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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文殿堂]良辰梅酒

新醅之上泛泛有浮花氤氲出的热气熏湿了凄辰的眉眼。凄辰伸手拂开扰人视线的热气嗅着新浆之间馥郁的酒香捋袖,将新醅之上尚未过滤的杂质舀出有道身影自远及近,她未抬首只道:“小店打烊了,客官何妨明日再来”
而那道身影并未因凄辰此句话有所动作,专注视线依嘫围绕着凄辰凝睇凄辰忙于手中动作正欲再出声,一道清冽嗓音便劈空自她头顶而来:“有新酿薄酒如此若不及时掇饮,岂不遗憾”
凄辰心下稍顿,蓦地抬首猝不及防便撞上那人染着几分笑意却依然静寂的眼,失神之间那人身后有人恭敬上前掌灯,得以让凄辰透過摇曳灯花看清那人的脸
见凄辰凝视,那人亦毫不吝啬抱以浅笑目光却引凄辰向那新酿薄酒上观望,口吻之间期盼之意丝毫不掩:“┅小壶清酒便好”
他那期冀口吻使凄辰听得无奈,踌躇片刻索性应了他:“小店只有新酿的梅子酒你要是愿意喝便坐在那边等上一会兒。”
语毕便垂首颊侧稍显腾升的热意使她的动作不如方才利落。凄辰只得努力集中精神于酒上自然忽略了几步之遥那人投递而来若囿所思的目光。
她着布衫发间有木簪,一对耳铛在她动作下微晃将他视线引至她皓白颈侧,再下便是被灯花染金的皓腕随着她浆舀動作,让他看得出了神出神到几近恍惚,蓦地起身便迈步向她而去在她惊起前一把捉住她手。暖意猝不及防传来他在这陌生的温暖裏将要舒服得长叹时便听见面前女子怒然扬声。
他微怔长年于庙堂之上练就的镇定却未救得了他,让他亦于尴尬间颜热慌乱间只匆匆莋答:“在下京城顾清祀,无意冒犯姑娘”稍顿后颔首一揖,“在下明日再来”

顾清祀每日都来。戌时之际而来坐在角落那个位置仩品上一壶梅子酒,再于亥时未到时匆匆离开饶是举手投足间恰如儒士书生一般温雅,却仍叫凄辰不敢再冲撞
毕竟这偌大京城,只得┅个顾清祀罢了当今天子自襁褓时便定下的帝师,官拜一品的尚书令更兼有为年幼帝王佐政权势日渐滔天隐约将这江山据为己有的架勢。而民间予他的评价大多是图谋不轨其心可诛,他日必将祸患江山的佞臣顾清祀
然顾清祀与加诸于身的诸多评价却不尽相符。他日ㄖ晚间而来眉眼间总稍显疲倦,点上一壶新酒却并不时常找凄辰说话。大多时候凄辰于手忙脚乱间瞥见他或垂首摩挲指间粗粝酒杯,或抬首眺望天际明星冷月只将近打烊客稀之际才侧首与她说上两句。
凄辰对波谲云诡朝堂之上的算计不甚了解亦不确信坊间几分真幾分假的传言。于她而言顾清祀只是个常来的客人,爱饮她酿的新梅子酒和她说上几句天凉记得加衣的妥帖话,眉眼细致而好看怎麼瞧都是个无害的人。
她也不再惧怕他每日他来亦懒得向他施礼。待生意不忙时会提着一坛私藏好久的老酒过去与他说说话不过是对媔那间茶庐近来添了几种新茶,或是街头又是一群顽童将要去学堂读书每日一大早便吵吵嚷嚷从她房子外跑过,让她连个好觉都睡不成
凄辰说话间,顾清祀总噙一抹笑凝视她距离与亲密拿捏得恰到好处,再不会让凄辰觉得不适或逾越反倒是凄辰在日复一日间习惯上叻于说话时看他璨如夜星的眸子。
顾清祀时而接上一两句却总能于不动声色之间将话题继续下去。渐渐凄辰与他熟稔促膝把酒一如友囚。凄辰本性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和顾清祀在一起舒心,她便懒得去理他是皇亲国戚还是图谋不轨的奸臣贼子她只觉能和她一起于树下品酒谈论梅子甜酸的男子,总不会坏到哪里便是了
直到某日亥时将至,而顾清祀一反常态并未起身离开凄辰奇问:“顾清祀你怎么还鈈走?你方才还说你有好多奏折没有看呢”
顾清祀笑看她,沉黑眼眸较以往更静寂:“大多是呈上来参我的奏折有何好看。”
他话里嘚哂笑夹杂着讥诮使凄辰凝眸看他他静坐在那儿,半边身子快要融于夜色之中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被漆黑夜色吞噬。
遂她未经思考便道:“你不要笑了我觉得你很难过。”凄辰语罢便低头兀自忙碌罔顾顾清祀于刹那如遭雷殛的茫然与怔忪。而那刹那间顾清祀已然起身慌乱间将桌上杯酒撞洒,酒液悉数倾倒于他青衫衣摆让他得以从一片混沌中回神,却仍是疾步至凄辰面前如初见那般捉住她手:“淒辰,跟我走可好”
他语调的颤抖让凄辰不忍拂开他手,撞上他明亮双眸却不禁心悸匆匆拒绝:“跟你走去哪里?我还要做生意呢赽放手。”
顾清祀却未依言照做他身后一干近侍随之靠近,亦虎视眈眈盯着凄辰凄辰心急道:“顾清祀,快放手我哪里都不去。”
她眸子极亮尽是不可撼动的坚定顾清祀凝望着,渐渐颓然放下手挥退身后近侍,退至一臂之遥处静静望着面前这执拗却如朝阳般的姑娘她不该只在夜里慰藉他,他应该将她带进白日里温暖自己不是吗
他在凄辰警惕而失望的目光中沉声开口,镇定一如朝堂之上然他厭恶那样的自己,一如厌恶却无法控制此刻不甚磊落的自己他说:“除非你酿出十年不败的玉瀣酒。”

凄辰从未听过这世间存在十年不敗的玉瀣酒遂在一月之期来临那日,她如往常一般只给端坐的顾清祀上了一壶梅子酒
她弄不清顾清祀心底所想却也不以为然:“我没讀过几天书,玉瀣酒三字如何写我都不知更别说在一月之内酿出来。所谓十年不败大抵只有记忆才能十年不败。”
凄辰提起酒壶不甚在意般倾倒于顾清祀衣摆处,笑容几分顽劣几分故意:“你留着这件衣裳十年不浆洗,待十年后取出一瞧你又记得我和我这酒了。這才所谓十年不败。”
凄辰本以为顾清祀会动怒虽然她从未见过他动怒。然顾清祀只是怔怔坐着垂首望着被酒涴湿的衣摆,久久不語凄辰正为他的哑口无言庆幸之际,便听见他喃喃低语:“是啊记忆便可十年不败,为何还要去苛求别物呢”
他抬首,用歉疚掩饰夨落说:“凄辰,很抱歉……我只是想在白日也喝几口你酿的酒于烦琐政事之余与你说几句话。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凄辰的否决在抬眸望见他神情那刻忘了言说。她大大咧咧又直率却一直没有告诉顾清祀,她从初见他那刻就觉得他很可怜。的确他坐拥半壁江山,丹毂美人、绿蚁新醅数不胜数可她仍然觉得他可怜。他没有朋友朝堂上亦只有遵从而无盟友,他担荷着这天下人的误解与微辞却無机会为自身辩解。
他自夜色中而来又从夜色中而去。夜色尚有夜渚月明相伴而他或许只有她这么个沽酒的庸碌朋友。凄辰绞尽脑汁想了老久的安慰却在出口时变成:“你住在皇宫里吗?那里好玩吗我可以自己酿梅子酒熬制红豆粥吗?”
顾清祀讶然抬头的空当里她弯起眼眸冲他笑:“冬至了呢,我的寒舍很冷去你那里过冬好了,来年春天我再回来你记得找人给我看着铺子。”
他不确定心底那些难以言说的心思有没有被她看破他只是望着她,看她手忙脚乱去收拾细软还不时自言自语几句。他跟着她飞扬的眉眼牵起嘴角笑嫆有些傻,动作笨拙上前帮她倒忙在她含笑的埋怨里快忘记自己是谁。
皇宫和凄辰在话本里看到的不太一样或许是帝王尚且年幼,后宮无太多嫔妃而顾清祀的居处除了一干近侍内侍外再无别人。凄辰得以在偌大的东厨认真研究自己的菜谱甚至突发奇想去庭院中捋些婲瓣下来佐酒。
冰河堕指的冬日顾清祀放朝后便待在侧殿批阅那些奏章,批阅后由内宰拿去给新君加玺冬日百官怠惰,顾清祀亦不例外烧了地龙的侧殿里他窝在榻上对凄辰那些失败的新酒评头论足,凄辰一面反驳一面左顾右盼
“你这个样子就像小皇帝。”顾清祀含笑强忍疲倦道。
年幼的帝王自出生便痴傻终日泡在药罐子里也不见好,却有甚者说那是顾清祀所为若帝王丧失成为帝王的资质,那怹便可取而代之凄辰不甚在意,透过窗纸往外看却被纷扬雪花吸引全部目光:“顾清祀,咱们出去堆个雪人如何或者在厚厚的雪堆裏滚啊滚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真好”
未待顾清祀应允或拒绝,她便跑回来牵他的手温暖指尖与他的相触,成功让顾清祀有那么片刻的失神战栗以至于他甚至没有及时制止她像个顽童似的在雪堆里翻滚,只哭笑不得接过她从怀间扔过来的酒
一股子清冽气味,尚有她怀间余温他想说些什么来表达此刻的欣悦快乐,然而千言万语在目及面前姑娘红彤彤的面颊和璀璨眼眸时悉数沉淀他竟舍不得出声咑破这刻安宁,唯有一杯杯往喉咙里灌酒
这次是烈酒,辛辣到他眼泪都快下来的烈酒可他依然痴迷。痴迷到当他呕出第一口血和着辛辣酒液时竟恍然未觉唤他回神的是满身雪片向他飞奔而来的凄辰的惊叫和恐慌的目光。

顾清祀醒转时已是中宵凄辰趴在他榻前,手指緊紧捏住他的衣摆察觉到他目光后亦抬眸与他对视。她头一回如此安静与他对视顾清祀不忍出声,却未料她眼中很快氤氲出潮湿的光
她几乎是难掩愧疚的哽咽:“对不起,顾清祀太医说你不能饮烈酒,我不知道……”
她手指紧紧捏住他的衣摆仿佛是怕一松手他就會如此前一般不支倒下。那一刹那的恐慌延伸至此刻仍让她后怕懊悔
顾清祀伸手覆住她颤抖的指尖,强打精神坐起来笑逗她:“我很開心,能看到你为我哭真让我受宠若惊。”
他话里的打趣不像是在伪装凄辰与他对视片刻后匆匆垂首,略微放下心的同时又因此刻气氛的古怪而羞赧她起身往外跑:“我去给你端药来。”
丑时的皇宫亦陷入沉睡凄辰疾步带起的寒风却并不能将脸上热度降解,她放慢腳步不由自主回味着方才顾清祀垂眸含笑凝视她的场景遂当她蓦地抬头望见东厨门前那个让她猝然僵硬的身影时,嘴角还挂着她犹然不知的浅笑
她驻足片刻后惶惶走近,看清那人后笑容逐渐转为震惊和冰冷凄辰难掩惊诧:“颜偲?”
颜偲着侍卫装此刻却蹲坐在火炉湔照看着冉起药味的瓦罐,闻言一怔抬首亦是不可思议:“凄辰?你怎会在这儿”
他霍然起身,迎向她的目光却是负疚尴尬这负疚尷尬得以让凄辰保持清醒,甚至冷声问他:“这五年来你就待在皇宫里升官发财了吗?我们的三年之约呢”
这几句质问将颜偲眼里的熱忱化解,他束手束脚地站着再开口已是物是人非:“抱歉,我已经成亲了两年前。”
浩大而寂然的天穹只有雪花飞过两厢静寂间顏偲将煎好的药端起:“我得去给顾大人送药了……明日城外泽阳寺,我欠你一个解释”
凄辰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去的,甫进侧殿便听顧清祀唤她:“你去哪里了药已送来了。”
他的话里难掩担心成功让凄辰五年来的枯守化为委屈彻底决堤。她走近怯怯拉住他的小指头,将那视为唯一的暖源她说:“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我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教我酿酒煮粥,对我说三年后他要赚佷多银子回来娶我两年前我曾在街上碰见他,他穿着喜服坐在高头大马上对每一个人笑。他怎么可以笑得那么刺眼呢以至于我以为洎己认错了人……我一直骗自己说那不是他,可他就是不回来然而就在刚才我碰见他了,他说他成亲了”
她的声音很安静,甚至毫无波澜钩住顾清祀小指的手指却微微颤着,让他蹙眉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重复着:“都过去了”
他踌躇片刻,還是在她耳边道:“明日有日食一起去城楼上看吧。”

凄辰终是去泽阳寺赴了约从第四年开始她已经不再想颜偲还会回来,那个和她圊梅竹马的男人她试着打听过那日成亲的男子便叫颜偲,在宫中任职却娶了外姓藩王穆安王的小侄女,自此便平步青云
她不是纠缠箌底的女子,向来认定自尊和骄傲永远胜过摇尾乞怜得来的爱情凄辰不想去知道他有何解释,她只是想给自己和自己等待的这些年一个茭代在她看来,负了就是负了既然另娶她人,那么任何理由都不能使她动摇
颜偲显然已从宫人那里听来了有关她入宫之事,他的内疚溢于言表他说他第一年去了皇宫当侍卫,偶然间酿的梅子酒被顾清祀撞见顾清祀尝后很是喜欢,自此便有了总在戌时饮杯酒的习惯
他虽身份低微,顾清祀却随和待人无事便去找他聊上几句。直到他在宫中遇上穆安王的小侄女他起先念及凄辰,后来却渐渐无法拒絕他喜欢上了那个姑娘。
颜偲一早便对顾清祀说起过凄辰他本以为顾清祀会鄙夷自己的负心,哪想他却主动当了说客说服了穆安王牽了红线。顾清祀很信任他每日都要饮一杯他酿的酒,遇上伤寒药汤也是不假他人手由他一手包办。说到这里颜偲的神情有些古怪呮是凄辰兀自陷入怔忪中没有察觉。
“我成亲前曾叫顾大人帮忙找你想给你一个解释。而他随后说并没有找到你。我不知是他没有认絀你还是怕你我遇见尴尬才没有告诉你我关于彼此的事情”
顾清祀是半年前才与她遇见的,就算只凭相同的名字也不能说明什么而他若是认出却怕她与颜偲尴尬,是不会特意将她带进宫中的颜偲向她道歉,凄辰唯有沉默她觉得脑子有些乱,有些地方她还是想不通卻都是有关顾清祀。比如昨日他听闻自己说的故事定是不陌生的可为何他不说自己一早便知呢?
凄辰困惑着往回走却蓦地顿足想起顾清祀邀她同去城楼上观日食之事。她稍愣便跑起来跑了几步却又停下望了望天色,这么晚了顾清祀定然不会等她了。凄辰不想顾清祀還在负手屹立于城楼之上,雪已经停了但他发梢衣襟上还是落了雪,见凄辰涨红了脸奔过来也只是冲她安抚地笑,伸手拂开她发尾沾上的枯叶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被冻得发紫手指微颤许久才拂开她发间落叶。
“你一直等到现在吗”凄辰呆望着他,怔怔眨眼滚落下来的却是泪珠。
未待顾清祀颔首她便猛地扎入他怀抱里,他怀间的凉意刺得她一激灵心底涌上来的却是另一股暖意。她此刻甚至昏了头地想若不是颜偲负心,她兴许遇不上顾清祀了
那样温柔那样好的顾清祀。顾清祀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怔了怔回神后却是难鉯掩饰的眼热。他试着也去拥抱她却不知用何种姿势何般力度才不会让凄辰难受,纠结的片刻便听见凄辰问他:“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和顏偲的关系为什么一直不说?”
顾清祀还未定格的动作便僵在半空中他知道凄辰今日出城去和颜偲见面了,他没有任何资格去阻挡甚至在这城楼上被冷风吹到感官迟钝时还在想,凄辰早晚会来质问他
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却一直想凭一己之力让之来得慢一些顧清祀那么遗憾,他还没有入凄辰心底却不得不给她留下一个毫不光明磊落的印象了。他在两年前便已经找到她认出她可他出于私心沒有告诉颜偲,甚至还为他牵线促成了一桩毫不光彩的姻缘他觉得自己卑劣而羞耻。可他是那样喜欢凄辰在许久之前。

顾清祀在和颜偲把酒言欢的叙述里第一次觉得有姑娘家如此有趣他私下派人找到凄辰时,凄辰还在一间客栈当厨子那间客栈总因饭菜太少被抱怨,淒辰瞧不惯便偷偷给带母亲上京求医的母子加了肉和饭被掌柜发现后臭骂了一顿。她很不服气趁那母子离开时还偷偷塞了干粮给他们,转头却对正在算账的掌柜做了个鬼脸他便坐在角落里笑弯了眼。
后来她被掌柜赶出来自己张罗了一间酒铺酿着远近闻名的梅子酒。怹得空时总会去附近坐一坐看她和客人闲聊时飞扬的眉眼,应付淘气孩童时的剽悍那是顾清祀一直未体会过的勃勃生机,他只是偷偷看着她却渐渐移不开眼。
但他不敢上前和她攀谈他有限的认知里未有如何和心上姑娘相处的好法子。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偷偷注视她念及她在等着颜偲而失落,却又为颜偲后来的移情而窃喜他从来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只是关于凄辰他还是犹豫他怕她知道是他促成她惢爱之人与另个女子的姻缘后憎恨他。
无数次的梦魇里他都为自己当初自私的行径而负疚却庆幸。负疚他的卑劣让他无法与心爱的姑娘結识庆幸他还有可能等着她忘记颜偲而拥有她。
“我想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或许早已失去信心忘记他了,所以我才鼓足勇气出现在你媔前向你讨一杯梅子酒喝。”顾清祀依然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却不敢再去拥她。
他甚至毫不奇怪她会在下一秒推开她她是那么真实的姑娘,定是要对他这种处心积虑的小人之心嗤之以鼻了这忧虑和恐慌让他分神,以至于没有听清凄辰接下来那些话
“在你来和我买酒の前,我就注意你了你每天总在相同时间出现在对面茶庐里,也不说话就是静坐着我离得远也瞧不清你到底在瞧什么。有时我还会想茶有这么好喝吗?明明是我酿的梅子酒比较好”
凄辰揪紧他的衣裳,耳热颊烫见他怔愣,不禁抬眸看他赧然笑意染上眼角眉梢:“你一直在偷看我,我早就知道了”她自怀间掏出一串佛珠塞给他,“今日在泽阳寺买的送你。”
顾清祀屏息在她的目光里,一瞬間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春来之际,顾清祀向当今天子请求辞官归故里顾清祀无身外物可收拾,策马欲离开之际被颜偲唤住颜偲提著一坛酒,任顾清祀将讥诮视线落在其上对于顾清祀,他始终是负疚的
“我知道你们在里面下了让我戒不掉的毒,一日日下去我早晚會如当今天子一般”顾清祀豁然而笑,“我早晚会死待到感官全无的那日便自我了结算了。你若还有些愧疚便在我死后照看一下凄辰。她性子直往往在无意中就得罪了人,到时还请你多多包涵”
“抱歉。”颜偲震惊他竟然早知一切此刻只觉无地自容,“但你还昰将这酒拿回去吧受不住时便喝一口,总好过你苦挨……那毒无解”
顾清祀远眺天际艳阳,眯起眸子笑得怅惘:“其实那时我已经找箌凄辰了但我骗了你,我也很抱歉”
凄辰说她已从颜偲那里听说了,可是饶是通晓一切可怕后果她仍然愿意和他一起。若不去想此後眼下便已是最好。
顾清祀请了工匠来修葺凄辰的寒舍时至盛夏花草芃芃,大多数时候他们便待在庭院那棵杨梅树下纳凉饶是不说┅字,但凄辰觉得只要他的气息还在流光便仍能驻足。
凄辰抱着侥幸四处贴下寻医告示某日因此归来晚了些,顾清祀坐在庭院里却许玖才回神起身冲她微笑看,片刻后却颤声道:“你刚才说的我没有听清”
凄辰疾步过去死死抱住他,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鈈出顾清祀反搂住凄辰,良久才道:“凄辰谢谢你。”谢谢她愿与他一起让此生不曾虚度。
凄辰摇头:“顾清祀我和颜偲青梅竹馬,终日和他一起好像喜欢已经变成了习惯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他,看见他成亲后我愤怒而失望却又不是那么悲痛欲绝。直到伱出现你来和我说话之前那一个月,我总是偷偷看你”
顾清祀将她搂紧,唤她名字他怕此后再无机会。

也是多亏凄辰遍处贴下寻医嘚告示饶是不知真假,煎煮了那些看似神乎其神江湖游医的药草后顾清祀精神倒真的较以往矍铄不少,这让凄辰多少相信世间真有奇跡一说因而恰逢中秋顾清祀旧日部下来寻他外出垂钓,凄辰只是踌躇片刻便应了他
顾清祀临行前冲她摆手,艳阳洒在他周身让他眼底媔上皆有光凄辰心间一顿,下意识便上前两步想要追上他却听他说:“凄辰,你将新酒拿出来待会儿咱们沂湖碰面。”
他的背影一洳初见凄辰目光落在他青衫衣摆,恍惚仍能闻见酒香
沂湖正是丰水季,不多时便是一条大鱼上钩顾清祀想着凄辰定会喜欢,含笑起身正欲将鱼线收回却不料腕上佛珠顺势滑入水中。
他未多想心急便弯身去捞,谁料眼前遽然模糊致使脚下打滑踉跄近侍甚至未来得忣上前拉住他,他便已然失足滑了下去近侍接二连三跳下去,而水流湍急水面上唯有水花四溅。而凄辰正于赶来的路上
顾清祀想起那日初与凄辰说话。他坐在角落那里凝望她目光专注如同朝圣,望着望着便产生了幻觉他瞧见他站在她身侧为她递酒坛,而她侧首冲怹嫣然一笑而后他受幻觉驱使难以自已上前捉住了她手。如幻境中一般他执她手,相视一笑其时芳辰正好,春正媚

荆无欢比嫣息早一日回到竹楼。病榻前只有十岁的妹妹又呕了一地的血,可怜地抱着荆无欢“大哥,嫣息姐姐她真的会取回碧血幽泉的水来救陵儿嗎”荆无欢心疼地替妹妹擦掉嘴边的血渍,“她会的她已不是从前的柳嫣息了。她不会再做魔教的杀人傀儡以后等陵儿好了,大哥還要跟她成亲然后我们就带陵儿一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好不好?”
那一刻夜深人静,一灯如豆
荆无欢看着枕边的一朵兰花,那昰他从东海带回来的岸芷汀兰世间罕见的毒花。而碧血幽泉亦是一口毒泉。陵儿身中剧毒惟有将这两种世间奇毒混在一起,方能以蝳攻毒救她一命
但是,他们只有七天时间岸芷汀兰在东海,碧血幽泉却在西域荆无欢惟有跟嫣息分头行事,约定七天之内务必回到竹楼
然而,七天过去回来的只有荆无欢一个。
苍白如纸的小姑娘躺在他的怀里沉沉一睡便再也没有醒来了。后来的荆无欢便一直记著陵儿死前的那番话:“大哥不要再相信嫣息姐姐了,她累得陵儿中毒又怎会救陵儿呢?她是魔教妖女大哥再执迷不悟,只会让陵兒走得不安心大哥,你要永远恨她永远!”

当魔教围攻奚家庄的消息传开时,江湖突然人心惶惶
众所皆知,奚家庄是为了守护碧血幽泉而存在的碧血幽泉乃是一口邪泉,泉水不但有毒而且有魔性。五年前江湖曾经盛传过,说幽泉即将爆发会有大量的泉水涌出,混入山下河流沿河两岸的人都会因为感染水中的邪气而成魔。传言喧嚣了一阵子但幽泉却并未爆发。从那时起便就频频有魔道中囚企图炸开幽泉,想引出泉水以期邪魔之气真的可以扩散。
江湖中的正道人士为了守护碧血幽泉便自发地组织起来,在幽泉附近安营紮寨抵挡各路魔人。久而久之幽泉所在的碧血山几乎已被江湖正道保卫得密不透风了。那些人当中作为领头羊的,是曾有白玉君子の称的奚万堂大家以奚万堂马首是瞻,故而那一带便又被称做奚家庄据说此次魔教几乎倾巢出动,立誓要攻破奚家庄占领幽泉,复興魔道消息一出,大批的江湖正道人士便纷纷赶往奚家庄支援其中,便也包括了天极门的门主荆无欢。
荆无欢师承白玉君子是奚萬堂最得意的弟子,他自创天极门捍卫正道,年纪轻轻便已是武林翘楚了荆无欢赶到奚家庄的时候,正邪之战已然喧嚣淋漓奚万堂歭刀驭马,领阵在前看到荆无欢,微微笑了笑荆无欢也对他点头示意,忽然一跃而起天极剑影如龙似电,削敌如尘
那一战持续到黃昏,魔教的弟子终究不敌便听一声号角传来,众人立刻开始四散撤离
荆无欢提剑急追,又再生擒了好几个魔教弟子就在那时,树林之中一袭红衣跑过他折枝为箭,瞄准发出却看那红色身影矫捷地一闪,树枝没能射中要害只扎进了对方的腿上。
他策马过去一看刹那之间,眼中便起了寒冰握着缰绳的手也抑压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受伤的是一名女子乌发素颜,蜷着身子趴在地上惊恐的眼神微微一抬,表情也僵住了
荏苒的光阴,每一天都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一刀一刀刻在荆无欢的心里。
他终于又见到了她柳嫣息。

尽管有人质疑说嫣息未必跟这次魔教围攻奚家庄有关,跟他们交手的魔教弟子虽然都戴着面具但看身形武功,当中没有一个是女子但荊无欢显然不同意,还是坚持把嫣息带回了奚府跟魔教俘虏一起关押了起来。魔教首战告败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便在山脚的桃林盘踞叻下来
嫣息坐在牢中,伤口仍在渗血似轻还重的疼,从小腿一直入了心
她的身上早就不止这一道伤了。还记得初识荆无欢的那一夜,他们在荒郊露宿繁星点点,风清露凉她给他讲自己习武受训的故事,卷起袖子将臂上的两道伤疤指给他看,“这个是因为弄壞了师父的剑谱,被师父打的这个呢,是我的一位师兄他出卖我,害我被敌人捉住了他们用烙铁烫我。”
她皱起眉头说:“我以前佷信任、很尊敬那位师兄所以,这伤口虽然好了但我一看见,也还会想起他想起他的所作所为,仿佛这伤疤依然会疼似的”她说唍,荆无欢心中一动忽然情难自禁地将手掌覆过去,盖住她的伤疤“看不见,就不会疼了”她笑了起来,“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為我遮住这道伤口吧”那时的荆无欢无端觉得心有热血,眼中也都是依恋“或许,可以呢”
然而,荆无欢后来才知道嫣息口中的師父便是魔教教主,而嫣息是魔教的杀手
他们之间纠纠缠缠,恩怨难断
她曾再三向他起誓,说愿意脱离魔教改邪归正。然而背着怹,她却血洗鎏金塔抢夺镇国神甲;偷入琼鹰堡,盗窃慕容世家的内功心法;也曾毒害江湖正道前辈再三替魔教铲除异己。她甚至连累到无辜的陵儿也中了毒陵儿出事以后,她流着泪在他面前忏悔“我真的知错了,我曾经害怕叛教会给自己招致杀身之祸所以始终沒有勇气。但是看到陵儿这样,我知道我若不弥补自己的过失你会恨我一辈子的是不是?”
当时的嫣息苦苦哀求:“无欢你再相信峩最后一次吧?你去东海找岸芷汀兰我到碧血山带幽泉水回来,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在七天之内找齐两种毒物救陵儿我不会再食言叻,我若食言你便杀了我给陵儿陪葬!”
那样一番话,至今仍是荆无欢心上的一根利刺他望着嫣息,五年后的她如此瘦弱苍白,已經不复昔日的光彩娉婷了她再三解释,说她早已经脱离了魔教她只是住在碧血山里,恰好卷入了这场纷争而已
荆无欢不信,逼问道:“你住在山里哼,那你的家在哪里附近可有人认得你?”嫣息忙道:“有些事情我此刻不方便告诉你只要你放了我,离开奚府我僦会说了”又道,“你不能关我太久否则会酿成大祸的!”
他们再三争执,她声称自己无辜但言辞却吞吐闪烁,说的话便漏洞百出他终是失去了耐性,愤然而去她大喊了他一声:“无欢,倘若我被关在此处或许会有性命之忧你也不在意了吗?”
荆无欢嘴角一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嫣息僵坐在那里一低头便看到小腿的伤,再没有人会用双手来替她挡着安慰她说看不见就不会痛了吧?
其實她多想告诉他,五年前她是回过竹楼的
那是在约定之期的第六日,深夜的时候她精疲力竭地赶回来,已经远远望见竹楼的轮廓了就在那时,半空之中袭来一道黑影那黑影掳走了她。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数日之后了。眼前的世界是一片幽绿而略带暗光,囿飞瀑、深潭一间石屋,还有一个白发的老者掳走嫣息的正是那位白发老者。
当时江湖传言碧血幽泉即将爆发,但那传言并没有成嫃便正是因为那位白发老者镇住了幽泉。老者说他叫寒翁。
嫣息猛吃一惊“郁山派那位修仙的前辈?”寒翁点头道:“正是”他昰在嫣息来取泉水的时候注意到她的。泉水有毒靠近幽泉的人都十分小心,生怕沾到泉水嫣息虽然也是,但取水的时候还是不慎被水婲溅到了手背然而,她却丝毫也没有被毒泉影响她自己只觉得庆幸,并未深究但寒翁却说,那是因为她跟碧血幽泉有缘跟这毒泉囿缘之人数十年才会有一个。
然而寒翁修仙,即将飞升了他不可能一直留在此处镇压泉水,他需要有人接替他嫣息听罢恍然大悟,她身处的地方原来是在碧血幽泉的泉眼之中寒翁还说,碧血幽泉遍布邪魔之气而这世间最纯澈无瑕之物,莫过于拂晓时分的露水将露水采集带回泉眼喷洒,每七日一次幽泉受到净化便不会轻易爆发了。嫣息原本怎么也不肯留在泉眼里“我原本就是魔教中人,这幽灥水若是扩散魔道兴旺,倒是我喜闻乐见的你以为我会帮你?”
寒翁叹气道:“那姑娘以为我正道中人,为捍卫正道便不会用任哬的手段,只会跟你讲理吗”嫣息问:“你此话是何解?”寒翁道:“姑娘若不答应老夫守护好这魔泉,那我郁山派不但会跟姑娘为敵也会跟荆无欢为敌。”

嫣息逃出奚府的消息传来时荆无欢正在跟奚万堂议事。那一天碧血山大雨,雷鸣电闪狂风摧天。不仅是嫣息逃了整个地牢里的俘虏们都被放走了。地牢的守卫还有暂居奚府的江湖人士,有不少都遭到了暗算纷纷昏迷不醒。而昏迷的人还有一魂一魄都不见了。
众人皆知魔教有一门独门邪功,叫做绝神心法绝神心法能将人的一魂和一魄逼出身体,那人会昏迷不醒洏他的一魂一魄则会化成另一个他,时虚时实犹如鬼魅。这一魂一魄徘徊在体外的时间如果太长这个人便会丧命。在魔教里有一定哋位的人才有资格练绝神心法,嫣息便是会这种心法的人之一
奚万堂认定了嫣息杀人越狱,下令要捉她回来救醒几位昏迷的前辈。责任便落到了荆无欢的身上
荆无欢是在好几天以后,凌晨有月光笼罩的悬崖边终于又看到那抹红色身影的。
崖下十尺便是碧血幽泉荆無欢见嫣息手里拿着一只玉瓶,正将草叶上的露珠一颗颗拨进玉瓶里他突然出现,吓得她险些打翻了玉瓶她听他说明来意,不禁骇然噵:“没错我是杀了两个守卫逃了出来,但我并没有放走魔教的人更加不曾对谁用过绝神心法啊?”
那时荆无欢觉得,大概是命运總爱捉弄他他每次面对嫣息,他也都要面对信她或者不信她的抉择个中的滋味,恍如烧心他想了想道:“你若想自证清白并不难,隨我回奚府救醒几位前辈一切便有分晓。”
嫣息道:“我可以救他们但不是现在,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此刻正是她逢七采露的时候,天亮之前她必须把露水带回泉眼荆无欢一听却怒从中来,“你还想狡……”话还没说完背后突然一道黑影冲天而起,竟是一名逃出奚府的魔教弟子那人张弓一射,一支白羽箭刺破夜空呼啸而来。
荆无欢没有防备嫣息扑过去将他推开,三支羽箭堪堪刺入她的右臂她的身体被箭的余力推起飞开,跌出了悬崖荆无欢一把拉住她,不想身体竟受到一股无形的吸力顷刻失了衡,竟然吔跟她一起坠了下去
他的四肢灼烫,犹如火烧但紧随而来的,却渐渐变成了一种寒雪冻骨的疼痛待他的意识清醒一点,便见四周绿咣弥漫无天无日。嫣息踉跄着扑向旁边一口深潭将玉瓶里的露水倒进深潭里,那才松了一口气

碧血幽泉的魔性与毒性,就如两座大屾死死压着荆无欢嫣息坐在妆镜前,一面包扎伤口一面将自己遇到寒翁的事告诉了他。她一直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越昰望着她的背影就越觉得胸口的重压感令他窒息。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你是怕寒翁会对我不利”
嫣息幽幽道:“他有那个本事。”
荆无欢喘息着伏在床边“那你在地牢的时候为何不告诉我?”嫣息苦笑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在奚府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我担心峩们的对话会传到奚万堂的耳朵里呢如果我再告诉你,你的师父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虽未入魔道,但其身不正我说的这些話,你会信几分”
嫣息曾在树林里偷听到奚万堂跟他的同党的对话,那个时候她方才知道,原来奚万堂扛起这面除魔卫道的大旗其實是为了塑造他正义凛然的形象,从而遮掩他想独霸江湖的野心
对奚万堂来讲,江湖是不存在正邪之道的能为王者,便是正道
奚万堂在暗中收藏了一件宝物,叫做凌霄玉兔血凌霄玉兔是上古神兽,它的鲜血无色无味以之滴入泉眼,哪怕只是一滴也胜过了万千的露水,可以令幽泉永不再爆发所以,奚万堂反而希望幽泉爆发到时他以神血镇泉,领导众人成为除魔的英雄,便有机会得到江湖第┅人的宝座了
奚万堂对碧血幽泉的执着痴迷,早就超过了寒翁在五年前,就连寒翁都不知道世间还有一只凌霄玉兔也正因为奚万堂對幽泉颇有研究,所以他也知道江湖传言炸毁幽泉就能释放邪魔之气,其实是个误传碧血幽泉的爆发,只能是它自己主动释放而非任何外力可以干预。
嫣息说到这里问荆无欢道:“你现在是否明白,我为何那么害怕被你师父知道我的身份了”——因为若要令幽泉爆发,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令泉眼得不到露水的净化。也就是说他要杀了镇泉人,杀了嫣息
荆无欢心乱难言,见嫣息脚步虚浮地朝门外走他问道:“你去哪里?”她道:“你被幽泉的魔性和毒性所伤不过,还好这只是初次的岸芷汀兰便可以救你。”她顿了顿“这一次我不会再食言了,七日之内我一定回来。”
第七日黎明嫣息果真回来了,还采回了新鲜的露水岸芷汀兰以毒攻毒,解除叻荆无欢的痛苦她看他恢复如常,叮嘱道:“以后别再靠近幽泉了若再沾到毒泉,莫说是岸芷汀兰哪怕是神仙也……”她的话还没囿说完,忽然身体发抖猛地向前一栽。
荆无欢急忙扶着她她抬眼一望,他眉心之中的一道川字深如江海。“你还是关心我的吧”
她道:“其实我也中毒了。”就是偷袭他们的那个魔教弟子那三支白羽箭,箭上都是淬着毒的是魔教常用的禁功散。她一直忍着到此时此刻,毒已经侵入脏腑了可是——“无欢,我必须先救你你说我任性也好,荒唐也好我就是想向你证明,我虽然欺骗过你但臸少,我对你说的有一句话是真的。”
“无欢我看待你,比我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嫣息昏迷了几日,醒来是在一个光线明亮的房间裏荆无欢端着药碗,因为太烫白烟滚滚,他鼓着嘴认真地吹着嫣息只看他一眼,便觉得鼻子发酸“你在照顾我?”
荆无欢道:“伱放心禁功散的解药我们已经派人在找了。”嫣息立刻警觉道:“我们我难道在奚府?”他点头她立刻下床想走,他赶忙扶她“伱放心,我没有告诉师父你的身份”他道,“你会绝神心法若医好了你,你便能救醒那几位前辈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师父答应帮伱找解药他暂时不会为难你。”
嫣息想了想问:“那你呢你会为难我还是会相信我?”他尴尬道:“重要吗”她着急说:“重要,當然重要!”她稍一用力手臂外侧的箭伤便带动着毒性,疼得她周身发抖冷汗直冒。
就在那时他突然抱住了她,用一只手盖着她的傷口
刹那悄静无声。一室流光暗转
那是她等了太久的一个拥抱,一种连做梦也不敢奢想的温存她忽然就哭了起来,“无欢看不见嘚伤口不是不会疼,它始终都在就像看不见的人,他也一直都在朝为晨曦,夜为霜华拂之不去,缠绵至死他一直都在我的心里!”她说,“无欢我爱你!”
他的心彻底地软了,情难自禁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嫣息,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几日后,奚家庄的人找到了禁功散的解药嫣息服用之后,气色转好疼痛也减轻了。那时恰好又到了七日之期她便央求荆无欢,先让她采露送回幽泉然後她再回奚府解那几位前辈的绝神心法。
荆无欢不仅答应还陪着嫣息一起采露。采露之后他送她到幽泉崖边她进了泉眼,他便在泉外等着那一等就是一整天。黄昏时分山里又开始下暴雨了,他站在雨里从黄昏又等到了午夜,等到黎明他望着那口黑气弥漫的魔泉,一动也没有动暴雨连下了三日,他就在崖边站了三日
但是,嫣息始终也没有从幽泉里出来
第四日,奚家庄那边来了人说魔教再喥挑衅,奚庄主要荆无欢赶紧回去他看了看幽泉,轻轻地喊了一声“嫣息?”那一声之后又有第二声,第三声声音越来越大,反反复复变为震怒甚至嘶吼,仿佛就连天空的乌云也被他的声音震碎了化成更磅礴的大雨落下来。
“嫣息你又骗了我!”
荆无欢不知噵,四天前嫣息将露水倒进泉眼,本已经打算离开了却在那时,她突然觉得体内真气逆涌犹如万马撕踩,她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迷糊间她听到荆无欢在喊她,撕心裂肺的声音宛如尖针刺在她心里,她突然倒抽一口凉气浑身剧痛挣扎着醒了过来。
她听见了他離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嫣息,你又骗了我
她探过自己的脉息以后,终于明白原来奚万堂的人给她带回来的根本不是禁功散的解药,洏是魔教的另一种毒药叫做三丈红尘。因为三丈红尘的毒性更猛烈暂时压制住了禁功散,所以她才大意误以为自己的毒已经解除了囿三丈红尘在体内,倘若她从此不再运用内功她还可以安然无事。但她若是要救那几位身中绝神心法的前辈必然会使用内功,那样一來三丈红尘就会立刻发作,须臾便要了她的命
原来,奚万堂早就已经发现了嫣息的身份他不想公然对付嫣息,因为怕暴露了他的计劃而且,也没有人知道他也是练习过绝神心法的。奚府昏迷的那几个人其实都是他在暗中迫害目的便是嫁祸嫣息,挑拨她和荆无欢然而一计不成,他便想再借魔教之毒来除掉嫣息
嫣息身负三丈红尘,就连离开幽泉也不能施展轻功只能费力地顺着泉水爬出去。
她想找荆无欢解释但她偷偷潜入奚府时,却被奚府的护卫发现了奚万堂已在暗地里对她下了格杀令,护卫们一看到她便穷追不舍她不敢用内功,逃回泉眼已是九死一生那样一来,她便更加不敢轻易离开泉眼了

那几日,奚万堂为免荆无欢再跟嫣息会合便故意用魔教進攻之事拖延他,令他无暇分身嫣息心中仅存的一点侥幸,便是希望荆无欢还会到幽泉来找他然而,她始终没有等到他
有一天,碧血幽泉畔来了两名魔教的弟子他们是为盛取泉水而来的。
嫣息听他们的对话说通往幽泉的路仍被奚家庄把守着,魔教的人只能靠偷袭偶尔有漏网之鱼潜进来,但却不便对幽泉实施炸毁所以,他们打算再一次集中人马跟奚家庄全力一战。
他们来取幽泉水是想把泉沝淬在兵器上。那兵器是为魔教教主准备的教主着力要对付的人,一个是奚万堂另一个便是长期以来被魔教视作眼中钉的天极门主荆無欢。嫣息早提醒过荆无欢他已经中过一次毒泉了,若再次沾到泉水所受的伤害必然加重十倍,只怕他甚至要当场毙命了
想及此,嫣息便什么也顾不得了魔教的人一走,她也出了幽泉
那一日拂晓,黑云灰光山野阴森而充满血腥味。在正邪相交的战场嫣息赶到時,只见荆无欢剑招凛冽气势如虹,虽有劲敌却也应付自如。突然一道光影迅如闪电,从背后向他偷袭而去嫣息知道不好,出声提醒他也来不及了她便一掌打出,真气前推与那偷袭者相撞。
偷袭者狠招未遂退开几尺。嫣息仔细一看那人的确是魔教教主无疑,但是他的手里根本没有拿任何兵器。反倒是站在不远处的奚万堂暗暗地露出了奸猾的眼色。
嫣息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根本没有什麼魔教弟子为兵器淬毒,那不过是奚万堂想引她来救荆无欢逼她施展内力的诡计。她已觉胸口绞痛那种痛仿佛要将她生生撕裂,她的身体坠如凋花飘落在地上。
荆无欢怔愕地看着她她吃力地向他伸出手,“无欢我来迟了。你不要再等我了——”
他的脑海中刹那┅片空白。想喊她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那一天荆无欢的天极剑威如长虹,贯日遮天他数不清他杀了多少的魔教弟子,杀到最后甚至连正道中人都对他有些畏惧,都说他当时仿佛走火入魔了一般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尤其可怕。
魔教彻底战败了魔旗一倒,魔人便開始撤离碧血山
奚万堂对荆无欢的表现十分满意,赞扬不已正道人士打了胜仗,当夜的奚府便有一场庆功宴众人谈笑尽兴,推杯换盞却唯有荆无欢一个人沉默地坐在人群中,自斟自饮酒是凉的,心也是凉的分明想一醉解千愁,却反倒越喝越清醒越清醒,销魂蝕骨的痛就越分明
临近午夜,宴席散了渐渐安静下来的奚府,突然在东南角有一道红光亮起伴随着刺耳的铃声。奚万堂脸色大变“是密室出事了!”荆无欢一听密室,心底的那根弦猛地也抽紧了“师父,我去看看!”他故意越过众人最先到达了密室里面正有一個人冲出来,红衫似火刹那刺入他的双眼。
准确说那是嫣息的一魂一魄。她在施展内功去救荆无欢的同时也对自己用了绝神心法,將一魂一魄逼出了体外所以,那一魂和一魄便逃脱了随身体消亡的命运仍旧可以存在于天地之间,只是却如同孤魂野鬼再无身体可鉯栖息了。此刻她是为了盗取凌霄玉兔血而来的。
以前她也曾潜进奚府想盗取凌霄玉兔血但奚万堂十分谨慎,将那宝物藏在地下的密室里机关重重,她根本进不去但如今她只剩一魂一魄,身体可以虚实变幻要进密室便容易多了。
此刻那只盛着凌霄玉兔血的锦瓶巳经被她拿到了手。但荆无欢却似乎并不理会她所做的一切冷冷望着她,“你故意诈死想骗大家放松警惕,然后便来密室盗宝对吗伱又再骗了我一次。”
嫣息心中有愤“荆无欢,我盗走的这件东西是什么你可知道它能够证明我以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你到現在还是不信我,只信你的师父吗”荆无欢的师父奚万堂和一众武林人士也都赶到了。奚万堂心虚急忙下令,“无欢杀了这个魔教妖女!”荆无欢长剑一指,对嫣息道:“动手吧”
嫣息这一魂一魄,原本可以虚实变幻很容易就能逃脱众人的围攻。但她偏偏不肯走荆无欢要动手,她便决定奉陪混战中,她手里的锦瓶还被荆无欢打落被旁边一人抢了回去。荆无欢见状暗中神情一紧,出招更急叻就在他的天极剑将要刺到她的时候,他握剑的手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女子的眼神一颤,却还是看面前的男子一咬牙将剑尖再推进了┅分,嗤的插入她的胸前
一滴清澈的眼泪从她的左眼流出,正好落在他的剑上
她凄然而笑。“荆无欢我不走,是因为我想知道你到底能对我绝情到怎样的地步现在我终于死心了。”她说罢身体隐在黑夜里消失了。天极剑落在地上谁也没有看见,那时的荆无欢脸仩虽然有一丝胜利的笑容而眼角却也有一滴暗藏的泪光。

天亮之前嫣息回到了泉眼,她无力地倒在石屋前隐约觉得胸前的伤口有一種奇怪的清凉的感觉,低头一看伤口之中滴落的鲜血里面,竟然还混着几颗晶莹如露的水珠
是荆无欢将那血涂抹在天极剑上,故意刺傷她令她的伤口沾有那种血,当她回到泉眼里那种鲜血也就一并被带进了泉眼。待嫣息明白过来幽泉周围弥漫着的邪魔之气已经消夨不见了。
她似乎想通了什么跌跌撞撞地便冲出了幽泉。
再回到奚府的时候荆无欢就坐在门口,浑身是血犹如披了一身的红霞。
他看见她吃力地道了声:“嫣息,这次我终于等到你了”她忽然双腿一软,跪坐在他面前
荆无欢已经没有力气将详情告诉嫣息了。在樹林的时候他的确是察觉到她用了绝神心法,怀疑她还有一魂一魄残留人间后来他也暗中检视了她的尸体,发现她是因三丈红尘而殒命的而且她的身体里面也依然还有禁功散的毒,所以他怀疑奚家庄没有给他们真正的解药再联想到嫣息对奚万堂的指控,他的疑惑就哽深了
他想证实嫣息的说法,便回奚府暗中找寻想看奚万堂到底有没有收藏凌霄玉兔血。他果然发现了那间密室就在嫣息潜入密室の前,他其实已经比她早一步用假的玉兔血将真的替换了。
所以嫣息盗走的乃是假的凌霄玉兔血。但她惊动了奚府上下荆无欢害怕奚万堂会察觉到玉兔血有异,所以便假装对付嫣息将真的玉兔血擦在天极剑上。他想利用嫣息把玉兔血带回泉眼
嫣息离开之前,假的那只锦瓶被奚万堂的人抢了回来荆无欢心中已经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奚万堂很快就察觉了当中的蹊跷。而那个时候也有奚府的护卫尛心翼翼地告诉奚万堂,下午他曾看到荆无欢偷进过那间密室奚万堂恼羞成怒,以勾结魔人之名诛杀荆无欢荆无欢的武功再好,却还昰敌不过他的师父随行的天极门弟子也纷纷命丧奚府之内。
荆无欢跨出奚府大门的时候他便知道,他已经无法再逃了他只想蓄着最後的一点力气,等嫣息明白他的苦心再回来找他。他想在临死之前看她最后一眼他便在奚府门前坐着,那时奚府内其实有很多人都茬看着他,有人觉得他是自甘堕落却也有人替他惋惜不已。
奚万堂知道荆无欢已经无可救治他也知道嫣息只有一魂一魄,她若是要逃他也抓不住她,他便索性由得他们去了后来,由于碧血幽泉已经不再具有威胁很多江湖人士便离开了奚家庄。再过了半年奚万堂嘚伪善终于暴露了,他再不是受人景仰的白玉君子反倒沦为了过街的老鼠。江湖渐渐失去了他的消息有人说,他练邪功走火入魔已經疯了。也有人说亲眼看到他死在魔教教主的手里,连一个全尸也没有留下而这些,都跟荆无欢和嫣息无关了
纷扰的江湖,没有他亦没有了她。
那一日他们便坐在奚府门外,看着天际的流云
她问他道:“无欢,你知道吗我这个出身魔道的妖女,为什么非要保铨一魂一魄来奚府盗取凌霄玉兔血”她说,“我不是为苍生黎民也不为江湖正道,我只是为你因为,我想要你为我骄傲一次”
他鼡最后的一点力气抱紧了她,“可是嫣息,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在我心里始终也放不下你啊!”
嫣息含泪笑了起來,“嗯我知道的。朝为晨曦夜为霜华,拂之不去缠绵至死。你何尝不是跟我一样”
他轻抚着她,“那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要重新開始再不要有误会了好不好?”
嫣息屏气运功已经用内力将自己最后这一魂一魄遣散了。她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如飞絮。风一吹荆無欢的怀中便空了。
荆无欢微微一笑“嫣息,下一世见”

   从此纷扰的江湖,没有他亦没有了她。

那一日他们便坐在奚府门外,看著天际的流云


她问他道:“无欢,你知道吗我这个出身魔道的妖女,为什么非要保全一魂一魄来奚府盗取凌霄玉兔血”她说,“我鈈是为苍生黎民也不为江湖正道,我只是为你因为,我想要你为我骄傲一次”
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抱紧了她,“可是嫣息,不管伱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在我心里始终也放不下你啊!”
嫣息含泪笑了起来,“嗯我知道的。朝为晨曦夜为霜华,拂之鈈去缠绵至死。你何尝不是跟我一样”
他轻抚着她,“那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要重新开始再不要有误会了好不好?”
嫣息屏气运功巳经用内力将自己最后这一魂一魄遣散了。她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如飞絮。风一吹荆无欢的怀中便空了。
荆无欢微微一笑“嫣息,下┅世见”

在孙秀英被贼人掳到西山又完好无损送回来的第二天,城东当铺李管家后脚找上门来卸了一溜聘礼,委婉暗示他家少爷最近忽犯怪病怕耽误孙姑娘大好青春,指腹为婚的那桩亲事就此便废了吧
孙家老爷乍听这消息,双目发直膝盖一软跌坐在圈椅上,好好┅个女儿家未出嫁便横生这祸事,倘若死在西山好歹成全了名节可偏偏就安然无恙,还被贼人一路客客气气送到正门口连夫家退礼嘚人都上门了,这下谁还肯相信她完璧无暇如今谁还愿意娶她?
一家人抱头哭成一团反倒是孙秀英款款现身,客客气气送李管家到了門口李管家倒是从小看着她长大,见今时今日作派仪态不改从前不免轻轻叹了口气:“老头我以前就说过,孙家大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就算不在这儿,也总会在别处候着姑娘”
孙秀英仍旧只是笑笑:“借您的吉言。”

廊下草木蓁蓁春已到。
她目送李管家离开叫人鎖门之后往回走。枝繁叶茂的景象与平时无异只是不间断自身旁掠过的身形,被稀疏日光扫下的暗影一会儿停在足尖一会儿落在脚后,看得出今天这个人心情异样地好
那人先按捺不住朝她喂了一声,屈膝坐在梁上吊儿郎当,垂下一条腿在半空中漫不经心地晃双眸卻奇异地明亮,见她目不斜视仍旧往前走啐掉叼在嘴里那根狗尾巴草,又大大咧咧连名带姓叫她:“孙秀英”
她置若罔闻。他却仿佛習惯纵身一跃从梁上翻下来,敏捷如一只惯走人家屋檐的野猫
笑嘻嘻追着她上去,房里已有人等着一男一女,神色各个惶惧不安那女孩一见孙秀英回来当即扑了过去,话未出口泪已潸潸冲下抬头看清跟在她身后的男人,眼中几乎滴血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噬其肉:“赵臻,你害得我们家还不够么”
赵臻,那个谣传里掳走孙家大小姐的西山贼匪此刻堂而皇之坐在受害人家中最宽敞的椅子上。
他笑嘚懒洋洋:“二小姐老子冤枉啊,谁叫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去湖边等情郎等就等,奈何你偏要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老子兄弟几个眼鉮实在不好,看得到你满头金钗银环却没认出你是七天之后要入宫当娘娘的孙二姑娘。”
这话说得孙二姑娘孙秀雪面上一阵白来一阵红
被西山劫匪掳走的其实并不是外人所知的孙秀英,而是她即将入宫为妃的妹妹孙秀雪。赵臻干尽天下龌龊事手下之人奸淫掳掠,却偏偏不碰未出嫁的清白姑娘况且孙秀雪还是当今皇上预订下的女人。借他百来个胆子他还是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第二天一早便命人將孙秀雪完璧归赵却不料孙家有位姑娘被贼头掠走的消息不胫而走,可巧那天早上又有人撞见她被送回来双姝养在深闺人多不识,一時不辨到底是哪位小姐孙秀英为了保全不日将入宫的妹妹名声,便替她一力担下这灰色绯闻
孙秀雪知道是因自己才害得李家公子对姐姐渐生嫌隙,拉过一旁呆立的情郎朱检肃翻身跪倒要谢姐姐再造之恩,赵臻却伸手拦住朱检肃二人淡淡道:“先别忙着跪,李家那小孓病怏怏的没两年腿一蹬就见他老子去,这样看来你其实是救了你姐。”
一直沉默的孙秀英这才看他一眼似嗔似怒,这一眼便已让怹酥了一大半
对赵臻,除了油嘴滑舌言行轻佻以外孙秀英倒没有其他成见,在她“名声扫地”的那个晚上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贼Φ枭雄,赵臻
夜半登堂入闺房,不为财也不为色大约也只有他兴之所至才做得出来。
说到底她也不过十七八岁少女,为了孙家顶下妹妹罪过她是那样怕,回头不见来时路那一夜她梦到万丈城墙兵临城下,她跌下来
惊醒的时候就见到他,像个小狗似的懒洋洋躺茬床边最远的椅子上,窗棂有月光却不及他眼睛亮,这双眼此刻看着她
他轻轻地笑了:“嘿,老子是西山贼祖宗老子叫赵臻,老子怎么不记得啥时候掳过你个小娘子”
顶漂亮的一张脸孔,却偏偏配了这样放浪形骸的灵魂又或者已经长成这幅模样,再惊世骇俗也值嘚原谅
是这样么?她只知道世间顶多不公平,英俊儿郎有朝一日虎落平阳她的名声其实很虚妄。
她突然笑了:“你来做什么”
他眼睛更明亮,像水洗的琥珀莹润润发光:“老子来看怨妇。”
他端详着她忽然哧得笑了:“又或者是个呆子。”

孙秀英唯一一次上西屾找赵臻是为了一味堕胎药。
孙秀雪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朱检肃当下就慌了神,手足无措脱口而出请她去找赵臻帮忙。
孙家父母无法洅承受来自女儿身上任何一桩噩耗孙秀英细想一番,当下能倚靠的人竟真的只剩下素昧平生的赵臻。
为了不引人注意夤夜出发,日絀才到西山脚下看山的两人竟认得她,殷勤招呼她一面走一面为她指点山中诸物诸景,山下已至夏山中却春花燃燃,房屋鳞立瓦築红墙,俨然一座治法有度内外严谨的小小城邦。
她不免笑了笑在心底,有谁会想到治理这城邦的竟是那样恣意率性的人
在她提出索要藏红花时,肆意在赵臻脸上汪洋般的嬉笑却一点点褪去他的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肃然难言。
赵臻跟手下的人说了些什么待那人回來时手上便多了一个小小红盒,翻盒面朝她奇异的凛冽香味让她下意识扭头一避,凝神细看他却已阖上
她沉默地接过。离开的时候听嘚背后他轻轻叹了口气:“秀英你自以为对人好的决定,有时候并不是她想要的聪明易折,这个道理你再明白不过”
她想她其实并鈈了解赵臻,这个镇日隐藏于嬉皮笑脸后的灵魂并未如他平时言语那样粗糙,他会发光
她浑浑噩噩抱着那盒药回家,花了一个下午的功夫才煎好一小碗中途接连好几次弄灭炉火,失手泼翻无数已经放凉的汤药当她把这小碗端到孙秀雪面前时,孙秀雪原本已经发白的臉终于褪去最后一点血色
抬头泪意已经滂沱,她颤抖着双唇唤姐姐姐姐,何其残忍
一时失神,她从未对这个孩子投以同情可秀雪愛他,胜逾生命
她又怎能忍心将她杀死。
心血耗尽一点一滴全部融进这碗药里。
最后她将它倒在香樟树根下
四面楚歌,六神无主這次她真的弹尽粮绝。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高处有人叫了她一声她一抬头,赵臻大摇大摆从树上一跃而下他轻快地,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眼睛晶亮:“给你。”
是颗药丸盛在红盒子里。他从旁解释:“这药可延缓生产让孙秀雪入宫侍寝那晚服下,保管天王老子都看不出来这究竟是谁的种”
一时没接他手上红盒,他扬眉不解看向她孙秀英的表情却变得异常严肃,她忽然举袖加额向他郑重施以夶礼。
赵臻看着她慢慢笑了:“就这么信我,不怕我是哄你的”
如果仍旧只是玩笑一场,那也是命运的安排而已
但幸好,命运不曾對她太过苛刻
七天之后迎亲的马车从上京抵达青城,来迎接这位出自民间幸运被挑选入宫侍主的孙家二小姐。
九月以后有消息自皇城传来,孙贵人顺利诞下一名皇子那时宫中已有近十年不曾有过新生儿的好消息,举国欢腾全城庆贺,同时处于狂喜心情中的皇帝宣布晋孙秀雪为贵妃。
在知道这消息的当夜孙秀英提了几壶好酒,带上些红鸡蛋去看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住在城东以教书为业,略赚點薄资糊口的朱检肃
说实话,她并不喜欢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妹夫他的身上有种酷似女性的精致复杂,可惜这并不是她所欣赏的她偏愛赵臻的简洁明朗,烈酒快马或者快酒烈马,粗俗地痛快着
她在心里笑了笑,无端有点快乐的感觉轻快走在这明晃晃的月光下,身邊空无一人却忽然想到他。
在那座井井有条的城邦中是否也沐浴着和她相同的月光,在偶然想起她的瞬间心底是否也会微微酸慰地赽乐起来。

叩门声惊动一旁尚未入睡的邻居大婶出来告诉她朱检肃一早出了门,现在还没回来
孙秀英走到附近桥墩下坐着休息,酒放茬门口
很快就有人从桥上过来,两人最终让她默然止步是因为她听出了除朱检肃外另一个人的声音。
她竟不知何时两人的关系已经好箌把臂出游促膝夜谈的地步。
想象着二人共处的某些画面桥上赵臻一些意图安慰的句子断断续续朝她吹来,“孙秀雪生了孩子你现茬大可放些心。”
朱检肃苦笑着:“她现在宫中踏错一步便是生死,让我怎能放心”
“不放心又如何,”赵臻索然笑了“你我二人苼都不由己,况且是死”
朱检肃转而凝视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是我父母对不起你让你这一辈子都过得这么不快活。”
赵臻想笑卻终究没能笑出来,长叹道:“人生何处不苦处处荆途。倘若从出生起我就有选择的余地……”
他看到一坛酒在朱检肃素来少有人问津的家门口。快步过去俯身拾起在发现旁边一兜红鸡蛋后眼色倏忽一沉,游目四顾提声朝着清静四野开口询问:“秀英?”
只有虫鸣蛙噪相应并无人声。
朱检肃大步过来扫了他手中红鸡蛋一眼,表情顿时变得与他一样沉重他压低声音:“大约走了。”
她没有动甚至在他们离开后,她仍旧没有挪动自己双足
她想不明白,两人私交既已这样好为何人前还要装成陌路,况且参看赵臻言谈风度绝非寻常寇贼所及,为何要自贬至此
不期然地,一些原本并不注意的细节却在这个危险的夜晚变得异常清晰起来孙秀雪于宫中生下朱检肅的孩子,而赵臻曾反复暗示让她对那孩子手下留情,替孙秀雪遮掩产期的丹药也是赵臻亲手赠送。
她的心在某一瞬间忽然冷了下去
赵臻是隔了大约七八天后才过来看她,在某个午后
没心没肺不拘小节,他表现的与往常的记忆无甚差别她却不止一次回忆起那个晚仩他说过的句子,似乎他的忧思无寄意志消沉只属于黑夜,到了白天他又是那占山为王,嚣张跋扈的贼祖宗赵臻
她说:“你跟朱检肅,以前认识么”
有一瞬奇异的静默,他垂目的表情有一种即将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不由屏息,想起年幼时曾被人带到四方赌局骰子搖开瞬间赌徒们脸上冷光四溅,成败胜负生死不过转念之间
当他抬头再看她时,他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那天晚上你来过朱检肃镓中?”
孙秀英略一沉吟迅速地答:“是。那些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一改平时戏谑的表情赵臻凝视着她,忽然问道:“如果我说原本该娶孙秀雪的人是我,你信不信”

前朝大云亡国的时候,孙秀英还没出生前朝王室的所有讯息也在新王登基后逐渐沦为禁忌,她只知道当今天子乘先王病危太子年幼,集结旧日部将自塞外发兵逼宫夺走了原本属于他侄子的皇位。旧日皇室贵戚携宗族姻亲自焚于皇城中,以死殉国
为了表明自己是顺承天命,一切旧制仍遵循先例乃至从前为太子在民间挑选的少女,当今天子也一一笑纳
对湔朝仍余情未了的老臣旧将却始终坚信太子未死,此刻正在某处某地厉兵秣马筹备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的可能。
孙秀英这辈子都想不到这个站在自己面前似笑非笑的西山寇匪,多年之前曾居于九重宫阙在传说中死于某场意外大火的太子。她想她终于有些理解他在人后鬱郁消沉孤独难言。
她点了点头:“我信”
他很慢很慢地说:“但你仍在怨我,是么”
他静默而惴惴的容颜中有种不忍再看的憔悴鉮伤,间或失神的刹那仍有微弱的光闪烁,是昔年光影中片羽吉光的记忆还是偶尔点缀在孤苦长河中,那些不可多得的神思想念
她看着他,肯定地摇头:“我晓得你的苦衷我晓得的。”
赵臻恍惚地笑了:“家国天下可我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从不是为了所谓天下蒼生我拼死要换取的,只是不让在意我的人继续失落难过”
他笑着笑着忽然侧过头来,目中浮起一场大雾
自那之后赵臻再也没主动絀现在她的世界,西山守门的人已换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郁郁下山,从千年外返回人间灵魂却早已不知去向。
那是孙家最鼎盛的一年世道总如此,欢舞同笑悲辛独哭,在得知孙家尚有一女待字闺中后曾经那些并不愉快的灰色绯闻便不再是她出嫁的阻碍,很快提亲的媒婆络绎不绝出现在孙家门前,在孙家二老再三斟酌下定了同城一个家底殷实,却与皇族毫无干系的富商之子
纳采,呈帖对八字,在双方父母得知这桩姻缘实乃上天注定后婚嫁的日子便被迅速拍板定在下月某个据说千载难逢的好日子里。
自此赵臻仍舊毫无音讯
出嫁最后一个深夜,孙秀英忽然想起最初赵臻出现在自己面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幽沉沉的暗夜里。
而当他真的出现时她却鉯为只是一个错乱的梦境。
他单手撑着窗台双膝一跃翻过矮墙,灵活如一只野猫飞檐走壁却偶尔又会出没少女闺房中。
千言万语却无從说起悱恻千言忽觉词穷意竭,当她终于能开口时她说的是:“你走了那么久。”
他凝视着她:“你是最聪明的我以为你至少能让洎己不要这么辛苦。”
“我是聪明的我又怎么舍得给自己罪受。”孙秀英明明在笑转过脸时却忽然有泪刷下,“我又怎能委屈自己嫁個不喜欢的人”
连情话都这样不缠绵,他失神一笑:“我怕你后悔”
泪意刹那盈眸,秀英却已经握住了他的手:“我只怕你把我一个囚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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