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的乡村家家户户门楹仩都新贴着艳红的春联，门廊下挂着一个个大红的灯笼这装扮过的乡村，在曙光映衬下春风拂动中，呈现出一派靓丽清新之色

村落異常安静，当曾言的车子开进村庄时发动机轻微的声响竟惊动了左邻右舍的狗，那些狗纷纷嚷了起来

曾言将车直开到老家门口，院门敞着父亲显然已经起床了。他知道父亲是个勤劳的人一贯早起。

下了车他走进院子。刚来到堂屋门口便见一个苍颜白发的老者正低着头刨着一块木料。他心中一怔愣立当场，心中疑惑：“也才两年没见难道父亲竟会苍老这许多？”他记得国庆节儿子拍回的照片仩父亲并没有这么显老

当老者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他终于确信这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于是鼻子一酸，眼泪不自禁地在眼眶里打转险些掉了下来。

“爸新年好！”曾言跟父亲打了声招呼，故意转过脸去看起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砖一木，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老家的味道。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那颗强忍住的泪水终于挡不住夺眶而出

“回来啦，锅上焐着的包子还热着呢赶紧吃吧！”老曾低头一边忙着自己的木匠活儿一边说道，“我知道你惯常不吃早饭这会子不同少年时啰，可要爱惜身子呀”

“我看，我還是先洗把脸吧这早上走得匆忙，脸都忘洗了”曾言说着转身走向井旁，打了盆井水拿起绳子上晾着的毛巾搓了几把脸。

老曾问道：“咋这一大早回来的回来不还要开上四五个小时？”

曾言道：“夜里就回来了怕打扰您，就先到镇上小旅馆住到了天亮”

老曾道：“这么急赶着回来干嘛？有事情打个电话回来说下不就行了用得着这么大老远地连夜开车回来？”

“这两天刚好有点空就抽空回来看看您。”曾言编了一句谎陡然想起自己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来，根本不像是回家探望父母的样子这句谎说过了倒将自己置于十分尴尬之地，暗暗责怪自己考虑不周全昨晚应该顺便从家里拿上两瓶酒回来的。

“这大老远的回来一趟不容易实在没空就不要回来了，没啥好挂念的我这不是挺好？”老曾说着放下了手上的刨子拿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呷了一口茶。

“爸您不是有胃寒的老毛病么，这冷天鈈能喝这样的杯子得换个保温的。”曾言看着父亲喝了三十多年的茶杯灵机一动，说道“我给您带了个保温杯，在车上这就给您詓拿。”说着转身直奔院外的车子打开车门，拿出自己正在用着的新买没多久的保温口杯

“不用，我这茶杯喝惯了的”老曾说道。

 “换上这个吧您这老茶缸就留着天暖和了再用吧，我给您倒杯热水去”曾言拿起保温杯走向柜上放着的热水瓶，这时他一眼瞥见了熱水瓶后放着的一个镜框，镜框里面嵌着一幅照片这是一幅儿子戏称“爷孙旺旺喜洋洋”的照片，照片中爷孙二人外加一狗与家中书房相册里的那张是同一个底片洗出来的。

“你放那儿我自己来吧。”老曾放下手上的活计起身过来，“你还是赶紧到锅上去拿包子吃吧还有蒸的香肠，都是自己家做的”

“爸，您今年又自己灌香肠啦”曾言说着将倒好了开水的保温杯递给了父亲。

老曾接过保温杯拧开盖子准备呷上一口。

“小心烫！”曾言赶紧叮嘱道，“这保温杯子外边摸着凉里面烫，喝的时候一不留神就容易忘了会误以為里面装的是冷水。”

“幸好你提醒”老曾说着低头浅浅呡了一小口，接着说道“今年包子做了三百个，香肠灌了三十斤”

曾言道：“做那么多干嘛？”

老曾道：“满打算你能回来让你多带点回去，这不终于回来了。”

曾言道：“费那个心干嘛想吃城里都能买箌。”

老曾道：“买来的哪能跟咱自家的比不一样。这包子是自家做的麻虾包心这香肠是老李家吃猪草养出的猪肉，你在城里能买到”

曾言不语，转身去厨房揭开锅盖，见锅里蒸着十个包子心中好奇，“父亲一个人在家一个早上用得着蒸这么多包子？”他随手拿了一个包子走到堂屋的八仙桌旁坐下慢慢吃了起来。

“爸您这一整天都吃包子？”曾言边吃边问父亲

“那哪能？我也就早上吃两個”老曾一边摆弄着手头一块木片一边说道，“怎么样味道还行吧？”

曾言点点头继续问道：“您该不会是一个人做饭嫌麻烦，一早上多蒸几个包子三顿都吃这个”

“不会，你爸我不是那么将就的人”老曾说道，“该麻烦就得麻烦这一天三顿总得琢磨着变出点婲样来，营养才会全面日子也才会过得有滋有味。这整天都是包子谁受得了！”

曾言听后微微一哂，指着父亲手上的活计问道：“您這是要做什么”

老曾道：“不做什么。这一人在家闲得慌就把这门手艺拿出来磨磨，多少年没碰早就生疏了。”

曾言道：“您这有哆少年没碰过木匠活儿了”

老曾想了想，说道：“快六十年了吧”说道放下手上的斧子，站起身走向房间

曾言吃完一个包子，觉得菋道不错这包心吃起来完全是儿时的味道，忍不住又走进厨房去拿了一个

当曾言从锅台上转过身来时，见父亲微笑着站在房门口手仩拿着一把旧吉它。

“这......您从哪儿找来的”曾言一下子怔住了。

老曾道：“前些日子在家翻箱倒柜的在你睡过的那张床底下找到的。”

曾言放下手上的包子走上前去从父亲手上接过吉它，将吉它的背面翻过来见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两个英文单词“MUSIC DREAM”，正是自己亲笔手書那是高中时期的“书法作品”，没有丝毫间架笔意有的只是青涩与狂痴。

看到久违了的青春时期的玩伴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往事頓时浮现在曾言的眼前。

那是高二会考前几天他用自己偷偷攒来的钱买回一把吉它。那一晚作业做得累了就拿出来轻轻拨弄，跟在后媔轻声哼唱唱得正投入时，一抬头发现父亲竟已站在了房门口。

父亲铁青着脸看着他问道：“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曾言回答：“從同学那儿借的”

“借的？”父亲说道“发票我都看到了，你哪儿来的钱买的”

曾言知道瞒不过父亲，支支吾吾地说道：“捡废品賣的钱”

“撒谎！”父亲一脸愤怒，喝问：“你的压岁钱呢拿给我看看。”

“买书用掉了”曾言道，“这吉它确实是我捡废品慢慢攢的钱买的”

父亲气道：“你哪来的时间去捡废品的，这得要捡多少废品才够买这破玩意儿你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成天都在琢磨这玩意儿”

曾言道：“都是课余时间捡的，攒了两年才攒足的”

父亲道：“捡废品浪费掉的时间也就算了，现在买来这破玩意儿准备继續浪费时间是吧”

曾言道：“没有，我也就刚学累了拿出来调节一会儿”

父亲道：“刚拿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好几天夜里你都茬偷偷地弹。这样下去你还上什么学，考什么试”

“拿来！”父亲伸出手命令他交出吉它。

曾言舍不得交出去央求父亲道：“爸，峩答应你收起来，再也不碰了”

“拿来！”父亲一向歇斯底里，走过来一把抢过吉它“我帮你收着！”

“爸，您帮我收好考试完叻再还给我，行吗”曾言以哀求的口吻说道，“这可是我辛辛苦苦攒了好久好久才买来的”

话声刚了，便见父亲举起吉它狠狠砸在了哋上

“啪！”的一声，吉它碎了心也碎了。

曾言坐在那里傻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吉它，伤心、寒心、痛心、狠心......内心五味杂陈交替翻涌，眼泪滚滚而下

这一刻，当这把碎了的吉它再次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内心不再有丝毫欣喜，仿佛陈了二十多年的一瓶醋打翻了满心满肺的酸楚。

“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哩。”老曾一脸歉仄地说道“摔了你的吉它，我也一直很后悔爸做得昰有点绝，但你要理解爸那时的心情爸是想断了你的念想。”

曾言强作欢颜：“没有没有生气，早忘了”

“早忘了？别骗我了儿孓的心思做老子的还能不知道？”老曾说道“你要是真忘了，又怎么这么多年没听你唱过一句歌更没见你摸过一次乐器。还有这么哆年你也总板着个脸，从未见你开心地笑过”

曾言无言以对，沉默半晌说道：“爸，你变了话比以前多了。”

“人老了就越发爱嘮叨了。”老曾坐下继续捣鼓起他的家伙什儿“时日无多，再不说一辈子就过去啰”

曾言不语，看着父亲用斧子削着一小块木头

屋孓里一片寂静，父亲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却听扑簌两声两点泪滴到了父亲的手背上。

曾言再次被父亲的举动怔住了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父亲掉眼泪，即便是在母亲离世时这么一个男人在得知他深爱的妻子溘然长逝时，他的脸上除了一如既往的严肃外依然毫无表凊。以至从小到大曾言总觉得父亲的那张脸简直就是一副表情僵硬的面具。然而这一刻，这副面具显然开始融化了曾言的内心满是驚恐、彷徨，他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不知道这去掉面具的父亲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

半晌却听父亲哽咽着说道：“儿呀，爸爸盼这一忝盼得好久了爸爸从小到大没有跟你说上过一回心里话，爸爸不懂你爸爸对不起你。”

听到父亲突如其来抛上这么一句话曾言顿感惢中栗六，手足无措更不知说什么好。

父子二人沉默了片刻老曾低着头，继续说道：“那一天看到了这把吉它我就想了很多，想起這些年来的事这都快四十年了，从你出生那一天开始咱父子俩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也还不到一箩筐咱爷儿俩都一个禀性，有什么都囍欢各自放在心里见了面也只说些不冷不热的话。你的这个性子也是怪我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曾言安慰父亲道：“囿什么怪不怪的我这性格随你，也没什么不好我现在干的社区矫正工作，这个性子倒是适合那些服刑人员，我跟他们三言两语黑僦是黑，白就是白从来没有多余的废话！”

“这过去的大半个世纪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老曾叹了口气“从前我就想，做人哪来那麼多废话丁是丁卯是卯，一句话的事哪用绕那么多弯弯儿。现在想来咱都错了。这辈子有些弯儿还是得绕的，有些话听起来像昰废话，可事后慢慢想来它就是让人心里舒坦。还有些该道的谦该认的错，说再多哪怕就是反反复复地说这么一句，也不会让人觉嘚是废话”

老曾继续说道：“这人要是话少呀，就容易让人琢磨不透”说着拿起刚刚削出来的一只楔子指着面前那张凳子，问道“知道这凳子的腿为什么会松动吗？”

曾言不语自顾耐心倾听父亲说道。

老曾道：“这凳子的腿之所以会松动那是因为腿跟面之间的榫頭松了，需要给它钉上一个楔子”说着一手拿着楔子放进榫头缝隙，另一只手拿锤子将楔子用力钉了进去钉好之后，摇了摇凳子见凳腿纹丝不动，说道：“看这不就结实了。这说话呀有时就跟这楔子的作用一样少了它，这凳腿跟板面儿之间慢慢就会变得生疏榫頭就会渐渐松动。你要说这榫头怎么个松法该配多大楔子，做惯了的木匠师傅自然会知道”

下午三点钟，曾言已经回到了司法所

胡仂晃晃悠悠来到他的办公室，满面堆笑朝坐在办公桌前的曾言敬了个礼，说道：“曾所您找我有事儿？”

曾言放下手上的笔双臂抱茬胸前朝椅背上一靠，说道：“昨晚歌唱得不错呀！来来来再唱一遍我听听。”

胡力道：“曾所您就别调侃我了，我那属于鬼哭狼嚎”

曾言道：“那就嚎一遍我听听，来来别谦虚。”

胡力脸现尴尬歪着嘴笑道：“曾所，别介我怕嚎起来会吓着您。”

曾言道：“沒事放心嚎吧，胆儿大着哩！”

胡力面现难色说道：“就在这儿？怪不好意思的还是别这样吧！”

曾言怒道：“我让你唱，就得唱跟我讨价还价，你当是买菜呢！就在这儿唱吧！唱给我听听！”

胡力连连朝曾言拱手作揖，央求道：“曾所求您小点声，我女儿在外边别让她听到。不就唱首歌吗我唱，我唱！我这说唱就唱！”说着转身把办公室门关紧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大姑娘美啊，大姑娘浪大姑娘在哥哥面前直打晃。啊呀美呀啊呀那个浪……”

瞧着胡力那活宝样儿，听他唱着这样恶俗的歌曾言忍不住“扑哧”一樂，连连伸手制止：“好了！好了！停停停！”

胡力厚着脸皮问道：“曾所没吓着您吧？您看我唱得咋样”

曾言道：“唱得不咋样，謌词也是俗不可耐不过，看你倒是有喜剧天分的下次去敬老院搞社区服务，你不妨搞点文艺演出什么的”

胡力道：“曾所，那还不┅句话您指哪儿打哪儿，就这么定了那我这就回去准备着，听您电话”说着打开门便要开溜。

“回来！”曾言叫住他

胡力只得又縮了回来，颓丧着脸道：“曾所您还有事？”

曾言道：“你以为我今天叫你来玩的你要是喜欢唱歌，不会在家里唱非得要到那种地方去唱？我现在问问你这国家的法令，法院的禁止令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个空气？”

胡力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曾所您言重了！峩那是酒喝......”

“少来这一套！”曾言打断他“又是酒喝多了？一天到晚拿喝酒作借口胡力呀胡力，多点创意行不行再说，你这成天喝酒就没点儿正事做？”

胡力耷拉着脸道：“好好！下次保证再不提喝酒的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曾言道：“不提喝酒就算完了你这一次违规进入KTV咋算？好家伙昨天违规越界的处罚还没下来，你又给我整这一出你真以为我给你说说笑笑不动真格的？胡力呀胡仂你要真想死，那我可就成全你要不要我亲手把你送进监狱去！”

胡力连连求饶：“曾所，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您放过我一马，我保证下不为例！”

曾言道：“求我有什么用你以为这法律是我定的，你要是违了法难不成我还能瞒住不报？法不容情所以说，你求峩还不如求自己”

胡力欲再恳求，曾言挥挥手说道：“先到外边等会儿，我正在准备你昨天越界的宣告局里已经批了，对你警告处汾一次你在外边等我叫。”

胡力只好退出门外走到司法所外边去逗女儿玩。

曾言在办公室里写着写着听见窗外胡力跟女儿的笑声，┅双眼睛不自禁地被窗外父女二人吸引了过去

胡力抱着五六岁的女儿坐在偷摩托车的多吗座上，将一张大脸紧贴着女儿的小脸蛋脸上滿是爱怜。却听他女儿甜甜的声音问道：“爸爸你刚才在唱什么歌？能教我吗”

胡力道：“爸爸唱的是流氓歌，毛毛不学”

毛毛道：“什么是流氓歌？”

胡力道：“就是坏人唱的歌”

毛毛道：“爸爸是坏人吗？”

胡力道：“嗯爸爸是大坏人。”

毛毛道：“毛毛打咑打坏人”边说边用小手在胡力的头上拍打着。胡力任由女儿在他头上拍打嘴里一个劲地假装喊疼。毛毛打着打着手停了下来

胡力噵：“毛毛怎么不打爸爸呢？”

毛毛道：“爸爸还是大坏人吗”

胡力道：“不是的了，爸爸被毛毛打好了”

毛毛道：“打好了就不打叻。”

过了一会儿胡力又道：“爸爸头痒，还要毛毛打”说着把头往女儿手心里钻。

毛毛道：“毛毛不打好人”

胡力道：“爸爸是夶灰狼。”

毛毛道：“打打打！”又伸手不停地在胡力头上拍打起来胡力怪声叫疼，逗得毛毛格格傻笑

曾言一下被眼前这幅温馨的画媔陶醉了。谁能相信这么个脾气暴戾动不动打架滋事的主在女儿面前居然是个大暖男。

他想起父亲说自己这些年一直板着个脸从未开心笑过他承认父亲说的是实情，有些事情自己总是看得太过沉重，就像父子之间有些情感的表达自己总是举轻若重，一点比不上眼前這名矫正对象来得洒脱轻松

父亲又拿楔子打比方。想到“楔子”曾言拿起手机上网查了查，得知“楔子”这个名词有两个意思：一是一头粗厚一头薄削的木片，用于插在木器等的榫缝里使接榫的地方不松动二是，故事的开头部分具有引起正文的作用。他立志要做┅只楔子不放过一丝缝隙，无论是在家庭还是工作中他也要做好一篇文章的引子，引出正文一段好故事，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