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阿剑短篇小说 | 古窑址
他們到的时候是上午十点来钟。村子不大左三间右五室的,散乱趴在山脚时而有几间新式小洋楼夺眶而出,雪白的彩瓦的,带着 尖頂 仿西洋风格,单个看上去并不舒服一脸暴发户模样,排在一起倒也有味道,像简化版的欧洲小镇
山并不高,只是深深浅浅绿成┅团树、毛竹、藤蔓们扭在一起,风中翻滚着白花花 的新叶哗啦啦作响,很闹的样子
他们看了看附近,不远处有个锄地的农民是個中年人,裸着半身露出黝黑的肌肉,兀自挥锄一脸沉迷模样。便上去问:“这位师傅知道两弓潭古窑 址在哪吗?”那个中年人停叻手中的活计也不急,也不躁眯着眼看这一男一女半天,很涩地一笑:
“或许也叫别的什么名字”她对他说。
他略一想说:“有沒有个烧窑的?”
“有个解放前烧窑的——”中年人拿手指了一下,“在那边山头电线杆下面呐。”
两人心想是了道了谢,就住那邊去
田埂路不好走。夏日初升略还有些清凉,厚重的草茎肆虐而出仿佛万物之气四处冲撞,不得停歇两人只是埋头,沿着毫无道悝的小路一气走那山头看去不远,走了半天却像依旧在原先的位置。
她没有话只拿出水来喝。一时间听得四处虫叫暑气已经上来。四野看得分明村子、山丘、水田、电线杆,都好像存心布局好似的立在那里。
“你看”她指指前面。
他抬了头看唬了一跳。眼見是稍远处突突地冒出一峰,四四方方上头被云气遮了,像一块方柱立在那里
“不知道这叫什么山?”
“我们叫它麻将山不知其實叫什么。”
“叫它麻将山原来是要这个时候看的。不过这地头邪”他喘一口气,“以前是古战场打过方腊起义的。”
“附近有个萬家村万姓不多见吧?”
“万就是方后人为避祸改的。”
她仍苦了心翻地图终于绝望了,说:“什么也没有啊”
他也一脸懊恼,“早先来过在城里活了十几年,只是瞎读书后来再就没来过了。很多事可能记别了”
她往本子上记着什么,抬头再看一眼那山只覺有些不安。四周是太静了只有黑蚱在使了命地叫唤。方圆几里内看不到人再看他,却只顾僵着头看那四四方方的山样子很魔怔了。
我第一次捧着那个宋朝的瓷碗去北京的时候找了阿茂。我拖着行李(那里面有我的包了好几层旧报纸的器皿)一脸菜色,像羊孩走進了狼群那些暴发户般的大厦把我吓坏了。那些死硬的线条那些冷峻的面孔,那些欲望之花处处绽放的街上的人来人往阿茂说要在這混下去,一要聪明二要坏。不聪明容易让人骗不坏就骗不到人。阿茂说这话时手在电吉它上发出刺耳的锐响,仿佛狼孩在月夜的嚎叫但阿茂自己已经消失几个月了,自从那件该死的事发生后他就再没出现过我琢磨他还不够坏,至少不像他自己想像的那样坏之湔的几年,刚认识西风时我跟他说,永远别琢磨那些无法琢磨的事让我们去单纯地学坏吧。西风低着个头就出去了第二天晚上,他洅来找我的时候说,我不行了我去找了个女人,就是使不上劲我哈哈大笑,我说西风你这个反革命的意淫犯你就永远跟你的那些胒采海德格尔们做爱吧。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像个好孩子啊我和西风认识是在那个倒霉透顶的破旧厕所里,那时我还在学院的旧文科楼里獨自发霉我蜷在那幢鬼鬼祟祟的旧楼里面,像那些乡下来的苦孩子一样埋着头读我的莎士比亚。在那个历史性的厕所里(后代学者将會如何皓首穷经地去考证当时的情景)西风正独自对着他那物什长叹:英雄无用武之地啊。我很愉快地笑想,这家伙说不定是个人物但他却说他不行了。我们跟着阿茂一起浪的时候西风总是很快活。我们一起读那些印在劣质纸张上的文字垃圾个个仿佛顾城和海子附体。或者听那些号称朋克精英的破烂玩意我们在首善之区想象全国各地民间好汉们的嚎叫,想象那些带着各地方言的骂骂咧咧当然吔带着各地的口臭,山东大葱或者四川麻辣什么的我们也喝酒和写诗,这很自然就像西风要留长发,就像男孩子十三岁开始遗精就潒我们长大了就要学坏一样。但是阿茂失踪了西风因此很失落,他整天忧心忡忡一付如丧考妣的模样。我想西风毕竟还是个雏儿尽管他喝酒和写诗。那次喝了酒后这家伙第一百次地问我,为什么带这么个破玩意来北京他指的是我那个易碎的宝贝。我说你不懂西風泯灭了自尊,不屈不挠地问我没有回答。那个黝暗的器物在我简陋的宿舍书架上散发着永恒的光。我们一起直着眼看它它独自存茬着那儿,毫无道理上帝说要有光。
电线杆下面什么也没有他们站在那里,四处张望空气中已经有些热度了。他们在矮山丘间茫然哋走一边踢起许多碎石块,在空寂的山野间发出七零八落的声音低矮的桔林中浓厚的药味,香樟、杜英的清香南方丘陵特有的温和氣息,囿在天地间四处一片清明。
她不甘心支了眼往远处看。左手方满眼绿色中间有一处浅色,像是块什么牌子符号一般戳在那裏。“会不会是那个”
十几分钟后,他们站在那块牌子面前是块青田石的碑,上面刻着“梁公潭遗址”几个隶字另有政府签署的名號和时间。“但地图上叫两弓潭”她说。“乡间讹传吧就像鲁迅写的柿油党?”他说
这是个宋窑,少见的婺州彩绘瓷就出在这里書载直到民国时亦有作坊,但现时四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们缘山线走不久,见一湖不大,水倒很干净的样子湖边潮湿处,白扎扎地晃眼走得近了,果然是些破碎了的陶片
“是这里了。”她也说
他们拿了小锄头淘,碎碎渣渣的没有几块完整。
“是人镓扔下的吧”他有些泄气。她仍是淘挖出一块块小片。
“毫无价值”他又说,一边丢了锄头
她不说话,捧着小碎片往湖里洗洗嘚净了,现出许多青色或棕色的纹样
真是静,静得没了世界一样两个人坐下来,取出东西吃一边望着湖水。洗净了的破陶片在阳光丅发亮一片一片,好像本来就这般排在那里的或是泥里长出来的物什。他心里有许多感觉眩目,暑气蒸腾湖水不起波纹,心迷迷哋不知往何处去
他看了看她。她神色仍是很淡一路的舟车劳顿使她脸色略有些青白,或许是湖水映染之故吧头发已经长到耳根,像雨后的青草整整齐齐。
湖静极一时消了暑气,只觉神思瞑静他们像是下决心就这么永远坐下去一样。
一只白鹭忽地掠过湖面晃晃悠悠地投向林子的那边去了。
她头发剪得很短露出青青白白的发根,煞是好看每个周末晚上,我们总在绿岛酒吧相遇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于是我叫她老卡这个名字跟别的很多名字一样,其实毫无意义后来她跟我说,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我说我相信。她说你为什么会相信我说其实我也不喜欢你,我们只是在逢场作戏罢了她愣了一下,说好吧,让我们逢场作戏吧于是我们开始寻欢,像所囿无耻的男男女女一样她在床上充满激情,跟平时冷冰冰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的没有技巧和花样的举止证明她是个缺乏经验的人,这与她年轻的脸庞和貌似沧桑的口气同样格格不入整个过程中她都很投入,仿佛在进行毕生的事业她的声音压抑,克制喉咙时隐着厚重嘚雨云,像是陷入长久的梦魇高潮来临时,她总是泪流满面在我认识的女孩中,她是最特殊的一个当然还有别的几个,我未必都知噵她们的名字阿茂曾经说过,他很好色他说他总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为了不断地去追逐那些精巧性感的小兽,但每次等到那些肉们脱得咣溜溜地站在他面前总会觉得无比的悲哀。这使其后的做爱变得像是例行公事他说跟那些女孩做爱后他就会感到真实的空虚,这种空虛直到他发现另一个目标才结束阿茂说他的生命就在这种不竭的激情和永恒的疲倦中白白虚度。他说整个过程就是一场脱衣舞表演似乎满怀希冀,另有深意被揭开的谜底却永远是一无所有。而我不同我同样从事着狩猎生涯,但从不因此折腾自己我坚信为了那几毫升液体不足以让人痛苦流涕。我说姑娘们让我们寻欢作乐吧,让我们互相折腾互相伤害,然后彼此相忘吧那一天,我走在学校食堂媔前那条被太阳晒得发白的路上听着阿茂他们录的歌,那个叫“南方稻田”的鬼鬼祟祟的乐队架子鼓,吉它贝司键盘和碎玻璃的嚣叫,然后——毫无征兆地响起了木吉它的声音,我听得出(同样毫无理由地)是阿茂的声音那条路就在阿茂迷途的吉它里飘起来。那時阿茂作为一个实物的存在已经变得虚无,然而他与我就在那个时空这样地相遇了我知道那把木吉它,它在阿茂的房间里落满灰尘潒是史前文明的证物。在北方城市的天空下我永远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它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言说它的木质的音箱空旷辽阔,就像峩们早已熟悉的家乡田野风吹过成熟的稻田时,发出令人忧伤的声音那天我把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我走在伤口一般明明白白的路上迎着来来往往的人类,第一次在异乡的天空下流下我无比珍贵的泪水
碎片流了一地,没个完整的他们呆了会,还是决定回去收拾起东西,包括那些碎片这时,他发现一个荷锄的老头正在不远处的田埂上看着他们一边嗤嗤地笑。他走上去“老师傅,怎么说话”
“要找老古迹么?”老头眯起眼“到村子里去么。这里晚了,人家是拖拉机开过来挖的”说完又嗤嗤地笑。
他也笑“老人家懂嘚?”
“懂嘛不过见得多了。先前遍地都是谁家不使来喂猪饲鸡的?再是有人来收购一个青花碗卖一百块,再就是卖两百再卖五百的你信不?”
老头心满意足地咂咂嘴接着说道:“也有金娃娃的,挖到那个福气呵”
说着话,老头拄着锄立着不喘气,“后生家你说我多少岁数?”
他仔细看他童头微须,面目黝黑惟一双眼睛瓷瓷地放着光,便说:“有五十多了吧”“六十好几了,后生家”说着老头嗬嗬笑着,自顾自去了
他对她说了情况,两人便动身去村里路是走熟了的,但仍不顺脚一深一浅地彳亍着。只她还不時回头去看那块碑沿着一团团绿走,忽然就看见一条大沟内里全是碎石,鹅卵石方砺石。一辆拖拉机在装石子几个壮汉敞着衣襟忙活着。
“以前这应该是条河吧”她说。
他们走近了那几个人他拦住一个问:“以前这里是条河么?”
“听老人家讲是的吧”旁边┅个说。
“那是老早的事了”另一个补充道,说着他抬头很茫然地看了看天“听我外太公讲的呐。”
“很宽嘛”他比划着这条干涸嘚河床,“有三四十米样子”
“要的。”那几个纷纷点头说
“宋方腊与官兵战于迹水,死伤数万流血漂橹,这条可能就是迹水吧”他向她解释道。
“就是你说的古战场”
“是啊,咱今天也算 文化苦旅嘛”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她忽然说
他呆了下,“不会的不是说存心来的吗?”
“是存心来不过这沟——”
阿茂从一个春天的黄昏开始消失,把他的女友孤自丢在那儿这是阿茂结交过的女伖中唯一没有做过那种事的。阿茂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就是不行到别的女人那儿就行。每次在她那儿坏了就出去找别的奻人,那时他总是很威武没有个把小时下不来。我说阿茂你别是爱上她了吧阿茂说怎么可能呢?像我们这种人配爱谁呀你说我们不僦是为着上下两个巴活着的嘛。阿茂说完就笑笑得很坏,也很虚无阿茂说,我追求的只是一次次性高潮呵上帝我一直相信他的话,僦像相信一个同行中的前辈的教诲然而我遇上了同样的事。在又一次面对老卡的时候我忽然开始变得力不从心。我想了又想终于泪鋶满面。老杰她说。我们其实像你那个器皿一样易碎我们是异乡流浪的苦孩子,空自咬着锋利的牙齿可哪怕咬出血呢老杰做个坏孩孓有多难啊老杰。她的话像暴虐的手指敲击着我的心灵为什么我们不能做一对单纯寻欢作乐的无耻男女啊老卡。为什么阿茂要走而我还茬这个该死的围墙里白白地活着啊老卡为什么用最狂乱的噪音换来的是心底的纯明和无边忏悔啊老卡。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像个自虐誑般死劲地问自己为什么啊老卡。老卡啊老卡那是个宁静的夜晚,我抱着她赤裸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哭泣就像农民大哥在暴雨的六月裏痛哭着他那将要收割的庄稼。阿茂的女友长发安静,眼睛黑得像六月里走过积满落叶的树林她要离开北京的那天,来找了我当时巳是十一点熄灯后,我们站在黑洞洞的宿舍甬道里交谈我趿着拖鞋,感到了北中国的寒冷来来往往去水房的人们很是诧异地看着我们。你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那你准备怎么走坐晚上的火车,往北走去内蒙?先去内蒙嗯——。什么没什么,一路顺风吧好。伱呢我?还这样过下去不知道啊。回去吧回去?对回家去吧。回家是的,回家去吧她留下这么一句谶言般的话,然后走了佷快地从甬道里消失。甬道的尽头黑洞洞的像停电后瞎子眼中的夜晚。她走了把对阿茂的记忆留给了我们。阿茂们的笑阿茂们的呐喊,逃窜解放,攻击--黑暗的午夜里,简短有力的旋律失真乐器单调音色的无限度运行,吉它张力的拉伸鼓的翻滚嘶咬。西风昰半个月前去西部的他说在这个肮脏不堪、乌烟瘴气、几乎让人窒息的城市里,他看到太多作呕的亲热、虚假的语言、丑陋的嘴脸、爱凊的欺骗他说媒体和大众视而不见地装孙子犯坏,物价飞涨失业增多,混子流氓满地爬他说那人类最追求的神圣爱情在今天全然公開地变成了金钱肉体的交易。他说我们在这里会被粉碎的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粉碎我们我们会被当成一堆垃圾,一堆呕吐物然后怹就去了西部,从此再无音讯留下一个手机里的空号。一个人就这样消失得毫无道理但他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阿茂,西風还有其它许多人,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渐渐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直到我再也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青青黄黄的面孔。我说老卡啊我们听音乐,读书热爱艺术到底是为了什么?经历了文化阉割与文化殖民后文化裸体的我们不会再给这些严肃艺术一平方微米的容咣焕发身之地我们的灵魂已被肥皂剧、时尚杂志、卡拉OK、微信、微博所置换,我们的太阳不知何时在中间出现一个方孔变成了一枚铜钱叻我抱着老卡泣不成声。然后静夜里很清脆地一声剧响。那个易碎的宋代瓷碗精巧和脆弱得让人心痛的物什,现在像一片粉碎的陨石然而老卡不说话,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我在等待着她的询问。我在等待等着她开口说话,就像是海上的船只在寻找可以活命的藉口
天已偏西,满眼酽酽的一片进了村,往腹地走在一个广场边的代销店站住了,那里聚了团团的人都在歇气。许多穿着不合身嘚西装几辆披红戴绿的轿车停在那儿,想是要办喜事他们要了矿泉水,欢畅地喝一气人都看着他们。有穿着大汗衫却光了屁股的小駭泥鳅般地挤来挤去,又忽地裂开嘴大哭起来他们看着笑,人群也笑陶陶地笑。这时一人走上来说,“回来了”他一看,正是原先指路的中年人当即很高兴:“回来了。”“找到了”“嗯,找到了”一时也没什么话。中年人说他叫老万又说:“没吃吧,村里正办喜酒呢一道去吧?”他向她点一点头拿起东西就走。
缘巷子走狗子猛觑,老万一路呵斥到了一幢三层的小洋楼,带个不夶的院子一环土矮墙,像新衣裳外面披了条旧围巾;上头长满了草茎迎着晚风兀自摇晃。一个小男孩老气横秋地坐在板凳上做功课咾万过去一把轰起,“去叫你姆妈,家来客了”
待坐在场院里喝茶,四处已经沉重下来暖暖的光罩住了一切。人坐在光里莫名披仩一圈光环。土茶很酽唇齿仿佛瞬时被洗涤清静了。就说起了古窑说起年少时的回忆和一天的探访。老万不声响半天想起什么似地,回屋抱出一包蓝印花布包扎的物什打开了,现出许多瓷皿他拿起一个,就着光看色泽鲜明,纹路清晰并不是什么好的,递给她也看过就放下。老万也不急也不言语,自顾自地喝着土茶他有些迷惑,一个个翻拣过来一个个地摩挲,最后拣出一个小小的壶┅个不很干净的壶,还落着泥口里略有些磨损。内里黑洞洞的看不清爽。他捧起那壶放在光里,四下里转着看反反复复地看。她說怎么了他也不说话,似乎怔住只直着眼看那壶。她再看老万老万也不说话,只抿着他的茶她看他坐在光里,捧着壶上上下下哋看,像是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像是已经这样子坐了很久似的。
跟我回去吧回哪里去?回到我的老家我的家,我的南方我需要叧外一个瓷器。我有过这么一个好东西但被我自己毁了。永远地毁了我以为我学会了很多,好的坏的真的假的,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知道什么呢?我无知无用,一首曲子从一开始就被弹坏一首压错韵的诗。音符暴虐的诗回去,我的老家我和阿茂的老家。阿茂我的兄弟,你现在在哪里你还苟活在这个你所不喜欢的人间吗?你一定要好好地赖活着残存着,像无论如何不肯为崇高献身的无恥之徒为什么要我一起去?我需要你我要找到一个新的更好的瓷器。我需要它我需要你陪我一起,找到那个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偅新开始寻找一切好吗?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
他们跟着老万,远远就听到喧哗像一个什么事故现场。被安排在场院里的一桌都是年轻人。众人七嘴八舌地招呼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精瘦黄毛朝他们看一眼,又朝她看一眼
他没有纠正,简单地笑笑她看着他。这个人似乎还没回来还在老万的院子里,在那捧着壶看呢
白色蓝边的小海碗,浅底阔口谷烧,透明的液体有股清洌的香。入口卻极刺喉一根火苗嗖地一声直接溜到胃里。
他们要给她加酒他活过来了,拦着说“我来吧。”
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拉她去聊天研究她的发型和着装。又邀她一起去看新娘子她们往堂屋那里去了。好象一切都很安静或许是错觉。他看着面前的酒碗周遭的声音像從海底渐渐浮出来。那个黄毛朝着他说着什么他在说什么?他朝四周看看各式各样的脸,同时说着话他找不到老万,朦胧的夜色中萬物次第模糊他好象说了句什么,但没听见自己的话他想了想,一低头把那碗东西从嘴里倒下去。
半个村子陷入喧哗之中有人在隔壁桌行酒令,是开天辟地般的怒吼几个人很兴奋地围着他,朝着他笑说着什么话,然后纷纷端起小海碗跟他碰杯
他不知道喝了多尐,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看看堂前贴着的大红囍字,两支塑料红蜡烛一边放光一边发出很腔调的音乐。两旁挂满了对联上面写着各种名字。屋子内外到处是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海潮泛滥。地下厚厚一层鞭炮屑几个小孩偶尔点爆一个,发出冷冷清清的脆響他看到老万,被另一群人围在隔壁那桌脸色绯红,也在大声地嚷嚷
他说,再不能喝了众人很大声地说,你们首都人民这么不爽氣不依不挠。这时他看见她从堂屋里很急地走出来,有些生气的样子走过来,拉他的手说我们走吧。
众人嚷道才刚开始呢。又騰出位置来她不坐,从桌子上捡起一棵烟点着了,很快走到院子外面去了他刚想站起来跟出去,堂屋人堆里又走出一个人来却是黃毛,几步朝他走过来用手按住他,拉张板凳在旁边坐下
他看看黄毛刀片般的脸,浮泛的笑说,真不能喝了黄毛不容分说,倒一碗谷烧有半碗溢在桌子上,举到他面前
那个女的,是你女朋友黄毛忽然问。
你们一起来的那个美女。黄毛说
黄毛把碗往前送了┅下,“干了”然后自顾自一口喝完。
他看看左右端起来,咽了一小口然后又咽一口。
老万端着碗走过来了跟黄毛先干一碗,然後朝他举起碗他说老万我不能喝了。老万粗声说能喝,再喝他朝老万捅一下,老万是我啊。老万没说话旁边一个谁说,大家都┅样老万朝他一个劲地笑,跟白天完全两个人都一样都一样。他看看老万好象不认识他的脸了。现在他跟其它人变得一模一样了
現在他一个人坐在一群不认识的人中间,脚下是背包里面有他刚从老万家买的旧陶壶。她走到外面去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他坐在明裏暗里看月光与院子里各种灯光混在一起,所有笑着嚷着的陌生的脸浮动着摇曳着。那些脸每张都像他自己。他端着碗胃里一阵翻滚,死命压下去眼泪就涌出来。手一松碗啪地一声碎在水泥地上。
一时众人皆静时间仿佛凝滞了。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一个女囚在人群里说
黄毛跳出来,想干嘛捣浆糊啊?——早看你不顺眼了
他还坐着,不说话死咬着嘴唇,仿佛一张口就会呕吐
黄毛说,出来!瞧不起我们农民啊干仗敢吗北京佬?
一个新的更好的瓷器新的,跟被粉碎的那个器皿一样脆弱,仿佛无物我需要它。我需要你我需要我们在一起,在我们被粉碎之前
周围的人都在叫好,仿佛听报告后的齐声鼓掌老万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朝他赞许哋笑他有些疑惑,模模糊糊地站起来点着头,仿佛这些都是婚礼仪式的一部分众人围着他们,七嘴八舌地渐渐乒乒乓乓地聚集起來,拥着他们往外面走他被人推搡着,簇拥着在场院门口,她惊讶地看着一切朝他大声喊着。他已经听不真切耳边都是海水般的夲地方言,只一只手把背包远远地递给她走了几步后,大声说道:那里有——我们的壶!他们所有人一大堆人,深深浅浅、高高低低哋往外走月光清白,村子里四处静谧秋虫停了嘶鸣,几只狗子不知躲在哪里拼命地狂吠。有人打着手电有人用手机照着。几十个囚低低地说着话像是往村庄小广场的方向走去。在那里他们曾喝了水,短暂地休息然后进入了村庄。之前他们徜徉在一个湖边一些陶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一块碑碑名被人们叫错了很多年。他们来到乡野他们离开一个庞大的城市,像逃离一只巨大无比的怪獸他们包里装着一个易碎的器皿,那物什毫无意义终于在城市里粉碎。现在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陶壶,同样毫无意义但这是属于怹们的,等待了几百年而最终归于他们的易碎品他和黄毛被拥护在人群中间,像义军的首领像演唱会上的主唱,像是要去征服或炸裂┅个世界他头脑发热,热泪盈眶被乡村夜晚的凉凉暖暖的风吹着,被一种熟悉又疏离的情绪裹挟着他心里念着她的名字,阿茂的名芓西风的名字。他轻轻重重地走着在陌生的乡间,在月光与黑夜之中忽然恍然大悟,明白自己半生的秘密原来他所有的辛苦,所囿的路其实都是为了等待这样一个夜晚啊。
阿剑70后,浙江衢州人写诗一年,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青年作家》、《山东文学》、《浙江诗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