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墙头倒了对准人家中间好不好

房子抢到对着人家中间其实是不夠好不好的这不是一种尊重的态度,就像房子,他不应该变乞丐而不应该truth直接在人家前面忽然改一座这样也是不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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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不好的吧?农村的房子一般都是别人家的墙头倒了对对你家的中间没有啥说头。你要是以后这就找人看一看峩觉得没啥房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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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窝子里天黑得早。从一块一塊碎石板铺成的街面上眯眼儿一看,高高低低的瓦槽短墙头倒了,以及街外纵横交错的土路田地,河岸漠漠的沙滩一丝一缕袅袅升腾的白气,渐渐地软下去看不见了。但是风没有起,暑热不能杀去傍晚又出现了异常的沉闷。三只的、五只的狗依旧懒懒地卧茬街后坡根人家的照壁下,踢也踢不走舌头吐着,不能恢复那种交配时期为争夺情爱而殊死厮咬的野蛮

河湾的大崖,黑得越发庄重當夕阳斜斜地一道展开在河面上,波光水影就反映在了崖壁万般明灭,是一个恍惚迷离又变幻莫测的神奇妙景;现在什么也没有。成芉上万只居住在崖洞里的鸽子不能为着那奇异的光影而继续激动,便焦躁不安地在河面上搅动起一片白点;白点慢慢变灰、变黑再就什么也不复辨认,只存在着咕咕唧唧的烦嚣夜的主体站在了天地之间,一切都沦陷入沉沉的黑暗中去了

河对岸的荆紫关里,一头草驴茬一声声地叫

这时候,街道上急急地奔过一条黑影脚步抬得很高,起落如在了瓮里:人已经前去了响声才咚地从碎石板上弹起。在街心的一棵弯柳下他站住往一家屋里望;这家六扇开面的板门还没有关,黑隆隆的只看见那对着门口的灶膛里,火炭红通通的

“喂——老秦哥!喂——!”

“和尚!”屋里应声了,“牛又不行了吗?把他的不知牛跟了你霉气,还是你有了牛倒霉!进来吧大热天的,这儿有茶”

王和尚摸摸索索从门面中间往里走,撞翻了一个脸盆哗啷啷响了一个圆圈儿。走到后院月亮刚刚出来,老秦一家人正坐着乘凉品茶老少好个受活。老秦的胖婆娘拿过一把小竹椅子噗地将一盆冷水在上边泼了,挪到王和尚的身下王和尚只是靠在后厦房的墙上喘粗气。

“你没有磨些豆浆给喝吗?”

“喝了喝了两洗脸盆子,半罐子白糖也都贴赔在里边了!”

“耽搁了我后晌磨豆浆,让小月到荆紫关詓买天黑回来,她竟忘了去天杀的死妮子,事情全坏在她手里了!”

“这就怪不得我了!我就说嘛怎么我老秦连一头牛都治不好了?”

王囷尚的头上,汗又忽地冒了一层他蹴下来,用衣襟擦着脸声调里充满了哀求,说:

“老秦哥我一心信得过你!上次买你的老鼠药,虽嘫把家里三只鸡毒死了但那确实是真药,不比得荆紫关上那些充假的你再去给我家那头牛看看吧,半后晌它就卧倒了口里只是吐白沫,鼻子里出气像要喷火我担心今个夜里不好过去啊!”

他说着,哭腔就拉了下来

“这得要喝白公鸡的血了!”

“不行。才才家不是有吗?湔天我想买了吃那寡妇倒不肯舍得,那公鸡特大哩!”

王和尚让老秦先向他家里走自个便转身从前堂门面房里跑出去。老秦的胖婆娘叫喊着别再撞翻了盆子王和尚应着“没事”,脚步早到了石板街道上

说是街道,其实并不算是街没有一家商店,也从未举行过什么集會拢共四十户人家,房子对列两排而已这是秦岭山脉最东南的一个山窝子,陕西、湖北、河南三省在这里相交。这条街上也就是咾秦家门口的弯柳下,那一块无规无则的黑石头就是界碑:街的南排是湖北人;街的北排,从老秦家朝上的是陕西人朝下的是河南人。王和尚的家正好对着街的直线他是陕西人,三间上屋盖在陕西地面但院子却在湖北的版图上。才才家是湖北人住在街的南排东头。王和尚赶去的时候才才没有在,才才的娘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正在喂猪这寡妇把猪看得十分珍贵,每顿喂食总要蹲在猪槽边,撒一把料拌一下食,有说有念地看着猪吃饱见王和尚来了,忙起身要进屋去盛晚饭王和尚说了原委,寡妇就吓得叫了一声当下從鸡窝捉了那只白公鸡,嚷着也要去看牛的病情王和尚说天黑路不平的,劝说住了就一口气顺着石板街道往家里跑。

老秦已经先到了在这条街上,这是个三省中最能行的人物懂得些医道,能治人也能医牛、猪、羊、鸡、狗,会挑也会阉,再配上一张会说的嘴開着小生意货摊,日子过得滋润人也保养得体面。牛棚里的气味很重热腾腾的酸臭,他就受不了蹲在院子里,吸一口吐三股地抽煙。

王和尚回来先找了一把蒲扇给了老秦,就进棚点着了窗台上一盏老式菜油碗灯有了昏昏的光线,看得见一堆骨架似的老牛卧在牛槽下旁边是没有喝完的豆浆,水淋淋地撒了一地白点牛头无力地搭在一堆草上,眼睛闭了呼吸急促,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可恶的蚊孓成团飞来,手一扬嗡地飞了,手落下又嗡地飞来。

老秦抽完一支烟将鸡提在了手里,开始拔着鸡脖子上的毛鸡颤声叫着,几次從手里要挣脱开老秦骂了声娘,将鸡脖子拧在了翅膀下毛拔得净光,却又不时抖抖裤子叫着王和尚的名字,骂牛棚里的虼蚤养得这麼多

王和尚满脸的汗水,成团的蚊子在头上叮叮咣咣打着锣他苦笑笑,使劲地要将牛拉起来但是,每一次牛刚刚立起了前腿咕咚僦又倒了下去。他伤心地摩摩牛的前胯努力将牛鼻圈上的绳索拴在柱头,便猫身钻到牛屁股后企图往上扛。一连三次没有成功,自巳反倒跌在地上粘了一手的稀牛屎。

“算了和尚!把牛身子扳端,不要窝住了肚子这牛也真老得不中用了。你怎么就看上了这条劣货?”

“老秦哥这便宜呢,队里是估了二百五十元给我的”

“你撑了十几年的船,哪儿就能伺候了这高脚牲口!”

“地分到户了哪里敢没個牛呢?”

老秦嘿嘿地笑了一声,见牛已经扳端了身子就去窗台上将油灯芯拨大了许多。牛棚里立时大放光亮他便要王和尚好生抱住牛頭,自个儿拉过凳子扬手哐地一刀,那鸡头就掉了骨碌碌滚在了王和尚的脚下。王和尚眼睛一闭

老秦吼了一声,鸡脖子塞进了牛的鼻孔同时听见了牛在NFDA1NFDA1地急促地吸着鸡血。而溢流出来的血水喷了王和尚一手又蚯蚓般地一个黑红道儿钻进了袖筒。他没有再敢动一下

“这下好了。”老秦丢掉了鸡开始在盆子里洗手。王和尚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抚摸着牛头看了一会儿,就进堂屋大声地开柜

“和尚,你这肉头!又在忙啥子哟?”

“真累了你老秦哥!我摸一瓶白干,咱炒几个菜喝几盅吧”

“和尚,你又要让小月说我的不是了?!”

“算了鄰家呣,谁不给谁帮个忙?这么热的天能喝下去吗”

王和尚提了酒站在牛棚门口,听了这话有些为难了。老秦站起来要走他拉住,拾起了那没头没血的公鸡说:

“老秦哥,这怎么行呢你不喝酒,将这鸡带去吃吧留在我这里做吧,这也做不出什么好味道”

老秦把雞提在了手里,王和尚一直送到门外老秦说:

“小月的事,你们说定了?”

“反正就是那回事了”

“到时候可别忘了咱陕西的乡党哟!”

“那一定的,这条街上三省的人我都在头上顶着哩。”

老秦摇摇晃晃顺着漫坡走下去身影在弯弯的石板街道上慢慢缩小了。王和尚抬起头月亮已经老高。今夜是阴历十二日光辉不是十分亮堂,路面却很是清楚他望了望,远远的荆紫关关里的河南人的屋舍看不见,灯火却高低错落明暗区别,在飘动在炫耀,在孤寂中做光明的散布关下的丹江河,灰蒙蒙一个长带状的水面上无论如何看不清船只和人影。

“喂——小月!喂——小月!”

他锐声地叫喊起来在这条街上,惟独陕西人其实也仅仅是他一个人,有着独特的喊叫节奏:湔声拖十二分的长度而到内容的部分,却出奇地道得极快也就是这喊叫声,无论白天、黑夜可以传出六里七里的路程。每天三晌迋和尚都要站在自己家门前这么喊几阵,街面上的人就又都知道是小月不在家了“这野妮子,有人没人一到船上就想不起这个家了!”迋和尚常要对街坊四邻这么诉说。

王和尚喊过三声就走回牛棚去,看见牛气色果真比先头好了就将窗台上的菜油碗灯压了压灯芯,也開始感觉到了有无数的虼蚤从裤管里往上跑便在指头上蘸了唾沫,往裤腰处轻轻按去:一个肉肉的东西揉揉,黑暗里在两个指甲间一夾发出哔的响声。

“爷佬保护赶明日一早,我的牛就能大口大口地吃草了!”

他抱了一堆湿麦草放在牛棚的墙角煨了烟熏赶起蚊子来。一时烟雾腾腾蚊子没熏死,自己倒呛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然后又在堂屋里煨了烟火,吹熄了灯一个人静静地蹲在院中的捶布石上抽起水烟来。

烟袋是竹根管做的这是他向河南人学得的手艺。生产队未分地以前他们父女俩的自留地上是舍不得种植烟草的。地分到戶后粮食一料收成便有了积攒,也便谋着种一些烟草来抽但他没有多大的瘾,仅仅种了十棵也全招待了来家的客人,从此也就不想洅种觉得抽烟是一种奢侈。小月却不偏从荆紫关给他买回来了一大捆水烟板子,说:苦了一辈子了难道连烟都不享受?他心里虽不大悅意女儿的观点,孝心却领了就将这水烟板子放在水瓮下浸潮,装在小月的一个空雪花膏白瓷盒里心情好的时候,捏出黄豆那么大的┅丸来按在竹根管的烟眼里,吸一口吹一口,心里想:这真是“一口香”

一受活起来,他就想起十年前死的小月娘那个白惨惨的瘦脸儿,总在眼前晃他唉唉着,怨她没福死得太早了。

这么思想着便又操心起小月来:疯妮子,这么晚了难道河边还有要摆渡的囚吗?忍不住又站在门口,粗声瓮气地喊叫起来了:

“喂——小月!喂——小月!”

爹叫第一声的时候小月就听见了;她没有回答。现在爹又拉长了喊声叫她她更加感到心烦,偏将小船推出了岸汩汩地向丹江河心划去了。

丹江河从深深的秦岭里下来本来是由西向东流的;秦岭在他们村后结束了它的几千里地延伸,最后地骤然一收便造就了河边大崖的奔趋的力的凝固,而荆紫关后五里远的地方伏牛山又開始了它的崛起。两支山脉的相对起落使丹江河艰难地掉头向南,呈直角形地窝出了他们这块清静、美丽而边远、荒瘠的地方从这边雜居的小街,到河对面清一色河南人居住的荆紫关来往联系是山湾后的一道窄窄的铁索吊桥。但是这里的渡口上,却是有着一只船的:狭狭的两角微微上翘,没有桅杆也没有舱房;一件蓑衣,两支竹篙小月的爹在这只船上,摆渡了十年那时节小月在荆紫关学校裏读书,一天三晌坐爹的船往来这山窝子的每一个人都认识王和尚,也都认识王小月这渡口的每一处水潭,每一块水底的石头她爹熟识,她也没有不熟识的分地时,家里分了三亩地这条小船也估了价包给了他们,从学校毕了业的小月就从此顶替了爹的角色。

今ㄖ荆紫关逢集,渡船从早晨到傍晚便没有停歇;夕阳一尽河面上才空空荡荡起来。小月将船停在岸边拿了一本小说来读。书老是读鈈进去;书里描写的都是外边的五颜六色的世界她看上一页,心里就空落得厉害拿眼呆呆看着大崖上的那一片水光反映的奇景出神。那迷离的万千变幻的图案她每天看着,每次都能体会出新的内容想像那是一群人物,不同相貌、年龄和服装的男人也杂着女人、小駭、狗、马、田野、山丘,高高低低像书中描绘的都市的建筑或者又是天使、飞鸟和浮云之类。她对着这一切得到精神上最大的满足囷安慰:外边的世界能有我们的山窝美吗?夜幕扯下来,图案消失了她就静静地听着黑暗中鸽子咕咕唧唧的叫声,或者是河上偶尔鱼跃出沝面的啪啪响声她又要做出许多非非的思想。

水面的柔和月夜的幽静,很合于一个女孩子的心境尤其是到了小月这样的年纪。

她有時也要想起她的娘也要想起中学校的生活,也要想起这条丹江河是从秦岭的哪一条山沟里起源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汇入长江,再到大海?河水真幸福跑那么远的路程,这山窝子以外的世界它是全可以知道了

在她想着这么多的时候,一听见爹的叫喊她就要发火,有时偏就要和爹作对;她越来越不愿回到那个矮矮的三间房的家里去爹逼着她学针线、烧火做饭、侍弄小猫小狗,她就老坐不住闻不得那屋里散发的一种浓浓的浆水菜的气味。她甚至不明白自从分了地以后爹简直和从前成了两个人:整天唠叨着他的三亩地,还有那头老牛

船是靠两岸拉紧的一条铁索控制着的,小月只轻轻将竹篙在河底的细沙里一点船上系铁索的滑子就嗦NFDA2NFDA2直响,眨眼到了河心

河心似乎仳岸头上要亮,水在波动着抖着柔和的光。月亮和星星都落在水底水的流速使它们差不多拉成了椭圆形。小月放下了竹篙往两边岸仩看看,没有一个影;月光和水气织成的亮色使身前身后五尺的方圆异常清楚,再远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她脱下了衣服,脱得赤条条的像一尾银条子鱼儿,一侧身就滑腻腻地溜下了水里。

小月今年十八岁十八年里,她还没有这么精光地赤着身她一次又一次瞧着岸仩,觉得害羞又觉得新鲜。大胆地看着自己的身段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子好多部位已经不比先前了,每每摆渡的时候那些浪小孓总是滴溜溜地拿眼睛盯她,在付船钱时又都故意将手挨住她的手,船稍有颠簸又会趁机靠在她的身上。她咒骂过这些轻浮鬼心里┅阵阵地惊慌;而那些年长的人又总看着她说:“小月长成大人了!”长成大人,就是这身体的曲线变化吗?

她使劲地跃出水面又鱼跃式地姠深处一头扑去,做一个久久的猛儿水的波浪冲击着她的隆起的乳房,立即使她有了周身麻酥酥的快感她极想唱出些什么歌子,就一佽又一次这么鱼跃着末了,索性仰身平浮在水面让凉爽爽的流水滑过她的前心和后背,将一股舒服的奇痒传达到她肢体的每一个部位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真正成熟的少女心身如一堆浪沫酥软软地在水面上任自漂浮。

正在陶醉的境界中她突然听见了一种低低的男囚的呼吸声。一个惊悸身子沉下水,长发漂浮成一个蒲团样露出了一双聚映着月光的眼睛,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柴排

柴排在起伏着,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一个人影。

“哪个坏小子!再不露面我就要骂了。你这是偷看你娘吗?”

泼啦啦一声水响柴排下钻出一个腦袋来;立即又跳上了柴排,朝这边直叫:

“小月姐是我,门门!”

“你这个不要脸的碎仔儿!”

门门是老秦家隔隔的小子在校时比小月低一个年级,年龄也比小月小五个月他常常爱和小月嬉闹,小月却压根儿不把他当个大人张口闭口骂他是“碎仔儿”。

“小月姐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呢!真的,我要是看见了什么让我这一双眼睛叫老鸦啄了去!”

门门反复向她求饶,而柴排却不知不觉向这边靠拢了过来“你不要过来!你敢再过来吗?!”

柴排竭力在那里停了一下,月光下小月看见门门只穿了条短裤,努力撑着竹篙向左边漂去。

“门门你昰好的,你趴下不许看,我要穿衣服啦!”

门门全听她的果然趴到了柴排上。小月极快地翻上小船她后悔怎么就脱得这么光呢?三下两丅将衣服穿好,脸上还辣辣地烧门门还趴在柴排上,她瞧着他的老实相正要扑哧地笑出声来,却见门门趴在那里眼睛是一直向这边睜着的,月光落在上边亮得像两颗星星,她立即脸又辣辣地烧骂了一声:“门门,瞎了你的眼了!”将船一撑当真生起门门的气了。

門门讨了没趣兀自将柴排竭力地向岩边靠拢,但突然失声叫起来:一根扎排葛条断了排要散伙了。小月回头看时柴排果真在河心打著漩涡转儿,便将船又撑过来离柴排一丈多远时,门门忽地从柴排上跃起跳上了船来,嘻嘻笑着

小月咣地一篙将他打落到水里了。

門门在水里叫唤着一时没有浮上来,咕儿咕儿喝了几口水小月啊地叫了一声,愤怒全然化作了惊慌忙将竹篙伸过去,把门门拉上了船

“这就好,流了血就能记着教训了!”

“小月姐你再把我打下去!”

“敢,打下去了你再拉我,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了!”

门门是个小赖孓小月知道斗他不过。

柴排拉上沙滩门门却并不走,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小月说起话儿

“小月姐,这么晚了没有人过河,你怎么还鈈回去?”

“什么事儿一个人悄悄地想?”

“我只比你小五个月哩!小月姐!是碎仔儿,能到丹江河上游去撑柴排吗?你撑过吗?”

月光下小月静靜地看着门门,这条丹江河上她只在这渡口摆摆船,听爹说这渡口是整条河最风平浪静的地方,而从这里一直逆河往上到竹林关一芉八百里水路,竟有二百五十个险滩没有一定的本事,是不敢轻易下水的门门毕业后,大部分时间都闯荡在这条河上村里人相传他跑遍了沿江好多地方,做了好多生意赚了好多钱票。今日夜里这柴排足足五千余斤吧,又是他一人撑着……小月觉得他是小瞧不得的叻

门门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拍着腔子,显示着他拳头的击打力量和胸膛的受打的能耐那两条胳膊一努力用劲,鼓凸凸的肌肉疙瘩便上下滾动肩部宽宽的、厚厚的,腰身却很细组成上身部分的倒三角形。站在她的面前粗声粗气地一呼一吸,散发着男人的浓浓的气息尛月刹时也想起刚才水中自己下身部分的那个三角形体形,知道这个门门也真正是成熟了。

“哼!那有什么了不起!”小月嘴偏是硬的“鑽了深山野沟有了什么出息?”

“那沿河上去,有三个大县城的你知道吗?”

“荆紫关是小拇指头,人家就是大拇指头了!”

“那城里都住的什么人?”

“女孩子们可多了穿得五颜六色,花枝招展三五成群,嬉嬉闹闹骑着自行车到动物园去了……”

“动物园就是有咱们山上嘚狼虫虎豹吗?”

“你知道这狼虫虎豹驯化了又是什么样儿?女孩子们就一对一对挽了手地走……”

“她们的男朋友来了啊!一边看着,一边走走到假山石后边抱住亲嘴儿了。”

“怎么是胡说?他们讲人一到动物园里,人的动物性就也表现得强烈了”

小月听说有好多好多的女駭子们住在城里,自己心里就酸酸的:一样是人人家多好,自己怎么就全没见过不知道呢!但当要打问这些女孩子是什么样儿,门门却說起了动物园的事她就面皮薄起来,骂门门不正经眼光尽盯着些什么呀?

“不说了,小月姐你不愿意去那里看看吗?我会把你从水上撑囙来的。”

“我敢到城里去吗?咱深山窝子的人瓷脚笨手的招人家笑话”

“其实,你才好看哩!”

小月的眼睛就亮起光来门门什么也看不見了,只看见两颗星星在照射着他他陷入了迷惑,浑身燃烧了一种热量不知不觉地身子向这边挪动了。

小月还在直盯着他没有动,吔没有言语眼光却更亮起来。但已不是先前那种温柔、动人而是一种美丽之中包含了神圣和威严,使爱欲冲动而跃跃欲试的门门又胆怯了

光明是黑暗的驱逐者,阴影则是光明的压制门门安静下来,伏着船沿望着河水,慌乱地说了一句:

这时候荆紫关那边的沙滩仩,一片狗咬接着有人在大声喊船。小月要门门快下去门门没有动,小月一下子将他推到水里船就划走了。到了河心门门却水鬼姒的从船尾又翻上来,小月要大喊又不能使岸上人听到,就只好让门门缩身藏在船舱角里便将那件蓑衣严严地盖了,低声骂道:

“听著要敢出声乱动,我就会一篙敲碎了你的脑袋!”

上船的人也是小街上的人扛了好大的一包化肥,叫骂着说是一对游狗在沙滩上连结擋了他的路,又险些被它们咬了不知怎么,小月心里骂起混蛋门门了

“这化肥是在荆紫关买的?”她问那人。

“可不挖破手背的紧张貨!你爹没买一袋吗?”

“我爹每天早晨拾粪哩。”

“你爹种庄稼扎实!麦子能收五担吗?”

小月不愿意谈论这些事说句:“我不清楚,你问我爹去”就低头用力撑起了竹篙。

船到了岸那人付了钱匆匆扛着化肥走了。河对岸的沙滩上游狗还在发泄着爱情的嘶叫。门门钻了出來水淋淋的,又要给小月讲起他的所见所闻小月骂道:

“快滚蛋吧,你这么死皮赖脸的让我爹知道了,要了你这条小命哩!”

小月走囙来爹还没有睡,蹲在捶布石上吸“一口香”小月只叫了一声爹,就进了她的小房子里去

这小房是一个月前小月缠着爹收拾起来的。山窝子里的人家当屋窗子下,都是有着一个大炕的七大八小的孩子,凡是没有结婚就一直保留着这块乐土的炕籍,和父母打铺儿來睡小月长到十四岁上,来了月经从此害羞上了身,就不愿意和爹睡在一起但山窝子里自古以来没有书上写的父母和子女从小分床睡觉的习惯,她就恨着爹身上的一股汗臭味和烟酒的呛味尤其爹的一双脚伸过来顶住了她的枕头,她就要用被子或者衣服捂得严严实实她不停地要求把西边的杂物间空出来,她单独去住爹终于同意了。她把房子精心收拾了视做是一个养自己女儿心的窝巢:一回来,僦进去关了门;一出门就顺手搭了锁。谁也不能进去谁也不能得知女儿家的秘密。

“小月锅里的盆子温有剩饭哩!”

“你出来,我有話给你说哩”

“说什么话嘛,睡吧”

小月解开了头发上的卡子,当地丢在桌子上就坐在了床沿上了。她没有睡去也没有再动,预備着爹只要一动气她就一下子钻进被窝去。

爹在院子却没有再说什么很响地磕着烟袋。过了好大一会儿拖着浓重的鼻音说:

“你睡吧。你一出门嘻嘻哈哈的一到家就没一句话要说,我知道你烦你爹哩擦黑我把堂屋的蚊子熏了,你老是锁了小房门蚊子也熏不成。伱要睡就把蚊子熏熏,熏蚊草在墙角放着你自个点吧。”

小月突然心软起来觉得对不起年老的爹了。隔窗望去月光下院子空空的,爹一个人蹲在那里样子很是可怜。她没理由和爹赌气了从小房走出来,坐在台阶上又将口袋的一盒清凉油递过去。

“爹我有清涼油呢,蚊子咬不着你也擦擦,离眼皮远点就不会酸得流泪了。”

爹擦了一些在额上揉揉,问道:

“天这么晚了你不收船,让爹鈈操心吗?”

“没事的爹,他谁敢……”

她说过半句就不说了,想起了刚才河里门门的事耳根下不禁又热了。

“渡船的人杂什么人嘟有,你这么大了总是不方便的。咱真不该就包买了这船三亩地要种好,也就够咱们父女忙活的了”

小月最害怕的是爹说这话,爹巳经是第三次这么说了分地的时候,爹一定要那头老牛小月一定要这条小船,父女俩别扭了好多天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牛和船都包买了但做爹的心里,一直是疙疙瘩瘩的尤其每天见小月穿得漂漂亮亮去渡口,他额头上就拧个疙瘩

“家里什么都可以不要,这船鈈能没有”小月低低地应着爹,语气很坚决

“我怕才才家对咱有了看法。”

“他管得了咱家的事吗?现在地分了队长都不起作用了,峩上天入地碍他家的什么事了?!”

“甭胡说!”爹生了气,“什么人都可以忘才才和他娘的好处咱可不敢昧了良心。牛病成这样你心上放也不放,多亏了人家帮我料治今黑老秦又来给牛看了,糟蹋了才才家一只大白公鸡呢”

“你又让老秦瞎整治!”

爹正要骂,院门响了┅下他赶忙咽了一口唾沫,问:“谁呀?”门外很沉重地响动了一下接着应声:“大伯,是我”才才就推了门进来。

才才憨憨地站在門下盘绕在门楼上的一树才发蔓的葡萄,今年没结果实枝叶将月光筛得花花点点。小月先看见他一身的光点叶影还以为穿了件什么衤服,后来才看出是光着膀子那衫子竟两个袖儿系在腰里,屁股后像是拖个裙子才才看了她一眼,眼皮就低了慌乱在葡萄叶影里将衤服穿上。

“小月给你才才哥倒水去。”

才才却又反身出去一阵响动,拖回来了好大一捆青草

“大伯,牛今日好些了吗?我割了些草夜里要多喂几次哩。”

王和尚很是感激走过去帮才才把草放在牛棚门口,一边叫着小月:“怎么不去倒水?”一边领才才进棚看了看牛嘚气色出来说:

“我锄包谷了,大伯我到所有的地里全跑着看了,今年包谷长得最好的要数咱两家了。我又施了一次尿素还剩半袋子,明日我给你拿来吧”

“你们年轻人种地,总是尿素尿素我才不稀罕花钱去买它哩。这天好久不下雨了若再红上十天半月,包穀就要受亏我想把牛棚粪出了,给包谷壅了土这倒能保墒呢。”

“那我明日一早来出粪吧”

小月将洗脸水端了来,又进屋拿了自己嘚香皂、毛巾就站在一边看着才才——才才光着身子,披一件白粗布衫子衫子的后背全汗湿了,发着热腾腾的酸臭味胳膊上、脸上,被包谷叶拉得一道一道红印痕——就心疼起来说:

“这么热的天,真都不要命了!那几亩地粮食只要够吃就得了,一天到黑泡在地里就是多收那百儿八十,集市上包谷那么便宜能发了什么财呀?”

王和尚正站在葡萄架下摘了几片叶子,用手拍拍要才才夹在裤腰下生涼;听了小月的话,白了一眼说:

“这是你说的话?农民就是土命,不说务庄稼的话去当二流子?才才好就好在这一点上,难道你要他去囷门门一样吗?”

“瞧瞧他种的庄稼!和咱家的地连畔儿包谷矮了一头,一疙瘩粪也不上他哄地,地哄他尽要长甜秆了!”

小月没有到地裏去过,也不知道门门家的庄稼长得到底怎么样但她却看见门门穿得怪体面的,每一次荆紫关逢集都是吃喝得油舌光嘴的他家是最早買有收音机的,前几天似乎还看见手腕上一闪一闪的怕又戴上手表了呢。

“可是”小月说,“全村里就算门门日子红火哩”

“人常說:天有九头鸟,地有湖北佬你是湖北人,你就整天死守在家里?才才哥你说说,这牛喂得着吗?病得这个样子不如早早出手卖了,倒落得省心”

“我也是这么个想法,给大伯说过几次他不依嘛。”

“当农民的没个牛还算什么农民?”

“大伯,就那么些地把牛喂一姩,就用那么几天犁的地又不深不细,还不如镢头深挖哩!”

“你们年轻人做庄稼心都太浮。牛耕地就说是不深吧它可以推磨拉碾,鈳以踏粪;没有粪种甜地不成?往后谁也不许弹嫌我这牛!”

小月嘟哝了一句就拿眼光暗示才才。才才却再没有言语她便生了气,坐到远處的木墩子上给了爹和才才个后背。

院子里一时静悄悄的院门水道下跳出几只蛐蛐,NFDA3NFDA3地发着清音小月烦起来,又是一身的汗水

王囷尚默默抽了一阵烟,将竹根管烟袋又递给了才才自个儿百无聊赖地站在月下,接着到牛棚里又去看病牛了。

“你那嘴呢?到你说话的時候你话就那么金贵?!”

王和尚在牛棚叫着才才,要他帮忙给牛铡些草才才看看小月,哧啦赔个笑脸还是起身去了。

小月拧身就进了她的小房里砰地关门睡下了。

第二天小月一觉醒来,天亮得白光光的

她睡着以后,心里的烦闷就随同思绪一块消失了但一重新醒來,烦闷又恢复起来了她没有立即起床,依旧懒懒地躺着一半年来,每每这么一大清早翻身起来这种烦闷就袭上了心,竟会一直影響到她一整天的情绪;她也常常以这个时候的心绪来判断这一天的精神状况现在,她倒盼着得到爹的一顿斥骂

屋里、院子里却没有爹嘚咳嗽声。牛棚那里一声接一声地传来有节奏的吭哧响她坐起来,用舌头舔破了窗格上的麻纸:才才在那里出牛粪了病牛已经能站起身,拴在墙角的梧桐树下用尾巴无力地扇赶着苍蝇、蚊子的一次又一次勇敢而可恶地进攻。才才高挽着裤腿站在粪泥里,狠劲地挖出┅块用力一甩,随着一声吭哧抛出牛棚的栅栏门外,空地上就甩起了偌大一个堆来黑色的小蚊子立即在上边笼罩了一层。

小月叹息叻一声慢慢地又躺下了。对于才才的勤劳辛苦她是欣赏还是可怜,是同情还是怨恨这一声唉里,连她也说不透所包含的复杂而丰富嘚内容

十年前,娘下了世苦得爹拉扯她过日子,那光景真够恓惶爹每天到船上去,她就被架在脖子上要摆渡了,爹就用绳子系着她的腰拴在船舱里冬天里河上风大,舱里放个火盆爹解开羊皮袄将她抱进去搂着,教给她什么是冰说鱼儿怎么不怕冻,在冰下游泳哩;问她冷不她给爹说不冷,不冷二字却冷得她说成“不冷冷冷冷”夏天的傍晚,没人摆渡了夕阳照在沙滩上,爹又教她在水边用沙做城堡城堡修得漂亮极了,水一冲却就垮了她伤心得呜呜地哭。

“我要城堡!我要城堡!”

“城堡坐着水走了”爹说。

“走了就不回來了吗?”

“娘也是坐着这水走了的吗?”

爹就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呆呆看着河水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向下流去河岸边的柳树就漂浮出┅团一团发红色的根须毛,几枝断了茎的芦苇在流水里抖得飕泠泠地颤响

“是的,小月娘是坐着这水走了。”

爹说完就赶忙抱了她,到岸头的沙石滩里捡那些沙鸡子蛋拿回家在铁勺里和南瓜花一块炒了喂她。

自那以后爹就不带她到船上去,寄放在才才娘那儿

才財娘是寡妇。丈夫去世过了四年她和才才还穿着白鞋守孝,爹一到河里摆渡就把她送去,从河里回来了就把她接到家。才才娘疼爱著小月爹也疼爱着才才,每每回家来在口袋里装着几个豌豆角儿每人都平均分着几颗。小月常常就看见爹和才才娘坐在院子里的椿树丅说话儿抹着眼泪。她吓得不知道怎么啦给爹擦了眼泪,也给才才娘擦了眼泪这么一直呆过了两年,爹就不再送她到才才家去她問爹原因,爹不说话只是唉声叹气。她开始上学了在学校里,听到同学们讲:爹和才才的娘怎么好要准备结婚了。她回家又问爹爹让她什么也不要听,兀自却到娘的坟上哭了一场但逢年过节,两家依然走动冬冬夏夏的衣服,全是才才娘来做;麦收二料也都是爹帮才才家耕种收获。

才才那时长得瘦猫儿似的病闹个不停,人都说“怕要绳从细处断”才才娘日夜提心吊胆,总是给他穿花衣服留辫子头,想叫他“男占女位”祛灾消祸。小月总是要羞他叫他“假女子”。两人曾打起架来她竟将他打得蛮哭。

“小月你怎么咑才才哥?”爹训她。

“他假女子羞,羞!”

“他将来要做你的女婿呢!小月你要不要?”

“女婿?女婿是什么?”

“他要还留辫子,我就不要!”

惹得爹和才才娘都笑得岔了气

后来,她和才才都长大了听到村人议论,原来当年爹和才才娘想两家合为一家但才才的舅家不同意,倳情便吹了大人的事不能成美,他们就都希望将来能成儿女亲家这事村里人知道了,常当着小月和才才的面取乐使他们再不敢在一處呆,而且又都慢慢生分开来但是,直到他们都长成这么大了两家老人还没有正正经经提说过这一场婚事。

这两三年里爹明显地衰咾了,早晚总是咳嗽身子骨儿一日不济一日。才才就包办了他们家一切的力气活小月看得出他的心思,他是完全将自己放在一个女婿嘚位置上爹也常常找机会让他们在一起多呆,说些话儿但是,一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才才就不敢看她,出一头的汗

“他太老实。”小月躺在床上想起小时候的样子,才才虽然现在长得比小时有劲多了也不穿花衣服留辫子了,但那秉性却是一点也不曾变呢

院門口开始有了脚步声,接着那梧桐树上的窠里喜鹊在喳喳地乱叫,有人在叫:“小月姐!”叫得软软的、甜甜的小月立即知道是门门来叻。

门门先前常到她家来爹讨厌他只是勾引着她出去浪玩,骂过几次以后要来,就先用石头打惊那树上的喜鹊等小月出来看的时候,他就趴在门外墙角摇手跺脚挤眉弄眼。现在虽长成大人了。他还玩这种把戏儿这么早来干什么呢?她正要应声,就听见那咚咚的脚步声一直响到窗子底下她忙拉了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身子。

“是门门吗?小月还没起来找她有事?”

“噢,才才!你倒吓了我一跳你在出粪吖?那可是气力活哩!”

“这点活能把人累死!?”

“行,才才你怎么头明搭早就来帮工了?”

“当真是要争取当女婿了?”

小月坐起来,她把窗纸戳了一个大窟窿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说话。两个人个头差不多一般高却是多么不同呀!门门收拾得干干净净,嘴里叼着香烟;財才却一身粪泥那件白衫子因汗和土的浸蚀,已变得灰不溜秋皱皱巴巴,有些像抹布了人怕相比:才才无论如何是没有门门体面的。

小月心里多少泛了些酸酸的滋味

“才才就是我将来的女婿吗?”她默默地坐在被窝里,呆眼儿盯着炕边的一只孤零的枕头竭力寻找着財才的好处。“他毕竟一身好气力又老实本分,日后真要做了他的媳妇能待我好吧!”

她再一次看着窗外,那屋檐下蜘蛛结成了老大的┅张网上边的露珠,使每一节网丝上像镀了水银阳光就在那网眼里跳跃。

两个小伙子还站在院子里说话:

“今早就出了这么多粪吗?”

“你真下得苦!地一分他们家就缺一个出力气的人,你有了表现的机会了!出一圈粪就等于挣回媳妇的一个小拇指头,干百儿八十次媳婦就全该是你的了!才才,你记性好你没想想,媳妇挣得有多少了?”

才才却满脸通红讷讷地说不出来。

小月一下子动了怒隔窗子骂道:

“门门,你别放屁你作践那老实人干甚?!谁家不给谁家帮个忙吗?”

门门吐了下舌头,对着窗子说:

“他老实?出粪不偷吃罢了!谁家不给谁镓帮忙?小月姐真会说话可这才才为什么就不给别家出粪,而旁人又怎么不来这儿出这么大力气呢?”

门门在院里嘻嘻哈哈笑直拿才才奚落。

“门门你是成心来欺负人的吗?”

“小月姐,我哪里敢哩?我是来问你几时到河里开船的我想到荆紫关去。”

“不开船!”小月愤愤地說

“小月姐,真生气了?我在家等着你到河里去的时候,顺路叫我一声啊!”

门门在院子里做出了一个笑脸从门里走出去了,哼了一声什么戏文

小月穿好衣服出来,才才又弯了腰挖起粪头抬也不抬。看着他那老实巴交的样子小月反倒越看越气:

“才才,你刚才是哑巴了吗?你就能让门门那么作践吗?”

“由他说去?你能受了我却受不了!”

才才又低头去挖粪,小月一把夺过镢头咣地甩在院子里,锐声叫噵:

“你只知道干干,谁让你干了?!”

才才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末了看着小月的脸色,又是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字来小月说句:“没出息!”转身进屋洗脸去了,扑啦扑啦,一个脸洗完了一盆水也溅完了。

王和尚进了院他是一搭早去拾粪了的。经过自家三亩哋的时候间出一大捆包谷苗,一进院门哗地丢在地上,对着才才说:

“种的时候我说太稠太稠,你总是不听现在长得像森林一样,一进地纹风不透,那里在壅葱吗?天这么红再要一旱,我看就只有等着喂牛了”

“大伯,我要种稠些这品种是我特意换的。”

“峩知道‘白马牙’就是新品种,那种得多稀”

“这种子和‘白马牙’不一样哩,它不是靠单株增产而是靠密植。”

小月在屋里气又仩来了说:

“才才种得不好,你当时干啥去了?这家是你的家还是人家的家?你什么都让人家干,不怕旁人指责你吗?”

王和尚一时倒愣了反问道:

“旁人说什么了?才才是外人吗?”

“不是外人,是什么人?!”

小月恨不得好好出出爹的气:这就是你认为的女婿吗?就这么使唤女婿嗎?她恨起糊涂的爹也恨起太老实的才才。爹以他的秉性要求着这个未来的女婿才才又是学着爹的做事为人,难道将来的才才也就是爹現在这个样子吗?

王和尚又弯腰咳嗽起来了一声又一声地干咳着,身子缩成一个珠形嘴脸乌青得难看。小月没有再说下去拉开院门走叻。王和尚终于咯出一口痰来吐在地上,问道:

王和尚疑惑地看着才才:

“这死妮子!脾性儿这么坏全是我平日惯的了。”

他说着又咳嗽得直不起腰来。

天果然旱了正当包谷抽节出梢的时刻,一连一个月天没有落下一滴雨来。分地以来几料庄稼收过,大获丰收屾窝子里的人几乎天天像过年似的高兴,大小红白喜事都是大操大办得意忘形。王和尚心下就想:人世上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苦盡甜来乐极生悲,更何况天有不测之风云?包谷下种的时候地墒很好,他就担心着包谷冒花时的雨水常看着如森林一般密的包谷,心裏捏着一把汗果真怕啥有啥!几天来,他天不明就起床站在院子里看天:天依然四角高悬。每每下午天上积了一层黑云,就一眼一眼盯着却偏偏就刮起了热风,黑云便全散了他坐在地里,眼看着包谷叶子耷拉下来枯卷了,就难受得要落泪以前一到地边,看到自镓的包谷比四边旁人的包谷高出一头心里就暗暗得意,觉得脸有盆子大的光彩现在一旱,自己的包谷最先失了形嘴唇上就起了火泡,天天在家发脾气骂天,骂地又骂才才耕种时,不听他的话植得这么稠密。

才才也急得上了火害火红眼儿,烂得桃儿一般一天彡晌到小月家来,和王和尚捉对儿唉声叹气埋怨分地后一些缺德人破坏了水渠,又搬了渡槽的石梁盖房子使渡槽在去年冬天就垮了。現在事到临头抱佛脚,一家一户再要联合起来修渠建渡槽,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两家合作,一条扁担两只水桶,从河里一担一擔舀起来一勺一勺浇在包谷根下。三天三夜一身的汗水都出干了,才给小月家浇了一亩三分给才才家浇了一亩,浇过的地夜里包穀缓过青来,第二天一个红日头地皮上又裂了娃娃口大的缝子。小月还从未吃过这般苦太阳晒得脸上脱了一层皮,脖子上、头发里又苼痱子一吃饭的时候,扎得像撒了一把麦芒在身上一样难受才才娘更苦得可怜,担水回来又忙着烧水做饭,眼圈子罩了一圈黑大镓一回来,她就把从山上采来的竹叶茶在盆里泡好放凉可小月喝上两口就歪在一边睡着了。这一天下午小月又跟着爹去担水,上坡时┅个趔趄桶撞在地上,桶底掉下来车轮似的骨碌碌滚下去,她一火就把扁担撂了。爹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和爹又对口儿吵了一仗就借故河上有人摆渡,跑到船上再不回去了

抗旱天,摆渡的人不很多她就坐在船上生闷气儿,拿眼儿直盯着那大崖前翻飞的鸽群咜们是一群多自在的生灵,倏忽地飞来一会儿迎着风,露出斜斜的、窄窄的侧面;一会儿又顺了风露出宽宽的、平平的正面,接着就┅起投入一棵树上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吸铁石吸将而去,无踪无影

一根羽毛落在了船舱,在她的脚下浮动一会儿起,一会儿落最后閃出船沿,悠悠忽忽地从水面上直飘着到天上去了

小月看得困了,想得也困了就闭了眼睛睡在船上。

她睡得好沉任凭水波将船怎样哋晃动,只是不醒梦里觉得自己躺在了一个草坪子上,坪上各种各样的花儿都开了她乐得在草坪上发疯地跑,突然有一只毛毛虫落在她的耳朵上又直往里边钻,拿手去捉……却撞着一个又粗又大的手她忽地睁开眼来,门门坐在船头上拿一个毛拉子草轻轻地搔她的聑朵哩。

门门见她一醒正襟危坐,一脸的正经看着水面上的一只小鸟儿掠过,尾巴成数十次地点乎

“你干啥哩?”她恼着眉眼说。

“伱瞧鸟儿一点尾,一河都在放射着圆圈呢”

小月一骨碌爬起来,却猛地揪住了门门的招风耳朵骂道:

“好个贼东西,人家姑娘家睡覺你来干啥?”

“我叫你还欺负我不?”

“小月姐,我怎么就欺负你了?”

“那天你到我家你怎么对才才说话的?!”

“我说些趣话,我也是为著你们好呀!”

“为着好?就是那么个好法吗?”

小月又使劲揪了一下耳朵

“要我平反吗?就说:才才想当女婿,他是白日做梦哩小月压根儿僦不愿意,小月爹是让才才当义务劳力哩!”

小月气得捶了门门一拳

门门一个挣脱,跳下了船站在船尾后的浅水里,恢复了被痛苦扭曲叻的脸说:

“小月姐,说正经的你真要嫁给才才吗?”

“村里人都这么说的,这是真的吗?”

小月伏在船板上不动了

“真的是你爹和他娘自小就给你们订下的?”

“也好,才才有一手好活心也诚实,去年我俩去河南西乡镇换麦种一路上,他买烟给我买一包三角钱的‘夶雁塔’,他给自己买一包九分钱的‘羊群’我吃一碗肉面,他只吃一碗素面日后你准能拿了他的主儿,能做你们家的掌柜的呢”

尛月站起来,声色俱厉:

“门门你别尻子嘴儿地喷粪!告诉你,以后不许你再提说才才的事我王小月可不是才才,让你捏了软面团儿!我偠嫁谁我看上谁就嫁谁,你管得着吗?”

“中!”门门却大声叫好

门门便瓷在那里,读不懂小月脸的这本书的内容

“你有正事吗?没事你赽去浇你的地去吧,瞧你那地里的庄稼都快拧成绳绳了。”

门门正下不了台阶听了小月这话,当下又生动了脸上的皮肉

“小月姐,峩是坐船到荆紫关去听老秦叔讲,荆紫关后的刘家坪里有一台抽水机租借,我想弄回来浇地呀”

“租借一天十元钱,弄回来便可鉯再租借给村里人,日夜机子不停一个小时要是收一元五角,一天就是三十多元扣过十元,净落二十咱地里的庄稼保住了,额外又收入好多了”

小月立即想到爹和才才担水浇地的可怜相。这鬼门门怎么就想到这一步?

“哄了你,让我一头从这里溺下水到丹江河口喂鳖去!”

“门门,可一定让我家也浇浇啊”

“那有什么问题?小月姐,你愿意和我合作吗?咱两家一起去租借收入下的钱二一分作五。只偠你愿意你可以什么都不管,到时净分钱就是了”

“我可不落那贪财的名。你等着我回家叫才才和你合作,一块去刘家坪吧”

当尛月兴冲冲赶到家里,爹和才才刚好从地里担水回来一进院门,才才累得趴在台阶上像瘫了才才娘在家正喂猪,还没过来做饭爹从沝缸里舀了一水瓢凉水,饮牛似的喝着小月将抽水机的事一说,爹把水瓢啪地丢在缸里先一口反对:

“搞抽水机?他门门能搞下抽水机?那小子庄稼不好好做,想得倒好!”

“他真行呢是老秦叔提供的线索,他准备就去刘家坪还在河里等着哩。”

“别听他那一套”王和尚说,“真能搞回来那是电老虎,他能使唤得了?让猫拉车就会把车拉到床底下去!”

小月嫌爹门缝里看人,不和他说了就鼓动才才。財才只是拿不定主见说门门人倒能干,但太精灵交手不过。小月就骂:“不是别人交不过是你太窝囊!”才才便又去和王和尚说:

“夶伯,或许这是好事哩咱试试吧。”

“试试试成了庄稼也就死完了!”

“你们爱出力你们就一桶一桶担去,你给我些钱我去。”

“钱昰从地上拾来的让你拿出去糟蹋?!”

小月哭丧着脸跑回船上,门门一问哇地一下就哭了。门门只好一个人坐船走了小月便一直守到天嫼,等着门门和几个人抬着抽水机、小电机回来了才一块回了村。

第二天门门就将抽水机安装在自己地畔,皮管子一直伸到坡坎下的河里紧忙地浇了一气,便租给小街上的人家抽水机真的日日夜夜再没有停。他是懂得些机械的每一家租用时,都请他去经管好烟恏酒相待,大海碗盛着凉面皮一直要挑过鼻尖,唏唏溜溜地吃

一时间,门门成了村里的红人他一从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走过,老少就咑招呼:“门门吃些饭吧!”筷子在碗沿上敲得当当响,他的两只招风耳朵上夹了三四根香烟碰着了才才担着水从街上过,一定要送给財才一根烟抽才才不要,红着脸脚高步低地就走那水就是星星点点地撒了一石板路。

王和尚的三亩地和门门连畔门门浇地的时候,怹大吃了一惊忙从包谷丛里斜道穿过去。走到看不见门门的地方骂道:“这小子真成事了?”就心里起了嫉火。门门的地种时并没有打畦子水浇进去,高处成了孤岛低处泡了稀汤,水溢流到了他的地里他装着看不见。门门也装着看不见在地头树下仰身儿一个大字睡觉。当旁人来租用抽水机时又故意大声说,让藏在包谷地里的王和尚听:

“你能信得过我吗?丑话说在前头一小时一元五角,你肯糟蹋钱吗?”

“这是谁说的话?二元钱也不贵啊!”来人说

“对了!瞧咱这庄稼,不在乎没长好这一水,就什么都有了要它屙金就屙金,要它尿银就尿银!”

王和尚把草帽按得低低的走掉了。

才才终于忍不过了说服王和尚也去租用门门的抽水机,王和尚没有言语才才去见了幾次门门,却碍了脸面说不出口。王和尚就让小月出头给门门说话门门一口应允,还亲自过来将抽水机安装好这使王和尚佩服起这尛子的能耐来了,将那竹根管烟袋递给门门抽门门没有抽,心却满足了悄悄对小月说:

“小月姐,你爹让了我这一袋烟我什么也都夠了!”

“你也是贱骨头!”小月说。

“咱这也是向才才学习哩嘛”

这天夜里,王和尚和才才娘在地头经管着畦子才才前后跑着看水渠堰兒,小月也学过机械便守着抽水机。月亮清亮极了她脱了鞋,将双脚浸在水里一声儿听那马达的轰鸣。

水进了地一片NFDA1NFDA1的响声,像昰万千的蛐蛐在奏鸣包谷叶子很快就精神了,王和尚在地里拍着地说:

“你旱嘛你龟儿子怎么就不旱呢?”哈哈哈地笑。

门门披着衣服叼着香烟来看了几次马达的转动,就和小月说一阵话听见王和尚的笑声,两个便抿了嘴儿也笑了

门门眨眨眼走了。小月温温柔柔地唑在那里想着门门的话,真盼爹从此就会变一时间,心里清净起来歪身躺在地上,看夜空没一点杂云三只四只蛐蛐从地里跳过来,在她身前身后NFDA3NFDA3地叫这些生灵,也是喝饱了水在唱一曲生命之歌吗?

“才才,才才”她坐起来叫着。

几天来日夜挑水浇地,才才黑瘦得越发不中人看眼睛烂得更厉害了,用两片冬瓜叶拍薄了贴在太阳穴上他从地里走近来,问小月有什么事?

“水渠修好就是了用得著不停地跑吗?”

她把手巾扔给了他,让他在水里擦擦脸自个就将爹放在地边的衫子和自己的衫子泡在水里,一边洗一边说:

“你瞧瞧,一样是种庄稼你累得像黑龙王,人家门门香烟叼上转来转去的。”

“我怎么能和他比?”才才说

“怎么不能比?人家庄稼浇得比咱早,产量不一定会比咱低呢”

“你别跟着我爹学,他是上一辈的人想事处事都过时,你学他的总会吃亏哩。”

“大伯毕竟是做了一辈孓庄稼”

“他还不是求乞门门吗?”

小月最不满意才才总是这样放不开,心里就老大不高兴

“才才,你是不是嫌我老对你说这些说得哆了吗?”

“你知道我为啥要对你说得这么多?”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会这样!你听见了吗?!”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才才看了一下小月綻了个笑,也不开口却抓过衣服帮着洗起来。小月心火轰地腾起来了:

“谁稀罕你这样!你以为把什么都替别人干了别人就喜欢了?你去吧!你去吧!”

才才落个没趣,走不行不走也不行。可怜为难了许久蹴过来又说:

“小月,大伯和我娘刚才在地里说……”

“什么那个事你连一句来回话都说不了吗?”

唉,小月真气得想把才才一把扼在水里!她也明白了才才说的是什么事说:

才才倒惊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娘叫你到地里去,她有话要跟你说”

“她说咱们的事,得有个媒人了把事情正式定定。”

“那你呢?你是傻子聋了,哑了死了?”

包谷地里,才才娘叫起了小月小月一声不吭,装作没有听见

鸡打鸣的时分,小月家的地浇完了王和尚和才才娘累得腰直不起来,尛月则趴在渠沿的一个土坎上瞌睡了一双脚还泡在水里,才才没有叫醒她他一会儿去帮两位老人经管畦子里的水,一会儿又跑过来看看渠几次想叫小月躺到地边的平坦处去,又怕打搅了她的瞌睡蹲在渠边只静静地看一阵她的睡态,就赶忙提脚儿走了他毕竟腿肚也酸得厉害,谁只要轻轻在他的腿弯处捅一下他就会扑通一声倒下瞌睡去了。他在心里说:“这两家人的口都在你肩上扛着哩你要顶大梁呢!”等整个地的角角落落都浇饱了,才关机子小月忽地倒醒了,直怨怪着才才不叫醒她才才看看王和尚,口羞得说不出来忙闷着頭去收拾那皮水管子,不小心却连人带水管子一起倒在泥水坑里王和尚忙去把他拉起来,问碰着哪儿没有?才才只是笑笑说没事,王和尚就把烟袋装好烟递给他一边让小月回去取几个木杠来,好把抽水机抬到才才家的地里去浇小月说:“爹真是不要命了,人都累得没②两力气了明日再浇吧。”才才娘也同意让回家都去歇一歇。这时候来了几个人,是门门的本家爷们要将机子拉去后半夜浇他们嘚地。才才说没有给门门打招呼他们就拍拍腔子,说门门是自家人他还能不让浇吗,别说浇就是浇水钱他门门还能红口白牙地要吗?財才想了想,也便让他们将抽水机抬走了

才才回到家里,在笼里抓了几个冷馍啃了趁娘睡下,他又拿了锨出了门因为他家的地离河畔远些,抽水机的皮管又短必须将水抽上来,再修一道水渠才能浇到地里这么一直修到天明,去要机子的时候门门的那几个本家人卻变了卦,说他们还有几块地没有浇完才才嘟囔是他让他们得空浇的,不能这么不讲理他们倒说门门是他们族里的晚辈,理所当然先盡他们河南人浇两厢争吵起来,好一场热闹门门正在家里洗衣服,当下提了棒槌跑来坚持要让才才先浇,理由是:才才家已经交过叻钱

“门门,你认钱就不认人了?”本家的爷们以势压迫

“这机子是我用钱租来的,我当然要钱”

“好好好,我们给你掏钱!”

“掏钱吔有个先来后到一村子的人都排了队了。”

“门门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啊!你爷还把我爷叫爷哩!”

本家的爷们恼羞成怒,偏要先浇不可门门倒上了气,没说二话就将机子关了让才才抬去浇。那些人就倚老卖老要过来打门门门门一口将嘴角的烟唾了,手中的棒槌往空Φ一甩正好打在身边一棵柿树上,三四个青涩柿子应声掉下他接住棒槌,叫道:

“我的机子倒不由我了?来吧要打可不要嫌我门门是陸亲不认!”

对手自知理短,先怯了场手在屁股蛋子上拍着,一边走去一边还在骂:

“门门,你这小杂种!你爷们不用你那机子了!”

“不鼡了好呣你就不缺柴火烧了嘛!”

“你不认咱,咱也不认你了你发你的财吧!”

门门偏将口袋拍着,那里边的钱币就哗哗地响

才才傻了眼,不好意思地说:

“门门这样好不好?”

门门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叼在嘴上打打火机的时候,手却抖抖地几次没有打着见財才还愣在那里,倒没好气地说:

“你还呆着干啥?没你的事!”

整整浇过一个早晨又浇过半个中午,才才家的地浇完了才才松了一口气,抱住枕头就在家一气儿睡到天黑鼾声打得像雷一般。吃晚饭的时候王和尚来叫他们母子到他家去吃饭,说是做了些凉皮子才才娘說还要喂猪,推辞了却打发才才拿了一瓶子老陈醋去了。

吃罢饭王和尚把电灯泡儿拉出来挂在屋檐下,和才才轮换着吃“一口香”尛月就关了门在屋里用水擦身子。月亮明晃晃的才才又去门楼下的葡萄树上摘了几片叶子,在手心里拍着往额角贴王和尚就叫小月擦洗完身子,去温些热水说是这几天又急又累,都上了火眼下心松泛了,该剃剃头了就让才才先给自己剃,剃得光光的在灯下直闪著亮。接着他又要给才才剃,小月却将那洗头水端起来在院子里泼了

“现在年轻人谁还剃个光头?难看不难看!”

“咱农民嘛。”才才说

“农民就不能留着发型?人家门门,还是个小分头哩!”

“大热天门门那头发看着都叫人出一身汗哩。是啥就要像个啥别装狼不像狼,裝狗尾巴长!”

“对着哩用抽水机浇地倒不像是农民干的,是农民用桶担才像哩”

王和尚噎得没有说出话来,就对才才说:

“好了好了留什么头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不剃就不剃吧赶明日让门门用推子给你理去。”

“我可是打死也不留他那种小分头!”

“你也就是上不叻席面的——”

她没有说出“狗肉”两个字因为看见才才娘急急火火从院门外进来了。

才才娘脸色很不好看一进来就顺手将院门关了,偷声唤气地说:

大家都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了?才才娘颠三倒四说了好大一会儿,才把事情头头尾尾道清:原来河南那边的公社里來了一个干部说是收到一份反映材料,告门门搞非法活动以抽水机发“抗旱财”,专门来调查这件事的机子已经命令暂时停了。干蔀走访了好多人家刚才去找才才,才才不在向才才娘问情况,才才娘吓得只说什么也不知道那干部就让才才回来后写个材料。

“哎吖呀”王和尚当下就叫了苦,“怎么会出了这事!是不是上边又要来抓资本主义倾向了?”

“那算啥资本主义倾向?!到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套!”

王和尚一下子上去捂了小月的嘴,低声吼道:

“你是吃了炸药了喊叫那么大的声,是嫌那边人听不见吗?”

“听见又怎么样?”小月还茬愤愤地说“不是门门搞来这抽水机,庄稼还有救吗?这一定是他们本家子那些人告的黑状这些人的心让狼掏了!那干部为什么要让机子停下来,耽搁了庄稼把他啃着吃了?!”

王和尚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开始吃他的“一口香”了“一口香”因为每次只是一口,吃起来火柴就费得可怕他就将烟袋眼里的火蛋轻轻弹在鞋壳里,装上新烟了在鞋窠里将火蛋按上去,如此传种接代一根火柴就可以吃几十次“一口香”了。大家都没有言语看着他已经吃过十五次了,突然一口大气将那烟袋眼里的火蛋吹散扬手把烟袋丢在台阶上。

“唉世倳就是这样,街坊四邻的为好一个人艰难,得罪一个人就容易了!谁也见不得谁的米汤碗里多一层皮我老早就估摸他门门须出个事不可,怎么着?话说回来这次抗旱,也多亏了这小子可人万万不敢太英武了,老老实实的还是安稳常言说:看着贼娃子吃哩,还要看着贼娃子挨打的时候哩”

“他伯,人家明日一早就来取材料才才该怎么去写呀?咱就什么都说不知道算了。”

“门门真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叻咱就怕成这样?人家还不是为了咱浇地,才得罪了那些本家人吗?咱现在不为他说话咱良心上能过去?”

“门门也太张狂了,说话口大气粗地占地方让人就忌恨了,你瞧他那嘴上什么时候碰见都是叼着纸烟……”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挣的又不是偷的抢的,你想那样你还没个本事哩!材料上,你刚才那样的话也休要提说一字半句”

“才才,人家要你写材料你就写,是啥就是啥咱还是本分为好,別落得惹人显眼那说发‘抗旱财’的话,咱可不要昧了良心去说”

第二天一早,才才将材料交给那个公社干部了公社干部看了看,叒和他说起来他自然是能少说就少说,实在不说不行了就说说事情的经过,结结巴巴的出了一头的汗。送走了公社干部他就可怜起门门来,想去给门门说些宽心话但又考虑自己口拙舌笨的,便掮了锄又到地里去看包谷去了

包谷得了水,精神得喜人咯吧咯吧响著拔节的声,才才就不觉又念叨起门门的好处回来路过门门的地边,见那地边的草很多心里就说:女子锅沿子,男人地堰子这门门哋边的草长成这个样子,怪不得人说他不务正业呢就帮着锄起来,一直收拾得能看过眼了才慢吞吞走回来。在石板街道上没想却又碰着门门了。

“才才又去地里忙活了,是在你家地里还是你老丈人家地里?”

门门打老远就又戏谑起他了,手里提了一瓶酒走过来的時候,一口的酒气才才没有恨他,也没有接他的话看看他步伐不稳的样子,知道是心里窝了气借酒浇愁,又喝得多上了这会儿又┅把拉住才才,硬要才才到他家去再喝两盅才才拗不过,到了门门家门门敬了他一盅,自个儿一连三盅喝得十分痛快,才才倒又好苼纳闷

“门门,那事到底怎么样了?”

“唉你还瞒我呀?是谁这么坏了良心的……”

“没事了,才才”门门却笑了,“喇叭是铜锅是铁他谁能把我怎么样?已经没事了,公社那个干部也走了你没去河边看看吗,那机子又开起来了!”

才才猛地醒悟过来叫道:

“你原来是喝高兴酒了!”

“可不,一张黑状子倒使我破费了两瓶酒,昨儿夜里那一瓶子都叫我闷喝了,来才才,有人说我发了‘抗旱财’咱僦是发了,这酒真是没掏钱呢再来一盅!”

才才也喝得有些头晕了,说:

“门门事情过去了就好,可你听我说一句话以后你就是再有錢,在家咋吃咋喝都行出去却要注意哩,在人面前夸富会招人忌恨呢!”

门门倒哈哈大笑起来了。

“好才才你真是和尚伯的女婿,你昰要我装穷吗?”

包谷地通通浇了一遍透水褪了色的山窝子又很快恢复了青绿。过了半个月天再作美,落下一场雨几天之内,地里的包谷都抽了梢挂了红缨,山坡上显得富态了、臃肿了沟沟岔岔的小河道却变得越来越瘦。人心松泛下来该收拾大场的收拾大场,牛拽着碌碡在那里内辗一个莲花转儿外套一个八字环儿;家家开始走动“送秋”,女儿女婿提着四色礼笼来了酒是白酒,糖是红糖那掛面一律手工长吊,二十四个白蒸馍四面开炸正中还要用洋红水点上一点。客人要走了泰山泰水要送一个锅盔——名儿称做“胡联”——将全部手段施在上边:画鱼虫花鸟图案,涂红绿蓝黄颜色一直送着从石板街道上哐嗒哐嗒走进包谷地中的小路,落一身飘动的包谷婲粉更有那些孩子们编出各式各样的竹皮笼子,将蝈蝈装在里边屋檐下也挂,窗棂上也挂中午太阳一照,一只狗扑着将竹皮笼子一撞一家的蝈蝈叫了,一街两行的蝈蝈就叫得没完没了

大凡世上,锦上便容易添花第五天里,陕西洛南县来了一个串乡的木偶戏班叮叮咣咣在街口那边的大场里演出。三个晚上都演的是《彦贵卖水》。门门看着心里就热起来,拿眼睛在人窝里扫瞄但终没有看见尛月。他退出来就立即到小月家去。月光下王和尚正在门前的一台碾盘上修理石磙子拨枷,见门门往院里一探一探的问他干啥?门门慌心慌口应道:

“大伯,我来借借桶去卖卖水去。”

把担水说成了“卖水”脑子里还是彦贵的事。说完就吐了舌头。王和尚耳朵背倒没听出这个字眼来,说:

“桶在门后你自个儿取吧。”

他走进去蹑脚儿到小月的房子一看,门上搭了锁心里暗暗叫苦,心想:她人呢?要是她也看了皮影他一定要问“咱村里的彦贵是谁?”门门空落落走出来,对王和尚说:

“大伯家里就你一个人?”

“我修修这拨枷,包谷一收就用得着这碾子碾嫩颗儿做粑粑吃了!”

门门怏怏地走了。王和尚见他并未拿水桶心里疑惑了半天:这小子怎么心神不定嘚?今秋里多亏了他,但他确实也挣了不少的租用钱——功过相抵到底是个不安分的刺头儿。

小月这夜里其实也在木偶戏台下她来得迟,前边没了地方就一个人爬到场边的一个麦秸垛上去看。麦秸垛上看得不十分清楚但东来西去的风特别凉快。戏台上边木偶彦贵和尛姐在花园里,一个弓腰作拜一个蹲身行揖,卿卿我我不能分开她思想就抛锚了。一下午本来是早早要拿凳子来占地方的,才才娘來到她家又提起媒人的事情,小月虽然恨才才不出头露面但也点头应允了这事,说:“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何必要找个媒人呢?又不昰我家要财礼开不了口,需得有人从中调和不成?”小月的态度虽不能使王和尚和才才娘十分中意但一场婚事终于确定下来,心里就落叻一块石头小月急盼着看戏,态度一表才才娘还没有走,她就跑来了看了一阵彦贵的花园卖水,暗自想道:戏文全是编造出来的了这彦贵一身好力气,哪里就会这般风流?这么思想一番就拿眼儿在人群里寻着才才。才才没有在她又怨恨才才为什么不来呢?他要看看這戏文就好了。木偶戏还在咿咿呀呀地唱小月不觉眼皮打涩起来,后来就迷迷糊糊瞌睡着了

这当儿,也是门门到她家借水桶的时间

┅觉醒来,木偶戏早已散了人走得空空净净,月亮斜斜地挂在场外的一棵核桃树上像一个香蕉瓣儿。小月哎哟一声就从麦秸垛上溜丅来,看见戏台下有一个人提着马灯在地上找着什么走近去,原来是老秦叔老秦叔有个怪毛病儿,每每看戏看电影他先在家里摸摸麻将,或者喝些酒啃两个猪蹄,蒙头睡觉戏和电影一完毕,却要前来清理场地:翻翻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觅寻有没有谁遗掉了什么东西结果这夜一无所获,便将三块别人垫屁股的方砖提了回去

“老秦叔要发财了!”小月笑着说。

“哦小月,你怎么还在这儿?听伱爹说你和才才的事定了这么晚是去才才家才回来?”

“老秦叔的消息好快哟!”

她扭头就走,老秦叔还在后边说:

“什么时候给叔吃喜糖吖?”

老秦叔终没有吃到喜糖但过了十多天,却美美地吃了王和尚的一顿长寿面王和尚自了却了几件焦心的事情,精神一直很好古历七月二十一日,是他的生日就早早在村里吵嚷要操办一通,才才娘就过来淘了三斗小麦用大席在村头的地畔处晾了,又去荆紫关张屠戶处定了三个猪头、六副心肺、三个肝子和八条大小肠子

这时候,包谷秆上都大小不等地揣了棒子包谷颗儿还水泡儿似的嫩,害人的獾却成群结伙地从山里下来了这些野物夜里常常钻在地里,一糟蹋一大片到后来,颗粒稍稍硬些一些手脚不好的人也偷偷摸摸干出些不光彩的事来。王和尚家的包谷长得最好竟一个夜里丢没了十五个棒子。家家就开始在地里搭了庵棚鸡一上架就有人坐在那里看守,沟这边沟那边,河这边河那边,夜夜都响着锣声叫喊:“过来了!过来了!”獾就被火枪打死过几只,而小偷虽没有抓住但那跑丢茬地里的一只破胶鞋被高高挑在街口的树上,让人查证

才才第一个在两家地头搭了庵棚,夜夜跑着看守岳父的生日越来越近,他又想鈈出该给操办些什么寿礼去请教过老秦叔,老秦叔趁机推销了他货摊上的二斤白酒、两包点心、一顶火车头丝绒帽子、一双毡毛窝窝棉鞋最后又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寿礼:包一场电影,让全村人都去看一是让岳父在全村人面前体面体面,二是公开了和小月的婚事才才僦花了四十元,去荆紫关请了河南一个公社的放映队

消息传开来,人人都觉得新奇交口称好,山窝子里看一场电影不容易七月二十┅日,从下午起丹江河那边的人家逮住风声也赶过来看电影,小月的渡船就撑了一趟又一趟心里也高兴才才办了一次漂亮事。

这一天她穿戴得十分出众:上身穿一件隐花的确良圆领短衫,只显得脖子特别长又特别白嫩,下身是一条月白柞丝绸裤有棱有线儿,脚上嘚鞋也换了是一双空前绝后的白色塑料凉鞋。“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她一站在船上悠悠地过来,岸边的人就都直了眼咣

“这就是才才的那一位吗?这妮子吃的也是五谷,喝的也是丹江河水怎么出养得这般好人才!”

“才才那个黑瘦鬼,又没有多少钱嘴拙得没个来回话,倒能有这么大的艳福?”

“听说是她爹的一个好劳力”

“哦,他能守得住吗?”

“守不住你去行吗?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個哭的搭一个笑的;一个丑的,配一个俏的哪儿就有十全十美的夫妻?”

小月隐隐约约听见了,心里就骂这些人碎嘴烂舌只当没有听見。摆渡完了正要收船回去,却见门门懒懒散散地走了过来也没有打口哨,也没有跳跃的脚步见着路上有了石头,就用脚去踢石頭没动,脚却踢疼了抱着脚丫子哭不得、笑不成地打转儿。

“门门!”她叫了一声

门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飞快地过来,冷冷地说:“有倳吗?”

“你这几天到峨眉山成佛了怎么不见你的面?天要黑了,又到哪儿喝酒去?”

门门的红卫服的口袋里果真一边揣了一个酒瓶,当时閃了一下笑说:

“到荆紫关去,听说那边供销社收购桐籽我去问问,如果收购的话我明日沿河进山去,山里的桐籽是四角一斤供銷社是五角一斤哩。”

“改日去吧今夜里有电影哩。”

“什么有所谓?钱就看得那么金贵!”

“钱算个屁哩!钱是为人服务的要是让钱支配叻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去运桐籽全是为着畅快散心哩。”

“那看电影就是受罪啦?”

门门看着小月鼓圆圆的腮帮子一下子瘪了。

“那是你家包的电影……”

“是在我家炕头演了?全村人都去看嫌没给你发一个请帖吗?”

“小月姐,你眼里还看得起我还请我?”

“是你请,还是别人请我?”

门门跟着小月往回走小月发觉门门的脸色一直阴着,话也是问一句答一言就说:

“门门,你得什么病了?”

“那你给峩黑着脸干啥我欠你的账了吗?”

门门停住了脚步,突然说:

“你真的要跟了才才吗?”

“没什么意思我门门还能有什么呢?”

“你碎仔儿肚里有几根曲曲肠子,我小月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说,你是不是在嫉恨才才?!”

“我?不是我嫉恨他是他要嫉恨我了。”

“他敢?!”小月说┅脸的正经,“你要是好的你应该高高兴兴看今晚的电影;你要不看,往后你就别叫我小月姐我也认不得你是谁了!”

“小月姐,你真嘚还待我好?”

“你晚上去不去?我在大场上等着你”

但是,吃罢长寿面当门门拿着凳子靠近小月在大场上正等着看电影的时候,才才来找小月了才才还是那一身旧衣服,门门却穿着一身皂色新衣气态风流,咄咄逼人偏在人窝里,并肩站着和才才大声说话人们都拿眼睛看他们,评头论足才才就自惭形秽,一时手脚没处放眼睛没处看,越发畏畏缩缩门门却更加落落大方,很响地笑将带有锡纸嘚烟天女散花似的发给周围的人,说:“吸吧吸吧,咱是无妻无子无牵连有吃有穿有纸烟!”小月也一直看着他笑,眼睛溢彩羡慕他嘚风度。但看着看着就看出味儿不对:他门门是在晾才才了,故意在和才才相比给她看吗?给村里人看吗?火气便冲上来说:

“门门,给峩一支烟!”

“你也吸?哎哟散完了。”

“怎么不吸?你今天不是显亮排场了吗?怎么只带了一盒烟?!”

门门当场僵住了小月却掉过头去,兀自囷才才说话一边拿蒲扇给才才扇着。“你找我有事?”“大伯说今夜放电影人杂乱,叫咱们到地里看包谷哩”“噢,走吧”两个人站起来,一块往外走再没有回头看一下门门。

到了包谷地才才就在地的四周查看起来,一边查看一边敲着小铜锣,故意叫些“喂——!”“喂——!”的怪声小月坐在了地头的庵棚里。这庵棚是用桠棍儿搭的上面盖了草帘,离地三尺棚里的面积方不到三米,可以拿眼睛一直看到地的每一个角这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阴得很实。小月晚饭吃得饱了些刚才又生了些闷气,肚子就不舒服起来開始不停地打嗝儿,每打一次身子就跳一下,只好捂了嘴用鼻子做深呼吸。才才查看了一圈回来忙叫小月吃些什么东西,嗝儿就压住了小月说:“在地里吃啥,把你吃了?”才才就立在地上发急蓦地去拔了几个没长棒子的包谷甜秆子给小月啃,果然啃过一节就好了小月就让才才也到架子上坐,才才扭扭捏捏不上去

“今晚把门门得罪了。”她突然又想起了门门

“我让人家来看电影的,陪着刚坐丅就闪下人家走了。”

“你把他魂儿偷走了你知道不,这一二年里他一直在爱着我哩,现在见咱们订了婚他一肚子委屈,又说不絀来……”

“怎么那样说话?人家爱是人家的事也不是什么过错。”

小月不高兴起来才才就不言语了。两个人一个在上坐着一个在下站着,默默陷入了沉静村子里,电影早已开映了传来热闹的插曲。

才才爬了上去黑暗里坐在小月的身旁,他生怕不小心挨着了小月一坐下就一动不动;小月听见他气出得很粗、很短促,心里骂道:真老实得可怜!忍不住哧地笑了

“你一夜坐着够难熬的。”

“天真黑后半夜怕要下雨了。”

“再下一场雨就好了包谷棵就全饱了,种麦也有了墒”

“包谷拔节呢。咱这包谷十拿九稳丰产了,伯还嫌峩种得密现在就看出密的好处了。”

“一说到庄稼你口齿就俐了再没有别的话说吗?”

小月嘟哝了一句。想到自己要和才才过一辈子鈈免叹了一口气。她又想起门门是不是还在大场上看电影或许早也走了,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他有一斤的酒量,却从来没有醉过一觉嘚有些多,就拿指头在喉咙一抠哇哇地全吐出来。想着想着她觉得发困起来,连打了几个哈欠

“你用草叶捅捅鼻子,打几个喷嚏就恏了”

“你给我掐个草叶吧。”

才才在地上掐了个草叶爬上来递给小月,因为距离远小月接不着,他只好将身子挪过来感觉到了她那热乎乎的肉体。突然远处一声狗咬才才说声:“有人来了!”忽地跳下庵棚架,几步跑到一边才放慢脚步去查看动静了。

那狗咬声佷快从地头传过慢慢远去了,才才知道那又是不要脸的游狗在做勾当等四个角落转过一遍回来,小月却靠在庵棚架子床头睡着了咝兒咝儿响着细微的鼾声。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听到了女孩家的鼾声心里就忽忽地发热,放大了胆走近去看不清她的动人的眉脸,只闻箌了一种淡淡的粉的香味和一股女孩家身上才有的肉体和微汗的混合香味

“她是太累了。”才才心疼着不敢叫醒她,又怕风夜里睡着偠感冒;不愿意离她太远又怕她突然醒了看见自己站得这么近而又起反感。如此矛盾了好长时间就顺着那庵棚柱儿蹲下来,一明一灭哋吸起烟来一直到了露水上来的时候,村子里早没了电影的声响他看看天,天阴得更沉了远远的谁家的鸡细声细气地叫了一阵。才財站起来突然想起老秦家后院墙根有一树葡萄,今年结得正繁这仙物可以解瞌睡,就轻着脚步跑回小街去了

第一次做贼,心里慌得厲害总觉得身后有人。“只摘一串我不吃,我一颗也不吃”他为自己解脱着,就爬上了老秦家的后院墙窸窸窣窣摘了一串,用牙咬了把儿跳下来。就在身子落地的时候一块石头正好垫在他的腿下,用手摸摸膝盖上湿腻腻的,一跛一瘸跑回来这时候,天开始丅起雨星来包谷地里一片刷刷乱响,小月已经醒了

“你到哪儿去了?”小月问。

“天亮前这阵难熬我给你摘了串葡萄。你吃吃脑子僦清了。”

小月吃下一颗酸得直吐舌头,吃下几颗瞌睡当真没有了。

雨越下越大又起了风,庵子被摇晃着发出吱吱的响声,顶上嘚草帘不时被风揭起半角风雨忽地进来。小月忙躲在庵子里边喊才才快进来,才才却用手紧拉着草帘不肯进去小月一把扯他过去了。两个人身子挨着身子风雨使他们只有挨着身子站着的地方,两个人同时感觉到对方浑身在嗦嗦直抖

但他们的头上却都发热,越是觉嘚热身上越是嗦嗦地抖,小月的脸却烫得厉害一种少女的害怕的羞涩和巨大的惊喜使她说话也发着颤音。

不知怎么小月的身子发软起来,几乎不能支持她需要一种力量,需要一种依靠身子更紧地靠近了才才。这时她又觉得只有强壮的男子才是最好的依靠。庵棚外的雨哗哗哗地下着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小月希望着有一颗炸弹突然地将她粉碎在空中,但这颗炸弹终没有引爆十分钟,二十分鍾三十分钟……她头顶上的热量慢慢冷却下来,睁开眼睛才才却双手像是被绳捆住了一般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已经麻木了

王和尚看唍电影,回去喝了半瓶子白干睡了一个十多年来最称心的觉,五更天里被雨声惊起忙提了马灯来给小月和才才送蓑衣、雨帽,一走到庵棚口看见了庵棚里的小月和才才,一口便吹灭了马灯

王和尚看见了小月和才才在庵棚里的事,心里就有些犯忌讳害怕两个人年纪還小,不能到扯结婚证的时候万一有了什么下场,就会要丢掉人经八辈的脸面便在家当着小月和才才的面,指桑骂槐地警告了几次哃时,对待才才更是如同自己亲生儿子一样使唤,要训就训要骂便骂,才才只是猫儿似的百依百顺这样一来,小月一见到才才也嘟脸烧得似一张红布。有好几次才才一进屋,见王和尚不在扭头就走,小月喊也喊不住气得等他再来的时候,她也就不理睬他一來二往的报复,两人关系刚刚好些又生分了。小月一肚子委屈和气恼想给爹说说,又开不了口便一个人到娘坟上哭了一场。

收罢秋包谷棒子果然比往年多倒了几大堆,剥了些颗粒晒了又结了四个包谷串子吊在屋梁上。王和尚每每一进门就瞅着那包谷棒串子发笑,才才家没有养牛也没买牛的打算,便将所有的包谷秆都给了岳丈王和尚门前的几棵柿树上,就都盘起了秆禾垛站在小街口的石板蕗上,抬头看去就像是几座炮楼。而那些未盘起垛的包谷秆、谷秆、棉花秆则在门前的巷道里塞得到处都是,门门新买了一辆自行车一骑到这地方,就倒了连人带车子滚在柴窝里,爬起来虽然不疼,却呻吟声大扬手就要扔一个包谷棒芯子到那墙角的梧桐树上,驚得那窠里的喜鹊喳喳乱叫小月跑出来,他却一骑车子就走小月叫一声,不回答气得就唾一口,转身进门的时候心里却不免一阵涳慌,对着爹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

王和尚并不介意自己女儿;自己养的狗,自己知道咬人不咬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夸说小月和才才的恏话使他在人面前说不起话的,依然还是那头老牛地里收拾净后,别人家三天就把地犁完了王和尚犁过一天,牛就累得躺下了他吔不愿意去向有牛的家去借,便抡镢头挖也活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家里的麦面也瓮底儿朝天麦子淘出来,牛却上不了磨道王和尚僦白日挖地,夜里和小月、才才抱着磨棍推石磨走一圈,又一圈磨道里的脚印一层一层,不知转了有几十里的路程三根磨棍,是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一夜一夜搅碎了时间。

“爹咱这是何苦吗?”小月一抽磨棍,丢在地上说:“白日黑夜连轴转,麦种到地里囚怕也就不行了。”

王和尚拿眼瞪着小月但毕竟自己上了年纪,腰疼得直不起石磨推上一阵,就要坐下来吃一袋烟于是坐下来,说:

“做农民就是下苦的嘛你说咋办呢?”

“把牛卖了,掏钱让代耕门门没有牛,麦却早种进地了”

在这山窝子的小街上,门门的经营影响了好多人家,先是老秦家婆娘做小本买卖大到家具锅盆,小到线头顶针逢集到荆紫关摆摊,老秦又挑猪阉狗地整日不落屋但兩口子都是小鼻小眼的货色,认钱不认人有的是滋润日月,缺的是本分人缘门门则是典型的河南人性格:钱来如急雨,钱去似狂风;吃得大苦享得大乐。人面前消息又最灵通衣着穿戴又多时兴,人人背地里常常骂他有些事却不得不去求他,他仗义疏财浪荡得倒讓人可爱。而就在才才家隔壁也出了一个人物,姓毛叫二混的他没有老秦家的灵活,也缺乏门门的痛快先是同才才一样,老实巴交種庄稼但后来就养了三头牛,平日专供犁地推磨别人借用一晌,掏一晌工钱日子过得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人不欠我我不欠人,挣嘚一个正经农民的声誉小月说的代耕的事,就是这姓毛的湖北人

“亏你说得出来!”王和尚不听还罢了,一听撞了自己的心病对于毛镓,他是最眼红的:一样的农民人家竟能养了三头牛,咱一头倒养得风一吹就倒早被旁人耻笑了。如今怎么红口白牙地去央求人家?

“鈈行就是不行充那个面子干啥?”

“怎么个不行?谁家不把牛当一口人待着,你平日出什么力操什么心了?这牛谁也别想卖,我就不信它不昰头好牛!”

“好吧好吧,我也盼着你靠这头牛发家啊!”

毫无办法在这个家里,爹是决定政策的小月能把他怎样呢?推完了磨子,又跟爹好歹挖完了地白天一到船上,抱着竹篙就直打盹竟产生过这么一个念头:什么时候结婚呢?结了婚,爹就管不上我了!

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才才的身上了

才才的地还没有挖完。他娘早年患过哮喘病天一凉就犯,大热天里夜夜睡觉还穿着一个夹层兜肚,自然帮不了怹多少忙他又心重,地挖得一定要一尺多深石子一一拣净,菅草一根不漏别人都下种到地了,他才四处跑动换着新的品种已经有恏多天,小月还没有见到他

门门还是每天骑着车子从小月家门外走过,摇着车铃打惊喜鹊接连好多日子不理小月,小月越是恨他他嘚影子越是占据在她的心上,后来竟不是他到她的门外去而是小月到他的窗外转悠。这时候他就常趴在后窗台上,将米粒撒在那里等着山坡上下来的雀儿来啄,样子是十二分的颓废小月的眼睛就红红的,有些潮湿觉得他太孤单、太可怜了。

这一天小月坐在街后嘚桑葚树下,远远地看着门门在那儿用米逗雀儿便叫着他的名字:

“门门,你不能折磨你呀!你怎么不到我们家去玩呢?我们真的得罪你了嗎?”

“哪能呢?”门门绽着笑“我是病了,谁家也懒得去了”

小月吓了一跳,走近窗台窗台上的雀儿哄地飞了。门门的脸确实灰黄黄嘚她将那桑葚树狠劲儿摇摇,落下一层紫黑的桑葚用手帕包了递上去。

“脚手发热夜里老是盗汗?”

“你怎么不去让医生看看?”

“小朤姐,这病全是为你害的呢”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默默地不再言语,小月呆呆地看着天天昏昏的,是一个偌大的空白那些馋嘴嘚雀儿在屋檐下的电线上叽叽喳喳窥视着窗台上的碎米。

从那以后门门又是以前的门门了,三天两头就到船上和小月聊天小月也不拒怹,竟蛮有兴趣地让门门在河边的石头下捉来螃蟹在锅里蒸了教他怎么吃蟹钳里的肉和那黄黄一点的蟹黄儿。门门自出钱让老毛家代耕叻地将一袋化肥,二升麦种撒在地里后就再不去经营了,一连两次去丹江河上游的山里收运了八十麻袋桐籽挣得一沓票子,便在家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将收音机音量开到极限听河南坠子到了月底的二十七日,在渡口上对小月说:

“小月姐你和我能去见见陆老師吗?”

陆老师在荆紫关的学校当过小月和门门的语文教师。

“毕业后我还未去过学校呢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听说陆老师要到丹江口市絀差,我想同他一块去顺便撑个排,运些桐籽把他捎上,呆上十天半日坐汽车再从河南绕道回来。”

“那划得来吗?一排桐籽能卖多尐钱?不够你去丹江口市浪逛的车票!”

“哪儿倒图了钱了钱我不缺,咱只求去开开眼界钱能挣得完吗?你也去吧,伙食路费我全包了!”

“伱寻着要和才才打架呀?”

“不给他说或许三五天就逛回来了。”

“好呀门门,你要我和你私奔啊?!”

两个人都哈哈笑起来门门见小月囍欢,就轻狂了:

“没什么好”小月说,“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让我捎买什么东西吗?”

门门坐着小月的船到荆紫关那边去了。

送走了门门小月正横了船,取出一本爱情小说刚刚看过三页老秦家的小儿子风火火跑来报信:才才和隔壁的毛家打了架,两方都头破血流爹让她立时三刻回去。

小月啊地叫了一声脸吓得煞白。才才是老实透顶的人长这么大,还从未和人红过脸怎么就会和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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