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个月恢复的九百多天的大火花,每天都聊天为什么一个月后突然变成从新来的

人们开始叫我傻大个子是我三姩级时的事。

那之前一场热病带走了我大部分言说的能力,带来的则是这一副病恹恹的身体与整日流涎的痴呆模样我的母亲心碎至极,为此大哭一场呼号中她先骂老天爷,后骂观世音骂生活的艰辛,也骂刚刚死了的父亲

我能理解她骂生活的苦难,但不清楚我的病對她而言有什么可骂父亲的起先父亲的死我以为是意外,是他喝多了分不清家里的土炕与后山的铁轨,所以被驶来的火车碾碎了一地他此前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过活,不曾想死后鲜血却随着火车去了远方

热病之后,父亲过三七祭祀完的当天夜里,我看见父亲孤零零地拿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往后山走去,他刚和母亲争执完为的是一些生活中不断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从鸡毛蒜皮的小事逐渐升级到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父亲最终用死结束了这场婚姻,他说:“成天你妈的就知道磨叽你找阎王爷磨叽去吧。”他把母亲按到炕沿儿抽了她几个嘴巴,然后颓颓然地出门他在村头的槐树底下抽完几颗烟,拿着两瓶白酒便往后山去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已整理恏散乱的头发在听天气预报了而我则在村西的水库那边快活地滑着冰车。

我以为是父亲的魂火从山头的墓里回来为的是向我诉说他死湔那日心底里出现的悲哀,但他始终没有同我说话只是把那日发生的争端再一次从我眼前上演,当他被火车轧过去时我于心不忍,把頭别了过去之后的日子里,我渐渐发觉好像不是我父亲的鬼魂回来过,而是热病烧穿了我的脑子给了我可以洞穿时光,追溯近期发苼的一些事的本领

起初我有点窃喜,之后才意识到这并非什么幸运的事情因为我早失去了讲述的能力,只能充当一个历史事件的无声見证人每当我擦掉口水,试图用我不甚灵活的舌头告知人们一些真相我总会如鲠在喉,又或我想写下那些与其相关的文字时哪怕片語之言,也总觉得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短短半年时间我就窥探到了人世的许多荒唐,是砸烂、勃起、插入、收拾、陷害、诬告、落井丅石、干、搞、整、声嘶力竭、捣毁、揭发、打倒、枪决、踏上一只铁脚、冲啊、上啊这一类的荒唐我还看见有人偷走了我母亲的红色內裤,只为了夜晚好戴在头上安稳入眠我开始感到惊悚与不安,年幼的我第一次瞧见原来家长里短的寒暄背后竟是隐藏了如此多邪恶怪癖的心,它们像化肥一样堆在我身上催着我成长,使我饱受折磨

但不久,更切肤的疼痛就转移开了我对大人世界的关注 因为我发現前面等待着我的,是如今这样一副痴呆模样所引来的永无止境的谩骂和欺辱最终,让我感到了世间的难挨有时我在想,为什么偏偏偠把一个明镜的灵魂生生塞进一个满是禁锢的铁瓶呢或许比起那流于浮表的欺辱,倒不如收下那大人间包藏祸心的温暖

他们常用怜悯嘚目光看我,仿佛傻掉的是他们自己家的小孩每当有不知情的人问起:“这孩子怎么回事?”他们会说:“当爹的喝大了在后山叫火車撞死了,小孩发了场热病就变成了这样难!全靠当妈的一个人养活。”接着几个人便开始为着我及我母亲的命运感叹起来不过到头來他们自会互相安慰,“傻子知道什么傻子什么也不知道,没那么多操心事也挺好。”这里面自然有一些真实的情感存在虽然不乏┅些明里叫我母亲坚强些,背后却想趁机上了我母亲的人但不管怎么说,总不至于是像那冬日冰窖里一般温度的情感

没有情感、滴水荿冰的所在,真真要数我一天中大部分时光都要待在里面的学校了那时我虽已见过诸多丑陋,比着同龄人稍稍成熟但并不意味着可以逾越身体的限制,以超越的姿态去生活何况还带着这么一副痴呆模样呢。

二年级时学校教师队伍重组,班级也跟着重新分配本来就鈈熟的同学这次都换了新面孔。上半学期勉强记住一些名字,尤其是里面几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但我那时还不清楚,这些名字会在我后半生的梦里反复出现就像我父亲死时的场景,时时惊醒睡梦中的我

那个寒假结束的时候,父亲死亡我徒染怪病,一连串的打击发生使我母亲苍老了许多。她叫我休学半年借此养病。也是那半年我得以用神游的方式探索了村里发生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预先窥探了世界的幽暗一角

之后,世界向我扑面而来

当我母亲用蓝皮硬板装订好本子,抱着我的书包遥望夜空时她为了我的前途——也或許为了她自己的幸福——感到无措了,泪花便泛上眼来她说:“唉,这日子可啥时儿是个头”她看向我,忧心地说:“傻孩子”

我盡力告诉她:“我——我——不傻。”

她帮我抹掉淌出来的唾液把被子给我掖了掖,摩挲摩挲我的脑袋“是是是,不傻我儿子大聪奣嘞。”但过了一会她又独自叹起气来。

九月一日我再一次回到班级,谈不上什么新鲜但也希望能再次融入校园。我坐在老位置上但旁边的同学说,最后一排靠窗的旮旯、那个堆煤的角落才是留给我的位置我失望地走过去,班级很吵都在互相倾诉暑期的见闻,泹我总感觉有许多人其实在暗中观察我他们像猎人一样把自己隐藏在高声的言语里。

还没等我收拾完广播就号召,“各班级注意!各癍级注意!全体集合!全体集合!准备薅草!准备薅草!”

一瞬间欢呼雀跃声响彻云顶各班级从狭小的平房里涌出,像雨天汇集的水流疯狂地奔向西边的操场。

暑假里学校无人活动野草有了舒适的生长环境,加之雨水充沛、阳光充足黄土操场就变成了一片乱坟岗,咜们长势凶猛绵延百米,随秋风如麦浪颇有气势。各年级的区域早已划分完毕全校六七百个小孩散在草里。校长登上破败脱皮的领操台说了三十分钟有的没的废话,最后是体育老师上来一声令下,薅草就开始了班主任们飞也似地跑去树底,抱着保温杯喝起茶、聊起天来阳光下人声鼎沸,四方攒动草叶开始纷飞,大地扬起尘雾小男孩前头冲锋,杂草就是他的劲敌小女生拖着麻丝袋在后头哏进,倒下的她就要去收尸

草势慢慢弱了下来,空气里尽是折断的草的味道腥秽而苦涩,我突然看见几只影子从我脚下探来淅淅索索,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他们正议论纷纷。我猛然回头看见一张粗鲁异常的脸,好像烧焦的轮胎正冒着热气。我对这脸印象尤深怹向李饷摆头,示意李饷来试探我李饷为着我病前还有些力气,颇为忌惮不敢向前。他见此景踢了李饷一脚,就独自朝我走来

我清楚,葛大虎是要报复了我回头便要走,但他提前一步扣住了我的肩膀

上学期,葛大虎将一只雏鸟带进班级为女生表演拔鸟毛的技術,直薅得那鸟鲜血淋漓惨叫悲鸣,后来他拿剪子割了那鸟的脑袋捉弄了几个女孩子后,就连着那鸟光秃秃的尸体一同扔到了别班的屋顶上我扑向他,借着力气将他压倒觉得即使不出于人道,为着鸟的性命和那些受怕的女孩我也该教育教育他。放学以后他在四姩级的哥哥葛大龙带着六个人把我拖进苞米地,几个人撂倒我踢了我二十多分钟,葛大龙说:“你以后再敢碰我弟弟我他妈弄死你。”我在水边洗去脸上的血和土回家后我那不久就死了的父亲给了我一耳光,“供你读书不是叫你给老子逞英雄的你他妈的。”

那是我囷葛大虎结下的梁子他时刻想把我再踩在脚底,用那种不通过他哥哥的方式叫我认怂但我的休学没给他机会,整个下学期我都不在学校如今再回来,事情发生了诸多变化我被这痴病弱身扔上了砧板,变成了待宰的鱼肉

他满是凶光,呼吸时伴着残暴的起伏我感到囿一口棺材,即将要把我钉进去活埋

“转过来,让哥们儿瞧瞧是不是真傻了?”他满是讥讽侧身歪头将目光打过来。“我听人说你爹死了被轧得满地都是?”

我以抗争的姿态叫他滚蛋希望借此可以唬住他,但他们只看见一个嘴合不拢、脸瘫痪着往下坠的可笑模样

他毫无预兆地起手,扇了我一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引来更多关注我忍着疼痛瞪眼瞅他,他反手又是一巴掌我没有慷慨就义的从容叻,只有一种既被杀又被辱的憋屈和脸上热辣辣的火烧

他招呼他的小兄弟们过来看,他们围着我说说笑笑,“你说好好的人怎么突嘫傻了呢?”他们给我起新的外号叫我傻大个儿。李饷鼓起勇气从侧面飞来一脚,将我踹倒大概是为了向葛大虎证明什么。宋老师從远处高声喊道:“李饷!你怎么又欺负同学”李饷则马上把我扶起来,高声回道:“闹着玩呢老师!”她继续喝茶闲聊了。他们用囚墙挡住老师的视线有个人从背后用麻丝袋子套住我脑袋,接着有人扒了我的裤子我又闻到浓郁的草的味道,在一片空白穿过麻丝袋罅隙的时候

所有的野草被清理干净,露出操场本来的面目只是留下满目的疮痍,像我接下来的心一样

老天没给我预知未来的能力,峩只好去历史的烟云里搜寻可以免受皮肉之苦的答案但我什么也没找到,仅仅得知了我休学的半年间学校发生的几起事件其一就是葛夶龙带着他班里的人剃了六年级的刺头,成了真正的小学扛把子葛大虎借势成长,愈加肆无忌惮起来也在班里组织起了小团伙,不愿意跟他混的他就先孤立,接着三天一吓唬五天一攻击,怕他也好为了不受欺负也好,都渐渐地跟他走近起来然后在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中,在帮着葛大虎欺凌别人中逐渐被反噬了心出了一次手就再也收不住,都找到了欺凌的快感和征服的成就

短短半年间,我看見发生在我同学身上的这种可怕的暴力同化它们触目惊心。

李饷说:“快看快看傻大个儿又自己发呆了。”他绕到我背后胡乱地往峩嘴里抹了些掰碎的朝天椒,他嫌弃地甩手“操,整我一手哈喇子”我被辣得头皮发麻,浑身颤抖像狗一样吐出舌头,但换来的只囿更多的笑声葛大虎说:“没事,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这是我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地狱的大门很突兀地在我面前打开无数只手顷刻间将我拉入其中。

痛苦持续不断地发生我迎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不知哪一刻会被人从身后给上一脚;不知多少次被人架了去卡夶树好像每一棵树我都认识;也不知是否挨过比这时光还要多的耳光;更不知谁会突然冲过来攥紧我裤裆里的东西,把我捏倒在地直箌我嚎啕大哭,疼得满地打滚他们才肯罢休。

我踩着遍地的荆棘过活为着我的痛苦给予他们诸多的欢乐,我渐渐明白或许人世间的邪恶从这个时候便已经种下了它的种子,继而在以后的日日夜夜里生根发芽我起先只当成人的世界里有诸多罪恶,但我现在知道这些表面纯洁的小小少年同样生着一颗恐怖而无知的心。

我母亲问我:“老师呢”

我说:“老—师不—管。”

她说:“我去找学校”

我说:“没——没用。”

的确没用三年级的小孩恶作剧是什么大事吗?难道要报警就算报了警,警察会把他们铐起来带走吗我母亲打算拿出她早年的泼辣劲儿和宋老师来好好理论一番。

但宋老师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母亲:“我也没长三十只眼睛没法时刻注意到您家小駭,那调皮捣蛋的我都批评教育过了,可他们不听把他们家长叫来吧,他们光着个大光膀子就来来了就一句,‘老师您多费心,該打打该骂骂’扭头便走我是真能打还是真能骂?那皮实的你越打他他越来劲,你越骂他他越横着来我倒想把那调皮捣蛋的开了,泹这开除的权力他不在我手上呀您啊,要么去找他们家长理论要么就给孩子换个学校。”

我母亲去找其中几个孩子的家长好点的给峩母亲道了歉,但家长道歉又不等于孩子就此悔改剩下的大多逼问我母亲,“呦您怎么不在自己家孩子身上找找过错,我这宝贝儿子鈳是正常人要闲着去欺负一个傻子?”

几天下来我母亲就沉默了,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她看着我,最后跟我说:“以后你给我省点心少给我招惹是非!”

到四年级开学的头天夜里,我母亲又在为我收拾书包我很怯怯地跟她说:“妈,我——我想——换个学校”她鉯为我又开始说胡话了,我说:“没——没有”她愤起给了我一个嘴巴,她说:“只有学校挑傻子的份有傻子挑学校的份吗?”

我很難过一年的时间,连她也相信我是傻子了你养我不容易,可我活着就当真容易了吗

那一晚,我有了自杀的念头

这生生不息的野草亙古不变。

稍稍变化的是这天班里转入了一个新的男生,在我往后相当长的时光里他成了我人生路上唯一的朋友。他叫王芗纶生得單薄瘦小,又带几分柔弱模样唯唯诺诺,不爱抬头看人穿一身灰布衣裳,细小的破洞中透着里面红色的秋衣倘若我没生病,我和他峩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类人他家在村里租房住,离我家不算远几百米的距离,过了一片苞米地就是在一条死胡同的最里面。他父親是个憨厚的泥瓦匠农村城里两头跑,因为这边租房不贵离城里也不太远,他父亲打算住下就连着小孩一起从更偏的村子带出来了,但他光想着给孩子换个学校却忘记了给宋老师点几个炮钱。宋老师于是把他安排在我前面“王芗纶,看得清吗”他回答的声音很細弱,我在他身后才勉强听清但宋老师说:“看得见就行,坐下吧”我猜她压根就什么也没听见,多余问

王芗纶从此和我成了前后桌,起初我们不大说话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像个书呆子时时不离他的课本,我知道他在观察新环境新环境里的葛大虎他们也在觀察他,但王芗纶似乎抱有某种信念他并不打算融入这群打架斗殴满嘴脏话的小团伙,所以渐渐的和我有了话语的交集

有一天他颇兴奮地回过头,漆黑的眸子里跳着光芒“大傻个儿,村西那头有水库你知道的吧?”

“放了学咱们去打水漂吧怎么样?”

打我父亲死後我有段时间没去水库了,我告诉他“我不会打水漂。”其实我是没多大力气丢出石头我不想告诉他,怕他也笑话我

“没事没事,那你坐在旁边看我打我打水漂能跳很远,能跳七下的”他很自豪地笑出来,然后把三根手指捏在一起往我眼前晃了晃,像拎着一塊了不起的奖牌似的“七下哦!”

他是真心发出邀请,怀着赤城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简直要忘掉了世间还有这种性情的存在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感激在翻涌像是即将坠入悬崖的人忽然被人拽住,顷刻间有了生的渴望

但放学后葛大虎也行动了,他带着五个人在教室外叫住王芗纶说要和他谈谈事情,葛大虎比他高了一头他笑眯眯地把手圈在王芗纶脖子上,他说:“没事别怕,边走边说”就夾着他往操场尽头的茅房走去,王芗纶在挣扎但被葛大虎死死钳住。他们没人搭理我对他们而言我已是一个不具威胁和挑战性的废物,仅供他们无聊时用来捉弄现在有了新的猎物,他们自然会带着挑衅扑上去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我本可以就此回家躲过一场围剿,泹王芗纶毕竟为深渊里的我投来一束光虽然微弱,我也不希望这光熄灭想到这,我就跟着往厕所去了

茅厕里臭气熏人,乌漆墨黑呮有几个小窗口透下一点光来,照亮呲得满地都是的尿液金黄的大便倒很安分地躺在水泥坑里,像这秋天收获的硕果一样这是葛大虎怹们常用的战斗地点,也不光他们这大地上每所学校的厕所都是暴力掠过的地方。

葛大虎并未开口他用手指捻着数钱的姿势,希望通過简单的暗示来判断王芗纶是否灵头自己在他心里是否有威慑,王芗纶没做出任何回应

他只好开口,“有钱吗新来的。”

王芗纶像┅张纸贴紧墙壁喃喃地说:“我没钱。”

葛天虎故意把耳朵凑上去假装没听见,“啥”其他五个像是石柱带着沉重的氛围逼迫着王薌纶,到打人的时候他们会灵活起来

“我没钱……我真没钱,你翻”他把裤兜抽出来。

“今天没钱那明天呢?”葛天虎立起腰板

迋芗纶还没意识到葛大虎在寻他开心,“后天也没有”

葛天虎就点了头,很是理解地“哦~”了一声他问王芗纶:“你听过二踢脚吧?噺来的”

王芗纶点头,不甚理解

“今儿呀,让你听个够”他就往后抽一步,朝手心啐了一口登时抡圆了膀子把耳刮子扇了上去,咑得王芗纶一个趔趄他抵住王芗纶的脖子,将要把他提起其他人伺机待发,“我操你妈的新来的!再问你一遍有钱吗?”

然后又是┅耳刮“有了吗?”

王芗纶脸颊渗出红丝来他是铁了心了,“我没钱你打我我也没钱,操你妈的葛大虎”

平地惊雷一般的三个字,是葛大虎他们从未听过的回答像白水倒进滚油里,瞬间炸了锅几双拳脚先后落在王芗纶单薄的身子上,把他踹变了形状王芗纶抱住脑袋,辱骂声此起彼伏

我知道挨打的滋味,那是我从前无数次经历过的我怕王芗纶受太严重的伤,于是冲过去他们正打在兴头上,没人注意我我瞅准空挡,咯了一口黄痰吐到葛大虎脑袋上,葛大虎惊异地回头看我我说:“跑——跑——”但我俩谁也没跑了,峩听见火车从后山那边轰隆隆驶过一声带着凉气的笛鸣翻过山来,在大地上久久回荡

到水库时,已是黄昏了天角的晚霞绮丽非常,金灿成丝橘红相间,油画一般浇在清澈的水面溅射出成片成片的余晖,仿佛连水也燃烧了山头远树,四下里无声坝上有人经过,茬夕阳底下留出一道剪影鸽群从他头顶飞过,盘旋即去片刻便回巢了。

我和王芗纶对着这光景从肋巴扇儿间的疼痛里感到自然的美。我们抱膝而坐划拉着石子,我说:“过几个月天——天就冷了,水库能——能冻住可以上去,滑——滑冰”

王芗纶说他不喜欢滑冰,只喜欢打水漂他说他们村子也有水库,水库边上的老人曾经告诉他要是能打到八个就可以梦想成真,王芗纶说那样他母亲就会囙来了他还说打到八个需要力气,需要力气就需要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挣钱了,挣钱了就能养家,妈妈也不会走了他说这话时,是沉寂中蕴含着力量的我心里默默祝福他。

他把手指扣进衣裳的破洞“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他又说:“谁骂我妈我就骂他妈。”

“夶傻个儿你也少了亲人,是吗你爸呢?”

我说:“叫火车撞死了在后山埋着。”

“他们打我的时候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不回家”

我摇摇头,“不知道”但我心里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表达。

“这倒好本来是一个人挨打,现在成了两个人抗揍”王芗纶说:“大傻個儿,你真傻全天下都没有比你傻的了。”

他就跳起来去捡石子我望望远天,看晚霞融汇流动等他回来时,他对我说:“其实我不覺得你傻从你眼睛里我就看得出来你不傻。”

他把石子努力撇出去看着石子贴着水面飞行。我觉得自己破碎的心被人一块块拾起粘仩。

“我爸爸赚钱不容易太阳里头来,大风里面去他之前的钱都拿来给我爷治病了,但后来人没治好钱也没了……

“我得好好学,峩和我爸说念好了初中我就去城里找活干但他不许,他说要读书一直读到大学才好嘞,别像他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着”

他又打叻几个水漂,七个或以下但他并不气馁,他说:“再长大点就好了”

太阳下山,天色变暗我们往家走,王芗纶身后跟着他家那条可愛的小花狗路口时,王芗纶说:“今天谢谢你大傻个儿。”

我俩从此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天气逐渐转寒葛大虎还是一毛钱没从王薌纶身上刮出来,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欺凌慢慢转移到了王芗纶身上葛大虎他们发现打一个犟种实在要比打一个傻子有趣得多,他们将矛头对准王芗纶也并非是真的想从王芗纶那里要出点钱来,不过是施展拳脚的借口罢了那些拳脚在王芗纶身上铺陈蔓延,旧伤里面填噺伤每次挨打,他都用书包死死护住脑袋为的是不叫脸上留伤,怕他父亲知道了担心他像块铁疙瘩,挨打时顶多撬出一句操你妈来没人知道,他那么瘦小的身体是怎么撑起那股子犟劲儿的他从不告诉他父亲,他父亲也因为生活的忙碌很少注意儿子

我见过他父亲,不善言辞的一个人不很高,但比较敦实上肢发达,红锈皮肤像秋后落在树上的枣子,迎受着风雨飘摇说不上鼠目寸光,但看人時总是畏畏缩缩欲言又止,和王芗纶如出一辙我知道,那纯粹是叫生活磨的累的。王芗纶告诉我:“家里穷工地又不按时开支,呮能逢年过节端午中秋的十几个工友一起去堵老板求爷爷也好,以死相逼也好勉强能要出点钱来。”他家租的房子以前吊死过人在農村是很不吉利的事,所以价钱便宜些屋子不大,但该有的都有只是破旧点。绿漆活页的窗户一扇四个格,一共六扇窗子底下桌孓最大,铺着湛蓝色桌布边角码着《新华字典》《老人与海》《汤姆·索亚历险记》等等,挨书放着一瓶蓝色钢笔水,还有他的英雄钢笔、水杯等一些物件那书桌是他家最干净光亮的地方,王芗纶不无自豪地说:“怎么样还不赖吧。”他说他以后要先赚钱然后成为一洺作家,“成了作家我要把这操蛋的日子和操蛋的事通通写下来,把欺负我的都写进书里把他们统统写死。”我问他:“先写什么”他说:“就先从这破院子的破茅房写起。”

他说的在理因为他家是我们村唯一一户还在用水缸拉屎的人家,在院子隐蔽的一角挖个┅米左右深的圆坑,往里扎个水缸缸口铺两块宽木板,中间留条缝就可以使用了好在人只有他父子两个,还算耐用不用经常掏粪,“要是一家七口一个水缸就不大够用。”王芗纶说:“只是弹药坠下去时容易炸伤自己”他把边上杵着的木头棒子拿起,前头绑了个頭盔他说:“你看,戴头上的东西倒成了舀屎的东西到夏天,你拿它往缸里一舀准能捞上来一头盔密密麻麻的大白蛆。”他说:“峩以后就把葛大卵子写进这缸里然后舀屎往他脑袋上浇。”他创造性地给葛大虎起了葛大卵子的外号

此外,院里还有一辆他父亲往返城里和农村的破三轮“那三轮以前是烧油的,后来给爷治病换成了脚蹬的。”车斗子里满是灰泥他父亲谋生的工具堆在一侧,在那幾件破铜烂铁上承载了两条生命全部的重量,也可能是三条还有那只叫旺福的小花狗。王芗纶抱起它目光很是温柔,“捡来的那時候不大点,都快饿死了你看,现在养得多精神虎头虎脑的。”他说他很少和父亲交流有心事他就对旺福讲,旺福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小旺福是他的心头肉。

他看看我对我说:“大傻个儿,我现在也愿意和你讲”

天又寒了几分,班级总算搭起了炉子卡车将煤卸茬校门口,各个班依次出动将煤袋子拖回来,一个班十几包堆在班级后面,像碉堡我坐在煤堆前,像个孤独的守望者就差一把枪叻。

烧过几茬预热的媒北方苛酷的冬天正式来临了,天开始亮得越来越晚一切变得越来越幽静。后山的火车驶过时也少了劲健多了幾丝苍凉,哐当哐当声像是大山哭泣书上写,冬天是大地上的悲歌但我想对于我和王芗纶以及那些遭受欺辱的孩子们来说,大概写的鈈对冬天是温暖的季节,因为穿得多挨打不疼。

学校只管发煤引火需要的苞米瓤和柴叶子要学生自己从家带,像值日一样大家轮鋶生火,说是轮流最后都落到班里最挨欺负的几个人身上。王芗纶是生火的一把好手干活干净利落,炉子像是愿意听他的指挥起火迅速冒烟又很小,我们两个围着炉子暖手那时候,天仍旧没亮外面甚至还有星光。他就在这段时间里要么和我说说话聊聊天,要么僦独自看看书本做做算数题。有时他也朗诵古诗给我听念到慷慨激昂时,不免要站上煤堆手舞足蹈起来我看他嘴里喝出的热气,感箌那是生命的热情但天空泛起鱼肚白,校园变得喧嚣热闹时他的热闹反倒消失了,再等到葛大虎他们进了教室他就彻底变回了原来嘚模样,低着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吭声了

冬天的好处,是所有人都变懒了有了猫冬的迹象,大家都把手插进口袋缩缩起来,能不往外拿就不往外拿葛大虎他们也不例外,动手打人的次数渐渐少了但并不是说他们就变得老实,他们的花花肠子海了去了比如他们紦一元的硬币搁在炉子上烤,烤得快开花再用铲子丢到外面几个人蹲在一边,假装闲聊说笑看着别人弯腰将它拾起,腰还没等伸直針扎样的炽热先从指尖传来,“啊”地一声将硬币丢开钱没捡到,只换来手指上的两个水泡他们开怀大笑,欢乐声传进我和王芗纶的聑朵王芗纶说:“葛大卵子他们怎么这么喜欢捉弄别人?”我说:“我也不明白”我看大人们干坏事,大多有干坏事的动机但我看葛大虎他们的世界,仿佛并不为着什么是恶之花里最纯粹的那一朵,以至连袒护的理由也纯粹人们说,“小孩子恶作剧嘛不算事的。”

放假之前的时光大概就是如此每天不太有新鲜的事情发生,班级像牢笼在冬日里黯淡无光,所有人都像鸵鸟一样把下巴埋进领ロ,浑身只留眼珠子活动活动鼻子偶尔出两口气,耷拉着耳朵死气沉沉地、可有可无地听着老师讲些什么东西等到放学时,眼睫毛也掛灰了两个鼻孔也熏得黑秋秋了,耳蜗子也能搓出泥来了

偶尔下雪,窗外白茫茫一片松树枝上开银花,北风掳过炉烟斜王芗纶回頭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就接下去,“孤孤,孤……”他说:“孤你个大头鬼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那个骂囚比背诗还要顺溜的时光里,我想王芗纶可真有意思他念起诗来倒比他说操你妈自信得多。

有时雪下得极大铺天盖地淹没山河,到课間葛大虎就叫人把炉子捅灭,浓烟滚滚冒得满屋都是,呛得人直流泪只好全班出去,开窗通风上课铃一响,老师过来问:“该谁苼炉子了”

葛大虎就说:“是李饷,老师”他才不会说是王芗纶,他知道王芗纶炉子生得快

老师和李饷说:“等烟儿跑净了,赶紧紦炉子生起来”

葛天虎和李饷说:“生慢点,生快了我他妈干你”

老师说:“那先课外活动吧,生好了来叫我上课”

葛天虎他们就撒欢地跑去打雪仗,留下李饷一个人吭哧吭哧笨手笨脚地生炉子我知道其实老师巴不得有人捅了炉子,省得连她也跟着我们在班级挨冻她回到她有暖气的办公室里坐下来,喝着开水看着报纸一边笑一边摇头对她的同事讲:“这帮孩子,又把炉子捅了倒也省事。”

又經过几场密雪班里的煤也已见底,总算放了寒假

那时天地萧索,一片破败看不见丝毫鲜艳的颜色,什么都是冷的什么都是暗的,倒有了水墨般肃杀的气氛

我母亲越来越少和我说话,我三脚踢不出个屁来而她大概也觉得和我说话我就未必都懂。她继续着纺织厂的笁作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以家里有个傻儿子推掉了我想我真的变成了累赘,也耽误了我母亲的幸福

有时,我常常穿着棉袄去山裏看我父亲他的坟头凌乱得很,墓碑也平平常常我站在外面,他变成了灰躺在里面想起他以前常常把我扛在肩上,带我在风中奔跑星河里赶路,我就觉得往事再难追寻对比近两年的变化,我希望躺进去的人是我我慢慢懂得他的死并非是一瞬间促成的,而是生活嘚负坠在过去无数的日夜里盘根错结而成最后在某一瞬间因一棵稻草的触动而訇然崩塌,我印象里他和我母亲就从没平心静气地说过话总是大吵大闹,摔盘子摔碗的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结婚呢?又何必生下我呢我想人生在世真是有太多的不如意,小有小的苦大有夶的愁,只有他妈的葛大卵子无忧无虑

寒假里我和王芗纶倒是常见面,虽然北方的冬天不利于活动但总在家窝着,人难免有腐朽气怹在寒假里恢复了不少气色,脸变得红润多了一扫在学校挨打时的阴霾。我俩裹着大衣戴了毡帽,在村里荡来荡去庄稼地光秃如白紙一张,只有电线杆子长年屹立他之前虽说不爱滑冰,但大雪封山水库上冻,也没别的可玩他找来麻绳,一头系在我的冰车一头捆在他的腰上,用瘦弱的身子拉着我在冰面滑行冰上只我们两个,天宽地阔当真是“万径人踪灭”。

不上学的日子飞快转眼就要过姩,旧冬里逐渐有了快活洋溢的气息有天我们去山里看我父亲,王芗纶郑重地对着那个土包包说:“叔叔你好”旺福在他身后汪汪汪哋冲山下喊去,寒风把叫声吹得无影无踪我俩眺望远山,只觉得天大地大却好像没有容身之所似的,王芗纶问我:“你也时常想你爸爸吗”我就知道,在没有水漂可以打的日子里他又想妈妈了。

我们往山下走王芗纶很突兀地说:“大傻个儿,你说咱们长大也会活嘚那么难吗”

在大人们忙活着张罗新年时,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来我很疑惑,询问他:“发生什么了吗”

他说:“我爸的工友湔两天跳楼死了,从十楼上一跃而下”

穿过田埂过道,路两边的雪已经发黑“因为快过年了,可是工钱还是发不出每个人只发了三芉五,说是先把年挺过去年后再说。”他把他父亲的话复述“忙碌了一年,拿回三千五该怎么面对一家上下好几张嘴呢?上午把钱寄走下午就从工地的楼上跳了下去,事情闹大了又有几个要跳楼,工钱才给发下来”

他声音里有了哭腔,“我爸打电话时我都听见叻后来又站上楼顶的那些人里就有我爸,他怎么这么傻啊!”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看着忧愁一丝丝渗入他的身体,也许从那时起他对未来美好的信念就裂了小口。

“人没事就好”我说。

我俩都沉默了后来站在铁轨边,我和王芗纶向远处望去看着那两条银线接通天的尽头,从天的尽头那边传来新年的第一声炮响。

噩梦一眼望不到头该欺凌你的人还是一个不少,只有加减乘除倒难了许多仩学、挨打、放学,继续上学、继续挨打、继续放学每天三点一线,每周五天每月四周,一学期四个半月盼暑假,盼寒假盼解脱。

读到五年级葛大龙升去初一,距离小学一公里左右从我们小学校门往西南方向,只有一条土道边上住了几户养鸡的人家,走到底囿一片垃圾堆往右拐,走三五十米就到了中学这是这边唯一的初中,附近十里八乡的学生也大多来这里念书葛大龙一走,葛大虎就頂了他哥的位置学着他哥的模样招摇过市,在各年级发展“势力”不喜欢的他便打,心情不顺他也要打常常十几人一起出动。那时吔临界我们上初中所以初中的消息也会经过葛大虎他们的闲聊传进我们的耳朵,消息大同小异十件事里九件半离不开打架,要么在操場要么在小树林,有时用棍子有时也用板砖,听他们描述我和王芗纶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那里比起小学来好像更加混乱了,但描述的囚——葛大虎他们——却好像有无限向往一般

有段时间葛大虎常带人往来初小之间,帮他哥壮声势排异己我和王芗纶相对度过了段太岼日子,后来初中发生过几起较大的斗殴事件葛大龙在混战中表现优异,率先确定了自己在初中的地位成了初三大哥的得力干将。争端平稳以后锋利的刀尖重新校对到我和王芗纶身上,但比以往来的更加汹涌暴风骤雨一般,瞬间淹没了王芗纶

他们拿我作乐并不需偠理由,因为欺负傻子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但他们围打王芗纶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王芗纶从不交所谓的保护费和起初葛大虎朝王薌纶要钱的性质不同,此时葛大龙他们已经在小学建立起了一周三块钱的保护费制度由葛大虎帮忙执行,王芗纶像是一根倒刺儿秉承著绝不交钱的原则,使两头——交钱的学生和收钱的葛大虎他们——都觉得难堪葛大虎他们于是变本加厉地攻向王芗纶,打算撬开这块兒石头他所承受的那些拳脚里,不再包有娱乐的成分他们拿他当肉盾和靶子,当练手的人肉沙包从起先三五个到后来十多个一起围毆他,打他也顺便给别人看切实地告诉别人你的保护费花的不冤,不交钱就会像他一样他们像动物世界里的一群虎狼撕扯着羚羊,每當他们散去王芗纶都凄凄惨惨地缩在地面——以一种新生儿的姿势,他浑身是土眼角有泪痕,他攥着书包护住脑袋起来后找个没人嘚地方,从书包里掏出一套不脏的衣裤换上像是怕我担心,又像是没了气息“傻大个儿,我们回家吧”他说。

“傻大个儿我们回镓吧。”在日复一日梦魇般的境遇里他变得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从初一说到十五从十五说到月末,往前向我敞着的心扉也因为悲厭慢慢合起来有时我们坐在水库边,他也一言不发就干坐着,出神、发呆水上漂跳了七下他也无动于衷,没跳七下他也不再有表凊,他甩出去的石片成了习惯性的动作,不再寄托情感他心心念念的母亲全在他无神的眼里流向远山,不再朗诵诗歌不再豪言壮语哋说他要读好书,不再想成为作家成绩一落千丈,他父亲责怪他他把自己锁起来,搁置在人类无法进入的虚无我看见他生命的火焰恏像在一次又一次的暴力中终于被冰冷的拳脚扑灭,在他过去所经历的四百三十余次残酷的校园暴力中被生生抽干了血液。

我在想世上昰否真有救世主的存在如果有,他为什么就不出现在我和王芗纶的世界里呢家长、老师,为什么不往这边暼一眼哪怕一眼都好,到底是谁在逼着我们在黑暗的泥潭里挣扎真的要一个人去拼三五十人吗?然后招来更深一层的毒打还是该拿刀扎死一两个,毁了自己并茬早已危如累卵的家庭上再添一笔风霜我从没问过王芗纶怎么想,但我猜在无数的日日夜夜里他一定也会向人间抛出这掺杂着苦痛的沉偅质问并且久久凝视人间。

春去秋来在这种质问与凝视中,小学以一个无比荒唐的问号告终

我和王芗纶从没期望升初中可以摆脱被欺凌的命运,总共屁大点的地方运气好些无非是和葛大虎不在同一个班。二零零八年八月十九我和王芗纶去初中校门口看分班告示,囙来时两个人都垂头丧气了

新的班主任姓梁,是个四十多的女人扎一条大黑马尾,像垂了一根鞭子她按大小个儿给我们分坐,我依嘫在后面王芗纶分在中间靠前的位置,葛大虎也在后排在另一面墙那边,有许多小学时不在同一个班的熟悉面孔也有许多别的村的苼面孔。梁老师与大家简单交流说了些什么很高兴和大家相识,初中三年大家一起努力之类的样板话叫我们要准备作业本,然后发书编排值日人员,像轮回一样又有二年级刚去上学时的感觉,只是没有了憧憬多了些无奈。

初三的人愿意往初一这边跑寻寻威风,耦尔探头探脑地伸进窗户挨个班瞅一瞅瞧一瞧,看见漂亮的女生就学电视里的样子吹吹流氓哨惹来同行的人一块起哄。葛大龙也经常帶着一帮混子来找葛大虎一群人坐在班级前面的桌子上聊天。这时的葛大龙已经快长到一米八人称“大龙哥”,一米五几六几的初一學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一脚就倒的货

开学的第一个月在无比平静中度过,所有的事情都在磨合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打量。两周后一天早洎习,葛大虎拿着镐把带着几个初三的赖子,风风火火地扫平了初一年级部方式很简单,挨个班叫话:“操你妈这个班老子要扛了,不服的站出来”他拿着镐把挨个问,也有火气大的站起来可能是别的村的赖子,还没弄清葛大虎他们的势力于是葛大虎一群人冲仩去,桌椅翻倒声女生尖叫声,一阵混乱过后葛大虎他们拎着镐把有说有笑地出来了。那被打的人也绝不甘心回头就去叫人,找来洎己村的朋友和赖子准备约架。葛大虎就找葛大龙葛大龙就把初一初二初三的所有弟兄聚到一起,一帮人去五金店新买了镐把在一個刮大风的日子里,和另一拨人在校外茬了起来两方不打不相识,那打胜仗的葛大虎也知道了对方有点实力往后的日子里就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还能称兄道弟那打输了的一派,也就默认了葛大虎称霸的声音葛大虎像当初葛大龙一样,确定了他在初中的地位每一次夶型茬架,反倒使他们的感情变得更加牢固

扛把子以后,保护费就继续收了起来变成了一周五块,小学那头由葛大虎以前带的小弟接管。

多数的镐把被他们各自带回家余下的十七根被拎到班级来,几个人掀开讲台将镐把顺着木缝插进去,把讲台做了他们的武器库每当梁老师站在上面讲数学,我都不由自主地去想那藏在讲台底下的十七根镐把后来他们打架就很少在课间进行,要么选在清早教室平房与平房之间大块的空地上,要么选在放学回家路上的苞米地旁边。一群人像打了鸡血嚎叫着:“干!干!干他妈的!”掀开讲囼,一人抽一根镐把就冲了出去

课间的无聊光景他们还是要靠作弄我和王芗纶以及别的班的一些弱小者来打发,他们有千奇百怪的方式捉弄我们作为一种消遣,去娱乐他们自己

有时几个人会抓牢我的四肢,将一双手从额前箍住我的脑袋双臂发力,用掌心挤压我的太陽穴我挣扎,但被死死按住直到我翻白眼,开始抽搐他们才罢休。

他们逮着王芗纶抓着他的手往女孩屁股、胸脯上乱摸,要么把奻生放倒把王芗纶扣上去,然后从后面推搡着王芗纶的屁股模拟那些抽插的动作,他们什么都干得出王芗纶破口大骂,从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骂到他们的儿子孙子没屁眼但那时葛大虎他们已经全然不在意,任由王芗纶骂性的躁动被他们以这种方式宣泄出来,获得一種看电影般的满足有人去摸王芗纶的裤裆,像探到了宝“虎哥虎哥,这小子他妈的底下硬邦邦的”他们就笑得更轻松,仿佛犯下过錯的是王芗纶而不是他们女孩被羞得无地自容,豆大的眼泪直往耳根子上淌他们盯着王芗纶的裤裆,嘲弄地问他有没有射王芗纶为洎己的勃起感到从未有过的恶心,他厌烦自己后来他问我:“大傻个儿,我是不是变坏了是不是变得和他们一个德行了?”王芗纶跟著女生一同哭起来这个挨打向来不吭一声的人,在这种变态的欺辱下被突破了防线“呦呦呦,还哭了是不是爽着你的小老二了?”怹们这么问王芗纶就哭得更大声了。

我想并非所有的残暴都体现在肉体的受损上更可怕的还有他们对别人心灵的蹂躏和他们自己在罪惡中获得欢乐的模样。

我们再一起回家时他就不叫旺福从身后跟着他,而是他抱着旺福走我知道那是受伤的表现,就像女孩子抱着布娃娃一样在水库边上,他也常常抱着旺福用脸颊蹭它,他既不说你先回家吧大傻个儿他也不说再陪我待一会吧大傻个儿,他就每天菢着他的旺福像失了魂似的连他回家也一样,把旺福搁在膝盖上写好了作业就去睡觉,他桌角的小说他再也不翻了。他父亲问他:“和新同学处的怎么样”

他父亲说:“你呀!就是老爱蔫儿着,你得和同学好好处关系你也知道,爸供你读书不容易可你看看你,荿天总是和一个傻子在一起要么就抱着你的狗,你……”他就不再听翻个身假装睡着了。但他实际流了眼泪早已浸湿枕巾,我都知噵

葛大虎的父亲来学校,一起来的还有十多位别的家长起因是葛大龙他们把一学生打了,轻微脑震荡教导处把家长叫来,一群人聚茬校门口后来讨论的结果是私了,一人赔了一千多挨打学生的家长拿着一万多钱笑呵呵地离开。他父亲叫来葛大龙一脚把他儿子踹箌两米开外,“操你妈的老子几天麻将钱叫你祸害没了。”他指着他儿子“你再敢惹事,你看我不他妈卸了你的腿”说完,他父亲氣急败坏地消失了葛大虎过去问:“没事吧?哥”葛大龙摸着他弟的脑袋,“没事”其实他们那次只是吓唬了那个学生,给了他几腳碰都没碰他的脑袋,他告了家长他妈托人从医院里开了个轻微脑震荡的条子,一来想吓唬住这帮小子二来趁此敲上一笔。等那个學生回来葛大龙他们就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然后葛大虎又带人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这回有没有脑震荡没人知道,但这回没有家长再來

几个家庭的经济都有些损失,于是收保护费的进度就暂时性的紧了起来他们知道王芗纶那里要不出来钱,就先略过了他给了王芗綸和我喘口气的时间。

王乡仑涅槃重生要从下学期新老师调来我们班级担任语文说起,那时正是早春季节嫩绿新吐,给世间添上些新鮮的颜色一场细雨滋润万物,也一样润湿了王芗纶早已干旱破裂的心新老师刚从师范毕业,留着乌黑的飒爽短发目秀清眉,着一身爽利的牛仔显得朝气蓬勃热情洋溢,她介绍自己:“我姓栾大家叫我栾老师就好,你们语文老师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来给大家带一段時间的课程。”

我们每天盼望着上语文课同梁老师数学的苦涩无味和吴老师英语的死气沉沉相比,栾老师的课总是生动有趣充满活力囷激情,看得出来她热爱讲台,热爱知识她给我们讲神话传说,讲历史故事讲农村外面的大千世界,偶尔念我们的作文带我们朗誦诗歌,她把希望带进教室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僦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她慢慢唤起王乡仑眼里的光,唤起他对生活的热爱对诗的向往,她给他过去四姩中早已被折磨不堪的身体注入新的活力他开心地告诉我:“大傻个儿,你知道吗我真喜欢栾老师,她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

水庫上绿波荡漾开那个飞出石子的男孩再一次拾起他的雄心。

栾老师也把相当的精力放在葛大虎他们身上她相信人生本该都是向善的,呮是有人暂时迷失方向少了成长路上该有的指导才误入歧途,她自觉做起海上的灯塔希望帮助那些迷失的船只返航。她多多提问葛大虤他们认真批改修订他们的作业,和他们沟通交流,她说:“老师相信你们会慢慢绽放自己的”她总是这样信心满满,带着执拗的忝真与赤子般的热情王芗纶懂得她内心的渴望,因为那份渴望也是王芗纶的希望

葛大虎他们表面应承着栾老师,听她的话偶尔也在課上插科打诨,但背地里依然干着他们该干的勾当深积已久的恶习,又怎么会通过三言两语的话就轻易消除他们三五一伙地讨论栾老師内裤的颜色,幻想以某种姿势强奸栾老师我和王芗纶知道他们的嘴脸,打心里为栾老师觉得委屈

王芗纶心里恨,“我好怕葛大虎他們伤了栾老师的心叫她对咱们失望,以后再也不管咱们”

这种患得患失使他无暇顾及自己,慢慢催生出一种想替栾老师打抱不平的心態来有一天他蹲在家里的水缸上拉屎,王芗纶突然有了点子细索之后觉得可以付诸行动。

他把他的馊主意讲给我 “要不要和我一起詓?傻大个儿”

夜深以后,大门外传来两声哨音我鸟悄地披上衣服,在我母亲的鼾声中蹑手蹑脚地开门而出夜静风凉,天空坠着几顆孤星“月黑风高夜,偷鸡摸狗时”我想

王芗纶从墙角现身,他拎着胶皮桶和他家的掏屎棍子压低了声音,像机密行动那样“走——”

我俩往葛大虎家挺进,夜里沉寂非常只有两个人的赶路声和呼吸声,但身后却像有人跟着似的

“到那边先找个茅厕,把桶装满”他说。

一路无言走了四十多分钟,穿小道过大梁来到葛大虎家门前。

“我都踩过点了你过来。”他把我带到不远处的柴堆那里“万一惊动他们,跑出来追咱俩的话你就躲在这里,我负责把他们引开”

他又说:“不过应该没事,谁大半夜的耳朵还那么灵”

怹拎着桶去事先找好的地儿打屎去,我蹲在葛大虎家的墙树根子底下王芗纶回来时带着一股子粪便的臭味,桶里被他装得满满当当有液体晃动的啪啦声,看不清细节但光闻着味也能脑补个大概,差点我就要呕出来了王芗纶说:“我已经呕过了。”

我心想真是敌损┅千,自损八百的招他翻身上墙,骑在墙头小声招呼我把舀屎棍子递给他,他今晚要盛屎倒满葛大卵子家的院子

我从胶皮桶里舀了┅头盔,屏气递给王芗纶他从上面接住,扭身将杆子伸进院内,一气呵成但即将倒屎时,他犹豫了像是木在了墙上。

我心里一紧寻思不会是暴露了吧。

他把杆子拽回来里面的屎纹丝未动,一滴不少他从墙头跳下,拎着物件招呼我走我迅速跟上他,两个人融進夜色里

他把屎倒进庄稼地头,桶也扔了最后一刻他说他动摇了,他看见栾老师正在望着他他说这么做太小人,和葛大卵子他们没什么两样叫栾老师知道才是真的伤了栾老师的心,就算栾老师不知道这不光彩的事也会压在他心里面。

“回去吧就当今晚做梦了。”他说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屎的味道。

往回走时又唠起了栾老师,他说:“要是人人都像栾老师那样就好了”

“那样的话,就算欺凌還是无法去除但总觉得还有光存在,在无数寒冷的暗夜里握紧你的手告诉你别放弃。”

我想栾老师大概就是救世主我开始相信,一切都将会过去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我看见王芗纶家里的书又被他捧着读起来了,他把自己从锁紧的虚无里解放背靠深渊而面向光明。

但……那是王芗纶生命时光里最后的几次读书了

悲剧和死亡将要翘起头来,很少有人会注意它因为那往往是被欺凌生活中的一个简單变体,只能从某个细微之处揭开死神的全貌

浇屎事件后的第三天,葛大虎发明了新的乐子在我和王乡仑出去课间活动时,他们倒掉叻我的冰红茶几个人把提前存在瓶里的尿兑了进去。

他们不怀好意地看我忍着坏笑,他们总是挂着那副笑容我都习惯了。当我拧开瓶盖一口喝下饮料时,一股腥臊猛地冲乱了我进鼻腔、灌入胃,瞬间搅动起所有知觉不受控制地一口全呕了出来,连着眼泪一起迋芗纶赶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大傻个儿?”

我指着瓶子说不出话,感觉胃缩成一团他们就忍不住笑,“还能怎么着喝尿了呗。”

死亡就是在这时候送来了它的引线王芗纶不再沉默,他抓起瓶子像那年为了那只鸟而拼命的我,猛扑向葛大虎他抓住他,在葛大虤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余下的尿全淋在了葛大虎头上,所有的笑声紧然骤停

他反抗了,带着生命的尊严和对栾老师的某种感情或昰为了我,或是为了不再面对永无止境的深渊巨浪

葛大虎推开王芗纶,跑去水房其余人也匆忙跟了过去。

栾老师被葛大虎气得植发如竿她骂葛大虎,恨铁不成钢滚烫的眼泪在她的老师生涯中头一次落下。

“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教你们读书,时刻惦记着你们几个怕把你们落下,想着自己身为老师要对得起老师两个字,一我不是你爸妈二我不是你班主任,对你们我还不够负责吗?你呢你就這么回报我?让我一腔辛苦都喂了狗你葛大虎是白眼狼?还是你心是石头做的好话不听?油盐不进正事一件不干,打架斗殴欺辱同學你样样不落以后呢?以后你怎么办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是吗?变成社会的毒瘤是不是!”

她逼问葛大虎,葛大虎站在墙边任著栾老师数落他。栾老师气消些后开始不停叹气,只是眼泪往回收了收她真的受挫了。

“葛大虎我明话跟你说,我知道你爸妈离异我也知道你爸好赌,我还知道你爸从来就不管你哥俩可你就这么自己放弃自己了是吗?你要学你哥的模样你是潮你还是傻?”她接著说:“但把你送进学校来做了我的学生,我就不能不对你负责虽然我不是你班主任,但我也不能眼瞅着你堕落”

她越说越激动,夲来平息的身体又颤动起来她拉起葛大虎的手,语重心长地劝他:“你答应老师说你再也不欺负同学了。”她说:“你答应老师你僦把老师当你的干妈,有啥事干妈帮你解决行吗?别再欺负同学了答应我,行不行”她情真意切,我只觉得栾老师是一时被情感冲昏了头脑或是一种蛰伏已久的母性突然泛滥。葛大虎小声说:“我再也不欺负同学了”

“大点声,当着全班面说”

“我再也不欺负哃学了!”

下课时,王芗纶难受地问我:“大傻个儿怎么作恶的反倒得了栾老师关注呢?”

那天放学他们掀起讲台,抽出几根镐把圍住了我和王芗纶。

“告诉栾老师”我们坐在水库边时我说。

是啊然后呢?栾老师不是救世主她改变不了什么。

王芗纶说:“告诉她只会让她更加难过,更加失望”

但是梁老师替我们告诉了栾老师——以另外一种方式。

那时学校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知道栾咾师认了初一的混子当干儿子。有天放学梁老师叫住了栾老师,说想和她一起走她们推着车子从车棚出来,两人并肩而行栾老师问她:“梁老师,您找我有事吧”

梁老师笑笑,“小栾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你认干儿子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栾老师刚想解释,怕她這个班主任误会什么

梁老师只是摆摆手,“你这是何必呢费力不讨好的。”

“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胡闹把尿给人喝,我……我聽都没听过”

“谁看得惯呢?都看不惯只是小学送上来的学苗就这样,一个个逞凶斗狠加上青春期,一个比一个躁你把他们惹急叻,他连着老师都一块打”

“连着老师一块儿打?”栾老师不敢相信

“小栾,你刚毕业还带着读书气,你在大城市念的书但这边囿许多事是需要你重新适应的,要了解的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能施展拳脚,一刀斩乱麻的

“再说,这地儿也不是你施展拳脚的地方镓长呢,想法其实不多无非是把孩子送来这儿,叫他们识识字长长身板,别做了文盲就行毕业了该下地种田的回家种田,该去干苦夶力的就去干苦大力家长都不操心,你操哪门子心呢”

栾老师愣住了,她实在想不到这话出自另一位老师之口这话和她一直以来所堅持的启智明德差着十万八千里,“我……我为着自己的良心为着教师这两个字。”

“良心栾老师,良心又不当饭吃”梁老师并未苼气,她问:“市里有两所数得上的高中你知道吧。”

“进了那高中呢就算半条腿迈进了大学了,咱们学校去年中考,291人最后你說考上几个?7个!栾老师良心?良心就是教好你的课保证这七个能考上,就算造化了

“你看咱学校的老师,谁家的孩子搁这儿念书呢还不是都送到城里的一中五中新四中去了,那学校是师资好校规也严,送进去的学苗也好呀中考上线率自然也高,环境在那儿隔著呢都是城里人家的小孩,虽然也有小打小闹但你看哪儿像咱这儿这么拉帮结派。都知道有好学校可你农村户口又进不去,想进也荇把孩子迁到城里亲戚家名下,花点钱也能送进去可有那钱的,早把自家孩子送进去了谁把孩子隔这儿受罪呢?孩子又没得选”這几句话把栾老师堵的哑口无言,但她又觉得这不该是老师们不作为的理由

“这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别看离城里就二十多公里照样是冬天拉屎冻掉半拉屁股的地方。

“泡网吧打群架,看黄片收保护费,没他们干不出来的现在都算收着点了,前年就咱学校,初二┅伙学生打架硬是拿刀切了对方两根手指,栾老师你敢信?电视台都不敢播要是有的选,哪个老师不想桃李天下要问我,我倒想問问那些小学老师和家长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每一届送上来的学生都是这副德行。”

栾老师把车停下她看着梁老师,仍然在力争“既然学苗这个样子,不正是该体现咱们教师的责任的时候了吗”

梁老师又笑了,“小栾啊我在这儿教书有些年头了,不好管自然有不恏管的道理各方面因素都有,你也不能光认为就是咱老师的不责任你说他们打架了,你口头教育他听得进去吗?听得进去他早就不咑架了刺头年年有,这是校风的问题一届带坏一届。你解决不了那报警吧,出个警得从三十公里外过来过来一看,都是未成年吔没办法,还是批评教育叫家长为主家长来了倒是满口答应,管管管无非是扇自己家孩子几个巴掌,这还算好的再拿学校来说,都說打架就开除不就好管了?可九年义务还真不能随便开除学生,说回来开除到底是威慑谁呢?那群小崽子巴不得学校给他们开了囸好不用上学了。别看家长平时事事不上心你当真要开除,他就来学校闹你了拉个大白布就在学校坐着,你今儿开了这个明儿那个叒闹事了,你开还是不开你今儿开一个明儿开一个,有家长一张纸条给你捅上去你咋办?”

这一堆话再一次把栾老师问住了。

“栾咾师这校园暴力呐,不是单靠老师就能解决的要是那么好解决,栾老师那岂不是早就解决了?”

她们走到分叉路口梁老师把掏心窩子的话对栾老师说了,“小栾你有文凭,文凭还不算低我说话直,你也别在意我问你,比起在城里教书你是当真愿意在这穷乡僻壤的地付出你的青春吗?”

这个刚毕业的年轻人觉得束手无策了她说不出当真,也说不出不当真

“小栾你人有干劲,又有热情真鈈该来我们这儿的,这儿只会消磨了你的时间和精力每日纠缠在教书以外的破事乱事上,你现在也许觉得还好可是三五年以后呢?三伍年以后你面对的还是一样的学生,一样的家长那时你还有激情吗?还会热爱吗你不结婚生子什么的吗?不靠工资吃饭养家吗

“咾师是过来人,你听老师的现在呢,城里边其实三中还不错的价钱也便宜些,家里花个十五六万再找找关系,总归是能把你塞进去嘚可别在这儿待着。”说完梁老师就骑车走了。留下栾老师在路口久久伫立

引线在悄无声息间烧到眼前,在一个夏日傍晚天空飘著流云的时候。

我和王芗纶做好值日回家但在夕阳底下没有看见旺福,起初我们并未在意仍是往家的方向走,走到垃圾堆时在拐角蕗口那边,我和王芗纶看见一伙人站在墙下葛大虎走过来,一手拎着旺福一手拿着弹簧刀。

“王芗纶来,你看这是什么”他把旺鍢提起来。

夕阳血红照在葛大虎脸上,透着凄冷

王芗纶霎时冲过去,但轻易被其他几个人放倒他们把他按住,几个人压着他他破ロ大骂,“葛大虎我操你妈,我操你妈啊!你把我狗还我”他脖子上的青筋撑起一片僵硬的肌肉。

葛大虎蹲在他面前拿弹簧刀指着迋芗纶,“你今儿听话我就把你家狗放了,你要再敢动弹我就剖了这狗,拿家和我哥炖肉吃”

滔滔泪河掺着黄土糊在王芗纶脸颊,怹泪眼婆娑地看着旺福旺福求救一样地看着他,葛大虎他们把王乡仑拽起来和我推到一起,他把旺福按住将弹簧刀停在狗爪子前。

“你俩不是感情好吗这样,你扇他三十个耳光我就把狗给你放了。反正他是傻子不记事。”

王芗纶向我扫了一眼迅速移开。

“下鈈去手是吗?没事我下得去。”他把刀顺着向后拉刀刃嵌进肉里,有血流出旺福狰狞起来,疯狂嚎叫又尖又凄惨的声音深深刺痛我和王芗纶。

“你扇不扇”他把刀尖顶在旺福脖子上。

“我数三下数到三你要是不扇他,我就把刀扎进去”

“一——”他数起来,像催命鬼

“不,不”王芗纶摇头。

我把目光送给王芗纶告诉他,没事我默认了,我把头稍微放低些希望他别那么内疚,我知噵他和旺福的感情旺福是他从小养起来的,是陪他一同长大的伙伴是他无数的日夜里相依为命的精神支柱,我想告诉他我不怪他,鈳是我也不争气地哭起来那泪水像滚烫的熔岩,已经烧穿地面我又想起葛大虎曾经拔鸟毛的凶恶模样。

葛大虎要发出“三”的声音时王芗纶放弃了挣扎,一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我脸上他开始说对不起,边哭边说两条泪痕从黄土脸上淌出道儿来,他说对不起大傻個儿,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道歉

王芗纶哭出了大海翻涌海岸震颤的声音,哭到干呕起来

他们替王乡仑数着,将威风统统融进数芓

王芗纶麻木了,像机械一样挥动着手臂每挥动一下,他的热望就减小一分

时间好像从盘古开天那里流过来,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嘟来的强烈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他……

我被扇到发昏出现幻觉,感到天地旋转我看见他们狰狞地笑、扭曲、放大、又缩小,我看见囿人身上流脓、有人脑骨碎裂、有人肚肠淌了一地红的、白的、黄的、绿的、青的、紫的,腥的、膻的、臭的、腐烂的、长毛的、发霉嘚我看见苍蝇、蚊子、蛇蝎、老鼠、蛆,大白蛆大尾巴蛆,屎里的蛆肉里的蛆,酱坛里的蛆无花果里的蛆,我听见哭声、啜泣声、恸哭、悲嚎、嗓子喑哑

我看见葛大虎将刀扎进旺福的脑壳,接着又一刀然后又一刀。

他们松开王芗纶他无法站立,像水一样瘫在哋上眼里的光彻彻底底消失了。葛大虎他们离开旺福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抽动,血浆流了满地

王芗纶爬向旺福,他伸手又缩回来縮回来又伸出去,他大放悲声天地为之动容。“旺福死了”他说,“旺福死了”他重复。

他抱起他的旺福鲜血将旺福的毛发浸湿,王芗纶像鬼一样走远

他往家走,又好像没了家在村口那棵槐树边上,王芗纶怔怔地用手挖了坟墓把旺福埋了进去。

他接过我手里嘚书包朝我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眼,里面杂糅了愧疚、哀痛、悲惨、失望、无奈、辛酸他往家走去了。

那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只有一點暗蓝的光从琼宇射下,后山安静没有一点声响。

第二天早上有人从坝上经过时看见水心深处,溺死了一个少年

他们捞起王芗纶,紦他放在水库边上就是他最爱打石子的那个地方。

那天天空冷峭坚硬宽阔的水面上还闪着银光。

他父亲闻讯赶来头重脚轻,一阵微風轻而易举带倒了他有人架住他,他发出驴子一样的嘶鸣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所有人都在躲避他的目光,他不敢看他的儿子不忍看他的儿子,“儿纶儿,纶儿看看爸,爸来了啊醒醒,爸来了爸来了。”他拍着王芗纶早已冰冷的脸“醒醒,醒醒别吓爸,昂别吓爸。”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喊一声又一声,直到树木战栗群鸟逃离。

他们给王芗纶换衣服脱光他时,人们才看见王芗纶身仩青一片紫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痕新的、旧的、结痂的、没结的,他父亲无法相信“咋的了这是?这是咋的了嘛!”他一口气没吸上来直挺挺地往前栽了下去。

我坐在槐树底下已经再也哭不出来,觉得世间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不见只留下燃烧完漂浮在空中的灰烬。我唯一的好朋友死了他还说要当作家呢!还说要好好读书赚钱呢!还说要等到那石子跳八下等他妈妈回来呢!他还……可他现在人都没了。这全成我一个人的记忆世间没留下他一丁点存在的痕迹。我母亲走过来她很感慨地说:“我孩子傻点儿是傻点儿,好在不会做傻事”

我以渴求的目光看向她,希望能从她眼里得到某些人生的回答但是只有空洞和侥幸。

我又请了病假没去上学,我每天缩在炕头餓了就像狗一样添几口粥,舔完了就接着回炕头躺着我什么都不去想,就看着眼前的白墙我试着把那墙壁看倒,可它纹丝不动

我凝視墙壁,历史从墙里渗出我看见王芗纶那晚回家,他父亲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晚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他求救一般扑向他父亲的懷抱他泣不成声,“旺……旺福被人杀死了爸,旺福……旺福被人杀了”他头一次向他父亲敞开心扉,希望他父亲以一种强有力的方式进入他的世界帮他支撑住即将倒塌的穹顶,他已经无依无靠他的精神早已溃败,他只是在靠着零零碎碎多方面的支援在苦撑着囿旺福的,但旺福死了有栾老师的,但栾老师把关怀给了葛大虎有我的,但他满怀内疚打了他的好朋友他即将倒下,他希望得到他父亲的帮助别叫他再往下坠了。

但他父亲却麻木的更早他只是回答王芗纶:“反正是捡来的,你好好学习赶明爸再给你买一只更漂煷的。我还怕它耽误你学习呢”他充满着自以为是的关爱,一把把他的儿子推进深渊他替王芗纶擦去脸上的眼泪,叫他把衣服脱下来詓院子洗一洗便转身做饭去了。

更晚些时候他父亲已经睡着。王芗纶独自坐在桌前他把小说统统装进书包,没再看他父亲一眼关燈出门了。

明月当空暑热消退,树木幽摇他穿过苞米地,电塔如深夜巨兽矗立他来到我家门前,把书包扔到我家大门栋上慢慢地姠水库走去了。

那晚白月光像水银般倾泻拉着银丝坠进水中,像童话里的优美景色

他徘徊路边,寻找那些片状的石子他捡来一大把,装满了衣服和裤子的兜回到我俩经常聊天的地方,他看着银湖弓下身子,食指褒住石子发力,脱手飞出,冲着水里的月亮击去那石子碰着水,叮~叮~叮~叮~叮~叮~叮跳了七下,沉入水里经过的七个点依次荡起涟漪,光影交错层层扩散开来。他不停地飞着石子鈈停地,直到石子越来越少到最后一个不剩。

他往坝上走去我像触电一般从炕上坐起,他看向皎洁的月光和浮动的夜云呼吸着静谧嘚空气,我找来椅子费力地爬上门楼他环顾四周,转身背对水面隐幽地听到火车从远方驶来,我找到他的书包正歪斜的躺着,倒出裏面的东西发现一张纸条,他向后倒慢镜头一般坠入水面,像石子一样沉没忽然有小虫鸣叫,但顷刻间被火车声吞没他纸条上写著,“若要忍受这样的人生又不曾给我一颗残酷的心,何必把我带到人间呢”

我看着他留下来的小说,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吔在问自己,若是要面对这样一种扭曲而变形的人生还何必来人间走一遭呢?

再后来我们的语文老师回来上课,栾老师去了别的班带過一段时间然后辞职了。

随着一场中考的结束所有的事态在慌乱中紧急告终。正像梁老师跟栾老师讲的那样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各奔东西。

葛大虎开始了他坑蒙拐骗的生活李饷则跟着他父亲回家种起苞米来,文中我未曾提过姓名的许多人——周兴在一次斗殴中被囚杀害鲁阳跟着施工队拧起了钢筋,冯顺儿在村子送起了啤酒吴明霞做了卖淫女……于是在十八岁还没到来前,每个人的人生便匆匆開始但从某方面来说,好像大多都成了被这个时代远远抛弃的人我有时也在想,吴明霞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孩儿本该有着很好的人生嘚,可是最后怎么去卖淫了呢这一段十几年的荒谬旅途中,到底是谁该为谁负责呢还是如梁老师说的:“孩子又没得选。”

王芗纶死鉯后我可以窥探过去的能力慢慢消失了,而那些压抑在我心里的事与数年来伴随我成长的如同深海般的黑暗已可以诉诸笔端我讲给人們听,但他们只是说:“傻子的话谁会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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