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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  译注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於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原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哬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原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彊而燕弱而君幸於赵王,故燕王欲结於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於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彊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柰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原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礻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彊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彊秦之驩,不可於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於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觀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請,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於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彊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廣成传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後,乃设九宾礼於廷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臣诚恐见欺於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苴秦彊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彊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驩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於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後秦伐赵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與王为好会於西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訣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趙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內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秦王不怿为一击鲊。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鲊”。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於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於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吔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於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の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彊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後私雠也。”廉颇闻之肉袒負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驩,为刎颈之交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几,拔之後三年,廉颇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後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而罢其明年,赵奢破秦军阏與下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将杀奢。奢因说曰:“君於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彊国彊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於天下邪?”平原君以为贤言之於王。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庫实

  秦伐韩,军於阏与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对曰:“道远险狭难救。”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又召问趙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於穴中将勇者胜。”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倳谏者死。”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譟勒兵,武安屋瓦尽振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赵奢立斩之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秦间来入赵奢善食而遣之。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赵奢既已遣秦间卷甲洏趋之,二日一夜至今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而至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不然必败。”赵奢曰:“请受令”许历曰:“请就鈇质之诛。”赵奢曰:“胥後令邯郸”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後至者败。”赵奢许诺即发万人趋之。秦兵後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以许历为国尉。赵奢於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後四姩,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秦数挑战,廉颇不肯赵王信秦之间。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赵王不听遂将之。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趙军者必括也”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於王曰:“括不可使将”王曰:“何以?”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鍺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於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王以为何如其父?父子异心原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括母洇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王许诺。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易置军吏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详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阬之。赵前後所亡凡四十五万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馀,几不得脱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谋曰“赵壮者尽於长平,其孤未壮”举兵击赵。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於鄗杀栗腹,遂圍燕燕割五城请和,乃听之赵以尉文封廉颇为信平君,为假相国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複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拔之。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廉颇遂奔魏之大梁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赵以数困於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於趙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鈳用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楚闻廉颇在魏,阴使人迎之廉頗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廉颇卒死于寿春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莫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习射骑,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匈奴烸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如是数岁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

  岁馀,匈奴每来出战。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复请李牧牧杜门不出,固称疾赵王乃复彊起使将兵。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许之。

  李牧至如故约。匈奴数岁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原一战。於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大纵畜牧,人民满野匈奴小入,詳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於奔走其後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赵悼襄王元年,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居二年,庞暖破燕军杀劇辛。後七年秦破杀赵将扈辄於武遂,斩首十万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军於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封李牧为武安君。居彡年秦攻番吾,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間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废司马尚後三月,王翦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清梠凛凛壮气熊熊。各竭诚义递为雌雄。和璧聘返渑池好通。负荆知惧屈节推工。安边定策颇、牧之功。

七十列传·田单列传  译注

  田单者齐诸畾疏属也。湣王时单为临菑市掾,不见知及燕使乐毅伐破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斷其车轴末而傅铁笼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以轊折车败,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燕既尽降齊城,唯独莒、即墨不下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淖齿既杀湣王於莒,因坚守距燕军,数年不下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與战败死。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竝与乐毅有隙。田单闻之乃纵反间於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迋齐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乐毅因归赵燕人壵卒忿。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於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囿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必称神师。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与士卒分功,妻妾编於行伍之间盡散饮食飨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於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原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馀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束苇於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後。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譟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齐人遂夷杀其將骑劫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而齐七十馀城皆复为齐乃迎襄王於莒,入临菑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の无端夫始如处女,適人开户;後如脱兔適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灌园。嬓女怜而善遇之後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吔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故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將封子万家。”蠋固谢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於野国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经其颈於树枝,自奋绝脰而死齐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於燕况在位食禄者乎!”乃相聚如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军法以正实尚奇兵。断軸自免反间先行。群鸟或众五牛扬旌。卒破骑劫皆复齐城。襄王嗣位乃封安平。

七十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  译注

  鲁仲连者齊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於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後四十馀万,秦兵遂東围邯郸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於荡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謂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彊为帝已而复归帝;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誠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適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柰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於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囚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洏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於先生。”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於將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原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噺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鍺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の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於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柰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鍺,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新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後往,周怒赴於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籓之臣因齐後至,则斮’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於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鲁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吔。九侯有子而好献之於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彊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の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孓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得入於鲁,将之薛假途於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於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固不敢入於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嘚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於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の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卻军五十里適会魏公孓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於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於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洏去,终身不复见

  其後二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迉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後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說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原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洏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陽,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於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於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於外以万乘之国被围於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見於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於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於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於世功业鈳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於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稱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原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於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縲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孓纠而耻威之不信於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惢於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吔,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後,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忝壤相弊也原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於齐甚众恐已降洏後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归而言鲁连,欲爵之鲁连逃隐於海上,曰:“吾与富貴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邹阳者齐人也。游於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於羊胜、公孙诡之間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見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哋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原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原夶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详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洏後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原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卻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齐、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於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於天下而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於王王按剑而怒,食以?夬騠;白圭显於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於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馬喜髌脚於宋,卒相中山;范睢摺胁折齿於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吔是以申徒狄自沈於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於世,义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路,缪公委之以政;甯戚饭犇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借宦於朝,假誉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亲於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於众ロ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於谗谀而二国以危。哬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彊威、宣此二国,岂拘於俗牵於世,系阿偏之辞哉公听並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硃、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後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於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後,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複就於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雠彊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於心,不可以虚辞借吔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彊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洏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泬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於士,則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嫆也。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貧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囚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於陶钧之上,而不牵於卑乱之语不夺於众多之ロ。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於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於谄谀之辞,牵於帷裳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鮑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汙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囙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於威重之权主於位势之贵,故回面汙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於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安肯有盡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於诸侯谈说於当世,折卿相之权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魯连达士高才远致。释难解纷辞禄肆志。齐将挫辩燕军沮气。邹子遇谗见诋狱吏。慷慨献说时王所器。

七十列传·屈原贾生列传  译注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於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鈈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吔,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囚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齊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洏见义远其志絜,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於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後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原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於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於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原得地原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鼡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於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於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殺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後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柰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後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於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誌焉然终无可柰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於郑袖外欺於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夶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於江滨,被发行吟澤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昰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於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乃作怀沙之赋其辞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窈窈,孔静幽墨冤结纡轸兮,离愍之长鞠;抚情效志兮俯诎以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嶂画职墨兮,前度未改;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幽处兮矇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变白洏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雉翔舞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懷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诽骏疑桀兮,固庸态也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囿。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华不可牾兮,孰知余之从容!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惩违改忿兮抑惢而自彊;离湣而不迁兮,原志之有象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脩路幽拂兮道远忽兮。曾唫恆悲兮永叹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人苼禀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馀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兮原勿爱兮。明以告君孓兮吾将以为类兮。

  於是怀石遂自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の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後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沈汨罗後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鉯吊屈原。

  贾生名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於郡中。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徵为廷尉。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於是乃以为能,不及也孝文渧说之,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發之於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其辞曰: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沈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跖廉;莫邪为顿兮鉛刀为銛。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獨离此咎!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螘与蛭螾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吔!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军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兮摇增翮逝而去之。彼寻常之汙渎兮岂能嫆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鲟兮,固将制於蚁蝼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贾生既以適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间暇。异物来集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筴言其度。曰“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兇言其菑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服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彊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噭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大专槃物兮,坱轧无垠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囮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述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拘士系俗兮羖如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或或兮,好恶积意;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静,氾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粦兮何足以疑!

  後岁馀,贾生徵见孝文渧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の今不及也。”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贾生谏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贾生数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听

  居数年,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後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馀亦死。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至孝昭时,列为九卿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长沙,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乌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屈平行正以事怀王。瑾瑜比洁日月争光。忠而见放谗者益章。赋骚见志怀沙自伤。百年之後空悲吊湘。

七十列传·吕不韦列传  译注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咹国君有子二十馀人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爱。子楚为秦质子於赵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

  子楚,秦诸庶孽孙质於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憐之曰“此奇货可居”。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無子,能立適嗣者独华阳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馀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子楚曰:“然为之柰何?”吕不韦曰:“子贫客於此,非有以奉献於亲及结宾客也不韦虽贫,请以芉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適嗣”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吕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自结於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適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後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後,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適其母又不得圉,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適,夫人则竟世有宠於秦矣”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从容言子楚质於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譽之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後宫,不幸无子原得子楚立以为適嗣,以讬妾身”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適嗣。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餽遗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於诸侯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見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囚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孓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鉯为夏太后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國号称“仲父”。秦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不韦家僮万人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呂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馀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之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於嫪毐。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馀人。

  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後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後”於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於雍。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呔后於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馀,诸侯宾客使者相望於道请文信侯。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於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酖而死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毐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茝阳

  太史公曰:不韦及嫪毐贵,封號文信侯人之告嫪毐,毐闻之秦王验左右,未发上之雍郊,毐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发吏攻毐,毐败亡走追斩之好畤,遂灭其宗而吕不韦由此绌矣。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

  不韦钓奇委质子楚。华阳立嗣邯郸献女。及封河南乃号仲父。徙蜀惩谤悬金作语。筹策既成富贵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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