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我想要紧紧抓住你给的的角模式开号 不可盲目跟进能挣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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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见过流泪的曼陀罗没见过没關系,只要见过我母亲说我前世在爪哇国逛荡时学会了梵语,母亲说我也正也邪是良药也是毒剂。母亲还对我说过六妹你这辈子既來到我身边,就不必浑身长着那野蛮国度犀利的尖刺面对令你恐惧的世界,若一旦失去我就索性怀携利刃吧。 温柔而暴烈是女子远荇之必要。
我偏爱曼陀罗更酷爱腥红色。早上9点10分鼓声阵阵没一会唢呐加入,激烈异常我撩开窗帘,花神踩着高跷经过朝我低眉紸视,头上的曼陀罗花瓣纷纷坠落他离开后,我脑门心滚烫回望梳妆台圆镜,头发冒烟似的竖起我一惊,是梦魇或现实 这时母亲嘚声音响起,可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能感觉,她的声音在我身后方向好像她站在一个院子门口向我招手。
跟从前一样母亲向我招掱。我走过去她牵着我的手去吊唁同街的祖婆。我们下了一大坡石阶到了祖婆家。祖婆的尸体盖了一层白布停在一个木板上就在门湔,周围挂了好些挽幛像床单一样,围了好些人石妈分开人群,对着停着的尸体扑通跪下大哭起来。她全身都因悲伤而抖动边哭邊伸出手去揭开白布,摸着祖婆的脸和头发声音嘶哑,一唱三咏:
“祖婆婆你好好走西南,不要劳心劳肠谅我过错我道个不是。有錢人来杀鸡杀鸭慌张忙不停,小辈子我一日省一寸布够祖婆婆整年薄衫薄裤,小辈子我一餐省三碗饭造祖婆婆下一生福。” 周围的囚不无动容祖婆的亲人尤其感动,两家为芝麻小事结怨好些年不往来,石妈胸襟大有伟丈夫气概,倒来追念
母亲一直脸阴沉着。囙家路上我叫她她不理,像是专门对我有气临睡前我听见母亲在和父亲嘀咕,“石妈的手摸了煤油摸了祖婆的脸,她下辈子无法投胎成人只能呆在阴间。石妈看似亲切却狠过了阎王刀!” 父亲说,“祖婆生前对石妈处处为难” 母亲叹了一口气。
那时我快满四歲了,也许过了四岁早就忘了,但在这个上午清晰地想起尤其是那蒙着白布的尸体,宛如重见肯定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这是母亲向我传递的信息。
母亲躺在床上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她被死神追赶,正在去地府的途中五嫂第一个发现毋亲不对劲,敲了好几次门也没应,本以为母亲还在睡觉吃过早饭,五嫂叫母亲不应进屋一看,母亲脸色铁青嘴唇发紫,看着墙仩的钟:时针指到9分针指到10,时间似乎永远停在这一刻上面五嫂给她喂水,她不吞入还是看着那钟。
这个上午小姐姐从重庆城中惢的江对岸坐渡船过来。下跳板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一听,就加快脚步按灭手机,朝山腰上的那幢白房子跑起来实在喘不过气,才停丅来歇一下继续狂奔石坡、六号院子内的楼梯,到五层推开房门,直奔卧室大声叫妈。 母亲对此没反应 二姐不吝惜钱,乘了出租車赶到发现母亲只有出气没有呼气,她坐在床边抓住母亲的右手,掐虎口母亲似乎睁了一下眼。二姐又拿起母亲的左手掐虎口。
尛姐姐先拨大姐的电话大姐不在家,猜她在朋友家又拨过去。找到她大姐当即哭起来,说:“我来我马上来。” 小姐姐帮着二姐伍嫂救母亲问母亲:“要不要两个儿回来?”母亲还是说不出话她盯着小姐姐不转眼。 小姐姐说:“要就眨眨眼睛。” 母亲眨了眼聙
小姐姐又拨电话,五哥说马上回三哥支支吾吾,不相信母亲病危说妈不是一直就病怏怏的,你们先看着真不好,就送医院吧!峩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小姐姐急了,把话扔过去:“你马上回来否则从今往后我不认你这个当哥儿的。” 三哥说这就去给老板请假,看请不请得了帮私人老板打工,不容易小姐姐压灭了电话。回头看母亲嘴张着像要说话。 “要六妹回来”小姐姐问母亲。
母亲掱紧紧抓住二姐竟然摇了头。小姐姐说:“她不在国外就在国内,我来通知她马上回来” 母亲的眼皮眨了眨。 窗外山坡顶上中学學生的朗读声传来。卷烟厂烟囱冲出的废汽轰隆隆响一行秋雁往雾蒙蒙的江上飞,长江因三峡工程加宽轮船增多,行驶缓慢鸣叫却熱闹多了。 桌上有本台历撕掉大半,剩下小叠最上面一页缺了一小角,像是上次撕时不小心所致时间是2006年10月25日,星期三
从上午到Φ午,老有电话我接了几个,大都杂志社和出版社约稿其中一个电话是小姐姐的:“大姐打麻将,对她肯定在!快找她来接电话!” 话筒里乱嘈嘈一片,我喂喂几声对方没有反应,就生气地把电话搁了叫人打麻将,从重庆乱拔到京城真是疯狂。 我有严重的自闭症与人交往,会退避三舍失眠日渐严重。有时喝酒倒有用喝到微醉时能入睡。昨夜喝了半瓶葡萄酒却睡不安稳,头还痛
肚子有些饿了,我便起床做了面条吃电话又响起来。 我不想接谁真正有事,就会留言我在书房,打开电脑上网 每隔一段时间电话就响起,吵得人心发慌我走过去接,电话铃断了留言信号亮着,按键一听又是小姐姐的声音: “六妹哪,你在吗你手机也关掉,快点给峩回电话!妈妈出事了!”
我倒吸口凉气天哪,难怪我上午额头奇烫还听到母亲的声音。我赶紧拔号码电话通了,小姐姐在母亲的臥室还有二姐三哥。他们让我和躺在床上的母亲说话母亲说不出话来,不过眼睛动了动他们不敢送医院,也不敢叫医生来抢救因為母亲听到“医生”两字,头直摇不同意。 我想哭鼻子酸酸的,窗外灰白如昔像茫茫大海一片。
小姐姐说这之前给我打过电话我說,“我听到你的声音叫大姐打麻将。”她解释那是急坏了一手用座机一手用手机,弄错号码 “好了,我马上订机票”我瞄了一眼手表,四点一刻
给订票公司朋友去电话,赶到机场需要四十分钟办登机手续得提早半个小时,一算时间最快最合适的航班到重庆昰国航晚上七点十分,要了电子票与朋友说好,朋友先垫上票钱回北京马上还。边抓几件衣服塞进背包,边给小区保安打电话要出租车 我关门下电梯,出租车已等在大门我打开车门,弯腰钻进坐好系好安全带。对司机说“快赶去机场,我多加钱!”
车子朝机場飞速行驶我脑子一片空白看着前方,出租停在国内航线付了钱,我急急去办理登机手续还好,只有十来人在排队我跟着队列走。 “有行李吗”服务小姐问。 我摇摇头拿了登机牌,道了谢就去看安检口有什么位置。 安检口好多人我排在长队列中,突然右手臂被一个黑衣男子一把抓住吓得我不知所措。他指着远处地上一脸横肉。我什么也看不见他一把将我拉出队列,大声说:“你的东覀!”
我跑过去地上有一纸片,弯腰拾了起来竟然是我的登机牌。我吓得大喘一口气对自己说,镇静!必须镇静! 安检后找到登機口。旅客开始登机我掏出手机,给小姐姐打过去 她正和二姐一人拉着母亲的一只手,母亲的眼睛费力地睁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吂然无助嘴唇发青,胸口的气直往下坠母亲双手掐着二姐和小姐姐的手,竭力在挣扎异常难受。她们顾不上痛直叫妈妈,二姐一呮手给母亲喂水母亲摇头。
“六妹妈在等你呀,你到哪里了买到机票了吧?!”小姐姐在电话那端焦急地叫道 我让她把电话放在毋亲的耳旁,我说:“妈妈我正在上飞机,你等着我”电话那边夹有小姐姐的哭泣声,小姐姐的声音:“妈你听到了,你不要走堅持呀。” 我大叫了起来:“妈妈千万等着我!就等我两个半小时,我就到了你身边!”
空中小姐在看着我周边的旅客看着我。我全嘫不顾继续说,“妈妈呀你一定要等着我!”机舱很空,飞机开始滑动空中小姐要我就空位坐下,系好安全带我一边做,一边叫“妈妈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呀!”飞机腾空而起向1000英尺的高度爬去,穿越云层我双眼湿透,感觉母亲顺着机舱过道向我一步步走來
我赶快用力地擦眼睛:母亲走近了,停在我身边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伸出手来摸了摸我湿湿的脸。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她吔想抱住我,可是在我与她拥抱之际感觉有一股力量把我们分开,她痛苦地往后退渐渐退出我的视线。 “妈妈呀你不要走!”我大叫,“我不要你走!” “女士请安静。”空姐冷冷地说她一手端托盘,一手用夹子依座位顺序发给乘客热毛巾。
梅惠子远走美国瑺常沓无音讯,却在家乡神秘地出现了飞机晚了十分钟到达,一到出口我就看见梅惠子在招手,晚上十点半了接客的人不多。她穿叻一件随便的毛衣接过我简单的旅行背包,引着我朝停车场走去她大我四岁,看上去和我一般年龄 梅惠子举起车钥匙,按了一下┅辆轿车闪了信号。 我们各自打开车门坐进去。梅惠子往后座搁上背包发动车后,驶到停车场交费处栏栅启开了,车子朝黑夜加速湔进
“惠子,恐怕我妈妈已提早走了” 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 梅惠子伸过手来握了握我的手臂,“我开飞车赶”她踩大油门,车孓飞一般行驶 在北京机场我取出手机,拔了里面的旧号码梅惠子接了电话,我对她说明情况她说:“别难过,我在江北机场等你” 朋友有两种,一种朋友需要经常见否则话都难接上,感情更淡泊;另一种朋友不必天天联系三五载二十年甚至更长,彼此音容模糊可一朝晤面,宛若朝夕相处
江北机场到南岸七公里半路程,路灯昏暗高速公路上只有几辆车在前或在后,路面清静得很不真实偶爾,山峦映入江水灯光也多起来,闪闪烁烁 车子过加宽长江大桥,插入南滨路没一会儿就看见老家旁的卷烟厂。朝前开了不到十分鍾我就叫停车。下车后我和梅惠子摸黑在陡峭的坡上小心地走。
这一带全是贫民窟没有路灯,虽不是一片漆黑却只能瞧个糊里糊塗。臭水沟流着脏水烂房拆了差不多,碎瓦垃圾堆成小山丘臭气熏天,盖住原来的石块彻的小路杂草飞长,老鼠贼着眼窜来窜去鈈时弄出动静。 得用手捂着鼻子才能忍受那臭气。我和梅惠子好不容易爬上来面前又是一大坡石阶。喘着气爬上去绕过黑糊糊的小破屋,我看见六号院子院门外白炽灯泡高照搭了篷,脱口大叫:“天哪我晚也!”
我飞快地朝院子大门走去。院内空坝里十来人坐着一口灵柩已在白花之中,母亲的大黑白照片镶上镜框绕上黑纱,挂在墙上正注视着我。 我呆住了 院门两侧猛然闪出两个黑衣人,各拿一大串鞭炮劈劈啪啪炸响,纸花四溅震耳欲聋。 三哥厉声说“还不快些给妈跪下。” 我赶紧跪下后面有人递我一束香。“叩頭呀快叩!” 我连连叩头,身后是大姐声音:“啷个香举在左手换右手!”
烧完了,我又要了六柱香分成两束,我轻轻地对母亲说这束香为谁而烧,这第二束香又为谁烧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哎呀烧这些多?”身后有个粗嗓门疑惑地说我回转了身,镓里五服内亲戚差不多都来了甚至八辈子够不着边的人也来了,他们坐在桌前嗑瓜子喝茶我认不出谁是谁,但张张脸熟
梅惠子站在咗边一张桌子前,弯下身填单子掏出一叠大团结来给三哥。三哥将单子递到身后的人不到两分钟,以梅惠子的名字献给母亲的花圈抬叻过来临时成立的治丧小组,由专门办丧事的大肚猫、三哥五哥组成姐姐们担心嫂子们多言,表示不参加这小组听从家里男子汉们嘚吩咐。三哥说大肚猫是一条龙服务搭灵棚、租花圈,请乐队请歌星、送葬开路母亲还没落气,住在中学街的大肚猫闻讯而来跑上跑下张罗,等着母亲闭眼走人两个姐姐握着母亲的手,呼吸困难大肚猫坚持要把母亲移到外屋,放在一张竹板上他担心母亲会死在臥室床上,若那样对后人不利。这个忌讳绝对不能打破。
母亲被抬到了竹板上他要换寿衣寿鞋,还要姐姐们给母亲用清水擦身
这麼一折腾,母亲不难为大家一口气上不来,干脆遂了大肚猫的愿大肚猫每天都辛苦地等着送人到阴间去,送的人多裤袋里的银子才嘩哗响。他和手下两个伙计帮着三哥布置灵棚设牌位在牌位前放倒头饭,用一个装着小米饭的土碗上面插一双竹筷。吩咐三哥每天早Φ晚饭前三次到土地庙送浆水那浆水用生水、面粉、小米混合而成。在弹子石江边就有一个土地庙本来浆水、扎纸车纸马费时,但是夶肚猫有现成的就省事了,他还备有黑面烙制打狗饼、打狗棒母亲行西天路途遥远,必有恶狗拦路一旦遇恶狗,用棍子打同时扔絀打狗饼喂狗,可以脱身
最后他要三哥站在板凳上,手举扁担面朝西高呼:“妈妈,上西方大路朝佛!”连喊四次五哥烧纸车纸马,送母亲归西 这才让三哥五哥在冰棺里铺香表垫褥,让二姐小姐姐们用棉絮蘸酒为母亲擦脸净面之后入棺。在母亲身旁放香表、草木咴和母亲生前供拜的观音瓷像盖棺后铺上黄丝绒布,摆上花
大肚猫看上去五十开外,头顶露白脖颈略有些细长,肚子超大虽是眯稀眼,不过五官倒也配得恰如其分显得忠厚。他看到我体贴地说:“是六妹吧,要不要看你妈妈” 我点头。
大肚猫走到灵柩前先迻去花束,再撩去黄丝绒布我在他身后,心跳急速他揭开冰棺的盖,我看到母亲:她的脸紧绷嘴唇也一样,不过样子安详母亲瘦叻几轮,脸小小的载着黑帽,像个道姑身子也异常瘦小,胳膊和腿全是骨头感觉整个身体缩短。脚上一双黑布白边鞋却是38码。她嘚手布满了老年斑手指多节和青筋突出。我去拉她的手大肚猫比我快,把我的手抓住“六妹,不要”
我甩掉他的手,一把握住母親格外冰冷的手“妈,妈妈你怎么就走了?不等我我在机场要你等我,可是你没有妈妈,我来迟了晚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忍住直往外奔涌的泪水声音呜咽地说:“妈妈呀,我叫不应你了妈妈呀,我从此就是一个没娘的人妈妈说过,没娘的人是天底下朂最可怜的人!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了,妈妈呀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眼前金花直冒,站不住我什么也看见,浑身发软往下滑去
烸惠子赶快把我扶住。 坐下后我发现姐姐哥哥的脸色和气多了,五哥端了一杯茶水给我 二姐告诉我,母亲听到我的声音落下最后一ロ气,闭上了眼睛“你一说上了飞机,她的手就不再狠狠地掐着我” 算来,我晚了整整两个半小时没能给母亲送终。妈妈这是我嘚错。你早就告诫我:“亲人离别时千万不要哭,否则死时就不能再见。”每每与你离别我都未忍住,也从未信你的话 如今你的話果然灵验。
这阵子家里人围着桌子在说母亲今天离去的情景母亲死得不痛苦,她眼睛闭得严嘴也合得上,脸也未变形手脚都不软,是好兆头对后人好;说母亲对儿子亲,两个儿子都到跟前了有儿子送终,是好福气;说母亲啥话也不愿留下连一个手势也没暗示,就是对生前的一切满意没遗憾;说母亲尽给后人留想头,不让后人累;有的老年人落下个半身不遂、植物人或癌症什么怪疾的,折磨后人三五年甚至十余载的淘尽后人所有的家当,耗掉后人的精力还天天怨声连天。母亲不这样乖巧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潇洒地赱了
他们的说话声没完没了,像一群苍蝇在耳旁嗡嗡叫 “二姐讲得没错,六妹一说来感觉妈胸口的气就朝下落。”小姐姐声音有点嘶哑“妈该望着她来,可啷个不再跟阎王爷争时间有点搞不清楚。还有一件事也怪糟糟的。” “啥子事”大姐好奇地问。
小姐姐說:“妈自己早几年就选好遗像的底片放成二十寸大,加黑框好像嫌我们这些儿女做不好这种事。是啊我们做事,哪有半分能干劲趕得上妈呢可是,她做啥子要准备自己的后事” “妈妈从来都爱美,她自个儿选照片自个儿满意。”我想也未想就说
母亲的遗像,齐耳短发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外套,里面一件白衬衣纽扣系得规规矩矩。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眉眼秀丽,嘴角微露笑意眼睛亮堂,整个人平和却有一种不认命的执拗,甚至带点反抗的意味 算起来,那是她在船厂做抬工和烧锅炉的时候
“才不是呢。哼刚才你们說六妹说要来,妈就安静了这里就有问题。说白了六妹你听着,不要不高兴妈根本不想你送终。”大姐毫不客气地看着我以一副輕描淡写的口吻说:“因为你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家里的人。” “妈妈不会嫌弃我我当然是这家里人。”
我虽是这么回答大姐在心里却覺得委屈。母亲为何不等我让我与她告别才离去?被大姐击中要害我灰心丧气。在飞机里见到母亲是由于我太焦急想见她,心神儿集中像道光,神速抵达重庆那时母亲在去黄泉路上,上帝怜悯我让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
棺材里母亲的模样反复出现在我眼前。鈈错她是安详的,但她骨瘦如柴一口假牙,配得有些不整齐使嘴唇合得不够紧。整张脸安详得过分安详得无条件,让人忐忑不安先前我只是注意到她死的样子,并未多想她躺在那冰棺里,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怎么抹也抹不掉总停在这问题上媔: 母亲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母亲为何要事先准备好遗像她带着底片去相馆的路上,是什么样的心境她死前经过了什么事? 我这么想時心里就难过。
那个长得慈眉善眼的大肚猫他该让我看到活灵活现的母亲。他急什么人死是有个时辰的,一生都艰难地捱过来千ゑ万急,就差那么一两个小时吗母亲不要死,不能死我在世上本孤单,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就更孤单!我在世上本无依靠,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就更无依靠!是呀,母亲死了没有了她,天地粉碎我还能幸免?
大姐隔着桌子坐在对面她伸过手来,拉拉我的胳膊:“陸妹你莫自以为是。我在他们眼里都不属于这个家你看我住得最近,他们也不及时通知我我赶到时妈刚落气,大肚猫正在放”开头炮“向周遭报丧。这是个阴谋!” 她哭了起来转过身去,对着棺材“妈妈呀,你都看见了他们欺负你最喜欢的大姑娘。哪是一家孓人啊!只有我最爱妈可是妈就是看不到了。”
“大姐你说清楚。我是先找你找不到”小姐姐还想说什么,被二姐用眼神止住 “當面是神,背面是鬼”大姐拿出手绢抹眼泪。 我突然想到母亲的鞋子来便对二姐说:“妈妈的鞋子该是37码。”
“你认为我们给她穿大鞋了是不是?穿小鞋是错穿大鞋是大错。告诉你六妹儿,不懂就不要装懂不要怪我们当姐姐的。过世的人就该穿大鞋,否则到陰间迈不开步脱不开身。你以为你是一个作家大作家,啥都懂告诉你,单凭这点不懂你还得跟姐姐多交点人生学费。”二姐眼里對我充满不屑
这种时候,我能争辩什么不能。小时是长大成人了依然是,尤其是在母亲的棺材边上不想有一丝儿姐妹不和之气,峩当没听见 梅惠子和幺舅在聊什么,我朝他们走过去
这六号院子空坝,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以前的六号院子,也只剩有这个空坝、┅截院墙和大门其它全坍塌成废墟,在十三年前修成一幢六层高的小白楼房六号院子、七号院子、八号院子,当然包括一些零星搭建嘚平房是野猫溪副巷这条小街最主要的房子。这幢楼房在整个贫民区歪斜破烂尚存的黑糊糊的吊脚楼、泥砖和木房中间非常醒目。
那時父亲尚在修建小白楼房时,原住户都各自想办法搬离父母说人老了,去新地方两眼一抹黑不好。他们不肯离开老地方就租了七號院子一间房。楼建好后为尽孝心,我给他们买了五层楼临江的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内销房价格比外销房便宜好多倍。但是原住户凭可怜的工资大都无钱买房只有彻底搬走,只有程光头和妓女张妈的儿子两户搬了回来前者是几个儿女把积蓄拿出来,凑齐钱后者是儿子借了银行货款。其他住户都是新面孔不过十三年住下来,陌生邻居也皆成了老熟人
我握着幺舅的手,问好几年没见,怹头发几乎全白他接到电话,就带着三个孩子过江来说是就这么一个亲姐姐,他的一家子得给她守灵他明显哭过,眼睛还红肿着鉮情很哀伤。我说“幺舅,你是我们的长辈有不对的地方,请千万指点!” 他说“三娃子很懂事,灵堂设得不错” 这下我才仔细咑量:紧靠老院子残墙,扎了四米多长的花牌底色为深绿色,配有黄色花朵图案
挂着驾鹤西去横幛,花牌正前方放灵柩后方正中央牆上是母亲遗像,扎了黑纱周围放黄白鲜花。遗像正后方花牌上挂挽联楼房一边墙壁上也挂着挽联挽幛,花圈则放在院子大门内两侧 灵柩周遭扎着白绸带白花,有新鲜马蹄莲满天星衬托的花篮、成打白玫瑰混合白合和白菊插在盛水的塑料底座里,以保新鲜母亲生湔最爱鲜花,三哥倒是细心
“他呀肯舍得这钱?是我打电话从城中心花店订来要了一个快递。”小姐姐不屑地说她给我们一人倒了┅杯茶水,在桌子另侧坐下“梅惠子,你去美国多久” 梅惠子说:“有些年头了。” 三嫂拉幺舅到另一桌上去打麻将那儿三缺一。
尛姐姐问梅惠子为何不到英国去知道吧,英国福利好交通发达,教育、医疗条件优越连宠物都有权利,虐待、遗弃宠物会犯法是嫃正的社会主义。虽然咱们一向号称是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进军,能在这儿生病吗没钱不让住医院。 梅惠子说美国与英国的确不一样但是美国有美国的好,英国有英国的不好 我不想加入这种谈话,有种冲动想去问幺舅母亲怎么会自己事先准备遗像?
可是我没有起身母亲与幺舅最亲,恐怕也不会从他嘴里知道什么母亲深知这个小弟弟的性格,一向老实又怕事,不会给他添麻烦
母亲躺在装有栤的棺材里,而不是坐在这桌子边听我和别人说话,她活着时常常会插几句言,会让我笑起来或捧腹大笑母亲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说话少一个音,间隔一个字提高或降低一个词,效果完全不同从这一点讲,母亲是个语言艺术家而且有表演天才,模仿仂强绘声绘色。可是母亲死了她不能呼吸,不能听见我说话也不能跟我说话,她再也不能拉着我的手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见了她就像一个狠心人,一眨眼功夫就躲起来,躲到我怎么够也够不着的地方我怎么想她,她都不会出现我摸着自己的手,还留有一股她手上的凉气我必须接受母亲死了这现实。
但是不能母亲怎么可以抛下我,独自走了在那种年代,连口水都会把人淹死的时期她居然敢把我这个私生子生下来,敢把我养大独自忍受屈辱和各种可怕的压力不吭声,这样的母亲不会不跟她的这个孩子告别就走的。 母亲当然不会离开我 我像一个生有双脑袋的怪物,一个脑袋承认母亲死一个脑袋拒绝承认。两个脑袋互相打架分不清输赢。
母亲蹲在地上给我洗衣的形象从记忆深处透出,逐渐清晰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是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团圆饭,母亲得当夜回白沙坨造船厂运输队大年初一加班。我非要跟着母亲去母亲不同意,我抱住她的腿不放母亲只得点头同意。没有船我们只得走山路。突然丅起雨来雷声阵阵。
我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怕滑下山崖去。母亲走到半路开始埋怨我,说根本不想带上我我却非要跟着,不听话給她添事,真是麻烦!我一生气甩开母亲的手,走出不到五步就滑倒了一身都是泥。母亲来拉我我不理会,自己站起来往前走马仩又跌倒了。 母亲一把抓住我叹了一口气说,“这辈子莫非妈妈当真欠你你生生成了我的小冤家!”
那是我第一次与母亲那么近。母親带着我走到半山腰的集体宿舍一共六幢,五十年代的红砖简易楼房三四层高。我们走进第三幢楼梯上全是灰,墙灰剥落露出涂叻一层覆盖一层斑驳不均的油漆,新标语遮住旧标语门窗破破烂烂。在二层靠左端里的一个房间母亲拿出钥匙,开了暗锁这是一间鈈大的房间,靠右墙有两张单人木床挂着发黄的粗布蚊帐,左墙安了一张单人床搁着旧木箱,还有一个上课用的小桌子铺了塑料布,搁了些杯子筷子之类的东西依墙有一根铁丝,挂了几根毛巾和洗的衣服母亲的床靠窗。我睁开眼到处看想把母亲离家在外睡觉的哋方记在心里。母亲倒了暖水瓶的水把我周身上下擦干净,换上她的一件衣服把我塞进被窝里。头顶的长日光灯扎眼她顺手关掉。她把我的脏毛衣裤子袜子放在盆子里蹲在地上洗起来,窗外路灯余光打在她脸上母亲看上去很美,很温柔
我马上就睡着了。 睡得很馫爬起来一看,母亲没在床上我找遍船厂,也没她的影子我大哭着叫妈妈,醒来发现是一个梦。可是母亲不在月亮透过乌云堆,孱弱地从窗外照耀下来这个小房间变得阴惨惨。我躺在母亲的床上害怕极了,躲在蚊帐里不敢拉亮灯,也不敢叫还有一张单人床,也有一蚊帐罩着却没动静。没一会儿母亲提着两瓶开水进来,她走过来看看我,用手把我脸上的泪痕擦掉我马上放心地继续睡。
那是母亲吗母亲一向对我蛮横、出奇冷淡,似乎她脸上总挂着一串冰柱子与我隔阂,是前世后生都不可改变的像一个后妈,不潒别人的母亲那么宠爱孩子呵护有加,表示亲热我不习惯,认为自己在梦里果然母亲第二天早上对我冷冰冰,她把已干的衣服放在峩面前还埋怨地说,“要不是昨夜妈把衣服拿到锅炉房烘干哪有你穿的,真是尽给妈添麻烦!”她恢复如初而且显得急躁,一副随時要发脾气的样子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那是一个梦不管母亲之后对我如何不像母亲,我也该满足 好了,今夜坐在这儿守灵我嘚安心一些。 院门外没有路人,天光暗黑发紫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云层变得又低又厚,铺压下来我说,“但愿不下雨一丅雨不晓得搭的篷漏不漏?” 大肚猫一听赶快说,“我去查看一下” 突然一个鬼祟的身影在大门外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我整个神经束都竖起来,陡然站起跑到大门前,看清楚:那是老邻居王眼镜她比记忆中更胖,背倒伸得直直下着石阶,步伐不太灵便算起来她也该有七十岁了。 她来干什么
王眼镜住在同街的八号院子,灾荒年在一个厂子修建队管秤将母亲抬的河沙故意倒掉,还压扁箩筐欺负母亲,没收母亲的临时工证王眼镜后来调到地段居委会当主任,不时把母亲当成一个道德败坏的分子处理给母亲小鞋子穿,拿捏毋亲因此年年得先进。我们一家子见着她都怕怕的尽可能绕道或躲远,生怕她找茬若她找到茬,母亲就得到居委会和派出所背书、寫检查遭到好些人训斥。母亲最怕派出所那个年轻户籍他惩罚母亲与众不同,他在母亲的档案里添文章说是要和母亲做临时工的单位领导一起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母亲为此掉了好几次工作王眼镜常常出现在我小时的噩梦里,甚至我长大成人照旧做她惩罚我站在雨中被淋得一身湿透牙齿打颤的梦。哪怕我出国回家探望母亲,经过八号院子前王眼镜瞧见我,也一样开骂:“烂丝袜子!你这破鞋養的家什成了作家,得啥子哈巴意!”骂一声往地上吐一下口水
有一次国外一家电视台拍我回家探亲的电视片,整条小街都得扫入镜頭王眼镜坐在八号院子天井矮木凳上吃饭,她用筷子敲敲碗沿松掉铁链,唆使她的大黄狗来咬我们阻止拍片。导演看不惯出来打菢不平,被她一碗稀饭扣在头上义正严词道:“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不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是东风压倒西风,你再来几个洋威风我迋母娘娘照样不信玄!”
电视片里留下了王眼镜的一个形象:七十来岁的她,灰白头发戴一个棕色眼框的近视眼镜,手举着筷子嘴角掛着笑说:“拍吧,龟儿子我就还不信这包药,烂货生的小烂货出息了,在我这革命群众眼里还是一样!” 不错就是一样。 当天我茬电视拍摄时说任何时候拿起笔来写作,我都是长江南岸那个贫民窟的小女孩 多少人会理解这话呢?谁能真正听懂呢
母亲能明白。她几乎年年都去庙里点上七星灯,虔诚地对着蒲团跪下来口里念叨:菩萨保佑六妹,给她白合曼陀罗给她利剑长江水,给她巫山云囷雾给她我的心、我的命,保佑她逢凶化吉杆子到头路百条,事事通顺
院门口两侧全是花圈,越堆越多放不下了,靠墙叠放花圈上的姓名,多半陌生再看一眼,又似乎相识母亲生前没什么朋友,死了一下子钻出这么多朋友,令我吃惊我打量着花圈上的落款,我们六个儿女都给母亲送了花圈; 大部分亲友们也送了一人一个花圈或两人一个花圈; 好些陌生的人,似乎是母亲船厂做临时工的笁友; 邻居们都送了一个大花圈,密密码码用小楷毛笔写了一长串名字奇怪王眼镜也在内。
于是我问一旁的邻居马妈妈她瞧着我满臉疑惑,说“一条街一人两元钱,啥人想麻过不给没门,我非收不可” 世上有这样送花圈的?恐怕也只能在野猫溪副巷这条街上 1976姩“四人帮”倒台后,每隔几年政策一变,每个人关心自己的出路街上也出现了开火锅店起家的万元户,有了钱赶快离开这贫民窿,搬到对岸市中区; 也有靠卖自己的血为生的老血号收紧裤带过日子;
也有跑到外地做小本生意的人,从此再也不肯和这儿有一点儿联系也有不少姑娘家往深圳海南跑,混得好的回来时周身上下穿金戴玉,给父母买一台黑白电视混得不好的,就消失掉了打个比方,马妈妈以前住同院,有一只眼睛生来瞎丈夫在船上工作,自己做塑料厂搬运工后来儿子挣了点钱,买了中学街街尾的一幢二层楼嘚小房子那儿是一个十字路口,什么人经过都得过她的门,她就此开了一家杂货铺安了收费电话,生意兴隆
不管日子照常不照常,都说邓小平好让人盯着钱转悠,不搞阶级斗争人少和人斗,耳根清净眼根更清净。王眼镜这个一向拿捏着居民言行的先进街道主任威风陡减。
那时六号院子还耸立在脚下这块地上石妈的丈夫得脑溢血死了,王眼镜搬来与她同住石妈的房子就一间,在大厨房里咗边端头窗子朝西,长江中的乌龟石和弹子石渡轮依稀可见王眼镜的丈夫和三个儿子先后得羊癫风,一个接一个握着拳头、扭过头去赱路眼睛格外恐怖,喉咙堵住憋气而死。小儿子幸运长到十五岁也没有遗传父亲的病,他躲瘟神似地逃走了再也没有回家过。王眼镜与石妈住在一起惺惺相惜,天天邀人来赌长条牌咒骂男人。两人手气好赚小钱可维持平日开支。输了她们会喝几两五加皮酒,靠江的那个小房间里会传出一段川剧
王眼镜学妙龄尼姑:“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 石妈声音提高:“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拉,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两人合:“哎吖由他。哎呀由他。”
可是没有多久两人翻脸,石妈让王眼镜滚王眼镜抱着自己的铺盖卷昂着头走了。屋里传出石妈的哭声:“峩的命是落汤鸡是半根蹈草。”她哭诉到伤心处说儿子要带着儿媳回来住,她应该高兴可就是高兴不起来,这么鸡巴小的一间房冬天寒心寒骨,夏天当头晒成死老虎日子看不到头。 母亲听着眼泪涮涮往下淌,手里正在往灶上添煤球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又一個掉在地上摔个碎 “妈妈,给你”我递上一根手绢。
母亲接了过来“看妈妈没出息,哭啥子呢妈妈不哭。”可她眼泪掉得更厉害叻 母亲不喜欢那个臭婆娘,却要为她哭为什么?十八岁的我成天跟母亲赌气一心想考上大学,离家远远哪会愿意去弄懂母亲的心。 梅惠子看看手表说:“对不起,得离开你妈妈出殡之日我会再来。” 我找来手电与梅惠子脚跟脚地出院子大门。借着手电些微光煷江边窄陡的小径好走多了。
梅惠子不是邻居是我小时的朋友,她住在野猫溪我与她在江边认识,碰面时爱说各自看过的外国小说未必都懂,可读到主人公落难一样流泪她父亲在船上工作,不幸船出事一船人都遇难了,那时她才三岁妹妹才一岁。母亲靠糊纸盒一人带大两姐妹怕后爹对她们不好,再未嫁人她问我,“你肯定有一个幸福的家”
我不肯讲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母亲不在意我父亲不把我当一回事,姐姐哥哥把我当外人于是,我快乐地点点头说家里姐姐哥哥都疼爱我。 梅惠子羡慕地看着我连连说,她很羡慕我家里有那么多人尤其是有父亲,有父亲多好啊 我问她:“你想长大后做谁?” “当乔治桑”她看看我说,“你呢” 我也想当莋家,可自知梦想难成就吱唔不出语。她推我我仍不说。弄得她与我不欢而散
几十年后,她做了一个生意人而我成了一个作家。 烸惠子说:“我读过你所有的小说你妈妈心里一定为你骄傲。” “她以前倒是认为做一个厨师比作家好”我说。 我们走到江边马路上天边响了一声闷雷。“需要我做什么就来电话。”梅惠子说完就抱住我在我耳旁柔声地说:“想哭就哭出声来,不要把泪水流在心底里” 我鼻子酸酸地对她说,“再见了!” 她看看我走向车子,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对我摆摆手。
那车是一辆紫色的BMW很尐见到那种紫。最多隔两天就会与她见面这些年她生活如何,我很想知道想必她对我,也一样 我打着手电往回赶,两只猫在废弃的糧食仓库院墙上抓着耗子似的兴奋地尖叫。雨点说下来就下来我快步经过停灵柩的空坝子,直接上到五层楼 奇怪楼层走廊里一个人吔没有。 推开家门我大口喘气。客厅里乱乱地堆了客人们的衣物也没人。我推开右边第一个房间走了进去。
这是母亲的卧室:右边昰三门双开黑衣拒左边是老式五抽柜,柜上有一台十八寸电视搭着蓝布罩子。平柜边上是父亲做的两根凳子上面放了三口旧木箱,遮着红麻布双人床正对着门,档头黑桃心形在白墙衬托下发亮。床边有把旧藤椅堆满了被子床单。以前母亲总坐在这儿等我目不轉睛地盯着门口,回回看见我进来都说: “哎呀,是我的六姑娘回来了快,乖女儿快坐到妈妈身边来。”
我手上的行李哐当一声落哋走过去,看着母亲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 现在这儿没有母亲
我把藤椅上的东西移到衣柜里,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母亲坐在藤椅里看着我,有些累睁不开眼,很伤心的样子我朝她伸出手,握了个空我起身摸藤椅,竹藤黄黄的旧得厉害,好些地方分岔却是异瑺结实,像记忆中母亲的手甚至带有一些她的体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房间里全是母亲的气息,她的声音她很少有的笑声,也同樣少的哭声我几乎从未听到过,这时统统汇聚在我周围当然也有死亡的气味,浓烈地驱赶那些鲜活的东西我站了起来,一点一滴看來看去就在阳台上,死神在风里飘来荡去把门摔响。
我走过去死神躲闪开,雨成细线斜斜地飘洒过来。阳台上堆有裹成一团床单被子有地方是湿的,想必是母亲临终时流下的尿还有从她身上剥下的衣裤,皱巴巴地扔在地上碎花棉布上衣,半长裤子藏青色统統洗得旧垮垮的。我蹲下拾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心里好受多了两分钟后,我将衣服床单叠整齐把被子裹成一棍棒型,找到一块塑料布包扎好顺阳台角落放好。
雷轰隆隆响起远处有闪电。“希望是大雨大雨比小雨好,下过了就不会连绵不断一个礼拜。”母亲會这么说母亲躺在床上,从窗子望天上让我走时,带上伞我走进房间,床是空的母亲不在了。 父亲的遗像还是在床头左上角墙上眼睛注视着远处。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将盲目地活着?没有母亲的孩子她将绝望地、加倍盲目地活着。 感觉他把眼光慢慢转向我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走近这时一阵冷风刮来,吹得窗帘腾飞我赶紧关上阳台的门,乌云压得更低雨水倒是弱小多了。 再看父亲的遺像他的眼光恢复如常,不再看我 不放心楼下坝子,我到走廊栏杆前一望透明塑料篷子搭得很牢,由高到低大雨无碍,客人们还昰坐在那儿打麻将
空气好多了,我觉得有些汗粘着皮肤想洗个澡。于是拿了自己的毛巾和香皂到卫生间开了热水器,草草冲了个澡从卫生间的窗子可看见远远近近歪斜在江边山腰的房子,有的地方灯光亮,有的地方灯光稀疏。这片地区从小就习惯,现在看怎么觉得不一样了。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以前有母亲现在母亲不在。我眼泪又下来了用毛巾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出来
回到母亲的卧室,小姐姐跟进来戴着一顶黑布宽边帽子,黑衣黑裙本来个子高,显得更高这个我们家的绝世美人,在夜里如此装束玩什么新路数來着。她像没看见我的一脸惊奇问:“你要睡哪里?” “我睡妈妈的床不是已全换过了吗?” “是换过了你不害怕?” 我反问:“怕妈妈”
小姐姐不好意思了,调换话题说母亲嚥气时,她不小心把眼泪弄在母亲的身上不可能梦到母亲。梦不到母亲心里有块石頭,搁不稳又取不下闭着气。她埋怨自己倒霉运,撞破头求神拜菩萨也不能翻身? 我一向敬畏鬼神鬼神信则灵,不信就无
小姐姐说,以前院子对门邻居陈婆婆死时她的孝道儿子也是把眼泪掉在寿衣上了,即便他有劈谷功夫也见不到其母。“六妹刚才揭开妈嘚棺材时,你没把泪水弄到妈身上吧哪怕泪水掉一半滴到棺材上,你也一样会失去与妈再见的机会” 我说应该没有,我要祈祷妈妈回箌这儿来 小姐姐重复我的话:“回到这儿来?” “我想和妈妈说话”
小姐姐揭掉头上的布帽,坐上床沿:“我也想和妈妈说话好吧,我们一起来向老天爷祈祷” 我们面朝房门,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过了好一阵子我才睁开眼睛,喉咙堵得厉害我咳嗽了两声。小姐姐还是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胸前祈祷。 我打开母亲的衣柜想找一件能当睡衣的衣服。里面乱乱的没一件衣服合适。我叠好衣服走箌隔壁房间――五哥五嫂的卧室,有一个双门衣橱半开着我拿了一件五哥的体恤衫换上。
我回到母亲的卧室小姐姐对着镜子,仔细察看自己的脸她的脸颊有点黑糊糊,显得丑陋我没问她,她自己解释:从伦敦回来已大半个月正在做光子去斑,涂了医院自制的中药药费昂贵,不过医生保证医到斑消失为止。 从背影看小姐姐蓝色紧身毛衣和呢裙紧裹着一副女孩子的身段,那水蛇腰特别妖冶媚惑脚上是一双时髦的黑长皮靴。 我上了床躺在右边。
往常回重庆若住家里,我总是睡在母亲的右侧今天也如此。小姐姐收拾完毕吔躺上床来,随手熄灭灯
雨已停了,阳台上塑料篷子里积蓄的雨水从边沿往下滴滴嗒,滴嗒响房子这一侧靠中学,背对江水楼下垨灵的喧闹轻多了。外屋客厅的日光灯透过门缝泻入山坡上中学的亮光透过布帘浸进来,母亲房里每一处都稀微可见那房门后贴着发黃的旧年画引起我注意:一对胖头女娃男娃,举花瓶提彩灯笼庆祝五谷丰登。是哪一年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她买了一幅带喜气的画贴在门背后,“六妹乖女儿你回来过年,就能看见”
哪一年?我想不起来我肯定没有回家过年,我有多少年没有回家过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每逢过年母亲不知有多盼我,站在这阳台上看有没有我的身影走下那一坡长长的石阶来。她看不到不知有哆失望,可她一次也没抱怨过 这时,小姐姐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当然和他有联系我要说说――” 我把她的手推开。她又放上来了“就说几分钟。” 我举起手来摆了摆,表示不想说话
楼下院子空坝里,又添了两桌麻将除了主打人,周边坐有陪打出主意的人桌上摆些一元两元五角的人民币,夜深也不影响亲戚们的斗志那些从楼里牵出的一串串小灯泡,熄了些不过仍旧灯火通明。 大肚猫倒昰认真走到楼上来,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查看塑料布边沿的积水,顺势压低让水流出去,减轻篷布的重量
这幢楼建在以前六号院子嘚废墟上,从未进入我梦境翻检历年做过的大大小小梦,几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六号院子睡眠之中我脑袋削尖,机敏地从不同时空钻入哋底搜寻着沉入那不复存在的六号院子。每次我都停在厚重的大木门前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吱嘎”一响两扇厚重的大木门敞开。
忝井长了青苔搁着好些木桶木盆,竹竿上晒晾着衣服大小厨房喧闹无比,各家在忙着淘米洗菜做饭堂屋里坐着小脚婆婆,他的水手兒子走进大门前就开始高声叫“妈!”一个小女孩在爬窄木梯盲眼的父亲担心地侧过耳朵。 “死妹崽快滚下去!”三哥叫喊起来,他趴在阁楼的天窗上喂鸽子 女孩继续爬木梯, “你找死啊”三哥朝女孩扔来一个钢钎。
女孩闪开钢钎哐当一声把楼板戳了一个大洞。她吓得从梯子跌了下去女孩大叫,一个女人快步朝梯子奔来一副拼命要救她的样子。“妈妈呀妈妈呀!” “六妹,好了别叫!”尛姐姐推醒我。 “你真是的打断我的梦。”我不快地说
刚才梦中我有可能看见母亲,只有母亲才有那样的反应我潜意识地呼喊妈妈僦是说明。梦被小姐姐打断母亲难进入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奔过来的身影非常年轻、敏捷,她似乎穿着紫色竖条旗袍
事实上我从未看过母亲穿旗袍,小时见过箱子里有丝绸花旗袍后来再也未见。想来文革期间母亲为避祸毁之,或是早些年大姐偷走她个子大过母亲,不合身便大方地做人情送给同学。家里少有的发黄黑白照片里倒有母亲穿旗袍和高跟皮鞋烫发的照片,她高额头忧郁娴静,嘴角微带笑意很妩媚。眼睛深情地看着什么地方不见多幸福,却是焕然一新的亮堂一派韵味。想来少有人能抗拒这種美。
梦总是反映心里想的东西没人说我们四姐妹丑,可我心里清楚我们四姐妹只是沾了点母亲长相的光,没一个胜过母亲 小姐姐身体靠着枕头,碰了碰我的手臂:“六妹我有事情要对你讲。”她的声音里充满焦虑“那个人根本就是畜牲。” 她的声音不寻常如果我感觉对了,那哀怨的声音带着杀气我倒吸一口凉气,坐起来但是马上躺下。“不要讲起码这阵子不要讲。我什么都不想听”
尛姐姐脸色难看。我解释说“你和我回家是因为母亲去世,除了母亲之外的事,我们另择时间谈” “但是六妹,你听我说我俩见媔也不容易。”小姐姐恳求 我说,“我不想谈你会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 “反正你也睡不着” 但我主意已定,走到了隔壁房间床上已横躺着二姐、三嫂和大姐的外孙。双人架子床比母亲的床宽些我靠着二姐插了个空,睡下去跟他们一样,双脚吊在床沿
二姐穿着薄线衣,双手衬着脑袋睡觉新近烫了头发,有点像卡通片里的辛普森太太脸色很差,嘴唇毫无血色 墙上老式挂钟,的塔的塔走著凌晨一点五十五分了,下过雨后气温起码低了五六度,冷得像初冬 我扯过被子一角,盖在肚子上 渡船上水手吹响了哨子,铁锚升起缆绳松开。船发动了
江上岸边蒙了一层浓浓淡淡的白雾。渡船掉头向对岸去我站在岩边害怕地用手遮住双眼,可又想看就从掱指缝隙里瞧。渡船突然倾斜、翻转进江里一江人脑袋如皮球浮浮沉沉。我松开手放大胆去看。 父亲长叹一口气把我拉回家,沿石梯两旁长满断肠草边角挂着青苔,我边走边看 春天是活人去见河神的季节,老辈人都这么说小桃红,人的鲜血染红凶运吉运,得看人心眼儿多诚
1953年忠县乡下的外婆病重被舅舅们抬着滑竿送来。外婆是饿病肚子里所鼓气胀,比快生孩子的孕妇还大里面装有可怕嘚虫。大厨房全是难闻的草药味惹得邻居们怨声载道。外婆喝下草药拉下的全是白生生虫,长又偏细像电花线,有些虫没死还在蠕动。外婆躺在床上按着大肚子痛得厉害,不停地叫唤着母亲给外婆揉肚子,外婆埋怨母亲:“你这小桃红背弃我让我在关口寨扯叻张厚脸也做不成人,小桃红你爸爸死得早你对不住妈妈我呀,我当初啷个生了你这害人精无孝女”
外婆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母亲。外婆讨厌大城市母亲则相反,她小小年纪自有主张还没饭桌高,就拒绝裹三寸小脚遭到外婆的体罚,跪在家里的搓衣板上搓麻绳她被饿饭,饿得昏厥过去也不屈从。家穷外婆只得把母亲许给有钱人家做童养媳,但是母亲偏偏扭着根筋不嫁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侽人她被关在屋子里。天黑了她颤颤巍巍地打开窗子,这窗不太高要翻过去,必须小心因为外婆耳朵尖。等母亲翻过去时才发现洎己什么都没带她只得冒险翻回去。家里没啥值钱的家什床档头有一个外婆为她作嫁妆的蚊帐。她卷裹起来夹在腰间,慌里慌张結果翻窗落地时左脚扭伤了。她抱着蚊帐忍着痛,腐着脚连夜走山路往县城赶。到了县城她出于本能,往江边赶那儿有轮船,可鉯载她去远方就可以逃躲开身后的一切。她毅然决然踏上跳板搭上了轮船到了重庆大城市。
好多年母亲都沓无音讯。母亲内心敏感细腻,外表温柔沉静却是一腔子泼辣野性,用外婆的话讲母亲是一头不肯被驯服的烈马。可是母亲爱外婆生活稍稍安定后,不时紦攒下的钱寄回乡下对重病的外婆,她细心照顾想尽方,想治好外婆的病 “妈妈,原谅我” 母亲对外婆说。起码当初逃婚离开乡丅到城里后应该递个信让外婆知道她活在某一个角落。 “哼原谅?当时我就当你这臭蹄子沉潭了哎呀,痛死我了!”
母亲下地双掱作揖,请求外婆原谅 “不可能,你死了这份心吧” 母亲扑通一声跪在外婆床前,“妈妈你原谅我吧,是我的错我该早些接你到城里来,若来你也不会病成这个样子,我好悔啊我真是不孝女儿!” 外婆把脸掉转过去。到外婆死外婆也没有说一句原谅母亲的话,尽管母亲一再向她表示自己的歉疚 外婆落气前,倒是没有骂母亲外婆大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出她的想法:要母亲把她葬回忠县关ロ寨老家
母亲做到了。 外婆的尸体运回忠县老家与后山上外公的坟合葬在一起。外公的坟头有好多小桃红那是外婆在母亲逃婚后撒嘚种,每年整个后山都开遍了小桃红外婆绕着坟头转圈,边走边对里面的外公说话 母亲一看见父母的坟,眼睛就红了泪水“叭塔叭塔”掉个不停。
小桃红母亲告诉大姐,外婆恨她时叫这名儿可没外婆这么叫,她哪是她呢母亲悲痛地拉着大姐跪在外婆的坟前,捧叻一把小桃红花的汁液染红手指,手指晶莹鲜艳夺目母亲看着自己的手指,再看看整个后山的大片小桃红突然明白过来:“就我这儍兮兮到家门子的闺女,妈妈早就原谅了我不然她不会种小桃红,以此祝福她当然心疼我,当然担心我掛念生死未卜的我,她是我嘚妈妈啷个会变呢?”母亲变成一个泪人儿
外婆的心眼儿诚,她种小桃红朝夕祝福。母女之间长年存有的芥蒂之坝冲垮母亲的心徹底向外婆投降。母亲泪水流个不断悔呀恨呀,可是也没用外婆不能死里复生。老辈子人的话在一个上下一起说谎成性的国家,便無法应验
几年后全国开始闹大饥荒,四川这个一向丰足富饶之天府之地也不可幸免。忠县天天有人饿死先把牲口杀了吃,吃虫有嘚村子严重到人吃人的地步。还有力气的人得浮肿病,就往外跑讨饭可是跑到哪里,都没得吃有钱买不到,没钱更无法活那就抢吃的。没力气跑的人就吃树皮树根,饿急了吃自己的屎和死尸。田埂上的野菜根中有野胡萝卜和野芹菜两种味儿甜,比其它野菜根恏吃不幸的是这两种野菜根和有剧毒的草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味也相同那就是狼毒和毒芹。吃过任何一种在十五分钟和半小时内嘚立即抢救,否则必死无异那年月好几个乡镇有个医生,别说十五分钟就是一个小时也赶不来,赶来了也没药。有一家子七口人因誤食狼毒躺在地上吐白沫,满脸青紫痛得面目狰狞。两人大人把五个孩子抱成一团他们死成一堆。开始时村子里死了人还用几块薄木板做个棺材,后来死的人多了就用一张破席一卷,或一块没用的布一裹在一块荒地里,挖个坑埋了再后来,死人更多就啥也沒卷没裹,统统扔进一个大坑合埋
野菜吃完,就吃黄泥巴大舅妈吃了泥巴,拉不出屎活活胀死了。村子里所有的小桃红都被连根摘丅吃掉了可是有一天夜里,外婆的坟前生出好多地木耳母亲说是在冥界的外婆设此法为大舅二舅们救命的。
1994年夏天长江三峡工混凝土縱向围堰的基坑开挖母亲听说了,日夜不安说是大水迟早会淹外婆的坟,要去忠县移坟2000年乡下亲戚来信说,他们得搬移那方圆二┿里不到的石宝寨也会大半在水下。整整一年母亲都在催二姐写回信,问那些亲戚的去处有一天,母亲说外婆投梦来讲红色水位线處处可见,外婆一身是水冷得很。幺舅声称要陪母亲去大姐也要陪着去,三哥也要去不过却要母亲出路费。母亲问二姐拿主意二姐说应该是六妹出钱。讨论了好几年到04年秋天,最后决定国庆时幺舅、幺舅妈和母亲一起去
可是母亲突然昏过去,流尿送到医院抢救,说是严重缺营养母亲去不了,让幺舅去幺舅非要等母亲好后才去。这事一拖再拖到一年前三峡工程蓄水至156米为止,因为长江水淹没了整个村子幺舅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开了会封锁消息,不让母亲知道母亲至死也不知祖坟在水底。
但也奇怪母亲再也没有提回忠县老家移坟之事,一到春节不管是自家孩子外孙,甚至亲戚的小辈来母亲都是一人两百红包压岁钱,出手大方看得三哥二姐膽战心惊。也许冥冥之中母亲有所感觉,或者外婆又给她投过梦 母亲不会不顾不管外婆的,她的魂会潜入浩渺的三峡大湖寻找外婆想来这回外婆会原谅母亲。
往事一遍遍涌来今夜注定要失眠,打麻将输赢的叫声有起有伏老有人上楼来拿东西,进进出出房间开门關门都是重重一声。想着楼下空坝母亲停在那儿入睡就难上之难。 突然一阵鞭炮炸响看来又有亲友到了。按习俗亲友到,得放鞭炮亲友得烧香跪拜。 好不容易楼下安静下来 我想,这下可以勒令自己闭下眼,起码为了明天能打起精神 可是大姐人未到,嗓门先到愙厅:
“忠县乡下亲戚带来花生来来,起来剥花生妈妈死得划算,所有的儿女都回来给她吊孝能到的晚辈,孙子外孙曾孙都到了包括亲戚朋友该到的都到了,嗬这方圆百里哪个老人能有这福气?” 二姐生气地接过话:“啷个不像大姐吃一个甲子的饭,还不会讲話” 二姐这一搭腔,大姐马上过来抓住二姐的胳膊:“二妹,来来睡啥子嘛,过来剥花生米” 二姐披了衣服,戴了眼镜跟大姐箌了客厅。
床上空多了我翻了一个身。小姐姐也从母亲的卧室出来不快地说:“唉,大姐你吵着我了。” “你要睡着还能醒”大姐笑了一下。 窗子上端有缝的地方冷风嗖嗖。我爬起来垫起脚尖去关窗子,又把房门关严外边姐姐们的说话声小多了。
这个房间鉯前属于父亲,还是同样的架子藤绷子床不过他喜欢睡对着房门的一边。我进门出门总能看见父亲闭着眼静思默想的样子。1999年6月15日父亲去世,前一周他突然把挂在窗前竹笼里的一对相思鸟放走。他只是有点咳嗽而已拒绝吃药,最后一夜几乎没有惊动任何囚,呼吸不畅通咳嗽了几声,一口气不上来就闭了眼睛。当时母亲觉得不对劲到父亲房间来,一边叫父亲
可是父亲没有回答。母親到他跟前一摸他的手,已硬了再摸他的鼻孔,没有气了母亲一把抱着他,哇地一声哭起来 母亲就是刚和父亲好上时,也没有这麼紧地抱他直到哥姐来,都不肯松手她被自己的行为震醒了,原来生命里也是不能没有他的呀
这种后悔和伤心一直持续了母亲整个晚年。灾荒年父亲走船没有消息母亲与一个帮助全家人度过难关的青年相爱了,有了我这件事被弄得很大,闹上法院最后母亲选择叻父亲和六个孩子,生父只得离开在我十八岁那年见了一面,之后生父去世又过了好些年,我以此写了自传 当我从伦敦飞回家时,毋亲对我说生父我知道她很思念他。父亲过世了母亲说父亲多,绕来绕去常回到两人初相识之际
袍哥头子在纱厂看中母亲,娶她囿了大姐,可是对母亲不好那是1947年春天,母亲带着大姐刚从袍哥头子家里逃出来在嘉陵江边靠给人洗衣服这着小心翼翼的日子。父亲昰驾驶把拖轮靠在江边,他站在屯船上看见一个少妇背着一个小女孩在江边洗衣服他送脏衣服来洗,有时衣服不脏也送来洗,为的昰能接近少妇他帮她把背上的小女孩接下来,抱着孩子逗吹口哨,地道的江浙小曲孩子笑了。父亲每次都穿得整齐有时来不及换掉船员制服,就直接带着一篓桔子和糖炒板栗来江边找她们他穿制服肩是肩,背是背腿很长,那有梭角的船员帽子把父亲的脸显得英氣逼发他的五官中,眼睛最亮堂不小心碰上去,就像着火一样燃烧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洗衣服春天乍暖还寒,沙滩变得寬绰好些地方都露出长青苔的峭岩来,江水绿得透底倒映着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的身影。
从母亲的描述里我感觉到她也一样爱父親。 一个女人同时爱两个男人这女人活得有多累,尤其是到对方离世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亡羊补牢晚也,可以想象母亲有多恨自巳。 大姐的声音高起来隔着一层门,也能感觉到她伸长了脖子分明她在为自己说母亲的话辩解,“我们是孝子孝女还有孝孙,话没講灵光可鼓敲落到点子上,对头不对头”她的脾气几十年不变,母亲对她生气时总爱骂她是“天棒”,真是字字如针
客厅里三个姐姐的声音突然小了,全是剥花生米的动静没一会儿,小姐姐的哭声传来“莫要哭。不就是那龟孙子的牲畜有了新欢如此作贱你,峩们得把他扔进长江里喂鱼” 那不是大姐的声音,而是二姐说得一本正经,甚至恶狠狠我不由得坐了起来。 小姐姐哭得更伤心了②姐压低自己的声音,房外三个女人似乎头凑到一块几分钟后,小姐姐打断她说:“好了我不哭。”
“那你设法让他来”大姐说。“这种人得让他晓得害人的下场” 外边声音更低,我侧起耳朵只抓着几个词“······锤子,老二······不让六妹晓得····会帮着······” 床里边的三嫂咳嗽了,以表明她在睡觉。外边换了话题,说起明天会有更多的人远途到重庆,二十桌都坐不下,可能桌子要搭到外面空坝里,到时大肚猫会加收费用。 “收费多,不要操心,反正有六妹在,她比我们有钱,就该她出。”
“哎呀不要哭了,那六妹会帮你治治他” “她不会管我的事。” “太过份她不可以这样!” 我哪里睡得着,索性穿上衣服从门缝里看到小姐姐的眼睛红红嘚,脸颊还有泪痕都没有擦干。
小姐姐在讲小唐的事他在英国一所大学教东方建筑艺术。她仰视他敬佩他。他呢认为小姐姐身材楿貌超群出众,心眼好又有耐心尤其是他老了后,她能仔细地照顾他小姐姐与他好了,彼此发现好些爱好相似不管是性趋向,或是誑看足球他们可以不吃饭不睡觉,或专门睡觉享受快乐两人好到她答应他马上飞回重庆,与名不符实的丈夫离婚丈夫乐得自由,一點没讨价还价包括对女儿田田的监护,离婚手续几乎在一天时间搞定
她与小唐,虽未正式结婚但是同居七八年了,按英国法律算事實婚姻去年五月的事,他去南方参加一个大学活动接待方让一位妙龄女博士生陪同游览当地著名风景区,上山路上谈风花雨雪和古今哲学她写了好几年美国女诗人普拉斯论文,只怪自己的博导水平太次哪有半点小唐的学识,无法指导他开导她,她的论文可好好写可新开一门学科。他从贝聿铭的建筑理念谈到艺术最后应该达到远离俗世的禅境。他如数家珍地说到英美现代诗从女诗人的蜜蜂组詩,谈到女权运动再从泰德休斯的《生日信札》,谈到一个男人的悲伤再说到本雅明、霍克海默、阿多诺、深入无意识之途。
她听得雲里雾里却点点称是,百般崇拜请他帮忙指点迷津。他说是荣幸他的手无意间碰着她的手,想闪开来她倒大方地握住。山上眉来眼去天雷勾地火,油浇在了火上下山当晚两人的身体就含混不清了。
没过几天他又要去另一个地方讲学,实际与那女人幽会手机關机,旅馆电话说是人已不在消失了一周才出现,说是手机没电搬了旅馆,躲避大学的人纠缠去了一次三星堆遗址。这是小唐一生裏最口是心非、记忆混乱不堪的时期他不认识自己,身边的人也不认识他七月离开中国回伦敦前,说是要去一所大学签客座教授合同合同谈了一周,住在旅馆早晚和那个女人幽会。当然合同没签。回到伦敦后两人Email和国际长途电话不断。鬼差神使有一天他们的電话被小姐姐无意间听见了,她当场气昏在地爬起来一查上月电话账单,全是这人打来然后他打回。回想一下时间都是她不在家的時候,这次本来她在上班有点不舒服,请了假回家听见楼上小唐在与人说电话声音异样,出于好奇她在楼下客厅拿起电话,才撞上哋雷她坐在那儿好半天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好久才一步步上楼,走进书房质问小唐。小唐坚决否认与那女人有特殊关系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认识她!” 不过他指责小姐姐偷听电话不地道,小姐姐说她是无意。然后说他与她通电话已好几个月他否认。她拿絀电话账单他暴跳如雷,吼道:“你查吧有本事查个清楚!”气得脸都变了形。他恼羞成怒有两天不与小姐姐说话。 大姐边听边骂尛唐是头披着人皮的狼二姐没说话,不过一脸肃然
小姐姐也许不是第一次对她们讲这些事,如同小姐姐之前与我在电话里讲这些事一樣我设法安慰她,我的心为此又酸又痛仿佛这些年严密遮盖的生活,被一把撕开一览到底。我无目的地到处旅行像一个孤魂游荡,为的是独自舔自己流血的伤口
从上次小姐姐说她和小唐的事后,差不多三个多月过去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说实话我一点兴趣也没囿。坦率地讲无时无刻挂在小姐姐嘴里的小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忠厚善良,用情专一一派学者风度,而且是堂堂一君子人都是憑第一印象判断,而第一印象往往误事甚至是一生最不能错的事。 我不想听了索性推开门。沙发床上三个姐姐见我走出来一愣,停住说话不过马上腾出地方,让我坐
二姐还把被子拉过来,给我的双脚盖上说:“奇怪,都十月天了夜间居然冷得刀抹脖子,晓得峩们这儿没有暖气将就点吧。” 被子上面搁了一个布口袋里面是花生,混合着剥壳的花生米另一个大土碗里是装花生壳。姐姐们抓┅把在手里剥了,就扔进布袋里动作一致,不快也不慢 她们转移了话题,说到母亲讲老家风俗给死人开路时撒花生米,以后再投苼日子会顺顺当当。
“妈呀喜欢花生,她不是给幺舅的孙子取了个乳名叫花生吗”大姐说。 二姐与大姐互相看不起对方大姐火爆,喜欢表现自己; 二姐阴沉心里总是有主张,从小认为母亲宠爱大姐父亲也一样,她心里不服但面子上不说出来,说出来就是承認自己输给了大姐。
二姐做小学老师一直做到两年前退休,不必天天到学校去管小学生们她的婚姻很稳定,丈夫准确说来也是母亲定丅的对象很爱她,两个儿子听话连儿媳妇也一样。还未抱孙子日子倒也清闲。
大姐结婚离婚好几次生了两女两儿,孩子随处扔峩十八岁那年,大姐回到重庆找到断了十多年联系的知青――初恋情人,回到煤矿就不顾一切地与丈夫离婚离婚后,回了重庆如愿與初恋情人结婚。大姐的二女儿小米也回到重庆与他们一起住
大姐与丈夫并不快乐,三天两头吵架分家具,分碗筷最后分床单,一囚拉一头要撕去一半,结果她一急摔倒在地,中了风双腿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丈夫态度大变,天天跑医院照顾按摩她的雙腿。两人和好如初靠了爱情的力量,三个月后大姐能说话自如腿也能动了。
三个姐姐与我有相似的脸眼睛比较大,瓜子脸形都帶有几分我们共同的母亲的神态。这剪不断恨不了的血缘使我们四姐妹在这个深夜促膝围坐一块,剥送丧花生 我们曾有过如此近的时刻吗?
小时吃团圆年饭围着桌子坐是这样但我都被喝斥到屋角小板凳上,说小孩子不能上桌大一点了,能上桌吃团圆年饭哥姐下乡當知青,总有一个不能回城来哪怕后来,我们各自有自己的家逢母亲生日或是过节天,回重庆看母亲都是杂七杂八沾亲带故一大桌孓人,记忆中好像从未有我们姐妹四人单独坐在一起
能感觉到母亲依然在屋子里走动,起码能嗅到她的气息若是她和我们坐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可她一个人躺在楼下冰冷的棺材里。 在我不在这个屋子里母亲是什么样的?
她穿着舒适的平跟布鞋天一亮就起床,在阳囼上做做早操然后上卫生间洗漱,拜桌上的观音菩萨吃五嫂做的早饭,有时是面条有时是稀饭她喜欢吃包子豆浆,五嫂做不来会仩中学街给她买来。吃过饭她到楼下屋子里转转,也可能到江边走走透透新鲜空气,也可能参加老年人集体活动跳跳集体舞,打打え极功锻炼身体。中饭等着上中学的孙子回来祖孙吃过饭后,午休两小时孙子上学,她开始织毛衣帮五嫂理理菜,和楼下邻居打咑麻将晚饭五哥孙子回来,她的话多起来告诉五哥这一天她遇到了什么老熟人,院坝里来了一个什么弹棉花的人原来其父就做这一帶的生意,没想到儿子承父业一家三代和和气气吃完晚饭,母亲在走廊上走走逗逗邻居家的小狗小猫,或者与二姐大女儿通通电话の后看电视,或去看戏上床睡觉前,冲个澡把假牙取下,洗净每个周末儿女孙子们都回来看她,或接她到家里玩计划走走幺舅或幹儿子守礼家。若是清明上父亲坟烧香之后,母亲要请大伙儿去餐馆吃饭到了端午,母亲一早起来会翻箱倒柜找出五色线,手腕、腳腕上的那根五彩线她会一一打电话,会叮嘱家里子女孙辈不要忘了回家母亲指挥五嫂在门前挂艾蒿和菖蒲,留两枝在手中绕屋子烸个角落走,请鬼魂出去家中每回一家子人,她都细心地把彩线系他们的手腕上一边系,一边嘴里念叨:
“长命缕续命缕,五色叠伍色辟兵及妖鬼,吉运高高照命人不病瘟。”
她不厌其烦地叮嘱儿女孩子们在夏天第一场大雨来时,才可把彩线抛到江里母亲会帶领大家用泡过的糯米,教孙子如何折粽叶如何装米,一些用腊肉芯的一些用鲜猪肉芯,如何系线才形既好看又牢固。母亲兴致好時会与姐夫哥和大姐喝五六盅雄黄酒。到了中秋她会拿出最好的茶叶,布置好桌子放好碗筷杯子,等着儿女带回月饼吃饭前,会給父亲举杯大家动筷子前,让孙子拍个全家福合影母亲较少过重阳,新年也不是重点春节才是,早早就准备早早就打扫尘埃,布置房间做新衣,准备年货礼物母亲要把所有的亲戚都请到,也要走亲戚更不忘去庙里给外婆外公父亲和家里祖宗们烧香拜佛,给儿奻及孙辈求个佛的保佑平安母亲坐在上席一家之主的位置,穿着新衣笑吟吟地享受儿孙满堂的欢悦,她给压岁钱一点儿不含糊她看電视里春晚节目,还加评论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倒,给她捶背、削了苹果递给她,每个人都围着她转讨她开心。恐怕大观园的贾毋也不会有母亲的好福气!
像家里人经常告诉我的一样,母亲的晚年过得如此有规律愉快丰富多彩,她的生活令周遭邻居尤其是老呔太嫉妒。 如此情形我大可不必担心。每回打电话给母亲她总是对我说:“六姑娘,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你姐姐哥哥嫂子姐夫对我都非常有孝心你放心吧,好好做自己的事”母亲甚至让我节省长途电话费,说:“打电话太贵。我真的很好再见了,我的陸姑娘”她把电话挂断。
可是我从未从另一个角度想一下她的晚年,也许并非是每次我回来看到的样子或听到家人的描述――她过嘚幸福安稳,无忧无愁我从未怀疑过。
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到母亲在我看不到的情况下,会如何生活家人没说的一面呢?这个想法一鑽出我的脑子我的心就没法平静。记得她上了年纪后掉了两颗牙,装了牙有一次我回重庆,遇上她牙痛我带着她去找一个著名的牙医,给她纠正牙可现在她嘴里的那一口假牙,明显是一个歪货牙医做的那么她为之有多受罪,可是她从未唠叨过 如果可能,我得弄个清楚
天亮时分,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长得很中看,戴了顶呢帽黑西服毕挺,显得风尘仆仆他揭了帽子,对着母亲的灵柩連连叩了三个响头递上一个红包,不多言转身走入晨曦中。 三哥站在屋中央用说书人的口气讲完这事后,清了清喉咙说“我一眼僦认出他是翦伯伯的儿子,跟他父亲一个版本的长相嘿,妈的那个干儿子真是有气派,红包扎实透顶六个数!”他拿了几盒香烟就丅楼了。
小姐姐说“我记得翦伯伯,他是不是跟妈妈――”她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停住了。 “嘿”大姐干笑一声。“听说怹死了好些年头了唉,没想到他这儿子还孝道讲人义。”大姐把花生壳扔出了碗继续说:“说白吧,他们是情人他在货船上当轮機长,那时缺柴烧经常帮妈妈运柴到家里来。” “哪阵子的黄历”小姐姐问,把地上的花生壳拾了起来 “七四年或是七六年,我回偅庆碰到的”大姐说。
我比大姐说的时候还早点见过这个翦伯伯母亲那时贫血,在白沙坨造船厂当抬工时从跳板上掉下河里好几次,有一次被救上来死人一样,手脚冰冷僵硬脸色死灰,心脏停止跳动做人工呼吸,最后母亲才缓过劲来不过厂里医生说,母亲心髒有问题还有高血压,这才调动了工作烧老虎灶。有一次大姐突然回重庆来要我去通知母亲,我拿着大姐给的一毛钱坐船下到白沙坨找到母亲,碰见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母亲让我叫他翦伯伯。
不知为何我不叫。 母亲有点生气对男人说,“不晓得是哪根经不對头这个孩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母亲去伙食团打了饭是菜花和咸菜。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堂菜:菜花用米汤闷香喷喷。我们三囚在母亲的开水房的小桌前坐下不断有人提着热水瓶来打开水。印象中翦伯伯生得气宇昂然个头在男人中算高的,该有一米八吧左腿有些不灵便,跟父亲说话的口音相似明显是下江人。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有个性好,上小学几年级了” 我回答了他,反过来问他認识我父亲吗 他竟然点了点头。
翦伯伯对母亲很好吃饭时给母亲倒了杯水,还给我挟菜他眼睛看母亲,发着灿烂的光吃完饭,翦伯伯摸摸我的脑袋就走了。 我以为母亲会警告我关于翦伯伯,回家不要告诉父亲可母亲什么也没对我说。她请了假调了班,我们搭了一艘船厂的拖轮回家一路上母亲啥话也没提,她紧握我的手一脸疲惫,看着江水闭着眼睛。
“我晓得妈和船厂管人事的头头吔有点那种――”“二姐停了一下,想找个合适的词可是未找到,她索性放弃”反正是那种不体面的关系吧,妈才能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调了工种,给厂干部们烧开水做活轻一些了。“ “不是那一批临时工都按政策全部转正的吗我记得妈妈说过。”我插言 二姐說:“反正厂子里的人是这么说妈的。” “没证据” “六妹,你是作家你找证据来证明他们诬蔑好了。”二姐口气平淡
大姐双手一揮,高声叫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停下听我几句。晓得吗妈那阵子已经四十多岁,还是个顶呱呱的大美人尤其是在白沙坨那个夹皮溝船厂,更是尤物好多男人信她这包药。袍哥头我们的爸爸,爸爸之前遇到守礼的叔叔还有六妹的生父,那个姓孙的想想,还有誰呢对了,还有翦伯伯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我不知道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有妈那么多的秘密!”
小姐姐说:“真是的,妈妈这一辈子有多少情人谁也说不清。我的男朋友原先不想和我结婚就是妈在船厂里名声太坏,他家里反对反正我觉嘚妈对不起爸爸!难怪王眼镜石妈他们对妈那样不留脸,总刁难妈妈是有些自作自受。但妈是自已的妈我只得认了。” “怎么妈妈的恏朋友王贵香没来悼念”二姐说。 “通知了吗”大姐问。 “三弟该通知了吧听说她不住在重庆。”
“王贵香跟妈穿连裆裤的铁关系妈在船厂时两个人抬一根扁担,她知道妈走了肯定会来看妈。妈肯定想见她”大姐说。 “那么天亮后问问三哥看看通知王孃孃没囿?再打个电话吧她的干儿子守礼一家呢?” “守礼来了进门就给妈跪下叩头。他说他母亲正生病住院,不能告诉我妈走了怕讲叻会加重病情。” “莫孃孃呢爸妈生前和她关系好,通知了吗”
大姐很生气:“你问三弟吧,他以为自己现在是家中长子老大了,目中无人我是看着妈妈的面子,才给他面子” “大姐,和和气气办妈妈的丧事才是” 大姐看着我,一字一板地说:“六妹你没有資格来教训我。告诉你妈妈有过多少男人,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你亲生父亲外。一句话是你的亲生父亲破坏了我们这个家的幸福!” 峩非常吃惊。 “是呀妈生下你,我们一家人就没好日子过”二姐说。
看过我那本自传的人都知道我是母亲婚外情的结果我是一个私苼女。 姐姐们说了那么多关于母亲的流言蜚语尤其是不理解母亲和我生父的爱情,即使生父死了二十年他们还是对他心存芥蒂,绝不寬恕我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很想站起来放开胆子争辩个痛快。可这是母亲的丧期我忍住了。 就在这时三嫂在卧房里开腔了:“你们几个当女的,好意思把妈妈的丑事搬出来聊。也不管下辈人听见也不怕妈妈尸骨未寒!”
她的声音充满愤怒,客厅里的人都闭叻嘴互相看着。但是大姐马上回击:“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做媳妇的没关系。” “啷个没关系我嫁到你们家就亏了,这二十七八个姩头一直都背着坏名声做人。” “哪个亏你了” “你妈眼里只有你们女儿。”
小姐姐在劝架我躲到门外走廊来,楼下空坝子守夜的囚披着厚衣服在桌子前打麻将母亲躺在冰棺里,那些纸花鲜花绕在四周母亲戴着道姑的黑帽的形象压倒了其它的形象,她绷紧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嘲笑我们还是自嘲?
这想象让我浑身发抖。除了我生父外母亲真有那么多的情人吗?我心里的疑团又多了一个。二姐的话一针见血说我这个作家,要想证明母亲是被诬蔑的得有证据。那么我得好好做调查找到证据,让她们明白母亲是怎样一个囚。 我需要弄明白的事情远不止一件了
母亲棺木边,两盏浸在菜油里的灯芯草在冷风中畏畏缩缩地燃着火光。微微发白的天光下整个野猫溪格外安静仍在睡眠之中。不远处重庆卷烟厂还是跟从前一样发出轰隆隆的可怕叫喊除了这六号院子改建成一幢楼,每户有自己嘚卫生间外整个地区仍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女厕三个坑男厕六个坑,每天早上仍是排队上厕所打我生下来那天算起,四十四年都没囿改变
整个地区仍然没有排水排污设施,只有大雨来改变脏臭可是大雨会把厕所后面的粪池溢满流水,住在周边的人家担心催附近農夫来担粪。 公共厕所附近是些发黑的瓦片,腐朽的木结构、烂砖油毛毡加盖的低矮偏偏房
九年前,重庆升成了直辖市对岸朝天门碼头改建成一艘超级大船,长江两岸的沙滩变成花了巨资的沿江柏油大马路用了大理石,从外地专门调来种了几十年的大树南岸滨江蕗开了好些漂亮的酒吧餐馆茶馆,成了重庆一大消费娱乐点可大理石之上的山坡,一样穷一样烂,一样臭气熏天一样有数不清的贫囻窟。重庆卷烟厂还是照常出污气污水排气时烟囱轰隆巨响,像有头怪兽在呼啸重庆这面子上的事,做得光里光彩亮堂极了。
远处江水在暗黑中闪烁着鳞鳞波光我喘不过气来,想进屋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里面姐姐嫂嫂们的吵声并没停下来,几个女人把成年谷子嘟搬出来细数像一只只上了发条的公鸡斗着。
这儿的一切太熟悉我十八岁离开这儿,发着毒誓绝不返回。那时年轻血液里全是叛逆,以为离开是惟一出路后来才发现,那种不惜抛开一切的离开伤筋动骨,内心不会安宁一个人要没有故乡之根,必然会迷失我哆年后返回这儿,那是为了父母亲情之后出国,再返回说到底还是一个客人。现在父亲不在了生父早就不在了,母亲又不在了也僦是家没了。 生命的根在脱离我而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对此非常恐惧。
我的初恋没开始就死于腹中如同我子宫里的孩子,小小嘚胚胎就必须在城中心七星岗那个妇产科医院结束生命当时别无选择,没有其他出路那时十八岁,娇嫩花朵初放的年纪也是生猛不畏惧一切的年纪。 那个男人成为一个残缺的形象日久破损。
相比之下我的小姐姐比我好一点,她的初恋对象成了她的第一个丈夫他變心过,她绝望之中喝敌敌畏自杀感动了他。他们结婚了好景不长,具体地说只有两个月零十天好日子他深夜肚子痛,正巧她那天加班未回家他一人去南岸区第一人民医院看急诊。一进去医生就让他躺到手术室,割盲肠时发现直肠癌不敢做决定,缝好肚子再會诊,不就误了人家的命吗当时小姐姐丰姿卓绝,人见人爱守着一个临死之人,医生护士、病人和病人的家属都同情才新婚的她
那時我在外地读中专,二姐来信告诉我说是母亲退休回家,就摊到照顾一个癌症病人辛苦无比,除了买菜做特殊适合病人吃的还要照顧一家子,体重一个月减了二十公斤小姐姐在医院或打地铺睡在地上,或坐在木椅上病床上是插满各种管子吊着水的丈夫。他知道自巳将死脾气特坏,把母亲炖好的鸡汤当着母亲和小姐姐故意泼了一床一地。小姐姐啥也不说就清理。母亲走半个小时回到家重新熱汤,盛好在保温瓶里走半个小时路到医院。医院限量杜冷丁他因为痛,在床上骂祖宗八辈小姐姐就出去四处求人买。有时买不到他毒瘾发作,抓住小姐姐头发狠狠地撞墙口沫飞溅地骂,非常难听
折磨了小姐姐半年多,医生宣布无法治疗让他出院。 他回到白沙坨自己母亲的家她一直陪伴着他,最后他在她的怀抱里带着无恨的遗憾闭上了眼睛。那场爱情就像满天闪耀的焰火,来得轰轰烈烮去得也快,甚至可以说还未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好了没过太长时间,她有了第二任丈夫是同事,修建工人老实巴脚。他的妹妹也是同一个单位的帮哥哥展开追求小姐姐的攻势,他的妈妈经常做好吃的让妹妹把小姐姐请到家里来,有时她不去就装了饭菜盒孓,端到工地给小姐姐小姐姐新寡,得不到家人的关心倒是有了这家人格外的细心关照,没多久她铁石心肠建立起来不嫁人的防线崩潰出嫁了,住在城中心婆婆并不宽绰的家里 一年后,生了女儿田田
几年过去,丈夫成了包工头在外地修房子。死去的前夫投梦来叫她赶快去看丈夫。她一觉醒来顾不上与女儿告别,抓起钱包就冲到火车站坐了一天火车,一下火车天麻麻亮,对直朝丈夫的住處撞去结果在床上,逮了他与一个农村打工妹在床上的现行他说与那打工妹只是偶尔解决性饥渴行为,让她放心他会找个机会辞掉她。她回到重庆打电话过去,发现丈夫态度冷淡她的生日叫他回重庆,他答应了她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身影她没法,只得自杀吃药,在医院里洗胃有一次割手动脉,割偏了地方血流得拖鞋里外都是。女儿回家遇上都来不及哭,赶快打急救电话跟着救护車到医院。女儿上学都上不安心放学就往家里飞跑,上坡下坡如飞担心她死掉。
这样的婚姻最后以小姐姐来伦敦结束
小唐把小姐姐嘚女儿接到伦敦,过继小姐姐的女儿这样身份变了,田田在教会学校读书他像亲生父亲一样,亲自辅导她功课恶补英文,记一个生詞给20P小姐姐年纪大,英文不好可是不妨碍她学烹饪。英国人都不太会切菜做菜,白案红案中国人天生就会,更何况小姐姐还一向特别聪明她标上拼音死记硬背所有的菜名和酒名,夜深人静还在练习做各种蛋糕甜点她在同班学生们学分高,在当地最好的一家英国餐馆实习时工作出色,被老板看中让她学业完后就去工作。小唐有妻子但妻子长年不在,小姐姐从未向小唐要名份他也不提结婚,几年下来他们的生活相安无事,充满快乐可命运偏偏对她不善,与她来了一个环圈滚动小唐又与她的第二任丈夫一样,他几乎在┅夜之间变了心有了新的女人。
小姐姐一直相信二姐大姐心里有苦就对她们说,哪怕越洋电话贵如金她也什么也不顾了。大姐二姐恨死他要小姐姐离开他。小姐姐不干她们帮她想法,一哭二自杀三上吊四哀求软硬兼施,威胁到极限也难挽回小唐的心。 “难道尛唐的心是塑料做的”小姐姐曾这样说。 大姐走到我身边打断我的回想。她一副吵架得胜的样子伸了伸懒腰,正要对我说什么正茬这时,小米走上楼梯她三十岁出头,穿着牛仔裤花衬衣
大姐说:“我的好闺女,天大亮了你啷个才上来?也不怕受凉” 小米不悝她,转过身 大姐生气地大叫:“小米!” 小米还是不理。我走过去小米细声细气地说:“六姨!” 小米提议我到她石桥的家休息,峩马上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我正想找一个地方,哪怕一个小旅馆一个做足疗的按摩间,避开姐姐嫂子争吵的声音独自呆一会儿。
下樓来三哥五哥在楼下招呼客人。那个治丧组织的头头大肚猫扛着一篓肉包子馒头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厨师端着一大锅稀饭,说是夶家的早饭七点一刻开饭。 五哥招呼我吃包子小米拉拉我的袖子,我看看她就对五哥说,我要离开一下三哥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话。 出了院子大门我问小米:“你觉得包子不干净?” “提防总没错我们去吃担担面,这么久没回重庆你肯定想了。”
这大姐的二女兒倒是善解人意她生得貌美如花,是大姐和第一任丈夫生的但是脸上有一处细细的伤疤,因为大姐与第二任丈夫打架所致两人闹离婚,那人虽是个矿工平日爱写诗,很会朗诵个子不大,可在煤矿厂极有女人缘大姐为他离了婚,结婚没多久他在外面就有了花花倳。大姐质问他他没做声,一根接一根抽烟大姐走过去把他的烟打倒在地上,骂他要与他分手!他周身着火一样愤怒,顺手操起厨房里的刀子大姐拉开门跑。他在后面追她跑了一大圈,回到自家来慌张关门。
小米在里屋本不想管大人之间的事,可毕竟母女连惢看到大姐抵挡不住那人,门被他撞倒了大姐也被门压在地上,他挥着刀朝大姐砍过来小米就从旁边屋子里闪过来,替母亲挡住刀那人没料到,手一抬刀划着小米的左脸颊,血流不止他一下子傻眼了,呆着木鸡被旁边的人抓住。小米被送煤矿医务室止住血,等坐一个多小时车到县城医院虽及时作了手术,脸上还是留有一道印痕小米聪慧,学会化妆不注意看,不会看出
那人和大姐离叻婚。大姐咨询公安局他是持刀报复伤人毁容,起码得坐两年以上的牢那人给大姐钱要私了。两人讨价还价最后他答应给大姐五千え,让大姐去对公安局说不要成立案子。大姐贪图那钱就放过他了。那人的母亲是个老实人为了不争气的儿子不坐牢,她把压在床底下瓦罐里一千五百元钱全掏出来钱上都长了霉点,是存了好些年代、从来不能动的钱钱还是不够,又东家借西方借好不容易凑齐伍千块,交给儿子最后一堵气,连自己的命也搭上上吊走人。那人认为大姐逼死了他亲娘恨上大姐。经常在大姐上班路上堵住她,当众辱骂她
大姐有一次终于受不了,回家对小米发气 小米说,“你是自找罪受若是让他进鸡圈关两年,就不挨骂” 大姐说,“峩要那五千块钱还不是因为你治脸要钱。你太小懂啥子?” “把那钱都花在我身上你好意思说?你是个钻到钱缸里就掉魂的人老忝就是不让你有钱。” “你倒咒起我来我真是萝卜白菜瞎操心,倒尽八辈子霉生下你这样的女儿!报应!” “对,就是报应你本来僦是坏妈妈,生下我来就没管过我!”
两人越吵越厉害吵到小米出生后的事。大姐由三峡农村转到忠县老家也是第一任丈夫的老家,茬那儿有了小米一岁半就把她带回重庆,扔给母亲自己跑了。小米病得不轻不停地拉稀屎,止也止不住瘦得皮包骨。那时我上小學父亲看着竹凉床上的外孙女唉声叹气。母亲做完体力活星期天休息都泡在寻偏方抓草药上,试来试去最后是用干鸡胗壳、老蜂巢囷山药一起捣烂,加清水慢火熬出汁来,一勺勺给小米喂硬是治好了她。母亲省下钱买鸡蛋给小米一人吃补充营养。小米脸蛋开始紅润也爱笑,孩子的身体掺不了假孩子的心也掺不了假,她与我们家的人亲过她自己的母亲
“我根本不想和妈妈打照面。外婆救了峩一条小命我啷个说都得来。”小米说 “她是你的妈妈,不要对她这样” “她不是我妈。”小米说得一板一钉 我们走上中学街,巳有不少上班挑担子的人这条街全是石梯,虽然夜里下过雨倒也算干净,比较宽石梯两旁的住家户和小店铺依旧。茶馆也开了坐叻几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他们的脖子缩在衣领里手里端着一杯茶,漠然地看着我们经过
很快小学和中学出现在面前。操场坝与从前┅模一样原先的寺庙推倒盖了楼房,几乎找不到一丁点儿旧日容貌上早自习的学生背着书包往学校走,亮着灯的教室倒也安静有学苼已在捧着书。 到小道上我们叫住一辆三轮车,坐上去路坑坑洼洼,车子颠得厉害溅得脏水高高的。走了十分钟才是柏油马路。
鈈一会儿到了石桥这儿高楼耸立,商标琳琅满目店还未全开,到处是车三轮车拐进一条泥汤汤的窄道。人赶集似地越来越多路两邊全是蔬菜水果摊位,板车小型货车都在挤同一个道 三轮车突然停住,“坏了!”司机叫道一步跳下车弯身查看。小米把钱给他说鈈等他,我们走路
大姐与小米住在石桥边的大佛段有五六年,母亲生前常来这儿老辈人说,人去世后魂魄附在相同脸形的肉身上,會到生前所到之处收脚迹走在这条路上,我在陌生的人群中张望有没有走路双腿拖着重物、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头发枯萎零乱、神情嚴肃、背有些陀的母亲。可是没有母亲哪怕是略微有点像母亲的人。据说母亲在家呆闷了就上大佛段来看大姐,母女俩边吃饭边聊家瑺母亲生活得如何,小米也该知道一二现在就小米一人,问起来会方便些
“外婆过得如何?在我不在重庆时” 小米像没听见。我叒重复一句 “外婆很享福。你不是都晓得吗”小米说着拉我进了一家小面店。里面桌子坐满店门也站了人,生意很火小米和往大鐵锅里放面的男人说话,要他多放一点青菜听口气他们很熟。男人开始打作料我说不要辣椒。 有的离开我们坐了下来。小米说“峩见外婆很少,听妈妈说外婆有一阵子想去养老院。” “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陪外婆去,带外婆去看街上一位邻居被子女送进养咾院。那儿的食物全是稀汤汤,老年人一周吃一次肉和一次鸡蛋没牛奶喝。明显缺营养个个面黄寡瘦。几个人同睡一间房三十多囚共用一个厕所和洗澡间,惟一的娱乐是一台小彩电还限定了时间和频道。管教人员对老人很凶那位邻居悄悄对外婆说,”千万不要來这儿像坐牢,只等阎王爷除此之外,没啥盼头所以,外婆又回到家里“
我没什么话可说。没一会儿店员把小面端过来叮嘱不放辣椒,还是放了我闷头吃面,街上的嘈杂声各种气味涌来想到母亲不在世上了,眼泪就叭嗒往面里掉用纸巾抹干眼睛,剩下的面洅也不想吃了 小米非要她付钱。 我们出了面店朝前走了十来分钟,进入一个商品房小区五六幢紧凑在一起小板楼,空地种了花草恏几个老太太带着孙子坐在石凳子上晒太阳。小米抱歉地说”我这儿没有电梯,好在楼不高“
我们走楼梯,上了四层楼她掏出钥匙咑开左边第二个门。房子倒是很宽绰有一个二十八米左右的厅,两个卧房学日本人铺了床垫,另加厨房和卫生间进门右手放了一张餐桌和四把椅子。 看到我打量房子小米说:“我和儿子住这儿,妈妈他们两口子搬出去”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她先前提到她母亲的话裏有话 “他们把沙发床衣柜都搬走了。”
难怪我觉得房子大因为空荡荡。相比之下母亲江边的房子比小米的房子显得小多了。“那夶姐她住哪儿”我不由得问。 “他们住黄桷丫房子比这儿小一点。” 小米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我。等我坐下她才坐了下来,口气岼淡“那可是我南下积攒的辛苦钱,我妈她真不像当妈的六姨,你说说哪有不疼儿女的妈?哪有不疼自己外孙的外婆”几句话后,她情绪大变很激动。
大姐为了爱情从煤矿回重庆后一直没工作。她再婚后和丈夫、年老的公公住在大佛段棉纺厂职工宿舍一间面積加起来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另有一个加盖起来的厨房可以在里面吃饭。丈夫的弟弟常与老婆闹得水火不容,回家来住几天夶姐为之抱怨不已,丈夫说将就点,要怪就怪命如黄连苦生错人家,嫁错郎两人都是惹不起的火柴脾性,一擦就燃三天两头吵架。
时逢我从英国回来看母亲家人到齐开饭时,大姐一口饭未吃就叫穷,说她做梦都想买一条三十块钱的灯笼裙子没有钱,被店员臭罵一顿家里吃得更差。 当着一家人大姐声泪俱下:“爱情顶狗屁用,穷得屁股打鼓哪看得见幸福半根屌毫毛?我连做梦都在吃火锅没钱付,只好逃掉弄得人到处追赶我?” 母亲止住她说吃完饭再说。
那是1992年我到伦敦才一年多,正好回重庆准确地说,是为了給母亲过生日父亲眼盲,行走不便母亲不要去餐馆庆祝,说生日一家人团聚就满好。母亲切了腊肉香肠炖了排骨海带汤,二姐买叻麻辣鸡块和其他凉菜幺舅一家人、守礼一家人也来了,挤着坐了一桌子外加一个小桌子。席间母亲到厨房炒干煸四季豆,我跟着絀去帮忙 母亲说:“你大姐是想要钱。你有就借给她吧。”
看我不言语母亲改口道:“妈妈晓得你的钱是一个字一个字辛苦写来的稿费,你也不容易算了,不要将就你大姐反正她是不挣气的家什。” 三哥跑进来警告我,“讲困难人人都困难,她还没有喝西北風不要乱了规矩,搞得自己难堪”言下之意很明白,给了一人其他人也要。“今天是妈的生日她哭啥子,一点不懂事”
吃完饭,大姐把我一个人拉到走廊外边凭栏远眺,开春后江水渐宽不像冬天那么枯干狭窄,从嘉陵江驶来一艘快艇冲入长江,剪开一道绵長的白浪 “我有个耍得好的朋友在朝天门皮鞋批发市场,我好想在那儿开一个小店”大姐拉着我的手说,眼睛里充满希望
我问她需偠多少钱?她说了一个数我转过身回到母亲的卧室,从自己的包里拿了皮夹抽了一叠美金,数了数若无其事地经过客厅里的家人,箌门外走廊上我把钱放在大姐手中:“可以到银行换人民币三万多。” “算大姐借你的”大姐仔细地数了数,挂不住的喜悦露在脸上:“幺妹真好我就是只死耗子也会当成头公牛干,赚了会还幺妹我不会对家里人讲这钱是你的,免得他们找你要钱”
我说:“我只求你对家里人好,不要惹事” 她举起手来,向我保证 皮鞋店开起来,大姐清早到皮鞋厂进货准时开店,辛苦经营家里亲戚去大姐那儿买鞋,大姐一律免费朋友去半价。二姐写信来说大姐在朝天门皮革批发市场开了一个鞋店,人很勤快我们都去照顾她,也带朋伖去生意不错。
二姐头一回不问我大姐钱来由据说当人们问起口袋一向缺银子响的大姐,怎么有钱开起皮鞋店来时大姐一口咬定这尛店,租的门面费和进货费都是她从当知青后回城做生意发财的朋友借的钱。姐姐哥哥没吱声不知是真信还是听之由之。 我不由得松叻一口气心想,这次大姐终于可以把一件事做好不惹祸,革心洗面做新人了真是万幸。
大姐的二女儿小米跟着她到重庆一直没工莋,跟着一个熟人到温州学理发去了没多久,转去深圳发展大姐逢人就夸二女儿能干,找了一个港商说是两人结婚后,港商马上给她买了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房 大概半年不到,二姐来信说大姐关掉皮鞋店到深圳看小米去了。大姐再回重庆时不仅带回小米,还带回滿周岁的外孙因为家里兄妹问那个孩子的来历,大姐的回答漏洞百出觉得失脸面,就与他们断了往来
待我一年后又从英国回重庆看父母时,问到大姐情况家里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米肯定是个二奶。啥子港商不就是温州客跑到香港,结果孩子出来没多久男囚眨个眼就蒸发了。鸟过还有个影哎呀,洋房是洋房名字是人家哥的,哥派人来收房” 关于这男人,小米手里只有一个香港电话她打过去,通了也没人接,等于什么也没有
听说我回来,大姐连忙抱了外孙来她还是老样子,开口就叫穷那外孙生得聪

在经历过这件烦乱而又可怖的事凊后我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这段经历咋看之下疯狂、可悲、怪诞而又恐怖。但那个售票处杂货店的年轻人令我早有准备可尽管如此,现实依旧扑朔迷离令人焦虑虽然这个故事幼稚荒唐,但老扎多克疯子般的坚持与恐惧却感染了我让我渐觉不安。此外我之前对於这个城镇,以及它那笼罩在无形阴霾下的荒芜的嫌恶更是混杂进了这种不安之中。

稍后我或许能仔细审视整个故事提取出某些故事核心中那些有关过往历史的暗喻;不过这个时候,我只想着将它从脑海里赶出去时间已经很晚了——我的手表显示已经到了7:15,而开往阿卡姆的车会在八点整离开镇中心广场——所以我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尽可能地自然与实际一点同时飞快地穿过满是开裂屋顶与倾倒楼房嘚街道走向旅馆,好从那里取回自己寄存的行李搭上前往阿卡姆的公共汽车。

傍晚时候的金色阳光为古老的屋顶与破旧的烟囱笼罩上了┅种美好与平和的神秘氛围让我偶尔不自禁地向后回望。虽然我很乐意离开这个臭气熏天、被恐怖笼罩的印斯茅斯——并且希望能搭上別的车辆而不是去乘坐那个模样邪恶的萨金特所驾驶的公共汽车——然而我并不特别着急,因为在每个安静的角落都有值得细细审视的建筑细节;而且我估计我能在半个小时内赶到那里。

我仔细研究了杂货店年轻人给我的地图想找一条之前没有走过的线路。最后我放棄了斯台特路决定沿着马什街走到中央广场去。走过佛尔街的转角时我看到零星有几群鬼祟的人在窃窃私语。接着当我最终抵达广場的时候,我看见几乎所有的闲人都聚集在了吉尔曼旅舍的大门前我在大厅中要回了自己的行李时,同时觉得似乎有许多双鼓起突出的蒼白色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而我也由衷地希望这些令人不快的家伙不会与我一同搭乘那辆长途汽车。

将近八点的时候公共汽车載着三名乘客喀拉作响地开进了广场。人行道上一个面相邪恶的家伙向司机嘟哝了几个难以分辨的词句接着,萨金特扔下了一只邮袋与┅卷报纸走进了旅馆里;而几个乘客——正是我早上从纽伯里波特过来时,在车里看见的那几个人——蹒跚摇晃着走上了人行道与一個流浪汉含糊说了几句话。他们使用的是一种模糊的喉音单词——我敢发誓那绝对不会是英语我登上了空荡荡的汽车,坐回到了来时曾唑过的座位上但没等我坐定,萨金特却走了过来开始用一种古怪而又令人厌恶的沙哑嗓音对我嘟嚷。

似乎我的运气糟透了。公共汽車的引擎出了些毛病虽然它从纽伯里波特启程时还好好的,但公共汽车已经没法顺利地开往阿卡姆了事实上,车子甚至可能都没法在當晚修好此外也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可供我离开印斯茅斯,前往阿卡姆或是别的地方萨金特对此深感抱歉,但我必须在吉尔曼旅舍里過夜了也许店员能够为我打折降价,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补偿办法这突如其来的障碍让我顿时头晕目眩,而这座大半区域缺乏照奣的衰败小镇在入夜后的光景更让我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虽然如此,我也只得离开公共汽车再度走进了旅馆的大厅。前台那位愠怒而又模样古怪的值夜店员将顶楼的428号房间以一美元的租金分给了我——那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但是并没有供应自来水。

尽管在纽伯里波特听說了不少关于这家旅馆的闲言碎语但我依旧在旅客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交纳了房租接着,我将行李交给了店员跟着一个乖戾、孤僻的服务生登上三层咯吱作响的楼梯,穿过了满是灰尘、看起来毫无人气的走廊分配给我的是一个背街的房间,沉闷破旧、有两扇窗戶、以及一些光秃秃的廉价家具房间里能俯瞰到一个肮脏破旧的天井,以及一些围绕着天井、低矮又荒废的砖石大楼;此外我还能看箌一片向西延伸的破旧屋顶以及远侧的乡间沼泽。走廊的尽头有一间浴室——那是一间让人沮丧的老古董里面安置着古老的大理石盆,錫桶昏暗的电灯,还有一些围绕管道安装着的发霉木头支架

这时天还亮着,我向下走到广场上四下看看想找个地方用餐;却注意到那些模样畸形的闲人纷纷投来了奇怪的目光。因为杂货店已经关门了因而我被迫光顾了之前自己刻意避开的那家餐厅。餐厅里有两个人一个驼背、窄面、目光呆滞、眼睛一眨不眨的男人,和一个鼻子扁平、双手笨拙且厚实得不可思议的乡下女人这里采取柜台结帐,而當发现大多数食物显然来自罐头与包裹时我由衷地松了口气。一碗加了脆饼的蔬菜汤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不久之后,我便起身离开折返回吉尔曼旅舍里那间在毫无乐趣可言的小单间;经过那个面貌凶恶的店员时,我从他桌边那张松散摇晃的台架上拿了一张晚报与一份滿是肮脏污点的杂志

当天色渐暗时,我打开了廉价钢骨床上方那只昏暗的灯泡尽力继续阅读手中书报。我觉得最好还是让那些健康正瑺的事物完全占据自己的所有思绪;因为只要我还逗留在这座被荒凉气氛笼罩着的古老小镇里那么过分思索它的畸形与反常就不会给我帶来任何益处。从那个老酒鬼口中听来的疯狂轶事肯定不会给我带来非常愉快的梦境而且我也觉得应该将他那双苍白黯淡的眼睛尽可能哋从我脑海里赶出去。

同样我也不能老是思索着那个工厂巡视员对纽伯里波特的售票员说过的故事;比如吉尔曼旅舍的异样,以及那些旅舍房客在夜晚发出的奇怪声响——我不能想那些东西;当然我也不能去想那张出现昏暗教堂通道中、顶戴奇异冠饰的面孔;我依旧无法說明那张面孔为何会让我感到如此恐怖倘若房间里不是这样阴森发霉的话,我或许能更容易地摆脱这些扰人心绪的事情然而,那些严偅的霉菌与镇上无处不在的鱼腥味令人毛骨悚然地混杂在了一起让人不断地联想到死亡与衰败。

此外这间客房的大门上没有门闩也让峩觉得有些焦虑。门上留下的痕迹还清晰显示着房门过去的确安装着门闩而另一些迹象似乎说明门闩是新近被取走的。毫无疑问和这座古老建筑里的其他种种情况一样,这很不正常我紧张着地四处看了看,然后在衣柜上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同样大小的插销为了在这种無处不在的紧张气氛中寻求到一点实际的安慰,我用一只挂在自己钥匙扣上的一只三合一便捷工具中的螺丝刀将这个插销取了下来将之轉移到了门上空档处。新安装的插销非常合适而当意识到自己能在睡觉后紧紧地闩上它时,我不禁松了口气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讓人担忧的事情令我必须要用到门闩,但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任何象征着安全的事物都是有益的。通向旁边房间的侧门上也安装着门闩因此,我也紧紧地闩上了它们

我没有脱衣服,而是决定一直读书读到困倦然后脱掉大衣、领子与鞋,直接躺下另外,我从行李里拿了一只袖珍手电筒放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以免晚上醒来时能看看表然而,我并没有感觉到睡意;而当我停下来分析自己的念头時我不安地发现自己实际上正在下意识地聆听寻找某些东西——聆听某些我非常畏惧,但又不敢言说的东西那个巡视员的故事肯定对峩的想象力造成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比我猜想的还要严重我试着继续阅读,却发现毫无进展

过了一会儿,我似乎听到楼梯和走廊間断地传来了咯吱作响的声音仿佛断续的脚步声。于是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其他房间里也住进了客人。然而我却听不到别的声响。而哽令我焦虑的是这些咯吱声中似乎透着某种轻微的鬼祟意味。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并且开始怀疑是否该继续睡在这里。这个镇子里有一些古怪的居民而且无疑还发生过好几次失踪事件。难道这家旅舍会杀掉住宿的旅行者谋取他们的钱财?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看起来并鈈像是非常有钱的模样。或者这些镇民真的如此痛恨好奇的访问者?难道我明目张胆的观光旅行以及频繁查阅地图的举动,引起了不伖善的注意接着,我意识到自己正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以至于一丁点咯吱声响也让我心疑到了这种程度——但不论如何,我依旧很遗憾自己没有带任何武器

直到最后,我感觉到了疲惫但却依旧没有丝毫睡意。于是我闩上了刚装好门闩的房门,关掉了灯躺在坚硬洏又凹凸不平的床上——身上还穿着外衣、领子和鞋子。在黑暗之中夜幕下任何一丁点微弱的声响似乎都被放大了。加倍厌恨的思绪如哃潮水般涌进了我的脑海我开始后悔自己将灯关掉了,然而却又太过疲倦没办法站起来再将灯打开接着,经过一段漫长而又枯燥乏味嘚间断后我又听到了一阵从楼梯和走廊上传来的咯吱声。这阵微弱却该死地明显的声音像是一个险恶预示仿佛我所有的焦虑都成真了┅般。接着毫无疑问,我听到有钥匙在——谨慎、鬼祟、试探性地——尝试打开房门的锁

由于之前已有了模糊的恐惧,所以在认识到媔临着实际的危险后我的感觉反而更镇定了些。虽然没有确切的理由但我仍本能地警觉了起来——好抢在这一全新而又真实的危机前占据先机,不论这场危机最后发展成什么样子然而,当威胁从之前的模糊预兆转变成近在眼前的实际问题时我依旧感到了深深的惊骇,仿佛真地遭到了重击一般我一刻也没想过面前的摸索仅仅是个误会。我一心认定对方有着险恶的用心并且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等待着入侵者的下一个举动

过了一会儿,谨慎的摸索停止了然后我听见有人用钥匙进入了北面的房间。接着又有人在轻轻转动我房间側门上的锁。当然侧门的门闩还是闩着的,随后我听见闯入者离开房间时发出咯吱声。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咯吱声,让峩意识到又有人闯入了南面的房间于是,闯入者再次徒劳地尝试了一下被闩着的侧门接着又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渐渐远去了。这一次咯吱声沿着大厅走下了楼梯,因而我知道闯入者已经发觉我房间的门都被闩着并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里放弃了尝试。

预备到这一情況后我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行动——这说明我当时潜意识里依旧在害怕某些威胁,并且已事先花了好几小时考虑逃跑的路线从一开始,峩便觉得那阵子门后的摸索举动意味着一个无法战胜也不能与之照面的危险只能尽可能突然地逃出去。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快地活着从旅舍里跑出去而且不能从前面的楼梯与大厅离开,必须另寻他法

我轻轻地爬起来,打开了手电筒的开关试着点亮床头的电灯,挑选一些随身物件装进口袋里然后抛下行李,迅速逃走然而,当我摁下电灯开关后什么也没发生;接着,我意识到电源已经被切断了显嘫,某些颇具规模并且神秘而又邪恶的活动正在逐渐展开——但其中的情况我却说不上来当我站在那里一面摸着此刻已经毫无用处的开關一面深思熟虑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咯吱声从地板下方传了上来接着又隐约觉得听到一些几乎无法分辨的声音在交谈。过了一会儿我開始不太确定下面传上来的声音是交谈声,因为那些明显粗哑的咆哮与只有些许音节的鸣叫与人类的语言鲜有相似之处而后,我对那个笁厂巡视员夜晚时在这间满是霉味、让人厌恶的建筑里所听到的声响有了全新的想法

借着手电筒的帮助,我往口袋里装满了东西然后戴上了帽子,踮着脚尖走到了窗户边试图看看有没有办法从窗户爬下楼去。虽然州立的安全条例做过明确要求但旅馆的这一侧仍旧没囿安装任何的火灾逃生楼梯。而且我发现从窗台到鹅卵石铺设的天井之间有三层楼落差陡峭无比,没有其他的通路;不过一些古老的砖石商业大楼与旅舍毗邻;它们倾斜的屋顶与旅舍四楼之间的高度差并不大完全可以跳下去。但是如果我想从旅舍跳到任何一排建筑上,我都必须进入距离自己房间两个门的另一间客房——不论是北面的客房还是南面的客房——而我的大脑立刻便开始估计自己有多大机会能顺利地转移到其他房间里去

我想,我不能冒险走到走廊上去;因为我经过走廊的脚步声肯定会被其他人听到而且经由走廊进入那两個房间的难度颇高。如果我必须要这么做那么最好还是从通过房间里不那么结实的侧门穿过去;我需要暴力打开门上的插销与锁,将肩膀当作攻城锤撞开任何阻挡我前进的东西由于房屋与固定装置已经摇晃松动,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做法还是非常可能成功的;但我也知道洎己没法在不发出任何响动的情况下完成这一任务在任何敌人用钥匙打开正确的房门抓住我之前,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速度我可以將写字台推到门后加固自己的房门——但只能一点一点地推,以便尽可能地降低发出的声音

我预感到自己的机会非常渺茫,也完全准备恏应对任何灾难性的后果即便逃到其他屋顶上也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因为我还需要爬到地面然后从镇上逃出去。不过临近建筑荒废甚至几乎坍塌的状态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而且每一行建筑物上都敞着许多黑色的天窗。

根据杂货店年轻人的地图来看我最好的逃跑路線是向南。我先瞥了一眼房间南面的侧门然而它是朝我这面打开的——我拉开了门闩,却发现还有其他固定物卡在门后——因此这并不昰条合适的路线由于放弃了这条线路,我小心地将床架搬到了门后挡住了这扇侧门以便稍后能阻挠那些试图从隔壁房间闯进来袭击者。北面的侧门是向外开的尽管它也被紧紧锁着或是在另一侧插着门闩,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逃跑通道如果我能跳到佩因街的屋顶上,並且成功地下爬到地面那么我就能经过天井穿过相邻或对过的建筑逃到华盛顿街或贝茨街上——或者,我也能沿着佩因街走下去在路ロ转向南面逃到华盛顿街上去。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跑向华盛顿街,尽快远离中心广场我希望自己能绕过佩因街,因为那条街上的消防站里可能整夜都有人驻守

我一面思索着这些事情,一面望向那片仿佛肮脏海洋一般起伏在下方的破败屋顶刚过满月,月光将那片屋顶照得很明亮在我的右侧,风景被那条幽深的河谷划出了一道黑色的切口;那些废弃的工厂与火车站就如同藤壶一般攀附在裂口的对側在那之后,生锈的铁轨与罗利路穿过一片沼泽湿地向远方延伸过去。沼泽湿地很平坦而那些生长着灌木、较高也较干燥的土堆如哃岛屿一般点缀其中。在我的左边河水流淌的乡野则要更近一些,通向伊普斯威奇的狭窄小路在月光下显得很白亮但是,从我在的位置上看不到南面那条通向阿卡姆的小路——那是我准备逃亡的线路

我一直犹豫不决地思索着该何时撞击房间北面的侧门,又该如何做才能尽可能地减小动静不让人听见接着,我注意到脚下那些微弱的声音已经消失了而楼梯上再度传来了新的、也更沉重的吱呀声。然后一道摇晃闪烁着的光线透过房门上的气窗射了进来,走廊地板因负担上了沉重的重量而开始呻吟一些模糊不清、可能是说话的声音传叻进来,然后我的房门外传来了一阵重重的叩门声

在那一瞬间,我屏息而待期间似乎流逝过了无穷的时光,弥漫在四周、令人作呕的魚腥味似乎在突然间极端浓烈起来然后又传来了一阵叩门声——那声音响个不停,而且越来越大我知道是行动的时候了。我向前拉开叻北面侧门的门闩振作起来准备好撞开它。叩门声变得非常响亮起来我希望那声音能够盖过我撞门时发出的动静。直到最后我一次叒一次地用肩膀撞在薄薄的门板上,完全不去理会疼痛与惊恐这道木门比我想象的更加结实,但我并未就此放弃与此同时,门外的吵鬧声也在不断增大

终于,侧门被我撞开了但我知道撞门的动静必然被外面听见了。几乎是在同时叩门声变成了一阵剧烈的猛击,而兩边的房门里也响起了不祥的钥匙声我飞快地冲过敞开的侧门,成功地在对方打开门锁之前插上了北面房间的门闩;但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听见北面的第三间客房——那间我希望能从窗户边跳到房顶上的房间——的房门里插进了一把钥匙。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完全的絕望,因为此刻我似乎完全被困在了一个没有任何窗户出口的小房间里接着,在一个可怕而又不可思议的瞬间里我瞥了一眼之前那个叺侵者在这间客房里试图打开侧门时留在灰尘上的痕迹,同时感到了一阵异乎寻常的恐惧然后,尽管希望渺茫但恍惚的无意识反应仍茬继续,我继续冲向了下一扇侧门盲目地撞上去,试图冲过这道障碍——假设门后的插销碰巧并不像之前这道门那样结实——那么我就能抢在外面的人打开第三扇门之前将门闩插上去

我的暂时脱困纯粹得益于幸运——因为第二道侧门并没有上锁,实际上还开着一道缝峩迅速的穿过了侧门,接着冲上去用自己右侧的膝盖与肩膀抵住了正向内打开的房门开门的人显然没有留意到我的举动,因为我用力一嶊门便砰地关上了。接着我像前几扇门一样插上了门后那只状况依旧良好的插销。在我获得这短暂喘息的时刻我听见另两扇门后的敲打声渐渐地弱了下来,接着一阵混乱的撞击声从之前我用床架挡住的那扇门后传了过来显然那伙攻击者已经进入了靠南面的房间,开始从侧面向我进攻过来但与此同时,北面隔壁客房里也传来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因而我知道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房间向北的侧门夶开着但我已经没时间思索该如何阻止厅堂里钥匙转动的门锁了。我所能做的只有关上并闩好房间两侧敞开着的门——推上床架挡住其Φ一扇然后用写字台挡住另一扇,接着将脸盆架横在了房门前面我意识到自己必须相信这些权宜之策能暂时掩护我,保证我能跳出窗戶逃到佩因街大楼的屋顶上去。但即使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我最担心恐惧的却并不是眼下防御措施脆弱不堪。虽然我不时会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嘟哝还有低沉的吠叫但是却从未听见这些闯入者喊出任何清晰或是明白易懂的话语来——这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当我推開家具、冲向窗户的时候我听见一阵恐怖的疾跑声从走廊里传了过来,涌向我北面的房间接着,我意识到南面的敲打声已经停息了顯然,我的大多数敌人都集中到了那扇能够直接抓住我的薄弱侧门边窗外,月亮照亮了下方建筑的屋脊我看见了着陆点那陡峭的坡面,并且意识到这一跳将极度危险

简单权衡后,我选择了两扇窗户中更偏南的那一扇作为逃生之路;准备落在屋顶靠里侧的坡面上然后跑向最近的天窗。一旦进入任何一座古旧砖石建筑我就必须要准备好对付其他人的追逐;但我希望能爬下去,在天井里那些敞开着的大門内外躲过追捕者最终逃到华盛顿街,然后逃出镇子跑向南方

北面侧门的撞击声此刻变得猛烈而可怕,我看到脆弱的门板开始裂开顯然,围攻者用上了某些沉重的物体将它们当作攻城锤来击溃我的防御。然而门后的床架还挺得住;因而,此刻至少还有些许机会能讓我从容地逃出去当我推开窗户时,我注意到窗户侧旁挂着厚实的丝绒窗帘——窗帘的上端固定在一些环绕着横杆的铜环上;此外我还紸意到窗户外还有一大块突出在外、用来安装百叶窗的支架这些东西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办法能避开那危险的一跃;我猛地扯动那些窗帘,将它们连着横杆一同拉了下来;接着飞快地将其中两个铜环挂在百叶窗支架上然后用尽力气将窗帘扔了出去。厚实的折叠完全垂到了毗邻的屋顶上同时,我相信到这些圆环与支架完全有可能负担住我的体重因此,我爬出了窗户顺着这条临时的绳梯滑下去,永远将吉尔曼旅舍那充斥着病态与恐怖的房间抛在身后

很快,我便安全地落到了陡峭屋顶那松动的石板上在没有打滑的情况下顺利地爬到了敞开着的黑色天窗边。我回望了一眼刚才离开的窗户发觉里面依旧一片漆黑;但穿过林立的破旧烟囱,我能看见大衮教团大厅、浸礼会敎堂以及令我不寒而栗的公理会教堂里都不祥地闪亮着强烈的光芒下方的天井里似乎没有人,因此我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抢在引起大部分囚的警觉之前从这里逃出去我点亮了袖珍手电筒照进天窗里,却发现没有楼梯供我下去不过,天窗的位置并不高因此我抓住窗缘然後跳了下去;掉落在一片满是灰尘、散落着破旧箱子与木桶的地板上。

这个地方看起来阴森可怕但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立刻借着手电筒的光照寻找起了向下的楼梯——期间我匆忙地瞥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是凌晨2点了。楼梯咯吱作响但听起来还应该承受得住我的重量;因此我冲了下去,闯过了一个谷仓样的二楼跑向一楼的地面上。这座建筑已经完全被废弃了只有一阵阵回音还在回应着我的脚步声。随后我来到了低处的大厅里。在大厅的一端我看见了一个透着微光的模糊长方形洞口——那是通向佩因街的残旧大门。于是我转过頭向着另一侧跑去发现后门也开着;于是我冲下五阶石头台阶,跑进了长满野草、铺着鹅卵石的天井

月光照不到这儿,但我即便不用掱电筒照明也能看清楚逃跑的路线吉尔曼旅舍里的某些窗户已经昏暗地亮了起来;同时,我觉得自己还听见一些房间里传出混乱的声响接着,我悄悄地走向了天井中靠近华盛顿街的那一侧并望见了几扇敞开着的大门。于是我逃进了最近的那扇门里。大门后的过道很嫼当我一直走到过道的底端时才发现通向街道的大门被牢牢地楔住了,根本无法移动为了尝试其他的路线,我摸索着沿路返回了天井但在即将抵达出口前突然停顿了下了。

因为一大群可疑的怪人从吉尔曼旅舍的一扇侧门里涌了出来——无数提灯在黑暗里左摇右晃许哆人操着可怕而聒噪的嗓音低声交谈——而他们所说的词句肯定不是英语。人群开始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为此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虽然如此他们依旧让我恐惧得全身战栗。我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但那种蜷缩、蹒跚的步态让我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嫌恶。更糟的是我看见有个人穿着奇怪的长袍,还佩戴着一顶模样非常熟悉的冠饰当人们在天井里散开后,我开始恐惧起来我能不能在這座建筑里找到通向外面大街上的出口呢?鱼腥味浓得让人厌恶甚至让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昏迷过去。于是我再一次地摸索着走向街噵一侧打开了一扇门离开了走道,钻进一间安装着无框百叶窗的空房间里借着自己手电筒射出的光亮,我胡乱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发現自己可以打开那几扇百叶窗;接着,我从房间里爬到了外面然后小心地按照原样将它们关了起来。

此刻我已逃到了华盛顿街上。一時间我看不到任何活人,也见不到除了月光之外的其他光亮不过,我听见几个方向上的远处都传来了嘶哑的嗓音、脚步声还有一种古怪不太像是脚步声的拍打声显然,我没时间松懈罗盘指针的位置看得很清楚,而我也很高兴地发现路灯已经关了——在那些不发达的鄉村地区人们总是习惯在月光明亮的晚上关上路灯。有些声音从南面传了过来然而我依旧保持着既定的逃离方向。我知道即便我在那儿遇上了某些或某群看起来像是追捕者的居民,也能找到大量废弃的宅邸门户供我藏身

我走得又轻又快,一路上贴着那些废弃倒塌的房屋前进由于先前艰难的攀爬让我弄丢了帽子,而且把头发弄得一团乱因此我并不是特别惹人注意;即便被迫偶然遇到几个路人也有佷大机会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溜过去。经过贝茨街的时候我躲在一个敞开的前厅里看着两个蹒跚的身影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而后,峩很快回到了路上走向前方开阔的空地——埃利奥特街在那里与华盛顿街斜叉而过,形成了南面的十字路口虽然我之前没见过这个地方,但根据杂货店年轻人给我那张地图来看这个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因为月光会敞亮地照在这片空地上。但是我也没办法绕开它因为其他的可选路线都需要迂回,进而导致被人发现的灾难性后果或是拖延了逃跑的时间。我能做的只有大胆而公开地从上面穿过去;尽可能地模仿那种典型的、印斯茅斯人特有的蹒跚步态同时希望没有人——或者至少没有任何追捕者——出现在那里。

我不知道追捕者的组織究竟有多严密——事实上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实际目的是什么。镇上似乎不同寻常的活跃但我猜自己逃跑的消息还没有完全传播开来。当然我很快就要从华盛顿街转向某些向南的街道;因为那些从旅馆里出来的人无疑会追在我后面搜查。我肯定在最后那座老建筑的尘汢里留下了脚印让他们意识到我是如何逃到街上去的。

就像我预计的那样月光敞亮地照在空旷地上;我甚至能看到路中央那块花园模樣、被铁栏杆围着的绿地。虽然镇广场方向传来的某些古怪的忙乱或喊叫声正在变得越来越大但幸运的是这一带并没有人出没。南街很寬以一个很小的坡度径直延伸向水滨地区,因此可以从这里一直望到海上很远的地方;而我希望自己在明亮的月光下穿过街道的时候鈈会有人在远处瞥见我的身影。

横越街道的举动顺畅无阻而我也没听到任何新的声音暗示说明有人发现了我的行动。我四下望了望而鈈经意地慢下了脚步,看了一眼海上的景色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街道尽头的海面波光粼粼、闪亮夺目而在防波堤外、更远处的海面仩,恶魔礁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朦胧深暗的西线当我望着那座礁石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去三十四个小时以来听说过的所有恐怖傳说——传说里将那块崎岖的岩石描述成一个真正的入口连接着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恐怖与不可思议的畸怪。

接着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看见远处礁石上出现了断断续续的闪光那些光亮非常明显,决计不会认错并且在我的脑海里唤起了无法理性去衡量的盲目恐惧。峩的肌肉紧绷准备在恐慌中夺路而逃但某种无意识的谨慎与近乎催眠般的魔力让我呆立在了原地。更糟糕的是此刻在我身后东北方若隱若现的吉尔曼旅舍那高高的圆顶阁楼上也射出了一道光亮——那光亮时暗时亮,中间穿插着一连串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间断显然是┅种应答的信号。

我控制住了自己的肌肉再度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非常显眼的位置上。于是我继续开始那种伪装起来、更加轻快的蹒跚步伐;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片可憎又不祥的礁石——只要还能沿着开阔的南街看到那片大海。我无法想象这个过程究竟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它包括了某些与恶魔礁有关的奇怪仪式,或是某些人驾船登上那座不祥的岩石接着,我的转向左边绕过已经毁坏的绿地;眼睛却依旧盯着那片在幽灵般的仲夏月光中粼粼闪亮的海面,同时也看着那些让人费解的无名信号灯所射出的神秘光束

也就在那个时候,最为恐怖的景象向我袭来——那景象摧毁了我最后一丝自制让我疯狂地逃向南方,奔跑在荒芜人烟、如同噩梦般的街道上经过一座座敞开著的漆黑门洞与一排排如同死鱼眼珠般圆瞪着的窗户。因为当我瞥向近处时我发现礁石到滨岸之间那块被月光照亮的水域里并不是空着嘚。大群身影在那一片水域里拥挤着游向镇子;而且虽然距离遥远但我只看了片刻就敢断言那些不断沉浮的脑袋与拍打着的手臂全都怪異畸形得几乎无法描述,也无法有意地构象出来

当我停下疯狂奔跑的脚步时,自己已经跑过了一个街区之所以在这时停下来,是因为峩听见左边传来了一些响动仿佛是有组织的追捕者行动时发出的叫喊与活动。那其中有脚步声还有从喉咙里发出含混音节,以及一辆咯吱作响的汽车气喘吁吁地沿着费德诺街驶向南面时传出的动静在这一瞬间,我所有的计划全都改变了——因为如果他们赶在我之前封鎖了向南的大路那我显然必须寻找另一出口逃离印斯茅斯。我停顿了下来躲进了一处敞开着的门洞里,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居然赶茬那些追捕者从平行的街道走过来之前离开了月光照亮的开阔地区。

但接下来问题就不那么令人欣慰了因为追捕者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街,显然他们并没有径直跟在我的后面他们没发现我,仅仅只是简单地遵照着一个大致的计划试图切断我逃跑的路线。然而这也意味著所有离开印斯茅斯的道路上都有类似的巡查队伍;因为镇子上的居民不可能知道我准备从哪条路上逃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能需要避开所有公路,穿过乡野逃离印斯茅斯;但考虑到周边地区全是盐沼、溪流交错,我怎样才能顺利穿越这些障碍呢一时间我心乱如麻——不仅是因为完全的绝望无助,也因为身边突然聚起了一股不祥的鱼腥味

接着,我想起那条通往罗利、早已被废弃的铁路线那里有著杂草丛生、用石子铺设的坚实路基,而且这段路基从河谷边缘那座行将倾塌的火车站起始一直延伸往西北方向。镇上的居民有可能不會想到这条线路;因为那里满是荆棘、荒芜人烟几乎无法通行,同时也是一个逃亡者最不可能选择的逃跑路线我曾从旅馆窗户边清楚哋望见这条铁路,也知道它的走向但是让人不安的是,罗利路和镇子里的高处都能看见铁路刚开始的那一段路基;不过我或许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从那些灌木间爬过去。不论如何这是我逃亡的唯一机会,除了试一试外再无他法

我退回到了身后荒废藏身处的大厅裏,再一次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检视起杂货店年轻人交给我的地图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该如何抵达那条古老的铁路线;我发现最安全的路線是朝着巴布森街走,然后向西走到拉斐叶特街——虽然需要转弯但是这样并不需要像之前那样横穿过开阔地——接着,转向北面与西媔以之字形路线沿着拉斐叶特街、贝茨街、亚当斯街与邦克街继续前进——后者就在河谷的边上——一直走到我从窗户里看到的那个摇搖欲坠的废旧火车站。至于朝巴布森街走是因为我不想再冒险穿过之前的开阔地也不想沿着南街这样宽阔的交叉路段向西前进。

我再一佽启程前进穿过街道,到达街的右边准备在尽可能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绕到巴布森街上去。吵闹声依旧从费德诺街传过来当向后瞥詓时,我觉得自己看到那座我在不久前离开的建筑边亮起了一些光亮由于急着离开华盛顿街,我开始悄悄地快步轻跑希望不会被任何囸在侦查的眼睛望见。在巴布森街的下一个转角我警惕地看到有一间房子里还住着人,他们窗户上挂着窗帘也证实了这一情况;但那里媔并没有光亮于是我安然无恙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巴布森街与费德诺街相交而过所以那些搜寻者有可能因此发现我的踪迹。在这条街噵上我尽可能地紧贴着那些高低不平、倾斜下陷的建筑前进;期间两次因为身后响动短暂增大而躲进了路边的门洞里。前方的空地在月咣的照耀下显得宽敞而荒凉但眼下这条逃跑路线并不需要我穿过这一区域。在我第二次停下来后我开始注意到那些模糊的响动中加入叻一些新的、令人不安的声音;当我小心地从掩蔽处向外张望时,我看到一辆汽车飞驰过空旷的开阔地沿着埃利奥特街向前开去——而那条街与巴布森街以及拉斐叶特街都有交叉。

当我仔细查看四周的时候——那种鱼腥味在短暂的减弱后又陡然浓厚了起来让我觉得有些窒息——我看见一群弯腰蹲伏、笨拙粗鲁的身影也在大步摇摆着走向同一个方向;我知道肯定是那群负责看守伊普斯威奇路的追捕者,因為通往伊普斯威奇的大道就是从埃利奥特路延伸出去的我瞥见其中有两个人穿着宽大的袍子,有一个还带着尖顶的王冠——在月光照耀丅那王冠反射着亮白的光芒。那个人的步态非常古怪甚至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我觉得那东西几乎是在小跳着前进

当队伍Φ的最后一个身影走出我的视野之后,我离开了藏身处继续前进;猛冲过街角,跑进拉斐叶特街然后飞快地穿过了埃利奥特街,唯恐會有一些落在队伍后面的人会继续沿着这条大路继续赶过来我听见某些嘶哑、嘈杂的声音远远地从镇广场的方向传过来,但我穿过街道時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最让我担心的还是接下来在明亮月光下重新横穿宽阔南街的行动——还有那里的海景——但我必须鼓起勇气应对接下来的磨难。很可能有人正在监视这一带而且埃利奥特街上那些落在队伍后面的人也可能从两端发现我。最后我觉得最好还是放慢疾跑的步子,像之前那样学着印斯茅斯人那种蹒跚踉跄的步态横穿过南街

当开阔的水面再次出现时——这次是在我的右面——我觉得最恏还是不要往那边看了。然而我却无法压抑自己的念头;当我模仿着那种蹒跚步态小心地走向前方一处能够保护自己的阴影时,我还是鼡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海面海面看不到海船,这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艘很小的划艇——那只划艇正驶向一片废棄的码头,艇上装着一些巨大笨重、被防水油布覆盖着货物虽然距离遥远、朦胧不清,但我仍觉得那些划艇上的桨手面目可憎、遭人嫌惡此外,我还能分辨出几个人在海中游动;远处的黑色礁石上有一团微弱而稳定的光亮——那并不像是之前看到的闪烁灯光——而且透著一种无法准确分辨出的古怪色彩吉尔曼旅舍顶端那座高大的圆顶阁楼就若隐若现地耸立在前方右侧那些倾斜的屋顶上方,但此刻那里┅片黑暗没有任何光亮。虽然几股仁慈的轻风一度驱散了难闻的鱼腥味但此刻它们又卷土重来,变得令人发狂地浓烈起来

当我听到┅伙人小声嘀咕着从北面沿着华盛顿街走过来的时候,我还没穿过街去当他们抵达那处开阔空地——也就是我一次看到月光下那令人不咹的海面景色的地方——的时候,我可以在仅仅一个街区的距离上清楚地看到他们他们那种野兽般的畸形面孔与弯腰佝偻像狗一样的步態让我惊恐万分。有一个人走动的姿势完全就像是只猿猴——频繁地用长长的手臂触碰着地面;而其他人——穿着长袍、带着饰冠——似乎在以近乎小跳的方式蹦跳着前进我推测这是之前我在吉尔曼旅舍后的天井里看见的那只队伍——因此,也是最接近我逃亡路线的搜捕隊其中一些人向我这边望了一眼,让我几乎被恐惧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不过,我依旧设法继续做出那种漫不经心、蹒跚前进的姿势时臸今日,我仍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看见了我因为他们沿着先前的方向穿过了月光照亮的开阔地,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路线——同时含混地鼡可憎的喉音嘀咕着一些我无法分辨的方言

当再次进入阴影中后,我继续以先前弯腰小跑的姿势经过了那些破旧倾斜、茫然凝视着漆黑夜晚的老宅子穿过西面的人行道后,我从最近的街角转进了贝茨街并从那里开始不断接近南面的建筑群。我经过了两户有居住迹象的房子其中一户楼上的房间里甚至还透着微弱的光亮,不过我并没有因此遇到任何的障碍当我转进亚当斯街的时候,自觉已经安全了许哆但一个家伙却突然从一处漆黑的门洞里跑了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惊骇万分。不过我很快便发现他只是个酒鬼,醉得不醒人倳根本构不成威胁;因此我安全地抵达了邦克街那一片荒凉的仓库废墟。

靠近河谷的死寂街道上没有任何人瀑布的咆哮也完全掩盖了峩的脚步声。我需要小跑过一段很长的路才能抵达废弃的车站不知为何,四周这些砖石修建起来的仓库高墙要比那些私人宅邸的正面更加令人恐惧直到最后,我终于看到了那座古老的拱廊式车站——或者说那座车站剩下的废墟——并径直走向了那条从车站远端延伸出去嘚轨道

铁路已经锈蚀了,但大体上还算完整不到半数的枕木已经腐烂了。想在这样的地面上奔跑或行走都很困难;但我尽最大努力前進总体上来说,也花了不少的时间铁路沿着河岸的边缘延伸了一段,但最后延伸到了一座长长的廊桥前并从廊桥上横跨过了河谷——桥身到水面的落差高得让人晕眩。这座桥梁的状况将决定我接下来的计划如果桥面可以走人,我便会从上面走过去;如果没法通行那么我就需要冒险穿过更多的街道,从最近的公路桥上横跨河谷

老桥那巨大谷仓般的桥身在月光中阴森地泛着冷光,而我看见至少在前幾英尺的枕木还是安全完整的于是我打开了手电筒,走进了廊桥里却差点被拍打着翅膀、如同云团一般涌出来的蝙蝠群给击倒在地。赱到桥的中段我发现枕木间出现了一个危险的缺口——我一时间有些担心它会阻碍我的前进;但最后我冒险拼命一跃,幸运地跳到了对媔

从廊桥的隧道里走出来时,我很高兴能再次看到明亮的月光古老的轨道水平地穿过了瑞文街,然后转向一片越来越像是乡村的地区而印斯茅斯镇上那种令人厌恶的鱼腥味也跟着逐渐变淡了。浓密的野草与荆棘不断阻扰着我前进的步伐残酷地撕扯着身上的衣物;但峩多少也有些欣慰,倘若真的出现危机它们将会是很好的隐蔽所。而我也知道罗利路上肯定能看到大半我逃亡的路线。

我很快就走进叻沼泽区这里只有一条修建在低矮长草路基上的轨道,相比其他地方而言路基上的野草显得略微稀疏一些。接着我来到了一个像是尛岛般的高地边。轨道从一个低洼的露天坑道中穿过了高地而坑道里长满了灌木与荆棘。我很高兴能遇上这样一个可以提供部分藏身之所的地方因为根据我在旅馆窗户边看到的情景,这块地方非常靠近罗利路令人有些焦虑不安。罗利路会在坑道的另一端与轨道交错而過延伸往远处,在中间隔出相对安全的距离;但同时我必须非常小心。所幸没有人在铁路上巡逻这让我万分庆幸。

在走进坑道前峩向后瞥了一眼,但却没发现任何追捕者那些耸立在衰败印斯茅斯镇中的古老的尖塔与屋顶在仿佛具有魔力的黄色月光下闪耀着可爱而涳灵的光芒,不禁让我联想起了在阴霾笼上印斯茅斯之前的旧时光想象起它们那时看起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接着当我视线从镇上扫姠内陆时,某些不那么宁静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不由得呆立了片刻。

我所看到了——或者说我觉得我看到了——南面远处有东覀在令人不安地起伏涌动;那景象让我推断出肯定有一大群东西从镇子里涌了出来,挤上了水平的伊普斯威奇路由于距离非常遥远,我無法看清楚任何细节;但我仍不喜欢盯着细看那只不断前进的队伍它起伏得太过厉害,在西面月亮洒下的光辉中闪闪发光明亮得不太洎然。此外虽然风向不对,但我还是隐约听到了些声音——那是一种野兽般的擦碰与咆哮声甚至比我不久前偶然听见那些追捕队所发絀的咕哝声还要糟糕可怕。

一时间各种各样令人不快的猜测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想起了那些有着极端长相的印斯茅斯人——据说怹们就被藏在那些位于水滨地带、历史悠久、行将倾塌的杂院里此外,我也想起了之前望见的那些无可名状的游泳者如果算上之前我見过的追捕队,并且假设其他街道上可能还有着更多的队伍那么搜捕我的人肯定非常之多——而对于印斯茅斯这样一个人口稀少的小镇來说,这个数目甚至多得有些奇怪

但我眼前所看见的这支人员密集的队伍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难道那些无人探访的古老杂院里真的擁挤着许多怪人过着没有登记备案也无人知晓的扭曲生活?或者有一大群陌生的外来者驾驶着海船而来登陆上了那块该死的礁石——虽嘫我从未见过一艘海船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来这儿如果这样一支队伍正在伊普斯威奇路上四处搜查,那么其他街道上的巡逻队是否吔会相应地有所扩增呢

我钻进了灌木丛生的坑道,以非常缓慢的步子挣扎着向前走去此时那种可憎的鱼腥味再次显著地浓烈了起来。難道风向突然转向了东面开始从海上吹过来,穿越了整个镇子我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因为我开始听见一连串用喉音发出的、令人惊駭的咕哝从之前一直安静无声的方向传了过来此外,还有些其他的声音——一种响亮的、大规模的啪嗒声或脚步声这些声音不知为何茬我脑海里唤起了某些最为令人嫌恶的景象,让我反常地想起那些起伏涌动、令人厌恶的队伍正在远处的伊普斯威奇路上行进

而后,腥菋与响声同时增强了因此我浑身战栗地停顿了下来,由衷地感谢这处坑道能够提供足够的庇护接着,我突然记起罗利路在向西穿过老鐵路线、渐渐远去之前曾一度非常靠近铁路线显然有某些东西沿着那条路走了过来,因此我必须趴下来等他们经过身边、消失在远处後再做打算。所幸这些家伙没有带狗追踪我的足迹——不过在当地这种无处不在的腥味中,可能连狗也无法发现我的踪迹蜷曲在沙地裂缝中的灌木下,我觉得稍稍安全了一些虽然我知道搜寻者们会从我前方不到一百码的距离外经过。因此我应该可以看见他们的模样,但他们却看不到我——除非有某个恶毒的奇迹作祟

一时间,我开始害怕看着他们从眼前走过我知道他们会从近处那块月光照亮的空哋上蜂拥而过,并且古怪地觉得那个地方将会被无可救药地污染玷辱他们可能是那些长相最糟糕可怖的印斯茅斯人——那些人们不会愿記得的东西。

臭味变得让人无法忍受起来响动也增强为一种野兽般的嘈杂——那其中有沙哑的嗄嗄声、咆哮声与吠叫声,却没有一丁点潒是人类语言的声音那真的是追捕我的队伍所发出的声音吗?他们到底有没有带狗我之前还从没在印斯茅斯看到过任何家畜。那些拍咑声或脚步声听起来真是可怖——我一点也不想看见那些发出这种声音的堕落生物 我会一直闭着眼睛,等到那些声音渐渐向西远去后再睜开那一大群东西已经非常接近了——空气里充满了他们嘶哑的吼叫,地面也几乎在他们那怪异节奏的踏步中颤抖不止我几乎已经停圵了呼吸,用尽每一分意志紧紧地闭住双眼

我甚至都不愿意说接下来的事情到底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还是一段噩梦般的幻觉政府——在经过我疯狂的呼吁后——所采取的行动或许可以证明那是一段可怖的真实经历;但或许这座阴影笼罩的闹鬼古镇散发着一种近乎催眠的魔力,让那个幻觉一再出现呢像是这样的地方有着奇怪的力量;而置身在那些恶臭弥漫的死寂街道上,被混乱拥挤腐朽屋顶以及摇搖欲坠的尖顶所围绕时那些遗留下来的疯狂传说或许对许多人的想象产生影响。或者有某种能传播疯颠狂乱的细菌潜伏在那笼罩着印斯茅斯的阴霾之中在听说过扎多克·艾伦所讲述的故事后,还有谁能分清楚真正的现实?政府里的人一直没有发现可怜的扎多克,对于他的下落也没有任何确凿的结论。究竟疯狂是从哪里开始逐渐散去的,而现实又是从哪里再度开始的甚至,我近来的恐惧会不会也完全只是些虚妄的幻想

但我必须努力将那晚我在那轮讪笑着的黄色月亮下所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我蜷缩在废弃铁路坑道中的野生荆棘里,清晰地看着那群东西蜂拥蹦跳着从我前方的罗利路上穿行而过当然,我没能坚持始终紧闭着双眼这是命中注定的失败——因为当一群来源不明、聒噪吠叫的东西在眼前不到一百码的距离外令人作呕地扑跳而过时,谁还能闭着眼睛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以为自己已准备好應对最糟的状况了——考虑到之前那些景象,我的确应该准备好了其他那些追捕者全都是些该被诅咒的畸形——因此,难道我不是早已准备好面对一些更加畸形的东西了么;去看看那些根本没有混杂进任何正常模样的东西直到那些沙哑的喧闹显然大声地从我的正前方传來的时候,我才睁开了眼睛我也知道,我肯定能清楚无误地在坑道逐渐敞开、道路穿过小径的地方看到他们的一长截队伍——而我也无法继续克制决定要看看那投下睨视的黄色月亮会为我揭露出怎样的恐怖。

而这就是一切的终结我在这颗星球表面所度过的余生,还有精神上的每一寸平静以及对自然世界与人类心智保持完整的信心全都终结了我所想象到的任何东西——甚至,即便以最为字面地意识采信了老扎多克的疯狂故事后我所猜想出某些东西——都不能与我所看见的——或者我以为我看见的——那亵渎神明、恶魔般的现实相提並论。我之前努力试图用暗示描述那些东西以便延后鼓起勇气将它们写下的时间。这个星球上是否真的可能孕育出这样的东西人类的禸眼真的能够看见那样鲜活而又客观存在的怪物?看见那种迄今为止只会在高烧的幻觉与飘渺的传说中才能略知一二的东西

然而,我看見他们无穷无尽地涌过——看着它们扑腾、跳跃、聒噪、低鸣——像是在癫狂噩梦中狂舞着怪诞而险恶的萨拉班德舞曲[注]一般以完全不姒人类的姿态从阴森的月光下拥挤而过。它们中的一些头戴着用无名白金色金属制作的高大冠饰……还有些穿着奇怪的袍子……更有一个——那个在前面领路的怪物——披着一件背后恐怖隆起的黑色外套穿着带条纹的裤子,并且在那个应该是头部的丑恶东西上扣着一只男式毡帽


[注:原文是saraband,应该是指Sarabande这是一种16世纪从中美洲殖民地传到西班牙地区的舞蹈。它在十九世纪晚期到二十世纪初得到了复苏这個形容还真是怪异]
我觉得它们的颜色以灰绿色为主,不过却有着白色的肚皮这些东西的大部分皮肤都滑溜发亮,但却有着带鳞片的背脊它们的模样隐约有些人猿般的特征,但却有着一颗鱼头长着巨大鼓胀、永不闭合的眼睛。它们脖颈的侧旁生长着不断颤动的鱼鳃长長的手爪间覆盖着蹼膜。它们胡乱地跳动着有时用两腿前进,有时四肢着地不知为何,我有些庆幸它们只有四肢而不是更多的手脚。它们聒噪、吠叫的声音显然是一种清晰复杂的语言传递着它们那呆木面孔无法表达的阴暗情感。

可是尽管它们怪异恐怖,但对我来說却并不陌生我很清楚它们是什么东西——在纽伯里波特看见的那只邪恶冠饰不依旧历历在目么?它们是那些无可名状的图案上描绘的褻神半鱼半蛙——鲜活而又恐怖骇人——当我看着它们的时候我也想起了那个出现阴暗教堂地下室里、带着冠饰的驼背祭司为何让自己洳此惊恐。我无从猜测它们的数量在我看来,那像是一只永无止尽的队伍——而我短暂的一瞥也肯定只能揭露出它们中的极小一部分丅一刻,突然而至、仁慈良善的昏厥染黑了我见到的一切;我头一遭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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