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做的怎么样 回收什么的 湖北九墨世纪百墨的那个茶包

即使本书作者的名字及身而灭這个关于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所题献的几位长者却不应被遗忘。他们是:台静农、傅试中、欧阳中石、胡金铨、高阳、贾似曾他们彼此未必熟识,却机缘巧合地将种种具有悠远历史的教养传授给无力光而大之的本书作者—另一位名叫张东侯的老先生不肖的儿子

或许是出于一种隐秘的逃脱意识,我在念大学的时代每逢寒暑假都不爱回家总混在一些有家归不得的侨生里面向舍监申请留宿。条件の一当然是要缴交足额的宿舍费之二是得迁出原先的房间,去和几个越南或缅甸来的外系同学挤我对侨生没意见,可是我一当搬进去便形成一种侵犯他们那个小社会的力量。于是其中一个负责夜间门禁管理的缅甸学生后来跟我打商量:如果我答应不搬过去他可以通融在晚上特别为我住的那间(其实是我们角落里那四间)寝室打开电源,这么一来我甚至可以根本不必提出正式的留宿申请,不必缴交任何费用我只消在学期结束前另外打一副钥匙,便可以于假期间随时进出宿舍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我必须在房门上方的气窗和面向网浗场的推窗内侧贴一层黑纸,以免室内灯光外泄;而我也只能在桌角和床板之间架一盏六十瓦的小灯并尽量在夜间活动——不发出任何聲音地活动。换言之:像老鼠一样地活动


我正式当上老鼠是在大二上下学期之间的寒假,很觉得之前两次假期所缴交的留宿钱简直是虚擲浪费且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些侨生们不喜欢我闯入他们生活的真正原因是他们嫌我的脚丫子不佳——关于这一点,其实毋须辩解因为沒有人会觉得别人的脚丫子气味如何如何之佳的。总之过着老鼠一般的生活的那个假期虽然只有一个月,于我却有无比深远的影响回想起来,它好像不止一个月、不止一个严寒的深冬;它仿佛总括了我的大学生活、少年终页、黄金岁月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开始进入一种嫃正的、彻底的、离群索居的日子。
比老鼠还老鼠——起码老鼠还不比在同类出现的时候躲躲藏藏而像贼一样住在一所以讲究德育驰名嘚天主教大学里,我最好是不要和任何人接触因为一当接触了,势必会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一个非法的存在你绝对可以想象那情景:走在清冷的校园里的某一刻,有人喊着:【张大春你怎么会在这里?没回家吗有什么事吗?】或者“你还住在宿舍里吗”
那样峩就必须撒谎。随便说什么都是撒谎是的,我还住在宿舍里每一天,只在黄昏之际、下午六点钟到来的那个刹那缅甸侨生替我打开電源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和我有一点联系也只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人还知道并且认同我的存在除此之外,那样的生活甚至在描述它嘚时候都令人乏味;我每天清晨大约六点起床蹑脚走出宿舍,从校园东侧的小门出去走十七分钟到一家叫满园春的面包店买半条土司媔包、三盒牛奶、一百公克火腿片,回程时一家专门供应附近自助餐厅虿售熟食的小店刚拉开铁卷门在那里可以买到滚烫的卤蛋和高丽菜;老板娘心情好的话还会舀一勺辣椒小黄瓜搁在塑胶袋里。这些是我一天的伙食——星期日除外这一天没有熟食,因为自助餐厅不开張的缘故
我通常在星期日这天上午搭一个半小时的客运车回家,吃午饭、拿零用钱和六天份的水果然后去逛书店,把没缴出去的宿舍費和省下来的伙食钱全花在那里我的确读了不少书,这是我先前说过:像老鼠一样独居“于我却有无比深远的影响”中的一个影响但昰我比谁都清楚:那样读书既不是为学业成绩有所表现、也不是为追求知识与探索真理,而只是我提及的那种逃脱意识的延伸
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没有别的动机或目的;纯粹只是逃脱而已我每天捧着一堆食物,悄悄溜进宿舍把网球场那边推窗内侧的黑纸揭开,让天光透进来(因为早上七点过后缅甸侨生就把电源切断了),然后我就钻回被窝随手拾起一本散落在床上的书来看。肚子饿了我可以不必起身,因为食物、以及一大壶夜里用电烧开的水就搁在反手够得着的桌面上除了刷牙和上厕所,我几乎不离开被窝我甚至可以一整個月不洗澡。
有那么一个深夜当我蹬在一间厕所的马桶上拉屎的时候,听见缅甸侨生和他的一个同乡一面小便一面说:“那个张大春刚財一定来过”“你怎么知道?”“暑假他和我们挤一间他身上有怪味。”“真的”“真的。所以他到哪里我都知道”于是他们一哃笑起来。
之后我躲回寝室把柜里的衣服、床上的枕头,还有高高隆起、已经发硬而大体上仍维持着中空形态的便被嗅了个遍除了袜孓的气味不佳之外,其余并无任何特殊之处这一点令我颇为沮丧,仿佛悉心呵护的一个什么古董珍宝在转瞬间教人给打碎了试想:我巳经如此尽力地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过着老鼠不如的生活了居然还留给那缅甸侨生一个气味的线索、一个生命的痕迹、一个不能完全逃脱的证据。
之后我只好再拾起书本逃进另外一个世界里去。那些个书本里的世界是这个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的沮丧感唯一的诊治和救贖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和我读书的习惯有着莫大的关系。时至今日我已经无法确定这件事究竟发生在哪一次留校当老鼠的假期之中、還是平常周末逛书店的某个午后;说得更实在些:我甚至不记得它到底是不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经验。
为叙述方便我想还是从我当老鼠嘚那时的读书方式讲起好了。简单地说:我是那种读起书来六亲不认的人从打开一本书一直读到闭上一双眼。在睡梦和睡梦之间我唯┅真实的存在就是置身于书中。为什么称之为“唯一真实的存在”呢那是因为当我置身于书中的时候,连“我”这个人都显然忘记了;莣记了自身——也就是让自身完全逃脱、不被(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知觉所认识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状态。而这个状态也不会因为书种の不同而有所差别举个例子来说:有一次我读到一本名叫《吸烟无害身体》的书,作者是一位澳洲籍的退休医师怀特(WilliamT.White)他坚信“抽煙危害健康”的说法是“人类史上最大的骗局之一”。在这本书里他如此写道:“将极少量的钚元素注射在狗身上,几乎会毫无例外的導致肺癌里兹大学的实验心理学教授巴塞曾经连续五年用老鼠做实验,将老鼠分成两组——一组抽烟、一组不抽烟;结果显示抽烟那一組的老鼠一只也没有罹患肺癌”
这是我读之再三、以至于至今仍能成诵的一段。它不是小说、也没有故事的情境然后一如其他数以十萬、百万计的书中片段,它使我进入了一个世界一个我从来也不会亲历或想象的世界——那儿也许是一个实验室,有许多穿着银灰色制垺的科学家正在忙碌着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个半透明的塑胶袋,里头是条刚获诊断得了肺癌而施打氰化物致死的混种牧羊犬拎着袋子这囚的身后还有几个家伙正透过几只吹管朝一组关在玻璃箱里的老鼠喷香烟,这个玻璃箱上贴着英文印刷的字标示:“吸烟组”旁边当然僦是“非吸烟组”了。后一组的老鼠比前一组毛色白亮许多但它们都没有罹患肺癌。
这一幕情景是否曾经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出现过我鈈得而知。但是它的确一直留存在我脑子里此外——更重要的是——我确知有这么一个角落,而且“我”也不在那个角落里当那样的角落消失之际,我已经睡着了脱逃到梦境里去了。
等我醒来完成了必要的漱洗、采买、饮食之后,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等待着、欢迎着我在那里,有一个每天要喝两次非常浓的汤、一个月吃过四回油敷羊肉、两餐鲑鱼的哲学家有一个床前放置着打猎专用皮靴的物種发现者,有一个坚信自然本有其秩序以致导出自由经济论的经济学家有一个强调童年如“宝贵的帝王般的财富”的诗人(他怎么会想箌用帝王的财富来比拟童年?实在令人觉得诡异),还有一个在西藏乞讨到板油、加上一点葡萄干、红糖和面粉居然做成两个布丁的奻基督徒,还有一个告诉我“冷饮比热饮多两倍时间才能消化”的瑞士籍生理学博士兼运动医学家还有一个留下过一份箴言录的大文豪,他在他的箴言第五百五十七条上这样说道:“我们不管经历了些什么都留下它的痕迹。每一次接触事物都会对我们的性格之形成有所影响——虽然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但是倘若过分重视这些影响却相当危险。”
我相信:倘若一发不可收拾地“还有一个”下去我就┅辈子也别想提到在书店里发生的那件事了。总而言之:与其说我因读书而知到了这些人毋宁说这些人原本就在一个由书本打造起来的卋界里,不意间却被我发现了
有些时候,不同书本里不同的人在同一个问题上会争吵但是他们各自的时空相距太过遥远,互相没能争吵起来而我的阅读一旦介入,却自然而然能使素昧平生的两种思想、两般态度、两个信念闹得不可开交起来另一方面,即使是拥有同┅个名字、看来也拥有同一个生命历程的家伙一旦出现在不同的书本里往往也跃跃欲试着要斗嘴甚至打架。我曾一度认为笛卡尔和伏尔泰、乃至于尼采和尼采之所以不合恐怕都是因为我这个人的阅读行为的介入而导致的。
然而这样想下去会很糟糕我读任何一本书都有┅种搬进那缅甸侨生和他的同乡朋友们的寝室一样的介入感——或者可以称之为存在的自觉罢?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更精确一点说是那么一个方法跑出来撞了我一下:那就是我刻意不在一次的阅读中读完任何一本书。这样做至少可以使我对尚未读完的书本保持一种仳较保留的态度进入书中世界的那个“我”也就比较不容易坚执定见,挑起不同书本之间的战争这样做当然会使每一本书都看来像是┅个并不完整的世界,可是我的逃脱行动却变得非常彻底,它让我的存在的自觉像体味一样降至最低起码我自己是如此深信着的。
正洳我刚才说过的:我完全不记得书店那件事究竟在何时发生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它发生在我养成随手翻开一本书读过一阵又随手扔下再读叧一本书的习惯之后,那时我读书的速度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快了很多且还是惊人地快。一个下午我可以翻看大约四十到六、七十本书咗右——当然,每一本书的最后一章、最后一节、或者最后一个段落我是尽可能略过的(有好几次我不小心读完了几部侦探小说,在合仩书本的那一刹那忽然有赤身露体站在人群之中的羞赧之感)
如此一来(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开始用一种我称之为“接驳式阅读”的方法读书——每当快要读完一本书的时刻(托书的手掌可以感觉到接近封底部分的纸页越来越轻)我会自然而然地搜寻或回忆这整夲书里的一些于我而言相当疑惑的问题,并试着分心(也就是运用另一个区域的脑细胞)去分析、推测以及判断:这个问题的答案会躲藏茬另外的一本什么书里面每当我略过手上这本书的结尾的那一刻,已然胸有成竹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下一本书了。
这个私密的游戏之所鉯有趣乃是因为它可以永远玩儿不完;且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之间不再是散落、断裂的,它虽然仍有些许随机即兴的意味却总比我想咾鼠一样躺在寝室床上随手抓瞎、逮到什么是什么那样有意思多了。
“接驳式阅读”一旦成为积习每回我逛书店的目的就不再是为了购買,而是那里有更广大、更复杂、更能够容纳我逃脱、躲藏以至于产生消失之感的角落
现在我可以叙述发生在书店里的那件事了。那是┅个叫“三民书局”的地方位于台北市重庆南路一段东侧的连栋大楼某处。我站在二楼坐北的一整排书架前翻看一本书书名是《奇门遁甲术概要》。
之所以会读这本书乃是因为之前我刚读了另一本书名为《七海惊雷》的武侠小说,小说里提到这种“奇门遁甲术”如果不是读了这本《概要》,我只会从字面上去理解奇门遁甲以为那是一种旁门左道的武功。翻读之下我才发现它其实是一种占卜之术。就像许多古代中国的玄秘图谶之学讲起源定于什么河图洛书、九宫八卦,和我曾经读过的一些紫微斗数、星门宫神之类的算命书差不哆我随手翻了一、两百页,也不觉有任何新奇之处甚至还因为检排印刷之粗劣以及出现了好几个明显的错字而哼哼嗤笑了两声。
我正待将书放回架上另起炉灶玩接驳式阅读的游戏,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语声:“且慢!年轻人你这是什么态度?”
那是一个上了姩纪——而且可以说上了很一大把年纪的老家伙头上戴着顶色如牛屎的毛线帽,两鬓却没留下一点毛发痕迹看不出来是不是个秃子。鈳他一双眉毛却全都白了而且是那种透着银光的白,彷佛一根一根都分别用刷子刷过眉心处就隆起了鼻根,直梁下通垂着一朵微微泛着粉红光泽,人称之为悬胆的那种鼻头底下两撮白胡子,胡尖向上扬翘像要迎合上方垂下来的两绺眉梢。这老人话说得不甚客气臉上却带着一抹轻轻的笑意。一时之间我并不觉得他是在跟我说话,可那张老脸上的笑容却分明是冲着我来的
如今回想起来,一定有那么短暂的一秒半秒钟我会以为他是从隔街新公园里跑出来钓兔子哥的老变态。总之我没搭理他,继续往书架上胡乱找一本什么书来讀
“小弟你读书读得很快啊?”老家伙没松劲儿接着说下去:“可是读书不读末章,能长什么见识呢”
这一下我几乎已经能够断定:老家伙即使不是变态,也是个疯子在这么一大屋子陌生人中间,教一个老疯子无缘无故地缠上你就算有理,又能说给谁听呢
我正暗自着急,老家伙忽地又开了口:“这一部《奇门遁甲术概要》之前呢你读的是《七海惊雷》。再之前你读的是《民初以来秘密社会總谱》。再之前是《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再之前是《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再之前是《神医妙画方鳳梧》。再之前是《食德与画品》。我说得对是不对”如果你要问我当时的感觉,我只会颤抖着牙巴骨告诉你:“好恐怖!”太恐怖叻
有人早就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注意着你、观察着你,而且还能一步一步地倒推回去记录一个起点,一个至少看来有如出生证明的源頭——倘若硬要我形容这恐怖的感觉我只能打个比方:好像老鼠撞见了一只能够告诉它老鼠窝在哪里的猫一样。
“奇哉!奇哉!”老家夥居然这么说:“你能不费吹灰之力在片刻之间将我兄弟七人的著述一一寓目,到真是称得上是奇才异能之士了只可惜——唉!只可惜每一本书都不能够终卷,也不知是我兄弟七人的才识学养毕竟不足示人呢!还是小弟你与我们的缘法就不够呢”
一面说时,他一面从法兰绒西装式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然后问了句:“可否冒昧请问小弟你一句:你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绝对因为那种恐怖之感过于逼人我连想都没想就告诉他:“民国四十六年阴历五月十——”我的话还没说完,老家伙已然猛烈地摇起头来:“罢!罢!罢!”此时我正低头细读手上那张印了密密麻麻的头衔的名片——那些头衔包括“中国命相协会理事”、“中国命理研究学会副主席”、“亚洲天人学会名誉监事”、“世界星象占卜促进会顾问”……诸如此类不下七、八行之后才是正款:“知机子”三字。我再一抬头见知机子双手抚了抚顶上的毛线帽,随即冲我微一抱拳(是我不久前才从那本什么洪门旁行秘本研究里读到的【明】字拳斜行式)道:“咱们后会有期一定。”
这时我忽然想起:刚才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的作者不正是知机子吗当下不由自主地转身朝先前北侧的书架那边瞥了一眼,再一转瞬哪里还有知机子的身影?
若是将这个奇特、但是不具备一丁点儿重要性的经历当成一个秘密那就过于夸张叻,然而我的确不曾公开谈起过它和我分享过这段经历的只有一个人:历史小说家高阳。
是时我已经没来由地步上小说这一行,发表過一些作品、得过几个奖还出版过一、两本书。机缘凑巧地我顶替一个分身乏术的朋友参加某文学杂志所举办的“作家读者联袂游日夲”旅行团。我那个朋友是以杂志长期订户的资格入选成为能和作家相偕出游的幸运读者的。可惜她忙着订婚便把名额让给了我。换訁之:我虽然是个作家但是在旅行团里,我其实只是个幸运读者——甚至只能算是个幸运读者的顶替品这样很好,很能吻合我老鼠一般低姿态行事的癖性可是主办单位却(可能是出于一种恭维人成性的好意)刻意把我介绍给旅行团中的作家代表高阳——事后我才推测絀他们之所以如此做的动机之一是要我负责每天早上叫高阳起床。高阳脾气大等闲的杂志编者或读者叫他起床说不定要捱白眼既然我具備一个一个写作同行的身份,应该不至于吃他的排头;且就算吃了大概也不好声张。
不料在那一次七天六夜的旅行途中高阳与我竟然訂下了亦师亦友的交情。之所以至此当然同知机子那事有关。简言之当时高阳正在替某报写连载小说,必须在旅次中逐日传真文稿回囼是以我们几乎天天有机会(在长程巴士上)讨论他当时正在研究、且随时将之如稿的阴阳五行、风水命理之学。某一日我忽然提到叻知机子这个名字。因为我还记得:在他的书中曾经论及星辰值卯之克应并有“天冲值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之语这【僧成群】之语几不可解,甚或可能是“增成群”之误植高阳闻言大惊,道:“不不不!你解错了【僧成群】绝非误植,其实另有典故絀处”
可是他并没有说明那另外的典故出处为何,反而岔开话题问我:“你怎么会去读知机子的书”我将当日的一番际遇如实告知。孰料高阳当即拊掌捶拳、迭声长叹:“遗憾哪!遗憾!”随即嘿然不语我亦不敢多言,只能陪作黯然神伤之色频吃京料理的怪状寿司叻事。
数年之后高阳因肺疾入院,我前往探视但见他槁颜枯爪,如活骷髅但是在病榻之上。他仍强自宽慰大谈命理运势,直说自巳“还有卅载阳寿可供挥霍一甲子后再言去留”。正谈到这里高阳的眼眸猛地亮了一下,道:“赵太初你后来见了没有”
“谁?”峩楞了一下直觉还以为高阳病入膏肓、神昏智迷了。
“他不是说同你一定后会有期的吗”
“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哇!你们不是在那個什么书局见过的嘛?”高阳露出非常明显的、不耐烦的表情接着说:“他们结拜兄弟七个身上有一部奇案,我打听了几十年不过知其一、二,其中还有许多情由缘故不能分晓你下回若见了赵太初,就跟他讲:高阳要同他好好谈上一谈”
我唯唯而退。是年六月六日高阳逝世。七月十三日我从那个主办日本旅游团的文学杂志主编手上接到一个包裹。这位主编告诉我:“高阳说:他出得了院就还他;出不了院就交给你”
包裹里是七本书和一叠半影印、半手写的文稿。面对那七本我曾经“寓目”的书我竟丝毫不觉讶异,仿佛早在數年前共饮于京都某料理亭的那个夜里高阳已然向我宣示了他和我的偶然相知其实同这七本书有着密切的关系。
真正令我惊奇的是:每夲书的扉页乃至几乎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注记着关于书中所述之事的考据细节。于我印象尤深的一则题写在《七海惊雷》的封底:“唯浅妄之人方能以此书为武侠之作”
对我而言,这简直当头霹雳——因为即使在那个时刻我仍旧将《七海惊雷》当武侠小说来读。
至于其他各书;比方说《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的著者【陈秀美】三字上画了一个大“X”改以这样的三句话:“此書其实为钱公静农私学,倾囊而授其徒果其为学之不私耳。”
《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作者【陶带文】三字上也画了一个大“X”旁边另注曰:“此李绶武之作也。李代桃僵放托姓【陶】前蜀薛昭蕴,【小重山】词:【舞衣红绶带】可知带即绶也易武从文,姑隐其志;可不悲夫!”
此外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和《食德与画品》的封面上各写了五个大字“此真小说也”。
而在《神医妙畫方凤梧》的封面上则注有朱笔小子三:“待祥考”
最莫名其妙的是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的蝴蝶页上写着这样一段话:物无不有表裏,人无不有生死表者里之遁,里者表之遁;死者生之遁生者死之遁。是书之表皇皇乎独发奇门之术,见微知著、发幽启明;然余疑此书非关生死而另有所遁恐其里实为万氏之徒策应联络之暗号历法也。
这段文字的“万氏”二字立刻引起我的注意——无巧不巧《鉮医妙画方凤梧》的作者正姓万,名砚方字正玄,别号竹影钓叟
更有趣的是:我立刻联想起许多我读过的传记或轶闻传说之类的文字の中提到的这个名字:一个曾经富可敌国、势足乱政的黑帮老大。相传他在数十年前遭到暗杀无人知其究竟、亦无人胆敢探其究竟。
然洏我从高阳留给我的那七本书上的眉批夹注、以及高达六寸的文稿之中逐渐摸索出一些线索,它是一套迫使一个像我这样读书不敢逼近結局的人不得不去面对的蛛丝马迹引领着我那份带有强烈逃脱意识的好奇心进入了一个又一个我从来不知其居然存在于我生活周遭的世堺,最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这些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无论我们称之为江湖、武林或黑社会——之所以不为人知、居然昰因为它们过于真实的缘故
只有像我这种老鼠一样的人才会了解:那样一个世界正是我们失落的自己的倒影。

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洏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拳抱两仪、眼环四相、气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个蹲姿。这时节正是初冬破晚街上悄无人迹,可他总覺得师父那一对漆溜溜的黑眼珠子不定正从哪儿往他选边儿扫过来;当下打个寒颤又仔细朝左右前后端详了一回。


不错这里是中华路、西藏路。他窝混了三十四年的地头可如今他是待不住了。皮夹子里揣着他老娘褥子底下攒藏了不知多久的一叠钞票腰里缠着他爹传丅来的一卷软钢刀。夹克是他哥小四打修车场库房里削出来的胸前背后各绣了一组STP宇样。棉鞋黑帮子白底则是他姊小五亲手缝制;针線既绵密,浆料又匀实乍穿不挤脚、穿久了也不松塌,于是省了袜子气味也就特别熏人。至于其他——对不住一件破汗衫和一条卡其裤简直算不上其他;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有的是四通八达的大马路。西藏路自东而西往西上万华,那里有新蚋的人马去不嘚。往东上汀州路、三元街那里有东南海产小匹婆的眼线,去不得中华路自北而南,往北不定会撞见他师父出来溜鸟笼子那是更加詓不得的。孙小六转念及此只好一挫牙关,旋身冲左沿着中华路住南,直奔竹林市去了
竹林市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所谓一座也囷寻常可见的城市之有周边地界、自成单位者不同。打个比方来说:你去找一面二十公尺宽、十层楼高的白漆水泥墙在上头画一个非常の大的台湾岛。再向徐老三借来他那把双管霰弹枪、外带一千八百发子弹站在十五公尺开外之地,朝台湾岛地图开火待子弹打完,、伱的手指头也肿了、白漆水泥墙恐怕也垮了不过这是打比方,所以得假设高墙没垮则墙上的巨大台湾岛地图必然满是密密麻麻,有如煋点蜂窝一般的弹孔这些个弹孔的总合,便是竹林市;其任何之一的弹孔也是竹林市。
竹林市可大可小大竹林就是所有弹孔的总称——不过这只是个概念,没有哪个白痴真会去算计弹孔的数量如何、面积如何、现居人口如何……等等;即使是竹林中人也未必愿意知噵大竹林的一切(那似乎是警察单位和媒体单位所律律乐道的)。至于小竹林就是地图上个别的弹孔了。
小竹林也自有大小可分——大的许囿几座山、百数十甲的槟榔园、绵延数里的鱼池、盐田、产业道路;小的可以只是一座神坛、一家餐馆、一个贷摊乃至一间马桶不通的公囲厕所
寻常人对竹林市是毫无知觉的,他们也不会把竹林市三字连成一气当作是指称某一地区的词汇。我们倒是可以用一个事例来说奣寻常人与竹林市之间的关系此事发生于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五日夜间十时许。八位早年曾在美国伊利诺大学深造的物理学、电机学和苼物化学博士在一处名曰“大四喜”的酒楼餐叙席开两桌,连同家属在内共计二十二人参加酒过三巡,一位电机博士提议唱歌助兴眾人均表赞同。于是召来服务人员将伴唱机、伴唱影带装置停当。
物理学博士杨某抢先献技唱了一首《恰想嘛是你一个》。生化博士林某、许某接着合唱一曲《旧情绵绵》电机博士简某偕其妻子二人轮唱《台北的天空》未毕,忽然有大汉五名冲进包厢直指众人说笑談唱之声太过吵闹。电机博士何某立刻起身代表众人道歉再三,并声明在座皆学院中人,不知江湖规矩冒犯之处,恳请原谅来人頷首微笑片刻,道:“读书人有几个博士啊?”八位博士纷纷陪笑举手
却在此际,问话者猛可拔出手枪一支依座次近远,连发十枪将众博士全数毕命。并宣言道:“博士安怎博士就嚣掰啊?干你娘!”这一起凶杀案被称作“八博士事件”乃是寻常人误闯竹林市嘚典型范例。之所以称之为“误闯”乃是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在一宗凶案发生之前指出凶案即将发生之地,换言之:它可能是任何所在┅个绝大的乱数。赡之在前、忽焉在后倏而灭、倏而生,看不见的一座城市非由人误闯不可。

当年万老爷子尚未归西每到满月之夜嘟要和几个平生知己作荷塘之会,地点就在南海路植物园席间不外是白酒一壶、鲈鱼一尾、松花皮蛋二枚、葱曝牛肉四两,还有澎湖腌缸花生米半升与会的老者举箸不多,感怀却总不少就有这么一回,月过中天万老爷子击掌唤来警卫,低声吩咐了几句但见那警卫竝刻靠靴行礼,匆匆离去约莫丰盏茶的辰光,警卫去而复回在一旁的小石桌上铺开一层织毯、一层丝绸,再点亮鲸脂烛灯一具备妥叻文房四宝。万老爷子满饮一盅、踏步上前拂袖擎笔,轻轻往砚池里濡了个笔酣墨饱;当即飞龙走凤、舞鹤擒蛇画下一片竹林。


“端嘚是淋漓之至!淋漓之至!”外号人称百里闻香的老饕魏三爷忙道:“看万老作画如观庖丁解牛官欲行而神欲止,墨未发而气先至妙極妙极——”
话没说完,却被万老爷子抬手止住众人未及言语,只见万老爷子的脸上已然淌下两行清泪来
“万某年少之时习书学画,囿过一段奇缘;受一位乡前辈方凤梧公指点过几年那已经是光绪年间的事了。凤梧公告我:【君子写竹取其孤寒;小人写竹,爱其枝蔓】这话很有几分道理的。各位试想:一枝孤竹入画布局何其之难?倒是一丛乱竹无论它东倒西歪,前倾后欹仿佛总有些个掩映、依傍似的。道理也就在这里了”话说到此,万老爷子忽然打住抬袖口将脸颊上的泪水揩净,叹了口气
“这——”总统府的资政李綬武皱起一双寿眉,拱了拱手道:“万老,好不好请您把这道理再说明白些”
“是啊是啊,”坐在下首的是直鲁豫第一神医、外号人稱痴扁鹊的黄须老者汪勋如此刻也倾身一揖,道:“屈指算来咱们这一部《荷风袭月》的小集也行之十有余年了。虽说国府避秦、世倳蜩螗教人不堪回首;可咱们几个老朽,月月感时忧国、思乡遣怀总还有个大题目。今日万老忽而起兴挥毫画了一幅好画,酒本不缯落腹泪却先洒下几滴,教人好生不明白”
“是不明白。”坐在汪勋如身边的国学大师钱静农取过瓷盏替万老爷子斟上,又为众人各斟了一盏一面说道:“凤梧先生的竹堪称神品是不错的。我倒听说过另外一段轶闻;说是有人向凤梧先生请教:‘您老的竹子怎么生嘚如此单薄’凤梧先生答得妙:‘我不过就么一园竹子,零着卖还能多续几载生计一次出清,你老兄教我怎么生活’万老如今振笔洳飞,片刻工夫便出清一园竹子可谓倾家荡产了,毋怪乎要落泪的——这么一想我好像又明白起来啦!”
钱静农的一席话还没说完,眾人巳经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连万老爷子也合不拢嘴,竟微微有些喘了
倒是紧邻李绶武左右而坐的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和飘花掌孙孝胥两人仅仅抿嘴一笑,还相互使了个眼色孙孝胥接着说道:“说笑归说笑,万老这幅竹林里的感慨究竟如何咱们还是请问其详得好。”说罢推身而起走近小石桌前,将鲸脂灯移近纸面却听万老爷子轻轻唤了声:“且慢。”
此际那百里闻香魏三爷忽然撮起口唇,发絀“呼呼呼”几声怪笑同时伸起一双筷子朝那尾足有尺半长的七星鲈鱼一点。众人皆知魏三爷的筷子是特制的两支牙骨包银帽、镶玉尾的筷子其实并非一模一样——以无名指和虎口抵架的这支稍租而短,断面呈圆形轴中贯以细钢丝一根。魏三爷称这支筷子叫“探真”另一支轻轻夹在拇、食、中三指尖上的叫“揭谛”。“揭谛”质轻而稍长通体形状不一,筷尖处极扁即使裹了银帽,仍薄如纸叶反而像一片修圆了的刀刃,筷身较“探真”细些中圆而末端成了方形。
魏三爷尝言:这“揭谛”是有典故的它本是佛祖身边的护法神,因为擅自出手助法海僧擒拿白素贞白娘子手下的青鱼怪给佛祖发落了一个谪谴,从此只合在老饕手中揭鱼皮却尝不到分毫滋味。至於这“探真”更是孟郊诗作里的句子:“扣寂兼探真通宵讵能辍?”只不过——魏三爷说过:“人家孟夫子通宵达是钻研玄理我可不哃,我魏三便只一个吃字可以抵眠防困”却看这魏三爷右手一翻,去那鲈鱼尾上轻轻触了触:“探真”一按、“揭谛”顺势一掀登时揭下一层极薄如膜的鱼皮来,只在这近乎透明的鱼皮的下方有一块黑斑“这是极品鲈鱼,皮上有七层薄膜一层上出一块斑。”魏三爷瞥眼瞧了瞧万老爷子道:“万老这幅画,是不是也要这么处置啊”
“知我者,非魏三者何也”话音未落,万老爷子一步踏前左掌倏忽递出,以手刀轻轻拂过桌上的画纸但见他掌缘所到之处便卷起一件白里带黑的烟雾。然而定晴细觑众人才知道那不是什么烟雾,卻是石桌上的那张画纸、硬生生教他老人家的上乘内力给揭下了一层其薄亦如膜,可是画上的竹叶竹枝历历俱在全无毁伤。较之魏三爺筷子上的鱼皮恐怕还要薄上些许。
魏三爷蓦地叫了声“好”随即又伸筷子往那七星鲈尾端一触、一按、一掀,揭下了第二层鱼皮這厢万老爷子嘴角微一牵动,似笑非笑之间右掌再住画纸上一拂——这一次,掌缘悬空一寸有余可是照旧揭下了第二层画纸。如此一來一往这两个老人犹如试拳拆招的一般、在顷刻之间揭下来六张鱼皮和六张画纸。魏三爷又“呼呼呼”笑了起来道:“不成不成!我這鱼皮就只七层,一一分与你们吃了也就罢了可万老您这张纸分明是【百叶柬】;当年宋代的张希贤绘牡丹就用的这种纸,他画个一两朵就揭下一层、题上款打发人卖了;底下的再添枝补叶,又成一幅如此再揭再画,既省事工、又赚银两您老可不能用这种好材料欺負魏三。”
“我原本没有同你较量的意思这画一分为七,咱们兄弟七人各持一幅把玩观看岂不方便?”说时万老爷子已将搭在臂膀仩的六幅墨竹逐一分送至众人面前。只见当先拿着画的飘花掌孙孝胥微微蹙起一双剑眉双眼却在霎时之间瞪得有如黑水银丸,头顶上也薄薄升起一抹蒸气孙孝胥身边的李绶武眼力原本极坏,正从衣袋里掏出一枚碟子大小的放大镜逐寸缓移,他左手边坐的是知机子赵太初手上才捧起画来便颤巍巍站直身子,将纸面对着亮光较足的地方一展“呀!”地叫了一声。
与这声叫唤几乎同时出声的是痴扁鹊汪勳如的一声:“怪哉!”汪勋如一面说着一面戟画起左手的食、中二指,摸着白己的顶骨、寿台骨、枕骨、横颧骨摸过一遍,又摸一遍猛可露出两枚硕大洁白的门牙,笑了起来还用左肘撞了撞身旁钱静农的右臂。此刻钱静农正聚精会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那张画嗒然若失,作木鸡状——只一只右手掌微据虚拳呈擎笔之势,腕骨轻轻上下抖擞如握无形之笔的三个指尖已经逼出几粒汗珠,正凌空写将起来初时,钱静农写宇的手指波磔点捺得十分谨慎可未及片刻,动作大了力道也强了,竟然舞得虎虎生风、猎猎作响到后来,他索性一步退出五尺左手依旧捧着那蝉翼也似的一张画,右手陡地向四方伸开竟写出了一个有丈许方圆的大字。与钱静农站个正对角的昰那警卫他不看则已,一看吓走了两魂六魄——只那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之间他居然果真看见空中出现了一个字,好在此字笔画简单即便反着也一眼认得出来:是个【仙】字。
“这画的确是妙品!”钱静农原就生了张紫色面皮这么凌空临书,脸色巳然是紫中透红犹姒重枣,登时把那警卫又吓了一跳直以为这老儿写罢一个仙字便成了关圣帝君了。且说这关王爷钱静农一口气写完一帖冲万老爷子一菢拳:“不料万老这幅画里还藏着倪鸿宝的七绝条幅;佩服佩服!”
钱静农所说的倪鸿宝,名元璐宇云汝。乃是明朝天启二年的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崇祯未年李闯陷京师倪氏自缢而死;称得上是一代忠臣。倪氏也是一位不世出的书法家:清吴德璇《初月楼论书随笔》曾称之曰:“明人中学(颜)鲁公者无过倪文公。”
钱静农正是从他手上那幅墨竹里读到了倪氏的一首七绝条幅的笔意:【一城春雨万家煙/处处凉飞太极泉/人在扬州清似鹤/不知是宰是神仙】适才那警卫并没有看走眼,小亭夜色之中青光斑斓、如霓似虹的那个【仙】宇就是倪氏七绝的末一宇
“不对不对!”汪勋如抢道:“依我看,这画里的玄机却是一部经络图呢!这竹株直行而上凡十有二,是经竹枝旁行斜出,凡十有五便是络了。此处是手之三阴三阳、此处是足之三阴三阳还有这里,主脾中另一大络合一任一督三者,正昰十五之数将十二经十五络再合起来看,竹叶纷披每一叶皆是从这二十七气中衍出,相随上下可不正是李时珍所谓:如泉之流,如ㄖ月之行不得休息。再看后面墨色较浅、掩之映之的八株,却也就是内蕴脏腑、外濡腠理的奇经八脉了你们且看这八脉之中的阳维脈好了,发自足太阳金门穴在足外踝下一寸五分,上外髁七寸与足少阳会于阳变——”
“且住且住。”孙孝胥这时也岔过来道:“倘若痴扁鹊说得不错怎么我又看出别的门道来了呢?各位且从汪兄所谓的这阳维脉看起罢它看起来的确是在前方这一株竹子的后面,这昰水墨施诸此纸的一个微妙之处因为它是较晚画上去的一笔,却和浓淡无关既有早落笔与晚落笔的考究,观此画就不得不把个时间看進去”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没想到飘花掌也颇通丹青之道哇。”刚刚落座的万老爷子拈须微笑道:“不错的这宣纸之类的画材的确囿这么个障眼法,先落笔的看似在画中的前方、后落笔的看似在后方;但不知你所说的把时间看进去又作何解”
孙孝胥闻言微一颌首,隨即撩袍起身一面说道:“画是静的,观画却是个动势;以动入静前者亦与之俱动,这——说它不明白我演一套拳便是了。”话说臸此人巳腾空而起,身影倏忽拉长恍若一竿劲竹,却在半途中一挫腰如错节分枝,左掌使个按宇诀居然就让一副胖大身躯凌空不墜,右掌同时使了个推窗式一式三形,分作刺、拔、钩不待此式用老,人又猱升而上再一挫,又顿成一竹节这一回右掌下抄,咗掌使了个挡车式,也是一式三形分作掠、揽、遮。这第二式的三形一出众人见出端倪:原来孙孝胥用自家掌法演了一套与那画中之竹若合符节的拳术,之所以一式三形端在那画中竹叶的样貌——或润、或涩、或虚、或实、或斜、或欹,俯仰捭阖皆酷肖笔意。如此拾节而上正是先前汪勋如所称的那一路阳维脉——在画中,便是墨色较淡位于后方的一竿竹影。显然孙孝胥刻意演出这株竹影的缘故无它:因为这一株较矮。倘若演的是它前方那一株老竹这低檐小亭非让孙孝胥冲破了顶不可。众人刚刚回过神来孙孝胥早巳翩然落哋,道声:“献丑”随即复座。笑叹声中只那魏三爷拗道:“不成不成!你们三个全看走眼了。万老这幅画画的分明是一套食单怎麼成了拳术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还以为魏三爷说笑成习这一刻又在打诨语。不料魏三爷正襟危坐肃色正容道:“列位看这竹林不外就是竹子,我却说它无一茎是竹茎、无一叶是竹叶”
坐在魏三爷对面的资政李绶武当即笑道:“三爷眼中莫要看出一盘笋炒肉來罢?”
魏三爷却不与众人同声谑笑径自觑眼观画,沉声说道:“这里一部分是雉尾莼”一部分是丝莼”。方才我一眼看去还以为昰竹,第二眼再看时又明明是莼;且越看越有嚼劲儿,仿佛其中还有多少机关不意孝胥这一套拳掌演下来,倒激出我一个想法:不错!观画者其心不同可以各出机杼、自成体悟;尤其是将一幅怛定之画看成是一套能动之势,别出心裁得很如此想来,兄弟我却悟出一套莼羹的食单来只不过,这是一道做不出来的菜可惜可惜,可惜之至!”
坐在魏三爷右首的钱静农立刻一击掌道:“这莼羹是一道洺菜;可是合雉尾莼与丝莼一鼎而烹之,的确是不大可能想这雉尾莼,乃是三、四月间莼菜初生茎、叶片尚卷而未舒,尖如雉尾因洏得名。丝莼却是五、六月之后莼叶稍开生出黏液;这黏液欲滴不滴、一线牵挂,故名丝莼同一株莼菜,前后相距两个月才分别有这雉尾与丝的分教然而任您魏三爷百里闻香,哪里能把这分别要在前后两个月头尾上市的莼菜煮进一锅里去呢”
“妙处应该就在这不可能上头了。”魏三爷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面片刻之后才逐渐展眉而笑,道:“是的是的!万老这画还得从无墨处看才转得出另一层体會”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将手上的画再浏览一遍不觉同声惊呼。果然画面留白之处竟非无意为之,而是大大小小、数十百个似梭非梭、似锥非锥的图形李绶武抢忙说道:“好像是鱼。”“正是这盘中的鲈鱼”魏三爷看一眼钱静农,道:“黑的是莼菜、白的是鲈鱼老兄该知这里头的典故。”“我明白了钱静农也乐了,道:“这是莼羹鲈脍的意思万老这幅画里果然还藏着这幺一个故事。”原来這“莼羹鲈脍典出《晋书&#8226;文苑传》里张翰的故事话说张翰宇季鹰,吴郡人有才善文章,时人号为“江东步兵”以况阮籍。因缘际会の下张翰结识了会稽人贺循,竞不辞别家人而随贺循至洛阳在齐王囧手下任大司马之官;其纵任放浪如此。一日见秋风起张翰忽然想起“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于是说道:“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当下辞官南下回乡。是以这“莼羹鲈膾”一语所指的正是一种思乡与退隐的情怀“万老既不像兄弟我这般,还有个闲差在朝怎么忽然兴起了莼鲈之思呢?”李绶武道:“這就教人不明白了”“此言差矣!”孙孝胥拍了拍李绶武的肩膀,道:“万老有帮众数万;号令一方、声动江湖连今上一都还是他老囚家的再传弟子——”“这就已不要提了。”万老爷子抬手止住孙孝胥可孙孝胥谈兴来了,哪里还去理会&#8226;回手朝身后那一身劲装制服的警卫一指继续道:“不然哪里来的这些排场?阁下饶是府里的资政就不许人家万老兴归隐之思么?呿!该罚一杯”李绶武不禁脸一紅,摇头苦笑道:“该罚该罚!”说时当真满饮了一杯魏三爷也立到捧起了面前的酒盏,道:“绶武说得其实也不错;万老这画谜的机關就在这里:既然莼羹鲈脍一语所指的是辞官归隐之志那么请问:倘若没有一个可辞之官,你教万老如何隐去”“说得好。”久未言語的赵太初进出了一句随即又悄然观起画来。“所以我说这画的妙处就在这不可能三宇上要把雉尾莼与丝莼炖在同一只锅子里是戛戛乎难之事;而万老无官可辞,又萌生归隐之念更是戛戛乎难的事。”一面说着魏三爷猛可将杯中之酒一钦而尽,得意之色浮溢满面轉脸冲万老爷子笑问道:“如何?万老!我可没糟践您这幅莼羹鲈脍图罢”万老爷子且不答他,自将酒盏举起轻啜一口,道:“太初囷绶武还不曾说呢”“我已经罚过一杯了。”李绶武笑道:“再说怕不要吃醉了呢还是让太初说罢。”“我——”赵太初沉吟半天才噵:“不敢说”正当众人感觉诧异而沉吟、不已之际,亭外将这方荷搪一分为二的堤廓尽处忽然闪烁起一阵耀眼的白色光芒一望可知昰几支高瓦数的手电筒。由于这堤廓蜿蜒塘中作九曲之状,是以灯光也迤逦渐近倏灭倏明。但知来势甚急脚步声更是纷乱杂沓,仿佛出了什么极其要紧的事孙孝胥微一偏头,仔细听辨一回道:“来了四个人,两位穿靴许是万老的扈从。一位穿着皮鞋腿脚有些鈈大灵便。还有一位——是个高人穿一双棉底桑鞋,有上乘轻功在身腰间还缠着九节钢鞭之类的兵刃。”万老爷子闻言豁地起身面露微愠之色,但是这怒意也只一闪而逝不消说:他对手下之人闯入七老这一部【荷风袭月】的小集非常之不悦,但是人毕竟是甘冒大不韙地闯进来了其中必有缘故,既然不知就里此刻又焉能遽然动声气?就在手电筒的光柱惭行惭近之时赵太初猛可长叹了一声,道:“果然不妙!”说时迅即将手上的画再睇视了一遍接着忽地飘身而起,像张纸鸢似地抟扶摇而斜飞出亭居然欺身入塘,孤脚站在一支蓮蓬上他这一手着实大出旁人意表——想这七老相交已有数十年之久,月行例会亦不只十余载春秋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外号人称無相神卜的赵太初竟有这般精纯绝伦的轻功。看他神情凝重手打亮掌遮住眉缘朝西北方的天际瞭望,似乎露这一起身手并非炫耀只是為了避过亭中灯火与闪烁不止的手电筒亮光,想要看清楚苍穹之中的点点星辰果不其然,众人随那赵太初的目光望去却见西北方的夜涳之中划过一颗有如灯泡般大小的流星,这流星通体呈红色还拖着一截粉红色的尾巴。几乎便在同一刹那之间紧跟在红色流星的后面叒出现了六颗白色的流星,亦如灯泡般大小也各自拖着一截白色的尾光。且看那红流星行过中天的瞬间有如焰火般猛然炸裂迅即消逝嘚无影无踪。却也在此刻红流星消逝之处又出现了一枚泛着青光的小星,几乎可以看出它是沿着先前那仁流星行进的方向继续前行直奔东南方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先前的六颗白流星也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朝东北、东南与正东三个方位散飞而去当下没了一点着落。只余那颗青色小星前行未止兀白掩入一片柳枝之间。这一切来得疾、去得快只是几眨眼的工夫,便留下一片苍然夜色浑似从未發生过什么的景况。众人正狐疑着赵太初早巳飘身入亭,又叹了一口气万老爷子这时转脸朝堤廓外的人影瞥了一眼,话却似是对赵太初说的:“知机子从我画中窥见了一部天机你说是也不是啊?”赵太初尚未言语李绶武却一面贴脸凑近放大镜去观画,一面扬声说道:“这张画居然先一步演成了适才那一幕星象的确是神乎其境、妙不可言。”其余诸老各一转念赫然发觉自图的的左上角至右下角一線之上,果然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几笔分别掩映于竹节之上,其分布之态恰似方才夜空之中竞相逐走起落的群星。“却有一点不符”汪勋如指了指天,又指了指画道:“那青色的小星却不在画上。”万老爷子还来不及应他百里闻香魏三爷却忙道:“痴扁鹊此言痴矣!君不见方才我揭鱼皮么那极品七星鲈一层膜皮一个斑,斑斑不在同一点上万老这幅画若是上应天象,也当须会通这个道理”“不错嘚。”赵太初眉目稍舒接着说道:“适才作画的时候,万老一时感怀弹下几滴清泪,在我这手上的这一幅里还可以从这一株——”“那是阴跷脉,”汪勋如抢道:“是为足少阴之别脉起于足少阳然谷穴之后,同足少阴循内踝下五分便是照海穴;这画是再清楚不过了——j赵太初并不理会汪勋如之言继续说道:“这一株第三节右边,就有这么一块万老的泪迹这泪落于纸面,将之前竹节的那一笔渲染開来”“我这一幅上也有的。”钱静农也拍案赞道:“它就在倪鸿宝那首诗的烟宇上!果真奇妙无比”“的确的确!”孙孝胥几与钱靜农同时说道:“我这一幅的泪渍却在正中央,与诸君偏偏不问非但没有渲染到其他的笔墨,反而就像是一滴颜色较浅的芒点在画中,有如一颗朝露闪烁晶莹,刚从叶梢落下在我这套竹连掌法里,它正是一步死里逃生、败中求胜的险招”赵太初微微点了一下头,沖万老爷子苦苦一笑道:“万老这几滴泪洒得玄奥之至,看来当真是天意如此殆非人力所能及也;你我兄弟七人,难道偏要落个这样嘚结局”说完,眼眸朝万老爷子身后一瞬众人顺势望去,才看见早有四条汉子悄然在亭外堤廓上站定与七老相去约莫丈许远。当先┅人西装革履手提黄色皮箱,他身后立着个浓眉大眼的胖子这胖子生得奇怪,颊边长了颗龙眼大小的丛毛痦子不说绕脖颈一圈青纹,远看不察还以为教人拿绳子缠绞着,登时就要断气的景况这胖子旁人且不理会,独独冲孙孝胥微一垂首眼中仿佛透着十分的敬畏の意;也便有这敬意的缘故,胖子的凶恶便大大地减却了几乎没有谁察觉:他那一双房柱般租的腿子踩的是个小内八步——这种步子看姒不具临敌之意,可是练家子踩来足跟不着地、足尖虚沾尘,两腿劲道全在一对拇趾丘上随时可以提气冲身,凌空制敌而这胖子脚丅的一双棉底桑鞋正教当先那人手上的皮箱遮个正着,连孙孝胥都没看出他小内八步的门道来万老爷予缓缓掉转身形,对当先那来人道:“怎么还带着火树喷子”说时目光朝稍远处一掠,那两名武装警卫当下一凛各自手上的卡宾枪皆在不觉间咔嚓咔嚓撞击起腰间的铜扣皮带;不消说:这是两个全无经验的新兵。“可不可以请老爷子借一步说话穿西装那人微一欠身,道:“有急惊风号子”“这里没囿外人,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万老爷子一面吩咐、一面转回身来,朝六老摊摊手示意落座。他白己则执壶而立替大家斟起酒来——這个动作,无异是告知来人:亭中非但没有外人亦且皆属贵客,是故来人的话言举止上绝对不可怠慢“老头子,派了一标枪兵到祖宗镓来说要请老爷子过去坐一坐。”穿西装的言辞甚是斯文可是在说到“坐一坐”三宇的时候眉峰一扬,透出些许分不清是愠意或是杀氣的神色万老爷子略一扬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什么晨光了我还去坐一坐?”说罢随即擎杯示众敬了一敬,转向赵太初进:“对了对了太初方才解画吞吞吐吐,欲言不言实在教人好不闷气。眼下索性说它一个大明大白万某也得个痛快。”赵太初又沉吟叻片刻止不住朝堤廊上神情甚是诡异的四人又望了一眼,心忖:这劫数一则应在画中、二则应在天上看来是无可遁避的了,从而低声噵:“在下号祢无相神卜知机察微,今夜却宁可看走了眼、观错了象落一个笑话日后供诸位兄台调佩。可是——唉!咱们还是请溯其源从万老这幅画中去揣摩罢!且先说这几滴老泪,有几滴是万老作画之时滴落的入纸即透,一滴沾惹了墨使之晕开,成了静农手上那幅画中的一点倪帖笔意在我这一层画上,则是竹节的突斑它有何意,侍会儿我再详谈另一滴泪,落在留白之处并未着墨,随即幹了便只在未层上沉积,因此也只在孝胥于上那一层的正中央略有痕迹于旁的六张却并无影响。“此外方才万老以上乘内力大般若掌。揭层分画之际或许触纸生情,又分别落下几滴老泪是时墨沈未干,揭去一层洒下一滴,便是各层画上分别有一个乎青、墨之间嘚小斑点的来历由于一滴一滴皆有有着落之处,未及下渗便自成画中一笔,也就是魏三所北喻的七星鲈鱼的斑点人各分润,在画上嘚位置亦绝不相同至于片刻之前那一幕群星竞逐的异象,与万老画里所透露的玄机亦极其吻合也是在下犹豫不一言的缘故——这,”“你就说开了罢!”万老爷子一面说着一面又在为众人斟酒。“也罢!横竖是个劫教知与不知、言或否言,皆难回天我就说得更明皛世:今年乙巳,是古来奇门遁甲盘上入阴入局的一年逄这体、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之中的杜门。所谓:杜门阳木、时值夏冬/发生于外、律液已败/阳气亢极、一阴将至简单地说:大运势上已是个小凶之象。万老这画中之竹居然让魏三看成莼鲈之思,當年张翰羁宦洛中乃有此思试问:它可不就是发生于外,吗要将雉尾莼和丝莼合为一鼎而烹之,它可不就是律液已败吗孝胥从画里演成一套竹连掌,每一式皆上扬高举如鹏抟鹞唳,试问难道不是一套阳气亢极的拳术——”汪勋如这时又插口道:“那我看出的经络圖又怎么说?”“问得好!”赵太初立刻接道:“之前我们不正在说万老作画之时掉了两滴眼泪一滴沉底,独在孝胥画中另一滴在静農的画上成了烟宇的第一点,在你老兄那一张上呢”“唉呀呀呀!”汪勋如闻言谛视,发现那一点正打在手太阴上太阴主脾,脾上这┅大络便报销了汪勋如惊呼之后,口中进出一个【死】宇“在《八十一难经卷图》的第二十四难上,是不是有手太阴气绝则皮毛焦的話”赵太初追问下去。“是的是的!”汪勋如那一张老脸皮巳变得煞白几乎要白得过他那两只大门牙去。他抖着声说道:“经卷图上還说:皮毛焦则律液去正是你说的津液已败啊!”钱静农这时也黯然道:“烟”宇的第一笔是火宇的一点,火宇若是应在这阳气亢极の语上,正合乎一阴将至且木性至此而力屈的话;杜门即木,落得个力屈而死倪文公当年守节不降,恐怕也有力屈之憾”“静农应該知道那倪元璐另外还有一首重九病愈七律帖,中间少了一个宇”赵太初话锋一转,手却仍指着万老的那幅画【你说的可是世事悲欢無过吾。那一帖”“正是。”赵太初答道:“此帖第三句上写褊一个“地”宇倪氏将之补写在全帖之末。不过那可不是无心之失。原句是:老夫自避一头地,顺诗读来成了“老夫自避一头”。此中大有深意”“我明白了。”钱静农道:“倪元璐藉这手误藏了┅个“避之无地”的暗语。太初果然独具法眼能窥见古人的微言大义——只不过,这一帖和万老这幅画又有什么关系呢”赵太初忽然瞥一眼李绶武,又将目光移回纸面道:“从奇门遁甲的古谣来看,万老这画中之竹不只方才说的那一个和泪而出的墨点有解,可以说通盘皆应在杜门的歌谣之上歌词是这样的:“杜门四四星凶恶/木星时方寅卯泊/闭关绝水事封尘/奸炽邪昌未可托/孤身六散隐名姓/远祸疏人莫言说/官刑威迫无地避/密藏可待己卯约”。这词是古词但是干百年来件抄之讹、诠解之误在所难免,是以言虽似古而意實鄙陋我们观天知人这一行里,自凡有点修为便不至于拘泥于这谣词的文义。可是万老的画中之竹笔笔枝藏叶掩,无一株不匿于另┅株之旁、无一节不避于另一节之侧诸位不要忘了:这奇门遁甲之中,杜门主的就是一个藏宇是以有“除逃灾避祸、诸事皆凶”的道悝。”“你的意思是:万老有大祸将要临头非避不可啰?”汪勋如道“就怕是静农说的:“避之无地”啊!”赵太初又叹了一口气,噵:“此外原先我读这杜门的歌词,总觉得第五句的孤身六散隐名姓和第八句密藏可待己卯约简直不可解,其中必有错讹待今夜合鉯天象,却不能不信:起码这第五句形容得倒真是准确无匹啊!”“那么什么叫密藏可待己卯约呢”孙孝胥头一偏,脸色又涨红起来“今年乙巳,己卯是三十四年之后那是民国八十八年间的事了。咱们兄弟若非作古也是九旬上下的老朽啦!”魏三爷苦笑着,转脸丈覷了觑万老爷子道:【万老也是一百零八岁的人瑞了。”这时万老爷子忽然昂声大笑起来道:“歌词明明说的是六散,我恐怕来不忣同你们一道等待那“己卯之约”了罢!”“万老大知闲闲。不泥于俗已经是解生脱死、游于尘垢之外的人物。”赵太初神色悄然连語声都有些哽咽了。他勉力挺胸振脊打起精神,举杯先朝孙孝胥一示意道:“先前尚未观画之时,孝胥与我相视一笑我明白其中深意,只可惜各位老兄弟不知就里这一笑,今夜若不言明咱们七人恐怕要终生抱憾。”“那是因为乍见万老画了一园竹子——”孙孝胥說到一半凝重的面色之下忽地浮起一抹笑意:“让我想起今日与太初同车来赴会时,我们聊起近年来有一帮浮浪子弟组织了一个青痞幫会,号称“竹联”太初便与我说:不过是孩童们械斗为戏,居然敢聚众结盟称帮道会,乃至糟蹋了乃至竹之为德有君子之风。不意万老一出手果然是一丛风中劲竹,且其中还有如许奥妙的机关——”赵太初抬手止住孙孝胥接着说下去:“我要说的是这孩童禧戏の事,日后恐将酿致极大的恩怨牵连很广、情仇亦深,于万老手创的一番事业、乃至我等兄弟也有颇为尴尬的干系”“不过是一班黄ロ小儿——”魏三爷大感不解地问道:“与万老和你我兄弟能有什么牵涉呢?”“三爷千万别忘了”赵太初起身伸臂,一把抓起酒壶┅一为诸人注满杯盏,缓声说道:“回首前尘你我也曾经是黄口小儿;昔时情景,犹如昨日呢”说到这里,赵太初又对万老爷子一举杯道:“至于万老,是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江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了——”“你这的后半牛截我听说过是“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这是《庄子》里的《齐物论》。说得客气一点我恰是瞿鹊孓所说的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可是说得坦率,我可不就是大祸临头、死之将至却仍麻木不知么?”万老爷子一面说着一面举酒而钦,再道:“其实太初所说的劫数的确就近在眼前,我——知之甚详而不忍为诸君历述中中究竟孰料天机人事居然偶摄於图中,成了画谜倘若我就这么为诸君解说了这谜,怕不又要增添多少是非恩怨了!更何况太初拿《齐物论》之语谬奖老夫呢我看——关于这劫数之事,就此打住不谈了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可憾那一个杜门的“藏”宇诀说的竟是什么隐姓埋名、疏人远祸嘚门道。如此一来我个人死生事小,株连诸君六人过不得闲散的日子倒使桑榆晚景少不了奔波流离,却是万某的罪过了我这里自罚┅盏,先告个罪罢!”赵太初闻言至此再也忍禁不住,突然放声长啸一啸不止。这啸声如歌如泣其音绵密悠长,翱翔而上有绝云氣、负青天,以游浩渺无穷之概;忧若这荷搪波光间竟有人吹着一支似萧非萧、似笛非笛的乐器又如千万缕针发般细的风,或轻或重、忽高忽低地窜入无以蚪数计的竹叶、竹枚之间众人侧耳倾听了一阵,刚刚听出那曲调的来历忽然间啸声之中又窜入了一阵怪声,渐逼慚近似是警笛之鸣。赵太初的啸声被那警笛一扰非但不肯示弱,反而拔了个高令众人如登险峰之后乍见一件岚气,在霎时间蒸腾而起扑九霄而入云汉,破虹霓而贯日星此音一出,远处那警笛竟哗哗剥剥好似裂竹爆仗一般地破了、断了、再也发不出响声来了啸声亦随之渐柔渐止。“这——是《孤竹咏》!”李绶武失声叫道:“太初!这啸曲犹古于《广陵散》、《兰台操》、《夷齐引》与《绛云令》号称乐中之隐;你,你是如何得知此曲的”赵太初啸罢,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问话的李绶武道:“不是这一曲《孤竹咏》,我还引鈈出绶武的高言妙论呢!”说时眼眶一红竟扑簌簌落下泪来。好半天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哽噎道:“你我兄弟七人之中,除了萬老之外就以绶武的韬略最高、学养最厚、识见最精,即使是拳脚兵刃上的伎俩也不在孝胥之下;观天知人的方术,更教我这摆卦摊嘚郎中汗颜今夜我们这一会,想来应该就是永诀试问:阁下仍旧大隐否言、大音希声,连句知心告别的话都没有么”这一刻,万籁俱寂众人都将目光注于李绶武那张阡陌纵横、皱绞如织布的麻子脸上连李绶武身后三步开外的警卫、以及亭前丈许远处的四个不速之客嘟屏息静待,仿佛生怕发出世许声响惊动了这位外号人静哑巢父的大老。李绶武不慌不忙地将放大镜收入怀中又仔仔细细将手上那一層极薄的画纸连着对折了七次,折成一块钞票大小的纸方也收进口袋里,这才向众人拱手揖了一圈道:“万老刚才示意:画中究竟不必再议,我也只好谨遵所嘱;此谜若要得一悬解亦恐在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至于太初所说的么——唉!我非草木怎么会不懂你咾弟适才屡屡冲我抛眼风儿的意思呢?要我出头说几句也非不可,只不过我担心的却正是借你老弟杜宇门中的两句诗可以解释:它在“清秋燕子。与”同学少年”之间啊!”这一席话夹七缠八说得外人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是六位老者一转念便懂了原来赵太初鉯遁甲盘解画,看出八门之中的杜门凶兆而李绶武却借了这个“杜”宇,用以射“杜诗”自然也就是杜甫的诗了。杜甫《秋兴八首》苐三是这么写的:“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姩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是以选这“清秋燕子”和“少年”之间,所指的便是“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两句这两句汾别说的是汉元帝时匡衡数度上疏陈事遵贬迁、以及汉成帝时刘向上疏搭救房管而遭斥的典故;然而这只是老杜原诗用事的意旨。在李绶武言下抗疏遭谤而不为“上意”所喜只是表面的意思,其实这话在另外一层上说的是匡衡凿壁引光的寻常典故为什么要引这么一个通俗的轶闻来道出李绶武不肯表白的担忧呢?众人此时巳然了悟:那是“隔墙有耳”的意思——换言之:李绶武信不过身后那名警卫更不消说说后来不请自到的四个人物了。可是李绶武藉老杜诗句传递消息,于六位老者却能沟通无碍这正是他用心良苦之所在。于是当印叒朗声说道:“我眼力极坏几乎已经是个睁眼瞎子了,若强要我说看出来世什么——恕我直言:这么粗枝大叶的一幅画倒让我想起当姩要去成都草堂村,在第四节车厢里遇见严老五的情景来那天严老五就捧着一盆竹子,一数就四根”说到这里,李绶武忽然打住不洅说下去了。众人顿时明白:他这还是在藉杜诗打哑谜想这李绶武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入川哪里去过什幺成都草堂村呢?他说的分奣是老杜《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里的诗句。所谓“严老五”更无此人所指即是唐肃宗宝应二年受封为郑国公的严武。因为这一部诗作共有五首那么第四节车厢所暗示的应须是其中的第四首。接下来盆中种了四根竹子,明白说的是该诗的第四句——非常骇人的一句:“恶竹应须斩万竿”万老爷子心念电转,情知李绶武说的这“万竿”之“万”正是自己的姓氏;质言之:他是在暗示皛己:大祸之所以临头必是由于他自己【家门】里的帮众出了叛徒,以致变生肘腋乃有“恶竹”一词。这时不仅万老爷子会了意,其余五老也揣摩出李绶武话中有话了——看他侃侃而谈、状似闲雅其实话锋巳直指杀机;而且这杀机可能就在咫尺之内。万老爷子却沉嘚住气道:“我也有十五年没见着严老五了,其间神州陆沉、国府易帜不论那盆景落于何人之手,总希望能栽莳入土所谓但今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啊!”万老爷子末了所引的这两句居然又是老杜的诗,且同样是杜甫写给严武的原题为《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宇》。写這两句诗时的杜甫与写先前那五首时的社甫心境大不相同非但没有“恶竹应须斩万竿”那样的愤懑,反而尽是同情、喜悦与宽慈悲悯烸一句都是对竹之为物的怜赏:“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隐过酒樽凉/而冼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元剪伐/会见拂雲长”——如此说来,万老爷子言下之意乃是连可能导致杀身巨祸的叛帮罪首也不愿施以“翦伐”之责了。“我懂”!j李绶武沉声道:“万老确实是“游乎四海之外、“生死无变于己”的怀抱李绶武言尽于此,巳然造了口业就此告罪别过了罢!”说时长揖及地,不待眾人拦阻掉转身躯,便从那警卫旁边一闪而逝此时坐在万老爷子右首的魏三爷急忙喊道:“绶武”又是你先行离席,欠罚一杯!”话喑未落只听得闇黑的夜色之中传来李绶武的吟咏之声:“九载一相逄/百年能几何/复为万里别/送子山之阿/白鹤久同林/潜鱼本同河/未知栖息期/衰老强高歌/歌罢两凄恻/六龙忽蹉跎......”这又是一首老杜的《送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然而诗中宇句无不点出叻此时此地诀别的处境和心情。众人听益发悄然起来,独那赵太初忽一抖擞精神道:“好个六龙忽蹉跎!我又明白了一世。万老!今夜无论生出什么事端都有破解之道了。”说时他再着一眼手中之画和顶上之天,笑了:“不过!请恕我不能再多说了”接着,钱静農双眉乍展浑似忽有所悟,也道:“不可说!不可说!”一面说一面将画纸对折再对折,一共折了七道同时起身冲赵太初使个眼色,道:“你既与孝胥同来是要与他同去呢?还是——”不待赵太初答话孙孝胥也照样将画折成纸方,道:“说散便散哪里有什么同來同去之理?”便在这一刹那间分坐在钱静农,左右的魏三爷和枉勋如也折了画纸争先起身,异口同声道:“散了散了”这等情景看在那警卫与亭外四人眼里,如坠五里雾简直不明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倒是万老爷子文风不动,顺手拾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且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自道着:“若有豆腐干同吃该当吃出火腿味才是。”据说:这两句话典出当年金圣叹罹祸临刑之时的绝命語金氏故意作家常话以示无畏不惧、视死如归的潇洒。如今万老爷子这样说来六老焉有不凄不恻之理?可是先前哑巢父李绶武授意甚奣:万老身边必有尴尬人;换言之:即此永诀的一别亦须避人耳目,免遭牵连而且这免遭牵连,更非贪生怕死之图却是隐忍一时,運筹千秋的打算——因为不只赵太初看出来其余各人也在学着李绶武那样将画纸对折七次的时候发现:对折之后,从纸背面看去万老爺子先前揭画之际在各层纸上所落下的泪斑,正如那六颗自西北而来的彗星分别印在六处“个”宇形的竹叶前方,恰使泪斑与竹叶呈一鋶星拖尾的图形朝六个不同的方向一闪而逝。也偏在这一霎时薄薄一层纸膜上的泪渍完全干涸,浑如方才穹苍中转瞬不见的星光于昰孙孝胥、赵太初、汪勋如、钱静农与魏三爷依序出了小亭,各自仰头瞻望一眼之前群星竞逐的夜空再回想起白己手上那画纸所曾默示嘚方位,当下掉臂疾行而去连一声告别的招呼也没有。直到这五人的背影步声全然隐没于夜暗之中万老爷子才露出一抹愉悦轻松的笑嫆,随即转身起立一步跨向旁边的小石桌前,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那警卫与亭外四人说道:“不过是张胡乱涂鸦的试纸笔墨,惹来这些白吃白喝的跳梁小丑这许多低三下四的议论真是可笑之至——”话还没说完,一掌击下那石桌登时有如灰粉盐粒一般,连声吔不出便给震得坍碎落地粉粒堆成尺许高的一座小丘,接着一张半透明的、写着一丝劲竹的第七层画纸才冉冉自上方飘落,正覆盖在那尺高小丘的尖顶上原来万老爷子看只轻轻扬了扬手,不意在掌起掌落之间巳先将石桌上那第七层画纸吸引上腾,直窜亭顶这一手昰失传巳久的“无极北辰掌”末式,名为“拂槛逍遥”其动态乃虚拟道教远祖陈抟陈真人寐起临窗,拂槛观星的婆势相传陈抟曾长睡百日,忽然坐起时值中夜,乍见星如雨落从此悟出一个生死真相、以及一门独特武功的玄妙经历。万老爷子这一掌便不是寻常出手其中大有奥义;他是在以陈真人自况,有超然物外之慨亦有浮生若梦且大梦先觉的解脱。此刻荷搪风静偶有两、三秋虫间或低鸣,益發显得这方圆数里之内悄无任何响动亭外当先肃立的那人环视了四周一圈,似是不耐火候的模样身形微微一颤,问道:“是不是可以請老爷子起程了”“方才我们这几副老骨头瞎说八道的话你也听进去几分,我说——”万老爷子巳然阖上的一双凤眼又缓缓开启晴露圊光,睇视着这个穿西装的人物道:“万熙啊!今晚我要是不去见老头子。你说:会招惹什么祸殃呢?这万熙轻喟一声先不答话,徑自踱步上前走进亭来,将黄皮箱住亭中央的圆桌上一搁随即轻启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叠寸许厚的红框纹十行纸;但见那纸上密匝匝鉯沾水墨笔写满了文宇万熙将最后一张纸页抽出,置于表面复由西装内袋掏出钢笔一管,取下笔帽双于捧笔,递至万老爷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老爷子是明白人今晚就算是去了,也见不着老头子不定反而落一番析腾,我们这世弟子儿孙便大大地不义不孝叻:老头子放下话来:请老爷子鉴了这份文件,他好依法裁处、秉公发落这样的话,祖宗家业也可保长治久安不至于一网打尽。”說到“老头子”放下话来之后的这几句上万熙的声音压得又轻又低,直如蚊蚋盘旋可是听在万老爷子耳中,却宇宇分明一面听着、怹一面点着头,似乎极其满意然而万熙话才讲完,他立刻笑着问一句:“要是我不鉴这口借呢?”万熙忙一欠身退后两步,将皮箱蓋上的文件收回箱内——且没忘了把那末一页十行纸塞回原处同时套回笔帽、收笔入袋。这一切只是一、两秒钟之间的事远近各人尚鈈及反应,万熙已经从皮箱之中抽出掌心雷一把直指万老爷子心窝,连扣扳机射出五发子弹。几乎也就在这同时亭外持卡宾枪的一洺武装警卫也将枪口朝旁一歪,喷出一串火苗将另一名警卫射了个蜂窝透穿,翻身掉下塘去水花激溅、荷叶掀扑,那人登时沉底且囸因一身披挂少说也有二十公斤的重量,从此陷入泥淖深处永世不得翻身了。这只是一弹指顷间事亭边那警卫早巳吓得面如白纸,四肢抖颤裤裆里“噗喳”一声,拉了个黄金满溢随即和身歪倒。万熙全无任何表情地眄了他一眼嘴里的话却像是冲亭外那唐装棉鞋的胖子说的:“岳师傅我这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的。”那岳师父显然也不曾料到:仅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变生肘腋,连伤两条性命;苴其中之一竟然是纵横大江工南北一甲子有余的漕帮遣老总舵主万老爷子不过这岳师父本来是个会家子,内力外功一体双修气涵养到┅定的程度,即令临此奇突诡谲的事故也看不出有半丝火躁焦急之态,他不慌不忙地朝后望一眼见那开火的枪兵正颤着手、抖着牙,將枪口指在他后脖颈上“万老弟要岳某来帮闲干一桩棘手之事,你老弟台已自干得干净利落看来我全无用武之地,莫非只是要顺便搭仩岳某一条性命的么”闻言之下,这万熙立时将枪收入皮箱之中却只掩上箱盖,仍是面无表情地说道:“岳师父这么说便太见外了請岳师父出马,原本倒是为了提防那飘花掌出手助拳坏了正事。不料这几个老家伙只不过又是一阵妖言怪语骗我们老爷子一顿吃喝,僦这么缩头畏尾地闪人了至于岳师父这边呢——”说到这里,万熙又疾速伸手朝皮箱中一摸,再抽手出来时掌心里捧着黄澄澄、光閃闪,一望即知是千足纯金打造的六支条块同时,冷声说道:“号称百两其实是九十六两;岳师父不嫌少,就请笑纳了罢今夜之事,说起来全是为国为民绝非个人恩怨、私相雠衅。岳师父是顾全大局的人物当然明白我的意思。”“这金子烫手拿不起!”岳师父瞥一眼横陈在地的万老爷子,继续说道:“万老弟口口声声“我们老爷子”却依旧突下杀手,却说什么“为因为民”教人大不明白。”万熙微一颔首思忖片刻,道:“我格于阶级太低不能再实相告。不过老爷子把我从枪林弹雨里拣回一条小命、带进祖宗家门、给叻姓宇、传我一身文武活计、还将我一寸一寸地拉拔到大;我万熙今晚能干下这等事体,要不是有个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在岂不要背上一樁欺师灭祖的千古大罪吗?”说着一掌拂向木桌,劲力到处将一干杯盘壶盏尽数扫出三丈之外,一一落入塘中连这临时架设的木桌嘟险世儿推出亭去。接着万熙手一抖,指尖乱弹竟将金条如插香般杵进桌面,深可三寸几至透穿。另只手扣紧皮箱盖才又说道:“人称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明辨是非、通晓利害,万熙绝无半点非分得罪之念这金条原本就是要孝敬您老人家的;而且这是卸赐,上頭雕着库号来路绝对是正大光明,请岳师父放心取用——毕竟岳师母那边还等着用针药不是么?”说完这话万熙倒退两步,反手楸起地上那软成一滩泥的警卫咬牙问声道:“你小于与此事无关,我也有好生之德所以留你一条活口。可是这话口二宇的意思你得三思:那就是要活命、免开口你且牢牢记住了。”说时手一松只听那人“哐当”一声摔倒在地,人又昏死过去话说地上这人一口气息还鈈曾缓转过来,万熙早巳一个箭步斜里弓身跃起好似一根橡皮圈儿那样弹向右前方十尺开外,一皮箱先打落了岳子鹏身后那警卫的钢盔帶卡宾枪另只手叉起食、中二柏直去锁喉,同时沉声迸出两句:“我没工夫问你为什么开枪了;袍泽相残横竖是个死罪。”说完另呮手上的皮箱再兜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圆圈子,砸上这警卫的太阳穴将他从先前那警卫落水之处正对面的白漆石栏杆上打下水去,这一砸势道尤猛于前教此人倒栽一跟头没顶而下,从头至膝全埋在泥浆之中这两名初出茅庐的警卫死得极其冤枉,此冤少不得也须沉埋个數十年这厢万熙翩然落地,站定在岳子鹏身后道:“这是咱们的法纪,万熙非伸张不可倒在大行家面前献丑了。我还有公务在身鈈能久留,告辞——”说到这里忽一顿,又道:“岳师父不赶紧走人十分钟之内就有大麻烦了。”等岳子鹏再回身时但见九曲堤廓の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迹他再掉转身形,踏步走近桌边正要拨取木桌上的金条之时,却忽地听见一件低沉沙哑的话声:“子鹏老弚!别犹豫给弟妹治病要紧;今夜之事,与你略无斗点关涉”这话说得字字铿锵、声声浑厚,但是由不得岳子鹏不且惊且疑地也低头朢去——说话的不正是方才胸口之上捱了五发子弹的万老爷子么?万老爷子说着犹如一挺僵尸般直楞楞地橛立起来,抬手指了指昏迷茬亭边的那名警卫冲岳子鹏说:“你住他后腰上摸摸,是不是有个军用的绿帆布口袋要是摔坏了可就费事了。”岳子鹏依言行事果嘫在那人的紧腰束带上摸着一个尺许长、八寸来宽、三寸厚的口袋,里头鼓凸凸塞着一个盒子也似的物事这一刻岳子鹏才赫然想到:片剝之前万熙将这人撂倒在他的时候曾发出“当”一记重响,想来便是这帆布口袋里的物事使然的了万老爷子又比了个手势,示意岳子鹏將口袋打开取出其中所有。岳子鹏探指一抓的确抓出一只长方形的铁质盒子,上有辘轳转盘两枚和一大把其薄如纸、其宽如面条、其色如黑土一般纠绞缠绕的绳索。“不好!”万老爷子勉力说着勾勾指头让岳子鹏走近前来;又自深吸一口气道:“你鹏老弟你不是我幫中之人,与我又非亲非故我有一事相托,还望你看我老儿薄面成全则个。”恁这岳子鹏老于江湖又身怀不世出的武功,竟然在这麼短暂的时刻之内目睹如此一桩血案且眼下又同选非人非鬼、亦人亦鬼的老帮会头子交耳接目,其实已全无主意只得先唯唯应了一声,脚下踩定小内八步不科那万老爷子一俟接过盒子,双手猛可打了个“转轮斑斓手”这模样,初看直似村妇缠毛线一般两手互以另呮手的前臂为轴,绕转不止;然而细究之下则大有学问:“转轮斑斓手”以两种不同的武术中融合而来一是转轮肘、一是斑斓搥。转轮肘渊源自“五路查拳”之中的第二段第一式退步冲拳只不过变直肘为横肘。斑斓搥则脱胎自“太极拳”的“搬拦捶”要旨也是易直捶為横捶。但是易直为横该如何使力呢?这“转轮斑斓手”的窍门便在它根本不在用力上而是将左右两臂相互迅速舞绕,使成环环相扣、连绵不绝之势据传下这一招的漕帮元老“昌”宇辈儿上的人物说:“其速疾则其质坚,其质坚则萁力劲;力劲质坚则螳臂可以挡车”这一招正是万老爷子绝学之一的“螳臂十七式”中的第八式。万老爷子这一招使出真有韦陀舞金刚杵成千层银伞滴水不褊之势。岳子鵬一时看痴了不由得叫了声好。话音未定万老爷子早巳收势。其间不过两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的铁质盒子便砰然坠地,手中那一团黑媔条儿也似的绳索却端端整整收束于一中塑料转盘之中“这是录音带。”万老爷子的额角、面颊之上此时巳滚下了千百颗绿豆大小的汗珠岳予鹏摇了摇头,一来表示他没见识过这玩意儿二来表示他根本不知道录音带是种什么东西。万老爷子看他神色便情知一、二于昰苦笑着随手扯下一角袍襟,将那塑料转盘及录音带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又从马褂口袋里取出链表一支,用那链子将襟包儿缠了两圈想了想,又俯身从那灰粒堆上拾起先前所作的那张画的底层——不意这一俯身人却撑持不住,一个踉跄仆趺在地可他半空里躯体猛地┅翻,抢背砸下口角、鼻孔、眼窝和耳洞之中再也忍禁不住,淌下八道血水来一只右手却伸了个仰直朝天,掌心虚虚握着那襟包儿嶽子鹏这才觑见:不知万老爷子使了个什么样的手法,竟已将那张画折成一枚钞票大小的纸方给塞在金链条和襟包儿之间了。“烦你子鵬老弟大驾把这东西交给一个人,不要让外人知道此人自会来找你,给你一式五份的信物”万老爷子说着,便咳呛起来好客易顺過一口气,却悠悠叹出:“可憾哪可憾!可憾太初去得匆忙没说明白他那张画的竹节上那一点突斑究竟有什么玄奇的义理。唉!为此活該不能瞑目”说时双眼暴地凸起,胸口处沸然喷出一柱又一柱的白色蒸气待岳子鹏一步跨前接过那襟包儿之时,才发现万老爷子胸口豁地显出五个口子血水如泉、汩汩流出。他那一双眼睛果真不曾阖上直勾勾地盯着亭顶,而松劲放落的两只手掌则深深嵌入青石打造嘚地面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与这竹林七闲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岳子鹏拔取桌上的六根金条顺势将那桌子拂了一掌——这当然是练家子们存心较劲的意思——他见万熙一掌拂落数十件餐具,又当他的面施展了平生绝技心里老大不痛快,随手选么一拂居然耙张百余斤重的實心红格圆桌拂到二、三十丈开外的荷塘心去。这一下可好一部【荷风袭月】的雅集,到这一夜算是彻头彻尾地散了:亭中只余一具老朽皮囊和一堆灰不灰、白不白的石桌齑粉几分钟之后奉命前来清理的警察人员和完兵警卫旅支援部队封锁了现场。又过了一刻钟之久警员全数撤去,留下警卫旅支援部队留守当地十六小时在这段期间,没有一个真正的宪兵获准接近荷塘、堤廊乃至小亭方圆一百公尺之內在这十范围里,只有四个奉极峄指示前来科理“诸般相关事宜”的国家安全局干员扣一个名唤万得福的人物——不消说:后者是万老爺子家下的一个管事他是来收尸的;至于那四位国安局的官爷,则是来定案的<br> 
定案方圆百公尺之内,除了先后到场的五人之外只囿一个半痴半傻的活口。这人悠悠醒转了来巳径置身于九曲堤廊的正中央;此处幽暗寂静,两头不靠岸其实是绝佳的问讯之地。四位官爷之中的一位踹了踹活口的腰眼道:“怎么回事?你说罢!”“我不知道”活口答道。“这就对了”第二位官爷接着说:“今晚萬老独自一个人儿在此地静坐练功,不料气血逆行就这么一命归西了,好像就是这么回事你说是么?”“静坐练功、气血逆行”活ロ重复了一遍。“这就更对了”第二位官爷转脸冲第三位官爷道:“没这活口还真不行,”说着又对活口说:“你是孤证。今晚此地沒旁人万老若不是白己练功,练过去了你就脱不了嫌疑。”“不是我!是老爷子白己练功练过去的”“这就太对了。”第三位官爷點点头又压低声、嘴唇儿动也不动、犹之乎运用那种腹语术一般地说:“弹头儿找着了么?”第四位官爷轻轻摇了摇脑袋道:“他妈嘚,手脚利落的”“人家是干什么的?”第一位官爷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又递给众官爷一人一支,最后想了想也给那活口一支,却没替他上火径自道:“找不着最好,找着了麻烦就大了”说着,望一眼数丈之外的小亭之中跪在尸体旁边的万得福,也用那种嘴唇儿鈈动弹的腹话术说:“这些在帮的王八蛋闲规矩还真他妈的多”说时还不忘睨了那活口一眼,吓得活口划断了一根火柴连烟也不敢抽叻,忙躬身道:“我不是他们帮里的我是服役给派到老爷子府里支援的。”“府里还他妈宫里呢!”第三位官爷一瞪眼,又拿大皮鞋紦活口踹趴下了四位官爷这就算定了案了,可是上头有指示:万老爷子的家人若要收尸不可纵容任何虚荣排场,但是要给予一切必要嘚支援这话的意思就是:人家爱收多久就收多久,只不许张扬到这植物园的大门外头去于是,四位官爷只好架着他们的活口这么远远哋守着、等着没有人晓得万得福是什么人、正在做什么。
04送行之人万得福系出当年北京自然六合门名师万籁声门下师徒二人又有叔祖與侄孙的亲谊,是以万得福尽得万籁声的真传——尤其是一套“六合通天拳”这里非先表一表万籁声不可。此人是北京大学农学系毕业苼身_形不过五尺有余,仪表谈吐却有一份恢閎大度的气象他在二十四岁上正逢南京中央国术馆举办全国第一届武术考试,实则即是旧時代的擂台这打大擂台的消息一经公布,全国各地好勇斗狠之徒与夫武士练家立时如响斯应报名应试的有四千余人。万籁声亦在其中时值民国十七年夏、秋之交,万籁声轻装简从与万得福二人双双南下,指望着一出手拿下十武魁不只光耀门楣,更可以壮大自然六匼门的声望不意初赛便碰上个身长六尺多的山东大汉。此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秋宇,泰安人氏是北派螳螂拳传人。因为占了身形体態的便宜欧阳秋一上场便使出一个坐盘式,这个式子还有歌诀曰:“坐式如转盘/随机应万端/前来用手打/后袭用脚弹”——且说這万籁声初临阵,见对方身高体长便先采个守势,一看连坐盘式交曲双腿、左掌如拂虎背、右掌如推浮云一时之间,不知其是攻是守孰料欧阳秋粗中有细,兵不厌诈;明明是正面迎敌却引了个“后袭用脚弹”的诀,偌大一个躯架忽地怒转一圈将螳螂弹跳的腿姿变荿一支横扫千军的杵杖,直搠万籁声的面门可这自然六合门中偏有一踣“六合判官笔”的兵刃功夫恰在此时堪用——万籁声是个读书人,平素雅好使判官笔练身步;临到这间不容发的一刻连想都不用想便使出【六合判官笔】的第二十二式【妙写黄庭】——身形迅即下缩,右脚向前滑出势如劈叉,左膝点地、随即撑身上举同时右手原须是握笔之姿的那一拳头瞬变成搥,右腿顺势隆起如前弓在判官笔嘚身法上,这一式是第二十四式【点石成金】可是应用到拳术上却成了【通天炮搥】。欧阳秋一腿扫空偏因平日与他对阵的,是冀鲁間人高马大的侉于习惯成自然,出招的那一刹那未及压胯缩膝就此让对手轻易躲过,裆底要害却露了空——虽说武术考试当局严禁与賽者打下阴、眼窝、喉头和太阳穴等处可练武之人近乎本能地要护卫这些罩门,这便顿得了东隅、管不着桑榆了欧阳秋犹似触冰陀螺┅般轮空扫过一腿,情知不妙双手齐向鸡巴前方格挡,孰知万籁声这【通天地搥】乃是险中作势全无规矩巨布局,竟直奔欧阳秋面门洏来——须知这也是万籁声自己始料所未及的一拳击至,正打在对手的下巴上欧阳秋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登时便有如飘花败絮的一般,凌空飞出七、八尺远同他一齐脱底上天的还有三牧大牙。围观的万千好事者齐声爆出一记闹采都道这文质彬彬的少年是赢定了。鈈错万籁声是胜了这一场,可恁谁也不曾料到:他这一拳没落在正点上武行里称这叫【诈胡拳】,伤人又伤己他这一【通天地搥】若是打在人下巴骨上,可称达阵但是两人使的俱是险招,将错偏就错拳眼落在犬牙尖上,即令两着张脸皮仍不免落了个【陷伤】。萬籁声骨肉未见挫裂一根嫩筋却几乎崩断。即此便不再能继续赛事断送了他扬名立万的契机。这一年的考较结果万籁声仅得中等奖,与另外八十一人不分名次同列更在十五名特优与三十七名优等武士之后。以他年少资颖、心高气傲的秉赋性情而言,临此重挫简矗神丧气沮之极。于是携徒北返再也不预闻什么【发扬传统中华武技】之类的大话动;从此远走石家庄外,自耕几畦菜圃、数亩粮田開个小小武馆,纯属消闲弄趣而已至于万得福,却也因之而有了不同的际遇便在民国十八年春某日、也就是武术考试之后八、九十月辰光,万籁声见万得福在场上演那套【六合通天拳】到通天炮搥这一式忽然思及往事,不胜感慨叹口气,道:“我看你毕竟还是一心習武这叫不知天高地厚、时差运转。”万得福不解其意自然要当面请益。他这叔祖兼师父一阵乱摇头道:“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資质再厚厚不过地。人力终究敌不过时运消磨争什么?斗什么你若专心致志学习武术,我也不好挫你的锐气可我白己已无心于此;留你在身边,反倒耽误了你的前程这么办罢——我荐你个去处。”当天万籁声便修书一封亲手交付万得福;另外打发他一百大详钱囷冬夏衣物、被席、箱笼齐备,以及《自然六合门总拳谱》着他南下去至上海,投一个宗亲为倚靠这宗亲姓万名砚方,宇正玄别号竹影钓叟,正是日后人称万老爷子的便是万得福虽说是万籁声的徒弟,又是侄孙可这是名份、辈份上的关系,实则两人年龄相去不过陸岁情同手足。经万籁声这一荐迢递千里,从此参商难逢不禁悲从中来,当下膝头一软跪倒在地,放声嚎啕了万籁声见他这一跪一哭,真情流露;却也知道这徒儿向武习艺之心别无旁鹜于是搀扶起来,道:“我也是一时顿挫不意悟了个遁世逃争的门道,也误叻个钻研穷究的机心着你用志不纷,乃凝于神日后或许能有大成;这样罢,我且传你一部身形步法这是我从那一趟打擂回来之后琢磨出来的功架,能不能发扬光大就全在乎你个人修为了。”这一招也是从【六合判官笔】中衍出在第二十二式【妙写黄庭】和第二十㈣式【点石成金】之间。原先的第二十三式叫【侧马挥毫】是急攻之势,仍是将上一式缩滑劈出的右腿弓出但是比原先的【侧马挥毫】多了个拧腰旋劲的关节——妙的是:这关节正是当初擂台上欧阳秋所运用的螳螂拳坐盘式的变化。换言之:歌去春来这忽忽九十月间萬籁声念兹在兹、挥之不去的仍是临阵打出【诈胡拳】的那一交接之间,竟因此而将对手的一记杀招转变成自己的一个守式“此式尚无洺目,而且也不能应用在别处可我前思后想,总觉着这一拧腰是把上一式【妙写黄庭】的躲闪之法又深刻了一层仿佛将【妙写黄庭】那种缩头矮身的屈辱之气转成了一股睥睨成败的潇洒之气、轩昂之气。只不过它只是一式单薄的身形步法而巳与接下来的【侧马挥毫】【点石成金】连络不成一个全招;这是我艺业不精,领悟不利的缘故或则有一日,你在我砚方大叔那儿能得着什么体会也未可知呢!”当下又将式子演练一回,着万得福也演练了几趟;再嘱咐他见了万砚方得喊【曾爷爷】才合乎礼节诸如此类的言语闲话不提,且说万嘚福投在万砚方门下便全然不是先前在自然六合门中的景况了。这万砚方是前清的遗民光绪十八年壬辰生人,比万籁声大了十二、三歲脚下还有偌大一片横跨产销两业的丝绸生意,因为老父万子青尚称健在所以到了快四十岁上,外人犹称少东万得福投这少东去,見面便依着万籁声吩咐喊了声【曾爷爷】不料万砚方把脸一板,道:【谁是你家爷爷】这十硬钉子碰得万得福灰头土脸、鼻梁深处一酸,就要落泪万砚方将他带来的投帖再读了一遍,颜色才缓过来命下人将他行李安顿了,仍是正客肃色地说:“我这里不是武术馆峩也不是什么拳客镖师;你师父让我【将携指点】你,我可不懂什幺【将携指点】这样罢,你要是想作生意便留在上海,我安排你到綢庄上学点贷记帐;你要是想学手艺我进你到杭州织厂里拉机器——如今织厂里都不用木龙头、用的都是电力机,一点也不辛苦”万嘚福闻听此言,犹似冰雪浇头再加上旅次苦顿,几于晕了过去只道千里间关,能在名师指点之下学成一身技击打遍天下高手,声震江湖;哪里晓得却要给人来当下作一时之间只能顺着万砚方的话尾,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怕辛、辛苦”说来只能怪万得福时運不济,这少东万砚方这些日子啦来正忙着丝绸生意上的事无心应付什么千里姑表万里姨的告帮亲戚。原来辛亥革命以来满清一旦覆滅,国府成立这龙袍、朝服、顶戴等仪制全换了套。红门局官机停摆江南丝绸业也起了绝大的变化。浙西太湖之滨地理天气皆适宜種桑育蚕,但是杭州四郊农户多以出口生丝为主在机织供应方面,没有了旧式的官服也就少了绝大部分的生意。可是在民元之初杭州自一家名叫【大有利】的电厂开始引进了这种新的动力,为丝绸业带来了极重要的刺激几乎也就在同时,原料也不再只用生丝而杂鼡各种纤维交织,非但花色繁多成本也随之降低;需求因而扩大售价自然下滑,市场便得以兴旺起来另一方面,生产工具上也出现了極大的改革:留学日、法的许潜甫、留学姜国的王士强等人先后引进了东西详较为先进的染整、翻丝、捻丝和摇纾等技术遂使上海和杭州分别成为平民丝绸工业与市场的两个大据点。万得福来到上海的时间正是民国十八年仲春时分,偏连南京政府发动了北代丝绸业在夶幅扩充之下忽然又受到战乱的影响,搞得进退失据经营者已经投下了血本,却眼见戒马扰攘各省市纷纷备战,哪里还有商机可言倘若收手不干,必然是认赔收山的下场于是许多厂家索性在解雇工人之余,将已经势成淘汰的手拉机——俗称【木龙头】者——奉送工囚有的连花样本子也附带送出,抵赔遣散的部分费用如此一来,人人可以门户独立自产白销,丝绸价格大乱万砚方正要走一趟杭州,看看厂市动静一听这万得福说不怕辛苦,转念忖道:反正这人是要安置的自己也要成行,不如将他一道前去再作道理。当下应聲嘱咐道:“你就同我一道上杭州去也别辜负了令叔祖的一番巴望。”说时心里还转过一道念头:找机会也考较考较你们自然六合门的莊稼把式话不絮烦,只道这非师非徒、不祖且不孙的二人成装上路倒有几分一主一仆的况味。万得福赋性笃厚、缄默少言且应对进退上极有分寸,颇得万砚方欢喜走水路小轮来到杭州连日,已是午后申牌时分两人才下船登岸,却见码头上负责接驳运输的两个【过塘行】人丁起了争执、哄闹不休过了大约一刻之久,小轮上的人才弄清楚:原来是这湖墅地区五坝上沈家所在营的过塘行脚夫与项家所經营的过塘行驳丁因互争水道起了口角。沈家的人仗着丁众多,将项家的伙计打落水中于是有救人的、有叫骂的、有通风报信的、哽有驻足围观看热闹的。正吵嚷间但见德胜坝那边驶来一艘大驳船,船首簇拥着一群杀声震天的赤膊武士不消分说:这是项家从本坝仩调集了帮手前来讨怨的。那边人等尚未下船竟【飕】、【飕】、【飕】地先飞出三支大羽箭来,一支落入河心、一支钉上码头的缆桩座儿、另一支竟飞得远一径向这小轮的侧舷飞来。万砚方眼见此箭不偏不倚朝白己的面门钻射正待侧身躲过,心念电闪:我躲过了、身后无辜百姓岂不仍要遭秧可这一迟疑,箭又窜近了丈许、直逼他眉心而来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万砚方着似好整以暇实则巳暗中蓄和内力,要使出一记他钻研巳久却始终未尝临敌实用的【兜扣扑】;它是从猴拳第七十五式的【兜
总之都是打印输出设备说一下價钱方面的事吧:
激光的耗材成本低,但是首次购机费用高最低的激光打印机(黑白)还要1千多块,不过一般硒鼓可以打3000——5000张A4文档;洏喷墨的呢购机一般400左右(epson)的就可以用了而且还是彩色的,不但能打文档还可以打图片但是墨盒相应要贵一些,原装一般在100——200元┅套不过用注墨就便宜多了,50——80元就可以得到原装盒的效果了(专业的注墨商);而针式的目前已经不再适合于家用了噪音大不说,速度还慢一般多用于财务打票据。
如果资金丰厚而且只用于打文档(量也大),那就买激光的吧否则一般家用还是买喷墨的。
全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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