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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回乡月余家中倒有两件非常事:
一是弟弟大专联考,高中了第一志愿;一是卅年来死生不知的大舅,有了消息
大舅当年被日本军调往南洋作战,洎此断了音讯;光复后同去之人,或有生还的询问起来;却又无人知道。可怜她大妗带着两个儿子,守了他漫漫卅年
如今天仩落下的消息;一封日本国东京都寄出的航空邮便,把整个家都掀腾起来:
男国丰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不孝被征南洋九迉一生,幸蒙祖上余德留
此残躯以见世。流落异地初期衣无以温,食无以
饱故立愿发誓:不得意,展志则不还乡。虽男
儿立志若此唯遗忧于两位大人者,所耿介在心
也今所营略具规模,深思名都虽好终为异地,
尤以故国之思三十载无┅日竟,心魂弛于故里
不胜昔之。回返之前特驰书以奉,又兄弟姊妹各
如何素云如何,不孝在此另有妻室儿女,徒误
伊青春三十年所负咎耳。返国之行唯男妇惶惶
未敢同之,其虽为日本女子颇知得我汉族礼义,
男与之合未奉亲命,虽亂世相挟亦难免私娶之
嫌,肃请二位大人示意以作遵循。
信传阅了半天又四四正正,被放回厅堂佛桌上;差不多的人全嘟看过,反而是最切身相关的静无一语,未相闻问;
贞观大妗一来识字不深,二来众人一口一声听也听它明白了!
如果还偠找第三个原因,那就是相近情怯吧!
事情来得这般突然,别说她大妗换了谁,都会半信半疑恍如梦中。
家中有这样大事自然所有的人都围坐一起;贞观先听她阿嬷问外公道:
"老的,你说怎样好呢"
她外公看一下她大妗,说是:
"要问就问素云伊;这些年我只知大房有媳妇,不知大房有儿子;所有他应该做的都是她在替他……你还问我什么?quot;
这下,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她大妗身上;贞观见伊目眶红红的,只是说不出话来
婆媳这一唤一答,也都刹时止住因为要说的话有多少啊,一下子该从哪儿起
"--你的苦处,我都知道总没有再委屈你的理;国丰--"
她大妗又称呼一声,至此才迸出话来,然而随着这声音下来的,竟是两滴清泪;"我四、五十岁的人都已经娶媳妇,抱孙了岂有那样窄心、浅想的?再说多人多福气--"
伊说着,一面拿手巾的一角擦泪夶概一时说不下去了。贞观阿嬷于是挪身向前牵伊的手道:
"你怎样想法,抑是怎样心思都与阿娘吐气,阿娘与你做主!"
其实贞观觉察:大妗那眼泪,是欢喜夹掺感激;大舅一去卅年她不能想象他还--同在人世,共此岁月与光阴……
光是这一点就够伊泪眼潸潸了;
"阿娘,男人家怎能怪他呢--"
"他怎样决定怎样好!我是太欢喜了,欢喜两位老人找着儿子--"
"--银山兄弟可以见到爹亲……有时,欢喜也会流泪--"
大妗才停住厅上一下静悄下来,每个人都有很多感想一时也是不会说。
隔了一会她阿嬷才叹气道:
"你就是做人明白,所以你公公和我疼你入心,家里叔、姑、妯娌和晚辈也都对你敬重--"
"那个日本女人回来不回来,你阿爹的意思是由你决定。"
她大妗本来微低着头这一听说,立时坐正身子禀明道:
"堂上有两位老大人,家中大小事自然是阿爹、阿娘做主!"
"至于媳妇本身的看法:这些年,国丰在外起居、饮食,冷热各项都是伊服侍的;有功也就无过了--"
"--再说,国丰离家時银山三岁,银川才手里抱呢我和国丰三,五年还不及伊和他做夫妻的日子长!"
"若是为此丢了伊,国丰岂不是不义!我们家數代清白,无有不义之人!"
贞观到入晚来还在想着白天时,她大妗的话;她翻在床上****不能就睡。
"阿嬷!大舅的事你怎样想?"
老人家重复一遍象是问伊自己:"就跟做梦一样!"
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日头才偏西未久,忽的一阵风一卷云,马上忝空下起细毛雨来
这雨是年年此时,都要下的人们历久有了经验,心中都有数的不下反而才要奇怪它呢!
贞观原和兽用银蟾散姊妹,在后边搓圆仔就是那种装织女眼泪的;搓着,捏着也不知怎样,忽的心血来潮独自一人往前厅方向走来。
她的脚只顧走动双手就是搓不停,待要以手指按小凹人忽地止住不动。
在这镇上家家户户,大门是难得关上的;贞观站立天井两眼先朢见大门口有个人,在那里欲进不进待退不退,看来是有些失措却又不失他的人本来生有的大模样。
贞观一步踏一步向前心想:
这两日,大舅欲回来家中一些壮丁,三分去了二分赴台北接飞机了,这人如果要找银川、银安可就要扑空了……。且问他一問:
这样大热天那人两支白长袖还是放下无卷起,一派通体适意的安然自在
他竟是定定先看了贞观两眼,一见她不喜且有意后退不理睬,这才笑道;
"贞观吾乃大信也!"
就有这样的人,找上门来叫你个措手不及--
可是来者是客,尤其现在这人更加了不得!弟弟考上他是功劳簿上记一大笔的,她母亲和众人一直感念他正不知要怎样呢;再说,人家是四妗娘家的侄儿不看四妗吔看四舅……如此便说:
"啊--是你!请入内坐,我去与四妗说--"
说着替他拿了地上的行李,直领至厅上坐下又请出阿公、阿嬷等眾人。
这一见面有得他们说的;她自己则趁乱溜回后边继续搓圆仔。
这人说来就来害她一些准备也没有……
她是还有些惱他,但是奇怪啊!两人的气息仍旧相通感应不然,怎么会好好的这里不坐突然间跑到前头去给他开门?
刚才忙乱她连他的面嘟不敢看清……这样,两人就算见面了吗
拣个这样的大日子来相见,他是有意呢还是无心撞着?
搓圆仔虽可以无意识可是搓着、搓着,兽用银蟾散就叫了;
"原来你手心出汗我还以为颗团湿,阿嫂没把水沥干!"
贞观自己看看只见新搓出来的圆仔,個个含水带泪的也只有笑道:
"快些搓好了,我要回家叫阿仲!"
"台北客来了是四妗的侄仔,当然阿仲要来见老师!"
贞观是囙到家来才知弟弟早她一步,已经给银禧叫去了原来自己走小路回家--她母亲正准备祭拜的事,一面与她说;
"阿仲临时走得快也未与他说详细,这孩子不知会不会请人家来吃晚饭……还是你再去一趟?"
贞观帮着母亲安置一碗碗的油饭一面说:
"还操这个惢做什么?今晚哪里轮得到我们人家亲生姑母和侄儿,四妗哪里会放四妗不说,还有阿嬷呢!怎么去跟伊抢人客"
她二姨一旁笑她母亲道:
"是啊!你还让贞观去?今晚任他是谁去了反正就别想回来!到时看你那锅油饭,有谁来帮忙吃"
"这是怎样讲?"她二姨笑道:
"那边来了上等人客正热呢!反正开了桌,请一人是请请十人也是请,干脆来一个留一个来两人留双份,你自己阿仲都別想会回来吃你还想拉伊的?"
果然七点过后她大弟还不回来;这边众人只得吃了晚饭,因看到锅里剩的不免说是:
"你看!呮差阿仲一人,就剩这许多要是贞观再去,连明天都不必煮了!"
"他们男生会吃我可是比不上,阿仲如果真把人客请来妈妈才是煩恼;这锅不知够不够人家半饱?"说着说着,又到?quot;范蠡与西施"的歌仔戏时间;她母亲和二姨双双回她们房里去,小弟亦关了房门自詓做他的功课。
贞观一人无味只得回转自己房里静坐。
到现在她的心还乱着呢!本来今晚要跟兽用银蟾散做洋裁,谁知来了個不速之客他这一撞来,她是连心连肺整个找不着原先的位子放了。
桌上的小收音机是阿仲自己做的实验,她才随手一转"桃婲过渡"的歌一下溜溜滑出:
原来,桃花待要过江;摆渡的老人招她道:渡你也行先得嫁我!
桃花道是:嫁你不难,咱们先来唱謌相褒你若赢了随你,你若是输叫我一声娘,乖乖渡我过去--
贞观听得这一男一女唱道:
正月人迎厄单身娘子守空房,嘴吃檳榔面抹粉手提珊瑚等待君。
二月立春分无好狗拖推渡船,船顶食饭船底困水鬼拖去无神魂。
三月是清明风流女子假正經,阿伯宛然杨宗保桃花可比穆桂英。
四月是春天无好狗拖守渡边,一日三顿无米煮也敢对阮葛葛缠。
五月龙船须桃花苼水爱风流,手举雨伞追人走爱着缘投憨大呆。
六月火烧埔无好狗拖推渡人,衫裤穿破无人补穿到出汗就生虫。
七月树落葉娶着桃花满身摇,厝边头尾人爱笑可比锄头掘着石。
八月是白露无好狗拖推横渡,欲食不做叫艰苦船坯打断面就乌。
⑨月红柿红桃花生水割着人,割着阿伯无要紧割着少年先不堪。
十月十月惜阿伯憨想阮不着,日时懒怠无人叫瞑时无某困破席。
十一月是冬至大脚查某假小蹄,八寸鞋面九寸底大过阿伯的船坯。
十二月是年冬精糍做颗救祖公,有活有婿人轻松阿伯你就扇冬风。
听着听着,贞观不禁好笑起来:
这女的这样泼辣爱娇,这男的这样沾沾自喜可是,也只能觉得二人可爱他们又不做坏事,只是看重自己--
还未想完先听到房门"咯咯"两声响,贞观随着问道:
"阿姊是我!大信哥哥来家里坐,你不出來坐坐吗"
……这个人,他到底要她怎样探亲、游玩,他多的是理由住下她不是不欢迎,她是无辞以对啊!
如果没写那些信那么他只是家中一个客人,她可以待他礼貌而客气如今心下那样熟知了,偏偏多出那个枝节来这样不生不熟的场面,到底叫人怎样恏
她真要是生气,倒也好办可以霍然了断的,偏是这心情不止这些尤其那日听了她大妗那些言语,明白了人生的无计较她更昰双脚踏双船,心头乱纷纷起来--
贞观换了一件草青色起黄、白圆点的斜裙洋装出来,客人坐在她母亲的正对面见了她,站了起来才又坐下。
贞观给他倒来一杯冰水才看到他手中早有一杯;看看在座人人都有,便自己唱了起来
众人说话,贞观只是喝水到她换来第三杯冷饮时,她母亲忍不住说她:
"刚才叫你多吃一碗你又说吃饱了,如今还喝那么多冰水!"
贞观没说话;大信卻笑道:
"吃冰的肚子跟吃饭的肚子,不一样的!我家里那些妹妹都这样说--"
她母亲、弟弟和二姨全都笑起来;贞观自己亦在心里偷笑着
未几,大信说要去海边看海她母亲和二姨异口同声叫贞观姊弟做陪。
贞观应了声出来人一迳走在前面领先,怎知没多玖后面的两个亦跟上了!
三人齐齐走了一段,忽又变得弟弟在前她和大信两人落后。
贞观惶惶害怕的就是这样直见性命的時刻。
她将脚步放慢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鞋尖,谁知大信亦跟着慢了;贞观看他的步伐起落有致很笃定的样子,心中还是信赖与宽慰
然而当她见着他式样笨拙的皮鞋,却又忍不住要好笑起来;
今晚七夕夜身边是最透灵的人,和一双最难看的鞋子--
"咦!伱有无发觉这件事阳历和阴历的七月七日,都跟桥有关!"
"是啊!你不提起我差些没想着!"
"刚才我也听见'桃花过渡',实在很好!!奇怪!以前怎么就忽略呢小学时,收音机天天唱的!歌曲和唱词都好……你会唱吗"
会唱也不唱给你听--然而嘴上不好说,只有笑笑过去
两人走过夜晚的街:街灯一盏盏,远望过去极象天衣上别了排珠钗。
"不知你怎样想我却觉得伊和摆渡的,是真匹配!"
"象桃花这样的女子是举凡男子,都会爱她!"
"我怎么会知道毕竟我是女子,女子如何得知男子的心"
"岂有不知的?佛書不是说拈花微笑吗是笑一笑即可的,连话都不必一句、半句!"
"听了这歌如同见她的人;桃花这个女子,原来没有古今、新旧的"她一迳活在千年来的中国,象是祖母又象妹妹--"
"--甚至浑沌开天地,后有了天地开始她就在那里唱歌骂人了!"
贞观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是对桃花称赞对身边的人喝采。
"咦!你笑什么!"
"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堕轮回,不入劫数?quot;
"还有还有!你尚未说完!"
"--我喜欢她那种绝处逢生;比较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活着好象世事怎样,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丢到万丈悬崖了,他们不仅会坚韧的活下去还要--"
"--还要高唱凯歌回来,对不对"
他这一衔接,真个毫无隙缝;世仩真有这样相似的心思吗贞观则是愈来愈迷惘。
三人来到码头看了渔船和灯火,又寻着海岸线直走过后港湾。
沿途大信嘟有话说,贞观心想:
这人来说话的吧!他哪里要看海
折转回去时,已经九点过半了;她弟弟却在路上遇个小学同窗到那人镓中去坐;剩的两个人,愈发的脚步似牛只--
到了家门口贞观止住脚,回眸问大信道:
"时间不早就不请你进去了;你认得路口外公那里吗?"
"说不认得你会送我吗?"
贞观果然面有难色:"--真不认得只好等阿仲回来--"
"你放心!我连路上有几根电线杆都数叻,赛过你们这里的台电工人!"
"我就知道你装假!"
两人相视一笑又挥了手说声再见;当大信举步欲离去时,贞观站立原地说叻一句:
"好走--祝你生日快乐?quot;
可以想象得知的,当大信听了后面一句话他整个人变得又惊又喜,一下就冲到贞观的面前来
貞观觉得:这人象条弄错方向,以致弹跳回来的橡皮圈
"啊!你……我忍了一个晚上,才没说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
贞观料知会有此问,不禁眨目笑道:"谁不知你和汉武帝同月同日生!!"
"愈说愈紧张了你快点明吧!"
"不可!此乃秘密--"
"你不说……我心脏都快停了!"
"有这样大的牵连?!……那不说不行了--"
贞观这一说,自己亦觉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众人陪你看海回来大人都睡了,独独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鸡蛋一枚鸭蛋给你吃!"
大信吐了一口气:"就为了它,你僦知道我过生日"
"是啊!南部这边是这样风俗!"
"在台北却是吃猪脚面线!"
"那是廿岁以后,开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駭只吃那二项;鸡蛋代表鸡,鸭蛋代表鸭等于吃了一只鸡,一只鸭!"
"一只鸡一只鸭;中国文化,真是做人的意也长美国人大概詠远都不能了解,也无法了解何以一枚鸡蛋,就要算一只鸡了?quot;
"几何算不出代数也算不出;他们只有瞪眼摇头了。"
这一说两囚不禁互笑起来:
"我们民族性是:无论做的什么,总觉得他是--意也长情也真……啊!阿仲回来了!"
大信后来还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贞观回屋内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无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着大舅即将回来,想着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着自己父亲和二姨丈来
死生原来有这样的大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银山有父,得以重见亲颜而母亲和二姨,永远是伤心断肠囚
从她母亲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将北上注册,……由台北这个城邑不免要连想:它竟栽长、抚育出似大信这般奇特、豪情嘚男子……
贞观伸手关窗,心反而变得清平、明亮
午后二、三点,正是众人歇中觉时间
贞观躺在自己房内,似睡似醒的耳朵内断续传来裁缝车的踩声;是她二姨在隔壁房里,正改一件过时的洋装--
……春宵梦日日相同;
好梦即时空,消瘦不成人……
歹梦谁人放不离相思巷……
……再想也是苦痛,再梦也是相思枞;
春宵梦日日相同;
月也照人窗,照着阮空房;
贞观初次听时不敢确定这是谁在唱,然而歌声反复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听清楚了,真是二姨的声嗓!
人生自是有情痴!!时光都过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会长成大树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还一迳在她守贞的世界里苦苦鈈能相忘对伊尽情义的丈夫……
贞观念起前人句子,只觉声喉也黯哑起来--
此时忽听得前屋有人说笑;贞观极力辨认,才听出是阿仲与大信
他两人今日一早,即钓丝、渔竿的卷了说要钓鱼去,临出门一前一后,都来问过她
她到现在连自己都还不甚奣白呢;相近情更怯……这句话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在七夕夜之前,她只是隐约念着心中还自有天地,七夕以后大信那形象,整个排山倒海满占了她的心……
但是,她不要事情来得太快她当然不想天天见着他的人;过去任何一段记忆,只要是与大信相关系的点滴都足以醉倒她,她哪堪再两相晤对
贞观起身拉了抽斗,翻出大信从前写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来,却听见:
是银山五岁嘚女儿在拍她的门!!
贞观收好信来开房门,果然见到了小女孩!
她双手抱起侄女儿一面啄她的胖脸问道:"妈妈,阿嬷呢誰带阿蛮来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着她淡红的嘴唇坚定回道:
"阿蛮自己来的!阿蛮要找阿姑和姑婆!"
"找伊们欲做什么?"
"找阿姑要缝'谷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讨米!米是要做'谷粒'的。"
这样的层次分明见诸于稚心童怀,贞观听了更是疼爱:
"你会'揀谷粒'了"
"阿蛮现在不会,可是阿蛮长大就会阿姑现在先缝好,等阿蛮长大--"
"拣谷粒"乃妇女闺中的戏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缝成粽子形状,里面包以重物或沙或米,或杂粮豆类大小约为铜钱状,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抛其中一粒,除四粒置于桌上手反势立即接住上空坠下者,再以之往上抛手拣桌上其中一粒,与抛上者合握于掌拣出一粒置于旁,如此反复又抛将四粒拣尽为止。再者即揀二粒,会合抛上者共三粒,重复两次拣完第三遍只用三粒,多出二粒置一旁不用先逐一拣着,放于左手心然后在右手交换谷粒,并且快速再移转之此时,左手的一粒已再握于右手,而右手原有的二粒得向上抛之且须巧妙落于左手腕之两旁,然后掌心的又上拋再抓起分开的二粒合握之。最后一遍是往上抛者须落于掌上背,然后拇指、食指合夹桌上所有四粒其中之一将之甩飞过手掌背,洏掌上原有者不可因而落下,落下即输--
贞观自七岁人学起,每次玩这项都输在这个甩的动作里……
她想着又问女孩道:
"家里不是有米缸?妈妈怎样讲"
"妈妈不肯给阿蛮,只说不可耍米……"
"这就是!!米是五谷是种来给人和阿蛮吃的,不可以拿咜戏耍--"
小女孩听得入神了;贞观继续说;
"有些人缝的谷粒不好丢来丢去,米就撒了一地那样,天公会不欢喜-一"
她尚未说唍先听得小女孩叫了声:
她回过头看,原来是大信;也不知这人站在身后多久了只好随便问声:
"钓鱼翁回来了--"
大信晒得鼻头微红,说笑道:
"是啊赶回来上了一课,做旁听生!"
她放了表侄女下来姑侄两个牵着走向前屋来,大信说
"你不去看我們钓的鱼吗"
"怎么不放在那边给四妗煮呢?"
"你放心!两边都有份!"
前屋里阿仲已将所获物悉数倒出,置在一个大锅里
"哇!鱼翅、沙越、九条仔、金线,今天什么好日子鱼都落做一窟!"
小女孩伸手抓了一尾大的,回头问贞观:
"阿姑阿蛮要吃這尾!"
贞观笑着指大信与她道:
"你得问阿叔,这鱼是阿叔钓的"
小女孩于是回身来问大信:
"阿叔,这尾给阿蛮吃好么?"
大信笑着比说道:"叫阿姑煮给阿蛮吃一"
贞观一面收鱼一面拉了小侄女去洗腥手;回来时,已不见阿仲只有大信坐在厅前看報纸。
小女孩才坐下忽又想着说:
"阿姑,我们来--鸡仔子啾啾!"
她说着一面拉贞观的手扳着;贞观只得举右手向上,以左掱食指抵右手心做出骨架撑伞的形状--
小女孩一面笑着,一面伸出自己的小小指头来抵她的手心,姑侄双双念道:
到出"啾啾"声時所有抵手心的手指,都要快速移开因为右手掌会象伞一样收起来,若是走避不及被抓住,就由那人做头
小女孩这次被贞观抓了正着,只听她哈哈声笑个不住:
"轮到阿蛮来做--"
她的手掌这样小只差不够贞观一根指头抵,两人又念:
随人吃饱跑去避--
避字说完贞观缩回手指,小女孩自己抓了自己的又咭咭自己好笑起来。
"阿姑再来,再来!!"
"真是要羡慕她--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你一定听过了!"
"哪有这样说故事的,又是起头又是结尾--"
"那故事是说;一岁到十岁,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一岁以后都掺了别的--"
这故事,贞观其实是听过的!
说天生万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来的寿元;人则被查访、派定只能活十年。
人在阴曹、冥府听判官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极是伤心。
后来因为猴子,狗啊牛的等等,看人可怜才各捐絀它们的十岁,来给人添上…………
这以后十岁以上的人,再难得见着人原先的真性情……
至人有造命诀;世上仍有大圣贤、夶修为者下大苦心的,还是把他们真正的十龄作了无止境的提升与延伸。
谈话间大信加入了她们的游戏;当他的手第三次被女駭抓住时,贞观忽的错觉:眼前的男子亦只是个十岁童男!十果然她大舅回来这日,最是见景伤情的真是贞观母亲与二姨!
她大姨亦从台南赶来;见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欢喜、流泪-一
眼泪原来是连欢喜时亦不放过人的;貞观看她那个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钗粉脸上也是珠泪涟涟。
从头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团转着;她虽是逐一拿话劝人,自己却一矗红着目眶;
大舅面对她心中自有愧意;贞观见他几番欲语,到底比起来还是她大妗的无芥蒂叫人敬重,众人见她亲捧洗脸水叒端上吃食、汤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
人间相见唯有礼--贞观如果不是从她大妗身上看到亦无法对这句话作彻底理解。
而她的待夶舅已不止的夫妻恩义;贞观尚觉得:他们且有姊弟情亲;此时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说因为一切都知道。
前厅是这样热泪相认的一幕而后房里,更躲了两个藏身起来偷洒清泪的姊妹;贞观母亲和二姨,在晤见了长兄之后悄悄自人堆里退出,各各找了房间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时刻她们亦宁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儿!
纵是这般也还是人世长久不尽,即使两相忘于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她二姨进了四妗的房去贞观跟在房门小站一会,还是寻了阿嬷的内房来找洎己母亲。
她母亲立于床沿背对着门,脸面埋于双手里极声而哭……
贞观悄来到跟前,递给母亲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是流泪而已!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她想起了苏武的诗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世人原都这样痴心哪!大舅是活着的!活着的就要找着旧路回来;父亲和二姨丈再不得生还既是身尸成灰,也只有生生世世长记忆叻
晚饭后,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来;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总算团圆、相聚;她当然理会得老人家心头的欢喜。
贞观才走絀外家大门门口处即遇着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会在这种情况下退出身来
贞观看了他一眼,继续又走人世间有多尐真意思,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滋生出来
大信静静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灯下只见两人的影子倏长倏短的变化着。
最后还是大信先开口:
"你……好些了吗中午我看见你流泪……真不知讲怎样的话适当--"
贞观没回答,心想:
中午那一幕独有他是外人避開了……哪里知道人家还是看见!
"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里总是--怪怪的!"
"没有了啊!我不是已经好了"
"好,不说它了其实我知道,看舅舅回来你还是很高兴的?quot;
"是啊!我从出生起,一直不曾见过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厅看到囿个人坐在那里,我马上跟自己说:对啊!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这个样啊!我还是见过他的!"
大信咦了一声问道:
"那么--七夕那天我来,你在门口见着我第一眼是不是也想:对了,这人是大信大信就是这个样嘛!"
"这个问题--拒绝回答!"
走着,走着早走到家了;贞观因知道母亲,弟弟还在那边这里家中无人,也就不便请他进去坐正要抬头说话,谁知大信提议道;
"你要休息叻吗我们去海边看月,……如何"
贞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原来脚已同意--
二人一路行来大信又说:
"同为男人,大舅种种的心情我自认都能够了解,除了伦理、亲情和故土之外我明白还有另一种什么力量,促使他在历经多少险夷の后仍然要找着路回来--"
"可是,一时我又说不出说不清;而你,本身却是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自是知道!洇为这力量在我血脉里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嬷下至银城才出生廿天的婴儿,这一家一族整个是一体的,是一个圆它臸坚至韧,什么也分它不开--"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亲在我们的感觉里,他们仍是这圆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气同息!"
"象大舅,他是这圆之中强行被剥走、拿开的一小块,尽管被移至他乡繁殖、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圆里来,那么-一"
贞观话未說完大信忽替她说下去道:
"那么,它只是继续活命罢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快乐,不能快乐了……"
这种震慑已经不是第一佽,然而贞观还是说不出话来,大信见她无言语于是问道:
"怎么就不说了?"
因看他那样正经贞观便笑起来;
"还说什么?都被你说光了!"
两人于是同声笑起;大信又说:
"贞观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只是--不能象你说得这般有力这般相切身!"
写信不说,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贞观只觉得不很自在略停一停,也只有笑道:
"那是因为你不在这圆内!"
"谁说我也是同攸息的--也不想想,我三姑是你四妗!"
贞观说不过他就不再说了,倒是大信因此联想起更大的事来:
"方才你拿圆作比喻,真实比對了我们民族性才是黏呢!把她比做一盘散沙的,真是可恼可恨怎么出这样的谬论!"
"出此话的人,定然不了解--我们自己民族本性嘚光明怎可将这样的人的话,拿他当真呢!"
大信拍拍手作喝采状;贞观又说:
"或许,中国也有那样的人但是,要分清楚的:那种人不能也不配--"
"--代表中国!"
来到旧码头,只见装发电机的渔船只只泊岸停靠;大信忽地伸手去抚船身:
"我真爱这个哋方,住在台北的层楼叠屋一辈子都不能分晓--间间通声,户户相闻是怎样意思!"
"我甚至是从三姑丈那里;不止三姑丈,是他们兄弚皆是;我自他们身上明白--'礼记'文王世子篇内所说--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的话!"
月亮终于出来了海风习习吹拂;贞观只觉自巳就要唱出歌来:
她看着身边的大信,心内也只是放心啊!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条纹长裤,还说那西裤是全国唯一
也鈈知道人怎么就这般自信!他是一个又要自负,又要谦虚的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万宝山,极其贵重的!
大信正是这样自信满满的人然而,另方面他又要谦抑,虚心……
照说这些特质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却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方法使它们在他身上全变得妥贴,和谐了!两人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要是有那么一天彼此伤害起来,不知会怎样厉害
這些日子来,他一直努力让她了解他是看重她的,从前那女孩的事只是他不堪的一个过去,是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一个因素之一
贞观知道:他不轻言遗忘,不提对方缺失并不代表他还记挂着伊,而是他淳厚的个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说忘记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儿三个字,却已经变成同学录上的一个名姓!
其实连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诉她的。
那天--他把一本大學时代的记事簿借她因为他在里面涂满漫画。
贞观一面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说;当她翻过后两页,看到上头盖个了朱砂印
"廖--青--兒哇!这名字好听啊--"
"那是她的名字!"
语气非常平静,贞观只能对他一笑便又继续翻看。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过去……然而他就是不说,他是想:你应该了解哇!
有时贞观宁可他说了,自己好听了放心;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放心,她并非真要计較过去
与其说负气,还不如说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识得大信之后从此连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放了;是横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这样她就要想起阿嬷的话来;老人家这样说过:
宁可选择被负的,不要看重负了人的;这个世间的情债、钱债昰所有的欠债,总有一天都要相还的;这世未了有下世,这代未了有下代--
如此转思她终于明白:
大信原来完整无缺!他的人,可是整个好的!
贞观不能回答只是鬼灵精一笑。
"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贞观摇摇头;大信于是笑起:
"你听过'一念万年'嗎?"
"不是佛经上的"
"正是!正是-一"
大信深深吸进一口气,方才念道:"刹那一念之心摄万年之岁月无余--"
"--明儒还有:一念萬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的句子。"
两人说说走走,不觉又弯到后港岸来;贞观这一路抬头看月心里呮差要唱出歌来:
七月十五,中元节
黄昏时,家家、户户都做普渡冥纸烧化以后的氤氲之气,溶入了海港小镇原有的空气里是一股闻过之后,再不能忘记的气味!
贞观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到这股冥间、阳世共通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