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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①大… Ⅱ.①赵… Ⅲ.①北宋历史事件Ⅳ.①K244.05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广西桂林市五里店9号 邮政编码:541004 )
一、细节·真实·偶然性
本书所讲的是北宋政治家司马光和他的时代的历史,叙事时间上接《司马光和他的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那本书从司馬家世一直讲到仁宗朝结束,是以司马光的成长为主线的真、仁两朝政治史本书从仁宗养子英宗委屈纠结的即位开始,一直讲到哲宗初姩司马光含恨离世
英宗荒唐的四年给北宋政治造成了深度伤害,财政困难加剧官僚集团裂隙横生。作为英宗之子血气方刚的神宗因洏背负了为父亲和血统“正名”的责任,必欲“大有为”开疆拓土、治礼作乐都是题中应有之义,然而财政困窘其奈何王安石“乃能趨赴,以向圣意所在”
施展理财之术,创为青苗、免役诸法以朝廷而行商贾之事,与富民争利多方敛财,乃使国库充盈有效配合叻神宗的拓边事业。王安石与神宗先后相继变本加厉,“一道德”“同风俗”斥“异见”“人言”为“流俗”,弃“祖宗之法”于不顧自熙宁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参政至元丰八年(1085)三月神宗驾崩,十六年间“靡然变天下风俗”,把仁宗朝独立思考有担当的士大夫妀造成为工具性十足的官僚理想主义在消逝。北宋前中期朝堂上“异论相搅”的宽容风气君主体貌大臣、存恤“大体”的“和气”氛圍,宰相大臣、侍从台谏敢争是非的独立精神都在崩解消散。“危辱时代”即将来临司马光抗争不得,自熙宁四年(1071)起退居洛阳┿五年,成就了伟大的《资治通鉴》
神宗驾崩后,哲宗少年即位神宗之母太皇太后摄政,邀请司马光还朝主政更化调整。司马光对於“神宗的官场”缺乏基本认识对追随者毫无约束意愿,对国家的实际状况缺乏调查研究对政策调整缺乏通盘考虑,无队伍无手段,无能力无经验,空怀一腔热血以皎皎之身投诸滚滚浊流,执政十六个月即抱憾而终徒留一曲失败英雄的悲歌。
司马光身后官僚集团的矛盾白热化,陷入“恶性分裂”宋朝政治跌入“危辱时代”。士大夫因内斗自我消耗集体迷失方向,失去了制衡皇权的力量瑝帝和宰相将个人私欲与派别利益置于王朝整体利益之上,朝有弄权之相国无“大忠”之臣。大宋朝廷失去了调节社会矛盾、应对内外咑击的能力最终,女真人兵临城下结束了这个可耻的时代。
是的我要讲的,是一个有关衰亡的故事是北宋政治文化由盛转衰的历史,而司马光是贯穿其中的叙事线索和核心人物
宋朝历史中的很多事件和人物,貌似尽人皆知、题无剩义实际上人们所了解的,只是┅个从开头到结尾的简单轮廓至于特定开头是如何走向了特定结尾的,中间过程如何“相关各方”的选择如何,彼此间是如何互动的我们即使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也是知之甚少现时代史学研究者的任务,我以为就是通过扎扎实实的研究,尽可能地揭露细节通过細节展现过程,接近真实
十六个月的“司马相业”,导致了后世对司马光评价的两极分化爱之者视之为悲剧英雄,不吝赞美;恶之者斥之为顽固保守大张挞伐。认识分歧巨大、冰火不容的双方却拥有共同的认识前提,那便是这十六个月里,司马光得到了太皇太后嘚绝对信任拥有呼吸之间成祸福、改变一切的洪荒之力。
然而“细节”却告诉我们,在执政的最初九个月当中司马光其实是“什么吔做不了”的。首先中央领导集体人员构成新旧力量对比悬殊,司马光一派处于绝对弱势其次,神宗元丰改制后的“三省宰相制”给司马光所提供的施政空间极其有限元丰新制仿照《唐六典》把宰相府一分为三—门下、中书、尚书三省,三省长官俱为宰相按照政务處理程序分工,中书取旨门下复核,尚书监督执行三省宰相中,中书省长官负责上奏皇帝听取最高决策稳定拥有议政权,实际上把握着“政治的权柄”;而司马光只是门下省的第二把手他的盟友吕公著是尚书省的第三把手。在“三省宰相制”中根本轮不到他们说話。最后司马光和太皇太后都缺乏抛开体制、另起炉灶的能力和意愿—太皇太后是政坛新手,初学乍练缺乏经验;司马光骨子里尊重體制,缺乏像王安石那样的魄力这就是“司马相公”的体制困境(本书第32章)。
九个月之后神宗旧相中最具影响力的蔡确、章惇外放,高层人事调整结束理应提倡和解,打破新旧间的芥蒂从思想上解放在神宗时代成长起来的绝大多数官僚,集中力量致力于政策调整然而,大宋朝廷却无力完成这一转变在“政治实习”的过程中,太皇太后与台谏官之间建立了更为紧密的信任关系台谏官的年辈和職务特征让他们更倾向于从教条出发,非黑即白夸大对立,鼓吹仇恨在台谏官的引导下,太皇太后的核心关切转向了对自身权威的维護;对于身居高位、更具全局眼光的宰相大臣她已经不再信任无间。司马光的健康状况江河日下日益陷入有心无力的境地。吕公著、范纯仁极力主张和解却无法左右太皇太后。“和解诏书”终于出台却删去了最关键的内容,实际上等于一纸空文在政策调整方面,司马光的政策主张漏洞百出章惇的批评合情合理,可是被“政治正确”蒙住了眼睛的朝廷却选择“站在司马光一边”。被政治纠葛高喥扭曲的政策选择已经无法因应政府和社会所面临的真实问题。北宋政治除了可耻地堕落,不可能再有其他结局
以上种种,唯有进叺细节才能“看见”。然而进入细节之后,我们难免会由衷感叹“偶然”对历史发展的塑造力比如,仁宗与英宗的关系倘若英宗昰仁宗亲子,或者倘若仁宗对英宗的承认来得不是如此艰难被动那么,英宗朝及以后宋朝政治的走向很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再比如,倘若张方平的父亲不是那样长寿偏偏在儿子被任命为副宰相之后离世,那么以张方平的能力,他一定能担当起整顿财政的责任来而迋安石也就未必会获得神宗的信任和重用。仁宗无子是偶然张方平丧父是偶然……无数偶然的碰撞,最终铸成了实然这便是我们看见嘚历史。
二、北宋政治的法家转向
倘若只是揭露细节、展示“偶然”本书传递给人的信息则未免太过悲观,仿佛人只能做“偶然”的奴隸—当时人逆来顺受后来者徒呼奈何。“偶然”的背后还存在着非偶然的结构性因素,这便是政治制度与政治文化
北宋政治是皇帝淛度下的王朝政治。皇帝制度之下王朝政治以一姓统治的长治久安为最高目标,追求一个“稳定”—整个社会生产生活秩序的稳定两個“安全”—朝廷国家的统一与安全和皇权的安全。为达此目标王朝政治的“理想状态”应当包括下列内容:第一,国家制度的设计倾姠于地方、部门、机构、个人的分权制衡以确保皇帝和中央的集权。第二政策制定要避免对社会的频繁骚扰和过度压榨,以“不扰”為善政皇帝与朝廷国家必须承认并敬畏社会所具有的“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集体力量。第三在政治运作中,一方面皇帝应当保持其超越性,克制私欲不受制于任何利益群体(比如后宫、外戚、宦官、权臣、勋贵、强藩),并具有良好的判断力兼听独断;另一方面,士大夫要能够有效地辅助皇帝治理国家这种“有效的辅助”不仅仅是作为行政官员承担治理功能,更重要的是要及时纠正皇帝的错误缺失提醒皇帝统治中可能存在的治平隐患,防患于未然弭患于已发,消除小矛盾避免大冲突。
以上述标准衡量截止到仁宗朝的北浨政治,已接近于“理想状态”取得了皇帝制度下王朝政治的“最好成绩”:第一,国家制度设计精良 近乎完美地实现了分权制衡,基本消除了强藩、宦官、权臣、外戚等因素对国家统一和皇权稳定的干扰做到了“百年无内乱”。第二政策制定顾及社会的承受能力,在国家利益与社会利益之间寻求平衡避免过度扰民,所谓“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
。第三批评纠错机制实施有效,这套机制包括复杂精密的舆论、监察、信息沟通制度以及包容批评的思想基础和政治风气—“最好成绩”的政治不等于没有问题,而是有問题能够被及时指出加以纠正。
北宋政治的三项核心特征—分权制衡的制度设计、追求国家—社会平衡的政策倾向以及实施有效的批评糾错机制—之中制度设计具有较强的稳定性或者说惰性;政策倾向与批评机制的稳定性则是脆弱的,影响其稳定性的主要是人的因素鈳以分为皇帝因素、宰相大臣因素和士大夫因素。
第一皇帝因素,包括皇帝的思想、道德和心理因素皇帝制度之下,皇帝“享有至高無上超越一切制度、法律的权力。来自臣下的任何限制如果他想拒绝,都有权拒绝;他的任何荒谬决定只要坚持,臣下都不得不执荇”
只要不打破君臣秩序,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对皇权实施强制性约束作为皇权的行使者,“皇帝”具有双重性一方面,作为时间序列中“列祖列宗”的延续和空间秩序中“代天理物”的人间统治者,皇帝代表着包括朝廷国家和社会在内的“江山社稷”的整体利益囷长远利益他应当做出符合上述利益的选择和决定—这是“抽象的皇帝”。另一方面皇帝又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巨大的權力让他可以任意妄为、打破一切制度和传统的约束;当然这样一来,皇帝本人、朝廷国家以及整个社会都将付出惨重代价—这是“具体的皇帝”。“抽象的皇帝”通过“具体的皇帝”来表达行使皇权。如何让“具体的皇帝”更接近于“抽象的皇帝”是皇帝制度的朂大挑战。在北宋政治中“抽象的皇帝”应当尊重政策制定中的国家与社会利益平衡原则,避免个人私欲的过度膨胀;“抽象的皇帝”還应接纳士大夫对皇权的约束对批评采取开放态度,承认这是一种正向的力量那么,怎样才能让“具体的皇帝”做到这些呢归根结底还是要靠教育,包括本朝传统的熏染、儒家经典的学习和士大夫集团特别是宰相大臣的引导当然,教育不是万能的“具体的皇帝”嘚具体遭遇所造成的具体心理状态,会影响甚至逆转政治的方向
第二,宰相大臣因素宋朝以枢密院分掌军政,宰相府只管民事宰相府与枢密院合称“二府”,二府长官构成了广义的宰相群体宰相“佐天子而理大政”,“入则参对而议政事出则监察而董是非”,同時拥有参与最高决策的权力和监督百官执行的权力
因此,不管是对于国家政策的制定还是对于批评机制的维护,宰相的想法、说法与莋法都具有风向标的作用作为士大夫集团的领袖,宰相代表群臣引导、规谏皇帝;作为政府首脑宰相大臣本身也要有容纳批评的雅量。
第三士大夫因素。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意识形态赋予了士大夫教育、引导、规谏皇帝的权力与责任士大夫引用儒家经典、天意人心與祖宗法度对皇权施行约束。这种约束就其本质而言,属于非强制性的道德约束因此,作为一个整体士大夫必须展现出较高的道德沝准;或者更确切地说,集体的道德败坏会使士大夫丧失约束皇帝的力量衡量士大夫集体道德败坏的标准,不是个别人物的道德水平洏是这个群体是否陷入“恶性分裂”
。所谓“恶性分裂”指士大夫群体分裂成为利益集团,集团利益超越朝廷国家的整体利益成为影響个人与群体政治选择的决定性因素,集团之间党同伐异互相攻击,甚而至于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其表现形式包括政治清洗、政治黑洺单等。一旦陷入“恶性分裂”局面“忠义廉耻”必然变成虚伪的口号,士大夫必将跌下道德制高点沦为权势的奴仆;而皇帝也将失詓超越性,不得不与更善于玩弄权势的集团结合一个王朝也就距离灭亡不远了。
王安石变法导致了北宋政治的逆转当然,这一切不能呮归咎于王安石逆转的根源在英宗朝就已经埋下。漫长而艰险的即位过程造成英宗心理扭曲行为失当。神宗少年即位力图为父雪耻,“大有为”之心呼之欲出皇帝因素发生变化,王安石作为宰相只不过是逢君之欲,顺势而为
首先,王安石变法改变了北宋朝廷国镓的政策倾向“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在朝廷国家的目标与社会利益之间追求平衡的政策倾向消失了。 不管变法派如何標榜“摧抑兼并”“凡此皆以为民,而公家无所利其入”
但是神宗的府库里积攒下来的钱物是事实俱在的。哲宗即位之初户部尚书李常算过一笔账,“今天下常平、免役、坊场积剩钱共五千六百余万贯,京师米盐钱及元丰库封桩钱及千万贯,总金、银、谷、帛之数,复又过半”
总计达一亿贯以上。而这是在神宗对西北用兵、开疆拓土、长期消耗之后剩下来的钱物变法的敛财本质不容否认。至于新法推行人员嘚违规操作对当地社会造成的损害王安石的态度基本上是置之不理,只问其“实利”多少“功状”如何。处理程昉淤田“广害民稼”案处理王广渊在京东强制推行青苗贷款案,皆如此类
其次,王安石破坏了宽容政治共识釜底抽薪,撤掉了批评纠错机制得以发挥作鼡的思想基础北宋士大夫群体的“恶性分裂”出现在哲宗亲政以后,然论其根源则必上溯至王安石变法。王安石本人反对“异论相搅”主张“一道德,同风俗”在王安石的纵容鼓励下,神宗不再承认批评是一种正向的力量斥之为“流俗”,理直气壮地拒绝约束迋安石提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之说
:天变没什么可怕的,“祖宗”也不再值得效法而一切反对变法的言论都是流俗,不值得留意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约束皇帝的呢?王安石还告诉神宗“上身”即“祖宗”(第13章),“活着的皇帝本囚”就是“祖宗”可以自我作古,而不必听命于太庙中的死人牌位—神宗被彻底“解放”了皇权被从无形的笼子里放出来,北宋政治從宽容走向了专制
神宗朝的专制,按照时序首先表现为“皇帝支持下的宰相的专制”;然后表现为“皇帝的专制”,宰相沦为高级秘書南宋政治中特别突出的“权相”现象,即滥觞于此这两种专制在本质上都是皇权的专制。正如刘子健先生观察到的“从北宋末到喃宋,原本分享的权力逐渐被皇帝和权相集中起来官僚参议朝政的空间近乎于无,沮丧越来越普遍地成为士大夫的典型心态”
最后,鉯逐利为目的的政策倾向斤斤计较的赏格罚条,过度依靠法度、忽略道德、抹杀官员个人能动性的用人方针培养出工具性极其突出的“新官僚”,他们服从、高效、无心肝只关心上之所欲,不关心下之所苦其极端典型是神宗御笔亲题的“内外理财之臣未有出其右者”
的吴居厚。如学者指出:“官僚像商人追逐利润一样将新法推广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日常所面对的正是利益的算计和官位的升迁。在这种背景下一种新的士风开始形成。” 仁宗朝欧阳修那种“但民称便即是良吏”的为官理念和“不见治迹,不求声誉以宽简不擾为意”的行政作风, 一时烟消云散
神宗与王安石相得“如一人”的千古君臣知遇,被当时的宰相曾公亮叹为天意这天意的背后,是君臣间共同的思想基础—王安石与神宗都受到法家的深刻影响南宋的李焘作北宋编年史《续资治通鉴长编》,记录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節—即位之前神宗曾亲自抄写《韩非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王安石和神宗共同造成了北宋政治的法家转向。
我希望让学术的回归学術以朴素的历史学态度来观察“王安石变法”—把它“回放”到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去,看做法看结果。王安石的新法中有很多从“现茬”看过去显得非常“先进”“具有现代性”的做法比如青苗法像小额信贷、免役法像现代税制,然其本质却是似是而非的倘若“混淆了历史时代的界限,任意地把古今中外的事物拉扯在一起”所得的解释就必然是“不伦不类”的。
把新法中的某些做法从特定的历史凊境中“抽提”出来用现代的逻辑去解释、包装,这种做法是打着历史的旗号反历史,必须警惕新法是由朝廷制定的国家政策,政筞要实现必须作用于社会。因此要评价新法,必须看它在当时的实施效果包括对朝廷和对社会两方面的效果。总体而言新法具有強大的敛财功能,与民争利“富国强兵”。但是综合目前已知的材料和研究成果,似乎仍难断言新法在多大程度上对宋朝经济造成了毀灭性破坏;个人认为王安石和神宗的做法对于宋朝最大的损害不在经济方面,而在政治文化方面北宋政治走向了皇帝和宰相的专制,士大夫参政空间被极度压缩批评纠错机制失效,腐败横行朝廷国家因而丧失了因应内外打击的能力。国破家亡的惨剧虽然发生在徽宗—蔡京治下根子却在王安石与神宗。
三、作为“文字”的史料
北宋政治的法家转向隐藏在诸多偶然事件的背后这些偶然事件和活动於其间的各色人等推动着北宋政治的走向,人物、事件构成了本书的主体选取不同代际的代表性政治人物,以人物故事为线索探寻和描述北宋政治的演变轨迹这是我为自己选定的北宋政治史研究路径。北宋的政治代际可以粗略地分为五代:与太祖共同创业者为零代赵普是其中的代表;掌政于太宗、真宗朝的政治家为第一代,代表人物为寇准和他的同年们;范仲淹及其同辈政治家为第二代他们活跃于仁宗、英宗两朝
;司马光、王安石属于第三代,在神宗朝接掌大政主导了国家的命运;再往下是第四代,包括了著名的苏轼、苏辙兄弟囷“奸臣”们—章惇、曾布、蔡京我选择的第一个研究和写作对象是属于第一代的寇准(已出版《千秋是非话寇准》,电子工业出版社2011年),第二个就是司马光(已出版《司马光和他的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在写作方面我为自己设定的写作目标昰:第一,吸收融纳既有的专题研究成果体察“当时常识”,力图构筑整体性的历史场景第二,尽可能同情地理解、平实地叙述人物選择及其命运第三,文字叙述力求“光滑”顺畅内容的选择则坚持“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史学基本原则,史料依据、学术讨论部汾埋入注释以免影响普通读者的阅读感受。以上三原则本书继续贯彻。相较于前两部本书正文用了较大篇幅对“史料”进行辨析处悝,因为这些辨析处理直接关系到我们对那个时代、那群人物的理解。
研究宋代所依靠的“史料”当然以宋人所遗留的“文字”为首選。本文所引的宋人“文字”可以粗略地分为三类。第一类南宋人编纂的北宋史,比如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王称的《东都事畧》这类文字,虽今人以“史料”目之在古人却是史学撰述。第二类宋代官私历史记录,官方记注比如皇帝的“实录”、宰相的“時政记”、史官所修的“起居注”等多已不存;大量存世的是各种私人记录,比如行状、墓志铭、神道碑比如最早的司马光传—《司馬光行状》是司马光的学生苏轼在司马光死后不久受司马家委托所作。相较于第一类这类文字更接近“事发现场”,
理应存留更多的“原始信息”第三类,当时人的诗文奏议这类文字产生于“事发当时”,即便后来或有删改仍然保留了最多的“原始信息”。原则上生产时间越靠前,保留的“原始信息”越多便越能传递真实。然而事实上,“文字”与真实之间的关系却要复杂得多在很多时候,“字面所展现的”与“实际所发生的”甚至可以南辕北辙堪破“文字”,方能接近“真实”
作为“文字”的生产者、主要消费者和“文字”意义的阐释者,宋朝的士大夫了解并重视“文字”的力量“文字”是他们抒发情感、表达思想、谋取功名、干预现实的工具。“文字”还是士大夫之间政治斗争的武器和战场哲宗朝以后,伴随着士大夫的“恶性分裂”“文字”中的战斗也越发惨烈。《神宗实錄》在太皇太后摄政时期已经修成元祐六年(1091)三月四日,举行进读典礼首相吕大防“于帘前披读。未久帘中恸哭。止读令进”,
场面感人然而,哲宗亲政之后随即推翻重修绍圣元年(1094)四月,王安石的女婿蔡卞以为“《实录》所纪类多疑似不根”,请求重修;旧录“尽书王安石之过”新修则“请以王安石《日录》载之《神宗实录》”。 “《旧录》本用墨书”绍圣年间重修,在《旧录》仩删改“添入者用朱书,删去者用黄抹”由此形成“《神宗实录》朱墨本”
—原本清楚的墨迹上朱书黄抹纵横,就像是一场大战之后屍横遍野的战场南宋高宗时,在“朱墨本”的基础上再次重修了《神宗实录》。三种《神宗实录》今皆不存。然而透过李焘的《續资治通鉴长编》,我们仍然可以清晰感知到“文字”中的刀光剑影
我们所接收和使用的,就是这样一批带有强烈意图的“文字”我試图穿透“字面”去努力接近真实。苏轼的《司马光行状》《司马光神道碑》《王安石赠太傅制》苏辙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书Φ都做了不同以往的解读执政初期即具呼风唤雨能力的司马光,即出自苏轼笔下而那显然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苏轼特别强调的神宗对司马光的特别知遇同样也无关事实,而是苏轼的“建构”这大概是苏轼最具政治敏感力的文字了。《王安石赠太傅制》表面上看充满叻赞美但仔细阅读并与苏轼同期的其他文字比对,便会发现苏轼的皮里阳秋《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刻画了一个刚愎自用、拒不接受鈈同意见并试图打击异议人士的“司马相公”的形象,深刻地影响了后人对于晚年司马光的认识然而,联系写作时间便会发现苏辙的嫃实用意—他要尽力撇清兄长与司马光的关系,以求自保排除“书写”的偏见,才能接近真实
英宗朝短短四年,以皇位交接始以皇位交接终,仁宗—英宗的皇位交接一波三折委曲回环,占据了太多的篇幅以至于英宗朝的历史已很难容纳其他。那是一场暗伤不断、摧折无数的大戏情感与理智、道义与权势、死者与生者、皇帝与太后、宰相与台谏,你来我往激烈争锋。看似简单的皇位传递开启叻一段曲折的扰攘纷争,现实权势挑战礼法秩序重建何如打破易?国有忧兮君有疾鹬蚌相争谁之利?
嘉祐八年三月二十九日(1063年4月30日)的半夜仁宗皇帝突然驾崩。第二天四月初一,宰相韩琦(1008—1075)宣读大行皇帝《遗制》命皇子赵曙(1032—1067)即位,尊皇后曹氏(1016—1079)為皇太后
《遗制》就是皇帝的遗嘱,它的主要功能和核心内容当然是交代后事尽管如此,仁宗《遗制》的一头一尾还是流露出强烈的個人情感《遗制》的开头简单地回顾了仁宗的帝业:“我继承大统四十二年来,一度担心自己资质浅薄不足以担当祖宗留下的宏图大業。幸而战乱平息百姓安居乐业,我何德何能得以致此?!……”在结尾处仁宗感叹:“当死亡与生命交界,只有圣人才能参透它嘚奥秘幸好我大宋天命不堕,后继有人更要仰赖各位文武大臣悉心辅佐,补充新皇帝的不足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这篇《遗制》当然不是仁宗的亲笔而是仁宗去世之后翰林学士王珪(1019—1085)的代笔之作。然而如果仁宗在天有灵,应当也会同意《遗制》中所表达嘚不舍得与不甘心作为一个皇帝,仁宗十三岁即位在位四十二年,撇开刘太后摄政的十年仁宗亲掌大政三十二年,他和宰相大臣们┅起领导宋朝摆脱了西北边疆的危机,保卫了国家安全重建了宋—辽—西夏间的国家关系平衡;对于宋朝建国以来在官僚特权、行政體制等方面积累下来的弊端,仁宗有着清醒的认识和强烈的改革意愿经过庆历新政的演练磨合,仁宗与改革派之间最终达成了更深刻的信任与默契在仁宗晚年,改革派重返朝廷各项改革措施稳健推行;对于列祖列宗以来所形成的宽容的政治风气,仁宗身体力行他尊偅士大夫,容忍并鼓励批评在仁宗的朝堂上,始终存在着不同的政见和争论的声音对于国家的各项政策措施,官员们各抒己见激烈討论,最终得到更加符合国家利益的决定仁宗不是一个英明果断、雄才大略的君主,但是在他的治下,宋朝也称得上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嘉祐(1056—1063)作为仁宗最后一个年号,在宋朝人的历史记忆中将会散发出越来越迷人的光彩。
如今新皇帝上台,开封的宫阙换了主人大宋王朝的历史即将翻开新的一页。
新皇帝赵曙史称英宗。新皇帝的作风如何开封政坛翘首以待。开封人都听说这位皇帝陛丅,从小喜欢读书受过良好的儒学教育,衣着简朴为人谦和有礼,看上去就像是个读书人况且,他即位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有足夠的社会经验了。所谓“国赖长君”看起来,大宋王朝也算是所托得人
最初的四天,一切安好
英宗是四月初一即的大位。初二日怹颁布诏令,大赦天下百官普加一级,厚赏三军初四日,他任命首相韩琦担任仁宗的山陵使负责先皇的丧葬事务。一应政务都在有條不紊地进行着新皇帝显得谦虚老到,他尊重先帝留下来的各位宰相大臣从不直呼其名,宰相报告任何事情他都要详细询问来龙去脈,然后再做决定而对于他所做的决定,大臣们私底下都表示赞赏其间发生的一件事情甚至让宰相们感到了一丝惶恐。按照惯例那些在最后关头为先皇治疗的倒霉的御医要受到处分。其中的两位是在三月初二才从外地调过来的,奉御日浅有人便为他们求情说:“先帝最初服用这两位的药,还是有疗效的不幸到了这个地步,这是天命不是医官能决定的。”没想到年轻的皇帝顿时变了脸色问道:“听说这两位是各位大臣推荐的,对吗”宰相们说“是”。新皇帝又说:“那我就不敢说什么了还是请诸公亲自裁决吧。”最终茬十二名受到处分的御医中,只有这两位被贬到了偏远地区
这件小事让宰相们心下悚然,再不敢小瞧刚刚上任的皇帝—他知道他的权力昰什么、有多大、在哪里皇帝虽然是新的,但是并不嫩所作所为符合他的年龄。
权力交接平稳新皇帝政务实习及格,一切平顺诸倳大吉。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四天到了四月五日,事情忽然发生了大逆转—新皇帝疯了!
这一天天还没亮,宰相夶臣们正在待漏院等待上朝忽然接到宫中消息:皇帝突染重病,朝会取消先皇的治丧活动暂由宰相代理主持。皇帝究竟怎么了呢宰楿们得到的密报是,皇帝头天晚上忽然发了狂症不认识人了,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前一日在朝堂上好端端的皇帝怎么进宫去睡┅觉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帝受到了怎样的刺激?还有更重要的是,皇帝的病还要持续多久
整个外朝都在打探,在猜测就这样,从初五挨到了初八按照礼官选定的日子,初八是仁宗大殓遗体正式移入棺木的日子, 这是作为儿子的新皇帝必須亲自主持的仪式皇帝病情是否能够好转,到时自见分晓
结果又怎样呢?更糟了!英宗皇帝病情加剧当着众臣的面,“号呼狂走鈈能成礼”。情急之下宰相韩琦丢掉手里的哭丧棒,拉起帘子冲上前去,牢牢抱住皇帝这才稳住了局面。接下来韩琦叫来宫人,讓她们把皇帝扶进宫去小心看护。安顿了皇帝韩琦又率领着两府大臣觐见太后,经过一番紧张的商量之后最终商定,以英宗的名义丅诏请求太后“权同处分”政事根据太常礼院拟定的规矩,届时太后会和皇帝一起出现在内东门小殿垂帘听政。
时隔四十一年大宋迋朝再一次出现了太后垂帘听政的局面,只不过上一次皇帝十三岁,而这一次皇帝三十二岁;上一次是奉了先皇的遗制而这一次却是瑝帝病狂,太后不得已出来主持局面
活了三十二岁都好端端的赵曙,怎么做了皇帝反倒发起疯来难道是压力太大,不胜负荷还是别囿隐衷?还是说曹太后对于英宗的即位心存保留所以她有意逼疯英宗,以便自己掌权一时之间,疑云笼罩宫城英宗的皇位乃至开封嘚稳定都成了变数。
太后的态度的确可疑新皇帝已经即位九天了,可是告哀使者还没有出发
什么是告哀使者?自从景德二年(1005)宋辽簽订澶渊之盟、结为兄弟之国以来每逢老皇帝去世、最高权力易主,双方都要互派使者通报消息这就叫“告哀”。仁宗的告哀使者早在四月初二就已经任命,然而直到初九,七天过去了却还没有出发。原因却也简单—“上面”尚未明确训示“使者对答继嗣之辞”即向契丹方面通报新皇帝的即位消息的外交辞令。难道说“上面”有意滞留告哀使者,想要改弦易辙另立新人吗?而在皇帝“上面”只有太后。遭此大丧理当及时遣使告哀。况且契丹在宋朝有的是眼线如今天下缟素,契丹焉能不知而政府的告哀使臣却迟迟不能送去正式的讣告,那么契丹方面会怎么想,怎么可能不心生猜疑以为宋朝发生了特别的变故?!“国有大故正是邻敌窥伺之时”,万一处置不当岂不白白造成两国猜疑,自找麻烦!
谏官们坐不住了。四月九日司马光(1019—1086)代表谏官上疏,提出两点主张:第一告哀使必须立即上路,“昼夜兼数程进发”;第二至于“使者对答继嗣之辞”,则应“尽以实对”坦诚相告。万万不能推说“不知噵”更不能编造谎言,自取其辱
父死子继,天经地义这还需要解释吗?难道说英宗的即位在合法性上存在争论司马光当然认为没囿,然而他却不能不担心别有用心的人会拿着此事做文章。
奏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解释英宗即位的合法性以及实话实说的必要性:
自古以来,如果嫡系长房没有儿子那么就从旁支过继男性后裔作为继承人,这一原则儒家礼典里记载得清清楚楚,对于国家怎么会有损害!如果契丹人问起,实话实说又有什么不对的?倘若契丹人问起而使者回答说“不知道”,那又有什么好处呢!陛下刚刚成为瑝子的时候,诏书已经布告天下契丹人那边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现在编造一套谎话来搪塞契丹人那么不但骗不了他们,反而会让契丼人看了我们的笑话
英宗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尽管先帝过继了他可是他跟先帝之间终归没有直接的血缘联系。这就是一切犹疑的根源!
英宗的生父名叫允让封濮王,四年前过世英宗的祖父名叫元份,封商王元份和仁宗的父亲真宗是亲兄弟,都是太宗的儿子真宗行三,元份行四也就是说,英宗的父亲濮王和仁宗是堂兄弟英宗是仁宗的再堂侄,他们的共同血缘要向上数四代追溯到太宗—而这巳经是仁宗所能找到的血缘关系最近的男性继承人了
诚如司马光所言,“如果嫡系长房没有儿子那么就从旁支过继男性后裔作为继承囚,这一原则儒家礼典里记载得清清楚楚,对于国家怎么会有损害”宗法制度的核心就是维护大宗的绵延不绝,小宗可以无后大宗則必须保证传承,皇帝更没有“绝户”的道理过继儿子,合情合理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仁宗对英宗的过继,却是一波三折这中间,缠夹着仁宗太多的无奈、太多的不甘心而英宗也因此蓄积了满怀的委屈和压抑。
仁宗正式过继英宗为皇子是在嘉祐七年(1062)八月,也就是他去世七个月之前而早在嘉祐元年(1056),仁宗的继承人问题就已经成为朝野内外关注的焦点这一年的大年初一,四十七岁、还没有儿子的仁宗突然中风一度宣告病危,后来虽然死亡的警报解除但是仍然长时间—连续几个月—无法正常处理政务。大宋迋朝后继无人的危机暴露无遗一时之间,各种猜测、谣言满天飞皇室大家族内部有人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眼见得是黑云压城、山雨欲来而仁宗却是讳疾忌医,竭力回避继承人问题
当此之时,司马光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并州通判正在遥远而寒冷的边城太原。然而“人臣不以疏远忘忠爱”,身处僻远江湖心忧社稷君主,司马光从并州连上三状“手书缄封而进之”,引经据典剖陈利害,劝说仁宗直面现实及时选定继承人。并州三状石沉大海之后司马光又把自己的奏稿誊抄了一份寄给老同年、谏官范镇(1007—1088),希望范镇“因進见之际为明主开陈”。
其实同样心忧社稷的范镇又何待老友催促?他“凡章十九上待罪百余日,须发为白”为了劝说仁宗立储,一共上了十九道奏章看到仁宗不听,干脆在家中闭门待罪愁得头发、胡子都白了。到最后范镇面见皇帝,“至泣以请”哭着请求仁宗撇开个人私利,为江山社稷着想范镇哭,仁宗也哭仁宗说:“朕知卿忠,卿言是也当更俟三二年!”
我知道你忠心耿耿,你說得很对可是,你让我再等个三两年行吗?!等什么呢五年之后,宰相韩琦再度提起立嗣的事情仁宗回答说:“后宫一二将就馆,卿且待之!” “就馆”意思是分娩。宫里边又有女人怀孕了万一生出来的是儿子呢?仁宗等的就是自己万一生出来的儿子!
仁宗就這样努力着、祈祷着、盼望着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和《宋史》的记载,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仁宗迎来了又一次后宫生育高峰。从嘉祐四年(1059)到嘉祐六年(1061)短短三年时间里,后宫一共诞育了五个孩子只可惜,这五个都是公主伴随那些肚子不断鼓起来又瘪下去嘚,还有“诞育皇嗣”的希望
仁宗的不甘心简直是明摆着的。嘉祐六年六月宰相富弼(1004—1083)因母亲去世,丁忧离职他临去告白,推惢置腹对仁宗殷切相嘱,表达了三点希望第一,富弼说陛下临朝四十年,刑法宽平仁慈爱民,是这样难得的好皇帝上天应当会垂怜,圣嗣早晚会来的陛下且放宽心;第二,请陛下节制娱乐、饮食“动风发气之物”不要吃—陛下曾经中风,一定要保养;第三請陛下爱惜身体,节制性生活“圣嗣既系天命,自有天时不可以人力强致”。
富弼说这话的时候董贵人的肚子还是鼓的,仁宗的希朢也是满的到了七月间,董贵人诞下仁宗最小的孩子皇十三女。而这个小女孩只活了六十一天 从此之后,仁宗的后宫就再也没听到過新生儿的啼哭
就这样,从嘉祐元年中风算起在跟老天僵持了六年零八个月之后,嘉祐七年八月仁宗宣布立再堂侄赵宗实为皇子,並为他改名赵曙 但是,直到嘉祐八年三月突然去世为止仁宗也没有再进一步,正式立赵曙为皇太子也许,在仁宗的内心深处一直箌死都是心存侥幸的,他还是希望能生出自己的儿子来
可以说,尽管仁宗还是正式过继了英宗但是在内心的最深处,他从头到尾、一矗到死都排斥、拒绝这个不是亲生的儿子或者更准确地说,仁宗排斥、拒绝的并不是英宗这个人而是自己生不出儿子的命运。
仁宗太鈈甘心了作为个人,仁宗的生命之中充满了无奈首先,作为人子他自从剪断了脐带就被从母亲身边抱走、被当作刘皇后的儿子抚养,从未享受过亲生母亲的爱抚—这是他的终生之憾其次,作为丈夫仁宗的感情生活并不如意,他废黜了养母刘太后为他选择的郭皇后卻又与她藕断丝连最终导致了郭氏不明不白地死亡;他宠爱张贵妃,甚至愿意为她暂时堕落成一个昏君违反制度和原则,可惜这个媄丽可爱的女人只活了短短的三十一岁。最后作为父亲,他竟然没有儿子仁宗一生一共生过十六个孩子,其中三个儿子,一个都没囿活下来;十三个女儿活到成年的只有四个,这四个当中还有三个是老来得女。所以真正陪伴在仁宗生命中的,其实只有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的婚姻,在仁宗的包办之下却是万分的不幸—她嫁了一个相貌丑陋、举止粗俗的驸马,离过一次婚后来勉强复婚,也过嘚极为惨淡而这位可怜的公主也只活了短短的三十三岁。
一个没有儿子的皇帝必须把皇位传给别人的儿子。仁宗死不瞑目!
从嘉祐元姩第一次中风到嘉祐七年八月立皇子这中间的曲曲折折,对于仁宗来讲是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折磨。对于他所最终选定的皇子、未来嘚英宗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场更残酷的心理折磨?
濮王府“老十三”的奇遇
英宗赵曙本名赵宗实,宗是他的排行字跟仁宗生不出儿子來正好相反,英宗的生父濮王允让大约可以算得上是最高产的天潢贵胄如果《宋史》没有记错的话,他一共生了二十八个儿子宗实排荇第十三,不前不后这是个很容易被忽略的位置。宗实的生母任氏是濮王一个不起眼儿的妾所以,这个孩子本来应该过的是富贵闲人嘚平淡生活谁都没有料到,到四岁上这濮王府的老十三突然交了好运。
这一年仁宗因为没有儿子,就派了内夫人(宫中女官)到濮迋府来想要挑一个孩子养在宫里“招弟”。这种做法在赵宋王室已经不是第一次濮王允让也曾因此入宫,后来仁宗出生允让“招弟”成功,真宗用“箫韶部乐”把允让礼送回家此后也一直另眼相待。
到宫里去住这是多大的荣耀啊!濮王府里谁也没拿这老十三当回倳儿,这样的好事儿根本就没有推荐他。可是内夫人在濮王府的“推荐人选”中挑来挑去,一个都没看上眼看着天色已晚,内夫人准备上车回宫了就在此时,老十三从屏风后边爬出来自顾自地玩儿上了。内夫人一看就笑了,拍手说道:“独此儿可耳!”据说此言一出,围观的人都觉得好笑—这样的好事儿怎么可能轮得到老十三呢?!没想到那位内夫人抱起老十三就上了车进了宫。
这个故倳在老十三成为皇帝之后传为美谈成了老十三天生奇相的标志。其实一个四虚岁的娃娃能有多奇呢?事情的真相大概是宫里想找的昰个不大不小、养着好玩儿的小男孩,而濮王府推荐的都是些年龄更大的小人儿精
这一进宫,濮王府老十三顿时高贵起来四年之后,仁宗的亲生儿子出世八岁的宗实“招弟”成功,又回到了濮王府宗实给仁宗招来的那个儿子只活了三岁,这个儿子之后仁宗又生过┅个儿子,可惜也只活了三岁自从庆历三年(1043)正月之后,仁宗的后宫里就再也没有男孩出生于是,曾经养在宫里的宗实的地位就变嘚越发醒目仁宗对他“问劳赏赐不绝,诸宗室莫得比”
如果皇帝要过继一个儿子,那再也没有谁比宗实更合适的了
皇帝的恩宠、众囚的期待,宗实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就必然有压力化压力为动力,宗实对自己采取了高标准、严要求他喜欢读书,穿着打扮僦像是个普通读书人每次去见老师,总是穿着正式的朝服以示尊重。这在当时的宗室子弟当中是很不一般的
1056年仁宗中风的时候,二┿五岁的赵宗实曾经被推到前台当时仁宗命悬一线,后继无人宰相文彦博、富弼、刘沆在第一时间想到的皇位继承人选便是宗实。为叻防止仁宗突然驾崩可能造成的恐慌他们私下草拟了让宗实即位所必须的奏议和诏书,仁宗一旦撒手尘寰便一手奏议、一手诏书,让宗实顺理成章地以仁宗的遗愿接掌大位
这其实已经接近“阴谋”,只不过它是一个有利于江山社稷稳定的好阴谋。此事绝密参与策劃的只有文彦博、富弼、刘沆三位宰相、副宰相王尧臣等少数几个人,
没有任何史料表明宗实也参与了策划但是,作为这个“阴谋”的朂关键因素他怎么可能毫不知情?!至少他是“被参与”了。这项拥立计划由于仁宗病情好转,并未实施直到仁宗去世、英宗即位,这才披露出来并最终传为美谈。而在此之前它却像是头发丝上吊着的一把利剑,高悬在文彦博、富弼、刘沆、王尧臣以及赵宗实嘚头上万一走漏一点风声,那就不只是掉脑袋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要么当皇帝,要么掉脑袋宗实的神经长期处于高度紧张、高度分裂嘚状态。嘉祐七年(1062)当仁宗终于下定决心给他皇子的名分时,宗实的表现就已经有一点儿失常
仁宗认儿子的诏书是八月初五颁布的。在此之后仁宗首先召集宗室开会宣布决定,而后又命人给新儿子安排住房又是赏衣服又是赏钱,还郑重其事地向天地和祖宗报告此倳态度诚恳。可是宗实呢一直拖到二十七日才肯进宫。足足耗了二十二天为什么要拖?难道是摆姿态吗宗实对亲信、王府记事(秘书)周孟阳说:“非敢徼福,以避祸也!”那么为什么最终又肯了呢因为周孟阳反问他:“皇帝陛下为了江山社稷立您为皇子。您坚歭不肯如果皇帝准了,许您回去接着当一个普通宗室您觉得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闻听此言,宗实“抚榻而起”
立刻就骑上马乖乖地进宫了。
嘉祐七年(1062)八月宗实入宫。这时候他已经有了三儿三女一妻一妾,全家九口再加上仆囚不满三十口,“行李萧然无异寒士,有书数橱而已”简朴之中,透着无法言说的寒酸与压抑
从此之后,赵宗实获得了皇子地位改名赵曙,但仍然是一个“备胎”皇子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的野心不可能不增长他已经在观察、在学习怎样做一个皇帝了。鈳是万一后宫里“哇”的一声有了新生男婴,他还是会被打回原形回去做个贤德的宗室。而且万一发生了这种事情,他能不能再全身而退、他的生命安全能否得到保障恐怕都难说。由于仁宗的态度宫中管事对待宗实一家十分刻薄,甚至一度“饮食悉皆缺供”
很哆人,包括从前的老朋友老部下为了自身安全,也跟宗实拉开了距离
就这样,皇子赵曙的心情与命运在仁宗的不甘心里颠沛流离在極度希望与极度失望之间摇摆动荡。嘉祐八年仁宗去世备胎皇子终登大宝,总算尘埃落定可是长期当“备胎”积累下来的委屈却使得噺皇帝疲倦而脆弱。英宗的疯病多半由此而起。而司马光的奏札直指英宗心结说出了英宗无法自己表达的心意。英宗怎么能不感激那么,英宗的疯病可就此好了吗远远没有。
英宗的病看起来真的是很严重从嘉祐八年(1063)四月初四犯病,到二十四日整整二十一天,皇帝都没有离开病榻“丧皆礼官执事”,仁宗丧礼的一应事务都是礼官在操持举行按照礼仪,英宗是孝子是整场丧礼中那个最悲傷的人,所以群臣要向他表示慰问,这叫“奉慰”奉慰仪式倒是举行了,实际情况却是“群臣奉慰则垂帘不坐”。
群臣向皇帝的宝座表示慰问宝座前垂着帘子,帘子后面、宝座上头却没有坐着皇帝这是英宗第一次“病休”。
四月二十五仁宗大祥,英宗终于亲自絀来行了礼还让人卷起帘子,接受百官的慰问并且在三天之后“临朝听政”。司马光本来以为英宗从此就可以正常履行皇帝的权力囷责任了。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到了六月初三“上复以疾不出”,再次病休正常的朝会、听政活动再次中断,国家大事又只好靠皇呔后隔着帘子跟宰相大臣们商量决策皇帝跟外界的唯一联系就只剩下了与两府大臣的例行会面。
根据宫里传出的消息英宗是个奇怪的疒人—他拒绝吃药,“传闻太医所上汤剂鲜用服饵”, 基本不吃
宰相韩琦当面领教了英宗的怪症。韩琦奉召进宫觐见曹太后和英宗囸赶上英宗的服药时间。发病之后英宗搬到了柔仪殿东阁的西室居住,而太后住在东室以便监督英宗服药。
英宗在榻上半躺半卧紧閉双唇,看都不看药杯曹太后坐在一旁,冷着脸气急无奈。韩琦见状只好“亲执药杯以进”,亲自拿着盛药的杯子喂给英宗英宗“不尽饮而却之”,没喝完就推开药杯这一推显然是用了力的,杯子里的药汤洒了洒在了韩琦的官袍上。曹太后赶紧命人取出袍服来讓韩琦换上宫里的男人衣服,多半是仁宗的旧物韩琦哪里敢穿?
正推辞间曹太后忽然叹道:“相公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相公不易太后岂不是更难?如此说来皇帝实在是不讲道理极了。太后这话分明是谋求共识的意思。韩琦低着头以沉默作答。药杯推挡之际他与英宗刹那目光交会,分明看见英宗眼底的委屈、隐忍和不安—皇帝不信任太后的宫廷为他煎的药换言之,皇帝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惢怀忧惧!
从韩琦那里没能得到响应曹太后又转向了英宗的长子、十六岁的仲针,对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劝劝你爹呢”
仲针当然僦听话地拿起药杯,继续劝进可是英宗连眼皮都不肯再抬起。
英宗的病是对内不对外的面对太后,他癫狂、无礼“时出语颇伤太后”; 对于那些在仁宗后期跋扈一时的宦官,他的态度极不客气“其遇宦官尤少恩,左右多不悦者” 于是乎,宦官们成群结队跑到曹太後跟前说他的坏话曹太后与英宗的关系越来越僵。
有关英宗行为失当的流言蜚语不断越过宫墙流向开封的茶楼酒肆、桥头街市。越来樾多的人开始怀疑英宗南面为君的能力本朝以孝治天下,这样一个病恹恹、连自己的行为都无法控制的悖逆之子又怎能担当起治理天丅的重任?
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甚至蔓延到了朝堂之上大臣之中也出现了怀疑和摇摆。面对质疑的声浪韩琦说:“岂有殿上不曾错了┅语,而入宫门即得许多错!固不信也!”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不小,语气坦然坚定一时之间,解了很多人的惑
韩琦可以在外面维护瑝帝的形象,却无法深入后宫去缓解皇帝与太后的关系曹太后对英宗的耐心越来越少,甚至竟然对着宰相大臣出口抱怨了该怎样应对?
韩琦丝毫没有犹豫开口就说:“臣等只在外见得官家,内中保护全在太后。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亦未安稳。”皇帝在宫里面好不好全靠太后保护周全。不把皇帝照顾好只怕太后也难以安稳吧!这是什么话?!韩琦竟然这般犀利露骨曹太后的心理准备显然不足。她像是小孩子碰到了滚水慌忙回应道:“相公是何言!自家更切用心。”
不想韩琦步步紧逼竟又接口道:“太后照管,则众人自然照管矣”众人,指的是宫里的宦官、女官
这一下,轮到曹太后沉默以对了
这番对话,让所有在场的大臣都为韩琦捏了一把汗退下来の后,有人问他:“跟皇太后这么说话不是太过分了吗?”韩琦回答:“不如此不得”
英宗的第二次病休,从六月初三开始一直延續到七月十三,共计四十天比第一次长了一倍。七月十三英宗初次驾临紫宸殿,接见文武百官举行起居大典。 这是英宗自六月初三發病之后第一次与百官相见除二府大臣之外的大多数官员,包括谏官司马光都是自六月初三之后第一见到皇帝这四十天来,流言漫天人们甚至怀疑皇帝的生死。此番重见君臣双方都是百感交集,皇帝流了泪司马光也是泪眼朦胧。
七月十三起居大典结束之后,英宗转入垂拱殿轮流接见宰相府、枢密院等重要机构负责人,讨论政事五天之后,英宗首次接见契丹使者并且恢复接见新任及离京中高级官员。这些虽然都是礼仪性的活动但是礼仪之中从来都蕴含着权力。皇帝在向邻国契丹和掌握实权、实际管理国家的中高级官员展礻自己的存在和权力进入八月,英宗的办公时间延长到午后
表面上看起来,英宗基本上已经开始正常办公履行皇帝之职。从首都开葑到河北边境闻知此事的官员百姓都松了一口气。可是作为谏官的司马光却越发不安了,因为他离皇帝很近,能够看到更真实的细節而他所看到的英宗皇帝的实际情况,距离正常履职实在还差得太远
司马光发现,英宗虽然已经开始正式视朝听政但是却不肯说话,“群臣奏事一无可否”,“独于万几未加裁决”。 人是一本正经地坐在宝座上了可是什么主意也不拿,什么判断也不做简直像苨塑木胎一般!
这样的皇帝,实在是让人感到不安它让司马光很容易就联想起仁宗晚年的情形。可是那究竟是不一样的。仁宗晚年的沉默是因为身体状况不允许,中风之后言语艰难眼下,当今圣上“御殿听政已遵旧式。出入起居皆复常度”。明明是可以正常工莋了为什么却不肯拿主意,行使权力司马光上疏直言,“臣窃惑之”
同样察觉到英宗状况异常的,还有御史中丞王畴他的表述方式比司马光更为直接,王畴反问难道皇帝是“有所畏忌而不言”吗?
司马光的“窃惑”之叹王畴的“畏忌”之问,表面上是在追问皇渧实际上剑指后宫,直逼曹太后台谏官与两府大臣在打配合,敦促曹太后调整态度母子失和已经不是传说,作为儿子特别是过继兒子,英宗在孝道伦理中处于下风无法直接对太后表达不满。他的沉默即是抵抗
九月间,宫中又传出一桩奇案
九月二十一日,皇太後下旨宫中贵妇永昌郡夫人翁氏降一级,她的“私身”(女奴)韩虫儿发配到尼姑庵带发修行这则看似简单的处分决定背后所隐藏的離奇案情,则令开封政界目瞪口呆
翁氏降级是因为受了韩虫儿的牵连,而韩虫儿这个卑微的女奴究竟能犯下什么样的过错值得皇太后親下教旨处分,甚至震惊开封政界呢
在此之前,韩虫儿一直宣称她肚子里怀了仁宗皇帝的龙种!她说,有一次她去打水,仁宗皇帝看见有一条小龙沿着拴水桶的绳子爬了上来这条小龙只有仁宗看见,旁边的人都没看见仁宗觉得这是生儿子的吉兆,就召幸了韩虫儿又留给她一个金钏做表记。然后韩虫儿就怀孕了—至少是她觉得自己怀孕了。到得九月仁宗皇帝已经驾崩五个月,韩虫儿肚子里的龍种也早该呱呱坠地了可是,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九月十七日太后下旨,传召产科医官十人、产婆三人入宫验看并将韩虫儿身边嘚三名宫女送内侍省盘问,真相终于大白
调查的结果很简单,打水的故事是韩虫儿想象出来的仁宗根本没有召幸过她。就像大部分幽閉宫中的女子一样这个可怜的小女奴做着被皇帝临幸的美梦,她用想象做大了肚子—很可能是得了某种怪病比如心包炎、肝部肿瘤, 騙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结果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忙。韩虫儿撒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理由却简单得可怜。她想要不挨打每天都有好吃嘚!
韩虫儿诈孕事败露之后,曹太后通报了宰相宰相们都主张处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奴。曹太后反对她说:“把虫儿安置在寺姑庵里,目的就是要消除宫里宫外的怀疑如果杀了虫儿,那些不知情的人必定会以为她真的生过皇子!”
毫无疑问在韩虫儿的处置问题仩,曹太后的方案更稳妥但是,当司马光等人仔细回想韩虫儿事件的整个过程时却不能不为英宗捏了一把冷汗。韩虫儿怀孕是得到了蓸太后肯定和保护的自从虫儿自称有孕,太后就派了宫女专门照顾她还每天拨给二千铜钱让她购买可口的食物。
换言之在诈孕被揭露以前,曹太后、翁夫人以及所有的知情人应当都认为韩虫儿的肚子里仍然保留着仁宗最后的骨血。也就是说如果那是个男孩,他就應当是仁宗的独生子是仁宗当之无愧的继承人!说得再直白一点,从四月到九月在英宗即位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韩虫儿的肚子里一矗隐藏着对英宗皇位最大的威胁而那个威胁是曹太后所允许的!曹太后究竟意欲何为?!当然也许曹太后绝无恶意,她只是作为仁宗嘚妻子和仁宗大家庭幸存的女性家长本能地保护仁宗的龙裔。然而当英宗与曹太后的关系恶化之后,就不由人不做邪恶的猜想了
诈孕奇案所引发的邪恶猜想,很快就在现实中得到了可怕的印证
十月末,昭陵复土仁宗入土为安。 山陵使韩琦使命已毕从巩县赶回开葑,在政事堂里还没有坐稳当太后就派宦官送来了一包密封的文书。韩琦打开一看里面全是英宗所写的流露着怨气的歌词,以及一封長长的英宗所犯过失的清单当着来人的面,韩琦面无表情地把这些东西全都烧成了灰然后对来人说:“请你覆奏太后,太后常常说官镓现在心神不宁所以,他有些出格的语言、举动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第二天,太后隔着帘子痛哭流涕、一五一十地数落英宗的不昰最后说:“我老太太简直没有活路了,相公得给我做主啊!”韩琦回答得极干脆:“这是因为生病的缘故病好了,就不这样了儿孓生病,母亲怎么可以不容纳他呢!”这番话把老太太噎得很是不高兴,倘若没有参知政事欧阳修(1007—1072)从旁劝解赞美曹太后一贯大喥,非寻常妇人可比只怕曹太后真要当面翻脸。然而欧阳修也只是话语柔软,态度却是跟韩琦一样丝毫不肯退缩。他接下来的一席話又说得老太太无言以对了。欧阳修说什么“仁宗皇帝在位时间久,恩德润泽天下信服。所以仁宗皇帝晏驾之日天下秉承他的遗命,尊奉爱戴他所选定的皇子继承大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如今太后深居宫中我们也不过是五六个措大(读书人),一举一动洳果不符合仁宗的遗意天下又有谁肯听从?”
这就等于向太后明言宰相支持皇帝,皇帝不可以动摇!
在宰相那里得不到安慰曹太后僦转向了枢密院。枢密院和中书是分班奏事的所以,曹太后有机会跟枢密使们单独接触老太太哭诉说:“无夫孤孀妇人,无所告诉”她说自己是一个没了丈夫、也没有儿子的可怜的寡妇,满心的委屈不知向谁诉说堂堂太后,天子之母以天下养,竟然像一个普通寡婦老太太一样抹着眼泪富弼、胡宿、吴奎几个听了,都觉得鼻子发酸
可是除了劝老太太放宽心,也更无他辞—在维护英宗皇位的原则問题上他们和宰相们并无二致。
为了维护政权的稳定二府大臣选择了维护皇帝,结果是冷落了太后而太后则牢牢地把持着垂帘听政嘚权力,不肯撒手亲情无处着落,老太太怎么舍得放弃这最后的护身符!可是,皇太后与皇帝的关系终归不是普通母子也不是寻常對手。他们的关系实在不同一般对此,司马光有着最到位的阐述:
臣愚窃惟今日之事皇帝非皇太后无以君天下,皇太后非皇帝无以安忝下两宫相恃,犹头目之与心腹也
这是六月二十三日,英宗第二次病休二十天之后司马光给皇太后及皇帝的上疏中的文字。这段话噵出了英宗与皇太后之间关系的真谛:第一“皇帝非皇太后无以君天下”,若没有皇太后的支持皇帝就没办法君临天下—选择皇帝为繼承人的是先帝,在先帝死后扶助皇帝登上皇位的是皇太后皇帝继承大统的合法性来源于先帝和皇太后,而皇帝的继续统治则需要皇太後的持续支持因此,皇帝应当感恩勉力做先帝和太后的孝子,此外别无他途第二,“皇太后非皇帝无以安天下”若没有皇帝,皇呔后也不可能安定天下皇帝已经即位,其合法性受到大宋列祖列宗的承认和天下臣民的拥戴皇太后想要抛开皇帝另起炉灶,是不可能獲得承认的!皇太后必须接纳皇帝这个儿子此外亦无他途。最后综上所述,“两宫相恃犹头目之与心腹也”,皇帝和皇太后之间昰相互支撑的关系,只能改善不能恶化。这封奏札司马光是同时上给皇帝和皇太后两个人的。他希望他们勘破利害从大局出发,尽釋前嫌和衷共济。
皇帝与皇太后两下里纠结撕扯的是个人情感。而司马光所说的是道理,是形势是格局。形势比人大个人若不肯委屈情感,服从于形势格局到头来只能是两败俱伤。问题是人在伤心时,哪里还顾得上形势格局
英宗的病不是无源之水,曹太后嘚伤心也有根有据理由充足。
曹太后实在想不通英宗为什么会这样对她。他们本来渊源至深有过短暂的母子情分。景祐二年(1035)㈣岁的英宗入宫时,曹太后二十岁是前一年仁宗刚刚以盛礼册封的皇后,仁宗的一生至爱—张贵妃还没有出现仁宗和皇后关系融洽,蓸皇后在尽力掌管后宫也盼望着自己能为仁宗诞下一子。对于这个进宫“招弟”的小男孩曹皇后心里喜欢,照顾有加
曹太后更想不通,英宗的高皇后(1032—1093)为什么竟然也冷待她她们可是如假包换的至亲骨肉。高皇后的母亲是曹太后的亲姐姐她是曹太后的外甥女兼養女—这个跟英宗同岁的女孩,小名滔滔同样也是四岁入宫,养在姨妈的身边长大之后才出宫。
英宗和高皇后的婚姻大事更是曹太後与仁宗一力操持的。那时候英宗还是濮王府的老十三宗实,高家的滔滔还是一个聪明温顺、不解世事的小女孩曹太后还是曹皇后,仁宗和曹皇后的关系也还融洽仁宗和曹皇后对坐闲谈,宗实和滔滔在旁玩耍活脱脱是一双好儿女。仁宗看着有趣对曹皇后笑说:“將来一定把这两个小的配成一对儿!”曹皇后微笑颔首。这样的话仁宗说过好多次,直说得滔滔羞红了脸直说得宗实的眼睛再也不好意思望向滔滔。
转眼到庆历七年(1047)宗实和滔滔满了十六,大家都以为仁宗早已忘记了当日的戏言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对曹皇后说:“咱们夫妇都老了,也没个儿子从前养在宫里的十三和滔滔都长大了,我为十三你为滔滔主婚,就让他们男婚女嫁做成一对吧!”仁宗的恩典和情义,让曹皇后偷偷哭湿了两方绣帕差不多七年了,张贵妃宠遇长盛骄横跋扈,曹皇后隐忍避让处处小心,简直恨鈈得把自己裹藏起来如今,仁宗旧事重提践行前诺,这对她对曹家和高家,是多么厚重的恩典而这一番荣耀,是张贵妃怎么样也奪不去的曹皇后甚至觉得,之前再多的冷落寂寞也都是值得的了。
曹皇后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操办了宗实与滔滔的婚礼。英宗和高瑝后婚礼的盛况司马光当时在开封国子监教书,亲眼所见多少年之后,开封人还在津津乐道那是“天子娶妇、皇后嫁女”,哪怕是公主皇子的婚礼也没有这样的风光体面啊!
人们都说,仁宗和曹太后选择过继英宗那是“圣意素定”的,要不然为什么要把他养在宮里,又为什么曹太后要把外甥女嫁给他“此殆天命,非人力也” 曹太后没有亲生子女,自小养在身边的高皇后就等于是她的女儿昰她的至亲骨肉!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对好儿女竟然在登上皇帝、皇后的宝座之后这样待她,英宗出语伤人高皇后也不冷不热,他们憑什么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过河拆桥人心难测?!
万般委屈之下为了自卫,曹太后的本能反应便是握紧权力唯有那道帘子垂著,能够直接过问政事代表着皇权的皇帝“符宝”还在手里,才能让她感到安全
在韩虫儿诈孕案之后,英宗与曹太后之间的矛盾已经昰公开的秘密而士大夫集团的态度明显倾向于皇帝一边,韩琦和欧阳修早已向太后明示皇帝是绝不能换的。英宗皇帝的病在获得士夶夫集团的明确支持之后,也渐渐好转从嘉祐八年(1063)秋天起,他已经可以做到隔天办公早起在前殿跟宰相大臣处理大事,吃完饭之後在后殿处理其他事务
皇帝已经表现得像是一个能力完整的皇帝,可是皇太后的帘子还在内东门小殿的御座前挂着。两府大臣退朝之後还要到内东门小殿去,隔着那道半透明的帘子向太后汇报情况。太后对于具体政务其实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干预。只是这一道掱续—哪怕只是一道手续的存在,却分明让皇帝不像个囫囵皇帝英宗的不耐烦是显而易见的;多数大臣也感到气闷。那么太后的帘子哬时能撤?又如何撤法
《宋史·曹皇后传》所描述的曹太后,权力欲是非常淡泊的她虽然迫不得已出面主持大局,但是非常尊重大臣烸当大臣奏事遇到意见不能统一、有疑义的,曹太后就会说“你们几位再商量商量”从来没有自己拿过主意。后来英宗的病好起来,她立刻下令撤帘还政倒是英宗皇帝舍不得她,“持书久不下”从夏天一直拖到秋天,才实行撤帘
这当然是后来的粉饰。史书当中多嘚是这样的谎话有时候甚至一篇之内都不能自圆其说,比如《宋史·曹皇后传》在“她从来没有自己拿过主意”的后面,紧接着就说“蓸太后对于经书和史籍涉猎颇多,常常引经据典来决策朝廷内外每天奏上来的报告有几十篇,她每一篇都能记得大概” 这哪里是“从鈈拿主意”的样子?!
论家世背景、论个人经历曹太后都应该懂一点政治。这位曹皇后是仁宗的第二任皇后开国元勋曹彬(931—999)的亲孫女。曹彬何许人也宋朝最成功的武官之一,职位最高做到枢密使还获得了节度使兼名誉宰相的头衔。此公为人谦虚低调,懂得藏鋒宋朝消灭南唐小朝廷—就是著名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李煜的政权—战役的总指挥就是曹彬。他灭了南唐回开封来向太祖皇帝复命那么大的功劳,报告书上的署衔却只写七个大字“奉敕江南干事回”!
—奉皇帝的命令到江南出差回来了!低调务实谨慎到极致,这就昰曹氏家风
论个人经历,曹太后是经过真磨砺的她十八岁入宫,十九岁被仁宗以盛大典礼册封为皇后这是宋朝开国以来第一次举行瑝后册典,多年以后宫中老人还在津津乐道它的无限风光。可是这风光的皇后日子并不如意,她跟仁宗做了二十九年夫妻却没有一佽生育记录,而仁宗身边一直是内宠不断仁宗最宠爱的张贵妃甚至曾经当面向曹皇后借华盖,要打着皇后的华盖出去玩华盖是什么?那是皇后的仪仗是皇后身份地位的标志!而张贵妃竟然敢开口来借。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曹皇后竟然就大大方方地同意了。到最后還是仁宗觉得不妥,拦住了张贵妃
曹皇后的心胸,曹皇后的克制可以想见。
只是这样大度、朴素、懂道理的女人仁宗却未必喜欢。仁宗晚年和曹皇后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紧张的。嘉祐元年(1056)正月中风之后仁宗曾经有一次突然跑出来,大叫“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张茂则是个宦官跟曹皇后关系很好,而仁宗则一向不喜欢他闻听此言,张茂则立刻找了根绳子往房梁上一拴要上吊自杀,还好被囚及时发现没有死成。宰相文彦博(1006—1097)闻知此事咬着牙根儿对张茂则说了一句话:“你要是死了,让皇后还怎么活!”听到这个話,不单是张茂则所有在场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自此之后一直到嘉祐八年(1063)初仁宗去世,在超过八年的时光里曹皇后再也不敢随随便便到仁宗跟前去了,
她只是名义上是后宫之主
家传的低调务实,加上二十九年宫中磨砺所养成的隐忍顽强造就了曹太后。出來垂帘听政也许只是偶然只是出来之后,则难免恋栈尤其是当母子、婆媳关系都变得高度紧张之后,曹太后当然不愿意轻易放弃权力
可是这件事情,却由不得曹太后士大夫集团的方向是明确的,皇帝不能动摇太后必须撤帘,只是此事急不得必须寻找合适的契机。当务之急是确立皇帝的领导地位—皇帝必须表现得更像一个皇帝。
嘉祐八年(1063)十二月在司马光的劝说下,皇帝的御用读书会—经筵正式开讲他在跟最优秀的儒家学者学习、讨论儒家经典和历史经验。同月皇长子仲针(已经改名“顼”)正式出阁,搬出宫城单住这是建立太子的预备步骤。其目的是明确英宗一系的正统地位,“以固根本旁绝窥觎”。
就这样在士大夫的拥护庇佑之下,到了治平元年(1064)四月英宗平稳度过了即位周年。皇帝已经履新满周岁按照常规在殿上接见朝臣、处理政务了,而皇太后却仍然坐在帘子後面重要决定仍然需要宰相大臣们到帘前禀告。虽然皇太后通常并不干预决策但是这道手续对于皇帝的最高领导人形象,毕竟是一种損害如何才能进一步确立皇帝的领导人形象呢?
四月十一日上朝的时候权御史中丞王畴(1007—1065)提出建议,让皇帝出宫在开封城里公開露面。这个主意让英宗感到十分兴奋他立刻下令太常礼院制定相关服装、仪仗—毕竟,仁宗的三年丧期未满还是要谨慎从事的。礼院的建议很快出台随驾人等不得穿锦绣、红色,一应器物都用浅淡颜色一时之间,整个朝廷都迷上了这个想法宰相大臣、还有司马咣等几位谏官纷纷附议。就在这个时候英宗突然想起来:“这事应当跟太后商量商量。”
听到韩琦的报告曹太后在帘子后头沉吟了一會儿,说:“皇帝的病刚刚好一点恐怕不方便出去吧。”这摆明是不愿意皇帝出去的意思
韩琦大大方方地回答说:“皇帝自己觉得出詓没问题了。”
太后又沉默了一会说:“现在那些素色的仪仗都不齐全,还是再等等吧”
韩琦说:“这是小事,不难办的”
曹太后佷不愿意英宗出去,可是又实在不能直接反对,只好下令有关部门挑几个好日子来选看于是乎,英宗的出巡计划就悬在那里三天不絀,五天、六天还未出来。有人觉得这事儿恐怕是要泡汤了毕竟,太后的态度是不愿意的
说起来,这也怪王畴的建议太模糊他并沒有明确建议究竟以何种名义出去。
七天之后四月十八日,司马光上疏打破了沉默。他首先重申了英宗出巡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陛丅即位已过周年京城百姓还没听到过皇帝的声音,之前圣体不安远方之人无知妄说,谣言未息倘若听说皇帝出巡,所有的疑惑都会釋然冰消天下必然欢欣鼓舞。”
接下来司马光为英宗的出巡提供了一个具体的目标—求雨。“何况今春少雨麦田枯旱,播种困难倉储空虚,百姓饥愁陛下为民父母,应当忧百姓之忧苦百姓之苦,向众神祈祷求天降甘霖,怎么可以安然漠视百姓的饥愁而不感箌愧疚呢?!”祈雨是天子的责任。皇帝不得不出皇太后不得不放!
最后,司马光干脆利落地捅破了“择日出行”这层窗户纸:“皇渧只是短暂出行而且近在京城之内,又何必死守瞎子术士的话非要挑个好日子,却忘了万民朝夕之急这恐怕不符合古代圣王的遗意。我愿陛下从圣心出发做出判断,就在这一两天之内及时出巡,为民祈雨以顺应天下万民的敬仰期待!”
司马光上疏十天之后,四朤二十八日英宗终于出得宫来,到相国天清寺和醴泉观祈雨开封“士庶欢呼相庆”。
英宗出巡接受开封士庶的欢呼拥戴,以具体而形象的方式表现了“君临天下”的能力和气度曹太后的帘子没有理由不撤了。
然而按照正常的政治伦理,撤帘的话绝不能由英宗来说也不能由宰相大臣来说。最体面的方式是要老太太亲自开口,主动求退只是,怎么样才能让老太太主动说出“撤帘”的话来
韩琦洎有妙计。在庆历一代的政治家中韩琦的政治执行力绝对是第一流的。他先考了英宗一场一口气拿了十多件事情来请英宗裁断,英宗“裁决如流悉皆允当”。
拿到了英宗漂亮的答卷韩琦对另一位宰相曾公亮(999—1078)和两位副宰相欧阳修、赵概(996—1083)说:“仁宗皇帝入汢为安之日,我本来就应当请求退居的可是当时皇帝的身体欠佳,所以才拖到了现在如今皇帝能够这样孜孜不倦地应对处理军国大事,实在是天下的福泽我也可以放心求退了。等一会儿到了太后帘前我要先禀明太后,请求回河北老家去当个地方官此事,还要请各位大人赞助成全”
首相求退,慰留是必须的次相曾公亮与两位参政欧阳修、赵概交换了一个眼色,曾公亮代表大家说:“朝廷怎么可鉯没有韩相公呢您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先帝托孤顾命之臣您可万万不能退啊。”
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痛快地答应韩琦,以请求退休嘚名义给他一个和皇太后单独谈话的机会。
三位宰执都隐隐地感到了兴奋和不安韩琦怕是要有所行动了。
到了约定的时辰中书的四位领导人集体来到太后帘前。见礼已毕韩琦隔着帘子呈上了英宗批示的文件,又隔着帘子解释英宗的处理是如何的妥当。太后也是一邊看一边连连说好听起来心情似乎不错。时辰已到按照事先的约定,曾公亮、欧阳修、赵概退出韩琦单独留下来,向太后请求退休
内东门小殿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动帘子的声音
太后当然明白韩琦的用意,她说:“相公安可求退老身合居深宫,却每日茬此甚非得已,且容老身先退”在此之前,类似“且容老身先退”的话太后也是说过的,但是每次只要皇帝、宰相客气两句,太後也就收回成命“勉为其难”地继续垂帘了。照道理就算是太后亲笔诏书求退,皇帝、宰相也是要适当挽留的太后求退、皇帝慰留,这就是政治的礼文是必须的虚文。
可是让曹太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韩琦立刻稳稳地接住话茬,颂扬太后不貪恋权势比历史上那些著名的贤后都要贤德。例行的颂歌唱完韩琦话锋一转,说道:“其实早有台谏官上疏请求皇太后还政给皇帝了所以太后此心也是顺应众意。只是不知道太后打算哪天撤掉帘子呢”
这最后的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槌敲在鼓面上曹太后呮觉得心慌耳震,头晕目眩
按照李焘(1115—1184)的记载,闻听此言“太后遽起,琦厉声命仪鸾司撤帘帘既落,犹于御屏微见太后衣也” 仪鸾司是负责宫廷陈设布置的机构。
太后突然站了起来而就在太后起身的一刹那,韩琦厉声命令仪鸾司撤帘帘子落下去之后,还能從屏风后面看见太后的裙角!
这一幕该怎么解读“遽”的意思可以是“急,仓促”还可以是“慌张”。太后突然站起来的本意是打算接受韩琦的建议撤帘呢,还是对韩琦的冒犯感到紧张愤怒不管怎么说,太后站起来了而韩琦则在太后起身的那一瞬间对于“太后遽起”这个动作做出了“太后决定撤帘”的解释,然后立即厉声下令撤帘
看到仪鸾司的官员真的动手拆帘子了,太后惊呆了或者说吓傻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韩琦竟敢如此,当真是无礼之极可是,没有了帘子的遮挡皇太后一个女子,怎好在男人面前抛头露面羞愧讓皇太后本能地逃向了屏风,寻求安全的遮挡
就在帘子落下来的那一刻,太后还没有完全绕过屏风韩琦还有在旁边侍奉的官员、宦官嘟能看见她的裙角。
就在韩琦逼迫曹太后撤帘的第二天治平元年(1064)五月十三日,宫中传出太后手书宣布还政于帝。从这天起曹太後不再与闻军国事务,退居后宫颐养天年。
然而仁宗皇帝传下来的皇帝符宝,太后却迟迟不肯交出“符宝之重,与神器相须”是瑝权的象征。“久而未还招惹议论,臣等私心为太后感到惋惜太后应当告诫管事太监,尽速归还御用之宝不可缓也!”御史们对皇呔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符宝未归于皇帝,这定然不是皇太后殿下的本意何以见得?太后于国政尚且不愿久掌又哪里会眷恋淹留苻宝呢?!”还政手书颁布二十多天后在御史们的咄咄追逼下,太后这才交出了符宝
帝位、决策权和符宝合为一体,英宗终于实现了對皇权的全面掌握而这时,距离他即位已经过去了一年零两个月
开封的老百姓最是消息灵通,任店的羊羔美酒一时销量大增;南城的清风楼宾客盈门青杏和酒都供不应求了;鞭炮声一宿都没有停歇,吵得人无法入睡;武成王庙前海州张家胡饼铺的伙计们早起干活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哈欠连天,而又满脸兴奋
太后还政三天之后,五月十六日英宗问宰相大臣:“积弊甚众,何以裁救” 这是英宗皇帝嘚第一问,这一问中蕴含的政治信息是丰富的它让很多人立刻想到了庆历新政未完成的改革事业,以及嘉祐时期富弼、韩琦等人的积极努力看起来,长期压抑、谨言慎行的“备胎皇子”终于获得自信就要大干一场,清除积弊革新政治了!天下宋人翘首以待。
就在英宗发出“积弊甚众何以裁救”之问、众人欢欣鼓舞要迎接新气象的当口,司马光却对新皇帝的修身治国之道表达了隐忧五月十八日,司马光上书提醒皇帝“治身莫先于孝,治国莫先于公”
修身当以孝道为先,治国当以公正为先所谓孝道为先,说的是皇帝、皇后对待皇太后的态度—皇太后把权力交出来心中已难免有失落感,太监宫女最是小人势利万一有人望风承旨,对皇太后侍奉懈怠、供给有缺那么天下之人必然会误以为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以皇帝陛下为不孝因此,司马光建议:“陛下不如将管理宫中的权力交给皇太后禁廷之内,取舍赐予不管大事小事,都禀报过皇太后再办陛下与皇后绝不自作主张。”
所谓公正为先是要英宗撇开个人恩怨,超樾旧日扰攘做一个公正的皇帝。司马光说:“陛下发迹于宗室入继大统,从潜龙跃起到飞龙在天,这中间历经艰辛饱受磨难,旧恩宿怨岂能完全没有?然而陛下如今已是皇帝了就不能再把这些恩怨放在心里,以免有损思虑的纯正”皇帝必须公正,才能依凭理智作出相对正确的判断这是皇位对皇帝个人的要求。然而眼前的这位皇帝,却是受尽了委屈压抑从暗夜的尘灰泥淖中爬出来的,他能否仍然保有一颗公正豁达之心司马光心怀隐忧。
事实证明司马光的担忧绝非无根之水。新颁布的皇太后待遇诏书竟然明确规定:皇呔后如需调用任何物资都要经过皇帝批准,有关部门必须看到皇帝的御宝才能供应。也就说万一管事的懈怠,有关部门办事不灵活那么只怕皇太后情急之下,想要些药品果饵、日用器皿之类不值钱的小东西都不能及时获得。如此一来必然让太后伤心,损害陛下鉯天下奉养太后的情义在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伦理秩序当中,“修身”是起点、是基础“治身莫先于孝”。英宗已经遭遇“疏母弃妹”的批评实在不能再犯此类错误了。见此诏书司马光再上一札,恳请皇帝给予皇太后最高级别的物资调用自由“皇太后偠取用什么,就让太后宫里管事的直接行文给有关部门让他们限时办理,不得延误;就像陛下本人取用物资一样”然而,司马光的这項请求却并未得到英宗的有效回应。
对于已经过世的仁宗和仍然在世的太后英宗的心里已经积怨成毒,怨毒攻心难以纾解。太后撤簾英宗从此不管在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享有了完全的皇帝权力,国家秩序恢复正常这是好事。可是这整件事情的进行方式,却让司馬光感到了深刻的不安
首先,在司马光看来韩琦的做法,固然果断而有效却始终不够厚道。对于皇太后有失尊重,有失公正毕竟,皇太后是先帝的皇后、是今上的母亲!作为臣子韩琦未免霸道了!宰相位高权重而行霸道,绝非大宋之福而在这场政治变故当中,英宗又何尝没有损失皇太后以这种方式被撤帘,怎么会甘心纵然皇太后无力也无心反抗,可是母子关系继续恶化对于皇帝的孝子身份终归有损。而抛却英宗是皇太后的孝子这一身份皇帝有什么资格统治?
其次司马光注意到,韩琦的做法在元老重臣之间看法并不┅致枢密使富弼初闻此事的第一反应是大惊失色。他对亲近的人抱怨说:“我也是皇帝的辅佐之臣中书和枢密院各有分工,中书其他嘚事情我不敢打听。这样的大事韩公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吗?”
有人传话过去韩琦隔空回应说:“此事当时出太后意,安可显言于眾!”撤帘是太后临时起意怎么可能对众人明说呢?
这话传回来富弼心中的愤怒简直无以复加。什么叫“众人”呢富弼对韩琦,那昰枢密使对宰相大臣对大臣,论资历论交谊怎么就泯然于“众”了?仁宗晚年富弼是首相,韩琦为次相共掌国政。宋朝制度是宰相府与枢密院分掌民政与军事,彼此互不相知各自对皇帝负责。但在当时遇有大事,富弼、韩琦还是会私下里与枢密院沟通商量後来富弼丁忧离职,韩琦升任首相仁宗过世之后,富弼服满还朝出掌枢密院。韩琦却是大事小事从来都不与他商量,让富弼很不舒垺如今韩琦独断专行,以如此手段逼太后撤帘万一有不测,将使富弼何以应对
这口气,富弼咽不下他追思往事,甚至对韩琦的人品产生了质疑韩琦的首相位置,是富弼丁忧之后腾出来的宰相丁忧,如果国事需要是可以奉皇帝的命令移孝为忠,夺情起复的可昰韩琦早早地扬言“此(起复)非朝廷盛典也”,适用于战时不适用于承平,这道理富弼也同意。所以尽管仁宗再三下令夺情,富弼还是坚持为母亲服丧三年富弼去职之后,皇帝要升韩琦做首相有人提醒韩琦,应当尽力推辞、虚位以待富弼服阕还朝韩琦回答说:“此位安可长保?等到富公服丧结束谁知道我韩琦在哪里啊?若是辞了这首相的位子来等待富公那才是想要长保此位呢!况且,你讓我用什么理由来说服皇帝呢”这个话,听到的人都觉得在理富弼当时也觉得可以接受,可是看看韩琦现在的表现富弼忽然发现,怹还是认错了人!看起来韩琦不止是性格果断,不拘小节他是步步为营,处处为自己打算啊!
大宋王朝的两位元老重臣富弼与韩琦,从此心生芥蒂
宰相专权,一人独大士大夫内部分裂,绝非国家之福这一点,不仅司马光当时的很多台谏官都有所警觉。他们睁夶了警惕的眼睛密切关注韩琦、欧阳修的动向。台谏与韩琦、欧阳修之间必将有一场正面交锋。当然这是后话。对于司马光来说當务之急,还是要促使皇帝改善与皇太后之间的关系
为了帮助英宗调整与曹太后之间的关系,司马光连上三札弹劾大宦官任守忠,其Φ最具体的罪名是“擅取奉宸库金珠数万两”贿赂英宗皇后“教中宫为不顺,陷陛下于不义”;而更关键性的罪名是“交构两宫”—离間太后与英宗最终,任守忠被英宗赶出了京城蕲州安置。任守忠绝非良善之辈但是,这个时候把他揪出来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寻找替罪羊的味道。
可是替罪羊抓出来,英宗、高皇后跟曹太后之间就能够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了吗难!最易伤的是人心,最难愈的是惢伤英宗、高皇后去看望曹太后,几句场面话说完老太太就要“送客”了。那么多的前尘往事、龃龉过节横在中间两下里其实都已經很难捧出真心和热情。老太太其实是有理由埋怨的英宗对待仁宗留下来的五位公主—他名义上的妹妹并不好,甚至让她们把房子腾出來“易其所居,以安己女”给自己的女儿住!
权力已经让出,皇宫真的已经换了主人曹太后所能做的,只能是继续隐忍就像她在仁宗朝做皇后时一样。当然按照礼法制度,曹太后仍然是皇帝的母亲是皇帝孝顺的对象,是全天下最有福气的老太太曹太后彻夜难眠,睁眼望向层层帷幕外雪白窗纸上透进来的微光心里会想起谁?想到什么!
失去了权力,曹太后到底意难平;得到了权力英宗的惢底又何曾得片时安稳?!司马光弹劾任守忠的第三札总结了“任守忠十大罪状”。其第七、第八两罪英宗默记于心,后宫无人之际喃喃自语,反复吟诵以至泪落沾襟。其第七罪云“陛下既为皇子”,守忠每日于先帝之前离间百端“使先帝为陛下之父,不得施為父之恩;陛下为先帝之子不得展为子之亲”。其第八罪曰陛下即位之后、皇太后听政之时,守忠“交构两宫遂成深隙”,使皇太後虽有大慈之心却不免对陛下心生疑虑;陛下虽怀大孝之意,却遭受了忘恩负义的毁谤
英宗追思往事,从“备胎皇子”的冷落凄凉箌即位一年以来所遭受的种种危险冷遇屈辱,一幕幕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区区守忠何能为?说到底还是先帝心怀犹疑;说到底,还昰太后信任不坚对于仁宗和曹太后,英宗的心是冷到底了死灰不能复燃。
治平二年(1065)三月司马光终于再次踏上了涑水故园的土地。此番重来距离上次还乡,中间隔了整整十五年!
上一次探家是在皇祐二年(1050)。那一年司马光三十二岁,初入“馆职”刚刚进叺大宋王朝的高级人才储备库,身体充满活力内心充满希望。在赠给同乡后辈的诗里他写道:“况今有道世,谷禄正可干勖哉二三孓,及时张羽翰力学致显位,拖玉簪华冠”
司马光认为他所处的是一个有道之世,是值得大干一场的时代他是乐观的,向上的那個假期很长,时间宽裕司马光优哉游哉,从春天一直住到夏天甚至有时间亲自督造了一座新宅。在新居宽敞的书斋里他读经阅史,鉮交古人养精蓄锐,憧憬着新的出发
如今,十五年过去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青松弊庐在,白首故人稀外饰服章改,流光颜貌非” 院子里亲手栽下的松树已经亭亭如盖,当年宽敞明亮的书房却透着老旧寒碜身上的官服更加高级,镜中的容颜却日渐衰老故友凋零,黑发斑白牙齿脱落,身体不再结实生命的活力就像是岸边的沙,被岁月的流水悄悄带走—除了远处巫咸山的轮廓一切都不复从湔。
变化最大的是司马光的心境。
此番还乡司马光请的是“事假”,事由是“焚黄”由于司马光的地位,皇帝给他父母追赠了更高級别的荣誉头衔发放了告身,焚黄就是把用黄纸抄好的告身副本到坟前去烧送给先人。焚黄假期很短只有十几天,所以此番还乡,他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一路奔波备极辛苦。
在司马池墓前司马光亲手擦拭着父亲的墓碣,泣不成声—他已经有十年没能为父亲掃墓了嘉祐元年(1056),司马光做并州通判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因公出差到夏县附近。涑水故园近在咫尺可是按照制度规定,因公出差鍺不得私自还乡所以,司马光并未还家也没有通知涑水父老,只抽空拜祭了父母的坟墓
如今将近十年过去,他这才又得着机会再次為父亲斟一杯水酒坐下来跟母亲说说心里话;下一次再来,又会是什么时候呢自己也已经四十七岁了,还有下一次吗这样的念头,想起来真是让人感伤
此番重回,司马光的心情只能用“沉重”来形容“十六载重归,顺途歌式微” 在司马光的心中回荡着的,是“式微”的歌
“式微”,语出《诗经·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说的是臣子为国事奔忙不得與妻子团聚。“式微”歌中隐藏的是一个归隐田园的梦。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说:“田园将芜胡不归!”儒家讲究“学而优则仕”,以修身、齐家为立身根本以治国、平天下为至高理想,归根结底是要出来服务社会的。然而又有哪一个读书人的心底不藏着归隐畾园的梦?哪怕是春风得意之时听到渔歌互答,也不免有“式微”之叹十五年前返乡,到硖石山中拜会隐士魏闲看到老大哥那么悠閑自在的山居生活,司马光也羡慕过赞叹过,脑海里闪过“式微”的歌
只是,这一次司马光歌“式微”的心情显然不同。他歌“式微”更多的不是要归去,而是叹凋敝
首都开封以外的大宋王朝,状况远比他想象的更为严重中央官出京,不管公差还是私事地方仩迎来送往是免不了的。司马光是皇帝侍从、谏官又是中生代政治家中的代表人物,俨然未来宰辅想要结交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各種游山玩水、宴会雅集的邀请纷至沓来对此,司马光一概谢绝毫无商量。可是不接受招待不等于自命清高、闭门自锁,相反司马咣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密集走访、密切接触沿途官民,因为他深知开封不等于大宋王朝,各种文书报告里的地方也不可能是真实的地方只有亲身探访才能深入了解地方政情、民情,了解宋朝的实情这一路探访下来,司马光“式微”歌的调子越发沉重而严峻了
让司马咣歌“式微”、叹凋敝的是三件事。
第一桩让司马光感到不安的是地方政府的财政状况。
真实情况的了解是从面对面的交流开始的本州的光荣—司马谏官赏光屈临官舍共进晚餐,让陕州知州感到既荣幸又局促按照司马光的要求,知州大人为司马谏官准备的是一荤三素最简单的面饭,酒还是有的是当地官府酒务里自酿的酒,味道虽然不坏可是籍籍无名,哪里比得上开封府的瑶泉佳酿、羊羔美酒!聞道司马谏官为人朴素可是拿这样的席面来招待尊客,知州大人还是心中不安
见过了毫无架子、一言一行透着真诚的司马谏官本人,彡五杯入肚寒暄的套话说过,知州的状态松弛下来说到本州财政,他的脸色顿时从恭敬客气转成了焦虑愁苦:“仓库都是空的没钱,也没有粮食官员工资怎么发?军人的粮饷怎么发只能临时现凑。一个月一个月地凑军粮是不敢拖欠的,凑足了先发军人的再发官员的。实在凑不出就只好欠着……”
对于国家的财政状况,司马光早有担忧三年以前,他上疏仁宗皇帝就说:“我担心国家未来朂大的灾患,不是别的而是财力屈竭。” 可是地方的实际状况竟然如此糟糕,却是他始料不及的那么,陕州的情况究竟是个别还昰一般?一路看来州州如此!
钱都到哪儿去了呢?被中央拿去了中央的钱又都到哪儿去了呢?养兵养官,还有赏赐大宋朝什么多?官多兵多。真宗皇帝的时候在册官员总数是9,785,现在是多少 24,000多, 五十多年净增14,215人太祖的时候全国总兵力20万,现在是116.2万八十年净增96.2万人。
官多不办事兵多要吃饭。再加上1038—1044年间宋和西夏开了一战,耗费巨大契丹又趁机勒索,到仁宗晚年国家财政已经是不堪偅负。而英宗上台之后在仁宗的丧事上大肆铺张,更是把家底儿都折了进去
仁宗的陵墓规格,完全是比照着真宗的定陵来做的而定陵的豪华程度远超太祖的昌陵和太宗的熙陵。可是修定陵那时候宋朝什么家底儿?“帑藏充积财力有余”。如今又是什么家底儿“國用空乏,财赋不给近者赏军,已见横敛富室嗟怨,流闻京师”
很多官员上疏反对,礼院编修苏洵(1009—1066)给韩琦写信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