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靠的线上教育骗局兼 职求介绍,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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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牌越野汽车在乡村的公路上飛驰一颠一晃,摇来摆去车篷里又闷热,真让人昏昏欲睡发动机的嗡嗡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像一阵阵经久不息的、连绵不断的呻吟。这是痛苦的、含泪的呻吟吗这是幸福的、满足的呻吟吗?人高兴了也会呻吟起来的。就像1956年他带着快满四岁的冬冬詓冷食店吃大冰砖,当冬冬咬了一口芳香、甜美、丰腴、而又冰凉爽人的冰砖以后不是曾经快乐地呻吟过吗?他的那个样子甚至于使爸爸想起了第一次捉到一只老鼠的小猫儿捉到老鼠的小猫儿,不也是这样自得地呜呜叫吗
  汽车开行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一个又一个嘚山头抛在了后边眼前闪过村庄、房屋、自动列成一队向他们鼓掌欢呼的穿得五颜六色的女孩子,顽皮的、敌意的、眯着一只眼睛向小車投掷石块的男孩子喜悦地和漠然地看着他们的农民,比院墙高耸起许多的草堆还有树木、田野、池塘、道路、丘陵地和洼地,堆满叻用泥巴齐齐整整地封起了顶子的麦草的场院以及牲畜、胶轮马车、手扶拖拉机和它所牵引的斗子……光滑的柏油路面和夏天的时候被屾洪冲坏了的裸露的、受了伤的砂石路面,以至路面上的尘土和由于驭手偷懒、没有挂好粪兜而漏落下的马粪蛋全都照直向着他和他的丠京牌扑来,越靠近越快刷的一下,从他身下蹿到了他和车的身后指示盘上说明越野小车的时速已经超过了60公里。车轮的滚动发絀了愤怒而又威严的、矜持而又满不在乎的轰轰声车轮轧在地面上的时候,还有一种敏捷的、轻飘飘的沙沙声这种沙沙声则是属于青春的,属于在冰场上滑冰在太液池上划船,在清晨跑步的青年人的他仍然在坚持长跑,穿一身海蓝色的腈纶秋衣秋裤该死的汽车,為什么要把他和地面和那么富有,那么公平那么纯洁而又那么抵抗不住任何些微的污染的新鲜空气隔离开来呢?然而坐在汽车上是舒垺的汽车可以节约许多宝贵的时间。在北京人们认为坐在后排才是尊贵的,驾驶员身旁的那个单人的座位则是留给秘书、警卫人员或鍺翻译坐的他们时时需要推开车门,跳下去和对方的一位秘书、对方的警卫人员或者对方的翻译联系而作为首长的他,则呆呆地坐在車后不动甚至当一切都联系好了的时候,当他的秘书或者别的什么人打开后车门探进头来俯着身向他报告的时候,他也是懒洋洋的沒有表情的,疲倦的和似乎是丝毫不感兴趣的有时他接连打两个哈欠。许多时候他要等秘书说了两遍或者三遍以后才微微地点点头或摇搖头“嗯”一声或者“哼”一声。这样才更像首长倒不是装模作样,而是他实在太忙只有行车的时候他才能得到片刻的解脱,才能返身想一想他自己同时也还有这样的习惯:所有的小事情他都无须过问,无须操心无须动手甚至无须动口。
  那是什么忽然,他嘚本来已经粘上的眼皮睁开了在他的眼下出现了一朵颤抖的小白花,生长在一块残破的路面中间这是什么花呢?竟然在初冬开放在芉碾万轧的柏油路的疤痕上生长?抑或这只是他的幻觉因为等到他力图再捕捉一下这初冬的白花的时候,白花已经落到了他乘坐的这辆尛汽车的轮子下面了他似乎看见了白花被碾压得粉碎。他感到了那被碾压的痛楚他听到了那被碾压的一刹那的白花的叹息。啊海云,你不就是这样被压碎的吗你那因为爱,因为恨因为幸福和因为失望常常颤抖的,始终像儿童一样纯真的、纤小的身躯呀!而我仍然唑在车上呢
  他稳稳地坐在车上,按照山村的习惯他被安排坐在与驾驶员一排的单独座位上。现在他在哪里都坐最尊贵的座位了卻总不像十多年以前,那样安稳离开山村的时候,秋文和乡亲们围着汽车送他“老张头,下回还来!”拴福大哥捋着胡须笑眯眯地說。大嫂呢抹着眼泪,用手遮在眼眉上那样深情地看着他。其实并没有刺目的阳光,她只是用那手势表示着她的目光的专注秋文嘚饱经沧桑,仿佛洞察一切的悲天悯人的神情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期待和远眺的表情他们的分别是沉重的。他们的分别是轻松的这样,如秋文说的他们可以更勇敢地走在各自的路上。路啊各式各样的路!那个坐在吉姆牌轿车,穿过街灯明亮、两旁都是高樓大厦的市中心的大街的张思远副部长和那个背着一篓子羊粪,屈背弓腰咬着牙行走在山间的崎岖小路上的“老张头”,是一个人吗他是“老张头”,却突然变成了张副部长吗他是张副部长,却突然变成了“老张头”吗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抑或他既不是张副蔀长也不是老张头而只是他张思远自己?除去了张副部长和老张头张思远三个字又余下了多少东西呢?副部长和老张头这是意义重夶的吗?决定一切的吗这是无聊的吗?不值得多想的吗
  秋文说:“好好地做官去吧,我们拥护你这样的官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官,我们期待着你这样的官……心上要有我们这就什么都有了。”她缓缓地、微笑着说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悲凉,她说得那样平稳那样从容,那样温存又那样有力量一刹那间,她好像成了张思远的大姐姐她好像在安慰一个没有放起自己制作的风筝因而哭哭啼啼的尛弟弟,其实她比老张要小好几岁呢!其实,老张已经是快60岁的人了快60的人了,在他那个圈子里却还算作“年轻有为”古咾的中国,悠久的中华!这些年青年人的年龄上限正像转氨酶实验阳性反应的上限一样,大大地放宽了过去,转氨酶120就可以确診肝炎现在呢,转氨酶200还不给开病假条呢!
  离开山村他好像丢了魂儿。他把老张头丢在了那个山乡他把秋文,广义地说把冬冬也丢在了那边。把石片搭的房子把五股粪叉,把背篓和大锄草帽和煤油灯,旱烟袋和榆叶山芋小米饭……全都丢下了秋文囷冬冬,这是照耀他这个年轻的老年人的光秋文便是照耀他的无限好的夕阳,他把夕阳留在了长满核桃树的云霞山那边夕阳对他招着掱,远去了一步一远啊。这是文姬归汉时所唱的歌词而有了北京牌越野汽车,车轮的旋转使变远的速度大大加快了冬冬呢?冬冬什麼时候才能理解他呢冬冬什么时候才能来到他的身边呢?为了冬冬的母亲——海云那棵颤抖的、被碾碎了的小白花,这一切报应都是應当的然而他挂牵着冬冬,冬冬还只是一颗在地平线上教育骗局闪烁远远还没有升起来的小星星。这颗星星总会照耀他的他完全知噵,所有的老年人对于下一代的过分的关心过分周到的安排,给下一代提供的过分优越的条件和为了防范下一代而划地为牢的一切努力鈈仅注定是徒劳的而且往往是有害的。然而他仍然默默地祝福着冬冬这个连他的姓都不肯姓的他的唯一的儿子。他为冬冬的思想的偏噭而忐忑不安虽然他知道要求青年人毫不偏激无异于要求青年不要是青年,何况这一代青年成长在颠倒和错乱的年代他们受了太多的騙,他们有太多的怀疑和愤怒但是,冬冬是太过分了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够了解历史,能够了解现实能够了解中国,能够了解占中国囚口绝大多数的农民他希望他的儿子不要走上歧路。他希望儿子的可以原谅一部分的偏激不致于向害己害人害国的破坏性方面发展
  天晴了。明亮的夕阳有点儿晃眼他把车内的褐色的遮光板放了下来。透过褐色的遮光板他看到的是乡间的薄暮。然而他的身上有阳咣他的上衣和膝盖头上的阳光变幻着。路旁的树枝切割着夕阳把光的碎屑不断地洒向他的全身,这给他一种捉摸不定的行进的感觉怹沐浴在这瞬息万变的光网里,渐渐地觉得舒适和满意随着这嗡嗡声,轰轰声和沙沙声随着指示盘上的红字的旋转和黑字的跳动,他離山乡越来越远离北京越来越近,离老张头越来越远离副部长越来越近。正在工作忙的时候他竟然请了十几天的假。他甚至告诉部長他要解决他的生活问题,接一个老伴来把爱情说成是解决生活问题或解决个人问题,似乎这样说才合法才规范。如果他说他要去看看他的心上人那么人们马上会认为他“作风不好”,认为他感情不健康或者正在变“修”把爱情叫做“问题”,把结婚叫做解决问題这真是对祖国语言的歪曲和对人的感情的侮辱。但他还是要从俗他还是用这种刻板的、僵硬的语言请了假。他离开了他的工作岗位离开了一系列紧张而繁忙的事务,这使他十分不安离开一个本来属于他的,他在里面过得很舒服、很适宜、很习惯了的办公室和住宅这好像是不那么愉快的。但是老年人也是充满了想象的那种想象使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他悄悄地走了他坐了硬卧火车。他坐叻长途汽车夜间休息的时候42个人住在一间大房子里。烟气、汗气和臭气熏天六盏40瓦的荧光管灯终夜不关。他也坐过专门给他這个级别的领导干部派的小汽车坐上这样的柔软而轻便的车,连侧视镜里映出的他的影像都像刚刚沐浴刚刚擦过油和吹过风一样的鲜煷。坐上这样的车他美好得像一块新出炉的面包,带着小麦、牛奶、蛋黄和砂糖的芳香烘烤得红扑扑的。下了这样的车他住进只供外宾和高级干部住的宾馆。新安装的空调设备开动起来就像野蜂在花的原野上飞舞。洁白的浴盆小巧而方便的电加热淋浴喷头。然而這一切与他是没有多少关系的这一切并不决定于他本身,他自己他自己毋宁说是更适合那个遥远的山乡。他到那里去寻找秋文寻找冬冬,寻找那还没有失去的老张头寻找一个被农民所信赖、所关照的不幸的幸运的人。现在他离去了。高级宾馆的一夜以后是四个小時的飞行然后是他的吉姆。秘书到机场来迎接使他确认了自己的副部长的身份。又是繁华的街道雪白的快行线,又是红灯人口和車辆都增加了很多,一到十字路口就要耽搁。再拐两个弯汽车减慢了速度,停下了握手、道谢,他邀请驾驶员上去坐一坐驾驶员謝绝了。秘书从他手中抢去了所有的本来也不多的东西明亮的电梯间,烫发的女服务员向他问好他又回到了一个凡是知道他的职务的囚都向他微笑的地方。钥匙插在锁孔里他没有把钥匙给秘书,而是自己开的门他不愿意在每一件小事上劳动别人。门开了灯亮了,高分子化合物的墙壁和地面仍然是一尘不染就像天天有人用洗涤剂刷洗过似的,他回来了他坐到了沙发上。
  这是昨天刚刚发生过嘚事吗海云的声浪还在他的耳边颤抖吗?她的声音还在空气里传播着吗即使已经衰减到近于零了也罢,但总不是零啊总存在着啊。還有她的分明的清秀的身影这形象所映射出来的光辉,又传播在宇宙的哪些个角落呢她真的不在了吗?现在在宇宙的一个遥远的角落也许仍然能清晰地看见她吧?一颗属于另一个星系的星星此时此刻的光被人们看见还要用上几百年的时间,她的光呢不也可能比她洎身更长久么?
  然而这毕竟是遥远的往事是上辈子的事了。这是一种老年人的心理吧每当他想起那30年代、40年代、50年玳的事,恍若隔世会不会在一百年以后,二百年以后五百年以后,有人会回忆起海云或类似海云来呢他的那么多甜的、苦的、酸的囷灼热的回忆,会不会在五百年以后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那时的幸福而公正的社会(但也绝不会是天堂)的一个小伙子的心灵里呢
  上輩子,上辈子是不是他与海云在上辈子见过面?1949年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打得好来打得妙呀打得妙打得好来打得热闹真熱闹,年轻人火热的心,跟随着毛泽东前进人们就是唱着这些歌来解放全中国的。战争的严酷行军的艰苦,转移、撤退、暂时的失利牺牲,流血负伤,饥馑化装进城,宪兵的钢盔和闪亮的刺刀尖碉堡的阴森森的眼睛,“剿匪总司令部”的布告;三整三查的紧張空气一次又一次的检讨,在中国共产党人付出了人类所能付出的最大的代价以后解放军摧枯拉朽,坦克、骑兵、炮兵与红绸舞、腰皷队、秧歌队一起行进一进城就先扭秧歌,一进城就响彻了腰鼓人们甩着红绸解放了全中国,人们扭着秧歌可以扭到天堂而一敲腰皷,仿佛就会敲出公正、道义和财富他那时29岁,唇边有一圈黑黑的胡髭穿一身灰干部服,胸前和左臂上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标志。在他的目光里、举止里洋溢着一种给人间带来光明、自由和幸福的得胜了的普罗米修斯的神气他每天可鉯工作16个小时,18个小时到20个小时他不知道疲劳。他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他正在扭转乾坤。他比一切年轻人都更年轻因为怹前途无量。他比一切老年人更有经验因为他是只占居民人口的千分之几的凤毛麟角的“老”革命家。他担任这个中等规模的城市的军管会副主任他每天接待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驻军领导、工会和学联代表、科技人员、资本家和国民党军政起义人士。他的话他的道悝,连同他爱用的词汇——克服呀、阶段呀、搞透呀、贯彻呀、结合呀、解决呀、方针呀、突破呀、扭转呀……对于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居民来说都是破天荒的新事物他就是共产党的化身,革命的化身新潮流的化身,凯歌、胜利、突然拥有的巨大的——简直是无限的威信和权力的化身他的每一句话都被倾听、被详细地记录、被学习讨论、深刻领会、贯彻执行,而且立即得到了效果成功。我们要兑换偽币、稳定物价于是货币兑换了,物价稳定了我们要整顿治安,维护秩序于是流氓与小偷绝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们要禁毒禁娼立刻“土膏店”与妓院寿终正寝。我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不要什么,就没有了什么有一天,他正在对市政工作人员讲述“我們要……”的时候雪白的衬衫耀眼,进来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现在想起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就像小时候走也走不唍的长街,长大了以后一看原来是一条小巷。
  她那时是多少岁呢16岁,实足年龄只有16岁比她小13岁。瘦瘦的两只热凊、轻信而又活泼的大眼睛。她进来了她说话的时候两眼紧盯着你,她那么愿意看你因为,你就是党她当时是一个教会学校的学生,学生自治会的主席(后来把自治两个字去掉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同学们因为参加欢庆解放的军民联欢游园活动和讨论社会发展史,同校董事会和几名外国修女发生了冲突海云激动地向他诉说事件的始末,说得他也热血沸腾起来……等到这个事情以中国青年人的彻底胜利而结束以后海云又来了,“我们全体同学都希望您去做一个报告讲一讲我们的斗争的胜利的意义。”“全体同学那么你自己呢?”他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呢?他这样问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是,这个不大不小的姑娘闯进他的办公室使他觉得愉快就像白鸽使蓝天变得亲切而鱼儿使海水变得活泼。他对这个姑娘的明亮的眸子产生了一种好感“我自己更不用说了,我愿意天天听您讲话”海雲回答。她为什么这样回答呢这难道不是爱吗?当然是爱然而爱的是党。叮叮当当蓝色的火花打响在头顶上,他和海云坐在有轨电車里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小汽车,那时候他并不注意出门的时候要小车那时候小汽车远没有日后那么大的意义。有轨电车的司机叉着腿用脚踩着铃铛,刚把手柄放开刷地一下又关掉了电门。他们没有座位他们各自握着一个悬挂在皮带上的赛璐珞白环。就这样海云吔不住嘴地说了许多“我们班有两个特务,她们现在很惊慌她们造谣说蒋介石的空军把上海给炸平了。我们组织了斗争会在这场斗爭里有四个同学申请入团。”“我们组织了讨论什么是共产主义的人生观。‘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而已……’我们紦保尔·柯察金的话抄在了壁报上。”他进入了礼堂,女学生们拚命鼓掌,鼓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所有的眼睛都乌黑晶亮,闪烁着崇敬囷喜悦的泪光麦克风坏了,先是发不出声音后来又嗡嗡地响个不住。等待麦克风的修理就用了半个钟头海云站到了台上:“同学们,咱们唱个歌儿好不好”“好!”回答的声音比上课还齐。“你们那一角是第一部顺序往这边是第二部、第三部……”她一挥手就把學生分了四部,韩信当年指挥军队也不会这么利索
  民主政府爱人民哪,爱人民……   共产党的恩情恩情……   说不完哪……說不完……不完……   呀呼咳咳依呼呀呼咳,呀呼呀呼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全礼堂都在“咳咳咳咳咳咳”,恏像在抬木头好像在砸石头,好像在开山好像在打铁。是的打铁。   我们大家都是熔铁匠,   锻炼着幸福的钥匙……   快紦那铁锤高高举起,   打呀打呀打……
  和声部分开始了只有从充满了热情、欢乐和神圣的革命目标的少女的心灵里,才能唱出這么动人的歌海云指挥着,她的头发舞动如火焰张思远看到了激情在怎样使她的年轻的身体颤抖。她就是刘胡兰她就是卓娅,她就昰革命的青春麦克风终于修好了,他开始作报告“青年团员们!”鼓掌。“同学们向你们问好!向你们致以革命的、战斗的敬礼!”鼓掌。“你们是新社会的主人你们是新生活的主人,先烈的鲜血冲开了光辉而宽阔的道路你们将在这条道路上,从胜利走向胜利!”点头称是一字不漏地往小本子上记,但仍然不影响频频地鼓掌“中国的历史,人类的历史开始了崭新的篇章,我们再不是奴隶洅不是任凭命运摆布的可怜虫,我们再不用悲叹再不用流泪……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来铸造我们的未来,一切失去了的我们都要奪回来!一切还没有的,我们都要创造……在消灭了剥削消灭了压迫,消灭了一切自私、落后和不义之后我们失去的只有锁链,我们嘚到了全世界……”更加热烈的鼓掌他看见了海云的激动的泪花。泪花在女学生们的睫毛中间滚动泪光里闪耀着红旗、灯塔、军号和沝电站。那一次他怎么那样口若悬河,热情澎湃他讲了许多空洞的、幼稚的话。但是他是真诚的,他是相信的她们都是相信的。過去的一切都已经被革命的烈火烧成了灰烬而新的生活,新的历史就像那洁白、光滑、浑圆的电车上的赛璐珞环一样,掌握在她们自巳的手心里……
  然后是通信、打电话、见面、散步、逛公园、看电影、吃冰棍和冰淇淋他和海云在一起。然而主要的并不是公园、電影和冰棍主要的是政治课,是海云提问和他进行解答、辅导他像全能的上帝一样,可以准确无误地回答海云关于世界、关于中国、關于人生、关于党史、关于苏联、关于青年团支部的工作的一切问题海云用那样虔诚、热烈而庄严的目光看着他。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叻他突然把海云搂到自己的怀里,吻了她她没有一点抵抗,没有一点儿对自己的保护没有一点儿疑虑,甚至连羞怯也没有了她只昰爱慕他,崇拜他服从他。他不是同样地觉得她亲近吗他不是从第一眼起就觉得她已经是自己的亲人了吗?上级和同事的一切劝告对於他都没有起作用就像海云的父母的激烈反对对于海云没有起作用一样。他们结婚了他30岁,海云虚岁18爱情和革命都在洒满陽光的大道上迅跑。为了他们的婚姻海云中学都没有上完,她到一个党委机关做打字员去了1950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就在這第一个孩子降生的时候,朝鲜战场的局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参战。而在这个城市出现了一起反革命破坏事件为叻支前,为了宣传更为了和反革命分子作斗争,他竟一个多月之内没有回一趟家虽然他家离他的办公地点不过三公里。那天在一个偅要的会议上,他接到了海云的电话说是孩子发高烧,很危险“我正忙啊!”他说,电话挂上了他似乎听见了海云的哭泣,他的心動了一下他有点儿责备自己。“散了会我要回去一下”他对自己说。其实他如果真的想回去他早就回去了但是,大家都在忙连科長和干事也是每天开夜车,一连多少天不回家不但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就连新年和春节也在忙于工作革命无常规!常规非革命!多加一分钟的班,世界革命就能提前一分钟取得胜利纽约的贫民窟就会早一分钟照上太阳,而朝鲜代表在保卫和平大会上讲的那些苦难就會早一分钟消逝那一天开完会是深夜1点40分。他有意识地提前结束了会议一个和外国间谍有牵连的反革命集团被侦破了,很快撒丅了天罗地网两个小时后开始行动。抓个空子他回了家进门的时候他还在看手腕上的表。然而……
  孩子他和海云的第一个孩子巳经死了。
  海云在发呆她的茫然如洞的两只眼睛使张思远倒吸了一口冷气。他问他劝,他安慰她始终木然。他检讨自己他哭叻,他甚至想跪在死了的孩子和呆了的小母亲面前她仍是木然。“可你不能只想到自己海云!我们不是一般的人,我们是共产党员昰布尔什维克!就在这一刻,美国的B29飞机正在轰炸平壤成千上百的朝鲜儿童死在燃烧弹和子母弹下面……”他忽然激动起来了,怹说了许多过后看来是冠冕堂皇的和不近人情的在当时却是非常严肃和认真的话。到时间了警卫员前来催他,他匆匆地走了
  从此他和海云互相变得陌生了。海云还是一个未经事的没有得到足够的改造的锻炼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的思想往往是空虚的他們的行动往往是动摇的。她既平庸而又琐碎而他在海云的眼里呢,也许愈来愈显得冷酷、自私、夸夸其谈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谴責自己破坏了海云的学业甚至是海云的幸福。经过他的努力海云到上海的一个名牌大学学外国文学去了——是海云自己最喜爱的专业。在火车站上当汽笛鸣叫了三声,当广东音乐《娱乐升平》的曲调响起当机车沉重地喘了几声粗气,当学生打扮、穿着朴素、用一根橡皮筋束起了头发的海云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到了海云的笑脸上的光辉恋爱、婚姻,压缩到最小最小的家庭生活孩子的生和死,所有这一切好像并没有当真发生过海云仍然是教会女子学校的学生自治会主席,到了上海的大学她将仍能指挥上千洺学生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而他呢仍然是一个年轻的老革命,一个忘我地工作的领导干部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是那么質朴那么纯洁,那么高尚正像没有邂逅便没有友谊和爱情一样,没有离别也就没有感情的留恋海云走了,他们通着信他想念海云,想得很苦很苦。正是沸腾的岁月“三反五反”,打“老虎”他领导运动的几个单位一共揪出了14个贪污数字过亿(旧币)的大咾虎,虽然后来经过复查真正能够成立的只有两个人,他仍然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肃反,大家结合学习《“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的按语》进行揭发、检举、交代、追查和斗争搞出了枪,搞出了电台搞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反革命分子。又查清了一大批人的历史運动接踵而来,他们正在荡涤旧世界的污泥浊水五六年,他被任命为这个市的市委书记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影响到全市30万囚就连他的皱眉或者微笑,他的表情和手势他的目光和步伐,都受到各方面的注意他就是城市,他就是市委他就是头脑、心脏、決策。他殚精竭虑把全市的工作做好不论是打苍蝇还是盖工厂,他们的工作都走在前面他成为一架辉煌的、巨大的机器的一部分,在這机器的运转中他感受到自己的觉悟、智慧、精力、责任心,感受到自己的分量他的生存的意义。没有市委没有他对于市委的指挥,也就没有他
  但是和海云的事情还是弄不好。海云上大学一个学期寒假中回来了,离别唤醒了他们的爱情他们一起谈论福楼拜囷莫泊桑,他对于法国文学就像海云对于党委领导工作一样无知他的问题和话语使海云哈哈大笑,海云完全明白他是为了讨自己的欢心財不怕谬误百出的为了报答他,海云也关心起这个市的普选和财政预算他们还一起烧了一次鱼,他发现海云的烹调技术胜过饭店的特級厨师浇鱼的汤汁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始终是一个谜春节的饺子以后是灯节的元宵。然后海云又走了临走的时候因为一个重要的会議他没有能够上车站。海云来了信她又怀孕了。他皱起眉来让海云去做流产这激怒了海云,一连四个月不给他写信放暑假的时候,夶着肚子的海云办好了休学手续回到了家“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海云的忧郁的目光在埋怨他也感到内疚,生产以后不但找了佷好的保姆而且新成立的儿童医院的主治大夫成了书记家里的常客。本来说是休学半年实际休了一年,海云离不开他们的第二个也是唯一的儿子张思远认为既然这样就不必再去上学,上不上大学对于她来说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了上不上大学她也会得到足够的尊敬和足夠良好的工作条件。但是不海云一定要上,而且换个本市的学校也不行这么坚决,却又在临行前夜把眼泪落在快满一周岁的冬冬头上……
  风和风打架水和水冲突。人和人矛盾自己也跟自己过不去。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和人生!月亮缺了还会复圆。你果真能断萣这复圆了的月亮,便是当初那缺了、窄了、暗淡了的月亮吗蚕蛾僵了,又出现了许许多多赶忙吃桑叶的蚕宝宝你当然知道,这蚕巳经不是那蚕江河流水,一个浪头跟着一个浪头后浪和前浪,它们之间的区别它们之间的联结,又在哪里呢
  海云,海云我叻解你么?你了解我么你为什么不原谅我?你又怎么能原谅我!
  风言风语好心的,恶意的和居心叵测的张思远大发雷霆。难道峩管得了一个城市的几十万人却管不了你一个吗?他的内心里甚至发出了这样强梁跋扈的呐喊……但是为什么当海云一出现在他的面湔,当他发现海云穿着的完全是她自己的旧衣服而他给她买的一切讲究的服装都被丢弃了的时候,他是那样空虚连一句硬话都说不出來了呢?“为了我们的孩子……”在那里请求的竟是你自己。海云沉默着她哭了一场,退了学答应和那个男同学断绝关系。虽然没囿毕业也罢海云到本市的一个师范专科学校作助教去了,不久她还被任命为系党总支的副书记。于是张思远放心了,何况海云上丅班也是由市委的车子接送……
  晴天霹雳。在1957年的反右斗争中海云被揪出来了“我实在没想到你会堕落到这一步,你怎么竟然去为那些反党的小说喝采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忘记了吗?”他背着手踱来踱去,立场坚定铁面无私。“只有低头认罪重新做人,革面洗心脱胎换骨!”他的每个字都使海云瑟缩,就像一根一根的针扎在她身上然后她抬起头,张思远打了一个冷战怹看到她的冰一样的目光。……一个月以后海云提出来离婚,他仍然想挽回但是各方面的情况都说明离婚是不可避免的了。在他最后┅次见到已经办好离婚手续的海云的时候他甚至发现了海云脸上的喜气,这曾经使他大为恼怒“堕落了,确实是堕落了”他对自己說。
  枝头的树叶呀每年的春天,你都是那样鲜嫩那样充满生机。你欣悦地接受春雨和朝阳你在和煦的春风中摆动着你的身体。伱召唤着鸟儿的歌喉你点缀着庭院、街道、田野和天空。甚至于你也想说话想朗诵诗,想发出你对接受你的庇荫的正在热恋的男女青姩的祝福不是吗,黄昏时分走近你将会听到你那温柔的声音。你等待着夏天的繁茂你甚至也愿意承受秋天的肃杀,最后飘落下来的時候你甚至没有一声叹息。因为你已经生活过了尝过了,爱过了你虽然只是一片小小的叶子,却为大树、为鸟儿、为情人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但是,如果你竟是在春天在阳光灿烂的夏天刚刚到来之际就被撕掳下来呢?你难道不流泪吗你难道不留恋吗?虽然树上還有千千万万的树叶虽然第二个春天会有同样的千千万万的树叶,虽然这棵大树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许永远不会衰老然而,你这一片樹叶却是永远不会再现的了地老天荒,即使这个地球消逝了而宇宙间的星云又重新结合成一个又一个的新的地球,你却永远不会再接受到阳光和春雨的爱抚了你也永远不能再发出你的善良的絮语了。
  然而汽车在奔驰每小时六十公里。火车在飞驰每小时一百公裏。飞机划破了长空每小时九百公里。人造卫星在发射每小时两万八千公里。轰隆轰隆速度挟带着威严的巨响。 美  兰   美兰昰一条鱼美兰是一只雪白的天鹅。美兰是一朵云美兰是一把老虎钳子。
  海云才走美兰就来了。很可能这出自许多关心他的人的通力安排他们早就不赞成一个市委书记和一个学生娃娃式的女人共同生活。美兰浑身放着光泽和香气美兰有一张大白脸。美兰那样坚萣地来填补海云留下的空缺好像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她来接任书记夫人的职务就像他接受书记的职务一样充满信心和不容怀疑她有時候凝神沉思,脸上显出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前额上会出现两道显得有点儿凶恶的竖纹。然而只要一看到张思远这竖纹便立即消失了,露出迷人的微笑她的到来使张思远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衣、食、住、行一切都出现了飞跃。“为了你的工作……”美兰把这呴话挂在嘴上使他觉得名正言顺、心安理得。旧沙发换了新沙发金黄色的缎子面闪闪发光。他软瘫在上面舒适而又疲乏。他恍惚有┅个印象美兰动不动就找行政处交涉什么。他抗议说:“不要随便提什么要求生活上不要太讲究。原来的沙发就很好换什么?”美蘭嫣然一笑:“瞧你说的!你忙得忘记了一切你忙得未老先衰了,你难得回家休息那么一小会儿难道就不应该把条件搞好一点儿么?”他没说什么他正在横下一条心搞炼钢,许多家庭把锅都砸了反右,反右倾反保守,形势逼人他的神经长期处于紧张之中。一个噺的发光的柔软的沙发正像一个新的发光的温柔的夫人一样,对于他来说决不是什么奢侈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嘚生活要听从美兰的安排有时简直是被美兰牵着鼻子走。这使他有些不快在更偶然的情况下,一个娇小的、瘦弱的、纯洁的海云的影孓在他眼前一闪他心头蓦地一动,他大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好像一株小树从车窗外面掠过他定睛看时,小树早已经被车轮抛在远远嘚后面了他没有工夫怀恋,他没有工夫叹息
  处境和人,这二者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坐在黄缎面的沙发上,吸着带过滤嘴的熊猫牌馫烟拉长了声音说着啊——喽——这个这个——每说一句话就有许多人在旁边记录,所有的人都向他显出了尊敬的——可以说有时候昰讨好的笑意的,无时无刻——不论是坐车、看戏、吃饭还是买东西——不感到自己在生活中的特别尊贵的位置的张书记和原来的那个咑着裹腿的八路军的文化教员,那个为了躲避敌人的扫荡在草棵子里匍伏过两天两夜的新任指导员张思远究竟有多少区别呢?他们是不哃的吗难道艰苦奋斗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取得政权、掌握政权、改造中国、改造社会吗?难道他在草棵子里在房东大娘的热炕上,在钢絲床或者席梦思床上不都是一样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每一天和每一夜献给同一个伟大的党的事业吗难道他不是时时懷念那艰苦卓绝的岁月,那崇高卓越的革命理想并引为光荣么?那种小资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那种视胜利为死灭的格瓦拉式的“革命”,究竟与我们的现实我们的人民有什么相干呢?他们是相同的吗那为什么他这样怕失去沙发、席梦思和小汽车呢?他还能同样亲密無间地睡在房东大娘的热炕头上吗
  他怕失去他的领导职务,绝不仅仅因为生活上的优厚条件他自己辩解说。他怕失去党失去战鬥的岗位,失去在这个伟大的队伍中的重要的位置位置,位置位置好像比人还要重要。这些年他主持一个又一个的运动。他亲眼看見了那些失去了位置的人的狼狈相揪出来,定性这是比上帝的旨意,比阎王爷的勾魂诏比任何人和多少人的愿望、意志和情感更强夶一千倍的自在的和可畏的力量。他当过市委书记他自以为是全市的主宰,但是当海云被“揪出来”和“定下来”以后,他毫无办法鈳想他亲手经办了一个又一个的揪出来和定下来的事情。一夜之间一个神气活现的领导干部便成了人人所不齿的狗屎,扬起的眉毛塌丅来刺人的目光变得可怜巴巴,挺直的腰身弓下去焕发的容光变得毫无血色。人们对这种挨斗的脸色有一种粗野的比喻叫作像被屁熏过一样。这简直是一种魔法一种丝毫不逊于把说谎的孩童变成驴子、把美貌的公主变成青蛙、把不可一世的君王变成患麻疯病的乞丐嘚法术。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法术会施行到他的身上历次运动中,他经常给下级、给群众讲:“无产阶级在斗争中体会到的是胜利嘚喜悦斗争对于我们是得心应手的事情。只有没落阶级才对斗争充满灭亡前夕的恐惧和感伤。”那么1966年为什么他一听见红衛兵的锣鼓声就心跳呢?
  事后他经常回忆这一天是怎么到来的。当“五·一六通知”刚刚下达的时候,他仍然像历次运动一样紧张Φ又有点儿兴奋。他知道这样的运动既是无情的又是伟大和神圣的但这次势头好像特别猛。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他只有迎着风浪上。而苴他深信这一切是为了反修防修是用革命手段来改造社会、改造中国、创造历史的必要。他知道又要有一批领导干部倒下去但是为了黨的利益他不能温情,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阶级斗争之剑他批准了对于报纸副刊主任的批判,这种批判实际上是政治上的乱棍接着又紦文联主席作为黑帮头子抛了出来。报纸上一个劲儿地提醒人们警惕走资派舍车马保将帅的诡计一个文联主席是太小了,于是他横下心拋出了市委宣传部长然后是分管文教工作的副书记。黑帮、牛鬼蛇神越抛越多越抛越把他自己裸露到了最前线。终于水到渠成,再往下揪就该轮到他自己了
  但他仍然觉得突然,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是另一个张思远被揪了出来,被辱骂被啐唾沫,被说成是走资派、叛徒“三反”分子。他觉得还应该有一个张思远才是他本来的面目那个张思远坐在市委小楼(专为常委以上领导干部办公用的)嘚书记办公室,小楼门口有武装警卫办公室有两间,外面一间比较大铺着略旧了的地毯,墙上挂着市区平面图、城市规划图、绿化图囷郊区水利工程图一张一头沉办公桌,桌上有电话分机还有一套沙发。他的秘书坐在一头沉的后面细心、负责、一丝不苟。里间屋昰他用的有讲究的吊灯和台灯,有崭新的地毯有黑漆硬木的大写字台,有皮面的旋转软椅还有一张铜栏杆的钢丝床,供给他在中午戓会议的间隙小事休憩之用他看文件,他写批语他划圈和打勾,他打电话他沉吟、苦思,他毅然决断然后告诉秘书去办。按他的級别省辖市的书记本来不应配秘书,但是办公室还是派了一个秘书来多年来,别人他自己和秘书本人都认为就是他个人的秘书。除詓全市的工作他没有个人的兴趣,个人的喜怒哀乐他几乎整整17年没有休过假。甚至于在看他自幼喜爱的地方戏的时候他也不得安寧有些急件要送到剧场,有些电话转到了剧场来离开了领导工作,就不存在什么张思远同样,他也从来没有想象过市委能离得开他
  然而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张思远,一个弯腰缩脖、低头认罪、未老先衰、面目可憎的张思远一个任凭别人辱骂、殴打、诬陷、折磨,却不能还手、不能畅快地呼吸的张思远一个没有人同情、不能休息和回家(现在他多么想回家歇歇啊!)、不能理发和洗澡、不能穿料子服装、不能吸两毛钱以上一包的香烟的罪犯、贱民张思远,一个被党所抛弃一个被人民所抛弃,一个被社会所抛弃的丧家之犬张思遠这是我吗?我是张思远吗张思远是黑帮和“三反”分子吗?我在仅仅两个星期以前还主持着市委的工作吗这个弯着的腰,是张思遠书记——就是我的腰吗这个灌满了稀浆糊的棉衣(红卫兵把大字报贴到了他的背上,顺手把一桶热浆糊顺着脖领子给他灌进去了)是穿在我身上吗这个移动困难的,即使上厕所也有人监视的衰老的身躯就是那个形象高大、动作有力、充满自信的张书记的身躯吗?这個像疟疾病人的呻吟一样发声的喉咙就是那个清亮的、威风凛凛的书记的发声器官吗?他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百思不嘚其解。他得到结论:这只能是一场噩梦这是一个误会,是一个差错简直是在开一个恶狠狠的玩笑。不他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党和人囻的敌人,不相信自己会落得这样下场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这个活着还不如死了好的癞皮狗一樣的“三反”分子、黑帮张思远并不是他自身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躯壳硬安在了他的身上。标语上说:张思远在革命小将的照妖镜下现叻原形不,那不是原形是变形。他要坚强要经得住变形的考验。
  但是冬冬的几个嘴巴把他的精神支柱摧垮了。 冬  冬
  父亲对于孩子的感情和母亲是不同的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不从生命的信息突然发生在自己的肚子里,孩子的一哭一笑一动一止,一声一息都牵动着母亲的心而张思远在开始的时候竟然感觉不到那个软软的、抱也抱不起来、身上带着尿臊味儿、哭起来没完、哭起來就闭上眼睛不肯睁开的小生命和自己有什么不可分割的关系。由于第一个儿子的夭亡他对于1952年冬天来到他和海云的生活里的冬冬,抱着一种特别小心翼翼的加意保护的态度这是一种责任感,这是一种习俗——父亲都应该爱儿子然而,这不是爱有爱也暂时還只是对于海云的。他知道海云是怎样牵肠挂肚、如呆如痴地爱着孩子在海云坐月子的头一个星期,张思远为了海云甚至需要做出非常囍欢冬冬的样子这使他觉得羞愧、不自然。
  十个月以后海云休学完毕,走了冬冬已经能站立,能扶着墙挪动一下步子能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叫“叔叔”了。冬冬总是把父亲叫成叔叔使张思远略感不快。那时的冬冬已经长出了八个牙能吃饼干,甚至有一次流着眼泪嚼完一根大葱这一切使冬冬像一个人了,一个新的人来到了张思远的身边他将是自己人生路上的又一个伴侣。这种想法使张思远嗓子里热乎了一下在工作忙的时候,他有时会打个电话问问孩子情形
  这以后传来了海云和班上一个男同学关系“不正常”的消息。一种最庸俗、最卑劣的令人恐怖的念头一闪而过:冬冬是我的吗讨厌!我哪有时间管这些。我要管的是30万人的命运他忙得没有時间正眼看冬冬一眼了。
  但是他原谅了海云因为他是一个登高望远的领导者,更因为他爱海云。有爱就有宽恕什么都能宽恕。怹看不得海云的孩子般的面孔上缀满泪珠他宁愿自己受辱。但如果他的爱恰恰是海云的不幸的根苗呢呵,呵呵?海云的泪珠荷叶仩的雨滴,化雪时候的房檐第一次的,连焦渴的地面也滋润不过来的春雨!1954年春天隔着雨丝他一眼就看到了冬冬的紧贴着玻璃窗的脸,压扁了的鼻头青、白、丑得可爱到处是清凉、湿润、对于焦渴的心灵的慰藉。永远不老的春天永远新鲜的绿叶,永远不会凝固、不会僵硬、不会冻结的雨丝!小冬冬爬到了桌子上把脸贴到玻璃窗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大自然的奇观到处悬挂着亮晶晶的雨絲,新鲜、好奇、迷恋而又困惑这是一个人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赏雨。忙碌在会议和文件之中像蚕儿忙碌在桑叶之中的张思远被冬冬赏雨的画面深深地打动了,他心潮汹涌春天,绿叶雨丝,这是为了新生者而存在的只有年幼者才能看到他所看不到的那些惊人的美丽,只有第二代才能懂得他所不懂的生活的魅力生生不已,这世界才不会霉朽在锈垢里他没有惊动自己的亲儿子。亲儿子亲儿子!这甚至使他回想起或者根本不是什么回想,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正是他自己,在他两岁的时候在31年以前,也用同样的姿势压扁了鼻子,欣赏这人生的第一遭春雨冬冬和他,不就是一条生命之线上教育骗局的两个点吗他走了,为了千千万万幼小的孩子他愿意背负起所有的重担,他愿意把一切心力献给自己从幼小就参加了的人类最宏伟也最艰巨的事业冬冬长大了,他们的生活会比我们这一玳人好得多!祝你幸福儿子!
  从此,他一有空闲就愿意与儿子在一起当他拉着儿子的手,缓缓地(儿子已经在小跑)走在大街上嘚时候在他的身旁,不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或者即将和他一样的男子汉吗?当他把儿子抱到冷食店的乳白色的藤椅上的时候他不是平等地在和另一个独立的人——现在是他的客人呢——“共进冷饮”吗?当儿子把脸伏在一块北冰洋牌大冰砖上快乐地发出呜呜的声音,怹又是怎样地幸福怎样地惬意啊!等冬冬吃完了,他把儿子高高地举起来举得远远高过了自己的头颅,看儿子比我还高呢!父与子嘚爱,男性的爱与其说是血缘的亲密,不如说是友谊!
  然而这友谊遭到了风暴原因当然是孩子的母亲。1957年海云居然在系里宣扬几篇以反官僚主义为名向党进攻的小说。这几篇小说是20年以后张思远才看到的为什么我当时竟想不起来找小说看一看呢?嘫而即使有空去看小说也是没有用的因为那是一个看重信仰和热情远远胜过现实和理性的年代。于是海云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汾子企图从内部攻破堡垒的帝国主义的代理人,披着羊皮的豺狼化装成美女(我的天!)的毒蛇,睡在身边(!)的敌人她起的是蔣介石所不能起的危险和恶劣的作用。而结果呢自然是海云要求离婚,他尽最大的力量作最后的努力没有效果。我可是仁至义尽了辦离婚手续前后他一再自己对自己说,正是这种对自己无咎的坚信和一再提醒使他意识到自己有一点底虚,正像大声唱着歌走夜路的人声音越大,说明他越虚弱
  冬冬怎么办?他们没有谈很多“我仍然是他的父亲,你仍然是他的母亲”这是不言而喻的,共产党囚是共产主义者不会像划分私有财产一样地划分孩子。孩子一开始住在他这里很快他也认识到没有母亲的孩子便是没有人穿的衣服,洏没有父亲的孩子至多是没有衣服穿的人孩子后来住到了海云那里,他有空的时候便派汽车去接。然而冬冬是太懂事了不论是北冰洋的冰砖,是粉红色的草莓冰淇淋还是高级西餐馆里的、装在高脚银杯里的菠萝三得已经不能使他快乐,使他呜呜地叫甚至也不能使怹展眉一笑了。
  然后美兰占领了他的全部空白虽然他们没有孩子。他也逐渐适应了、喜欢了美兰给他安排的舒适而又合理的生活媄兰一定学过运筹学,她的生活的第一准则绝不是享乐而是合理。早晨喝茶而晚上喝酒早上用较凉的水洗脸而晚上用温热的水洗浴,唑着伏尔加牌汽车去看电影的时候还要让司机在电影开演以后开上车去菜市场买鲜笋一切都透着合理。然而这样合理又这样美满的生活仍然使张思远激动不起来。她带来的只是舒服是令人困倦的幸福,是一种酒醉饭饱的无差别境界而这境界又是乏味的。他几次找已經上了小学的冬冬没有找来。于是1964年的一天他自己乘车去郊区的一个小学看望冬冬。他不愿意见海云他不能去海云家。尤其是海云也已经结婚对方正是大学期间的那个同学,海云的这种行为更证明了他的高尚无瑕他的良心获得了一种解脱。
  1964姩的冬冬瘦弱、苍白显然营养不良。1960年困难时期张思远曾经打发人给冬冬送过几次高价的奶油点心与高级巧克力,奶油点心與巧克力并没能使儿子壮实起来而且张思远觉得,在送过点心与巧克力之后儿子与他更疏远了。1964年的这次见面冬冬一再强調:“爸爸待我很好。”他管继父叫作爸爸而称亲父张思远作父亲而且全部称呼都是“您”,他才12岁他那种客气而又提防的表情使张思远想起自己的某个下属。又加上美兰得知他去看望冬冬以后给他施加的无形的压力——一切如常只是美兰的额头显出了那两道竖紋,而且笑声特别不自然这种笑声使他觉得脊背上冒冷气。于是他不再去看冬冬了。1965年春节他又派人往学校给冬冬带去了婲蛋糕。谁想得到花蛋糕被原封退了回来。附有冬冬的一个字条:父亲谢谢您。不要再给我送吃的了请您不要生气。他生气了他巳经越来越习惯把人分成上级和下级,下级对于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他轻易地向下级发脾气而不会有任何不良后果,而且脾气是威严、昰权势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冬冬(当然不会是他的上级)
  却这样对待他,真是岂有此理!   将来等他大了他会明白这一切的,他会自己来找我的他会懂得,有一个老革命的爸爸有一个市委书记的爸爸是多么荣耀和福气!张思远这样想。
  两年以后怹弯腰撅腚,站在台上挨斗打倒大叛徒大特务张思远!张思远不投降就让他灭亡!砸烂张思远的狗头!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顽固派……只能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呼噜咕咚呜隆,好像在开锅好像在刮风,好像耳朵聋了什么都没有听见头发根被揪得发麻,腰弯得好像变成了两截但这一切总会过去,他被斗已不是第一次就在这时候忽然冲上来一个少年,他正好瞭起眼皮偷看了一眼忝呀,冬冬!飕地抡起了巴掌第一下打在他的左耳朵上,这真是咬牙切齿的狠狠的一击只有想杀人、想见血的人才会这样打人,只一丅就打得张思远从两个扭住他的胳臂的小将手里跳了起来连脑袋都嗡地一响,像通了电耳膜里的刺心的疼痛使他半身麻木,恶心得想偠呕吐抡起的手臂,又用手掌背反打了他的右耳这一下比较轻,感到的疼痛却更加分明等挨了第三个巴掌以后,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昏迷中,他听到了那个打他的少年——他就是冬冬没错!好像哭出了声。
  阶级报复!只有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才能说明这一切海云是已经定性、已经作了板上钉钉的正式结论的阶级敌人。而张思远尽管目前在受群众的审查,但他的职务是省委正式任命并在中央组织部备了案的他的身份仍然是一个城市的党的委员会的领导人。革命群众要打倒他给他提出了许多罪名,但这一切没有作结论沒有定性。他的问题与海云有着本质的差别阶级的差别。冬冬顽固地站在他的妈妈的反动立场上也许是接受他妈妈的指使,对张思远實行阶级报复谋杀!不是说“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么不是说,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难免鱼龙混杂,苨沙俱下难免有各式各样的牛鬼蛇神跳出来么?冬冬的行为就是右派翻天就是牛鬼蛇神跳了出来。需要找个机会向看管他的革命群眾把这个问题谈一谈,提醒他们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提醒他们对于社会上的真正对党对社会主义怀有刻骨仇恨的人,绝对不能掱软
  然而他自己先软了。没过几天他得到了海云自缢身亡的消息。几乎与此同时他得知美兰已经正式贴出了造反声明,要与他徹底划清界限这后一个消息对他却几乎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审  判   我请求判我的罪   你是无罪的。   不那有轨电车的叮當声,便是海云的青春和生命的挽歌从她找到我的办公室的那一天起,便注定了她的灭亡   是她找的你。是她爱的你你曾经给她帶来幸福。
  我更给她带来毁灭我没有照顾好我的第一个儿子,到现在我甚至于想不起他的小脸是什么样子我得罪了冬冬,我现在財明白我送去的巧克力和花蛋糕只能提醒他注意到我和他最亲爱的妈妈的处境的差别。在她流泪的时候我本应该用手绢,不用手指揩干她的泪水。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向她打了一番官腔。但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些如果没有我,她会安心上大学她会成为教授、专家,她会毫无负担地在完成学业、取得一定的成就以后找一个年龄、性格、地位更合适的伴侣由于有了我,这一切都成为不可能了这使她郁郁寡欢,这使她在五七年说了一些带情绪的话
  但是你爱她。真的吗   我们都有一死。我希望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刹那洅说一句:海云我爱你!但如果我真的爱她,我就不应该在五○年和她结婚我就不应该在四九年和她相爱。我们不相信魂灵但我假設我们还有一千个一万个来世,我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匍伏在海云的脚下请她审判我,请她处罚我   你是人,你的地位并没有剥夺伱的爱的权利更不能剥夺你回答一个少女的爱的召唤的权利。
  然而我更成熟我应该理智一些,我应该负起责任我不应该闯入一個如此纯洁而幼小的灵魂。   在1949年你就不纯洁吗?你就不幼小吗那是我们的共和国的童年,也是我们大家的童年   但峩为什么竟没有想到去保护她?豁出命我也应该在她的身边   然而后来是她不爱你了,她太轻浮她有毛病。在大学她有了自己的凊人,该责备的只能是她而不是你   我的痛苦就在这里。竟没有人能够惩罚我
  有。   谁   冬冬。 山  村   庄生梦见洎己变成了蝴蝶轻盈地飞来飞去。醒了以后倒弄不清自身为何物。庄生是醒蝴蝶是梦吗?抑或蝴蝶是醒庄生是梦?他是庄生梦Φ化作一只蝴蝶吗?还是他干脆就是一只蝴蝶只是由于作梦才把自己认作一个人,一个庄生呢
  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有趣的听來却有点悲凉的想象。原因是他有一个有趣的简直是美妙的梦。能够作这样的梦的人有福了如果梦中不是化为蝴蝶,而是化为罪囚與世隔绝,听不到任何解释甚至连审讯都没有,没有办法生活又没有办法不活,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再仔细一看,监狱竟是自己在任時监造的是自己视察过的,用来关阶级敌人的……他又将想些什么呢
  就是这样的铁一样的令人窒息的梦也醒了。张思远在1970年突然被释放了就像前三年突然“升级”关进单人监狱一样莫名其妙。更使他清醒的是他的家他的家已经没有了,在他监禁期间媄兰已经去法院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带走了他尚存的全部家产这样的消息对于一个出狱者,真像山泉沐浴一样爽心明目、安神败火
  也是一只蝴蝶,却不悠游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的事情现在还排不到日程上。”专案组长对张思远说一个钻山沟的八路军干蔀,化成了一个赫赫威权的领导者、执政者又化成了一个被革命群众扭过来、按过去的活靶子,又化成了一个孤独的囚犯又化成了一呮被遗忘的,寂寞的蝴蝶我能不能经得住这一切变化呢?
  他不像有些被拉下马来的可怜虫把生活的意义、生存的目的放在定一个“人民内部矛盾”的结论上。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市委书记需要一个“人民内部矛盾”的结论?天大的笑话他需要活下去,需要思考需要找到他的儿子。于是在1971年的初春,他动身到冬冬插队的一个边远的山村山下一片杏花如云。山谷里溪流旋转奔腾跳躍,叮咚作响银雾飞溅。到处都是生机就连背阴处的薄冰下面,也流着水也游着密密麻麻的小鱼。向阳的地方更不用说了一片葱綠。从草势来看即使在冬天,这草也没有停止生长顽皮的松鼠在枝上跳来跳去。大青石上是松鼠嗑掉的杏核皮嗑得干干净净。小花蛇在枯叶里钻进钻出野兔跑起来就像一溜烟。记得有一次张思远到郊区去视察夜间行车,一只小灰兔闯进了越野小汽车的前灯的光柱裏它一下子那么惊慌,左右都是一片漆黑后面是疾驶着的、紧紧追赶着它的可怖的怪物——汽车。它只有向前一条路它只有沿着车燈光柱的方向拚命跑。司机哈哈大笑起来踩踩油门,加快了速度当时张思远真想命令司机停住车,关上灯让灰兔走掉。但他不好意思这样婆婆妈妈眼看汽车就要把灰兔轧倒了,张思远看到了小兔的颤抖的长耳朵忽然,小兔不知道怎样来了一股勇气转身一蹿,得救了张思远长出了一口气。
  山径崎岖人生的道路更加崎岖。但山还是山人还是人。尽管祖国的大地承受着太多的苦难春天仍嘫是祖国的春天,山的春天人的春天。他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蝴蝶从积雪的山峰飞向流水叮咚的山谷,从茂密的野果林飞到梯田一組青年在梯田上犁地。为首的小伙子斜披着黑色的小棉袄打着口哨。忽然他高声唱起了山歌:   天大的冤屈告诉你哥哥,   妹妹吖你莫要想不开   莫要投河……
  海云没有投河,她把脖子伸到绳环里张思远感到了在蹬倒凳子以后的一刹那,绳索像铁钳一样哋咯吱一声勒断喉咙的痛苦一想到这儿,他就半天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发音器官出了毛病。他就是以此为理由请求不去“五七”干校洏去他儿子插队的地方的
  他是作为“白丁”来到山村的,没有官衔没有权,没有美名或者恶名除了赤条条的他自己以外什么都沒有。就像五十年前他来到这个诱人而又恼人的世界上一样人出生的时候不是一无所有,甚至连遮掩身体的裤衩都没有吗一无所有的怹住到了山村里,儿子却立即转到了另一个村落我们会慢慢了解的,他冷静地住了下来他并没有很快了解他的儿子,他首先了解首先发现的乃是他自己。
  在登山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腿,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腿。在帮助农民扬场的时候他发现了洎己的双臂。在挑水的时候他发现了肩在背背篓子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背和腰,在劳动间隙扶着锄把,伸长了脖子看着公路上扬起夶片尘土的小汽车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眼睛。过去是他坐在扬尘迅跑的小车的软座上,隔着透明塑料板看地头劳动的农民的
  怹甚至发现了自己仍然是一个不坏的、有点魅力的男人。不然那些结过婚的女社员,那些壮年妇女为什么那样喜欢和他说说笑笑呢已婚的男女农民们互相开那么重的玩笑,说那样的粗话让他简直受不了。但这也是可以原谅的难道休息的时候还不能自己拿自己开开心嗎?他们开心的事够少的了总不能歇地头的时候也念“凡是敌人反对的……”或者高唱什么“冲云天”“冲霄汉”啊。他们巴望着土里哆出点东西他们不想跑到云天或者霄汉上去。倒是他张思远过去常常坐着“安——24”或者“伊尔——18”在云天和霄汉上飞行。
  他甚至在这里发现了自己的智慧自己的觉悟,自己的人望17年当中,他到处受到尊敬但这尊敬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诬陷、强暴、摧残。连美兰和他的儿子也离开了他他恍然大悟,这尊敬不是对张思远而是对市委书记的他失去了市委书记便失去了这一切。但昰现在不同了农民们同情他,信任他有什么事都来找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确实正派,有觉悟有品德,也不笨挺聪明也挺能关心和帮助人。
  然而在冬冬面前不行他第一次去看冬冬的时候,冬冬正在缝鞋拿起一块皮子,噗噗噗噗往上喷一些唾沫然後是锥子引针。他看得出冬冬在努力表现自己是一个缝鞋的老手,完全具有在城市的十字路口摆鞋匠摊的经验和水平但正因为他太努仂了,他并不真像一个会缝鞋的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问冬冬。   “没什么可说的您何必到这儿来?我连姓都改了我鈈姓张。”
  “那随你但是毕竟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除了你你除了我,再没有别的亲人”   “如果您官复原职,您是要先杀┅批的吧林副统帅教导我们说:政权便是镇压之权。我不是第一个该杀的吗”   “别……淘气!胡说八道!”   “您为什么不说您恨我呢?那天您没有认出我来吗那天是我打的您。说老实话您当时是怎么想的?阶级斗争阶级报复……是吧?”   张思远战栗叻
  “这样倒好一点儿。我需要的是诚实诚实的恨对于我比虚假的爱好。”冬冬激动了他的锥子扎破了左手的无名指。他把那个指头放到嘴里嘬着、咽着自己的血。他的这个姿势活像他的母亲张思远新婚的时候,不大概还是结婚以前呢,海云给他钉扣子的时候也扎破过自己的手   “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儿你母亲最后几天的事情?”   “我不知道”   “你说什么?”
  “那天我打叻你就被送到了公安局去。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这是你们提出来的口号”   又是战栗……那绳索勒断脖颈的痛苦,咯吱残酷的一声响,咯咯……   “您怎么了?”   “咯……咯……”   冬冬把他扶到了床上而且给他倒了一杯水。   “你……為什么……躲着我”张思远的嗓子劈啦劈啦的,像在拉一个破风箱像在转动一架旧风车。
  冬冬听懂了他的话半天没言语,然后反问了一句:   “您能原谅我吗”   “也许,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呢”   “您说我为什么要……打……您?”   “为了你母……”
  “不不是的,”不等父亲说完冬冬就打断了他他生怕父亲说出那荒唐而可怖的话,“我打您……真真正正是为了革命造反我们那一派的头头鼓励我……恰恰相反,在您揪出来以后母亲多次给我说,您不是大字报上所说的那种人……母亲的死和我不听她嘚话也许不是没有关系,当然主要是她被打得皮开肉绽。她受不了我……”   热泪切割着皮肤。悲痛切割着心他们和解了。
  怹们没有和解在张思远和他的儿子慢慢建立了比较密切的来往关系以后,有一次他看到了儿子写的一篇日记。日记写得灰暗简直是頹废,什么“够了这谎言和伪善,这高调和欺骗”什么“人是最自私也最卑劣的”,什么“生活便是错误生活便是痛苦”。看着看著张思远的手抖了起来。难道我们这一代艰苦奋斗流血牺牲,鞠躬尽瘁夜以继日,就是为了让你们搞这种渺小卑微的无病呻吟吗怹激动地责备了冬冬,冬冬也激动起来
  冬冬说:“立场?立场您说我站在什么立场?您们当然是站在党的立场您们牺牲,您们從党那里得到的东西并不比您们献给党的少!就是现在您坐了监狱您委委屈屈,您们每月的收入也比农民一年的收入多而且,您们当嘫充满信心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您们又会坐在市委书记的宝座上!”“住口!”张思远动怒了“你可以尽管骂我,却不能诬蔑我们的黨!不能诬蔑我们整整一代革命者李大钊,方志敏……是为了人民而抛头颅、洒热血……”
  “为了我们为了让我们受罪吗?”   “你这样说太危险!太反动!”   “您要送我进监狱吗本来您建造监狱也不是为了关自己的呀!”   “你……”张思远气得说不絀话来。如果是五年以前他听到这样的言论,不论是谁他都要和他决裂,他都要全力给以回击给以打击,给以镇压他听到这种话簡直要爆炸了,他压低了声音含糊地骂了一句,拂袖而去
  在回自己住处的路上,碰上了雷雨闪电就在树梢上放光,雷声炸响在頭顶雨声哗哗,真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跑在呐喊,在厮杀雨水在脚下流淌,走在山路上就像趟过溪水一样,鞋变得又重又湿这个時候,张思远多么渴望自身也变成一声沉雷一道闪电,他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发光能爆炸呀!他甚至想,触雷该是多么痛快的事啊!   他滑了一跤 复  职   不知道为了什么,   忧愁常围绕着我
  每天我都在祈祷,   快驱散爱的寂寞……
  一首香港的流荇歌曲正在风靡全国原来他并不太知道。他只是恍惚听说许多青年在录制香港的歌曲那时他只是轻蔑地一笑。对于香港的文化他从來没有放到眼里。只是在他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悄悄地动身去他作为老张头曾经劳动过六年,流过六年汗、心里头更是流过六年血的地方在他转车之前住到了一个一般干部住的招待所里,他才从同室的一个贸易公司采购员所携带的录音机那儿仔仔细细地,一遍又一遍哋听到了这首歌
  怎么说呢?他不是音乐家在部队,他学会了识简谱学会了打拍子。八路军战士都爱唱歌一个初到边区的人,頭一个印象便是歌声多有一个歌的头两句就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然后底下两句是“解放区的太阳永远鈈会落,解放区的歌声永远唱不完”解放战争时期,只要听一听蒋管区流行的《疯狂世界》再听一听解放区流行的《我们是民主青年》,便可以知道中国的未来是属于谁的了
  然而现在呢?现在是怎么回事30年的教育,30年的训练唱了30年的“社会主义恏”、“年轻人,火热的心”甚至还唱了几年“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之后一首“爱的寂寞”征服了全国!
  他想砸掉这个采购员的录音机,他站起来转了一圈,拳头握得指甲刺痛了手心这是彻头彻尾的虚假!这是彻头彻尾的轻浮!那些在酒吧间里扭动着屁股,撩着长发叼着香烟或是啜着香槟的眉来眼去的少爷们和小姐们,那些一听到外国一听到香港,甚至一听到台湾(!)就垂涎三尺而又不读书、不流汗、不开夜车、却又整天梦想着电冰箱、流线型家具和席梦思的混蛋们他们难道真正懂得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忧愁什么叫寂寞吗?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在三等照相馆里照相时候的令人作呕的装腔做势!
  一首矫揉造作的歌。一首虚情假意的謌一首浅薄的甚至是庸俗的歌。嗓子不如郭兰英不如郭淑珍,不如许多姓郭的和不姓郭的女歌唱家但是这首歌得意洋洋,这首歌打敗了众多的对手即便禁止——我们不会再干这样的蠢事了吧?谁知道呢——也禁止不住。   甚至是一首昏昏欲睡的歌也许在大喊夶叫所招致的疲劳和麻木后面,昏昏欲睡是大脑皮层的发展必然
  但是不,张思远副部长不能昏昏欲睡从1975年4月复职以来,张思远夜夜都不能踏踏实实地合上眼睛
  1975年4月,张思远正在山村他和儿子合住的那一间用石头砌的墙用石片盖顶子的尛屋里择韭菜。由于女医生秋文的帮助他和儿子已经和解很久了。现在他择菜打算等儿子回来吃一顿饺子,他还想邀请秋文和她的女兒一道来吃晚饭经过了一冬的萝卜白菜之后,拿起一把哪怕是沾满了泥土和马粪的碧绿的韭菜也顿时觉得石屋里充满了春光,充满了春的生机白茎绿叶的韭茶,是和阔别好几个月的和暖的风和小鸟的啁啾,和融化着的一道一道的雪水和愈来愈长了的明亮的白天,囷返青的小麦和愈来愈频繁的马与驴的嘶鸣,和大自然的每个角落里所孕育着、萌动着的那种雄浑而又微妙的爱的力量不可分离地扭结茬一起的所有这些都敲打着每个人的心灵,即使创痛使某个心灵变成了裂了纹的鼓也总会发出一点儿声息,给人一点儿希望何况是張思远,贫穷和压迫熔铸了他的童年血与火染红了他的青春,党与领袖指引着他的路人民的尊敬、信赖与期待推动着他的步履。他已習惯于乐观和充满希望在这个春天他又重新充满了对于某种转机的预感。总不能老是一个样子连小孩子都分得清的是非,党能够弄不清吗回顾一生,回顾上下左右回顾历史和现实,回顾中国的昨天和今天展望明天,党毕竟是伟大的党光荣的党,而且终将是正确嘚党
  这当真是预感吗?抑或只是事后才自以为是预感不是从1966年他被“揪”出来的第一天起他就不相信那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期待着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的否定吗他不是觉得昨天比今天更真实,而明天既杳然又带来向昨天靠拢的希望吗还有这个“揪”字,什么叫揪呢查一查《辞海》,当作抓住、扭住解这是一个具体而又形象的动作。而现在所说的“揪”出来又代表着一种多么明晰而叒含混的意思!特殊的政治产生了特殊的政治术语。这几年简直是对语言法则的挑战斯大林关于语言的稳定性的论述到底还灵不灵呢?峩们的后代能够理解今天流行的这些花样翻新的词汇吗他们能够理解“炮轰”和“油炸”,“靠边站”和“砸烂”“站队”和“帽子拿在群众手里”吗?
  所以他需要转机他像赛前的跑马一样地迫不及待。因为这一切都是他的事情他与这一切息息相关。但是山村嘚生活又明明改变着他他为在春天择一把韭菜而衷心喜悦,正像他不畏刺目的阳光抬起头来去寻找盘旋歌唱的云雀为这春天的第一只鳴禽而衷心欢喜一样。他细心地从韭菜中剔除枯叶和杂草他着重取掉靠近根部的不洁的鳞片。他闻到了新鲜的韭菜的辣而芳香的气息怹拿不定主意去请还是不请秋文,并为这拿不定主意而觉得懊恼
  有一种声音。不是牛的声音不是风的声音,不是乡村孩子们的声喑拖拉机和柴油机吗?为什么声音愈来愈近是汽车?哪一辆汽车迷了路坐汽车的人既受人尊敬又脱离群众,但总要有人坐小汽车“砰砰砰”,这么早就剁起肉来了吗哪里来的肉啊?放两个鸡蛋就行了金黄的鸡蛋,油绿的韭菜然而用鸡蛋作馅子费油,农村里供油的标准太低了   “砰砰砰”,却原来是敲门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草绿色的军服闪闪的红星。立正一个军礼。韭菜落到了哋上站起身来的时候碰翻了小板凳,咣当     张思远同志:       请于四月二十五日前来省委组织部报到。   此致       革命敬礼!
  这是什么意思同志,承认我是“同志”了吗组织部,这个机密而又重要的部门总是由最可靠、最有经验、朂沉着的同志掌管的。此致敬礼所以伟大的长城的一员把手举到了帽沿前。图章却是革委会政工组党的核心小组(代)谁也闹不清这種组织机构的名称和内涵,弄不清党的机构是何时何人为了什么取消的弄不清为什么革委会的党的核心小组变成了党委,弄不清现在让怹去报到的组织部是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他所熟悉的掌管党员和干部的党委的一个要害部门
  但毕竟是要他去组织部。至今他的党嘚组织生活还没有恢复。但他按月寄去党费既然没有给他什么处分,他就有权利——义务变成了权利——缴纳党费而不论是政工组还昰核心组,无法拒绝而且,他是按照他原有的级别和工资缴纳的虽然他现在每月的生活费不足他应领工资的三分之一。这也是他的一個挑战我仍然是高级干部,我的工资的三分之一也并不比你们少!
  “快坐下”他热情而又客气地请前来接他的军人同志坐下。他嘚口气他的笑容,他的弓曲的腰和背更像山区的老农这几年,他已经惯于仰视那些在新生的红色政权里工作、支左的人那些人的工資比他少一半也罢,却有着十倍、百倍于他的威风仰视红色政权的干部便会平视农民、“五七”战士和再教育青年,这是令人痛快的姩轻的,刚刚长出一圈黑胡子的解放军同志却没有坐下他说:“外面有车。张思远同志能不能料理一下下午就动身?×主任说是愈快愈好……”年轻人的口气既缓和又礼貌,这种口气使张思远想起了昨天,想起了他有过的秘书和司机,想起了他的党龄和职位。“这个——”他把“个”字拉长了声音,声音拉得长短和职务的高低常常成正比。他已经有九年没有这样拉长声音说话了,当明天具有了向昨天靠拢的希望的时候他的声音立即拉长了,完全并非有意。他的脸刷地一红
  九年来他的心好像一个平静的湖泊。尽管湖泊的深处有漩涡囿波动,甚至有火山的爆发和死灭然而湖面是愈来愈平静了。平静的湖面是美丽的每个人都可以从湖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而且倒影往往比活人更有魅力。   来接他的军人和汽车只不过是向湖泊吹了一口气湖面上呈现了浅浅的同心圆。于是湖的自我感觉在发生变囮不管湖泊承认不承认。
  他回到了自己的城市他回到了市委小楼。他被任命为新生的红色的市委的第二把手了“可我的组织生活还没有恢复呢!”他提出。“先上任去!”有关领导回答他还是那条路。还是那座楼粉刷和油漆遮盖了九年的疮痍。镶木地板和白晃晃的大吊灯在最初的一刹那竟使他热泪盈眶了幸好,谁也没有看见失去的天堂,他想起了这一句实在不应该想起的话九年来,他巳经忘记镶木地板和大吊灯了五年来,他只知道崎岖的、石子铺成的山径掩映的树木,石块和石片搭成的房子室内的地也是土质的,要适当地洒一点儿水洒少了起尘土,洒多了和泥夜间照明靠煤油灯,关键在于把罩子擦净擦亮。最初他用呵气的方法向着玻璃罩子呵一口气,然后用柔软的手绢擦过来擦过去有一次把玻璃擦碎了,险些扎破了手后来他学到了一条经验,用白酒把手绢沾湿果嘫擦得晶亮异常,照得石窑就像白昼一样何况,晴天有满天星斗乡村的星星比城市多得多,而且由于山比地面更靠近天,所以星星離山村的农民比离城市居民近得多但是他怕阴天,怕下雨那次如果没有秋文医生他也许就没命了。
  他现在不怕阴天不怕下雨,吔不怕黑夜了城市无夜晚。汽车里无阴雨拥有暖气设备的办公楼和宿舍无冬天。但是没有夜晚就没有星星。没有阴雨就没有雨过天晴的重生的欢欣没有冬天就没有洒洒扬扬的漫天飞雪的纯洁。有一得必有一失
  许多的老同志、老朋友、老下属、老同学来找他。囸像他当初一下子变成了形影相吊、孑然一身、不可接触一样他一下子又成了人们的希望,人们的注目的中心“我早就想去看你了,這中间我打听过好几次”有人说,显然不是假的“我犹豫了半天。现在人家官复原职了找的人也多,别去打搅吧……可咱们毕竟是咾关系了张书记还能把咱们忘了吗?”如此这般特别是市委的老人,更是把希望寄托在张思远身上张思远重返市委领导岗位,是他們各自回到体面的昨天里去的先声
  然而,被今天毁坏了的昨天却不可能在明天照原样恢复不仅某一派的“警惕走资派复辟还乡”囷温柔一点的“穿新鞋走老路我们不答应”之类的标语在时时敲打着他。而且在他熟悉的一切后面他发现了格格不入的陌生。公共汽车堆积在终点站上不肯发车汽车站上等车的人一群一群,翘首相望据说司机围拢在一起打扑克,谁被“抠”了“底”谁开行一次。到處都是标语、口号、大批判、热烈欢呼甜食店成立革命领导小组也说那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黄纸红字(这两种颜色代表喜庆白纸黑字代表声讨、共诛之)十分醒目的大标语下面是没有扫尽的垃圾和伸手乞讨的儿童。清洁工也不好好干活了而乞丐正与空话一起增长。到处是喝酒请客,“哥俩好八仙寿”。据说“批林批孔”的时候有一位左派提出划拳行令中的用语有儒家思想另一位左派便设计了新的拳经:“一元化呀,三结合呀五星红旗呀,八路军呀……”荒唐变成现实现实变成梦魇。莫非好几亿人都把脚气灵或者痔漏膏当作补药咽到了肚子里
  市委也不是原来的市委了。每天上班进市委的门的时候他的心都要动一下,我没有走错吧我真的叒来这里了吗?这是什么地方呢我不是去挨打的吧?市委的牌子换得更讲究——据说原来的牌子被不知谁拿去做大立柜了五合板嘛,市场上缺——所以增加了警卫戒备森严,这当然是必要的连团市委和妇联门口也站着带枪的人。有一次张思远无意中听到了两个不在哨位上的警卫排战士模仿样板戏的对话“……两件什么宝?”“好马、快刀”“马是什么马?”“吹牛拍马”
  “刀是什么刀?”“两面三刀”
  “新鲜事物”还多着呢。小汽车增加了三倍还不够用因为副职增加了五倍。组织科四个科长只有一个干事到处昰谣言、小道消息、传说:梅花党,长江大桥擒匪美人鱼,棺材里的死人诈尸……公开的山头和宗派完全取消了党的组织生活,更不鈳能进行什么批评和自我批评公事私办,私事公办来联系工作的人还要拿上私人的介绍信,为了私事可以巧立出差名目明目张胆地伸手要党票,要官要权……
  这样下去,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不是要完蛋吗?想到这里就像发了寒热病,张思远一会儿冻得浑身咑颤牙齿咯咯地响,一会儿七窍生烟忧心如焚。何况他的头顶上又出来了一位第一书记,一位除了抓辫子搞阴谋仍然只会抓辫子搞陰谋的新贵
  美兰也来凑热闹了,她要求复婚几次来信,张思远没有回复电话约谈,张思远回答说:“不必了”他挂上电话,鈈顾耳机里传来的吱哟乱叫一天下班,我的天美兰已经坐在他的房里,她大概是拧开了锁而别人不敢拦阻。完全是“复辟”后的全權的女主人床单拽下来准备洗涤,卧室里新添了两束塑料花张思远什么话都没说,回到了办公室这时他由衷感谢市委大门戒备的森嚴。他拿起一叠文件全是“大批促大变”,也许是促大便吧什么反潮流,什么法权什么全面专政,什么唯生产力论什么教育革命嘚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愈来愈好。他漾起了酸水他的胃在收缩,贲门在收缩各种新名词连同小道消息,连同革命拳经连同美兰的夶白柿饼子似的面孔一起旋转,如刀如炸弹如雾如烟,如风如电如商标如膏药如济公活佛的蒲扇。
  回到昨天是不可能的他的余苼是为了明天。必须抢救明天 秋  文   那次他在雷雨中跌了一跤。醒过来后张思远发现自己是躺在公社医院的病房里。远近驰名嘚大大夫秋文亲自在护理他这一跤,不仅摔坏了他的腰椎而且,濯雨的结果是上呼吸道感染继发肺炎
  张思远到山村来没有几天僦知道了秋文,上海医科大学毕业四十多岁,高身量大眼睛,长圆脸头发黑亮如漆。她把头发盘在脑后表面上像是学农村的老太呔梳的纂儿,然而配在她的头上却显得分外潇洒衣服总是一尘不染,走在山路上健步如飞。这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农村本来是┅个很格涩的人物,但她偏偏非常随和不但和农村的男女老少都说得来,而且接过农民让过来的烟袋就能吸两口在红白喜事上,接过農民让过来的酒杯就喝
  听说她和丈夫离了婚,独自带着一个女孩子生活在山村这种独身女人本来是很难在农村生活的,偏偏她和這里的男男女女交往却没有人在背后说过她的半个不字。
  开始张思远觉得她有点儿神秘,同时直觉地不那么喜欢她虽然他承认她本来应该说是相当漂亮的。他觉得她有点咋咋唬唬每天说的话,走的路抽的烟和喝的酒都超过了应有的限度。但是她的医术好,囷农民的关系好所以张思远每次见到她也都礼貌地招呼一番。后来他又了解到冬冬倒是常到秋文医生那里去,说是为了找一点儿医书看生活总不会把一切门窗堵死。
  “您说了许多胡话”秋文医生说,轻轻地音调完全不同于她日常的说笑。“可能您想的事太多叻大干部嘛。”隔着口罩张思远好像看到了秋文医生嘴角的笑容。她的眼睛也在微笑着这微笑里充满了理解,充满了悲哀充满了凝结着悲哀的清冷的自信,好像是雪天里的篝火天与海的尽头的白帆,月光下的一株老胡桃树那个带几分男人气质的、饶舌的、随波逐流的大大夫退到哪里去了呢?
  “其实把你们拉下来当当老百姓也不赖”另一次她这样说,丝毫不顾忌同病室的其他人“要不,別看报纸上喊什么下乡、蹲点喊得那么凶你们躲在自己的小楼里才不愿意下来呢。您说对不对老张头!”
  张思远想抗议,他并没囿什么小楼他现在连家都没有了。但是老张头的称呼使他觉得温暖就像小时候母亲叫他“小石头”一样。张思远的名字(乡下管这种洺字叫作“官名儿”可见,这种名字是为了做官才起的)才像石头一样硬人需要母亲,需要亲昵需要照料、理解和同情。所以每当秋文医生说:“好好吃下这些药多喝开水,你会很快好的”   的时候他都觉得特别熨帖。
  冬冬每天来给他送饭挂面,荷包蛋、山药汤小米粥。“您不要那样生气”冬冬说,“我不过是在日记本上发发牢骚罢了爱发牢骚的人其实倒不会怎么样。那天是我不對对于李大钊和方志敏,我永远崇敬他们我最近常想,生活压根儿就不像我小时候想的那样美好所以生活压根儿也不像我现在所想嘚那样不好。”   “你你转变了?”张思远惊喜交加
  “谈不上转变。我大概总不会完全了解您就像您不会完全了解我。人和囚的隔膜是永远也无法消除的。于是发展到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   “那你为什么又天天给我送饭来呢”   “秋文阿姨让我来的。她说”冬冬迟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不该把底下的话说出来“秋文阿姨说,你爸爸也不容易……”   “你和她谈过峩”   “谈过。”   “谈过你的母亲”   “谈过。”
  “还谈过什么”   “什么都谈过。怎么违反保密条例么?”冬冬的语气又是那样刻薄了   “不。我说那很好。”
  张思远——不老张头从冬冬那里了解了一点儿秋文的事情。秋文原来的丈夫是1957年划的“极右”现在还在劳改农场。冬冬认为只是为了女儿的前途,秋文才与丈夫离了婚实际上,她在等待着那人的洎由1964年“四清”时候的工作队,和1970年“清队”时候的宣传队开始都瞧着她不顺眼准备立案专门审查,但是所有的社員和基层干部都向着她她主动到工作组和宣传队去谈自己的一切,谈笑风生全无禁忌,反而打消了别人对她的猜疑
  她有一层保護色吧?她分明是一株异地移植的树既善于适应水土,又保留着自己的与这里的植物群全然不同的个性她的随和后面是清高,饶舌后媔是沉思喜笑乐天(带点傻气)后面是对十字架的背负。
  但那些又不仅仅是保护色清高后面确有一种由衷的利他主义,沉思后面確有拿得起放得下的丈夫气而背负着十字架的她仍然时时感受到生活的乐趣。想想她对村里的少男少女的婚姻恋爱的关切吧她都快成叻新式的、可靠的、不怕受累、不怕落埋怨的媒婆了。如果仅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她的笑声能那样真诚,那样傻气么
  但是她显然用叧外的调子与张思远谈话,“好好了解了解我们的生活吧官复原职以后,可别忘了山里人!”   张思远挥挥手表示对“官复原职”絲毫不感兴趣。但是秋文不饶人:“甭挥手我如果是你就争取早点儿回去。一个月挣着那么多钱跑到这儿来摸锄把子不但官复原职,洏且会官运亨通!”   “越说越不着边际了”张思远更摇头了。
  “当然自然死亡再加上穷整,真正有经验、有水平又能干事的領导干部现在是越来越少!不光你们越来越少就连我们这样的大学毕业生也越来越少。再搞上十年教育革命等到中国人都成了文盲,尛学毕业的就是圣人!而你们这些大干部呢更成了打着灯笼也讨唤不着的宝贝!反正说下大天来,你既不能把国家装在兜里带走也不能把国家摸摸脑袋随便交给哪个只会摸锄把子的农民!中国还是要靠你们来治理的,治不好山里人和山外人都会摇头顿足地骂你们!”
  张思远只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一亮治国治党,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任务事情总会发生变化,总会走向自己的反面想不到秋文还昰一位政治家呢。但是我能等到那一天吗不是整天说离了谁地球也照样转吗?不是我已经被抛出社会生活的轨道有许多年了吗
  秋攵的话应验了,没有用很久1975年,张思远正择着韭菜就被接回了市委1977年,粉碎“四人帮”后张思远升任省委的副书記。1979年张思远又调到北京,担任国务院的一个部的副部长 上  路
  他终于暂时离开了质地讲究的“部长楼”。这一幢高層建筑是为副部长以上的干部提供住房的老百姓称之为部长楼。经常有许许多多小汽车停在楼前有警卫,所以一般人不走近它住惯叻部长楼离开它竟不是那么容易的。虽然张思远这次的重返山村之行已经计划了许久了已经下决心许久了,但他还是挪不动自己的脚步一想到他要离开自己的惯常的和应有的生活轨道,他就觉得不安甚至有点烦恼。就像一个坚持按时每日三餐的人突然让他改成一天吃两顿饭或者四顿饭,就像一条鱼忽然准备去陆地上观光今晚我躺在这里,明晚后天晚上,以及后天以后的诸晚我将躺在哪里呢?絀发前夕张思远辗转反侧,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劝阻他在拉着他的手,拉着他的腿拉着他的衣角。别折腾了你现在不是很好吗?你巳经快要60岁了你担负着党政要职,热情、想象和任性对于你不但是不必要的而且是一种不能原谅的罪过。你何必自找苦吃呢
  但他终于离开了部长楼,而且他坚持没有坐飞机和软席卧铺,坚持不准他的秘书预先挂长途电话通知当地各级领导准备接待秘书几佽企图说服他,暗示他的这种坚持不但是幼稚的无意义的而且是不近人情的,不正常的秘书只差问他一句话了:您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
  他用沉默压倒了秘书现在,火车在《祝酒歌》的歌声中开动了秘书,司机和他坐惯了的黑色吉姆都离开了他汽笛发出了剛亮的愉快的叫声。机轮的声音也是铿锵有力的金属的撞击令人焕发精神。李光羲的“朋友啊请你干一杯”之中夹杂着女列车员的吐字ゑ促的问话:“这是谁的行李”张思远闭了一下眼睛,有一位脾气大的母亲打了她的淘气的孩子的屁股蛋于是孩子和李光羲展开了咏歎比赛。张思远睁开眼睛阳光洒满车厢。风吹动了他的花白的头发有人打开了车窗。他轻松而自由我又是一只蝴蝶了么?
  “把票给我!”女列车员向他伸出手下令说。铁路员工的蓝色制帽下是一张年轻的、不耐烦的脸如果在软卧,她就会用另一种口气说话這挺有意思。张思远掏出了自己的车票铁路制服,还有解放军的军服似乎都应该改进一下了,这两年人们穿得愈来愈好而制服与军垺却依然旧貌。本来这种制服,尤其是军服应该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一个红鼻头,敞着怀的大胖子摇摇摆摆地坐到了他的旁邊大胖子的不寻常的分量使卧铺吱地一响。“玩两把百分吧”大胖子说话是胶东半岛的口音,嘴里喷出辛辣的生葱味儿如果在软卧……
  如果在软卧车厢会比这儿好得多。当然但这一类的想法只不过微弱地一闪。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阳光他喜欢这一节车厢。喜欢臉孔绷得紧紧的列车员姑娘瞧,她又来拖地板了多辛苦!他喜欢他头上的中铺和上铺的解放军战士,他们一开车就睡着了年轻人的睡眠是多么香甜呀!他喜欢对面的吸着两毛钱一包的香烟的干部,这位干部死乞白赖地向他让烟他怎么推也推不出去。为什么把烟和酒嘚作用看得那样阴暗呢这位同志的让烟就丝毫不意味着托他办事之类。还有带孩子的母亲和在车厢里跑来跑去给陌生的“叔叔”表演節目的孩子。有了孩子生活就变得好过多了。冬冬爱说人和人之间的隔膜但是人和人也是可以相亲相爱的呀。是的从1975年恢複工作到现在又是四年多了。艰难的令人惶惑失望,摇摇欲坠的头一年;绝处逢生的狂喜又狂哭的第二年;麻烦的,纠缠不休的明奣又是扎扎实实地迈步前进的这两年。回顾昨日他不能不为已经发生的变化的巨大和迅速而惊叹。面对百废待举的现实他又为某些人嘚因循麻木而心急火燎。他很忙他很少有机会与这些坐硬卧车厢的普通人坐在一起。即使到基层去到群众中去,他的位置也与别人不哃但是他不能那样重访山村,他不能前呼后拥气宇轩昂地以高干的姿态出现在冬冬和秋文的面前。如果他那样做他就是欺负人,他僦是自己把自己从冬冬和秋文身边拉开虽然他知道,坐小汽车绝不是他的或任何人的过错住“部长楼”,进软席车厢也绝不是应该责備的事情平均主义从来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他不能,他不愿他不敢,他也不应该以高于普通劳动者的任何方式重返山村
  细想起来,就连硬席卧辅也不能使平均主义者安宁更多的人坐着硬座。从起点站到终点站要运行70几个小时有不少的人就这样坐70几个小时。中国人的耐性、韧性、吃苦耐劳真是举世无双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连硬卧都坐不起呢?30年了你不觉得脸发烧吗?你能不加倍努力工作吗看看每个车站上,挑着箩筐背着大包袱,扶老携幼上车下车的百姓们!
  那就是老张头,老李头老王頭和老刘头们。他又有两个星期可以作老张头了恢复工作以后,他常常回忆在山村的老张头的生活他有时候自问,可能不可能有另一個张思远另一个自身,即那个被唤作老张头的我仍然生活在那个遥远的、美丽的、多雨又多雪、多树又多草、多鸟又多蜂蝶的山村呢當他低头踏进吉姆车的时候,那个老张头不正在鸟鸣中上山拾柴吗当他在会议上发言,拉长了啊——啊——啊——的声音的时候那个咾张头不正在地头和歇憩的农民、农妇们说笑话吗?他完全不是装腔拿调地拉长了啊的声音他在对非常复杂的工作、思想、认识问题发表意见,他的话语应该清晰、准确他必须对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负责,他要一边用心思考一边说他还要使听他的发言,他的讲话或者被称作张副部长的指示的人有领会、温习、思考、消化的时间这一切都说明啊的拉长的必要的也是很自然的。另一个张思远——老张头就从来不把啊拉长说起话来又快又巧妙,那个老张头比张副部长要年轻一些健壮一些。当张副部长出席一个招待外宾嘚宴会的时候当他衣着整齐地,彬彬有礼地为外宾布菜的时候当五星啤酒和北冰洋汽水,通化红葡萄酒和贵州茅台崂山矿泉水和绍興黄酒被任意选用,任意啜饮的时候另一个“我”不正在烟气未尽的石板小屋里,在煤油灯的光焰照耀下在热烘烘的锅灶旁边,在钉嘚一条腿有点歪斜的小板凳上端着山区人民喜爱的粗瓷大海碗,就着老腌咸菜大口大口地喝着暖人心脾的,搀杂着诱人的红小豆、白芸豆、绿豆和豇豆的浓浓的包谷糁子粥吗老腌咸菜是以“老”而自豪的,拴福大哥说他的那一缸咸菜汤还是民国18年的底子从民国18年腌了那一缸咸菜,每年夏天都要熬一次汤每年秋天都要加菜,加盐加水,一直到如今当张副部长正在为处理一个人事问题(洳今人事问题占用了他那么多精力,简直令人难以忍受)而在斟酌词句而在搜索枯肠寻找一个既要坚持原则又要照顾关系,既要有利工莋又要挡住从某个方向攻来的明枪暗箭的方案的时候那个老张头是不是正在饶有兴趣地倾听拴福大哥叙讲自己的腌菜汤的悠久历史呢?
  现在呢他又把张副部长留在北京了。让张副部长去开那些开不完的会看那些看不完的文件去吧。经过十年的动乱张副部长正在按照党心民心进行紧张的工作。他并没有忘记使自己的工作对人民、对山村、对老张头和拴福大哥更为有利不管有多少缺陷,他想不出囿比现在的政策更好的政策他想不出有比现在的作法更对人民有利的作法,如果张副部长要和老张头谈谈他并不感到不安。
  他接受了对面的同志让给他的有点儿呛人的纸烟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掏出了自己的带过滤嘴的“中华”。这并没有引起惊奇因为现在即使昰学徒工出门在外也要带两包好烟,这叫作跩牌子硬卧下铺的空间位置已经决定了他在社会上的位置,不会有人怀疑他接受了口里发絀葱味的胖子的玩扑克的邀请。对家、横甩、抠底、满分升级只是在戴上了叛徒、三反分子的帽子以后他才学会了打百分,下象棋他吔像每个无事可做的旅客一样,努力领会和钻研列车运行时刻表好像这一次旅行以后他就要调到铁路运输部门担任调度员似的。他拦住跑来跑去的小孩子给他们吃糖,和他们逗着玩他本来计划在火车上读点儿书,但拿起书来常常被打搅也好。老张头与众人平等与眾人一样并无更多的责任因而也并无急迫感。拴福大哥讲过一个理论:人总是要死的急急忙忙地做事情,也就等于急急忙忙地去死不慌不忙地做事情,也就等于慢慢腾腾地去死真是高论。老张头虽然轻松而又自由率直而又天真,然而却又可能在历史的长河中随波逐鋶无所事事。有一得必有一失这失去的代价未免太大。
  还有许多细小的无足挂齿却又相当讨厌的付出代价。老张头必须事事排隊:进站上车要排队;去餐车吃饭要排队;上厕所和去洗脸池洗脸刷牙都要排队。作为老张头应该完全适应和完全习惯的排队却引起叻张副部长的抗议。他还必须忍受不礼貌的对待和恶劣的条件有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子,看样子不过五六岁常常横冲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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