光散去,他勉强从震颤中回过神来,却感到怀里微微一沉。蓝忘机不声不响地向他倒了下来,轻轻靠在他怀里,像是睡着了。

  魏无羡长大了嘴巴,好半天没有发出声音来,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像一个坏了的风箱正在徒劳地工作着。他想他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楚,心脏若是一块红肉,此刻该碎成了肉糜,而他几乎不敢碰在他怀里倒下的蓝忘机。

  半晌,他终于发出一声垂死的呜咽——

  温情从远处匆匆赶来,看到巨石边的景象,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叹了口气,心想这一对真奇妙,明明爱得毫无保留,却各自都有着自己的秘密:魏无羡隐瞒了自己命中注定的死期,而蓝忘机分明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一分不露地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换了两人的命格。

  她走近两步,想将魏无羡拉起来,魏无羡像一个棉花做成的大布娃娃,虽然被拽了起来,但好像被轻轻一戳就会倒下。这种事,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但她将魏无羡拉起来时忽然看到,掉在草丛里的魂灯,似乎在微微发光。

  “魏无羡,魏无羡!”

  魏无羡看向她,眼中毫无神采,温情将油灯捡起来,递给他看:“你快看,灯在发光,蓝忘机撞了大机缘,现在正在魂灯里!”

  魏无羡眨了眨眼,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过了一会儿,他眼中的光渐渐亮了起来。他急道:“温情!心头血!”

  不消他说,温情已经将心头血递了过来。大喜大悲实属太过突然,魏无羡接过试管的手都在抖,小心翼翼地掰开试管,将其中的血液滴在灯芯上。

  然而那血仿佛遇见了什么阻碍,在即将落上灯芯的前一秒,忽然凭空漂浮,油灯将那滴血生生排斥了出去!

  温情急得在原地打转:“糟了,蓝忘机排斥这滴血,深更半夜荒郊野岭的我去哪儿找别的心头血点燃魂灯………”

  身后骤然传来利刃没入身体的声音,粘稠而残忍,温情一愣,不敢置信地回头,见魏无羡一手护住胸口,另一只手搂着蓝忘机,鲜血正从他指缝间涌出,顺着伸出的手指坠上灯芯。那一簇火苗终于燃了起来,魏无羡再也支撑不住。

  “醒了吗?蓝湛,以前都是你等着我醒,”魏无羡凑过去,在他额头轻轻一吻,笑道“今天也轮到我等着你醒了。”

  蓝忘机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在那间旅馆里,魏无羡守在他身边,看他想起来,忙道:“你要做什么,我去帮你,你现在的身体是用水行渊做的临时身体,不如原来那个,你得慢慢动。”

  蓝忘机一言不发地将他拉到身,手顺着T恤下摆往上摸,魏无羡猜到他要做什么,不动声色的想要躲,却被蓝忘机死死拉住,右手轻而又轻地覆上那块凸起的瘢痕。

  他轻声问:“疼不疼?”

  魏无羡摇了摇头,复又点点头,说:“再疼也没有你疼。”

  他脱了鞋,爬进蓝忘机的被窝里,四肢并用紧紧搂住他,而蓝忘机亦将他抱进怀里,两人共享同一床被子,同一段心跳。蓝忘机与他静静相拥片刻,道:“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天亮还早。”

  魏无羡抱着他,说:“雨停了,我们等天亮了就回家。”

  蓝忘机道:“好。”

  好在雨终会停,天总会亮,而故人总会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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