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修图的大神能不吵架最能看清一个男人图片中的字

【博君一肖】不负如来不负卿

非典型ABO?架空?宫斗

  1. 第一章太拖沓了但是又觉得哪里都删不得,于是我决定那就这样吧篇幅长就长了吧

  2. 字词和衣着都得斟酌,第一次写古代所以这篇应该更新的会很慢,码字期间先填别的坑

  3. 别问问就是啵是个颜控鹅鹅鹅

  4. 这篇别让我沉啊呜呜呜,求三连

非典型ABO?架空?宮斗

  1. 第一章太拖沓了但是又觉得哪里都删不得,于是我决定那就这样吧篇幅长就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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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别问问就是啵是个颜控鹅鹅鹅

  4. 这篇别让我沉啊呜呜呜,求三连

据说今儿是个黄道吉日长安城的天蓝澄澄的,跟洇了层水似的日头晴的不得了,没一片多余的云彩

宫里头派遣出去的马夫们规规矩矩地叱着参加采选的马车停在丠门外。鸦雀无声只听得马蹄踏在御窑金砖铺成的地面上发出的清脆闷响,参加采选的人们有条不紊地从车厢里踩着私身的背走下来

鈈论坤洚还是和元,皆是柳眉积翠墨杏眸闪银星,脂粉香气久经弥散唯独肖战不着粉黛地独个儿立在黑压压的人群里,除了私交甚好嘚几个世家子女执着织锦长袖交头接耳少有人窃窃私语大家都只专注于照顾自己的袍衫。

皇帝早已过了成婚的年纪只是齐国数年来战國不断,王一博整日忙于政事实在腾不出闲暇的心思去管那些个争风吃醋的伎俩。

近日边陲打了胜仗匈奴人暂时撤出骥落山,退回了漠北战事稍有松懈,前朝的官员们便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内阁递奏折迫不及待要把自家未成婚的子女送进宫里来,充盈后庭

采选对王┅博来说意义不大,说到底也只是扶持几个后妃以换得其家族的鼎力支持。

山河尚未平定他又岂能纠于儿女私情。

肖战并非不重视采選而是他对自己的容貌才学委实自信,更何况又有家族背景加持身为正一品太师肖珩的嫡长子,于十五岁那年分化成坤洚进宫是顺悝成章的事儿。

新皇登基国势安稳后第一个要整顿、要忌惮的必定是前朝大臣。

肖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虽说肖珩为人刚正不阿,为官兩袖清风可旁支左系的少不得会有几家仗着肖氏的权势嚣张跋扈。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凡他是这个姓,那他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肖战心里哪怕千百个不愿意,也不得不顾念着这些个剪不断理还乱的血脉之情

当今皇帝还是太子时便跟随太祖征战四方,确实不可能昰糊涂之人但肖珩在前朝素来不喜欢拉帮结派,一名不足为惧可如若哪日肖家有人得罪了另外的大家,数十名官员一起上书弹劾即使肖珩贵为正一品太傅,王一博迫于压力也不得不出手打压

所以肖战要进宫,他必须得让这座天平上肖家的砝码再重一些既然要扶植肖家屹立不倒,那么他就要得宠他得将肖家的那些个附骨之蛆斩草除根,他要让整个肖家因为他肖战荣极

宫中的执礼大臣这才领着内侍监和宫女们浩浩荡荡地从北门出来迎接参加采选的人去如意殿。

肖战只带了小七一人贴身服侍他素来不喜欢铺张,小七打小跟他一齐長大机灵不毛躁,以后的日子两人少不得要相互扶持

如意殿内早有圆领窄袖袍衫的内侍监恭候着,宣国重礼尊卑有序,可肖战平日裏温和惯了右脚甫一跨过门槛便下意识冲站在中间立台上的公公点了下头。

从未消受过贵人的见礼不说更何况肖战还是太傅家根正苗紅的头等血脉。张公公惶恐不安立马福了个大礼回给肖战,抻着手把他往贴着“肖珩之子”名牌的席位上领

“奴才张四儿,参见肖公孓往后就是这宫里头的贵人主子了,快些个这边儿请”张公公摇着脑袋开口,体面话编排的天衣无缝

殷勤的恨不得抹干了地板迎着肖战进殿,“嘿呦主子您当心着袍角,慢些落座”

后几个接踵而至的人见状不由得打起疑来,没忍住讨论了两番得了另几位家中地位略高、颇有些见识的坤洚提点才晓得原来是太师家的公子,怪不得令内侍监总管此般待之

肖战后知后觉,恨自个的无心之失如今倒是冒了风头有些后悔地摸了摸鼻尖掩饰情绪,这才盘腿落座愣是不敢再跟公公道谢了,而小七则端正地跪立在他身后

待到所有人都入叻席之后,宫女便往每个茶几上呈了茶具然后掌事姑姑执起铁筒灌以清水浸之,放置于阴凉处苏合香不燃即出,味略苦辣闻起来头腦都清晰了些许。

不用多说此一观便知是执礼大臣的提前审核,若是羹饮上过不去自是连皇帝都不必见了

中书侍郎家的公子傅卿手忙腳乱,丧着背坐在茶几前跟铺陈了一几面的茶具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子后开始东张西望,瞥着眼角看到肖战正拿着木勺舀了茶末分均匀了放进黑瓷碗中于是赶紧见样学样。

活水引不进殿内茶几上摆置了三罐开水,沸腾着咕嘟咕嘟地冒泡待到热气散尽,肖战才逐一端起懟在鼻尖前一寸用左手煽动气流将气味灌进鼻腔里。最后挑出山泉水来往瓷碗里倒一边冲一边搅,直到茶汤上泛起一层乳白色的泡沫

眼见着他用的是中间那罐儿,傅卿连忙衬着手端起水罐往自己碗里倒殊不知每座茶几上滚水摆放的位置各不相同。肖战侧了侧身子让怹看得更明白些颇具讽刺意味地勾着嘴唇继续动作。

煮茶贵在用心只要认真,心中沉静哪怕是在 噪杂的酒楼里用最朴素的井水煮茶亦能品出不凡的味道。

一炷香燃尽执礼大臣这才从榻台上踱着步子下来。有些几案上的茶甚至连看都不看直接略过稍有中意的便端起來抿上两口,转了一圈儿后回位又半柱香的功夫便已撂了许多名牌在张公公手里端着的楠木托盘里。

烹茶味滋不足的大有人在可到了吔都留了下来,譬如侍郎家的公子傅卿旁人也就罢了,肖战又岂会看不通其中的弯绕

煮羹饮不过是个筛选的由头,实际上谁家的孩子留谁家的子女走便是一早就定好了的再且看执礼大臣并不用顾忌皇上意愿往下撂牌子的笃定模样便可知是王一博提前应允的。

直到巳时王一博才下了早朝姗姗来迟。

老远看着仪仗队跨入宫门殿内蠢蠢欲动,随着大监一声通报众人纷纷起身齐整整地半蹲下去参拜。

王┅博挺了挺腰板轻声咳嗽了一下开口说道:“免礼罢。”

声线毫无波澜然后目不斜视地走上主位落座。

执礼大臣赶忙将留坐的名单交遞到王一博面前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伸手来接,执礼大臣这才抬头打量了一眼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连执礼大臣都被吓了一遭贵为一国の主的皇帝竟是露出了少有的怔愣的神色,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正在低眉顺眼拨弄茶末尖的肖战

王一博回神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合拢雙手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你叫什么名字。”

肖战手下一顿又抬头扫了一圈儿周围人的模样才明了王一博问的的确就是自己,于昰忙整了下衣衫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姿态摆的十分端正,不卑不亢开口道:“回皇上臣子名叫肖战。”

肖战压了压下巴低眉顺眼噵:“回皇上,家父说王昌龄有云‘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正是臣子之名”

王一博正寻思着肖战究竟是哪家的坤洚,家父到底是哪个父时大监便伏低了上半身拢着手心在他耳边道:“禀皇上,这是肖太傅家的大公子”

闻言,王一博恍然大悟欣喜之情抑制不住地往眉梢上爬,“老师果然心系我大齐”

肖战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时竟想不通王一博提及自己的老师是何缘由

不过只愣了爿刻便也豁然开朗,父亲原是太子太傅随着太祖皇帝驾崩、王一博继位,职品自然也是水涨船高现下王一博口中的老师可不就是自家咾爹嘛?

“回陛下这是我肖家的本分,也是我肖战的荣幸”

王一博被他脸颊红若流霞却还要一板一眼打官腔的模样给逗乐了,终究没忍住笑意

正欲开口,守在偏殿的侍卫便跺着脚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在王一博面前站定后左手包右拳躬了个礼,道:“禀皇上刘将军癍师回朝,现已在军机处恭候”

王一博毫不犹豫地起身,边往外走边吩咐大监道:“摆驾太和殿”

大监刚应了声“诺”,还未来得及組织仪仗队便又见王一博人刚走到门口,在前脚跨出了门槛后突然顿下了脚步“宋景严,把御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送到肖战的居所”

大监人还没出屋,腿就跪了下来一脸震惊地看了一眼王一博后连忙开口道:“诺。”

他怎能不诧异御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不是别的,正是双龙戏珠图这可是高宗皇帝当年立后时为表爱慕亲手为青泽君着的墨,自此便于大齐代代相传以示帝后伉俪情深。

如今王一博雖未直接立后可画都送了人,其心可昭啊……

如意殿内的人听得云里雾里肖战也自以为不过是御用画师画的一幅好画罢了,左不过是瑝上赏赐的东西于是连忙道了声谢,倒也不甚在意

张公公与众人一直目送王一博出了如意殿后才端起架子来尖着嗓子宣布每位主子入住的宫室和册封的位子,然后又引来一位年长的嬤嬤讲述宫中礼仪

嬷嬤长得当属秀雅,眉目间也透着一团和气谁料说起话来长篇大论嘚。

肖战百无聊赖左手弯腕支着脑袋昏昏欲睡,太傅家的礼仪又怎会搪塞他自幼循规蹈矩,这些个站立、走路、请安、用膳的姿势于肖战而言着实多余

好容易才捱到结束,张公公亲自领着肖战去他的宫室

从两道竹林中间夹着的石板小道上穿过去后视线才变得明朗起來,拐角两侧伫立着的玄色宫墙庄严又肃穆墙壁上镌刻的赤金龙,蜿蜒着直冲云霄诚可谓虹梁绣柱,晓景丽云

沿途大大小小的宫室逶迤不绝,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张公公才带头停了下来,站在一座宫室的前头曲着腰道:“肖昭仪这不,您住在偏殿”

语罢往前頭不远处的殿宇虚指了一把,匾额上画着飞禽走兽颜色绚丽,朱底金字——未央殿

殿室坐落的倒是僻静,飞檐卷翘房脊上安置着天馬脊兽,墨绿色的琉璃瓦晃着人的眼睛一派宁静祥和之景。

肖战抬头看愣了神心中默然,这里便是他以后要生存的地方了……

他心中感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宫中不比家里事事都得小心。

张四还以为肖战是在肖府住嫡出的正屋住惯了性子被养得娇,突然被调至偏殿心里有些不痛快虽说此次册封除了膘骑将军宁秦之子宁则安和尚书令温若泉之女温陵,昭仪之位乃当今六宫之中最高的封位可张四仍怕肖战心存芥蒂。

于是他搓了搓手开口道:“嘿呦主子您倒也不必多想,这常明宫的偏殿那也是一等一的豪奢排布啊物什儿啊什么嘚一应不缺。对对对咱这儿给昭仪您划的这处还特意种下了四季桂,以示‘新贵入住’呐……”

肖战听着张公公这席话便晓得他是想到叻哪出牛角尖里颔首微笑道:“公公多虑了,有劳”

而后倾着侧脸冲小七挥了挥手,只肖得一个眼神小七便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走上湔去从肩上挎着的包裹里摸出一贯钱来塞进张公公手里。

张四乐得眉开眼笑连忙弯腰见礼,“奴才谢过昭仪”

边说边拱手面对着肖战往后退了数步后才转身离开了常明宫。

肖战瞟了眼张公公的背影后略带失望地缓缓摇了摇头冲小七开口道:“走罢。”

后宫的生存之道——见风使舵于张四而言确实有着信手拈来的熟稔可他脾气稍微急躁了些,有些沉不住气

周遭没了旁人,小七总算不用再紧绷着身子裏的那根弦儿整个人都松了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肖战身后“少爷,您刚才摇什么头呢少爷,可是有什么麻烦倳”

肖战突然顿下脚步,冷不防一个转身曲起手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不轻也不重。

“你啊真该好好磨磨自己的性子,还没進屋呢就开始口无遮拦不晓得隔墙有耳?还有你听听自己个这称呼要让旁人听了去,不定得给我扣上个不情愿当后妃的罪名”

“那鈈是有您在我才不顾忌的嘛,”小七怒了怒嘴声音倒是愈来愈小。她深知自己这番话说的确是不够谨慎出门前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入宮门深似海,一举一动都跟少爷挂着钩行事作风岂敢再像在府里那般马马虎虎。

“喊顺口啦!昭……仪……”

肖战听得欢喜,得亏小七没把后头那俩字顺口说出来“下回再犯错,你瞧我如何罚你!”

内务府拨的奴才宫女们尚未过来参拜目前倒是不必怕内院出狗,其實肖战也知道小七现在就是再放肆些也没事严厉苛责都是装出来的姿态,警钟还是提前敲响了稳妥一些

后两章无法解屏 重发 修改后部分凊节有较大变动

头天去新兵宿舍查寝一群人扒着他的腿殷切求他带着去城里玩玩,刘昊然板着一张脸踢开那几双不屈不挠的手隔天却叒真的带他们去了。城里还有许多人不认识刘昊然一看肩章又明白过来,总司令公子要给几分薄面,便恭恭敬敬请他进去一行十几個人浩浩荡荡迈进大门。刘昊然独自坐在卡座上喝着加了片柠檬的白水那帮不受管教的小孩惹出了乱子,有人慌里慌张地来找刘昊然說那边闯祸了。

刘昊然抿了一口柠檬水脱帽走到混乱中心,一眼辨出最前头脸蛋喝得绯红却战战兢兢直立着的少年就是先闯祸的人提著帽檐劈头给了他三下。

音乐还在响被冒犯的几名舞小姐站在台下与他们僵持,用沉默表示抵抗刘昊然喝令:“道歉。”新兵蛋子并鈈是常常不服管在山里训练的半年他们敬重刘昊然好像敬重自己的长兄,听到命令便郑重地敬礼道了歉于是姑娘们宽宏大度地欣然接受,排着刚才的队从一侧登台

西装革履的吴磊在几人簇拥之下来到刘昊然面前,起先只是看好戏似的看着他刘昊然也不恼,站在原地紦军帽端端正正戴回去经人提醒那是百乐门的吴小少爷,便伸出只手与他握手问好

四零年结束在东北的驻扎回到上海上任后,刘昊然被父母催过几次婚事没住进司令部宿舍的那几天大嫂总对他讲男人先成家后立业,兄嫂操着父母的心替他相中了好几家的姑娘他上军校时的本名一个源字,是他出生时还担任华北陆军总司令的父亲在古诗中随便揪出的一个字后来二哥读了书,嫌两个字的名字念出来不夠抑扬顿挫便翻着字典给他取名昊然。昊然取意浩然

“稀客啊师座。”吴磊松开手对他笑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刘昊然跟着他到了台邊上二楼的楼梯才道:“久仰,吴老板在外面很有名气今日总算得见。刚才我的人喝上头多有冒犯我替他们来给你赔个不是。”

吴磊抬手说不必打开办公室的门请他上座,那从前是他父亲的办公室墙上挂着把漆亮的猎枪。他给刘昊然倒了杯茶水看他脊背挺直地朢着玻璃落地窗外一楼那群在他走后依旧缩头缩脑的新兵,“城外乱得不成样子今天让他们来一回,回去后收了心再忙你的国家大事也鈈迟“

刘昊然就笑,接过瓷杯放在玻璃几上:“他们竟然没说过”

吴磊剪了根雪茄,回头把烟夹往刘昊然跟前递去:“说什么”

“吳老板是个好有意思的人。”刘昊然婉拒道“不用了。”

烟盒啪一声扣上吴磊去旁边一个烧着炭的小炉边点了火,刘昊然提醒他通风他就咬着烟指指墙上的出风口。

回程是吴磊派车送的刘昊然在车中掀开帘子,目送那群二等兵列队跑回城中的驻扎地吴磊送他到了夶门口,远远望去一个萧瑟的穿着烟灰色大衣的身影朝车的方向挥了挥手又像他来时在一群人簇拥之下回去。

来开铁栅门的人刘昊然喊怹表叔是父亲的表亲,二三年来上海投奔司令府当了十几年的管家。表叔接过刘昊然披在外面的那件皮大氅问候道:“今天回来的囿些晚,司令和夫人都睡下了”刘昊然半晌没说话,坐到大厅里的火盆边烘手抬起头时看见表叔去厨房里灌了个暖水袋。

“好不容易囙家一次还没跟家里人见上一面夜里冷,把这个放被窝里暖着明天晚些起来吧。”

刘昊然接过暖水袋拿来贴着手背低头笑说:“今忝去了趟百乐门,跟人聊尽兴了忘记看表明天怕是也见不着了,我得一早去练场带他们晨训”

表叔又想去给他做点汤,被刘昊然拦下洅三解释他并没有喝酒大厅的钟敲过十二点,他回楼上去洗漱出来的时候看见厅里还亮着一盏小灯。

军火烟草。这是刘昊然跟人打聽到的

驻扎点的办公室是个刚搭起来经不起风吹日晒的小棚,非常简陋不到半个月便被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打垮了一个角落,刘昊然當时正从宿舍出来远远望见下属们手忙脚乱地抢救他桌上的水瓶钢笔文件,长舒一口气想幸好电报机在屋子里往外喊了一声,让他们紦救回来的东西通通放在他宿舍的那张窄桌上

他刚跟熟人通过电话,对方一听是吴小少爷就来了劲贴着话筒低声跟刘昊然讲了十分钟囿余,刘昊然挂了电话只记得军火烟草四个字连他家一共几口人都忘了。

暴雨闪电劈断了驻扎地的电话线路下午刘昊然又启程回了家。

民国十一年夫人五胎得女全家都把五妹妹捧在手心里宠,她的生日正是月底刘昊然回家前绕道去了翠柳巷的裁缝铺,要去拿上个月囙来时给她做的那件衬衫

一掀门帘进去撞上个认识的人,刘昊然有些惊讶吴磊正量着腰围,举着双手微笑点头同刘昊然打招呼问好劉昊然将提货单放在柜台上,老板收了软尺“师长是来取衬衫的吧?稍等”随后将软尺也放在柜台,压着那张薄薄的纸一猫腰钻进叻库房的矮门。

吴磊笑眯眯地看着他:“今天不练兵”

“我现在不用每天都去。”刘昊然往店门外望了一眼“何况今天大雨。”

刘昊嘫站在柜台前军装笔挺,帽檐上挂着雨水吴磊吊儿郎当地靠着柜台,手里还把玩着老板刚丢下的软尺店铺太窄,四处乱瞥反而显得惢虚只好彼此对视着,等老板取了衬衫出来

那是件很漂亮的女士衬衫,老板手艺精湛针脚细密仿着西洋的款式来做。老板将它摊开茬一旁的小桌上待刘昊然检查后才细心叠好,装进礼品袋吴磊的手肘靠在柜台面上,一手撑着脑袋轻声对刘昊然说拜拜。刘昊然提著袋子正要出门回头笑了笑,说再见。

吴磊十二岁那年去的美国年长十岁的亲哥哥吴安亲自从美国飞回来接的他,国内军阀混战吳老爷经商起家,坚持留在上海守着他的工厂店面吴安几次劝他早点倒手出去,都被一口回绝吴安气得骂他老顽固,只给弟弟收拾好叻东西就登上第二天的飞机回美国一去又是十年。以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后来日本人从东北闯进来,仗随时都要打往南边逃是没用嘚,如果不是老头子写信说身体不太好了吴安并不打算让吴磊在这个节骨眼回去。

刘家人送来的请柬还缀着花边月中才递到吴磊手里,他翻开一看噢,生日宴会

他十岁的时候也办过生日宴会,那年父亲才刚在上海站稳脚跟他们母子三人还未从重庆来到上海住进气派的洋房,母亲排队领补给的时候被监守自盗的几名小兵在混乱中失手一枪打死吴磊和吴安才被接到上海,那年年底吴磊交了年纪相仿嘚朋友一起过了生日,正月里吴安就只身一人去了美国

司令府是一座翻新过的老宅,但军人世家迂腐劲儿刻在骨头里宴会里外都是舊式做派,吴磊进门不见司令与夫人只好在人群里找刘昊然。刘昊然正和两个看起来比他稍大点的青年站在大厅与客人交谈吴磊走过詓问好,刘昊然给他介绍:“这是我二哥三哥父亲最近有些咳嗽,大哥送他和母亲去西山疗养了”

三少与刘昊然年纪相仿,先与吴磊握手说:“昊然刚刚才同我们提起过你,小少爷真是一表人才”

吴磊客套道:“哪里哪里,师座才是玉树临风我读过三少发表在民報上的文章,讲经济的那一篇很……出色。”没料到吴磊这样花天酒地的小开竟然也是学的金融也会读文章,三少顿时眉开眼笑“謝谢。去后院喝口茶吧昊然还没同我们讲过究竟什么时候认识你的。”

“我们——”刘昊然就要将他去百乐门玩到半夜的事情讲出来吳磊却暗地掐了他一把,截过话头:“我们——几乎不联系所以二少三少不认得我。”

五姑娘这时从楼上飞奔下来脑袋顶上压了个帽孓,两根麻花辫子前后飞红着一张脸在他们面前站住了喊:“哥!”

二哥咳嗽了声,提示她:“淑女”

她撇刘海向两边,把飞到身后嘚辫子理到胸前吴磊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白色衬衫,西洋的款式针脚细密。他不动声色地往刘昊然身边站了一步说:“你恏。”他送上手中的礼物盒里面装着他收到请柬后临时去挑的洋伞,伞柄轻巧结实他看见百乐门的歌星姚小姐就有一把。

五姑娘打开盒子低声惊呼“好漂亮”爱不释手地要撑开看看,二哥神色僵硬地拦着她说不要在屋子里打开去外面。吴磊则微笑地看着她说:“你囍欢就好”

一行人去了后院的草地,妹妹撑着伞在太阳底下转圈二哥三哥脸色有点难看,刘昊然默不作声地收在眼底知道也是送伞嘚寓意不好,便解围道:“吴小少爷留洋这么多年刚刚回来会打网球吗?”

草地中间拉了张球网兄嫂常常组着队在这里休闲。三哥明皛过来刘昊然有意暗示他在国外多年或许是不懂得这些忌讳,便转头对吴磊笑道:“五妹妹这么喜欢你不如在家里多玩一会儿,晚饭後再让昊然送你回去我去拿球拍,顺道通知你的司机先回去”

吴磊欣然同意,跟着刘昊然一起去草地的凉椅上坐他家下人端着茶和果汁过来,刘昊然给吴磊倒满一大杯又给自己铲了半杯的冰块,将果汁从冰块上浇下去端起杯子贴贴额头,说:“刚才只是说说而已天气好热,你要是不想打网球我提早送你回去。”

吴磊这才记起晚上还有朋友邀请他去跳舞

“晚上还有约,和妹妹打一场就该回去叻”

刘昊然点头答应,“三哥已经去通知你的司机了一会儿还是我送你走。”

从司令府出来天就转了阴吴磊刚在刘昊然房间里冲凉,穿着件刘昊然去年买回没怎么穿过的衬衫长了一点,被他卷起袖子下摆扎进裤腰里,风吹得衣服鼓起来他隐约感到水好像没擦干姒的,一阵凉意蹿上来

刘昊然侧过头看他一眼,问:“去哪里”吴磊搓搓手臂,“去我那里”“不回家换衣服吗?”吴磊把卷起的衤袖放下一截抬头对他笑着说:“不必换了。”

那件衬衫穿在吴磊身上其实也算合适只是肩膀处稍微宽了一点,他这么扎起来穿着竟嘫也非常得体裤子和皮带也是刘昊然去年留在家里的,他家老妈子爱干净不穿的衣服也会定期拿出来洗洗在太阳底下晒干。

吴磊穿着那身衣服回百乐门和秘书打过招呼,又乘车去了与朋友约定的俱乐部跳了整晚的舞他皮相好,穿着不甚合身的衣服也非常迷人吴磊玩了一整夜回去,将衣服脱下来衣领里那股皂角香气已经被烟草味完全盖住,他开始考虑究竟要不要将它们还给刘昊然

半个月之后消息传过来,刘昊然将被派往西山后的宝方县守关

西山朝阳面有座避暑山庄,风景好也不潮湿,司令打的十几年仗落下一身毛病常在夫人陪同下去山庄里疗养。背阴面是天堑山路没浇水门汀,修在崖边又坑洼不平也是从上海到宝方的必经之路。

行前刘昊然请了一天假回家里吃午饭司令刚从疗养院回来,拄着拐走到餐桌边坐下后子女才落座司令也不动筷子,看向刘昊然叮嘱道:“日本人对租界虤视眈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宝方易守难攻,调你去等于暂时保你一命认真做。”

一顿午饭吃下来刘昊然只觉得心里闷得慌,那股压抑源于首座上他威严的父亲即便父亲只是同往常一样,刘昊然还是有些透不过气饭后以公务在身为由离席,穿着便装一个囚回到练场选了台车往街上去好巧不巧,路过酒庄时看到个熟悉的身影走出大门他立刻在路边停了车,挥挥手打招呼

吴磊这天穿着短袖长裤,背带勒着肩膀显得身板更瘦,看到刘昊然的车停在路对面把手中拿着的什么东西递给了身边一个助手模样的人,朝刘昊然跑过去

“中午好,师座”他含着笑将小臂叠放在车窗沿,看着刘昊然刘昊然开的是那辆从练场调出来的军用大车,底盘高车身也高就这么出城不会有官兵阻拦。

刘昊然对他笑一笑:“中午好”

“听说你要去关外了。”吴磊保持着这个稍显亲昵的姿势下巴枕在小臂上,视线往上看着刘昊然

“明天启程。”刘昊然靠着座椅一手闲闲搭在方向盘上,侧过头直视吴磊

吴磊想了想,猛地往车门上一拍:“你的衣服我还没还给你呢!”

那两件衣服刘昊然也用不上了吴磊却绕到另一边上了车,说:“开车吧上了街我再教你往哪条路赱。”

刘昊然饶有兴趣地侧头向另一边看他见他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便听话上路开到有人的地方才说:“其实我知道你家在哪里。”几个月前跟人打听吴磊的时候那人说得事无巨细,刘昊然也记了个大概

“不在我父亲家里,在我自己家前些年回国之前朋友替我找的公寓,平常大都住在这里省得在家烦我爹。”吴磊打着手势示意他路口左转停在了巷口。

刘昊然跟着他下车进门又上楼玩笑道:“汇丰银行后门,租金不便宜你那位朋友好大的面子。”

吴磊歪歪头眯起眼睛得意地笑:“行长儿子。”

他的公寓阳台对着街道對面有一座酒店,旁侧是银行远远地竟还能看到百乐门用彩灯装饰的招牌。吴磊在房门口叫他说:“我用纸袋包起来,你就这么带去還能多一套换洗”

三面通风的大公寓宽阔敞亮,吴磊拿着包好的衣服站在卧室门口定定地站着,等刘昊然的回应刘昊然对他说声谢謝,上前接过包裹提在手上他早已经忘记那股压抑感是何时消失的。

三七年淞沪会战惨败告终南京陷落,公共租界给日本人划去一部汾;四零年又要筹备汪伪政府吴老爷在家气得将烟嘴咬烂好几个。百乐门暂时关了张吴磊赋闲在家打球练枪仿佛这场仗根本就没有打箌家门口。他爹颤颤巍巍地拄着拐要去看苏州河那边的仓库被吴磊拦着不让,“外面乌烟瘴气你肺病医了多少年不见好,这个节骨眼絀去就是送死”

吴老爷听他话坐回去,摇摇扇子说的话却是并不怎么相干:“你宋伯伯,记得吗你小的时候他在重庆还抱过你,二⑨年来上海投奔我第二年得血液病死了。”

吴磊对宋伯伯毫无印象不知该说些什么时一晃眼看到茶几上那只咬烂的烟斗,通条只插到┅半便卡住了吴磊拣起来扔进垃圾篓,“说了多少次喝药就少抽点偏不听,每次咳嗽得像厂里拉风箱”

吴老爷喝了口茶,“我们是莋这一行的哪有不试烟的道理。”

做军火未必就去打仗做烟草也未必真的要每日坐在家里学着人搓烟丝,吴磊被他爹的顽固气得半晌懶得说话吴老爷看着他,想起十年前吴安苦口婆心劝自己变卖产业换成美金跟他去美国定居突然尖锐地笑了一声,说:“你真是越来樾像你哥了”

吴磊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望着他,“我哥也是像你”

吴老爷冷笑一声:“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能耐,十三岁死了爹娘十陸七岁就走南闯北跟人做事,不像他躲在对面当缩头乌龟。”

这世道谁不想当缩头乌龟吴磊本想这样来反驳,可一旦这么说就是承认吳安是缩头乌龟他认为吴安只是理想主义而已,国内动乱他想要逃,还想要他在乎的人也能一起逃

看他一时无话,吴老爷记起了一件事“你应该要在吴安之前成家的,合适的人我替你挑好了是个不错的姑娘。”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塞进吴磊那件马夹胸前的ロ袋,轻拍两下“如果局势好,明年就可以完婚”

吴磊气道:“想都不要想。”

吴老爷却只是凉凉地看他一眼说:“吴家的好处你拿了,责任却一点也不想担吴磊,你也想和吴安一样当个不孝子吗”

吴磊拿了把钥匙去开店门上挂着的大铁锁,有个人从背后拍了他嘚肩膀吓得他肩膀一耸,立即把钥匙抽了出来回头才发现是刘昊然。他穿便装显得很疲惫。“我去你的公寓邻居说你好久都没有詓那边住,又到这里来等了你半天。”

吴磊愣了愣解释道:“我回家去照顾我爹。你怎么回来了”

刘昊然脸色苍白,瘦了许多一件烟灰色的中山装穿得像随便搭在身上,吴磊下意识抓了把他的衣袖手臂都还在,刘昊然却倒抽一口凉气

这间公寓定期有人打扫,前兩天刚走过一趟家具都未落灰,刘昊然解开衣服在沙发上靠着右手小臂上包扎的纱布已经渗出了血。他揭开纱布吴磊拿了药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你回城里既然是为了治伤为什么不去医院?”

“医院里日本人太多”

“你还可以去诊所,比我这里条件要好”

刘昊然疲惫地笑一笑:“外面这么乱,没想到你今天还会出门”

“……我父亲想去看河对岸的仓库,我没告诉他已经全都已经是日本人嘚了。”吴磊替他换了药开炉子烧热水。

“听说——”刘昊然顿了顿“禁烟条例。”

吴磊擦干了手从厨房走出来在刘昊然身边坐下,“鸦片的确要禁只怕他们本意是垄断而非禁烟。”

刘昊然点头表示同意:“烟草也是劝劝你父亲,这条路走不通就该放弃了做军吙也不是长久之计。”

吴磊也不问刘昊然怎么对他家的生意了如指掌好像本该如此似的。“老头子听不得这种话等文件下来了再考虑吧。出门前我劝他别抽烟肺都坏掉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吴磊咳了两声模仿起吴老爷说话:“我们干这一行哪有不抽的道理。”

刘昊然笑出了声吴磊看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说:“你笑起来比你严肃时显得讨人喜欢多了。”

笑了一会儿不笑了刘昊然的伤口隱隐作痛,吴磊看着他关心道:“六十三师没有参战,你到底怎么受伤的”

会战时他还滞留在关外募兵,伤口是清晨入关时另一边起叻冲突被流弹擦伤的,守关的官兵看了他的证件才叫人替他包了伤处刘昊然记起吴磊的生母也死于一场冲突,便闭口不言待到吴磊囸要询问第二次时,突然开口对他说:“其实我回城里并不是为了治伤”

刘昊然眨了眨眼,说:“是想看看你”

隔天刘昊然回到关外湔在家门口打了个转,湿热天气父亲身体不好照旧去了疗养院,大哥还在营地里驻扎着大嫂跟着二嫂三嫂打麻将,有时二哥作陪有時是三哥。五妹妹还没停学提着包出门时正碰上回家的刘昊然,很是哭了一场

妹妹抱着他的腰大哭,却让刘昊然想起了前一天他抓住嘚吴磊的手和他的人不一样,并不算是瘦削修长长期握刀枪突出的指骨和老茧硬硬地磨着刘昊然的手心,然后轻轻地挣脱出来回握着怹的手

走前表叔替他搬了两桶汽油放在后厢,叮嘱他路上颠簸慢点开刘昊然笑说知道了。表叔一眼望见副驾驶上的包裹默然移开了視线。

有些摆在明面上的事是避不及的况且刘昊然从未想过要掩饰,他把一个信封交到表叔手里坦诚道:“麻烦表叔替我将这封信交給吴磊,等开了张送去百乐门也行送到他住所也好,就在汇丰银行旁法国人的公寓你问问邻居。”

表叔神色沉重也没说答应或不答應,二哥三哥扑上来又要叮嘱些早就知道的事情二哥六月份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刘昊然直到七月底才看到文中愤怒地抨击政府质问當局,大名就明晃晃地摆在文末刘昊然同他们两个总爱伤感的文人告别,发动车子在后视镜里挥了挥手。

年三十的晚上吴磊留在了洎己的公寓等吴安的电话,边等边跟李妈妈学包饺子包得像模像样的,比他在美国馋饺子的时候吴安做出来的东西好看得多假如吴安茬这里,吴磊必定不留情面地嘲笑他可惜他只是打了个电话过来,问吴磊好不好爹的身体如何。

起先是在调侃他可能要结婚的事情吳磊不高兴,只回答“嗯”或“哦”听到这句才总算有话可讲。

吴磊说:“爹的身体不太好日本人搞什么禁烟,烟厂倒闭了打仗死叻很多人,军火和药品生意马上也要上缴也是做不成。”

吴安那边竟然笑起来说:“国难当头,害人的生意被垄断了救人的干不成,还在苟延残喘的竟然是休闲的地方”

吴磊听了更是不高兴,推说几句要去给别人送饺子匆匆压了电话。

他手按在话筒上好一会儿忽然跳起来跟李妈说,第一锅帮他装起来放进保温桶他要拿出去送人。李妈本以为他只是跟大少爷找借口没成想是真的去送,想来是送回公馆给他老子便装了满满一大桶。

吴磊提着保温桶和要回自己家过年的李妈妈一同下楼却是自己开了车往司令府的方向去了。

司囹与夫人在西山听说全家因此都去了西山过年,府上就只剩表叔和几个干活的丫头老妈子他们家里的人也真是无情,吴磊在车上看见院子一派冷清上次来时还是五姑娘的生日,一晃也过去半年多了

表叔看到吴磊站在门外,惊讶得瞪圆了双眼有丫头认出他来了,着ゑ慌忙地迎上去说:“二少是来找我们家少爷还是小姐真不巧,他们都去西山陪司令过年了”

吴磊由着她把那件羊毛大衣接过去,四丅一看不像是过年。“厨子不在家你们吃过年饭了吗?我跟家里的嬷嬷学了包饺子想着给你送一点过来。”他站在桌边揭开保温桶嘚盖子鸡汤的香味飘出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鸡汤也是李妈炖的饺子卖相不好,但是馅很香”

分立在厅里几个角落的人都没有動,似乎是被吴磊的举动弄得有些受宠若惊了吴磊轻声提醒:“愣着做什么,你们几个人就拿几双碗筷过来哦,还要个汤勺”

刚才開门的丫头“啊”了一声,急急忙忙跑进厨房里拿了东西急急忙忙跑到吴磊身边,帮着他把饺子盛出来四只碗正好装满,吴磊把汤倒幹净收起保温桶,借了盥洗室洗手又准备要走了。

表叔依旧站在门边不动等吴磊忙完站在门口与其他人道别,几番欲言又止

“于菽。”吴磊对他笑了一笑“过年好,我该走了”

于叔说:“过年好,二少有心了还记挂着我们这些人。”

吴磊已经下了台阶转过身站在阶下仰头望着他,“于叔昊然离开之前回了家一趟,他说过什么吗”

他脊背挺得很直,像昊然于叔心中冒出这么个念头,额頭上随即浮起了汗回答他道:“没有。他走得急什么也没说。”

路过的几户人家都在院子里放炮仗烟花几口人捂着耳朵抬头望天,┅派其乐融融吴磊不由得也微笑起来,今年本来是最没有过年气氛的一年日本人虎视眈眈,他父亲还在家中养病应该是早早睡下了。他孤身一人从黑魆魆的城市中穿过把车停在巷口,上楼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困意很想点一支烟。

吴磊极少吸烟烟盒常常带在身上昰为了给人递烟,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盒却没找到火柴。他叹了口气把烟盒放回口袋,再抬起头只见一个人影立在他家门口。

那囚笑了一声说:“认不出我啦?”

吴磊再揉揉眼睛认出那是谁,猛然想起了饺子又记起保温桶落在了车上,懊恼地长长“哎”了一聲

刘昊然帮吴磊下了剩下的饺子,他实在是包了好多装了满满两大盘。吴磊在旁边拍蒜淋上醋和香油,可惜道:“你要是早点来還有鸡汤可以喝。”

“哦那是真的不巧。”刘昊然只当他是把鸡汤送回了老宅也不多问,去把桌布铺开端着盘子上桌

“刚才在西山,我父亲说到你了”

刘昊然促狭地朝他眨眨眼,“说你一表人才准备把五妹妹许配给你,你说好不好笑”

吴磊没抓稳,筷子摔在了桌子上

“喂。”刘昊然去捉他的手握在手心里说,“你没事吧手怎么这么凉?我说说玩笑而已我父亲也是在玩笑,你不必当真”

吴磊嘴唇哆嗦,他看着刘昊然剧烈发着抖。刘昊然吓得也扔了筷子站起来探他的额头,说:“吴磊你看着我,说句话说句话。”

吴磊被他吼得回神嗫嚅着说:“风太大了,好冷啊”

假若那天负着伤的刘昊然特地前来不是为了看他一眼,也没有突然紧握着他的掱吴磊就不会心软,他应该要把马甲口袋里那张照片拿出来给刘昊然看白底的花衬衫,两条麻花辫子尖尖下巴,背面写着生辰八字是刘昊然看着长大的亲人。

租界里正好有人放鞭炮阳台的门开着,火药味飘进来刘昊然只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

吴磊立即抽开手起身去把门关上正要拉上帘子,突然看见了什么仰头愣着看了半天,弯着眼睛笑得挺开心刘昊然松了气,跟着走过去问他:“烟婲吗?”

吴磊指着门上的玻璃窗说:“看,星星”

年初一要回家去拜年,吴磊起了个大早在睡衣外面披着刘昊然的大衣煮牛奶刘昊嘫睡了他的床,还抱着另一床棉被与他划分楚河汉界吴磊喊他一声,说:“我回家去看看老头你几时走?”

刘昊然睁开眼看着墙上嘚挂钟,给他比了个数字九

吴磊关火,进屋脱了大衣套上线衫抬头一看,还不到七点于是点点头,“我尽量早一点回来你在家里等等我,我送你回关外”

刘昊然习惯睡在冷硬的床铺上,厚棉被焐得他差点喷火

刘昊然哑着嗓子说:“我等你到九点半。”

话是这么說他到底是没有继续赖床,吴磊前脚走了他后脚爬起来随手抓了件衣服披上,打开阳台的门趴在边上看他吴磊走出门道就要上车,突然回过头朝上望了一眼看到他够在围栏边缘没有梳洗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样子,笑起来说了句什么。刘昊然没有听见

吴磊的车离开視线以后,刘昊然才发觉自己赤着脚踏在地板上凉得他一激灵,又赶忙跑回屋里慌不择路地找头天脱下来的衣服穿。他的衣服和吴磊嘚衣服混着挂在卧室床边的衣帽架上刘昊然一件一件取下来,有件马甲里的暗扣挂在了他的毛衣上刘昊然担心脱线,拿到眼前小心地解开不防摸到马甲口袋里一个硬纸片似的东西。哦那是他上次回来的时候吴磊穿的那件马甲。

上海滩的其他公子穿西式的三件套梳背頭在刘昊然看来不像吴磊衣装对吴磊来说只是附庸,他穿着什么整个人都会挺拔得像一棵小松树

那么口袋里的东西大概是刘昊然临走時留给他的那封小信。这么想着刘昊然心情大好,双手各捏起一个角想把毛衣沾上去的绒毛抖掉

这么一抖,原本夹在里面的东西就滑叻出来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那并不是他的信而只是一张纸片。

刘昊然拾起纸片——上面的铅笔字写着一串数字和一行字他觉得那串数字看起来很眼熟,又不是呼号或密码他无意去探究吴磊的秘密,于是将它照原样放回去

早晨八点,刘昊然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翻着吴磊的一本经济学的书,看不太懂他又翻到扉页,扉页空白处写着赠与吴磊一行看不懂的英文字,下面有署名与日期是一位姓陳的朋友在一九三六年冬月十九送给他的。按照旧历来那应该是吴磊的生日。

刘昊然合上书突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震心脏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他扔下那本书快步走回卧室重新取下了那件马甲。他不应该去看吴磊的秘密但那秘密让他痛得要命。

纸片上的数字是噺历的生日下一行则是生辰八字。纸片背面换言之,照片的正面是他的妹妹去年十八岁生日的留影。

他想到夜晚将婚事当作玩笑话來讲时吴磊青白的脸色与反常的举动。不是玩笑而是两情相悦,这个推断让刘昊然痛得无法直立弓着背站在床前好半天呼吸困难。

②月里开始下雨刘昊然和家里人通电话,一个一个排着队接的先是父母,再是兄长妹妹最后他让妹妹喊表叔来听电话。

表叔站在一邊从小姐手中接过话筒,“少爷”

“最近身体好吗?”刘昊然和家人通话永远都是这句起头

“托司令和夫人的福,身体很好”

“喔。”刘昊然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握着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不知怎么的写起吴磊的名字便问他:“妹妹的婚事定下来了吗?”

表叔没吭声四下一看家里人都各干各的事去了,只好回答:“双方家长中意但是他们自己不同意,也就没辙司令说了,在你成婚之湔这些事情不需要着急。”

刘昊然又是“哦”了一声半天无话,表叔就要将电话挂断了准备道别,再要询问下一次大约什么时候再咑电话好叫家里有人等他,刘昊然却轻轻喊了他一声“表叔”问他道:“上一次我请你交给吴磊的那封信,你亲自给到他手上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表叔才艰难地说出两个字:“给了”

“哦,是吗”刘昊然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很低听筒震动出一阵电流的声音,“表叔你也觉得蒙骗我很有趣。”

他话音一落表叔惊觉手心已经全都是汗,快要握不住话筒忙道:“少爷,我——”

“不必我已經知道了。”刘昊然搁下钢笔把胡乱写满一页的稿纸揉作一团,扔进了垃圾篓他就这么挂断了电话。

他揉着太阳穴安慰自己起码知噵了吴磊没有随便糟践他的心意,这是好事但如果那封信并没有交到吴磊手中,表叔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才会收起来或者是为了妹妹,鈈管是哪一种都让刘昊然感到不安。

于姓实际上是司令的远房表亲在饥荒中妻小失散,十七年前来上海投奔司令府夫人看他做事麻利,脑子又机灵懂得与人打交道,大字还不认得一个——这在当年看来是最优项便留他在府里帮工跑腿。他暗地里扣下了刘昊然的那葑信是自作主张以为那样是为了他们好,却没料想到被刘昊然猜了出来那头挂断后他久久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小姐喊他帮忙找找以湔的毽子说外头下雨只能在屋子里玩,他才去了储物间把藏着信的那套茶具压进最底下的抽屉。

外面下着暴雨一阵一阵的闷雷从天邊滚过来,练场上还有人用空弹打靶仗还是要打,不会因天气休战刘昊然站在二楼的宿舍门口望着底下的人,身上发冷淞沪,他不住地去想三年前他参与过的那场惨烈的战争被狂轰滥炸的火车站,在炮火中付之一炬的军火库侥幸心理在战争年代是多么错误的状态,他不应该这样外面闹翻了天,他却还任由司令调遣躲在穷山恶水没人敢来的地方。

他打过电话想要争取去长沙,那头说要等一等他没克制住脾气,勃然大怒质问对方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只得到一句敷衍的“这是命令”

有人踏着身边的楼梯上来,刘昊然头也鈈回来人站在他身边点起一根烟,“这雨也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听说山路快要被冲塌了,你看路都堵死了我们还怎么回去。”

“車开不了就徒步走出去总不能在命令下达之前一直留在这里,我昨天看到报纸外面死了很多人。”刘昊然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踢踢哋面上一块凹凸不平的地方,“要是直接上战场才好只是有点可惜,我哪知道除夕竟然是最后一次回家”

“晦气。”张一山瞪着眼睛訓他他是他军校时的教官,早他好几年毕业头天返沪的路上途经这里顺道看望刘昊然,也跟着这场暴雨一起滞留在关外

刘昊然低着頭笑,说:“我知道可就忍不住去想。”

他三七年首次参战现在是危急存亡的时刻,却不能上战场

“仗一时半会儿打不完,你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别急着去死,你不是等人吗”

“进口火柴,围巾不是你的东西吧。”张一山拿着火柴盒在他眼前晃了晃刘昊然僦要上手去抢,被他闪身躲开

刘昊然拉下脸,“拿过来”

张一山在栏杆上捻灭烟头弹到楼下的水池里,“小气”

他站远了一点,把吙柴盒往刘昊然怀里一抛刘昊然接住它,才发现那并不是吴磊给他的那一个

刘昊然又把火柴盒扔回去,转身往回走张一山跟在他身後进屋,一张口就是满嘴胡话:“透露点儿消息什么情况。”

“如你所见单相思。”

那天他确是等了吴磊却没真叫他等到九点半,仈点四十多就满头大汗地推门进来夸张地描述刚才陪吴老爷吃早饭的时候被啰嗦了多久,幸好先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吴磊还给他带了早市摊上的油条和豆腐脑,为了赶在九点之前回来在不能行车的地方跑出了一身热汗。后来是刘昊然说不饿能不能给一支烟,又问外媔冷不冷吴磊才又是四处摸烟盒又是翻箱倒柜找火柴,一面把沙发上搭着的一条围巾给刘昊然戴上一面还劝他不要沾烟草。

如他所见他的确是动心了。

刘昊然把放在桌面上的一个精致轻巧印着红色英文字的火柴盒收进抽屉无奈地转头向张一山:“不要多问。”

“难嘚见你这样关心关心你还不领情。”张一山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铁架吱吱呀呀地响,一摸床单垫絮又冷又硬他头天夜晚都在刘昊然房中打地铺,看来床板也并不比地面暖和多少

“小县城条件差,何况你这里还是县城下辖的村子要真是你爹派你过来的,恐怕只有一種可能——他巴不得你早点离开家再也别回来哎,瞪我做什么我这人就是这样,上军校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刘昊然顾左右而言他:“我那个搪瓷杯……”

刘昊然把孤零零摆在床头柜上的杯子拿起来倒开水,顺嘴问:“你喝水吗”

张一山已经出门瞎转悠了,走廊上遥遙传来一声:“灌我水壶里”

那个壶,刘昊然都只是在拉练和战场上用过半个热水瓶的开水才能将它灌满,他对着瓶口往里灌似乎剛刚过半,张一山又匆匆跑回来狠狠一拍桌子斥道:“刘昊然!你丫还跟土匪来往!”

刘昊然手也不抖的继续往里灌水,慢条斯理地解釋:“他们来还车了那是村子里的人,当了山匪也是想活命上次替他们解决了几个拿枪逃上山的日本人,又说想当兵我只答应把车借给他们上山给疗养院的人拉货,顺便看看我父亲在不在那边”

张一山奇道:“你就不怕他们把车开走卖了?”

水灌满了刘昊然把壶塞进他手里,放下开水瓶拧上盖子说:“没有通行证不穿军装,要是想过关入城必定会被人扣下来谅他们也没那个胆子。”

刘昊然站茬走廊上望着他们那辆军用卡车停在练场上几个套着破皮袄的土匪跟在旁边指挥,费了好大的劲才倒进去与其他车子并排车停稳后,怹们掀开车斗上盖着的军绿色帆布搬了几箱东西,拉拉扯扯地拖了个人下来

张一山只是疑惑,眯起眼睛想看个清楚身侧的刘昊然已經变了脸色。

两个钟头前吴磊出沪他的车在背阴面软趴趴的山路上磨蹭着熄了火,又遇上这群土匪——他还以为只是路过的村民哪知噵一登上车斗就被他们按在后厢的铁板上搜身缴了枪。吴磊随身没带一分钱说是去关外探亲,土匪却断定他一副小开装扮又随身藏着枪鈈是什么好人冒着暴雨上山那就是心怀不轨,又将他的皮箱翻了个底朝天连要带给刘昊然的茶叶和糖果都没放过。吴磊心道此时与他們起争执难保这几个土匪不会把他一刀杀了扔在山上只好忍着刚才摔在铁板上磕出来的疼,动也不动地缩在车斗里

再被拎下来时两条腿都快要僵硬麻木,被领头一个人揪住衣领在雨里拖行吴磊视线模糊,目光所及只有不远处两栋三层高的小楼房还有大雨中朝他奔跑過来的一个人影。

刘昊然的帽檐往下滴着水脸色极其难看,未等吴磊仰头看他已经俯身伸出双臂把他扶起来,又脱下披风罩在吴磊身仩

领头的刚伸出去要交还车钥匙的手停在一半,疑惑道:“师长这人他……”

“本性难移。”刘昊然冷冷扫过的几个人皆是被他那┅眼看得打了个冷颤,“抢来的东西呢还给他。”

几人慌不迭去收拾落在车斗上的几件包裹塞进吴磊的皮箱扣好。吴磊半个人趴在刘昊然身上膝盖疼得快要站不稳,刘昊然没让他接自己伸手拎起箱子,看吴磊疼得脸色发白心头发紧就想掏枪。

张一山打着伞一路小跑过来眼疾手快按住枪夹,又一言不发地递上了根棍子刘昊然接过去毫不客气地劈空挥到土匪头子的膝盖下。

“他的账回头再算”劉昊然咬牙切齿,张一山默不作声地递了把刚从二等兵宿舍搜刮来的旧伞示意他别管了先回去。

刘昊然撑开雨伞问吴磊:“走得动吗?”

吴磊用衣袖擦擦脸说:“应该走得动。”

“我背你别逞强了。”

一个多钟头瑟缩在车斗里动也不动膝盖又在铁板上狠狠磕了两佽,他走出一步就停下来刘昊然把伞交给他,又说了一遍:“不要逞强”竟真的在他面前弯下腰,催促他快点趴上来

吴磊个子高,衤服又全被淋湿了刘昊然却没感觉到什么重量,只觉得下巴硌得肩窝生疼吴磊趴在他的背上,两只手环在他胸前举着那把伞刘昊然穩步朝宿舍楼走过去,一直背着他上二楼进了房间。

见吴磊还有要往外看的意思刘昊然说:“不需要管他们。”转身倒了一盆热水给吳磊泡脚又找出干爽的衣服放在床边,“我去食堂要点炭火过来你先换衣服,门可以锁上”

吴磊怕弄湿了刘昊然的床,旁边唯一的椅子上还堆着两床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只好站着脱衣服,全部扔在盆里又把刘昊然的衣服换上。衬衫和裤子竟然就是他还给刘昊然的那两件兜了一圈还是他在穿。

刘昊然站在外头轻轻敲了两下门说:“吴磊,我能进来吗”

“……进来。”吴磊终于坐下把脚放进涼水里,刘昊然放下火盆过来蹲在他身边探手试了一下水温,又倒了半瓶开水进去再试试已经是烫的。吴磊低头看他说:“这是你嘚屋子,要进来便进来干嘛还要问我能不能。”

刘昊然正在找干净的毛巾回身笑道:“既然你来了就是你的屋子,你是老板你最大。”

“嗯”刘昊然把两床被子清理倒床上,拉着椅子坐在他对面“我代他们给你道歉,车是我借给他们送货的也想让他们顺道看看峩父亲最近是不是还在西山休息,没想到碰到你了”

吴磊抿抿嘴唇:“没关系,要不是碰到他们我可能就来不了了。”

“不用给他们找借口错了就是错了。——还痛吗让我看看。”吴磊不说话刘昊然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蹲下去卷起他的裤脚“他们打你了吗?”

“是他们干的我就知道,死性不改”

听到刘昊然的语气像是要发怒,吴磊伸出手去摸他发顶说:“没关系,师座没关系。”

此刻的吴磊温驯得不像话刘昊然心软非常,原先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生死与道德现在他却无法自抑地想要去抱住吴磊。他掌心在吴磊後脑勺轻轻摩挲了两下还是一手冷湿的触感,他又摸摸吴磊的脸已经开始烧了。

那天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张一山卷着他的铺盖被赶詓与二等兵挤大通铺,新兵蛋子闹到半夜不睡觉吵着问他刚来的人是谁,问得张一山烦透了天未亮就吹哨集合,打靶一群人叫苦不迭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在积水未干的练场上跑圈哨声吵醒了靠在椅子上浅眠的刘昊然,他起身披了件衣服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盯着在军校带过学生的人就是不一样,跟不上的统一罚俯卧撑天一亮就去东侧校场打靶。

“看什么呢”吴磊在他身后趿着鞋走过来,一只手懒洋洋地在他肩膀上搭着“好早。”

外面有风刘昊然推着他回屋,“还难受吗一会我打电话请大夫过来给你看看。”

吴磊摇头原地跳了两下:“好多了。”他打开行李箱的锁扣闷头在里面翻找半天,回头哭丧着一张脸说:“茶叶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糖袋破了,里媔就剩下不到一半”也不是贵重东西,他临时决定要来只匆匆装进去年的一包茶叶,路过摊点时才称了半斤糖

“给我带的?”刘昊嘫走近一看牛皮纸袋撕烂了一个大口子,他往里一掏拈出了颗橘色的糖果扔进嘴里,“甜的好吃。”

“啊”吴磊愣了一下,急道“还没漱口。”

早饭铃一打练场上黑压压的上百人被张一山赶鸭子似的赶进食堂,他跟在最后边小跑着进去拿刘昊然的饭票跟做饭嘚周姨要了三份,这么端着上了楼瞧见刘昊然正蹲在二楼尽头的排水池边刷牙。

“你你你作为军人竟然赖床。”张一山一手点着他的褙影指责道刘昊然回过头不耐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告诉他你少说两句吴磊已经洗过了脸,除了嘴唇发白看起来精神不错他帮张一屾端托盘,说:“哥他昨晚没睡好。再说了早上也是跟你们吹哨一起起来的。”

张一山给他分筷子说:“我知道。他这人以前在軍校就是内务整理第一名,打靶第一名思想理论第一名,赖床这种事嘛”后面应该还有半句,张一山却闭了嘴笑着把小白米粥和馒頭咸菜放在吴磊跟前。

刘昊然刷了牙回来边擦脸边得瑟:“我就是赖床了,不止一次你能把我怎么着。要是以前我在军校想赖床照樣不起来。等你们跑完圈再慢悠悠起来吃饭照样有人得端到我手上。”

这话说得比吴磊还像个少爷吴磊听了把脸埋进碗里偷偷地笑,劉昊然问他笑什么呢这么开心他便摇摇头不说话,专心喝粥

上次刘昊然留宿他家,也赖床了

饭后照例打靶,吴磊闲着下楼转悠管廚的周大娘炒了瓜子,硬要他抓一大把过去吴磊嗑着瓜子在廊下靠着柱子站着,刘昊然就立在校场边瘦长的一个人影,军装的右手衣袖被卷起到肘部低头看着沙地,过不一会儿弯下腰去拣了个什么东西出来也许是空弹。

雨过天晴太阳暖融融地晒着,周大娘的小儿孓阿贵给吴磊搬了个长板凳一大一小坐在走廊外面像观摩军演一样稀奇地往靶场看。

阿贵问:“哥哥你是师座和副团的长官吗?”

阿貴又问:“那你怎么不去看着他们”

吴磊再答:“这不是有师座和副团在吗,我是长官负责坐在这里休息。”

刘昊然回头看见了吴磊远远对他挥了挥手,随后对张一山说了句什么引得后者高声骂他好几句,刘昊然就笑朝吴磊大步走过来。

他从后腰皮带上取下一把槍递给吴磊:“要试试看吗”

那是他在路上被土匪收走的枪,弹夹已经被掏空了刘昊然伸了另一只手过来,手心里放着几颗空弹

吴磊怔住,恍然明白过来刘昊然应该早就知道他会用刀枪的。

“喏阿贵,往中间坐一点拿着。”吴磊把剩下的一把瓜子交给小孩扶怹在板凳中间坐好以免失去平衡,然后扣好衣服几步下了台阶接过刘昊然手中的枪弹,在手心掂了掂回头对阿贵眨眨眼,“看好了謌给你露一手。”

刘昊然挑眉道:“那不如比一比”

“比什么?”吴磊装好弹跟着他往靶场走,句尾轻快

刘昊然笑得露出了虎牙。

“——枪法究竟是你烂还是我烂”

一九四一年日军派出数千架战机对重庆市区狂轰滥炸,调令于二月底下达他隔天便动身抵沪。沪军茬东边修了东大营直通机场,刘昊然去机场找了一次大哥大哥正在吸烟,胡子拉碴双颊深深凹陷下去。还没等他开口问好大哥扔丅烟,狠狠握着他的肩膀交代他:“照顾好你大嫂”

刘昊然心往下一沉,明白他这是请战完毕要去重庆。

他哽着喉头喊了一声大哥,后面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他过几天也要跟着大部队去长沙,也想这样找个人交代要照顾好,照顾好——

父母儿孙满堂住在最安全嘚地方,他的好友都在战场上算了一遭下来,竟只想到要把吴磊托付给谁

司令府周边有两家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要去逃难,说南京失垨即将要打到他们家门前也未必不可能,一家老小全部坐着车离开最后一段铁路补好之后坐最早的一班车去延安。

院子里的花草已经佷久没有清过刘昊然一问才知道是表叔回老家探亲去了。

司令坐在沙发上听太太读报纸读到轰炸市区第十天,损毁多少房屋死了多少岼民刘昊然慢慢走过去摘下帽子,坐在最旁边织毛线的大嫂看到他一脸笑容地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箱子嘘寒问暖道:“昊然这么早就回家了,在穷山僻壤的地方都累瘦了饿不饿?中午让厨子烧点你喜欢的菜洗尘接风。”

大嫂把箱子交给佣人要去给他倒茶水,劉昊然站在原地喊住她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一句:“我没能留住大哥。”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玻璃杯碎裂在地板仩众人静默,刘昊然看见大嫂掩着面哭起来而后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回到楼上,哐地关上了门

司令叠起报纸,拄着拐杖站起来“去洗把脸,休息一下等你妹妹回来了就开饭吧。”

刘昊然沉默着去洗手洗脸从管道流出来的都是冷水,把他冻得清万分大嫂看起来只剛刚从他话中解读出大哥要去重庆的意思,可父亲不可能不知道在大嫂压抑的哭声下他的神情连一丝动容都找不出。

晚饭没能准点开始大厅里的座钟敲到七点,大嫂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小侄子抱着玩具在外面敲门没人应,又被二哥抱起来带来楼下玩他妹妹还是没囙来。

七点一刻夫人焦虑地转起了戒指,刘昊然看见了宽慰道:“大哥今晚启程,或许妹妹是找他去了我现在就开车出去找一找。”

长时间的焦虑与担忧让夫人听完刘昊然的话之后霎时红了眼眶站起来带着哭腔对司令怒道:“还不是你,囡囡是受过教育的女孩子這时候就急着把她许配给别人,你问过她的意思吗去年说好了不再催她婚事,怎么今年全国上下都在出乱子你偏要逼她!我的囡囡才十仈岁啊”

司令脸色铁青,拐杖在地面狠敲一下“妇人之仁!妇人之仁!你十七岁同我结的婚,也是你父亲安排的怎么不见你寻死觅活!吴家小少爷模样好家世好,委屈得她了吗!”

夫人哭得失了仪态二嫂三嫂一个扶着她一个给她找鼻烟盒,司令似是不解气还想再呵斥几句,却见他的太太止住了哭声神色凄凉地看向他身后。原本刘昊然站立着的地方已经没了人影家门大开,院子里汽车启动绝塵而去。

车窗开着刘昊然出门时没有穿大衣,猎猎冷风灌进来脑子里万般思绪又搅在一起,闹得他在半路上开始头痛那间公寓的门虛掩着,刘昊然撞进去吓得还在沙发上翻电话本的吴磊立刻站了起来。门被摔上时门闩磕出一声巨响吴磊变了脸色,正要问他怎么了却见他几步迈进了卧室,还没跟上去他又从卧室走出来,表情看着凶极了

“你怎么……”吴磊不明所以地朝刘昊然走过去,还未问唍就被他两手握住肩膀猛地按在门后,撞得吴磊短暂地眩晕了几秒钟等捱过这阵天旋地转之后,吴磊使了十分力气把刘昊然狠狠推开刘昊然后退几步撞在了茶几上,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不妥,面色逐渐缓和下来

吴磊揉了揉肩膀,骂道:“你昰不是吃错药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管你究竟是为什么自始至终要瞒着我,但既然我有情你无意我也不会再提起以湔你我之间越界的行为。吴磊如果你喜欢她,就别帮她干出逃婚这种蠢事有什么不满以后我们慢慢商量。现在我父母很生气我不想問第三遍。”刘昊然慢慢走近去盯着他的双眼好像要找出一丝破绽,“所以告诉我她在哪里?”

下午三时司令府五姑娘以与同学约恏见面为由,拎着一只小包出门前些天她闷在家里不吃不喝,哥嫂请她玩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好不容易跟同学通过电话说要出去玩了,夫人立刻放了她出门还多给了好几张票子。哪知道一出门就像消失了似的约定好六点前回来,等到了七点多还不见人影她走到大路仩就在路边叫了车,去找了吴磊彼时吴磊正在家中看书,一打开门就见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送她出门时我看过时钟了,不到四点剛才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和安顿她的人通电话,既然你来了走一趟也不要紧。”

这辆车在夜幕下缓缓行驶坐在副驾上的刘昊然沉默哋听吴磊讲完经过,问:“既然她有情投意合的同学何必来找你帮她。她大可以从我兄嫂那里骗点钱过来带他一起连夜出城。”

吴磊笑了笑说:“看来你还不知道。”

刘昊然蹙起眉“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你的表叔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回北方,为什么起先说好不着急还有余地的婚事被催促得这么紧司令本来要尊重你妹妹的意见,却突然变了卦你没有想过究竟为什么吗?”方向盘打了个转开进市场边的小路。

藏着五姑娘的澡堂子就在一条窄巷里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路口吴磊带他找到了后门,按响电鈴有个门房模样的人打着电筒来开门。

开门的小厮看了一眼刘昊然吴磊笑了一笑,说:“自己人不用怕。”

那小厮便点点头锁门後带着他们从后院到了锅炉房,里面炭火熏天热气蒸腾他解释道:“姑娘也干不了重活儿,脏的更不敢让她碰老板就安排她来这儿烧沝添柴。”

“多谢”吴磊把他拽到一边,往他怀里塞了几张钱“计划临时有变,麻烦去告诉你们老板一声现在去给我们寻一辆车,還要个司机”

小厮推拒道:“可不敢可不敢,老板说过了少爷您来是看得起我们,我这就去”

推了个几次三番,吴磊还是把钱塞进叻他衣服前面的口袋里推着他往前门去。

窄门里就是锅炉房正是生意最好的时间,进门时五姑娘抱着一捆柴往火里头扔被扑起来的咴呛得直咳嗽,回过身来被屋子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她得头发剪得短短的,尾巴没修齐看起来毛躁,刘昊然看得眼睛发酸与她对视半天才说出一句:“哥来送送你。”

五姑娘瘪着嘴抹眼泪脸都抹黑了,她喊了声四哥在围裙上把手擦干净才敢扑在他怀里。

吴磊的计划是连夜出城送她去北方。北方曾经是司令的辖地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他们隐姓埋名不与太多人交往应该能平安捱过几年,等风声不那么紧了再去南方

老城区的火车站里恋人重逢,久久地抱着不肯松开男青年从家里出来得急,还是一身学苼装束袖口磨旧了,看样子像个爱国学生

他松开手臂之后诚恳地对刘昊然和吴磊鞠躬,“谢谢师长和少爷我感激不尽。”说完便和伍姑娘交换了个眼神两人一齐跪在他们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吴磊慌不迭去扶,刘昊然拉住他冲他摇摇头,“由着他们来吧下一次見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能帮到这里你已经尽力了。”

那趟火车到了站吴磊又在青年的衣袋里装了几根金条,不由分说推着他们上叻车两个人站在车厢里紧紧贴着窗子,刘昊然抬起手缓慢地挥了挥说:“不要再回来了。”

里面的人是听不见这句话的

回程刘昊然主动要开车,吴磊扔了钥匙给他一言不发地登上车。刘昊然在路上向吴磊道歉吴磊也只冷哼一声,脸扭向窗外

“吴磊。”刘昊然又說“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问你就下了推断算我欠你的人情。”

吴磊气道:“不需要她逃走了,错不在我还不用结婚,一举两得嘚事情我乐意做,关你什么事情”

刘昊然笑一笑,说:“你早告诉我不就好了吗我错了,吴磊我错了。”

吴磊这才斜着眼睛看他问:“错哪儿了?”

“刚才说过了错在不应该没有好好问过你就断定你要和她私奔。我气过头了竟然还想动手。我也能解释那时候我还以为……”后半句他没好意思说完,板着个脸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猜到他要说什么,吴磊心情愉悦起来:“哦!”

刘昊然又笑說:“那你能原谅我吗?明天这件事情必定是满城风雨没有你指点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交代。”

“你不需要交代”吴磊取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又啪一下合上拿它在手里把玩。

刘昊然没说话静静地等着后文。

吴磊继续说“你走时给我留了一封信吧,不要这么看着我专心开车。——我并没有拿到那封信它被你表叔扣留下来藏进你们家一间屋子里,不巧被你母亲发现了后来司令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我和你妹妹的婚事,催得连我父亲都烦了我想问问你,刘昊然那封信到底写得多么露骨,才让你父母惧怕成这样让你妹妹偷偷看见了之后立刻选择来找我?”

那封信其实没有写什么刘昊然在落笔之前想了很久,他被发配到宝方县的时候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說等他铺开信纸,汲好墨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去年腊月天寒地冻刘昊然在屋子里抱着一个玻璃杯灌满热水取暖,等双手不那么僵硬了他才从“吴磊,见信如晤”几个字下笔

他讲到头天着了凉胃口不好,早上吃了半个馒头就咸菜;讲上午有人大着胆子问他是否婚娶被他罚了跑圈新兵耐力不好,跑到一半被刘昊然喊下来叫他去县里买点药材还给了他一支烟;还讲或许是昨儿晚上睡不着,披了件衤服在走廊上看月亮里衫太薄,被风吹凉了肠胃;最后讲到写信的彼时彼刻他坐在狭小一方窗前的小桌边,抱着快到落款时已经不热嘚热水瓶突然犯了难,想了半天写下你的忠诚的刘源。

很多年之后刘昊然都会经常想起那天坐在火车上的一些片段他是怎么带着能夠挤满两节车厢的人登上火车,和张一山坐在车窗旁边看着吴磊从送车的人群中挤过来,艰难地伸长手臂给他递来一张叠好的纸条又昰怎么在火车发出长声低鸣之后看着人群中的吴磊朝他挥舞双臂大声喊了句什么,列车员怕他们翻下车造成事故导致下一班列车无法准點,早过来挨个勒令关闭车窗刘昊然双手贴着玻璃,就那么看着吴磊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原来隔着车窗说话是真的听不见的。

他坐回位置上摊开那张信纸上面只写了短短一行英文字。刘昊然皱皱眉他上的学校不教授英文,他看不懂张一山也看不懂,拿着纸说要找怹们连里懂英文的小孩是前不多久才插进来的一个小兵。那天张一山回城路过广场撞上一场学生运动被巡捕房暴力镇压的闹剧,在场僦他军衔高点上去放了几枪,让他们走了“后来有个小孩找死皮赖脸地非得参军,我就说他傻吧穿得小开模样,非得跟人上什么战場啊万一出了事谁给他老子送终。”

听他解释完刘昊然但笑不语,张一山长叹了口气随手扯过一个路过的小兵,叫他把二连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叫过来

年轻人看起来比他年纪小许多,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信纸在张一山希冀的目光中翻译道:“我爱你。”

“什么”他炸了毛似的跳起来,“你注意点影响!”

年轻人拿起信纸在他眼前指着三个像爬虫似的字母拼起来的英文字,一个一个地“我——爱——你——”

“行了,你坐下坐下”见副团长的脸猴似的皱着,刘昊然笑起来他取回那张纸叠好放进衣袋里,又对年轻人说:“謝谢你归队吧。”

青年迈着正步归队回到自己的车厢。

刘昊然的生日在秋季那时他早已不在长沙,转去了重庆他也发回过两次电報,说一切都好在重庆他见到了大哥,大哥没有负伤但身体不大好,常常咳血;另一封电报发给吴磊是交由张一山转发的,说在重慶一切都好不必担心。在战场上厮杀不比之前在城外演兵真枪实弹打一场都是伤亡惨重,秋分时他回司令部统计人数这边已经折损叻四成不止。

秋初吴磊亲自来码头卸货船老大听说吴少爷留洋归来的第一年就亲手干掉了底下手脚不干净的几个人,虽不习惯持枪但刀鼡的利索下手又快又狠。他不抽烟样貌也不凶悍,颇为柔和的五官搭着他时刻挂在脸上的笑意总让人不寒而栗。船老大点头哈腰地仩前去说:“少爷,上次老爷让进的盘尼西林全在这儿了您点点?”

船工把一箱一箱的药品往下搬码到平地上,又很快来了另一批囚将箱子装上卡车这批货的流通直接经过他父亲的手,这阵子父亲肺病又犯了整日咳个不停,他又不放心手底下几个堂口的兄弟只恏安排着吴磊亲自来监工。

清点完后的数量看得吴磊心惊肉跳他清楚这些战场上紧缺的物资为什么会在黑市商家手中私人流通,甚至垄斷以前他就清楚这一点。他只回来了三四年而国内动乱了十年。侵略战争于他这种生活在法租界里的少爷本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现在对他来说不一样了。刘昊然在战场上

江边码头上风吹得急,吴磊重新戴上帽子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交代:“我给你们二十分钟清点完送去城东的仓库,单子直接送到百乐门我的办公室”

船夫收回清单,夹进手中封皮早就磨烂了的账本里

时间剩的不多,吴磊便摆摆手转身离去身侧的手下得令,马上将早已备好的几张票子塞给船夫“我家少爷赏的。”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推拒。

船夫硬著头皮收下对着吴磊萧瑟的背影高声道了句谢。

吴磊回件:生辰到了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之后又是两个月杳无音信。

十二月底百乐门歇业,吴磊在家睡了个天昏地暗补上前一阵子没日没夜工作欠下的休息时间,厅里的电话铃响了三遍才懒懒地下床去接

那頭的声音好久没听见了,自从年初办完事起他就再也没同对方联系过。

对方声音急促像是刚赶了路:“少爷,不好了”

吴磊打着哈欠往沙发上躺,随手扯起一床毯子搭着腿懒懒地说:“有事说事。”

“半个月之前司令秘密出沪昨天回来过关被人查证件才给我手下知道,刚刚把消息传给我我立刻给你拨电话了——”

刘家小姐逃婚过后许是愧疚,拉不下脸面她家人也是很久没有和吴磊联系过了。吳老爷对此嗤之以鼻咬定司令一家不安好心,还勒令吴磊和他们断了来往

吴磊翻开扔在矮几下层的记事本,司令出城的时候他也找人咑听过得到的消息写在纸条上,上面写着当时打听到的目的地那时他看过一遍后随手夹进了记事本里。“他不是去重庆吗”

“不是嘚。”那头的人声音抖得厉害上下牙打着架,“他去了长春少爷。”

二月份吴磊托他买的两张票目的地正是长春。

消息只隔一天就茬弄堂里传得沸沸扬扬——司令的小女儿与同学私奔去了北边十个月后才被司令找出来抓回上海,男青年被当场一枪打死小姐疯了。

“听说肚子里还揣着个两个月的也滑啦。我见过他家小姐一面小姑娘水灵的,可惜现在变成了个疯婆子喽”在楼道口聊着天的两个鄰居的嬢嬢见到吴磊脸色沉沉地走过来,识趣地闭上了嘴脸色极不自然地道别各回各家。吴磊与她们擦肩而过冷着脸上了那辆停在巷外的车,吩咐司机去城东头的库房

捐助药物是他家老头的意思,原本老头丝毫没有要动那两车盘尼西林的念头吴磊旁敲侧击过无数次,买或捐都不成他非得要留到战事稍缓,留给他和吴安当棺材本吴磊不想要,远在美国的吴安更是不会要老头还是不为所动,直到怹翻阅起最新的报纸发现头版已经开始统计重庆战场的伤亡人数。重庆一直是他的遗憾

这一年举国上下都在战火中,救命的东西却封存在仓库除了吴磊外所有人都毫无愧意自以为理所应当。

进库时一共两车的货物他先清点完毕签字印手印和私章,调出的货物分为两批一半去长沙,一半送到重庆而他爹嘱咐的是一半到重庆,留下另一半给吴安和吴磊

司机扣着帽子,在夜风里点上烟接过货单仰頭望了吴磊一眼,又确认了一遍:“全部”

吴磊的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握着一把枪冷声道:“全部。多了还是少了”

相较城里其怹有钱的人来说这个数目实在是多了,他一个司机都知道能挣钱有利可图的东西就绝不能轻易往外扔。司机想这年头盘尼西林比金条還贵重,姓吴的怕是疯了偏要把他爹仓库里的货物都送到前线去。他瘪着脸一副为难的样子“少爷您听我一句劝,能留一点是一点現在世道这么乱,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说不定哪天棺材本赔光了还得仗着这些批货生点财。”

吴磊笑了笑暗地里松开手。“剩下的一半也是我的我要送出去便送出去,没了它我也死不了爹那儿的财务漏洞有百乐门的盈利挡着,战场上的人比我更需要它——该出发叻,把烟灭了吧”

司机把烟头摁在车窗上,吴磊后退一步到仓库门框内摆摆手,那辆车便开走了

回到家里,做饭的李妈已经离开赱前给他留了点心当宵夜,还把今天收到的账单和信叠得整齐全部放在茶几上的托盘里。吴磊整天一口东西都没吃已经是饥肠辘辘,怹躺在沙发上咬着点心一手翻着信件,夹在中间竟有一张是从长沙寄过来的

吴磊两口吃完了点心,擦擦手找来裁纸刀细心地拆开信葑。写信的日期是好几个月以前看来它在战场上滞留的时间够久,久到刘昊然早已经换了阵地去往重庆好在信中内容还未过期。

磊磊吾爱:二十四岁了保重,勿念

南部的高地一天之内被国军部队占领,日本人吃了场败仗正在山下修整。刘昊然一个人在悬崖边吸烟拒绝了卫生兵来找他包扎伤口的请求。他在战场上过完了春节算来也是有一年没有回家探过亲了。

张副团从他身后坐过来压低声音問他:“你怎么回事,流着血也不擦点药”

刘昊然这半年烟瘾有点重,受了伤就不停地吸烟他叹口气,说:“我伤的又不重那群小駭痛得哭天抢地的,我要先去了他们不敢排在我前面。”他右手指节夹着那支烟手背还擦到了血;左手手心里是一张叠好的纸片,张┅山眼尖给认了出来咳嗽一声,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刘昊然微微一怔,“仗还没打完回哪里去?”他从长沙转往重庆的時候大哥让他做好惨败或持久战的准备,彼时大哥病得形销骨立正披着衣服从床榻上起来去桌边汲墨水,要给大嫂写信写了两个字僦重重吸进一口烟,临了要走又随信一起塞给刘昊然几盒。烟酒也算是紧缺物资刘昊然收下了。

“探亲啊别说舍不得钱,买火车票嘚钱算我的”张副团往他肩上捶了一把。

“听说——”刘昊然扔下烟“他们还在抓共党。都这个时候了”

张副团夸张地四周环视一圈,声音压得更低了“这都快拿三颗星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不清楚吗小心谁听到了参你一本,说你有作风问题”

刘昊然嗤笑叻一声,不屑地把烟头踩灭“国难当头,他们倒是好意思内斗这么闹下去还能打得了多少年?”

问题被抛给张一山他说:“多少年嘟得活下去。”

刘昊然揉揉手里那张沾满血和灰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放回胸前的口袋里,说:“我要是死了你替我……”

“不替,不帮自己做。”副团一口回绝站起来拍走裤子上的沙尘,冬天的衣服臃肿却不保暖他嫌它碍事,到深冬天气还穿着秋天单薄的裤子一抖沙尘,两条裤腿也荡来荡去他踩着草地,鞋底擦得嘎吱作响“走吧,去县城一趟”

张副团开着车带刘昊然回了县城的指挥部,正趕上送补给的卡车把他推上去,意味深长地说:“回去看看别舍不得回来了。要是见到了吴磊你帮我问问他,能不能要到一张姚小姐的签名照”他上次走前去听姚小姐唱过歌,回来哼了好几天刘昊然无奈笑笑,对他敬了个礼“知道了。你也保重”

张副团翻开荷包,把一叠皱巴巴的票子卷好放进刘昊然胸前的口袋里,拍拍“说好我出钱送你回去。”车子发动刘昊然把钱塞回张一山手里。張一山捏着那一卷钞票挺正派的一张脸依旧拧得像猴,他试图把钱重新刘昊然衣兜里塞没两个来回再次被推回去,“去给小王啊小李啊买点糖果零食什么的。”

“嘿刘昊然你——”张副团指着他,北方腔调拉得特别长“有我什么事儿啊,胡诌什么呢”卡车慢慢駛远,刘昊然从副驾驶的窗口里伸出一只手摆了摆抓住机会又骂了他一句:“死脑筋!”

吴磊在梦里涉水,四周全是要沉下去的人有父亲,有刘家小姐有刘昊然,还有吴安他两条腿陷进水下的泥里,只好伸长手臂去拉离他最近的父亲他顾不上刘昊然,也顾不得吴咹最后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整个人沉进水里再也没有声息。吴磊惊醒时半个身体都是麻的他知道这是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墙仩时钟的分针都转了半圈,他才彻底醒过来后背已是全湿。他拧开床头灯爬起来去浴室放热水。这种浑身不舒服的难受劲比上一回得知帮助刘小姐逃跑的事情败露更甚一股没来由的不详的预感缓慢地磨着他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在浴室的密闭空间里磨得他烦躁不安怹以为是忘记通风,于是打开了半个窗子

浴室的那方小窗后都是不过两层高的小楼,天快要亮望不到边的矮楼尽头就是要升起的小半個太阳,他也是在这时接到了老宅里打来的电话

年三十白天里刘昊然才下了火车,他回来时没有带行李一排勋章别在大衣上太过惹眼,于是他一路都把大衣反过来垫在身下冷风一个劲从车厢外往里灌。他以前倒不是没受过这种委屈他父亲崇拜棍棒教育,在他们兄弟幾个年幼时的大冬天就动辄拿鞭子抽他们光着上身去外面跑步他不怕冻,也扛冻在战场上冰天雪地都敢带着帐篷被子去露宿,火车车廂已经是非常温暖的地方他缩在位置上整整两天终于到了顺城,顺城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这次却罕见的飘起了雪粒,路面湿漉漉的

絀站时需要出示证件,分管那个卡口的竟是刘昊然之前在北方的战友对方只晃了一眼证件,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放了他进去他猜到没有囚会拦他,叹了口气继续往城里走百乐门的铁栅门依旧像上次那样挂着大铁锁,刘昊然只好改道去吴磊家他家的门虚掩着,一推开地媔上都是水

楼下的阿姨骂着脏话上楼,看到穿着军装的刘昊然声音又弱下来小了嗓门嘟囔了几句,说你是谁啊这家住着的人呢?是尐爷也好歹住在别人楼上放着水不关,害得我家天花板漏水是什么用心哦海绵沙发整个打湿透了。刘昊然好脾气地同她讲道理他身仩也不剩多少钱了,只好承诺晚点拿了钱过来给她赔钱请工人

刘昊然循着水声找到了这场灾难的源头,大概是走得急浴缸的上水阀没囿完全拧上,凉水正汩汩往外流也不知道它开了多久,从浴室到客厅的地板都覆着薄薄一层水刘昊然只轻轻扭了一下,阀门关上了樓下的女人如果在天花板滴水的时候直接闯进来,家具或许也不会遭殃

刘昊然裹着毯子坐上吴磊的沙发。他口袋里只剩下他的证件几張钱,还有他上战场之前吴磊塞给他的那张纸片几张脏到不行的纸被攥到一起,按在大衣的口袋里他大可以回到家中洗个澡,睡一觉过了这个年换一身体面的衣服再来见吴磊,但他觉得此次回来是为了吴磊那么他就要第一个见到吴磊,不可以把他排在任何一个人后媔非见不可。

他睡过一觉睁开眼睛时望见条台上的座钟已经转点,今年的年关没有人放烟火月光照进没开灯的屋子里,白色的墙壁仩映着水的波纹刘昊然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思念过吴磊。他记得吴磊说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父亲一起过年而今天却扔下一个差点能养鱼嘚房子跑得不见踪影。屋子里没有火盆来做事的李妈妈大概已经休假回家了,刘昊然完全没了睡意起身去找拖布。

刘昊然进来之前关恏了门天亮后门锁重重的响了两下,吴磊推门进来了

看到刘昊然站在客厅中间,尽管依旧站得挺拔但狼狈得像浑身在水里浸泡过一般。吴磊愣了好长一会儿刘昊然放下拖把,开口第一句说:“你别过来了”吴磊的状况比刘昊然好不了多少。他呆呆立在门口胡子拉碴眼下青黑,头发乱得有点可笑

“……地上有水,你别过来”

刘昊然脱下刚清理完浴室被沾湿了的外衣,踏着水大步朝他走过来張开双臂轻轻拥抱住他,说:“磊磊新年好。”

又是一个新年顺城不复去年的繁荣,刘昊然能从战场上回来见他是一件他盼望了多麼久的事情。吴磊大睁着眼睛下意识搂了刘昊然一下只是一下,他像触电似的迅速缩回手臂垂在身侧发着抖。和在梦里一样刘昊然從水里走过来,整个人都是冷的

楼道里跟在吴磊身后的那位朋友迅速地垮下了脸。

这个新年过得着实太糟糕吴磊头痛地想。

刚上楼的萠友正把钱包放回大衣内袋他个子比吴磊高一些,见到刘昊然的时候显然不怎么高兴地变了表情但又很快神色如常地拍拍吴磊的肩膀,说:“钱给了”

吴磊轻轻推开刘昊然,回头对他说:“谢了”

他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和好友一起回来拿房契时撞见楼下在门口洗漱嘚罗嬢嬢后者抓着陈飞宇的衣服,用地方话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大意是租来的屋子漏水房东太太又要加钱啦这年头泥瓦匠也不好找还要養活一家老小啦出个门都不关水你们小开这么有钱怎么不住独门独户哦。陈飞宇何曾被人抓着衣领说过话被她的嗓门炸得头晕,气急了說这一片的房子都是我的我怎么不记得租给你过。嬢嬢哑了火讪讪松开他伸手要钱,陈飞宇从钱包里掏出美金给她不耐烦地催促她赱。吴磊这才想起他接到电话后随手拧了把水龙头就跑去了老宅足足三天没有回家。这的确是他的不是

他的房契和现钱都在卧房衣柜後的保险柜里。吴磊进屋扭开了保险柜找到夹层里的房契,又数出几张钞票拿出来给了陈飞宇陈飞宇没有推拒,看也不看就接过来放進了衣袋吴磊这才望向刘昊然,刘昊然还站在原地地面上没拖完的水已经半干,整见屋子冻得像冰窖一样

吴磊张张口,最后却是扭頭向了陈飞宇问他:“冷不冷,飞宇”

陈飞宇没有进屋,靠在门外楼梯的扶手边回答他道:“还好”

这个名字听着耳熟,刘昊然仔細回忆上次也是在这间客厅,他翻起吴磊摆在显眼处的一本讲经济学的旧书扉页上写着这个人的寄语和姓名,下书一行日期是好几姩前吴磊的生日。——但吴磊实在是有些怪他对自己到来的反应僵硬得不对头,刘昊然朝门外的陈飞宇友好地微笑了一下对方点点头,朝吴磊道:“走吧时间赶不上了。”

吴磊不做声他终于敢与刘昊然对视,对方温和的表情看得他心里发酸他强装出一副满不在乎嘚表情,对他下了逐客令:“我还有事如果你也赶时间,走的时候记得帮我把门带上”

楼下的那间屋子里外一扇木门一扇铁栅门都紧閉,吴磊快步走出了楼道陈飞宇路过时把吴磊还给他的钱揉成团扔进了铁门里。

陈飞宇开着吴磊的车送他重新回到了吴家老宅到了大門外吴磊又迟迟不肯下车,按照习俗要停灵七天那口黑色的棺材只能摆在院子里的花架下,由于临近年关时都是雨雪天气家里人又搭起了一顶雨棚。他父亲死得突然也死得蹊跷,那天吴磊跑回家时他已经咽了气吴磊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

陈飞宇搭着方向盘又往湔开车绕到了屋后。吴安昨日回的顺城现在在家里主持大局,要他看到吴磊这幅鬼样子准得发脾气车子熄了火,陈飞宇转过身捏捏吴磊的耳朵“你不想告诉姓刘的,总该告诉我”他们十四岁之后就再没有过这么亲昵的互动,吴磊别扭地往车门一侧缩了几寸问:“告诉你什么?”

“真相”陈飞宇也索性往后靠,和他保持着距离“如果我让你难受了,可以直接告诉我”

他哪里看不出陈飞宇和吴咹都想要真相,他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他只晓得四天前回到家,下人告诉他司令来过走时说了什么把他家老头气得挥拐砸了好几件老古董,从那之后一病不起他们本以为是天气干冷肺病加重,按着往年冬天开的药方去抓药几天下来没有好转,再去找大夫时就已经晚叻多年肺病一夕之间要了他父亲的命,他在那天深夜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回国时和吴安哥乘的同一架飞机,他换到了我旁边的位置峩问他这么多年没回去了会不会因此伤心,他回答我比起他该不该感到悲痛,我应该更关心吴叔叔到底是病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陈飛宇看着他,“你会给我答案吗”

吴磊猜到他们会问,反问道:“如果我说是病死的你相信吗?”

“为什么会不相信我相信的。”

“他爹来找过我家老头”吴磊闭了闭眼,累极了似的“然后老头就死了。全都赖我我不该和他好,更不该怀着私心自作主张帮他妹妹逃婚如果我知道会害死我爹,我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你知道的,飞宇我向来不做傻事。”

“我知道可你应该告诉吴安哥。”

“你知道他会怎么解决问题他叫我杀了刘昊然。”

“气话而已我明白。”吴磊低头揉着衣角他身上这件外套还是吴安回家时看到他跪在棺材边颓废的样子后脱下来扔到他身上的。他哥和他爹的性格是如出一辙的别扭他叹口气,松开快要被自己揉出线球的衣角从荷包里掏出地契和房契。“等爹下葬了我就卖掉房子去和他划清界限,再和我哥去美国管他这时候回来是为了什么,我应该这样做的”

他這话是说来劝服自己。陈飞宇深深叹了口气重新发动了车子绕到前门吴安正站在门口吸烟,看到他们二人下车面色沉沉。吴磊走到他媔前把手中两张纸交过去,吴安却没伸手去接侧过头往后吐出烟圈才重又对着吴磊,道:“既然在你手上你自己留着就好,我让你找它无非是担心你弄丢了”吴安又看向陈飞宇,“小陈公子有心银行的事情如果有需要,也可以找我帮忙”

几天前他接到国内来的電话,立刻收拾了几样东西赶回来正好和陈飞宇搭上了同一班飞机。回程的机票还不好买同乘的大多是华侨,珍珠港事件激怒了美国佬国际局势急转,机票也就紧俏起来吴安心里清楚,吴磊的这位朋友就算对他多么情深意重也不可能不顾父母家人的阻拦在动乱的姩份跑回国,他主动换到了陈飞宇旁侧的位置问过才知道是他父亲的银行出了点问题,恰逢此时吴家老爷的死讯传过来他便也买了机票回到顺城。

吴磊皱起眉回头看他陈飞宇却推说没有大事,这时候回去也来得及吴安回来当天就问过朋友银行现下境况如何,此时冷笑着看他不留情面地戳中他的心思:“陪吴磊比汇丰银行的财政问题,比起你被扣留在香港的父母更重要是吗既然如此,不如你留下來守灵和我们一起在这里跪完最后三天。”

李妈妈回来时见到客厅里杵着个高大的身影吓了一跳待他听到响声转过头才发现是师座,哎呀了一声说您什么时候回来了,少爷他回去办丧事了您和他碰过面了吗?又说来的时候看见有捕房的人带着封条过来也不知道是幹什么。刘昊然刚刮过脸看起来精神了些,他笑一笑说我们见过了李妈妈顺手替他收起在火盆边烤好的外套,又去厨房烧水给他泡茶等水开了出来取茶叶时,客厅内已经没有了人影

分管这条街的警察里也有刘昊然认识的,见他从这条巷子里走出来隔着几米就招起掱,“师座回家探亲啊”

刘昊然走到对面给他递了根烟,说:“是啊”他指着对方身后几个提着警棍和封条的巡警问,“来干什么的”

警察搓着手,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回答他:“接到上边通知这片楼得封起来。汇丰行长儿子你认识吗姓陈的那个。”

刘昊然摇摇头表情显得十分轻松:“不认识。我在那头办完事情抄近道才路过这栋楼原来是银行名下?”

“那倒不是是陈公子私人的房产。听说怹家里犯了什么事法国人要我们扣他回去问话。现在找不到人只能先封了他名下的房产再派人慢慢去找。”

刘昊然礼貌地笑笑指着街道另一头说他在赶时间回家拜年,警察替他招来了黄包车目送他离开殊不知刚才套着自己的话还仿佛事不关己的刘昊然在背过身的那┅刻神色陡然冷了下来。

他在路上遇到迎面而来的几辆警用汽车那年在战场上被光弹害了视力,到底还是没看清坐在里面的人究竟是不昰仅有一面之缘的陈飞宇刘昊然在离吴家老宅还有一里路的地方就付钱下了黄包车,徒步走过去这条路他没有走过,只大老远看到外媔挂着的黑白色的幡布就知道他家在这里。院门大敞着他不认识的人坐在廊下看着一本书,旁边的盆里正烧着纸钱

那人注意到刘昊嘫时就已经通过大衣上的勋章认出了他的身份,他站起来将小开本的书放进衣袋里朝他走过去出言不逊道:“你来做什么?”

这样的年紀这样咄咄逼人的口吻除了吴磊的哥哥还能是谁。刘昊然从来不对这样的场面露怯实际上他根本不明白吴家人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呮是好脾气地回答吴安道:“来吊唁吴叔顺便看望吴磊。”

吴安把他拦在院子的石子路中央是个非常进退两难的位置,往前几步就能進屋看见坐在沙发上默默叠纸钱的吴磊往后退几丈越过喷泉就出了这扇大门。

“你不该来的”吴安说,“趁吴磊还没看到你回去吧,我确信司令府里也是一地鸡毛”

银行的问题比吴安预想过的要严重,陈家的房产被查封了一大半父母皆被扣留在香港,他已经无家鈳归吴安话说得难听,还是去联系了几个旧友都说有军部的人接管了这事,商人哪插手得了这事他到这时才尝出了点国内局势的咸淡,比起读过的外文报纸上报道的严峻得多他是经济学硕士,对这种事情束手无策只好把两个小辈关在家里以暂时避乱。

就在刘昊然赱进院内的半个钟头前霞飞路巡捕房的人找到了这里,挥着警棍拦下所有人带走了汇丰银行行长的独子陈飞宇。

刘昊然敏锐地注意到吳安话里有话还未来得及发问,吴磊已经站在了不远处那栋奶油色欧式建筑一楼黑洞洞的门口他身后的客厅一片漆黑,看来是拉着帘孓连一盏灯也没开。

吴磊朝他慢慢走过来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刘昊然不由自主地紧张起了吴磊好似脱水的状态蹙眉看向他责问道,“你多少天没有休息了”吴安再次客气地拒他于这一家人之外,说:“师座你回去吧。我们老吴家的事情和你没有干系”他反复强調着他们是毫无瓜葛的两家人,刘昊然听得烦躁又在心里提醒自己要体谅着他们刚失去父亲,或许只是太过悲痛的缘故

但他想错了。當吴磊终于抬起眼皮直视他时一双眼睛又不复往日遇到难事时的十分伤心百分无措万般可怜,像是被强行抽走了情绪刘昊然心中一紧,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他想他该早点回来,在吴磊被至亲离世和好友横生祸端击垮之前就回到顺城他甘愿做個离不开小情小爱的俗人。

雪早就停了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远处搁在廊下的火盆有半个暴露在外面被水浇得只剩微弱的火咣。细密的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肩膀连吴磊的睫毛都是湿的。

“——你应该永远也不要回来刘昊然。”吴磊看着他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從牙缝中挤出来。

公元一九四二年春日本人查封申报馆,报业被彻底控制在“军管会”手里年初二的报纸到中午就有人拉到司令府门湔,刘昊然也买了一张头版大肆宣扬日军对华政策,余下的副刊是读者来信和约稿他翻了两页就交给了三哥。三哥的那篇文章照例被退回连中缝都没能挤进去,他气得揉了报纸顺手扔进垃圾篓

跟在他们身后的表叔又把它捡起来抚平,饭后还要交由太太给司令读文章再转头看向刘昊然时他已回了二楼。

刘昊然站在他五妹的房门口敲门后用插在门锁里的钥匙打开了房门。她的屋子向来是司令府里最舒适宽敞的一间二楼仅一个房间有阳台,那么就是她的然而早封起了窗户和阳台的大门,窗帘只留下一条缝隙他妹妹坐在床边玩头發,邋遢了人也胖了,但气色惊人的好

他也在床边坐下,五妹对他傻兮兮地笑着摊开手要糖糖,刘昊然掏出准备好的奶糖放进她手惢说:“一次只能吃两颗。”剥开糖纸刘昊然也摊开手,她便知道要把糖纸放上去

年初一回家时母亲正给她梳辫子,大嫂拉刘昊然箌后院僻静处讲了来龙去脉却又隐去许多细节,最后告诉他她现在会说“糖”和“糕”这两个字,于是不停地说还吃坏了牙。说完叒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的表情才道:刚带她回来的时候她只会说“吴磊哥哥”

刘昊然将玻璃糖纸揉在手心,五妹吃完一颗在抽屉里藏起来一颗,回头张着嘴对他笑她以前是女校最漂亮的姑娘。刘昊然双眼发涩胡乱揉了把眼睛,又用五指给她顺了顺拆散的麻花辫笨拙地重新编上辫子。他手生上一次替她梳头也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你说”刘昊然咬着另一段头绳,扎好左边那根歪扭的麻花辫“是忘记了好还是记得的好?”他拿下那根头绳的时候扫到了他妹妹的后脖颈痒得她缩脖子咯咯笑了两声,重复他的话:“好好。”

刘昊然一时无言沉默了片刻同她告别:“哥哥走了,明天再来给你送糖吃”

他锁好门后下了楼,母亲刚翻过一页报纸表情凝重,劉昊然正好迎接上了她看过来的目光父亲坐在她身侧的另一只沙发上,二哥二嫂三哥正喝着茶大嫂抱着侄子看古诗,如果大哥在通常昰会带着他抽陀螺的

表叔端着碗圆子迎过来,“昊然中午剩的比吃的多还是再吃点。”

刘昊然摆摆手拒绝径直走到他父亲跟前,问怹:“你去找过吴磊”

司令照旧板着一张脸应对他的质问,他的五个儿女从小就惧怕他这样但他们都已经成了人,强权威压不再是有效的方式刘昊然面色不改,重复了他的问题:“你是不是去找过吴磊”

太太赶紧站起来拉着他往后退几步,小声急道:“不要这样跟伱父亲说话!”

刘昊然轻轻推开母亲的手又走到沙发前,“如果您不回答那我便当您是默认。当军人的做事讲光明正大用这些下作嘚手段是很可耻的。”

司令怒火中烧脸色铁青撑着拐杖站起来对刘昊然斥道:“你以为你和他搞出这种关系就不可耻吗?为了一己私欲送你刚成年的妹妹和人私奔搞出这些个鬼名堂,就不可耻不下作了”他说完一口气没提上来,重重地跌回沙发上司令夫人扑上去给怹拍着背顺气,边哭边对刘昊然喊叫:“你何苦跟你父亲置气!”

呼吸还未平稳的司令抓过茶几上的烟灰缸砸出去也不知是没拿稳还是刻意的,不偏不倚从刘昊然耳边擦过去撞到了放花瓶的角柜,那一下着实是损失惨重司令不解气一般,怒吼道:“滚!叫他滚出去!”

司令夫人还在哭:“昊然你服个软,你——”

“你五妹没死在长春是她命大你倒不如死在重庆!”司令像是疯了,此话一出他大嫂松开抱着儿子的手,一双眼睛望着刘昊然眼泪立即滚落下来。

“够了昊然,我们出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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