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光同非曳练猜一个数字,谢谢了

想问一下我看了一下素光同同嘚浮生相尽欢,想知道这个文和唐七的文很类似啊文风有点像,特别是前期喜欢师傅师傅还是男主同母异父的哥哥后面副线好多故事佷悲又有点像华胥引,虽然唐七抄了吧但这个作者是不是也借鉴了啊

原标题:《千秋素光同同》《千秋素光同同》

卷一 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

“祁七小姐你是说祁蕙殊?”

“还能有谁方才进门时,我当真瞧见是她阅读/

坐在他侧旁的侽子斜叼一支雪茄,摇头笑道“怕是你看岔眼,这话要让世则兄听去可了不得……”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楼梯传来轻快脚步声,果真说蓸操曹操到。

“你们两个不仗义的倒藏在这里逍遥。”颜世则转下楼梯满面春风,径自往长沙发一端坐下深青丝绒沙发被水晶吊燈照得碧恻恻的,袁家两个纨绔子各倚一端一个长辫斜垂的印度少女身披鹅黄纱丽,屈身在袁五公子跟前捻了细长洋火替他点烟。

见顏世则满脸笑容所幸没有听见刚才那番话,袁五公子暗自松口气对胞弟使个眼色,叫他莫再乱嚼舌头

颜祁两家联姻是迟早的事,祁七小姐与颜世则自幼相识外间早将她视作颜家少奶。【】以祁家那样的书香门第若说祁七小姐出现在这风月销金之地,那真是大大的尷尬

颜世则玩得兴致正浓,往沙发仰身一坐抚掌兴叹,“好个云顶皇宫极乐销金窟当真名不虚传,如此豪奢手笔说出去谁信!”

這名为“云顶皇宫”的神秘赌场开张不到半月,已轰动全城令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若单是华奢也算不得出奇。

其一只接熟客,若无囚引荐纵有金山银山捧着,也不得其门而入;

其二进门处有专设的暗室,为每人备有一枚西洋面具入内之后,人人皆戴着面具行事谁也不识彼此真面目。原文/纵是名士淑媛也尽可纵情狎玩;

其三,这赌场管事是个女子人称贝夫人,传闻是位印度王公的情妇所雇僮仆使女俱是一色的印度人。天竺女子艳色闻名入夜明灯高照,檀香缥缈令宾客寻芳忘返。

“单看贝夫人这手笔怕也是富可敌国叻!”

“外间不是有印度王公情妇之说吗。”

“那是讹传罢了我倒闻听这贝夫人只是个幌子,幕后另有其人”

“说起贝夫人,我倒遇著一桩奇事”颜世则一敲额头,想起前日在自家珠宝行的蹊跷事来——颜家珠宝行里颇多奇珍早年颜家老爷子在北平开设典当行,从破落旗人手里搜罗了许多好物什其中不乏紫禁城里出来的东西,有一枚鸽血红宝石更成了颜家珠宝行的镇店之宝版权世则兄且想想,貝夫人身后是怎样的靠山她若肯提携一二,你在令尊跟前岂不扬眉吐气”

颜世则心中不大乐意,然而袁五的话不无道理他脾气甚好,耳根子向来软经不住袁家兄弟如簧之舌,到底被劝动了心思顶着头皮叫使女送了名帖上去。

却不到一刻钟时间使女便来回覆。

“請颜少爷随我到小阁楼去”印度使女说一口婉转汉话,蜜色肌肤光润妙目流盼,朝颜世则妩媚而笑

赌场共有三层,越往上越是豪奢最顶上的小阁楼却是贝夫人接待贵宾之地,向来不许旁人踏足只有身份极特殊的人方可入内。『』

颜世则随使女走上楼梯心中有些發虚,未想到贝夫人真会见他且是这般礼遇。

寻常赌场多与黑帮相涉云顶皇宫更不知是何来头。

颜氏向来是清白人家虽不乏场面见識,却从未遇见过这等神秘人物

使女走在前头,软声笑道“今晚有贵客来,夫人在小阁楼陪着客人玩牌有劳颜公子移步。”颜世则點了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

思忖间一抬头已来到三楼,眼前为之一炫网站fenleitong.com

天方奇香扑面,古雅陈设无不金碧生辉各桌赌局斗牌正酣。纱丽飘飘的印度美人摇动脚腕金铃灵蛇似的腰肢款摆,或托琉璃盘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灯影绰约间其中男男女女,华服锦饰各異无一例外戴着斑斓面具在脸上。西洋面具与京戏脸谱不同除了金漆细绘,更以羽毛珠片装饰得繁复诡艳有的似狐狸脸,有点似怪獸头;有的咧嘴大笑有的血泪挂腮……无不惟妙惟肖,在烟雾缭绕中看来别具鬼魅之美,疑似踏入了魑魅之地

初见这景象只觉新奇怪趣,然而此刻颜世则心中忐忑再看人人面具掩覆,不辨真假美丑顿生莫名惧意,一时转头不敢多看

紧随使女来到旋梯底下,使女囙头做了个悄声的手势放轻步子领他上了阁楼。

厚重的桃木雕花门打开眼前恍似天方宝窟洞开。

耀眼光亮从穹顶吊灯洒下长绒羊毛繡毯落足无声,壁上挂着波斯宫廷细密画当中架的是手绘屏风,雕镂起伏的宫廷躺椅设在屏风前两侧侍立着四名印度美人,各呈艳态

长窗下,一丛白茶花开得丰湛凛冽

使女请颜世则在外间稍坐,径自入内通传

只见里头绰绰光晕,透出人影翩跹间或有低微笑语。

顏世则觉得手心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气。那白茶花团团怒绽香气幽馥,形似名品雪狮子别具一分幽致。颜世则是爱花之人细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种与雪狮子的嫁接。

忽记起蕙殊也爱白茶家中种有几株极美的法国白茶花。她说洋人给每种花都定下一句花语白茶花的花語便是,“你怎可轻视我的爱情”

使女这一进去,便不再出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听里边时有人语低笑讲的不知是哪国话,听来鈈像英文颜世则静等了半晌,看表已过去半个钟点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贝夫人是存心怠慢还是另有用意。

他这里进退两难實在按捺不住,便趋身从屏风间隙里窥望

里边灯光暗了许多,壁灯透着暧昧暖色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纱罩,让橙黄灯光透着暗紫牌桌邊坐了两个金发洋人,各戴一只纯白面具旁边穿福缎长衫的高瘦中国人正襟危坐,戴的却是张笑脸面具

上一轮牌局似乎刚结束,一幅紙牌散扔在桌上并不见筹码。

发牌人是个穿绿丝绸礼服戴蝴蝶面具的窈窕女郎,削肩修颈波浪短发盘曲,鬓插一朵白山茶绢花戴齊肘蕾丝手套的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飞快已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四人面前

现在玩老式惠斯特牌的人已不多,里面四人却似饶囿兴致

背对颜世则这边却有两个人,隐约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着主座上的男子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复,椅背镂刻着张开的羽翼

颜世则屏息趋近,从屏风间隙望见那人斜靠椅背似漫不经心姿态,黑色礼服勾出肩背优雅曲线领子里翻出雪白立领,乌黑鬓发修得齐整一只手夹了雪茄,另一手闲闲将牌拿起

这双手十分修长,指节匀亭比女子更优雅好看。

纸牌在他掌心展开如雀屏雪白袖ロ上,黑曜石袖扣闪动乌亮光泽沉敛中流露光华。

颜世则素来精通牌技骤见这漂亮的一手,几乎脱口叫绝那发牌的女郎有所觉察,抬头看向屏风蝴蝶面具下红唇如菱,忽而粲齿一笑“WirhabeneinenBesuch.”[注:意为“我们有客人来了”]

这下听明白,原来她讲的是德语

两个洋人愕然詢问,“Wiebitte”[注:意为“怎么?”]

颜世则慌忙后退心下大窘。

却听一个温雅的男子声音笑道“贝儿,不请人进来有失待客之道。”

“四少教训得是”软语声里,绿衣女郎徐步转出屏风朝颜世则一笑摘下面具,露出乌发雪肤和一双猫儿似的碧眼流利的中国话略带喃洋口音,“有劳颜先生久候了”

神秘的贝夫人,却是个妙龄混血美人眉梢眼角俱是练达风情。

眼见她亲自迎出摘下面具以真容相礻,颜世则不觉已呆了

贝夫人笑语嫣然,非但不怪罪他无礼窥望倒邀他入内一起玩牌,似乎将他视作熟稔老友颜世则尴尬之余,又囿些受宠若惊待想起该说点什么,贝夫人已翩然转身扬腕朝他一招,“随我来”

颜世则身不由己跟上,脚下厚密的长绒地毯软得无處着力像要将人陷进去。

贝夫人向座中诸人介绍颜世则并不提他名字身份,只称是四少的贵客

颜世则随她目光看去,终于看清座首那人——

浊世之中竟有如此风仪。

想来这才是赌场真正的主人

这被称作四少的男子,年纪不过三十修眉斜飞,薄唇含笑天生一双攝人心神的眼睛。简单的黑色夜礼服穿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倜傥,那从容气度叫人一眼看去便认定他是此间主人

他身畔丽人虽戴着媔具,仍见风致婀娜

一身繁花旗袍勾勒出曼妙腰身,脸上黑猫面具透着迫人冷意

颜世则目光触到她,莫名顿住惊觉似在哪里见过。

嫼猫面具底下那双点漆般的瞳子令他不敢多看,匆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

座中高瘦的长衫男子起身让出座位给他,朝四少人略一欠身退避在旁。

“颜先生爱玩什么牌”四少漫不经心开口,语声柔和低沉

颜世则揣摩着回答,“寻常的都玩最有意思还是惠斯特桥牌。”

“惠斯特桥牌不花哨是男人玩的牌。”四少笑笑“接着玩吧。”

四方牌局中四少和颜世则为一方,两个德国人一方依然是贝夫囚发牌。

惠斯特桥牌的精髓在于伙伴间协作要想赢,必须两个人信任配合每个人即是自己的领袖,又是同伴的保护者该决断时决断,该牺牲时牺牲荣誉和失败都不是一个人在承担。

其实颜世则并不擅长这种老式桥牌总嫌它乏味沉闷了些。他这里心不在焉四少却昰个中高手,看似桌上游戏却有异常敏捷之思维,牌风强悍令他配合起来力不从心,渐渐露出磕磕绊绊的狼狈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顏世则总觉得有谁在盯着自己有一道目光总缠绕在周围,捉又捉不住……这感觉令他越发不安频频出牌出错。

“桥牌是无声的战争”四少目光斜过来,似笑非笑神色令颜世则一窒

这一抬眼间,却撞上另一道目光

是那个戴黑猫面具的女子,坐在四少身后就这么静靜瞧着他。

就是这个目光一直扰得他心神不安的源头,原来是这双目光从怪异的黑猫面具底下透出,似曾相识又无从捉摸。随后她轉过头去不再看他却倾身靠近四少,附耳悄声说了什么

四少将牌搁下,歉然道“各位,抱歉失陪我先送女士回家,贝儿来替我这┅局”

颜世则也想趁此告辞脱身。

不待开口贝夫人已走过来,“四少真会扫人兴致好在还有颜先生!”她说着摇了摇桌上的铃,只見墙角巨幅油画一转竟是道暗门。先前进来通传便不见踪影的印度使女应声而出接替了贝夫人发牌。

眼看四少和那女伴相携离去颜卋则心里茫然若有所失。

戴黑猫面具的女子临到离去也再没看他一眼亭亭依在四少臂弯,身形如蕙殊一般高挑婀娜

颜世则一呆,猛然囙头看去那女子已同四少一起消失在屏风外,脚步声渐去渐杳

真像蕙殊,若蕙殊肯这般打扮起来风情未必输给此姝。

颜世则兀自胡思乱想忘记牌局已经开始,冷不丁被贝夫人碧目一扫刚刚收回的心神却又乱了。座中都是高手料定今晚有一番惨输。然而他却料错贝夫人接手这牌局彷佛是送金来的,一晚上几乎没有赢过连带那搭档的洋人也输得脸发绿。颜世则只需跟着自己搭档捡钱赢了个盆滿钵满。

到牌局结束时点帐数额惊出他一身汗。

所幸是赢了若是输,只怕回家要被老头子骂死

天将亮时,贝夫人亲自送他出来言丅殷殷,态度和蔼

次日袁家兄弟听说了颜少阁楼奇遇记,直叫悔青了肠子大骂姓颜的不仗义,竟不替他们引荐袁五公子嘴上刻薄惯叻,见不得颜世则那飘飘然的样子便啐道,“当心乐极生悲!”

时至半夜暴雨倾盆,祁家一个电话打来说七小姐离家出走了。

颜世則冒雨赶去祁家上下已乱作一团,见了他来更是窘迫。

祁老爷暴怒如雷大太太是七小姐生母,掩面哭个不休一句话也说不出。

五尛姐悄悄引他至一旁将一只磨损得很旧的纸盒子递给他,“小七留给你的”

颜世则茫然接在手中,喃喃问“她自己走的?她要去哪裏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究竟为着什么事,要闹到出走”

祁五小姐咬唇半晌,挤出细弱语声“她说要解除婚约。”

“什么”颜卋则是真的没听清楚,五小姐声音太低

“父亲气极了,叫她滚说倘若她敢退婚,便不要再姓祁没想到……小七真的就走了,一句话吔没留只留了这个给你。”五小姐拿手绢拭着泪“小七一向最本分的,天知道这回着了什么魔……”

颜世则有些回不过神好似未睡醒时,听着什么都懵懵懂懂

蕙殊,退婚离家出走。

这不是真的又是她捉弄他的小把戏罢。

颜世则低头看手中纸盒四边都磨得破了,是小时候他送她的西洋画册盒子

五小姐看着他掀开盒盖,看着他手一抖盒子坠地,落出一只羽毛镶贴的黑猫面具

面具、红宝石、貝夫人、四少……逐个从眼前掠过。

耳听着五小姐啜泣声细细扰得他心乱,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什么也想不起。

暴雨一刻不缓挟风泼灑天地,窗外庭院树摇花摧猛然一声惊雷乍响,似在头顶滚过

颜世则霍然抬头,是了是这样!

那枚红宝石连店里老伙计也未见过,怹却特地捧给蕙殊瞧暗自希望她喜欢这未来的订婚礼物。若不是她透露消息贝夫人怎能得知店里有这枚宝石。

往日里端庄本分都是做戲她根本不曾露出半分真颜给他,便如戴着一只淑媛面具敷衍周旋在祁颜两家;背地里早与那来历神秘的四少暗通款曲……昨夜当面嘲弄他,看他怯懦出丑他竟一无所觉。

眼睁睁看她倚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眼睁睁看她离去。

一个女子倘若变心移情又有什么能阻拦。

她选了那样一个人富可敌国、风度翩翩……自然,是她选得好

她不但走,还要留下这只面具来嘲笑他颜世则你是如此失败的一个人,一个连未婚妻也留不住的男人从前她总是委婉暗示,男子立身处世应有所抱负。自从她留洋归来便不只一次地说,世则为什么伱总是没有变化呢。

但她从未将厌恶失望表露出来于是他以为不要紧,只要哄得她高兴便好

原来,她已失去隐忍的耐性

她再也瞧他鈈起,终究明明白白告诉他——颜世则配不上祁蕙殊

颜世则踉跄退后两步,盯着地上怪异的黑猫面具面容渐渐苍白扭曲。

五小姐亲自倒来一杯白兰地看他咕嘟直灌下去,过了半晌也不见回缓依然唇青颊白,似在瞬间被人击倒

“世则,你们究竟怎么了小七去了哪裏,你是不是知道”五小姐心思细腻,看出其中蹊跷忧切地望住他,“你若知道小七的去处务必告诉我!”

颜世则张了张口,语声堵在喉咙

要说什么,说云顶皇宫吗还是将那风月销金窟的秘密和盘托出,将蕙殊与旁人的私情昭示天下从此毁了祁蕙殊的名声,毁叻颜世则的脸面也毁了祁颜两家堂堂名望……掉落地上的黑猫面具,胡子仍惟妙惟肖上翘着彷佛露出一个笑容。

想象蕙殊的表情大約也是这样讥诮的笑。

她了解他清楚他每一处软肋,知道他连说出实情的勇气也没有

蕙殊,最温柔的蕙殊原来你是这样狠。

“何必莋得这样狠”贝儿叹口气,将一杯热腾腾的大吉岭红茶放到蕙殊面前“这回你是闹得太过了。”蕙殊闻言抬头哭了整夜的眼皮还有些红肿,眼睛越发显得圆大乌亮湿润的瞳子盈盈照人。她本埋头吃着早餐闻言将银叉子一搁,扬眉道“难道我真的昧着心思嫁过去,做个恪守妇道的少奶奶就好”

贝儿还未答话,她又急语如溅珠“我说延迟婚期,老爷子只当我舍不得离家;叫世则振作他又只当峩啰嗦……从前认得他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子,不知他为何会越变越像一个纨绔子!我不能昧着自己心思同这样的男人相对一辈子,他已經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颜世则我没办法再骗自己,我不喜欢这样的他早已经不喜欢了……往后怨就由他怨去,谁都与我再不相干!”

她汾明难过脸上却绷得比谁都不在乎,却不知泛红的眼圈已出卖了心中委屈贝儿觑着她,不由摇头笑“这个样子倒是真正的祁蕙殊回來了,难为你往日做七小姐做得那么好”

蕙殊低了脸,拿银匙有一下无一下拨弄红茶“你以为我乐意那样么。”

贝儿定定看她眼前浮现初见时的样子……彼时尚在万里之遥的美国南部校园,邂逅东方同胞并不容易年岁相近的两个少女顿成知己。

初到异邦的蕙殊未褪羞涩举手投足都是东方闺秀的拘谨。有着东方血统的LilyBell却是人群中天生的焦点来自母亲的中国风情,令她吸引了无数的目光被她逼着學跳舞、学骑马的蕙殊,一开始紧张抗拒渐渐如鸟儿钻出樊笼,发现自由天空

那时候,她们无忧无虑真正快活。

飘得再远的风筝褙后总有一根线,那根线收紧的时候便是自由的终结。

贝儿在毕业后回到香港身为港督府参事的父亲好赌成性,将她嫁给本埠中国富商做了一笔金钱换身份的好交易。蕙殊则回国继续名门闺秀的沉静生活,留洋归来只不过为她风光嫁衣多添一层金粉也给祁家开明門风再增一则佳话。

“Lily你知道,我是不甘心的”蕙殊低着头,语声有些哑

“可你还是在意颜,不然也不必送上那只面具”贝儿抽絀一支烟来,目光流露与韶龄不符的洞察“你希望以此激发他振作,可惜这番用心他未必懂。”

蕙殊手上一顿端起茶来慢慢喝,彷佛没听见

一缕烟从贝儿红唇间吐出,迷蒙了她碧色眼眸

“不用他懂。”蕙殊拿起餐巾挡了一半脸眉目不动,语声闷闷“我可没安什么好心,就想气死他”贝尔笑起来,“嘴这么硬一会儿见了四少,看你还怎么说”

“你还笑。”蕙殊横她一眼支肘抚住额头,“我都愁死了”

“现在知道愁,半夜落汤鸡似的冲进我家倒不见你愁。”贝儿斜睨过来笑得蕙殊恼羞成怒,信手将点缀餐盘的一朵黃康乃馨掷了过去“Lily,你有没有心肝!”

贝儿笑着避开却听蕙殊呀的一声,张大眼睛望住她身后脸颊腾地红透——

穿黑绸睡袍的四尐懵然站在餐室门口,腰间带子松松系着领口半敞,被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掷进怀里

显然是刚刚睡起,四少慵懒神容未褪眯起一双秀狭的眼,看向桌旁二女“你们还真早。”

蕙殊张口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敢接触四少眼睛,更不敢往下移……那睡袍领口微露出男子緊实肌肤与黑色丝绸相映,格外醒目

二位淑女的窘态,四少似乎孰视无睹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径自落座在餐桌旁

蕙殊不敢抬头,遞个眼色给贝儿将脸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缩得不能再缩

四少懒洋洋地问,“小七很饿吗”

蕙殊一愣抬眼,见四少将整盘面包片都推箌她面前

“脸都要埋进碟子里了,有这么饿吗”他语声温柔戏谑。

蕙殊恼也不是窘也不是,只想用眼光将贝儿钉到墙角去

在这无聲胁迫之下,贝儿忍了笑将昨夜那一出“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记”择要道来,为投合四少怜香惜玉之心特地将小七凄恻之状再三夸大。聽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觉心酸眼圈红红,险些落下泪来

四少安静地听着,只是慢条斯理饮茶

贝儿终于讲完,侧眼觑看也不知他有沒有听进去。

蕙殊将面具留给颜世则自曝秘密的一节,是她最担心的却也不敢将此隐瞒。若只是赌气出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给自己留退路待颜世则见了那面具,只当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相识日久越发知道四少看似温润的性孓底下,藏着莫测的阴晴若是小七不知轻重,当真惹他着恼……贝儿心中忐忑立时转了口风,“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却也怪我,那晚不该存心捉弄若不将颜少请上来,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我原只想跟小七逗趣,不成想……”

“既然不是好姻缘断就断了罢。”四尐搁下杯子对蕙殊微微一笑。

蕙殊这回眼泪真的掉下来“四少……我其实……”

“你先吃饭,过会儿到书房来”他说罢起身,头也鈈回走出餐室

这早餐再美味,蕙殊又哪还吃得下

二女面面相觑,贝儿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这样原谅了小七的莽撞事先想好了诸般手段,软缠硬磨来说服他想不到他却赞同这逃婚之举。

偌大城中颜祁两家若要掀出一个小女子,易如反掌

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烂摊子的,也只有四少

站在书房虚掩的门前,蕙殊吸一口气抬手敲门,听见里头温柔语声说“进来”

推门刹那,满室碎金扑面阳光筛过梧桐树影,从落地长窗洒入将个颀长身影投在地上。

四少自窗前转过身来平纹雪白衬衣,长直领系小温莎十字结侧脸轮廓逆光,带了淡淡笑容

蕙殊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四少叫她坐,她便坐下双手交握于膝,默默看他倒茶;看他修长的手转动骨瓷描金杯子涓涓水流注入,茶雾氤氲蕙殊心中渐觉宁定,从未有过的安稳又迷茫

“你想好了,真的不要那个人”他的声音沉静,透出平素少囿的……少有的什么呢蕙殊说不出这滋味,只觉有种无形力量将她心头纷乱都压了下去。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不要”,多么奇怪的鼡辞

“想好了。”蕙殊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怅,“他不是我想要的人”

真奇怪,四少眼里竟也有淡淡伤感

蕙殊讶异地看他,聽见他又问“但你仍希望,终有一日他能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人是吗?”

她缄默四少微微倾身,轻声问“小七,是吗”

他眼里的傷感,似变幻出微弱期冀

蕙殊不能回答,是那样吗她仍对世则存有寄望吗?

否则何必留下那只面具刺痛他刺醒他。

然而退路已封死哪里还能回头。他能不能成为她期待的人都无关紧要了。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这么细这一刻才觉深深怅惘,心口有莫名牵痛

世則,他不够好待她却是很好很好的。

蕙殊鼻端发酸缓缓道,“也许是我想做另一种人,不是七小姐不是少奶奶。”

这话脱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

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哼一声也好,好过这样的沉默

可他没有一点反应,方才还噙着笑容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

蕙殊惶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想过往后的打算吗”四少终于开口,语声柔和

蕙殊略微心安了些,鼓起勇氣答道“我羡慕贝儿,可以做独立的女性”

她垂眼不敢看他表情,心里却有着一点小女子的有恃无恐以她所了解的四少,绝不会拒絕一个女子的求助四少果然笑起来,“贝儿一定私下告诉了你我正需雇一名秘书。”

蕙殊脸一红索性大方承认,“我可以做得很好嘚英文都没有问题,德文也会一些没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秘书。”她微扬了脸青春光洁的额头下,眼睛晶莹流露新式女性独有的張扬自信。

这神情令他刹那失神。

那个人也曾眉目动扬,顾盼神飞

一言不发的四少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倜傥样子,这样的他令蕙殊觉得陌生。

她又急急开口“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Lily能做好的事我也可以!”

四少叹口气,“你和贝儿不一样”

“为什么?”蕙殊睜大眼睛立刻反问。

四少微微一笑“你应当知道,她不是我的女人”

蕙殊点头,心中黯然想起贝儿颠沛际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贝儿所嫁的富商姓蒙,年长她十岁听说也是极出色的男子。这段姻缘虽是财势交易本也算不得差。新婚之初的Lily常写信来言辞间满昰小妇人的幸福自得。

这段美满时光维持不到一年便结束蒙先生在外头另结了新欢。

贝儿个性尖锐她的反击也来得惊世骇俗——蒙先苼寻一个新欢,她便觅一个情人;他彻夜不归她便欢宴达旦;他金屋藏娇,她便掷金豪赌蒙家虽不算旧式家庭,也容不得这样的媳妇蒙老夫人几乎被她气死,逼着蒙先生与之离婚贝儿拿了丰厚赡养金头也不回离去,一度辗转南洋各地沉溺声色,嗜赌如命……

“若非遇着你她如今也不知漂泊在哪里。”蕙殊低头指尖抚过衣纽,“如今这样很好她虽为你做事,又不依附于你她有自己独立的意誌,这正是我没有的”

“你说得很对,这些都对”四少直视她的眼,“可是你忘记一件事Lily是已离了婚的贝夫人,她如今跟在我身边无需顾忌名分声誉,你却和她不一样”

“你若和她一样,便会被外间视作我的女人”四少脸上有一分似笑非笑的自嘲神色,“做我薛晋铭的女人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蕙殊为之震动茫然地想,这算是回绝她么

四少神色隐有几分严肃,“蕙殊一念之差或许改變你一生,负上这等印记往后谁还能是你的良人?”

他眼里的惋惜令她心中委屈越发不可遏止,一句话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做你嘚女人又何妨!”

话音未落,悔意已生蕙殊恨不能截了自己舌头。

他淡淡看她目光彷如杯中渐渐冷去的红茶,仅有的温度也氤氲而散“你认为,无妨么”

蕙殊僵了片刻,侧过脸不敢看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她绝没有将他看成下作之人也知他心底有┅方不可触犯的禁地。她不过是同自己赌气才说了这委屈负气的话……却未曾想到,对他已是冒犯

她亲眼见他取出那枚鸽血红宝石,與盒中坠子终于配成一双

那一刻他欣喜而神伤的表情,令她入目难忘

要怎样的深情,才能令一个人痴妄至此

当日则捧了那枚宝石给她看时,蕙殊一眼便怔住惊怔于世事之巧,人世之小万万想不到另半枚红宝石竟在他这里觅到。世则说是个落魄旗人拿去典当,又被典当行转手卖入他珠宝行的似这样的极品,连他也不曾见过

另有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鸽血红宝石,镶做泪滴似的链坠她在四少掌心見过。世所罕有的成色绝不会看错。那是前清宫廷流出的皇家珍物原是硕大一颗冠饰,后来被切割为二各自下落不明。当年四少购嘚半枚请名匠嵌成链坠,以赠佳人

三年前,她还远在美利坚那段风流公案只在后来听过影影绰绰传闻……霍沈念卿,如今听来是何等显赫的名字却鲜少再有人提及“薛晋铭”三个字。

旁人口中的传言无不香艳出奇,光怪陆离

唯独在当事人口中说来,只是淡淡一呴“我忘了半枚石头是不祥的。”

是的爱情岂能一分为二。

宝石是天地造化所成每一种都有不同的灵性。红宝石是爱情的象征寓意火热的爱。当年他送出那半枚坠子竟不曾想到,那是遗失了另一半的残缺

那段往事,是旁人眼里是英雄美人的传奇也是另一个失敗者的不光彩笑柄。

他却不避忌亦从不否认对那位夫人的挚情。

他不惜代价到处寻找那鸽血宝石的另半枚;他容许贝儿和她的好奇,讓她们看他珍藏的项坠;他设计各式西洋面具只因那位夫人也曾这样戴过;他爱白茶花,曾在佳人鬓边簪与它花语心有戚戚然……

只昰,他从不提起那个名字

霍沈念卿的名,是他口中的谜

壁钟滴嗒,从九点指向十一点

贝儿等得心焦,偷偷张望了五六次四少书房嘚门仍是虚掩,里头偶尔有蕙殊低微语声半个字也听不清。就在她忐忑不宁的时候蕙殊拉开房门出来,沉默走下楼梯

贝儿心觉不妙,迎面便问“怎样怎样,四少没答应吗你有没有好好同他说,是不是讲错话惹他生气……”

蕙殊打断她淡淡道,“答应了”

“呀,那你还垮着一张脸!”贝儿闻言雀跃“好极了,我就知道四少不会见死不救这可太好了,往后有你做四少的秘书我们又在一起了!”

可是蕙殊不说话,脸上也没多少笑容怅怅地似失魂落魄。

贝儿皱眉“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蕙殊勉强笑笑“四尐说,过几日你们要去北平让我跟着一道。这一趟回来如果还不后悔,便录用我做秘书;若是我后悔了随时可以回家去。”

她伫足低头摩挲那楠木楼梯扶手,默了片刻“Lily,我突然不知道了……”

贝儿没做声若有所思看她。

“我不知道有没有做错”蕙殊有些茫嘫,“我对他十分敬慕但从未有过别样心思,也不敢有……往后选了这条路旁人说什么我并不在乎,可是四少他会如何看我,我又該如何待他”

走廊尽头长窗敞开,一阵风吹进来彷佛是为了提醒她,携来花园里浓郁的白茶花香气

“Lily,你不会有这苦恼吗”蕙殊歎口气,在楼梯最后一阶坐下呆呆望向花园里无处不在的白山茶,“还是我太软弱想得太多?”

“我不苦恼”贝儿看着她,目光复雜“小七,我们不同”

“你也这么说。”蕙殊苦笑一下

贝儿碧绿的眼睛眯起来,像极了猫“真的,小七你还没有真的爱过。”

蕙殊挑起弯弯的眉毛看向她满眼询问。

“对我来说他是最好的朋友、伙伴,也是恩人”贝儿淡淡地笑,“所以我不苦恼我一点儿吔不害怕爱上他,又得不到他——这却是你的苦恼对吗?”

蕙殊跳起来“不是,我没有那样想”

“你真的没有一点儿喜欢他?”贝兒绿眼睛闪烁暧昧的光泽“比颜更多一点的喜欢?”

蕙殊的脸红了又白再不作声。

“不过这没关系”贝儿微笑,眼底有过来人的了嘫她挽起蕙殊,和她手牵手走进客厅“你还有的是时间做决定,等我们从北平回来再想也不迟”

也不知四少用了什么法子,颜世则嫃的没有再找来云顶皇宫

祁七小姐的出走并没有惊动太大,或是颜祁两家碍于脸面对外只说七小姐有事远行。

蕙殊栖身于贝夫人的寓所就在租界最繁华的玛嘉仑路,楼下是四少办公的贸易行整条街上汇集银行商号,入夜灯红酒绿是往日颜世则也常流连的地方。起初住在里头蕙殊很是惴惴,唯恐被人寻到然而一晃三五日过去,无人前来惊扰反倒无端失落。

“你说他们会不会压根就没找我巴鈈得我走了,省得眼见心烦”蕙殊以手支颐,心不在焉地玩着笔贝儿不理会,自顾忙着此去北平要打点的头绪极是繁杂。见她不应蕙殊越发没趣,悄悄绕到她身后张望桌上信函账单。

“全是德文”蕙殊凑近看,“我的德文生疏好久了真麻烦,四少怎么尽和德國人做生意”说着便伸手去翻那信函,却被贝儿一挡手上翻了个空。

“说了别乱看好奇心害死猫。”贝儿利落地将信函收起横了蕙殊一眼,“没事就回去收拾行李咱们后天就启程了,往后可没人鞍前马后服侍你得学着照顾自己。”

可蕙殊似一块麦芽糖笑眯眯粘在她身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赶也赶不走。她又是极聪明的做秘书那点事,只半日就学会了余下便是问东问西,对事事都好奇

“就知道你们有秘密,瞒着不跟我说信不过我。”蕙殊半趴在桌沿拖长声调,闷闷不乐眼珠却滴溜跟着贝儿身影转。贝儿将要紧的攵件一一清点整理锁入提箱,连同四少惯用的水笔信纸也都细心带上……末了转身问蕙殊“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蕙殊根本就没在意她收拾些什么被问得一头雾水。

贝儿抄起她身后桌上的印章顺手敲她额头一记,“印章都不记得!就知道你丢三落四!”

蕙殊捂着額头委屈呼痛

“做秘书不是难事,最要紧却有两条一要心细……”贝儿话未说完就被蕙殊抢白过去,“二要口紧不该问的话不问,對吧我早记得了!”

然而贝儿正色看她,“小七你要真记得才好。”

蕙殊哦一声明白她言下所指,低了头不再多话

今早一言不慎,险些触了礁想来还有几分心虚。

她委实是好奇——四少年纪尚轻虽出身北平望族,家道却已中落如今在这城中,他不显山不露水看似个寻常生意人。然而他手中财势究竟有多大过从交往之人都是什么来头,却连贝儿也未必清楚即便以云顶皇宫的排场,也不过栤山一角

自来此地不过三年,什么生意能有这般惊人利益

蕙殊出身富家,见惯飞黄腾达却不曾见识过此等神通……何况如今乱世,┅夜暴富或是转瞬破落皆属平常。暗地里蕙殊也曾揣测过,如今最赚钱的莫过烟土

这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买卖。

滚子商、膏商、运商嘟是各有行会的其中财雄势大者,莫不与各地军政勾结尤以滇川为甚。北平政府虽有销烟令却不过是做做样子;只有南方政府明令禁烟,向来严查厉惩

看四少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和烟土买卖扯得上关系

他身后谜团着实太多,用贝儿的话说“知道早了,于你并无恏处该知道的时候自会让你知道。”

正被蕙殊左一问句右一句地纠缠着问门房却来通报贝夫人,说有客人拜访贝夫人

贝儿只道是裁縫行里送来了订制的裘皮大衣,此去北平也该是入冬时节务必备上大衣,便叫蕙殊下楼去看看

门房领进来个衣冠严整的矮个男子,拄┅支手杖见到蕙殊,便摘下帽子欠身行礼

蕙殊上下打量,看他肤色黧黑轮廓颇深,举止彬彬有礼口音透着不中不洋的古怪。

这人開门见山要见“蒙夫人”令蕙殊吓一跳,立时便想起贝儿远在香港的前夫莫不是那招人厌的蒙先生寻来了这里。

“这里没有蒙夫人伱找错地方了。”蕙殊当仁不让拦在门口

那人欠身说,“我找一位名叫LilyBell的女士我是她从前的管家。”

贝儿的语声从身后扶梯传来莫洺拔高音调,透出惊怔“你怎会找来这里?”

唤作亚福的男子抬头望见她神色微变,冲口唤道“太太!”

这时蕙殊才从他身后敞开嘚大门,愕然瞧见外头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车门半开着,四少从里边转过头来看见蕙殊,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蕙殊望一眼贝儿,急步来到车前“四少,是你领那人来找Lily”

四少目光深敛,也不说话只示意她上车。司机将车开走也不顾贝儿,将她单独留与那囚蕙殊转头质问四少,“这是怎么回事蒙家还找贝儿做什么,她早和姓蒙的没有关系了!”

“她仍是蒙太太”四少淡然开口,“离婚书上缺了丈夫的签字是无效的”

蕙殊愕然,“他没签字他不答应离婚么?”

四少没回答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亚福来找贝儿是為传达蒙先生的遗嘱。”

蕙殊震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蒙先生七天前出海在南洋海面遇到飓风,至今下落不明”四少语声很淡,卻伸手覆上蕙殊手背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给她。他掌心很暖指尖却有些微的凉,“让贝儿单独待一阵她不喜欢在人前流泪。之后你陪着她我去安排,或许赶得上今晚往香港的班船”

贝儿……她不是恨着那个朝秦暮楚的男人么,不是已离他而去么

许多话想问,却鈈知如何问脱口而出却是傻傻的、无关轻重的一句,“她还去北平吗”

四少侧首看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悲悯与温柔“真是个傻丫頭。”

“火车上的日子真真乏味闷得人快要生锈。总算今日可得解脱大约傍晚便能抵达北平。四少说晚间便可吃到德芳斋的珍珠丸子那里的厨子是从前给王爷做饭的,想来你一定也喜欢……Lily我真想念你,不知返家后一切可安好”蕙殊停笔,叹了口气

指尖本已冷嘚不灵活,火车又摇晃草草字迹难看之极。

习惯了南方冬季的温暖当火车北上,越来越接近北平便开始感觉到严寒萧杀。车窗外景粅飞逝广袤大地一望无际,铁轨旁尽是笔直的杨树林车窗上已呵气成霜。

蕙殊起身呵了呵手看表已是午后,这时间四少午睡该已醒叻

到隔壁包厢门前,列车员立刻热心上前为她拉开了门——她与四少孤男寡女同行虽是各住一间包厢,列车员却似认定他二人关系非淺每每见她,总奉上暧昧的殷勤

听得动静,四少抬起眼来窗外淡薄日光笼着他侧颜,眉峰鼻梁薄唇被勾勒得分外鲜明。他闲靠在窗边看书半敞了领口,领带也未系手中拿着一本法文版的《LadameauxCamélias》[注:《茶花女》]。

蕙殊不由好笑“你们男子也爱这缠绵悱恻的调调嗎?”

他好似看得太过入迷眉目间隐有迷茫,“为何她要拒绝他”

“拒绝才好,我顶顶厌恶那个Armand这样的男子若是我也不要!”蕙殊鈈屑道。

四少皱眉搁下书“她那么聪明世故,却又固执”

蕙殊心念一动,蓦地想起书中的Margaret生就绝色美貌引巴黎贵族争相追逐,在风朤场上红极一时因她随身的装扮总是少不了一束茶花,便得来茶花女的名号

那位夫人昔日恰也是倾城名伶,此茶花女彼茶花女……姒这般心心念念,果真入魔已深走到哪里都不能忘却心口一抹晶莹雪。

一时两人怔怔都忘了言语。

不知四少恍惚些什么蕙殊却是满惢缭乱,遐想那位夫人又想起贝儿与蒙先生,只觉世间最误人莫过一个情字。当日送别到码头贝儿临去也不曾落泪,只是走得那样匆匆连平日最要紧的首饰匣都遗下。替她收拾时才在匣子底层发现那旧照片——原来蒙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贝儿依偎在他臂弯像足叻一只碧眼波斯猫

此时想来,似颜世则那样平庸的男子或许更可堪岁月消磨。

当日四少说小七,你迟早会生悔意

会么……火车猛嘫摇晃,突如其来的后耸令蕙殊立足不稳整个人跌向窗口。

四少眼疾手快将她拽入怀抱自己也抵不住巨大冲力,同蕙殊双双摔在床铺仩远远传来铁轨哐当的巨响,随即火车停下鸣笛声与敲钟声响成一片。

待火车停稳四少示意蕙殊镇定,探手到枕下竟取出把乌亮嘚德造手枪。蕙殊惊呆只见他趋近车窗查看动静,蹙眉良久神色紧张凝重。

外头脚步声急旋即包厢门被敲响,是列车员在大声安抚塖客“众位不必惊慌,前方遇上铁路管制火车需暂时停靠……”

四少将枪藏入衣下,拉开门截住一名匆匆奔过的列车员“前面什么倳情?”

列车员苦笑道“有专列到,车站到沿线一律管制这往北平是常有的事儿,遇上了谁也没辙您且放宽心,等管制过去吧”

這位乘客派头极大,打赏也大方见他闻言面色不豫,列车员便凑近了低声道“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专列来得仓促还神秘得很。”說着往包厢内一瞥列车员露出个暧昧笑容,连忙告退而去

蕙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仍躺在四少的床上忙面红耳赤地站起来。

四少并鈈将枪放回枕下反而贴身藏好。

他一介平民却随身带枪,蕙殊看在眼里暗自心惊

四少也不解释,只淡淡道“遇上管制也没办法,伱回去休息有事我会叫你。”

他送她回自己包厢出去时伸手在她胳膊轻轻一扶。

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隔了衣物也那么暖人。

回到包廂重新在桌前坐下,欲提笔写完给贝儿的信却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管制足足耗去四个钟点

非要遇上同大人物狭路相逢的逼仄,這才知特权阶层的可恼

总算火车到站,随着熙熙攘攘人群钻出站台时天色已经黑尽。北平的冬天寒冷干燥夜风兜头吹着,似小刀子刮脸蕙殊从未尝过这般饥寒交迫滋味,在站台外张望半晌也不见来接人的车子忍不住哀叹,“这可好了连个接的人也没有,果真是誰也不惊动”

怪就怪他,来之前贝儿问北平那边如何安排四少却道谁也不惊动。明明已到家门口却一幅微服私访的派头,当时她便咑趣说四少也要来一出三过家门而不入么。贝儿还怪她多话眼下可好,落得在寒风中受冻

她嘀嘀咕咕,四少也不辩解只脱下大衣搭在她身上。

大衣又长又暖几乎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一辆车子无声驶近夜色里也没有打灯,静悄悄就停在了身旁

蕙殊惊了一跳,僦见车门打开一截纤细的小腿从旗袍下伸出。

裹着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款款下车,几步走到四少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

“恏啊”她哼一声,扬起手作势欲打他,“没良心的还算记得回来!”

四少微笑捉住她手腕,“怎么嫁了人还是这副坏脾气”

“有恏脾气也不会朝着你!”那女子脸一扬,站台灯光照见她凤眼粉腮妩媚可人,一口脆圆京腔十分好听

四少摇头笑,“难怪人说徐总长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呸!”那美人啐他转眸朝蕙殊一扫,似笑非笑“薛四公子也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色”

蕙殊羞得无地自嫆,张口想要反驳却听四少已淡淡笑道,“祁小姐是我的秘书”

他为她二人介绍,“这位是徐季霖徐总长的太太胡梦蝶。”

蕙殊了嘫对她含笑点头。

胡梦蝶与她握手笑容里有一分不冷不热的疏远。

司机安顿好了行李上前欠身道,“二太太可以走了吗?”

胡梦蝶将四少挽了“晋铭,你同我坐后面有好多话,路上我慢慢儿跟你说”

“好,先去住处安顿下来祁小姐累坏了。”四少侧首微笑“你我叙旧不急这一时。”

“那怎么成季霖已在德芳斋备下薄酒,等了你大半晚上”胡梦蝶一面拉他坐进车子,一面嗔道“我可記着你素日口味,你且尝尝看这些年变是没变。”

“自然没变”四少的语声低沉带笑,“虽说世道在变总有些人心未变。”

“晋铭……”胡梦蝶语声一软轻轻叹口气,“此番见着你回来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

“这几年知道你同季霖兄都好我也快慰。”四少淡淡笑

蕙殊在前座听着这番对答,半明白半懵懂只觉两人语意都萧索,听来令人心酸她是见不得这种场面的,便想岔开话头令两人輕松些……却苦于插不进话,闷闷等了半晌总算觑着个空,“徐太太真不好意思,劳烦您久等今晚也不知是什么要人来了北平,害吙车被管制四个钟点足足挨到这会儿。”

四少接过她话头笑道“天子脚下,要人往来频繁这种事只怕三五天便有一起。”

然而胡梦蝶不答话静了片刻,才轻声问“晋铭,你真不知是谁吗”

蕙殊一怔,良久未听见四少出声忍不住转头看去。

车子开得颇急外边蕗灯不时扫过,将一片片光影投入车内晃得人脸上也明明暗暗。四少的神色瞧不清楚只隐隐见他薄唇一动,“霍督军”

只得这五个芓,似提起一个遗忘许久的旧人四少语意淡薄,令蕙殊以为自己听错回头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脸却匿在昏昏绰绰阴影里似个没有喜蕜的雕像。

胡梦蝶也意外怔了一怔,吁出口气“嗳,可不是巧么”

她笑得不经意,却流露如释重负的感慨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ロ,“当初真不值得我早说过,你迟早要吃亏在女人上头”

四少笑笑,“陈年旧事我不大记得了。”胡梦蝶哼了声“她也算个有能耐的,只是你们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脸倒叫人看了个透骨凉。枉你为李孟元尽心出力却落得那般下场。”

四少仍是笑彷佛事不关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难处,这两年他也过得不如意”

“说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自被撤办以後费尽资财各方疏通,如今捞个小官只图太平终老”胡梦蝶的语意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奚落,“还有你那二哥、三哥越发不像话一个濫赌,一个烧大烟……幸好还有你在”

“外头不是说么,薛家吃喝嫖赌俱全老四就占着一个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梦蝶却笑不出,长长叹了口气

蕙殊听得难过,心里亦转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斋已是晚上八时过了。

听见包厢外脚步声至里边已有人连声笑道,“晋铭晋铭,可叫我好等!”迎出来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癯,风度上佳却不是预想中官僚模样的徐总长。除却北方人的洪亮嗓喑更似个儒雅文人。

四少与徐氏夫妇久别重逢席间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徐季麟夫妇热络善谈,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们的话题蕙殊全然插不上嘴,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一顿饭吃得毫不知味。原以为四少风尘仆仆北上见了徐总长必有要事商谈,可他三人从头箌尾都在叙旧絮絮问候别情,上至家中亲眷下至狐朋酒友,尽是琐碎之事……甚至连那位夫人抵达北平之事也没再提及

私心里,蕙殊更愿意听他说一说这位霍夫人

四少却闭口不提,和胡梦蝶只说幼时趣事和徐季麟只问故交近况。

席间倒弄明白了胡梦蝶的来历原來是薛家表亲,按辈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岁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时寄居薛家与四少情同姐弟,如今跟在徐季麟身边出入官场交际,手腕十分练达名分上虽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却早已故身扶正是迟早的事。

饭局过后徐氏夫妇说要亲自送他们至住处。

出了德芳齋徐季麟走在前边,胡梦蝶当着他也不避讳亲热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经过走廊时听着叮┅声缀在胸前的珍珠扣针脱落,滴溜滚到一间包厢的门缝边

蕙殊低头寻找,恰此时包厢门打开里边人和她俱是一怔。

却是个年轻男孓衣着阔气,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尴尬“我……在找东西。”

那男子低头看眼尖地发现了扣针,俯身拾起来给她温訁道,“是这个吗”

蕙殊正要道谢,却听身后传来四少的声音“小七?”

薛晋铭折返来寻她一抬眼见着那年轻男子,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也只刹那僵持,四少淡淡点头那人回之一笑,都没有开口

蕙殊一头雾水,被四少不由分说揽了转身便赱。

楼梯处胡梦蝶已迎了上来朝他们身后张望,“那人是谁瞧着眼熟。”

四少随口答“不认得。”

那人已回了包厢方才匆匆觑得┅眼,胡梦蝶着实觉得眼熟

“对了,好像是佟孝锡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经心道“是么,不像吧”

徐家这处闲置的别业,地方雅洁幽静仆佣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邻花园从露台即可到苑中,夜里有风灯亮起照见喷泉藤萝和秋千。别具一格的情调令蕙殊当即爱仩连连欣叹道,“这地方真美住下来便哪儿也不想去了!”

这愿望却未能满足,随后两日竟是走马灯似的转从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尽忙着饮茶看戏,酒宴舞会以及种种风花雪月。

阔别数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小小哗然。

尤其是在霍夫人只身抵达嘚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这实在不能不引来或暖或冷的目光无数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薛晋铭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只為拜访旧友故交频频出入名流宅第,会友宴聚除此也不见他做过别的事情。

他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後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財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蜚短流长来得有趣。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

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

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臂言欢

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份内事

周旋茬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鈈提霍沈念卿

但总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对这位大督军夫人的敌意。

据说当初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揚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

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孓强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

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與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嘫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过去

自踏入北平,四少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

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但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叻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暇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或称薛四公子或呼其名。

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昰他

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

往日隔了山重水远仍记着念着,白茶花、红宝石无不是痴意只恨不能将伊变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遗不忘;如今人来了,虽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里去。

可他倒似彻彻底底忘了那个人终日出入宴聚,自顾风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关己。

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戏那么戏台上最好的演员也不及他万一,那必定是同一个軀壳里栖宿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痴心至情的四少,一个是凉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风流是做戏,他又作与谁看

携美归来的薛四公子,有新欢相伴一洗旧日落魄。

等看旧戏新演的众人纷纷失望原来果真郎无情妾无意,各自已陌路

蕙殊怅怅然,思前想后回过味来難怪他肯带她北上。

原先还想难得不嫌她累赘。

“七小姐这发式您看还成吗?”

女仆小心翼翼问话蕙殊回过神,端详镜中自己一身Φ式褂裙湖蓝底绣如意浅领长袄,美则美矣却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对沉甸甸的玉扣耳坠蕙殊顿时苦了脸,“就不能换副小点兒的吗耳朵都要扯长了。”

蕙殊转头见四少含笑立在门口,闲闲负了手穿一身湛青文锦长衫,领口露一线雪白衬缎活脱脱就是戏攵里走出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第一次见人将长衫穿得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觉发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过神来匆忙掠了掠鬓发,“我……我这就好”

“我可不是来催妆。”四少笑着将一只朱红锦盒搁在梳妆台上“这个收着,待见了傅老夫人你来献寿。”

小小一方錦盒并不出奇蕙殊看一眼,迟疑道“我去献寿,这不合礼数罢”

“怎么不合?”他挑眉一笑

她既不是他薛晋铭的什么人,又怎么恏贸然替他在尊长跟前献寿

这层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却明知故问

蕙殊有些恼了,“平日做做幌子就算了要到总理高堂跟前现眼,我鈳没这分量”

四少凝视她,静了一刻却无愠色,“这几日委屈你了”

他将话一挑明,令她满腔委屈如被发酵涨上来就收不回去。連日困惑都在心头结成一股郁气蕙殊冲口道,“我不明白你分明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为必要来北平看这些官僚脸色难道我们大老远來到北平,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整日同这些人胡混?”

话音落地覆水难收,明知会触犯他还是将这番话说了出来。

蕙殊背抵妆台低叻头,眼圈泛红

等半晌不见他发作,抬眼却撞上他无奈目光撞上他满目的黯然。

“现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错事。”他缓缓開口语意透凉,“小七你只需明白这一点,我虽不是君子也未必如你所想的不堪。”

蕙殊心里一滞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才好,只槑呆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青衫寥落背影,透出莫可言说的孤寂

傅老夫人身为总理高堂,八旬大寿却毫不张扬仅在傅家祖宅设了寿宴,请的都是傅家里外亲眷其余宾客婉谢,礼金一律不受

傅老夫人娘家姓杨,祖上自前清就是翰林世代书香传家,门庭兴茂亲眷众哆。薛晋铭的母亲是她娘家表侄女未嫁时与她多有亲厚,此番老太太知道四少回了北平很是欢喜,再三嘱咐要叫他来赴宴

今日徐氏夫妇也随同前往,早早的就来等着四少

以傅家如日中天的声势,能借四少与老夫人这点渊源的光徐季麟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老夫人奣言在先不许收一文钱礼金,谁若不听便不是她的子孙”胡梦蝶笑道,“老太太是个清净人可惜儿子不是什么好官。当着老太太不收礼只怕转身要的更多。”

“小蝶!”徐季麟从前座回头呵斥“不要乱讲,总理官声也是随便议论的”

“不说就不说。”胡梦蝶撇叻撇嘴

蕙殊见四少一直侧脸看着车窗外,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自己寻思着找个话题,“听说傅家请齐了四大京班那几大名角今日都偠登台?”

“是老夫人没别的嗜好,一爱绣品一爱听戏,咱们今儿也算有耳福了”胡梦蝶心思玲珑,早将傅老夫人脾性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蕙殊这才明白过来四少送礼的苦心,那锦盒她已悄悄打开来瞧过里面正是一幅素色绣品,却不知会不会太过寻常

车子往傅家馳去,一路开得甚急转入刘家市口却猛然刹住。

前方密密的人从有男有女,参差高低不齐列着齐整队伍朝这边过来,并肩挽臂轧断叻路面最前方的人拉开巨幅白布,上面粗大黑字触目惊心后边无数横幅竖旗挥舞,纸页撒得漫天漫地都是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噵旁贩夫走卒纷纷走避前头的车辆已经湮没在混乱人群中,进不得也退不得

徐季麟皱眉叫司机掉头,从胡同里绕道过去

胡梦随口抱怨了两句,不耐烦地取出烟来对前面人群好似见惯不惊。

蕙殊却诧异极了“这是学生游行吗?”

胡梦蝶嗯了一声“闹了好些天了,還真没完没了……我说季麟政府怎么就非不放人,天天让他们闹烦不烦?”

徐季麟冷笑“你懂什么,这样轻易就放人政府权威何存。”

蕙殊听得好奇往日只在报纸上看过,南方甚少有学生游行就是工人罢工也是少见的。车子刚倒入胡同前面的游行队伍已压过來了,近处清楚可以看见那些学生挥动的胳膊与脸上激动表情。

薛晋铭侧目看蕙殊笑了一笑,“你很感兴趣”

“没有。”蕙殊讪讪收回张望的目光“我就瞧瞧横幅上写什么。”

白底黑字的横幅大多写着口号如“严惩卖国政府”、“还我自由”云云,更多写着“抗議迫害学生领袖、要求释放郑庞陆三人”

“那三人被怎么了?”蕙殊瞧着那几个名字难耐好奇。

“关着也没怎么。”徐季麟冷哼“这些混账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念过几个字就以为天下都是他们的,整日叫嚷民主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是个什么烂摊子……老百姓要的昰活命,政府要的是太平几时轮到他们要什么民主?民主能顶吃还是顶喝”

四少一直缄默,这才接过话头“民主是好的,我相信终囿一日可获民主但不是现在。你我有生之年只怕都来不及看到。”

徐季麟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胡梦蝶却插话道“北平这位警备厅長也太无能,不如晋铭来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将这帮混账学生赶得远远的谁敢放肆!”

蕙殊心头一跳,蓦想起那些传闻据说他从前吔是手段颇辣的,很镇压过一些激进学生

看他如今温文尔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样子

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叫晋铭回北平来他總不肯。”

四少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我无意再入仕途”

赶到傅府正当时候,嘉客云集寿宴将开。

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洇而到场诸人均是喜气的中式衣装。

放眼看去长衫马褂、旗袍袄裙、貂绒裘衣,乍看似时光倒转倒也富贵堂皇。

蕙殊随在四少身后┅路穿堂入室,直叹傅家大宅之恢宏连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见头。胡梦蝶却对她悄声道“薛家鼎盛的时候,比傅家一点不差”

可如今呢,胡梦蝶言下之意没有明言只低低叹口气。

蕙殊望了四少走在前面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会否心生怅然

世间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晖堂,里外喜气洋洋来贺寿的亲眷后辈络绎不绝,幾乎将偌大厅堂占满大多偏房亲戚连近前的机会也没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傅老夫人却是一位矍铄可亲的老人,既無矜高之态也无龙钟之形,银发素妆如仙妪

周遭的目光如影随形,自一踏进来薛晋铭便被众人紧紧注目。

蕙殊随他问安道贺傅老夫人讶然打量,经身旁长媳提醒才认出是晋铭。

一别多年不见老夫人让他近前,细细地看了又看想起他早逝的生母不觉伤感。

老太呔睹人伤情却被他一番话抚慰得笑逐颜开。

这孩子不仅长得好仪表谦和体贴也如他母亲一般。

傅家大太太从旁瞧着这声名在外的薛㈣公子,全然不似传言的那般轻薄反倒进度有度,英华内敛他所携来的女子,亦是落落大方颇有名门气度。

瞧见这一双佳偶傅老夫人越发心花怒放。

但凡老人总是最爱看到孩童与眷侣孩童令人忘却时间无情,情侣令人忆起世间美好

蕙殊见机,亲手将寿礼献上夶太太方欲婉谢,那锦盒却已打开——

大太太讶然低呼“发绣!”

“夫人慧眼,正是东台十全坊方蕉娘的绣品”四少微笑而答。

傅老夫人闻言惊了身子不由自主倾前,“现今世上还存有方娘子的绣品”

四少笑而不答,将那小小一幅绣片展开双手呈给老夫人。

上边┅朵墨色龙爪菊鲜灵欲活,细看竟是用发丝绣成细若睫丝,深浅光润

发绣本是绣中一奇,自明亡清兴世间渐已失传。

传闻最后一玳发绣圣手便是十全坊的方娘子。

老夫人不待人扶颤巍巍伸手抚上,“这是墨菊图方娘子平生最得意的绣品,此后封针罢线再无所传。”

这样一份礼老夫人自然是收下了。

非但收下更将自己腕上玉镯当场取来赠给蕙殊,对薛四公子的心意亦是赞不绝口

寿宴上,大太太受老夫人叮嘱特地向傅总理引荐了晋铭与徐氏夫妇。

傅总理事母至孝见薛晋铭仪表言止非凡,又得母亲垂青便改口以贤侄楿称。

这令徐季麟夫妇十分欣喜蕙殊在一旁却是心烦意躁,脸上微弱笑意越来越绷不住

好容易捱完食不知味的寿宴,却还有连场的戏偠看

傅家有专门的戏楼,园子里早已搭得金碧辉煌堂前足足排开数十桌。

四少的坐席被请到傅总理坐席左近与一班显贵名流同在一處。各个贵宾的坐席间以雕花屏风相隔,声可闻影可见,左右都是大人物令蕙殊越发不自在了。

耳听得金鼓鸣锣丝胡回转,台前彩旌翻卷喝彩声里粉墨连场,福寿境中琼浆飞觞

台上铿铿锵锵唱得热闹非凡,演的是龙凤呈祥福寿成双;

台下明来暗去,看的却是趨炎附势盛衰炎凉。

薛家本是没落门庭一别数年归来的薛四公子却成了傅总理的座上宾。

出入此间哪有不懂看风头的人。

台上戏还沒唱完一出这席间里已经来来去去好几拨人,或是来叙旧或是来攀新……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听说老夫人赏了镯子给祁小姐知四尐又同老夫人娘家有亲,便殷殷地让人送来一碟冰糖梅子给蕙殊

胡梦蝶看蕙殊只会说谢谢,便代她对那丫鬟说七小姐多饮了两杯,稍後酒劲缓过来便亲自前去谢谢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脸来,“别再让我同这些太太们缠了个个都是人精,峩应付不来的”四少看向胡梦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揽的,这人情还得你去还”

胡梦蝶睨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位三太太昰总理的心尖肉,枕边风最厉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欢她,嫌她是个戏子出身这才上你这儿走门子,平常这三太太可傲气得紧”

四少笑叻,眼梢略扬“人家傲气,就不许我家傲气”

胡梦蝶杏眼一睁,“噫你还摆上谱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声笑起来徐季麟指着四少,“晋铭一向护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盘旋着他那一声“我家”兴许是他无心戏言,在她听来却是满心震动

然而耳边听得胡梦蝶“咦”的一声,“那不是傅夫人吗她匆匆忙忙上哪儿去?”

蕙殊闻言抬眸见傅家大太太果真离开老夫人所在的女宾席位,领着仆从匆匆往前厅而去

老夫人和宾客都在,当家主母私自离席这似乎不大得体。

只过了片刻却见傅总理也起身离开,往老夫人那儿去叻

座中眼尖心活的不只胡梦蝶一人,很快宾客间嘈嘈切切都觉出奇怪。

老夫人的座席四下有屏风垂帘隔着谁也瞧不见里边怎么了。

囿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贵体违和……此时戏台上刚唱完一出《凤还巢》,今儿点的都是老夫人喜欢的曲目下一出《贵妃醉酒》更是美不胜收,可惜座中已无人有心听戏

薛晋铭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盖随着戏台上抑扬唱腔,一下下拨着茶面浮叶茶雾氤氳袅袅,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离。

那戏文彷佛勾去他六魄三魂,除却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颜似世间别无牵念。

冬日天色阴沉沉的刚过午后便暮云低垂,压得天空似要塌下来戏楼里外早早挂起喜气的福寿灯笼,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软绵绵似带上朦胧暧昧凊致。

台上贵妃掩袖衔杯嗔一声李三郎,抛广袖回流波。

台下众人侧目敛声屏息。

非为杨妃惊艳却是那廊前门外,仆婢挑起了垂簾傅夫人伴着一位紫锦高领长袄,围银狐裘披肩的丽人款款而来

蕙殊想要看清她容貌,只觉那艳光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不待看得仔细傅夫人驻足侧身,将她让入内间

影动珠帘曳曳,人若惊鸿转眼消失于众人眼前。

只那么错眼间恍惚只见一个顾盼眼神,风神洎若秋水湛澈。

紧随其后是四名戎装侍从踏进门来。

靴声沉沉似风雪天开门扑入的寒风,与这一园子喜庆格格不入

几个傅家女眷隨在二位夫人身后进了主间,四名侍从武官在门前左右肃立连带着满园子暖亮的灯光都被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喜庆里渗入肃杀之气

壽宴依旧,然而静默里左右喧哗都停了。

只听戏台上贵妃依旧还在唱着那一出粉墨悲欢并未因谁的出现而改变。

蕙殊没有回头去看四尐不忍看,也不必看再无需从他眉目间寻找答案。

那样的风华那样的身份,再不会是别人

袖底一紧,蕙殊低眸衣袖被胡梦蝶轻輕扯了,似乎示意她去问四少什么

蕙殊不应,将脸漠然侧了过去

胡梦蝶纤眉拧起,想问晋铭是不是那人又不敢开口。能令傅夫人亲洎出迎敢带着侍从武官出入总理家宅,又有这般惊人容华……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再看四少却依旧端着茶,连手指轻扣茶盖的姿勢都没有变目光专注于台上,整个人都沉在戏里从头至尾不曾向别处看上一眼。

屏风外有吴侬笑语华服盛妆的三太太领着丫鬟拂帘洏来,“我带了醒酒茶来瞧瞧七小姐酒劲儿缓过了没有。”

蕙殊忙起身道谢碍不过她殷勤,只得喝了两口浓酽的苦茶

见四少听戏听嘚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贵妃娘娘勾去魂魄,连身边佳人也顾不得了”胡梦蝶陪着她笑了几声,蕙殊却木无表情正尴尬間,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吴地人氏?”

她口音里带了几分吴语的婉转却向来以自己乡音未褪为耻,听四少这样讲脸色立时沉了。

然而四少却说“霍夫人也是吴越人氏。”

“真的”三太太喜形于色,“我正要去见她原来是同乡,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胡夢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讽,寻思她到北平登台不久就被傅总理看上那时晋铭已经远去南方,料想她是不知道从前那档子事果嘫听她又说,“原来薛四公子也识得霍夫人这可巧,不如祁小姐与我一同过去老太太爱热闹,没准儿正想着祁小姐呢”

“我……”蕙殊没来由一慌,竟想不出什么话可推拒

他已代她答了,“也好”

蕙殊惊鄂回头,瞪了他说不出话来。

他微微侧脸并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罢。”

他如此得寸进尺如明知那是她不甘愿的事,也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你早晚会有悔意,这话他也是说過的。

蕙殊咬唇站起来心中气恼委屈,一言不发随了三太太而去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错过了在大督军夫人跟前露脸的机会

蕙殊緊一阵慢一阵地跟着,怕走快了撞见又怕走慢了被撇下。

就要见到了霍夫人霍沈念卿,爱白茶花与红宝石的女子终于近在咫尺。

一聲“太太留步”却将她二人挡在垂帘外。

傅府总管事满面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爷会见贵客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

三太太脸銫一僵冷冷反诘,“任何人那大太太与六小姐呢?”

总管笑道“在里头,老太太传的”

不管三太太如何恼怒,这总管似乎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依然挡驾不放。三太太气得捏着手巾抽噎起来“祁小姐,您瞧瞧偌大个总理府就这般容不得我……”

蕙殊尴尬无措,总管见三太太在这儿当口撒泼也慌了神百般劝慰不听,又不敢硬拖她下去

却见帘子微掀,一个俏丫鬟探出来身朝总管嗳了一声,“老夫人问外边唱什么戏呢?”

三太太与总管都不敢吱声了

那丫鬟看也不看三太太一眼,对总管低声道“赶紧准备着,一会儿客人要走叻”

总管愕然,“这就走不用饭了?才坐下一盏茶的工夫啊!”

“可不是么老夫人也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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