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别人盖房子盖房子就像宫殿或者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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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境中,房屋代表自己,梦境中出现房屋预示着自己或家人的运势会有所改变,至于改变的结果是否吉祥,则视梦中房屋的情况而定。一起来看看,传统的周公解梦和西方的心理解梦,对梦境中出现房屋的解释。
梦见盖房子:做梦者的生活将发生重大改变,或是在思想方面有了新的感悟,而且结果大都是吉祥的。
梦中出现新房子:表明梦者很乐观。
梦见自己乔迁新居:预示梦者会结交一些很好的朋友。
梦见装修新房子:预示梦者将会得到相助。
梦见给房子打扫卫生或粉刷油漆:预示梦者想改变现状,想解脱束缚;或可能身体表面有疾病(例如感冒);也有遭遇意外事故的可能。
梦见房子毁损:是生病的前兆,或是梦者已经生病了,提醒梦者应该多关注自己的身体健康。
梦见房子倒塌:预示着家里会发生争吵,不得安宁。
生意人梦见房子倒塌:预示梦者的生意可能会亏本或倒闭。
职员梦见房子倒塌:预示梦者的工作会降职。
梦见独自一人住在房子里:预示梦者精神上有所不安,也许正因单相思而苦恼,这时最好向对方和盘托出,也许还有心心相印的希望。
梦见空屋、崩塌的房屋、无人住的房子或根本无法居住的房子,都意味着爱情的欠缺。
梦见空无一人的房屋:意味着梦者缺乏爱情的滋润,期望得到爱情。
梦见四壁空空的房屋:表明梦者心中比较寂寞。
梦见年久失修的空屋:预示着梦者的家庭生活不太满意。
梦见卖房子:预示梦者的生意要倒闭,或被辞退。
梦见校舍在地震中倒塌:预示梦者健康方面有阴影,要特别注意急性病症。
梦见家里的门和窗紧闭着:预测梦者的亲友将去世。
梦到家里着火:会受重伤。
梦到家的前门或房子着火:预示男方的亲属要去世。
梦见家的后门失火:女方的亲友会去世。
梦见租房住:梦者可能要出国工作。
梦见住在大厦里&&&&假如你现在位的屋子是独立的,这种梦境表示你精神上有所不安。也许正因单相思而苦恼,这时最好向对方和盘托出,也许还有心心相印的希望呢。&
梦见在摩天高楼的底层步行&&&&表示有意外的收入。
梦见永远爬不完的高楼楼梯&&&&表示读书运很好。考试前重点温习几次,将有很好的效果,可以带着百分之百的信心去面对考卷。&
梦见由高楼的游乐厅向下望&&&&在爱情方面将有幸运。也许会收到情意绵绵的情书呢!&
梦见白色的家&&会被盗受损。
梦见大风吹的屋子似乎都在摇摆了&&预示家中可能会有人生病,虽然不严重,但仍要花掉些积蓄。
梦见房屋发生爆炸&&家人身体都会很健康。
梦见房子漏&&工作有问题,注意父母的健康,须注意消化系统的健康。小心暴饮暴食可能引起消化不良,或因食用冰箱中的剩余食品而患肠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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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解梦相关中篇小说·叶小灵病史(作者:乔叶)
杨树市有四条主大街,东西向三条,南北向一条,三横一竖,组成了一个大大的“王”字。横街的名字是解放路、民主路和自由路。竖街的名字是幸福路。
我们杨庄村也有四条主大街——不,谈不上什么主不主,大不大,其实也就这么四条街。也是三横一竖,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王”字。横街的名字是:一道街、二道街和三道街。竖街的名字也很直观,叫中街。
格局大致是一样的。杨树市和杨庄村的名字,听起来也有些像兄弟。况且距离真不是很远,不过十里路。据说幸福路要是朝南一直戳下去,就能和我们村的中街连到一根线上。
但是,一个是村,一个是市,终究还是不一样,很不一样。
叶小灵的肉摊,就开在二道街和中街交会的十字路口。位置很焦点。然而,更焦点的,是叶小灵和叶小灵的肉摊。
一般的乡村肉摊,肉上面罩的,都是或蓝或绿的窗纱。这两样颜色的窗纱罩在窗户上,自然是清凉宜人。可罩在猪肉上,却会衬出一层淡淡的紫,有些像淤血的颜色,看着就有些瘆人。而叶小灵的肉摊上罩着的呢,却是粉红的窗纱。粉红不耐脏,一定是要经常清洗的。这个对叶小灵来说不是问题: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那纱洗得,一格儿是一格儿,哪一格儿都利利亮亮,清清透透。人勤手不懒,效果就在肉上显摆出来了:那粉色的肉衬着粉色的纱,便是一种更深更浓的粉,又娇嫩,又深润,明知肉是生的,却让人由不得就发了津液。
肉摊打眼,比肉摊更打眼的是摊主叶小灵。无论冬夏,她都穿着熨熨帖帖的衣服,梳着整整齐齐的头发,腰上束着雪白的荷叶边儿围裙,胳膊上戴着雪白的棉布套袖,眉清目秀地站在那里。没人的时候,她安静地看着一份《杨树日报》或者一份《读者》;有人的时候,她就戴上一双雪白的手套,从案板上的纱盖子底下取出雪亮亮的刀,笑吟吟地问来客:“你要点儿什么?”
她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
等切好了肉,她就用白色的塑料袋替人装好,再摘下手套,然后才从随身的小包里去取放得层次分明的零钱,一五一十地数给来客。整个动作连下来,又从容,又紧凑,又干练,又性感。因此,自从有了她的肉摊之后,我们村的人再也不去镇上和杨树市买肉了。大家都清楚,她往那里一站,代表的就是杨树市卖肉者的最高水平。
叶小灵居然会摆肉摊。当初,我们村的人想破了脑壳,也不会想到这个。不过,叶小灵总是能让人吃惊,大家都有些习惯了。就像肉摊后的叶小灵,看起来这么漂亮,这么精神,这么能干,可是,我们村的人都知道:她有病。
她才小四十的年纪,可她的这种病,少说也得了十来年——不,不止十来年,少说也得二十来年。或者,更久。我记得有本书上说:梦做得好,就是理想。“梦想”这个词就是如此得来的。那梦要是做得不好呢?书上没说,我们村里人却说了。他们说:梦做得不好,就是心病。
叶小灵的病,就是心病。在我们杨庄村,她已经是个老病号了。
一般的庄户人家,总是有些重男轻女。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男孩子顶门立户来着?半夜里赶水浇地,长辈入土时抬棺领孝,家人被欺负时出气撑腰,都是男孩子扛大旗。一家子里若是男孩子多了,哪怕再为他们将来娶媳妇盖房子发愁,心里总是欢喜的。就是穷得叮叮当当响,也是钢钢硬硬地穷,像守着一片正长着的林子,只要看着林子一年一年噌噌地往上蹿,就觉得这日子是有想头的,心里就会滋生出一团团种出大树好乘凉的畅快。而女孩子呢?就是花朵,哪怕开得再俊俏,也是为别人酿的蜜,也是为别人打的籽儿。再说是什么贴心的小棉袄,将来随了外姓滴滴答答地去了,也免不了暖他家的多,暖自家的少。因此,往女孩子身上舍情费力,总觉得有些冤枉似的,不由得心思就淡了许多。
但我家对门的叶小灵,却硬是和别的女孩子的命大不一样。她一生下来就被格外看重。当然生是生得巧了些,是得宠的由头,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应了那句老话:物以稀为贵。叶家就叶小灵这么一个独女,还是长女,下头三个弟弟。当下三个男孩一个女,将来三门侄亲一个姑,再往远处一推算,儿子们若是都成了家,叶叔叶婶要是在儿媳们那里受了气,想找个安稳地方散散心住几天,能投奔着去的,也只有这一个女儿。这么一来,叶小灵再不娇也娇,再不贵也贵了。
按理说,在乡下,再娇贵的孩子也娇贵不到哪里去。不过,叶小灵还是有些不同。首先是叶家的掌柜叶叔。在我们杨庄,叶叔可是个会砌墙垒屋的能人,到了农闲时候,他就会带一班子泥瓦匠,组成一个工程队,去做八乡十庄的工程。那时节,建一座三开间的瓦房,工价是一千,建一座五开间的瓦房,工价是一千五。一个工程下来,包工头落下二三百、三四百块钱,那是松松的事。一年做下几个工程,顶得上其他人家庄稼一年的收成。因此家里的余钱就满些,叶叔的手头就松些。每到黄昏时分,叶叔快回来的时候,叶小灵就在家门口候着他,叶叔远远地在自行车上看见叶小灵,就会露出笑纹来,他软软地叫道:“灵,快看,爸爸给你买什么啦!”叶小灵就甩开小腿,飞快地跑上前,一把揪下他车把上的黑包包,打开来看。里面不是瓜子就是水果糖,要么就是花花绿绿的点心,最不济也是两个苹果三个橘子之类的时令水果。总之东西虽小,却不带重样。
其次让叶小灵与众不同的是叶小灵的二姨妈。二姨妈在市里上班。注意,是市,不是城。城有可能是说城市,也有可能是说县城。市可就是只指市了。市比城大。不然,你看现在稍微大些的卖场都叫城的,服装城,电脑城,家私城,玩具城……谁敢叫服装市电脑市家私市玩具市?
市就是杨树市,二姨妈上班的单位是杨树市群英机械厂。二姨妈原来也在农村,许的亲事是个解放军,也就是叶小灵的姨父。解放军复员之后被分到了杨树市轧钢厂,成了市民,身为军属的二姨妈也就成了市民。后来轧钢厂扩大了规模,又招新职工的时候先照顾职工家属,叶小灵的二姨妈被招上了,成了正儿八经的工人。她跟前两个小子,没有女孩,就把叶小灵当女儿看了。市里的女孩兴穿什么裙子,她就给叶小灵买什么裙子。市里女孩头发上兴戴什么绸子,她就给叶小灵买什么绸子。市里女孩兴剪齐刘海,她就给叶小灵剪齐刘海,市里女孩兴把齐刘海烫了,她就把叶小灵的齐刘海给烫了。每到寒暑假,她就把叶小灵接到市里住几天。二姨妈说,她带着叶小灵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谁都看不出叶小灵是一个乡下女孩。
“生就一个城市坯子!”二姨妈得意洋洋。
回来后的叶小灵就更了不得了:更洋气了,更水灵了,更好看了。左手抱个布娃娃,右手抱个大气球,简直把我们这些乡下丫头都要馋死啦。不过,对叶小灵馋是馋,我们却都没人跟她玩。玩不起啊。她那么娇弱,那么水灵,那么干净,像一根细生生的嫩芹菜,似乎碰一碰就碎了,我们在泥巴里混大的,跟人家玩什么?怎么敢和人家玩?当然,估计叶小灵也不屑于跟我们玩。于是我们就自己玩自己的。一帮疯孩子男女不分,大小不论,清水逮蟹,浑水摸鱼,上树找鸟蛋,搬梯子捅蜂窝,玩得个天昏地暗,不亦乐乎。而叶小灵呢,就守在她的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读她的小人书,玩她的花手帕,像公主一样待在她的宫殿和城堡里。
叶小灵小学毕业之后,考上了镇中学。那一茬我们村子考上的还有四五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女孩。按说都是一个村里出来的,村里村亲的,女孩子们又最喜欢黏黏糊糊嘻嘻哈哈,总该呼朋引伴一起上学去才是。可叶小灵不。她和谁都不一起走。她从不等人,也从不叫人等她。就是那么各走各的。
和她一样不合群的,还有一个男孩子,叫丁九顺,来自我们村弟兄最多的一户人家,都说他娘老子命中无女,只能生儿子。果然,大顺是逗号,九顺是句号,清一色九个小子。他的父母先是忙着一个一个地生孩子,生过之后又忙着一个一个地养,一个一个地养大了,又忙着一个一个地替他们造房子娶媳妇,因此也是最穷的一户人家。家里穷得简直是除了人就什么都没有了。考上镇中的丁九顺就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于是只有走路上学,也就孤僻了。于是,每到上学时分,在我们村道通往镇里去的路上,就出现这么一个稀稀拉拉的队伍:几辆破旧的二八式大自行车飞驰而过,然后是一辆崭新的二六式小自行车缓缓跟来,那是叶小灵的。她的车是天蓝色的,飞鸽牌。两端车把上都扎着靓丽的红纱绸,迎风飘起来的时候,如两朵小小的彩霞。最后是丁九顺,他甩开两条长腿,寂寞而矫健地走着,在树荫下,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出息。这话果然不假。初中毕业之后,那一茬孩子里,只有丁九顺考上了县一中,叶小灵没有考上。她在家里哭了半个月,她二姨妈也在市里跑了半个月,费了八布袋子力气,让她寄读到了杨树市二十二中。二十二中离她二姨妈家很近,她就住在了二姨妈家,读起了高中。
村里人都啧啧称叹。这个叶小灵,就该是个城市人的命。按说是农村户口,能考县里的中学就算烧高香了,谁承想人家没考上县中反而上了市中!这是什么福分?这是什么机缘?这是什么阵势?都说叶小灵这一次可是凤凰栖到了梧桐树,算是卧上了正地方,一准儿不会回来了:就她那做派,那心劲儿,上完高中,考上大学,大学毕业,自然就成了城市人,到时只怕还嫌杨树市小呢,还回杨庄?
但是,让村里人没想到的是,三年后,叶小灵没有考上大学,又复读了三年,还是没有考上。她就回到了杨庄。丁九顺呢,没有考上,也没有复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回到家,扔下书包就拿起了锄头开始下田干活,成了个壮劳力。过了不久,他有了一辆自行车,是绿色的邮递车。他在乡邮政所干上了邮递员,是临时工。
凤凰在梧桐树上打了个转转,又降到了土草坡。叶小灵落榜了,从杨树市回来了。而且,是说着普通话回来的。那天,我妈去她家借簸箕,叶小灵正从堂屋出来,和她打了个照面,叶小灵问候道:“你好。”
“啥?”我妈愣了。
“你好。”
“哦。”我妈这才听懂了,忍着笑回到家,对我说,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妈说,从叶小灵说普通话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露病了。
叶小灵回来的这一年,我正在杨树市中等师范学校读二年级。话到这儿,顺便说几句我自个儿。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杨庄村女孩子们的性情和我都差不多。怎么讲呢?就是都有点儿直愣。比如,到谁家去从不敲门,无论是大门还是堂屋门,推门就进。进了门,找了座就坐下。有事说事,没事就瞎聊。看见桌上有什么东西可口,伸手就去抓吃。主家若是忘了让,我一定会主动去要,边要边数落他们小气,不怕他们心烦心疼——不想让客人吃的东西,自然是悄悄藏起来的。不用替他们操心这个。还有地里的庄稼菜蔬,谁摘谁几个玉米,谁薅谁几把小葱,都不用提。总之,就是不会客气。彼此之间需要客气的人家,几乎就是从不来往。
因此,我呢,简单地说,就是有点儿二百五。我上师范后和同寝室的人第一次吵架就是因为我的一句话。她进屋时忘了关门,我就说她:“你是不是怕门把你的尾巴夹断了?”
回来就回来了,街坊邻居见了叶叔叶婶总要问一声:“你家小灵回来了?”
“噢。”叶叔叶婶就都有些讪讪的,“当学生,太苦焦。”
“是苦焦哩。”
“饶是这般苦焦,再熬一两年也不一定能考上。干脆就叫她回来了。”
“就是,早回来早安心。”
可是,回来干什么呢?一般的庄户人家女儿,成了年,都是有大用处的,该下地下地,该做饭做饭,该裁剪裁剪。出过几年力,家里家外的本领都练得差不多了,媒人一上门,就该嫁人了。可叶小灵不是一般的庄户女儿,怎么能按一般庄户人家的女儿来看待?叶婶说了,让她收玉米怕划伤了她的胳膊,让她去摘棉花怕累酸了她的小腰。就是叶婶做饭,她也怕油烟味儿,躲得远远的。叶婶如果干了挑粪的活儿,叶小灵就得戴三天口罩。
什么也受不住,叶小灵就整天待在家里。街坊邻居去她家借东西,她也从不出头接待。谁要是见了叶小灵一面,就像见了仙女,能说嘴两三天。但凡有人问叶叔叶婶,你家小灵在家忙什么呢?叶叔叶婶就一个答案:洗。洗什么呢?三样:她自己,她自己的衣服,再就是他们家。他们家怎么个洗法?就是整天拿着一块抹布,东擦擦,西擦擦,擦完了一遍擦二遍,擦完了二遍擦三遍,看到的都擦,能擦的都擦,小压泵里的清水流个不停,就是为了对付我们乡下最盛产的灰尘。
但是,有一天,很稀罕的,叶小灵来找我了。
那是一个周末,我在家。睡了一个大懒觉,正准备去水池边洗脸,一抬头,看见叶小灵站在我家大门口。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衬衣,外面罩着件白色毛坎,浅灰色直筒裤,黑色带襻布鞋,又清爽,又雅丽。
“二妞,你好。”她笑吟吟地说,“我可以进来吗?”
“噢。”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当然,随便。”
她就款款地走了进来。
“你忙吗?”
“不忙。”
旁边放着一张小板凳,我想让她坐,可很快就意识到让她坐这没擦过的凳子似乎是不合适的,于是也就不虚让了。两个人就那么直直地站着。我问:“有事?”
“你,能去我家坐会儿吗?”她犹豫着,脸红了,“我想和你聊会儿。”
凭什么呀?我可不想去。不过,既住个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叶小灵比我又大几岁,好歹也得叫声姐姐,巴巴地这么求上门来,真说不去,还真不好意思。硬着头皮也得上叶家走一遭。
进了叶家,我就处处觉出了异样。转过叶家的影壁墙,种着一棵冬青树。这冬青树猛一看也是平常,再一看就出奇了:它格外晶亮,格外青翠,格外精神,如同挂着一树目光灼灼的眼睛,而且这些眼睛眨都不会眨,闭都不会闭,只是睁着。进了院子,水泥地面上也是一丝土都没有。再看窗棂,红得旧是旧,却没有蜘蛛网。窗边立的锄头,也不沾泥巴星儿。进了堂屋,迎面的八仙桌上放着暖壶和托盘。暖壶的壶盖上没有一丁点儿黑腻,托盘上蒙着一张钩花的白线罩,罩下的白茶杯一律盖着盖子,雪白如玉。只有一只不戴盖子的,倒扣在茶盘里。塑料花的花瓣花叶褶皱里都没有灰尘,就连太师椅的横底木上面也游走着一道道爽洁的光亮。
总而言之,就是两个字:干净。
“都说,你整天在家打扫卫生。”我说,“都这么干净了,你还整天打扫卫生?”
“我要不整天打扫卫生,怎么可能这么干净?”叶小灵轻声道。
她把我让进了西厢房。肯定是她的闺房了,当然更是干净中的干净:小镜子擦得亮晶晶的,小被子叠得方正正的,脸盆架上的盆里盛的水清凌凌的,香皂盒里的香皂香喷喷的。还有当时最流行的蜂花洗发水、蝴蝶洗发素、宫灯奶液、友谊面霜等女孩子用的洗化用品摆在桌子上,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一张大方凳子上放着一台黑色的录音机,上面也蒙着一条钩花白线罩。床脚还放着一个树枝形的衣帽钩,叶小灵的衣服都被衣架撑着,姹紫嫣红地挂在上面。她的床单是粉红地儿小白花,枕巾是月白地儿起着同色暗花。枕头边放着一摞高高的杂志和报纸,我定睛一看,杂志是《读者文摘》,报纸是《杨树日报》。
我坐到了她的床上,拿起一本《读者文摘》。叶小灵也坐了下来,拿的却是一份《杨树日报》。
“你在学校里看《杨树日报》吗?”
“谁看这个呀。”我乐。
“这怎么行呢?杨树市作为我们这个地方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你怎么能不关心和了解它的现状和未来呢?”通过细致入微的打探和询问,她确定我对杨树市的认识少得可怜之后,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她所知道的一切:民主路的服装店,解放路的小吃店,自由路的新华书店……我这才明白,她之所以主动找我聊天,只是因为我现在在杨树市上学。她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关于杨树市的最新信息。最后,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语调严厉地批评我:“作为一个杨树人,你有那么多的时间在那里生活学习,却对它一无所知,真是极大的资源浪费。”
“我不是杨树人,我是杨庄人。”我也严厉地说,“我知道杨树的一切有什么用?”
“难道你将来不想留在杨树?”
“不想。”
“怎么这么没有理想?”
“我就是这么没有理想。就是有理想,也不会和杨树有关。”我说,“我比不上你,你应该去杨树。”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出我话音里的讽意,反正她很受用地笑了。其实我对她留了一点儿小心思,没说实话。记得是谁说过:世上总有人抛弃理想,理想却从来不抛弃任何人。又是谁说过:没有理想的人就是一头猪。既然理想他老人家是这么博爱无边,我又不想当猪,自然也就有理想。女孩子的理想都和爱情有关,我也不例外。不过我的爱情确实和杨树市没什么关系:车那么多,汽油味儿总让我想恶心,到处都是灰扑扑的楼,上个厕所都得掏钱……那天我去市里一个同学家玩,一进她家的门我就退了出来:他们一家七口人,就一间半的旧平房,地上挨墙的都是床,墙上一道道的图画都是雨水的痕迹,她的洗脸毛巾比我的还要破,她的牙刷用得都龇毛了……我真不觉得杨树市有什么好。对杨树人的生活,我一点点儿都不羡慕。我的爱情吗?就是希望未来的他人品相貌不要太差,最好在镇上有个工作,这样将来我们的生活不会太狼狈,也会有一些存款,我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忽然明白我为什么没有对叶小灵讲述我这个理想。什么是理想?理想应当高于生活很多。理想的个子不应该这么矮。个子这么矮的理想是没出息的。因此,确切地说,我这些想法都配不上说是什么理想。最多只能说是念头。这些卑微的念头,我没有勇气把它们供出来污染叶小灵的耳朵。
我问她今后怎么打算的,她收起了笑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不过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待在这里的。我的青春不该在这里虚度。”
这话的意思是她的青春该在杨树市才不虚度吧?不免让我又有些反感。我想问她:在这里的青春就一定虚度了?在杨树市的青春就一定不虚度?看了她一眼,我把这些话咽了回去,问她怎么不去找二姨妈,让她给她找个临时工,她说市里的待业青年还没处塞没处放呢,哪儿轮到她这农村户口。我又建议她,闷的话去二姨妈家住几天,她说她大表哥结婚了,去那儿住已经很不方便。
“这么说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二姨妈在市里给你介绍个对象了。”
她羞涩地笑了,默认了我的推测:“我姨妈说,等她忙完这一段就开始张罗我的事。”
“你会炒菜吗?”
“不会。”
“你会做饭吗?”
“不会。”
“你除了打扫卫生之外什么都不会?”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我认为,无论你的青春在哪里度,都需要培养你独立生活的能力。”我说,“所以我建议你,除了打扫卫生,也学着干点儿别的。”
后来叶婶由衷地夸我是未来的人民教师,素质高,会做思想工作。说那次聊天之后,叶小灵不再执著于打扫卫生,也开始参与一些细巧轻松的家务:熬个粥,炒个菜,蒸个馒头,擀个面条什么的。我和叶小灵的交往也就此多了起来。只要是星期天我回来,她就过来找我,偶尔会在我家坐一会儿,一般都是叫我去她家,我们坐在她的闺房里,听着录音机里邓丽君的绵软之音,嗑着瓜子,喝着茶水,为一些既深奥却又不着边际的话较较真儿,其中有很多和理想有关的名人名言,她倒背如流我也反驳如流。比如她说谁谁谁说理想是世界的主宰,我说世界是理想的主宰。她说谁谁谁说生活的理想是为了理想的生活,我说只要有了自我感觉不错的生活,就等于有了理想的生活。她说谁谁谁说暂时的是现实,永生的是理想。我说暂时的是理想,永生的是现实。她说谁谁谁说理想使现实透明,我说现实使理想透明。她说谁谁谁说没有理想的人就像晕头鸡,我说有了理想的人更像晕头鸡……简直就是在玩一种语言游戏,说着说着我们就都乐不可支。
每次我都恋着她的小屋不肯起身,直到我妈妈在院门口大喊我的名字:“二妞——屁股咋那么沉呢——赶快回家炖盆猪食儿——”
很快到了第二年夏天,五黄六月,焦麦炸豆。我们豫北平原,这时候可是一年里最关键的时候,是田野里的高潮。那是什么意义?乌云噙着大雨压着麦子头,麦子在地里金灿灿地长着,但老人家说那不是粮食:“在地里的,就还是老天爷的。到了咱家的缸里,才是咱的。”
于是,为了粮食进仓,成为真正的粮食,家家都如打仗一样,忙里忙外,早早搜罗好了大大小小的麻袋,准备装麦子。一开了镰,就老老少少都上阵。连学校都给我们农村学生放了麦假,赶着让我们回家出把子力气。收麦子中间,要歇息一阵,这时候主妇们要做些好吃的:烙油馍,煮鸡蛋,炒豆芽,烧开水,拎到田里,这叫做“贴晌”。麦子收下,进了场地,开始碾场的时候,也还要“贴晌”。贴晌贴得厚,干活的人才能更有劲头,才能更勤谨。
叶小灵第一次去地里,不,确切地说,她第一次勉强去地里走的那一遭,就是为了送“贴晌”。那一天,我——不,不仅是我,我相信和叶家同一块麦田的所有人都会清楚地记得。那时节,男人们打着赤膊,女人们汗流浃背,原本都正低腰下气地忙活着呢,忽然听见有人喊:“快看快看,快看哪——”
声音顺着麦浪,一垄一垄传过去,于是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整块田里的人都停了下来,抬头去看。叶小灵就在这注目礼里姗姗而来。她穿着一身白:白色绣花长袖衬衣,白色长裤,白色凉鞋,白色袜子,悠悠地骑着她天蓝色的自行车,行进在乡间的小路上。饭篮子卡在她自行车的后座夹里,她左手握着车把,右手打着一把绿地儿白花的小花伞。金黄色的麦田衬着她的一身飘飘衣袂,使得她像一捧游泳的雪,又像一朵旅行的云。
大家都怔怔地看着叶小灵来,又看着叶小灵走。像傻子一样看,又像看一个傻子。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了很久很久,才开始集中讨论一个问题:这么一个大晴天,她打着把雨伞干什么?——是,到今天我们都知道夏天打伞是为了防晒,可那是一九八五年的豫北平原啊。请原谅我们淳朴无知的乡下人民,当时她这把小花伞确实撑大了所有人的嘴巴。
“小灵,又不下雨,你为什么打着伞?”后来,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问她。
“挡太阳啊。”她睁大天真的眼睛,“其实戴个帽子也可以。不过伞还是挡的范围最大。”
麦子收过,种进了玉米。脸上泛着红晕,叶小灵告诉我:“我二姨妈开始托人给我介绍对象了。”
我把这个消息转述给妈妈,妈妈笑了:“那是,叶小灵不嫁杨树市,谁还嫁杨树市?杨庄这小庙,哪个佛龛盛得下这座观音?再说,就是把她这座观音盛下了,谁供得起?”
不知道是谁说过:现实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间隔着湍急的河流,行动是架在河上的桥梁。叶小灵的桥开始架了。二姨妈就是喜鹊,要把叶小灵引渡过杨树市和杨庄村之间这条烟波浩渺的银河。叶小灵开始频频往市里跑动。相亲的日子总是选在星期天,那时我一般都恰好在家。于是每次去市里之前,叶小灵就要把我叫到她的小屋里,试衣服给我看。上衣配什么马甲,马甲配什么裙子,裙子配什么鞋子,鞋子配什么发卡,头发缝劈在中间好,还是劈个偏的好?中间的端庄,偏分的洋气。口红重不重,粉是不是显得皮肤干?……琐琐碎碎一大堆。我哪儿懂这个?只是当个观众兼听众,最后看她自言自语地拾掇妥当,出门去了,我才能长松一口气。
自然,相亲回来的时候,她也免不了向我回顾一番相亲的情形,再总结一番经验教训:哪句话似乎说得好,哪句话似乎说得不合适。她做了什么动作,那个男孩子什么反应,等等等等。有时候,相亲回来的叶小灵是高兴的。有时候,她是沮丧的。按说高兴应该是很有希望,而沮丧就是没什么希望,其实不然。最终结果往往表明,叶小灵高兴的时候,是她比较满意对方的时候,这种情况下,对方却常常不满意她。她沮丧的时候,是她不满意对方的时候,对方却有可能满意她。总之,无论是高兴还是沮丧,都是单方面的意思。一个巴掌拍不响,两耳朵就听不见喜炮声。
不过,短暂的沮丧过后,叶小灵很快就会振作起来,她说:“是宝石总会发光。”
没错,是宝石总会发光,可那也得不被泥巴裹着。在杨树市面前,叶小灵被我们乡村这块大泥巴裹着,就是发不了她想要的那个光。但是她的光在乡村可是有目共睹,像月亮一样把有些人照得晕晕的。常常的,我会听到邮递员丁九顺响亮的叫喊声:“叶小灵,拿章!杂志!报纸!还有信!”
这些信,多半都是情书。叶小灵说,有本村的,有外村的,还有的是镇上的。她把信尾的名字盖住,给我看过那些信,信写得都很抒情。
“小灵,你是我的天使,你是我的女神,你是我今生不渝的至爱。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你的爱。我想说,如果你属于我,我会永远珍惜。如果你不属于我,我会永远祝福……”
“小灵,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美。你的美如阳光,照亮了我的生活。看不见你的日子,都是黑暗的。看见你的时候,即使是黑夜,也是白天……”
“小灵,如果是战争年代,我可以为你无怨无悔地流血,可是现在,我能为你做什么呢?请你给我一个机会,验证一下我对你的爱。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
信纸叠的折痕很深,都快破了。叶小灵肯定看了无数遍。可看了无数遍她也不能回复。她不能回复这乡村的声音。决不。她享受着乡村对她的单相思,也熬煎着自己对杨树市的单相思。这是她从小就浸入心魂的爱情,这爱情,如此深刻,又如此肤浅;如此庞大,又如此渺小;如此丰盛,又如此荒凉;如此不屈不挠,又如此没着没落。
事情到了这里,叶小灵的病根儿已经有些清楚了,她就是想当个城市人。更具体地说,就是想成为杨树市的人。作为那个年代的乡下妙龄少女,她既没有门路去当临时工,也没有晚生几年赶上最初的打工潮,她想要长久享受城市生活的渠道,除了嫁人,没有别的路好走。当然,乡村女孩子做这种梦的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眼明心亮的主儿,晚上做梦白天醒,用自己的手指头把自己的肥皂泡戳破了,就该干什么干什么。等到闲了,就骑上车,去到杨树市逛一遭,既饱了眼福,又解了心痒,既不落把柄,又不成笑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做梦做事两不误。
可从没有见过像叶小灵这么傻到家的傻孩子。她一心一意地要当一个真正的杨树人,一心一意地要把自己贡献给杨树市。那时候,每当盯着叶小灵袅袅娜娜远去的背影,我就觉得,杨树市是个巨大的宫殿,那个和叶小灵相亲的男人就是个皇上。叶小灵呢,只是个候选秀女,准备进殿让人挑选。在我们杨庄,她该是最出色的苗子了吧?还不知道能不能被挑上,当个皇后——不,也许她只是想在这个宫殿里,当个最一般的宫女。更确切地说,到底嫁个什么人,对她来说似乎是不重要的,只要那个人不是太差,只要那个人要她。她不是要一个具体的男人来娶她,她是要杨树市来娶她,要杨树市的公园来娶她,要杨树市的大马路来娶她,要杨树市的路灯来娶她,要杨树市的高楼大厦来娶她,要杨树市所有响动着的普通话的声音来娶她——要杨树市所有城市文明的表征来娶她。
叶小灵的梦做得太深了,一头栽进去,看不出要醒的意思。说句不好听的话,年纪轻轻的叶小灵,在杨树市面前,就是一个小花痴。
一年后,我师范毕业回到镇上教书,叶小灵的亲事终于订了下来。
这次亲事的功劳还是她二姨妈的。那个男孩子是她同事的小姑的表叔家的孩子,在国棉三厂当维修工,一只腿有点儿跛。据说是得过小儿麻痹症落下的,算是半个残疾。眼下的工作也还是因为残疾才得到的,现在,他因为残疾又要得到叶小灵这个农村媳妇。一般来说,城市第一等的自然要找城市第一等的,城市第二等的自然要找城市第二等的。不过若是第一等的误了时辰或是有了什么差错,那就要找第二等女孩里挑尖儿的。依此类推,第二等一般的可以找第三等挑尖儿的,第三等里最差的,就可以找叶小灵这种乡村挑尖儿的。这种潜规则,没人说,却都懂,也都执行得非常森严。
“什么跛,”妈妈说,“肯定就是个瘸子。”
“多难听!”
“难听还是便宜的,”妈妈说,“只怕难看加难过才是要了命的。”
我们村里的人也都没什么说的,只是叹气。
是啊,说什么好呢?似乎只有叹气。仅就人才来说,叶小灵显然是可惜了。这桩婚事是跛的,是男方杨树市市民的身份垫平了他的跛脚。可让我们这些乡下人想不通的是,嫁到了杨树市又能怎么样?不还得吃喝拉撒?不一样上床睡觉?不过,在这叹气里,惋惜中又有些赞赏的意思。那男孩子脚再跛,也是杨树市市民的脚啊。别看杨树市离我们杨庄才十里路,来去一趟容容易易的,可要真在那儿扎个窝长久住,夜里出门就是水泥柱上挂太阳的路灯,回到家就用那种不冒烟儿的什么煤气灶做饭,没事儿出去看场电影,几步路就是花红草绿的公园,清晨起个早,随便哪里都能看到老头打拳老太太扭秧歌儿,这样的日子哪是能想过就过上的呢。因此,跛就跛了,只要不耽误做男人,也就罢了。再说了,人家要是不跛,怎么会屈尊娶咱们乡下姑娘呢?
说起来,我们村的人对叶小灵的态度,是很有意思的。要说叶小灵这么一心向着杨树市,对我们村的人的自尊心,自然有一种隐隐的伤害。这不是嫌弃咱们杨庄吗?这不是嫌弃咱们杨庄人吗?大家心里都这么想。可当她受了杨树市的委屈,比如要嫁一个跛子的时候,大家就又站到叶小灵这一边,替她委屈了。正如平日里,仅就村人自己背地里闲论起来,大家都是嘲笑她的。谁家的孩子行动举止略微有些离谱,让人觉得矫情了,大家就会说她:“你以为你是叶小灵啊?”可若是碰见外村的人在我们村人面前夸口说他们村的姑娘如何俊俏如何洋气,我们村的人就绝不服气:“能好过我们村的叶小灵?”
“叶——小——灵?”对方往往拖长声音,然后恍然大悟,“就是那个撇普通话的吧?”
——似乎叫人说嘴,似乎又叫人打嘴。似乎让人怨愤,似乎又让人心疼。似乎让人喜欢,似乎又让人难过。似乎是一个亮点,又似乎是一个污点。似乎是一个骄傲,又似乎是一个羞辱。唉,这个叶小灵啊。
“你,真的想好了?”我问叶小灵。
“想好了。先结婚再说。”叶小灵大义凛然,“哪怕到时候离婚呢。”
她居然有这样大的谋算,我吃了一惊,突然觉得理想真是一种邪行的东西,会让人变得自己不像自己。我明白,叶小灵已经孤注一掷了。此刻,对她来说,成为杨树市市民就是她的头等大事。那个男孩子再跛,只要杨树市不跛,这桩婚姻就值得。
下定了心意,跟着就是订婚了。男方先买过了订婚礼,叶小灵带了回来。果然排场。两身时令衣裳,一身是白色的蝙蝠衫配红色的喇叭裤,一身是掐腰的麻纱灯笼袖上衣配碎花百褶裙,再配一黑一红两双高跟皮鞋。另外还有两床缎子被面,两条特号太平洋床单,一块最新款的梅花手表,此外还另有五百块钱礼金。说是还有食礼,改天由男孩子亲自送上门。完了就去杨树市的饭店里办酒席,订婚。
两天之后,那男孩子上门了。他来时已经到了中午饭晌,街坊邻居都端着饭碗在我家门口吃饭。平时也都喜欢在外面吃,今天他们格外集中地聚到了我家门口,那意思很明显,就是要看看叶小灵的娇客。饭吃到一半,只听一阵铃响,一个男孩子骑着一辆崭新的二八永久自行车就过来了,在车上坐着,看不出个子。穿着件白衬衫,有些胖。棕黑的面皮,肿眼泡。这人才,说是中等都勉强了。
到了我家门口,他没下车,只是一脚支地,问:“请问,叶小灵家在哪儿?”
“那儿!”十几双筷子齐齐地指着叶小灵家的门。
男孩子下车了。其实是不想下车的样子,一直把车点到了叶家大门里,才从车上下来。他一下车,自行车就有些不稳了,使劲儿趔趄了一下。男孩子连忙踮着右脚走了两步,才把车支住。然后他就消失在叶家的影壁墙后面。
“唉!”人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像个坏腿的圆规。”一个小孩子说。
没上过学的老人们一脸茫然,其他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吃完了饭,人们仍一边聚在我家门口聊天,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叶家的大门,意思还是想再看看娇客。我回屋去了。和叶小灵交情深了之后,我不好意思老是站在那里看,觉得不厚道。后来我听妈妈讲,那男孩子出门后,看了我家门口这拨人一眼,有点儿腼腆。叶叔叶婶跟着送客,看见这一拨人,也都有些难为情。
叶小灵没有出来。人们都有点儿失望。谁不想看看此时此刻叶小灵的脸是红是黑是白是绿。这个站在乡村树上最高枝儿的女孩,因为想当一个市民就被杨树市的这个跛子踩在了脚下,这是得了面子还是失了面子?叶小灵如果在场,一定在神情上亮出让人兴奋的答案。
好在叶小灵没让大家失望太久,就在那男孩子跨上车要走的一刹那,她跟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人们都吃惊地看着她。之前大家都上叶家看过,那里面装的是订婚礼啊。这个叶小灵,她想干什么?杨树市不是她的理想吗?难道她要破灭这个理想?
叶小灵脸色苍白。白得像在一张纸上画着五官。
她说:“站住。”
然后,她把东西往前一送,说:“拿走。”
所有的人都看着叶小灵。
叶小灵一步步上前,把大包袱卡在了那个男孩子的车后座上,然后她飞一般地跑回了自己家。
后来叶小灵对我说,自从开始提这门亲事,她就一直在犹豫,每去一次杨树市,她的犹豫就偏向了那个男孩子,而每看到一个走路正常的男孩子,她的犹豫就偏向了自己。
“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走路,”叶小灵说,“我从没有想到过,他走路是那样的。”
“你们以前不是见过几面吗?”
“我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我们坐着说会儿话,然后我先走。我一直都不敢看他。”叶小灵惨然一笑,“我一直都是自己在哄自己。”
“那你以后……”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叶小灵说。我点点头,对她的选择表示赞同,心里想,叶小灵这样干净的人,本来就不该去做尾巴。尾巴那一块嘛,总是带着臭气的。哪怕是凤凰的尾巴。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叶小灵是个盲目的理想主义者,像我们斗过嘴的那个比喻一样:是只晕头鸡。这件事情让我明白:她不是。在某种意义上,叶小灵在这件事上的表现传达出了“理想”这个词的基本含义:理性地想,想得理性。当理想以低劣的现实面貌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居然还有拒绝和修改的勇气,这证明她心里既有理想,也有现实。她的理想虽然在指导着她的现实,但她的现实也在更正着她的理想。也就是说,我和她曾经把玩过的那两句话其实都是对的:理想使现实透明,现实也使理想透明。
这件事让我对理想这个东西还有几个小小的认识:一、如果不虚荣的话,一个人还是不要有理想的好。二、如果实在怕被人骂成猪,那就有个理想吧。不过最好和我一样,选个个头儿小点儿的。三、选过了就把它挂在墙上当画儿看,不要碰它。让理想永远成为理想吧。四、如果你一旦手痒碰了它,它不疼,你疼。——注意注意,这话可不是哪个名人说过的,而是我李二妞自己个儿的心得哦。
叶小灵显然认命了,开始做乡村姑娘常做的事:打毛衣,学裁剪,喂猪,养鸡,晒麦子,磨面。也肯下地去做些简单的活计了:去菜园子里锄草,给黄瓜和豆角搭架,种玉米的时候去帮着撒种,玉米出苗的时候去间苗。当然,她还是那么爱漂亮,爱干净,每次去地里,最基本的武装是顶着太阳帽,穿着长袖衬衣,束着围裙,还戴着袖套。在她对自己的精心护理下,她一点儿都没有变得粗糙黑丑,反而因为适度的锻炼而愈加白里透红起来,像一棵盛开的指甲花。
叶小灵对杨树市死了心,我们乡村的许多男孩子的心就都活泛了起来。这个被城市歧视的乡下女孩成了我们乡村无与伦比的顶级明星。一到晚上,她家门口的口哨声就不断。——我们乡间的规矩,喜欢哪个女孩子的时候,男孩子们路过她家门前都要爱慕地吹一下口哨。有时候,和叶小灵在房间里聊天,听着外面流水般的口哨声,我就问她有没有相中的人,叶小灵就抿着嘴一笑,不做声,只是翻着《杨树日报》。没有,我知道她肯定还没有。是啊,在这个地方,有谁能那么容易就走进叶小灵的心呢?
不过,一家女,百家求。姑娘大了,就是一面旗。叶小灵早就长成了一面芬芳的旗,她的香气早就醉透了十里八庄。上门说亲的人源源不断,叶小灵见了这个,又见那个,不知相了多少次。条件好的还真不少,人才好,家世好,房子好,这都是最基本的。可叶小灵却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没人知道。叶小灵也不和人说。她只是一次次地相着亲,一次次地拒绝着,要是换了别的姑娘,这么挑来挑去,大家早就把她的脊梁骨给戳断了,骂她眼皮浅尖,心思飘浮,没有什么正主意,难有什么好果子吃。但对叶小灵,大家就出奇地宽容和担待,凡说到她,就说:“让她挑吧,可劲儿挑。她不挑人,难道叫人挑她?只要有她相中的,就好。”
果然,叶小灵挑了一茬又一茬,挑了一拨又一拨,只有她相不中的,没有相不中她的。连我们镇上最大的村的村长托人给他的儿子提亲,也被叶小灵一口回绝,一次面儿都没有见上。叶小灵说她在集上瞧见过那个男孩子,随口吐痰,胡子拉碴,拖沓得厉害。那个村长老婆下不来台面,见了我们村的人,就撒气说:“哼,我们还相不中她呢。屁股胯那么小,生不出儿子。”
这不是典型的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吗?对这个,我们村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回她:“哪怕人家是个石女呢,反正又不进你们家的门,你也用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然而,等叶小灵的亲事终于定下来的时候,大家又都吃了一惊。她相中的,居然是丁九顺。
还真是奇怪。有些人,越是轻易见不着,见了一面,大家还都心心念念地记着。像叶小灵。而有些人呢,整天在人跟前晃着,大家却都熟视无睹。丁九顺就是这样。作为一个乡村邮递员,整天见他在乡间穿梭,却谁看他都像个透明人儿。若不是叶小灵的光照着了他,大家根本不会多看他两眼——不过,多看了两眼就发现,这个丁九顺,论起人才来,其实还是挺耐看的。细长的个子,细长的眉眼儿,浅黑均匀的皮肤,穿着邮递员的浅绿制服,见人就笑,不称呼个什么就不开言,既和善又周全,既忠厚又机灵,是个好孩子。当然了,在邮政所当个临时投递员,也还算体面。可是,一,二,三,四……高中毕业的叶小灵到底会不会数数儿啊?他家可弟兄九个呢,为了给他前八个哥哥成家立业,他二老都把仓底儿的粮食挖卖几遍了,家里穷得真是透透亮啊。这个乡间,哪方面比他强的都大有人在,叶小灵怎么就相中了他呢?
“以前给你看过的那些信里头,有很多是他写给我的。”叶小灵向我坦白,“他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是真的喜欢我。”
“这些年,他都一直在坚持读书和看报。还经常练毛笔字呢。”叶小灵又说,“我的《杨树日报》和《读者文摘》也都是他给订的。”
我哑然。这个傻丫头。他给她订了《杨树日报》和《读者文摘》,就等于把杨树市的城市生活和时尚文明给她了吗?
“他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也理解我。”叶小灵接着说,“理解就是最大的喜欢,最深的爱。”
这话是放屁。三年自然灾害时,我还理解人们煮草根刮树皮呢,可没法子说是什么喜欢和爱。
但我沉默。对沉浸在爱情里的人,没什么话好说。爱情是另一种病,叶小灵从那个病里,直接掉进了这个病里:一份报纸和一份杂志代表了一份虚拟的城市生活,几封情书许诺出似乎可以依靠的爱情未来。对于叶小灵这种爱做梦正做梦几经挫折梦也还没死的女孩子来说,丁九顺使的这些招数都是撒手锏。——是的,叶小灵的城市之梦还没死,她只是把它幽闭了起来,并且因为幽闭而格外敏感地珍视相关的渠道和气息。丁九顺早就送了最合她心意的彩礼,没有比《杨树日报》更廉价也更适合叶小灵的彩礼了,那些被打败的乡村少年想破脑壳也想不出这样的彩礼来。
以毒攻毒。用最低的成本就获得了爱情的最高效益。这个丁九顺可真够绝的。不愧上过县一中。
叶小灵要嫁给丁九顺了。丁家人乐得合不拢嘴,村里人吃惊得合不拢嘴,只有叶叔叶婶悄悄地撅着嘴,又不敢违拗叶小灵的意思。为了怕叶小灵受委屈,他们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杨树市最流行的组合柜,装着万向轮的可以推着到处跑的组合沙发,彩电,冰箱……应有尽有,全套置齐。自行车又买了一辆新的,永久牌。另添了一个庄户女儿们嫁妆里很少见的书柜。就连男家该备的席梦思床,也是叶家这边出的钱。——姑娘要躺几十年呢,若是因为没钱就给姑娘凑合一张床,那怎么使得?
“往后在一个村里,她过好过歹我们都能知道。也好。”那天,叶婶坐在我家门口吃饭时,忽然说。
“是啊,也好。”妈妈也连忙跟着说。我们都看出了叶婶眼里的落寞。
背地里,村子里的人们也都悄悄叹气。这叹气里有许多味道,多半是为了叶小灵。有些欣慰的意思:叶小灵终于名花有主了。又有些笑话的意思:满以为是个飞鸽牌的,没想到成了永久,挑来拣去连自己村都没走出去,有点儿太窝囊。有些可惜的意思:这般人才怎么就嫁不到杨树市呢?另有一些意思则是为了丁九顺,有些羡慕的意思:这傻小子,怎么就这么有福?不用下地去种麦,来年地里捡馒头。——不,简直就是白捡了个粮仓。有这花花朵朵的女儿替他生儿育女,还有她殷实的娘家给他垫家底儿,这小子的好日子怎么说来就来了呢?还有一些意思自然是嫉妒:怎么就便宜了他?怎么就轮不到自家?
不用说,在我们杨庄村,叶小灵的婚礼是空前的体面。因为觉得姑娘受了委屈,娘家就格外地想要排场。而丁九顺这边呢,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叶家,沾了叶家莫大的光,自然也是竭尽全力地想要华丽起来,弥补这个亏欠。前八个哥哥给幺弟凑了一份大大的礼钱,用到了新房布置和新婚酒席上,两力合一力,婚事办得就十分风光。
先说新房。毋庸置疑,新房是按叶小灵的意思布置的。打布置开始,村里那些没事人就一天一趟一天一趟往丁家跑。也难怪大伙儿稀罕,丁家新房的布置从头到脚都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是瓦房,讲究些的人家最多打个顶棚,也就是用细竹竿儿打成小小的田字格儿,再铺上一层报纸,就完了。可丁家的新房顶棚就与众不同,全是用巴掌宽的木条儿,密密地钉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天花板,然后呢,在天花板上糊上了素雅的花纸。这样又平整,又好看,又不怕老鼠。地板呢,一般人家也就是抹个水泥地面。可丁家的地板用水泥铺过了面,还要再在这上面用木条打出了荷花形的模子,在这荷花模子里再铺上一层混着石子儿的水泥,这时铺的水泥就是用水红色搅拌过的,在荷花模子里铺平了红水泥,再用磨石机把这水泥面磨平,最后还要用抛光机把磨平的面儿再抛光,光得像镜子一样。这样,朵朵荷花就盛开在了叶小灵的新房地板上。工匠说:这叫水磨石地板,是杨树市的宾馆才有的。——那时候还不兴什么地板砖呢。
看的人都傻了眼。是啊,要不是杨树市有这样的地板,怎么会被叶小灵搬回我们杨庄呢?
在叶小灵的新房里,人们还发现了两样新奇的玩意儿。一是煤气灶。煤气灶,那么一个钢铁板儿,下面一个钢桶桶,就能喷出火?真是让人不敢相信。丁九顺给乡亲们试了一遍又一遍,人们才信了。还有一样是马桶。这也让人大伤脑筋,这么细白的瓷,在上面坐一坐都觉得可惜了似的,怎么还舍得用来拉屎撒尿?马桶旁边还放着一只水桶,水桶里盛满了清水。丁九顺告诉大家,这水是用来冲大小便的。把这水倒进马桶后面的水箱里,再按一下水箱上面的按钮,哗啦一声,大小便就被冲走啦。大小便冲到哪里去了?丁九顺说下面埋好了一条管道,直接通到了他们家的茅房。马桶上面为什么还有盖子?说是怕落灰尘,也是怕跑臭气。
“多干净!”人们边听边感慨,“真会想!”
“干净个啥,在屋里整天放着个撒尿拉屎的东西,能说干净?”
“虽说是撒尿拉屎,你没看人家的设备?只怕比你家的碗还白呢。”
“再白也是用来撒尿拉屎。”
“那水直接倒进去不行吗?干吗要再倒进水箱里,多折腾啊。”
“水从水箱里冲出来,那劲儿才大……”
“哎,你们说,他们家的茅粪里冲进了这么多的水,”又有人想到了新问题,“那粪上到地里去,还能有肥力?”
这种话没个边沿儿,到后来人们哈哈一笑也就完了。讨论来讨论去,人们得出统一结论:也只有叶小灵这样的屁股,才配坐在这上面。说句刻薄话,丁九顺就是把叶小灵睡了,也是不配坐在上面的。
这期间,我一直陪着叶小灵一起忙,忙什么?去杨树市买结婚用品。从枕巾枕套床单被罩的大件,到牙膏牙刷针头线脑的小件,她都要坚持在杨树市买。不仅买,而且要买好的。我们俩像蚂蚁搬家似的,跑了不知道多少趟,才把东西置了个大概齐。到后来,我请假请得校长都直翻白眼:“到底是你结婚还是人家结婚?”
“人家结婚,”我皮着脸嬉笑,“我跟着学习经验。我也总是要结婚的嘛。”
婚礼的前一天下午,我陪叶小灵在杨树市的大众浴池洗了个澡。那个澡,我们洗了很久。叶小灵动作很慢,一点儿一点儿地冲着全身的皮肤。我没有催她一句。毕竟,这是她少女时代的最后一个澡了。
“二妞。”叶小灵叫我的名字。
她一叫我的名字,往往都是有比较郑重的话,我连忙挺了挺精神:“哦。”
“你说,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这个问题难度可是太大了。我沉默了许久,才想出了既不违心又不伤她的话:“那,可不一定。”
叶小灵微微一笑。
洗了将近三个小时,浑身都洗得绯红,头都有些微微晕眩了,我们才从浴池里出来。朝更衣室走去的时候,我跟在叶小灵的身后,看着她圆润的臀,纤柔的腰,秀气的肩胛,湿漉漉黑油油的长发,想到叶小灵所有婚礼用品的名字都叫做杨树市,她的心的名字也叫做杨树市,唯有她这个人的名字她结婚对象的名字和她婚礼的名字却叫做杨庄村时,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酸痛。
婚礼当天,我和叶小灵起了个绝早,到杨树市最新兴的温州发廊去盘头化妆。其实镇上也有美发店,但是在叶小灵面前,这个茬提也不要提。等到我们在温州发廊收拾完毕,太阳才刚刚升起。我和叶小灵骑着车,走在杨树市通往杨庄村的路上,默默无语。我侧脸看了一眼叶小灵。冬天的微风里,她眉毛黑浓,两颊严白,双唇血红,如贴了一层硬硬的壳,有一种戏剧的夸张和滑稽,反而不如她素日的面容鲜美和生动。
偶尔有路人和我们擦肩而过,会惊异地看她一眼。
“新媳妇。”
“可不是吗?新媳妇。”
他们悄悄地议论着。是的,在这乡村的清晨,碰着这样妆容的女子,不用怀疑,她一定是新娘子。那个清晨,我就和如此妆容的叶小灵返回在杨树市通往杨庄村的路上,路的两边,是青青的麦田,无边无际。
叶小灵的婚服是一身红套裙,那可是冬天,冬天的乡下谁穿裙子就是找死,就是新娘子也不行。那时候,冬天结婚的新娘子穿的都是缎子棉袄。大红缎子起着金色的花,又热闹,又俗艳。乡下人嘛,要的就是这个意思。可叶小灵就穿上了裙子,穿上了还就那么合适。套裙整个是西式的,上衣里面套着黑色高领毛衣,下面裙子里套着黑色紧身毛裤,看着又暖和,又好看,又喜兴。
那时候最流行用响器吹打,可是叶小灵没要响器,就让人提了录音机放歌。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鞭炮声里走出叶家大门的时候,放的是《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临出门前,叶小灵叫住了她妈:“妈,我的小屋子,给我锁好,谁都别让住。”
叶婶点点头,大哭起来。
从南街到北街,不过是五分钟的路,叶小灵没有推自行车,也没有走路。她坐的是吉普车。这是第一辆因娶亲而进我们村的车。是二姨妈在杨树市给叶小灵找的。我走在送亲的队伍里,远远地看着杨树市的送亲车把叶小灵送向了她在乡下的新房。叶小灵大红的套装衬着草绿色的吉普车,有着说不出的娇艳宜人,又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丽和哀伤。
新婚之夜,没有人闹洞房。丁九顺说叶小灵不准闹洞房,于是丁家八个哥哥就像八大金刚一样护住了新房。
“洞房不闹,子孙不到。”有上年纪的人感叹。不过话说回来,就是叶小灵允许闹新房,恐怕也没人敢闹。面对叶小灵,没人知道这新房怎么个闹法。
第三天,叶小灵和丁九顺到娘家回门,我在门口看见了他们。她喜滋滋地挎着丁九顺的胳膊,面若桃花。
在叶小灵幸福生活的空当里,再说几句我自己。我的终身大事也有了重要进展。我恋爱了,恋爱的对象是杨树市的人。这当然在我的意料之外。那一次,在杨树市工作的一个师范同学结婚,我去送贺礼,她突发奇想,说她未婚夫的一个密友就住在附近,要我和他们一起吃个饭。“我把他介绍给你吧。”她说。我知道这事儿没什么指望,可拒绝了又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就说:“好。”
于是那天中午,我就认识了林辉。因为知道没指望,所以我就格外大方,格外放肆,和他们天南海北,聊了个不亦乐乎。至于林辉长什么样,根本就不清楚——我从始到终都没有正眼看他一下。看什么看?看了也白看。有叶小灵为鉴,我才不讨那没趣儿呢。
第二天下午,我上完了第一节课,就把藤椅搬到了走廊上,跷着二郎腿,坐在上面开始训一个迟到的学生:“哎哟,想不到你年龄不大,工作倒挺忙的,吃过饭后干什么啦?扫地、刷碗还是洗衣裳?割麦、收稻还是摘棉花?站好!小心我踢折你的腿!……噢,原来是午觉睡过头儿了?那得恭喜你,你这人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能睡得着,还能睡过头儿,就是心宽嘛。比太平洋还宽呢。不过麻烦你,在睡午觉之前通报我一声,告诉我你准备睡过头儿,好不好?……站直了,严肃些!笑什么笑!你以为你是倾国倾城貌?再笑我就把你按到河边,让你对河水笑个够!”
可那个调皮的男生还是在笑。我以一地之王的君威缓缓转身,回头一看,林辉来了,他嘴角流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可真厉害。我说你嘴唇怎么那么薄呢。”
来了也没什么和他好说的。问他有什么事没有,他说在市里待着太闷,他来乡下换换空气。那就换吧,反正空气又不收钱。和他胡乱聊了几句,我就把他打发走了。第三天,他又来了,说想要些新鲜蔬菜,这个我家地里多的是,我就带他去采摘了些,又领他到附近的鱼塘和荷池转了一圈。路上,他问我的自行车怎么没铃没闸,我说:“没铃没闸,到哪儿是哪儿。”
他笑得差点儿摔跤。
后来林辉就经常来了,后来林辉对我说,他就喜欢上了我这股二百五的劲儿。我说我和他之间根本不可能,我是乡下丫头。他说:“这没关系,哪个城市人往上三代数都是农民。”
这句话早就被人说滥了,我知道。可不知怎的,我这双俗耳朵还真是喜欢听。我还喜欢听他说我二百五。而且,我觉得能喜欢我这二百五的人,其实也是二百五,和我挺搭的。于是,我们俩就凑成了五百。
再然后,他就领着他曾是农民的父母来我家提亲了。
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得承认,村里人知道我找对象找到了杨树市,都很吃惊。就像当初知道叶小灵要嫁给丁九顺一样吃惊。叶家人更是吃惊,叶叔叶婶见了我,脸上都青不青、红不红的。我见了他们呢,也莫名其妙地有些愧怍,仿佛自己偷了他们什么东西。——是,我是偷了他们的东西,我偷了属于他们叶小灵的那个最珍贵的理想。
而叶小灵见了我,最初也是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就大方起来,她问了我些情况,当她得知林辉不但家境良好自身健康,工作单位居然还是在市直机关时,把眼睛向北边的杨树市瞟了一眼,悠悠道:“他们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们是谁?是杨树市拒绝过她的那些男人?还是接受了我这样乡下女子的林辉这样的男人?我不知道,也懒得去想。这之后,我忙着谈我的恋爱,叶小灵忙着过她的日子,偶尔在路上碰到,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直到我结婚前夕,叶小灵挺着大肚子登门送贺礼,我们才算正正经经地见了久违的一面。
因为怀孕,她有些浮肿似的发福,不过脸色还好。一般孕妇穿得都是拖拖拉拉的,叶小灵却穿得很别致,胸下面横截了一下,打了许多褶子,宽宽展展,款式接近于现在的孕妇装。我问她是不是在杨树市买的,她一脸得意地告诉我,是她自己做的。
我们散淡地聊了一会儿。妈妈问她肚子里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做B超了没有,她说做了,是女孩。
“也中。过两年离了手脚,再生个满意。”妈妈说。
“也中”就是女儿。为什么叫“也中”,有个典故。说是某家老太太最是重男轻女,每当儿媳妇们分娩完毕,她就第一个上去讨信儿,问是男是女。若是女孩,她就苦着脸说:“也中。”若是男孩,她就把脸笑得像核桃仁,说:“满意。”
在我们杨庄这个地方,头胎生的不是“满意”,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如果头胎生个儿子,那就等于完成了课内作业,按一般规矩再生一个,完成一份课外作业就是了。再生的若是女儿呢,儿女双全。若是儿子呢,是双梁顶门。有会夸耀的妇人还故意蹙着眉发愁:“唉,又得盖一栋房子,我这肚子怎么那么不争气,一个接一个地生儿子呢?”但若你头胎生了女儿,先完成了那份无足轻重的课外作业,那就意味着你必须要继续生下去,直到完成儿子这份课内作业为止。要不然,作为一个乡下媳妇,你的卷子这辈子都别想及格。
“不生了,我就要这一个。”叶小灵说,“男孩女孩都一样。”
妈妈看了叶小灵一眼,不再吱声。
送叶小灵出门的时候,我问她:“你那煤气灶还用吗?”
“不用了。煤气用完了,懒得去市里换。”她做了个鬼脸,“闲搁着呗,反正也搁不坏。”
“那马桶,你用着合适吗?”
“什么呀。”叶小灵咯咯咯地脆笑起来,“得整天提水冲,挺麻烦的。只有下雨天小解急的时候,我才用用。”
叶小灵送的贺礼是一束玫瑰花。这是我的新婚贺礼中,收到的唯一一束玫瑰。
度完蜜月,我回杨庄探亲,妈妈告诉我,叶小灵生了,果然生了个女孩。她亲眼看到丁九顺提着油条送上了叶家的门。——我们这里老规矩:生了儿子,给娘家人送的报喜礼是烧饼。生了女儿,送的报喜礼是油条。
“唉,姑娘的罪长了。”妈妈道。
第二天,我买了鸡蛋红糖和一身小衣服,去看叶小灵。叶小灵先对我诉了一番生孩子的磨难,然后把脸转向跑前跑后的丁九顺。
“丁九顺,我就要这一个!”叶小灵宣言,“绝不再生!”
“好,好,咱不生,不生。”丁九顺笑得很慈祥,“咱说不生就不生。”
半年之后,叶小灵和丁九顺带着女儿当起了超生游击队。
果然罪长。计划生育的气氛是紧张严肃的,效果是疏而不漏的,然而标语的风格却是活泼多样的,有正面教育型的:“做社会新人,扬婚育新风。”有温婉劝诱型的:“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有比较引导型的:“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更多的却是这样的疾言厉色:“上吊不夺绳,喝药不夺瓶。宁可血流成河,不准多生一个!”“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
在这样的标语里,丁九顺辞去了邮递员的临时工作,带着叶小灵当了超生游击队,在外面躲了七年。这七年里,她除了又生了一个女儿之外,还怀了五次孕,做了五次B超,流了五次产。这七年里,她家的大门总是上着锁。有一次,路过她家的时候,我特意停下来,朝门缝里看了一眼,里面的荒草已经长得有半米高了。
第六次,叶小灵终于生了一个男孩。
叶小灵夫妇领着三个孩子回到了杨庄,开始了他们的正常生活。当叶小灵拖大拽小,再次登上娘家的门时,叶家的状况已经大不如以前。叶叔年老体衰,再也接不了什么工程。三个儿子先后成家,存的家底儿已经倒腾得差不多了。儿媳们又在旁边紧眼看着,因此对于这个生活局促的女儿,叶叔叶婶都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那天晚上,叶小灵带着两个女儿和正在吃奶的儿子上了我家的门。她的身材很明显地臃肿起来,如林妹妹成了薛宝钗。而这丰腴又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她的衰老。但比起同龄的乡村女人,她的姿色仍是胜过一筹的。不过她的窘迫也是明显的:衣服显然是很旧的了。脸上也起了微微的干皮。
“你没擦脸?”我问。
“‘大宝’”用完了,还没顾上买。”她说。趁妈妈和她说话的空儿,我忙去小卖部给孩子们买了些零食,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叶小灵的嘴唇微微有些哆嗦。
叶小灵坐了很久,坐到小女儿都打了哈欠,才结结巴巴地表明了最重要的来意,她想借钱。五千块。
“……二胎五千,三胎八千。东拼西凑地才交完了罚款……不想法子不成了,得过日子,得还债……我想……做生意……”她说,“……我,一年以后就能还你……最迟两年……我保证。我,我给你打欠条……”
“想做什么生意?”
“卖肉。”她说,“我早就想好了,卖肉。”
叶小灵的肉摊就是这么摆了起来。
后来,我问叶小灵是怎么改变心意去当超生游击队的,叶小灵淡淡地笑了:“还不是让丁九顺给哄的。”说丁九顺先是唉声叹气,感慨着只一个女儿,没有兄弟姐妹,孩子长大会很孤单,对性格成长不健康。语重心长地劝叶小灵只要再生一个,无论男女,能给女儿做个伴儿就成。话听多了,叶小灵也觉得有理,就同意再生一胎。但是,等他们一跑出去,她就发现由不得自己了。第二胎又是一个女儿,丁九顺不肯回去,说既然出来了,不如一直生到满意。叶小灵坚决不肯就范,几次要自己去医院结扎,丁九顺就苦苦哀求,说没有个儿子,在这一代就断了根脉,哥哥们都会骂他没出息。又说在村里行走也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怕被人骂作绝户头。
叶小灵不为所动,嘲笑他:“你思想意识这么封建,这么脆弱,这么狭隘,可真是个农民。”
“我就是个农民。”丁九顺翻脸道,“其实,你别掩耳盗铃了,你压根儿也是个农民,你这一辈子都是农民,是杨庄人,不是杨树人。在杨庄村,只要你不想被人踩在脚底下,只要你不想给人落话柄,你就得生个儿子,不然,你就连一般的农村媳妇都不如。你要是真不给我生儿子,那我们就只有离婚。我倾家荡产也得再找个肯给我生儿子的女人,你看着办吧。”
犟了些时日,叶小灵就明白了,这个儿子,她的确是非生不可。不为丁九顺,也为自己。在我们乡间,就是这样。有些东西人家有了你也有,那就是太平无事,两不相妨,比如田地,比如房屋。有些东西人家没有你却有了,那你就略胜一筹,有了些许骄傲的资本,比如蜜蜂牌的缝纫机,两千块钱存款。还有些东西人家有了你却没有,那你就低人一等,抬不起头了,比如媳妇,比如儿子。生不出个儿子,她叶小灵在丁九顺这里抬不起头,在八个妯娌面前抬不起头,在全村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不仅如此,连带她的娘家人都眼黑面涩,脸上无光。
认清了这个道理,叶小灵就别无选择,勇往直前。一直又怀了第六胎,才把儿子生了下来。
“这个丁九顺,他从一开始就把我当傻子。我是最便宜的媳妇了。”叶小灵又笑,“他说,我这一辈子都是个农民。我这一辈子还没过完呢,我不信。”
我无语。叶小灵的事情总是让我无话可说。经过了这么一番挫磨,她居然还不信。她心里的根芽居然还没有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是谁说过:理想是我们的童年。谁没有过童年,谁不是都在长大?可这个叶小灵却硬是不肯长大。是谁又说过:理想是我们的伤疤。谁没有伤疤?谁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可这个叶小灵却硬是不肯好了这个伤疤忘了这个疼,她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啊。——这又正应了谁说的那句话:“忠实于理想,这真是既崇高又有力的一种感情。”我不知道叶小灵算不算崇高,但有力是肯定的了。
我不由得有些敬畏起她来。不过敬畏之余,我又忍不住想:她再不信又能怎么样呢?她再有力又能怎么样呢?都已经决定操刀卖肉了,她到底还能怎么样呢?我没有想到,看似落魄潦倒的叶小灵,看似无奈之中沦为屠妇的叶小灵,她即使身处人生的最低谷,也没有丢失她的方向。即使手握屠刀,她磨刀霍霍所向着的事物,也不是猪羊,而是理想。
要说,卖肉其实是个很有利润的生意。尤其我们村子大,人多。一天卖半头生猪跟玩儿似的。能赚多少钱不知道,看看周边村里那些卖肉的人就知道了:最早买摩托车,最早买小四轮,最早起二层楼,最早穿上杨树市新款的衣服……
我们村子里,也曾经有人起过两次摊子,可硬是没有长久摆下来,为什么?风气不好,爱欠账。一斤肉五六块钱,有不少人家去买时总觉得架手,手里就是有钱也总想欠欠,拖两天再还,似乎能沾个什么无形的光。这么欠来欠去,对小本生意而言总是一个很大的麻烦。又不好意思催着要,资金周转不开,就这么给拖垮了。拖垮了两个摊子,很多想接着摆摊的人就知难而退。好在我们村子因为离镇上和杨树市都近,要去买肉也方便,于是虽然缺了个肉摊,时间久了,也就不觉得缺了。
但是,叶小灵居然要去卖肉,这不免要让我们村的人大跌眼镜——不,乡村人戴眼镜的不多——那就是大跌眼珠子。
“欠账怎么办?”叶婶忧心忡忡地对我们说,“一年摊子三年账呢。”
“她既然决定做了,就肯定想到了这一层。”我安慰她,“她会有主意的。”
其实我心里也是十分惶惑。卖肉该是什么人干的活?我的想象里,是光着膀子胡子拉碴的男人,粗粗黑黑,壮壮实实,身如铁塔,声如洪钟,左肩搭着一块油腻腻的毛巾,右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刃,目光喷火,气势逼人,让人走到他面前就自觉怯了三分。怎么说呢?就是像《水浒传》里镇关西,《三国演义》里猛张飞,最不济的也是《西游记》里的沙和尚或是《红楼梦》里的醉金刚倪二。至于女人去卖肉嘛,怎么着也得像是孙二娘吧。这些性格的人才能够把那些后腿猪蹄和五花肉控血、分块、挂钩、上架,外面罩着一方防蚊蝇的蓝绿窗纱,谁来了就掀一下,道:“要什么?要多少?”如果人家说要一斤,他准给人家切出得多一些,放到秤上一过,说:“斤二两。就这吧。”不容置疑地多卖出二两肉——谁知道呢?多半那斤二两也还是一斤,那二两也不过是虚拟的。这些把戏,这种营生,这种带着血腥气儿和霸道劲儿的活计,叶小灵,虽说她比以前胖了些,可她怎么能够戗得住?她想到了这些难处吗?她真的行吗?
事实证明,叶小灵不仅行,而且干得还很不错。人和摊子都收拾得齐整,大账小账都算得明白,价钱公道,又从不短斤缺两。有句话是谁说来着:理想往往能产生让人信服的美德。叶小灵人一站到那里,就是一张最有力的信誉证书。酸是酸了些,可她的酸里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诚恳,让人觉得敞亮,安心,踏实。而叶小灵也似乎越来越热爱这个职业。每天都需要去批发肉,叶小灵就每天赶往杨树市,她不辞劳苦,乐此不疲。
不过,我一次也没去她的摊上买过肉。听妈妈说,她去买过一次肉,叶小灵说什么也不肯收她的钱,说:“二妞借我的五千块钱,要是存在银行里,那利息就够吃多少肉的?”妈妈就再也不好意思去她那里买肉了。想吃肉的时候,就由我下班时从镇里往家带一些。
叶小灵是知情理的。不过,她也还是有挺厉害的一面。一次,她本家婶子来到叶小灵的摊上,想让她给一块板油,被叶小灵断然拒绝。叶小灵说:“婶子,不是我不想给你,只是这个头儿不能开。要是给你开了这个头儿,一村子都是熟人,谁要我都得照样给。你一块,我一块,一头猪才多少板油?你好歹丢给我一两块钱,是个意思,让我对别人有个交代。”那个婶子不好说什么,气哼哼地扔下一块钱,拿着板油就走,边走边说:“要块板油就跟割你的肉似的。”叶小灵马上笑着接口道:“你不把钱串在肋骨上,我也不会心疼这块板油。”
一个庄子里,什么人都有。我妈妈这么脸皮薄的有,那个要板油的脸皮厚的也有,不过这都在少数。多的是脸皮不薄不厚却极会过日子的那些人,不说不给,也不说现给,就那么拖着——像前两次肉摊落下的毛病一样,欠账的人开始有了,且越来越多。
对于这个积弊,叶小灵果然早有心理准备,很快使出了相应的招数。
一天,出摊之后,叶小灵在摊子后面的树上挂了块小黑板。黑板上写着一串名字,都是欠账人的。
“张三强两斤五花肉,十一块二。”
“刘素花一斤半排骨,七块八。”
“陈六通五斤后腿,二十八块……”
村里人没事,就会过来念叨念叨。见了欠账的人免不了也要提提这茬:“改善生活啦还是家里来客啦?看见小灵的黑板上,你家买肉啦。”
学生们一过,也会念叨一遍,然后再通知那家的孩子:“喂,你家买肉啦。还欠账呢。”
孩子就不好意思了,回家说父母:“没钱就不要买肉吃,买肉还欠什么账!”
日子久了,村里人就戏称那块黑板是光荣榜。谁家上了光荣榜,上了几天,谁家从来没上过,谁家上的时间最长,谁家儿子昨天定亲,怕亲家看见光荣榜上的名字,连忙就把欠账给清了……买肉本来就是我们村民们经济生活的一件大事,这块小黑板可算是我们村最新的经济新闻。作为新闻的主播,叶小灵可谓铁面无私。除了她的娘家人,谁欠账她都要在小黑板上挂名字,丁家那些兄弟也不例外。
日子久了,上光荣榜的人就越来越少,直至没有。小黑板却依然挂着。空落落的不好看,叶小灵也没让它闲着,便从报纸上抄写点儿食品小常识。到端午节时,她一边卖粽子一边在黑板上写“什么是好粽叶”,“选糯米的窍门”;中秋节她写“什么是好月饼”,“糖尿病人吃什么月饼合适”,“吃了月饼胃滞了怎么办”;春节的时候她写“怎样选木耳”,“怎样选银耳”,“怎样选黄花菜”。当然最多的还是关于肉类的知识,如“如何辨别注水肉”,“如何辨别新鲜肉”。那天,我路过她的肉摊子,看见一个老头在认真地念,其他几个老头在认真地听:“新鲜肉有光泽,红色均匀,脂肪洁白……”
叶小灵的肉摊,越来越有文化气息了。如果说村委会是村里的政治中心,那叶小灵的肉摊无疑就是我们村的经济文化中心。杨树市里最好的肉摊也无非如此。每当看到叶小灵的肉摊,我都忍不住会想:一个人要是有了理想,卖肉都会卖得与众不同。我还想起了一句谁说的话:理想是一个人心上的太阳,能照亮他生活的每一步。还有一句谁说过的话:对于一个有理想的人来说,没有一个地方是荒凉偏僻的,在任何逆境中,他都能充实和丰富自己。对了对了,好像还有一句说得也挺好:有理想的人,生活总是火热的。
丁九顺的运气也水涨船高地好了起来。一年之后,村委会换届选举,丁九顺因为文化程度高,能写会算,被选成了村民理财小组的组长。可别小看这个位置,因为离杨树市近,一个食品厂和一个服装厂新近在我们村买了地,我们村的账上有了将近二百万的钱,可是肥着呢。理财小组是专管给村班子成员要报账的发票审核签字,很有权力,也很有面子。不过,无论在外头怎么风光,丁九顺都不敢像我们村别的男人一样回家对老婆耍大牌。他耍得起吗?他的好日子全指着叶小灵呢。
都知道叶小灵的日子过得讲究:每顿饭都要用盘装菜。这可是个大仪式。在我们杨庄,只有重要的客人上门的时候,才会用盘子装菜。好马配好鞍,一旦动用盘子装菜,那菜式也是绝对不能马虎的。没有几道荤几道素,是不敢说吃盘碟的——对,我们杨庄就是这么个说法:“吃盘碟。”
可叶小灵就不同。她早上吃个咸菜,也要用盘装。晚上吃个馒头,还要用盘装。再别说吃什么炒鸡蛋炖排骨了。总之,只要是吃的东西,能用盘装的,她就要用盘装。于是人们见了丁九顺就会打趣:“九顺,你的日子过得多适意,整天吃盘碟呢。”
丁九顺呵呵笑着,不应答。
叶小灵的讲究地方还多着呢,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她是第一个在我们村使用电水泵的人。在这之前,村里人用的都是小压泵,也就是用手工压泵压水。小压泵其实就是一个微型水井,上面用几层皮盖子紧紧封着,压水的时候,先往皮盖子上面倒一瓢引水,给它一些压力,然后启动一旁的杠杆,上下压动皮盖子,地下的清水就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多少年了,我们豫北平原的人都是这么吃水的。可叶小灵就把它改革了。她让丁九顺买了一个小发动机,装在了压泵上,需要用水的时候,用发动机的插头往电源上一插,水就汩汩而出。
“这就是咱们杨庄的自来水。”叶小灵对人这么介绍,“不加漂白粉,纯天然地下矿泉,比杨树市的自来水质量还高呢。”
后来,我们村的很多人家都开始用电水泵了。
不过,叶小灵也落下了不少笑话。那个马桶就不用说了,比那个马桶更有趣的笑话还有一个。我前面说过,我们村的人平时都不上大门,谁来谁推。叶小灵说这不好,不礼貌,也不安全。她说她喜欢随手插门。可堂屋离大街远,别人要是叫门听不见怎么办?她就装了门铃。门铃不大,不过是个红色的按钮。一按上去,就会发出一个普通话女声儿:“您好,请开门。”如果一遍一遍按下去,那个女声儿就会不知疲倦地复述:“您好,请开门。您好,请开门。您好,请开门……”
这个门铃自打装的第一天起,就成了整个杨庄小孩子们的玩具。孩子们有事没事都要跑到那里按三遭。街坊们说,有时候,深更半夜还会听到那个女音鬼一般的语调:“您好,请开门。”
一个星期之后,叶小灵让丁九顺把门铃拆掉了。门依然还插。她让丁九顺在铁门环下方钉了一块铁皮,谁来就拍门环,铁门环打击在铁皮上,“啪啪啪,啪啪啪”,效果也很不错。不过,孩子们见了叶小灵,总要很孬种地嘀咕一句:“您好,请开门。”
“小灵,你在外躲计划生育的那几年,可没法子讲究了吧?”有人曾这么问。
“就是那几年,”叶小灵绷着脸,严肃地说,“我也从没有当着人给孩子喂过奶。”
叶小灵的生意越做越顺,周边村子的人都来她的摊上买肉,有时候一天能卖一头猪。两年之后,叶小灵把钱还给了我。她的自行车也鸟枪换炮,发展成了摩托车,她的心灵手巧更随着经营的拓展而锦上添花,全面绽放:做各种各样的小菜配着卖,到了立夏立秋这些节气的时候再配些饺子馅卖,兼卖些零食,又进了台烤肠机……又过了一年,叶小灵的摊子又添置了绞肉机和两个冰柜。摊子也变成了门面房,仍然在二道街和中街的交会处,坐落在村委会对面。她的门面房左边是个小卖部,右边是个药店,是这条中心街的中心。
在门面房的外墙上,叶小灵油了一块很大的黑板,写的内容更多了。主要有这么几个版块,首先仍然是一些生活小知识,不过内容已不局限于食品方面,而多了些保健方面的内容,什么“爬行的好处”,“孩子怎样防暑度假”,“老人心理六需求”,“颈椎病对枕头很挑剔”,“鼻炎患者慎开空调”等若干,栏目名称是“生活小贴士”。二是杨树市的简明新闻,如“著名影星唐国强来我市拍戏”,“我市盆景公园新近落成已对广大市民开放”,“本年度我市十大杰出青年已经新鲜出炉”等若干,栏目名称是“新闻快报”。第三个版块是些小幽默,栏目名称是“快乐杂烩”,叶小灵摘录的都是一些有趣的对话或者段子。如:“一对夫妻经常吵架,一吵架就摔餐具。隔壁邻居听见了,问他们: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离婚?如果你们还有两三年才离婚,我打算开一家餐具店。”或者是:“一对曾经交往了数年的情侣几年后相遇,女人说:希望你快点儿结婚,生个女儿,我叫我儿子去追你的女儿,咱们攀个亲家。男人说:你儿子的妈拒绝了我女儿的爹,我女儿的爹怎么会答应你儿子的妈呢!”
最后一个版块是一些精短的散文,这个栏目名称是“文苑撷英”。如什么《有一种爱,只能欣赏》《那一刻》《激情燃烧的月夜》等等。有时候还会出现一首诸如此类的小诗:
梦,总不够漫长
可是我们需要梦想
情,总是让人受伤
可是我们还念念不忘
雨,下得再漂亮
可是我们仍然喜欢阳光
你,虽然不在我身旁
可是我从未将你遗忘……
——是,我当然知道这些小幽默都很粗浅,这些小文章和诗写得也都很不怎么样,可是你想想,这些东西可是出现在我们豫北乡下的一家肉店的墙上啊,已经很不容易啦。怎么说呢?简直就可以称之为奇迹。
被称为光荣榜的那块小黑板当然也还在,不过只在一边儿挂着,偶尔有人欠账,叶小灵依然把那些人的名字大大地写在上面。
新一届村委会换届选举来临时,丁九顺出事了。因为选举之前,上一任领导班子的账目必须进行离任审计,需要村民理财小组组长丁九顺签字,但是丁九顺发现许多票据都有问题,不肯签。于是,两天之后的一个夜里,在去小卖部买烟的路上,丁九顺遭到了一顿暴打,右小腿都被打折了,据说还会落下后遗症。
“命,命,天管定。”妈妈说,“看来小灵注定得找个右腿有毛病的。”
叶小灵的肉店关门两周。丁九顺住进了医院。我们杨庄村表面上秋波无痕,地底下却浊浪滚滚。谁都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丁家兄弟要报仇,他们报仇的方式是让丁九顺参选。八个哥哥如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开始在村里为他们的弟弟拉选票。
政治这东西就是这样,里应,还需外合。丁家人需要外合的对象就是我们杨庄村的广大人民群众。黑夜给了群众们黑色的眼睛,群众们的眼睛却比黑夜里刚刚换上新电池的手电筒还要光明。他们都知道村账上的钱是全村人的,因此也是他们自己的。这么大一笔钱,要交给一个有理由让他们放心的人看管,才不会让他们吃太大的亏。而这之前,丁九顺不畏权势勇于斗争的杰出表现恰合民意。于是,丁九顺,这个打着石膏板暂时失去正常行走能力的弱者,如一块巨大的海绵,尽情地汲取了我们杨庄村广大人民群众含蓄而丰沛的同情和信任。
后来,我听妈妈说,叶小灵对于丁九顺参选的事情也表现出了超常的积极。主要行动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内。丁九顺的八个哥哥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礼遇:每天每家,叶小灵都要亲自上门送一斤肉。一家一斤,那可是八斤,好几十块钱呢。二是对外,她的肉摊开始以批发价向全体村民供货,算账的时候除了赠送一块板油外还另有优惠,五毛以下的零头忽略不计。
半个月之后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大会上,拄着拐杖的丁九顺以高额票数当选了村委会主任。
“以前只知道小灵是个城市迷,没想到还是个官迷。”妈妈笑道,“看来在咱们杨庄村,还是后一个更容易些。”
一朝君子一朝臣,一代江山一代新。我们小小的杨庄村,也是如此。
丁九顺当选之后,我们村的变化渐渐大了起来。比如,村里建了图书室。其实图书室以前就有,是上面让做的,却不过是摆摆样子。但丁九顺上任之后,图书室就扎扎实实地开办了起来,叶小灵就是图书室管理员,上午卖完了肉,下午她就来图书室坐着,让人登记,看书。书不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书,而是新书。市面上什么书畅销这里就有什么书——这当然是叶小灵的功劳。村里还成立了棋牌室,让那些没事儿坐在大街晒太阳的老人们都有了去处。再比如,村委会大院里修了个灯光篮球场,又造了座假山,还栽了几棵棕榈树,开了一块小小的草坪。再比如,上面让整修村容村貌,村委会就要求家家户户在大门前的空地上种鲜花、月季、死不了、金盏菊、蝴蝶草什么的。从春天到秋天,都是姹紫嫣红,青葱翠绿,一番赏心悦目的景象。
但让我们村有本质变化的,还是在丁九顺上任的第二年,我们村的四条道路都全部修了一遍。都修得很宽,很平,还装了花枝般的路灯,一到晚上,每条路上的路灯都会亮起来,如一朵朵巨大的玻璃牡丹。——在城市里这也许是最平常的了,可这是离杨树市十里的杨庄村啊,这路灯就显得异常璀璨,异常鲜艳,异常明亮,异常炫目。对了,路灯下面还安置有垃圾桶,都是小青蛙形状的。一只只小青蛙天真无邪地张着大口,稚拙可爱的样子让人心疼。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不是路灯和垃圾桶,而是这些路的路名。我们的一道街名字改成了解放路,二道街的名字改成了民主路,三道街的名字改成了自由路,中街呢,改成了幸福路。还立了蓝地儿白字仿宋体的路标。——看出来了吧?杨树市四条主街的名字,全被我们村借用了过来。
我们村越来越漂亮,接待上级检查的任务也越来越多,无论哪一级领导,看到我们村的灯光篮球场、图书室、棋牌室和家家户户的小花园之后都会赞不绝口:“不错,不错。你们这个村啊,发展得很全面。干部的工作思路很清晰,不仅重视经济建设,还很重视文化建设;不仅重视物质文明,还很重视精神文明。同时还舍得投入,狠抓落实,效果就很明显。真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
一天晚上,一个领导坐车路过我们杨庄,看见我们辉煌的夜景,大吃一惊,对丁九顺说道:“村路修得这样气派,简直就是小杨树了!你就是这小杨树的市长!”
从那以后,村里人就开始把丁九顺叫成丁市长,而叶小灵呢,自然就是市长夫人了。
一天,我回家探亲,晚上没有走。妈妈让我去小卖部买盐,买完盐,往家里走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身影在缓缓地动着,动得很慢,是散步的样子。这深秋的夜晚乡村,风凉如刀,谁会去散步呢?我加快脚步,走到了那人的前面,往后一打量,果然,是叶小灵。
寂广无人的幸福路上,氤氤氲氲的路灯下,叶小灵悠悠地晃着。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她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在看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仿佛视线很远,又仿佛只在自己的眼眶之内。仿佛在行走,又仿佛在梦游。仿佛在欣赏,又仿佛在沉醉。
我突然明白了:我们村建成了这样,其实都是叶小灵在主谋。她之所以积极地支持丁九顺参选,就是为了把丁九顺推上村委会主任的位置后,自己能够站在幕后,来充当杨庄的首席设计师和核心执行者。她要通过丈夫的权力,把杨庄建设成她想象中的样子——想象中的城市的样子——杨树市的样子。
杨庄村,其实就是她的城市。
她一个人的,虚拟的,城市。
我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
叶小灵也看见了我,我们相视而笑。
我朝她点点头,做出家里有事的样子,加快脚步离开了。我不忍再打扰她。我要让她好好做梦。做这个只属于她的,真实的美梦。
都说叶小灵现在越来越有意思了。她仍然无论冬夏都穿着熨熨帖帖的衣服,梳着整整齐齐的头发,腰上仍然束着雪白的荷叶边儿围裙,胳膊上仍然戴着雪白的棉布套袖,眉清目秀地站在那里。有人来买肉的时候,她仍然是戴上一双雪白的手套,从案板上的纱盖子底下取出雪亮亮的刀,笑吟吟地问来客:“你要点儿什么?”用的仍然还是标准的普通话。——这些都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不同的是,她越来越喜欢和人聊天了。当然,用她的话说,这叫沟通和交流。她说她打算向村委会提议,由她对全体村民进行有计划有步骤分批分次的普通话培训。培训结束之后,还要举办以“畅想杨庄”为主题的演讲比赛。她说她还想把黑板报变成彩印小报,报名当然就叫《杨庄日报》,每天一期,村民们人手一份。她说我们杨庄还应该有电视台,让杨庄村的村民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形象;她说还应该举办老年秧歌舞大赛,青年卡拉OK大赛,读书大赛,模特儿大赛……后来,她把这些想法总结成文,题目叫《我的若干建议》,一共有二十二条,抄录在了肉店外面的大黑板上。
对她这篇文章,妈妈说,我们村的人看也看了,读也读了,议也议了,却都没有什么反应。
“这些建议不好吗?”我问妈妈。
“好呀。”她说。
“那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冷淡?”
“我看你也是迂了。”妈妈瞪我一眼,“这些东西再好,也是叶小灵卖的那些凉拌小菜,不能当饭吃。咱庄稼人,有米有面才最金贵。整天忙活那些玩意儿,地早就荒了。”
“人家叶小灵就不怕地荒?”
“她早就把地包出去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我相信,对于叶小灵,肯定还会有些什么东西,是我所不知道的。因为我没有理想。——是的,即使老天将我拔苗助长,让我嫁到了杨树市,我依然同以前一样,只是偶尔会有一点点卑微的念头,而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有理想的人和没有理想的人,当然是不同的。是谁说过:理想是指路的明灯。是谁又说过:有理想的人,生活永远闪烁着光芒。叶小灵的心里有一盏明灯,因此,从理论上讲,她和她的肉店自然都应该闪烁出一种特别的光芒。
也因此,每次从叶小灵的肉店门口路过,我都会想象一下她卖肉时的样子:挺胸平肩,脖颈修长。应该有点儿像天鹅。至于那些肉,怎么说呢?也该有些像天鹅肉吧。
一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我碰到了刚从杨树市批肉回来的叶小灵。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她眼角生出了很多细细的皱纹,脸上搽着厚厚的护肤霜,在耳根那里形成一个黄白鲜明的断层。——她老了,却还是比一般的农村妇女讲究和精致。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晶晶的,精神很好。我们闲聊了几句,我突然想起问她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你当初是怎么想到要摆肉摊的?”
“那些年,躲计划生育,不是人过的日子。”她笑了笑,眼圈突然红了,“多少次,我那大姑娘看见肉摊上的生肉就走不动,问我:妈,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好好吃顿肉啊?那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等日子安稳了就摆个肉摊,让孩子想什么时候吃肉就什么时候吃肉。哪怕我的摊子不赚钱,只要能供得起我孩子吃肉就行。现在总算不亏孩子们的嘴了。还有,”她顿了顿,“不怕你笑话,我想着,要是每天都批发一次肉,就能每天都去杨树市走一趟。”
“挺好的。”我笑笑,说。我知道自己只能这么说。
“是挺好的。”叶小灵也笑了,“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打量着叶小灵崭新的“大洋”摩托车,夸赞着。在她摩托车的车篓里,我赫然看见一张今天出版的《杨树日报》,还有一份《读者》——《读者文摘》早已经改名叫《读者》了。此外,还有一束水灵灵的鲜花,是玫瑰。——对不起,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关于理想的格言:一句是:理想,神圣的美,你在苦命的人心中萌芽!另一句是:理想,能给天下不幸者以欢乐!没错,就是这么两句。句末用的都是大棒槌似的感叹号。
一个卖猪肉的农村妇女,她的车篓里居然放着一张《杨树日报》、一份《读者》和一束玫瑰,她还说她幸福。我的眼前久久浮现着这个情形。这个情形似乎十分动人。可我只能说,在动人之余,我更多的感觉是难过,非常难过。
那一天,林辉下班回到家,满面笑容地对我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们村不是叫什么小杨树吗?很快就要变成大杨树了。”
“什么意思?”我糊涂了。
林辉解释说,市里早几年前就做了规划,想依托老城、开发新区,科学扩张,滚动发展。可北面是结结实实的太行山,要发展只能向南。今天消息刚刚下来,省里已经通过了市里的思路,决定在市南开发新区。到时候市区的主要干道都要朝我们村的方向长线拓展,党政机关、中心汽车站、理工大学和师专都要向南迁移,杨树市的发展舞台马上就耍搭在我们村这里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寻思了寻思,“在规划图上,你们村的东面是座五星级的宾馆,西面是个音乐喷泉广场,南面是市政大楼,北面是检察院和法院。”
“那,我们村呢?就在中间?”
“傻瓜,现在你们村自然是中间,”林辉拍了一下我的头,“到时候自然就拆迁了,给你们盖个移民花园,保证每家的房子都动静分区,干湿分离,双气入户,双厅双卫双阳台,二十四小时物业服务,出门就是超市、公园和菜市场……”
我越听越蒙,懵懵懂懂中,脑子里闪现出的第一个人,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叶小灵。应该说,她的理想很快就要实现了,而且是不用她自己费丝毫力气的真正的实现。多少年来,她整天想的盼的不就是这个吗?对她来说,这该是件好事吧?天大的好事。可我脑子里突然又涌出一个问题:一个实现了的理想是不是就像一个活到了头儿的人?实现,便等同于死?对于一个有理想的人来说,理想突然死了,她还会感觉幸福吗?
我不敢想下去了。
周末,我回了一趟杨庄。和妈妈打过招呼之后,我在门口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朝幸福路的中心走去。
叶小灵的肉店在那里。
叶小灵正在店外写黑板报。题目是《节日,装扮一个健康的家》,已经用彩色粉笔写好了,还镶上了水波纹的边儿。叶小灵正在写的是内文,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她写得很认真,写的姿势也很好看。今天是星期天,孩子们都没有上学,就都在她身边围观,一边齐声念着:“……现在过节,市场上的饰品特别多,有塑料的、陶瓷的、毛绒的等等,但是我们得知道,材质多,隐患也就多哦。比如,塑料玩偶的颜色鲜艳,但有些材料中可能含有铅、镉……”
孩子们声音停顿了,叶小灵指着“镉”字转了身:“念镉,ɡ——e——ɡe……”
站在凳子上的叶小灵远远看着,像一个老师,像一个圣徒,也像一个牧师。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由大到小的图景:杨树市的中心是我们村,我们村的中心是幸福路,幸福路的中心是这个十字路口,这个十字路口的中心是叶小灵的肉店,肉店的中心是叶小灵……而叶小灵,她可知道,自己正是杨树市的中心?不,是中心的中心的中心的中心的中心?
看见我,她笑了,从凳子上跳下来:“做什么?”
“买肉。”我慌忙说。
“炒菜,还是做饺子?”
“做饺子。”
“一斤。”
“你等着,我给你些五花肉,其实瘦肉不好,做饺子馅不香……一会儿我给你把肉绞绞,绞得碎碎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给我选定,称好。
我犹豫着,终于还是把林辉传达的信息告诉了叶小灵。
叶小灵的脸像花一样绚丽地盛开了一下,只一下,她盛开得是那么短暂,如同烟花,然后,她的脸一下子灰暗了。住了手,她怔了怔,摇摇头:“不可能。”
“千真万确。”我说,“林辉把文件都带给我看了。”
“那我们村的人就都成杨树市市民了?”有孩子在旁边问。
“我们也能不花钱就住单元楼了?”
孩子们哄地一声尖叫着散去,我知道,他们很快会把这个消息传遍杨庄村的每个角落。
叶小灵没有说话。她把那块肉放到案板上,开始剁起来。剁的声音很重,很有力道,有好几次都没有剁住肉,只是在案板上空剁着,咚咚咚,咚咚咚。
“小灵,不用剁。”我说,“你不是说绞绞就行了?”
“让我剁吧。”她说,“剁的味道香。”
咚咚咚,咚咚咚,一刀刀,一刀刀,叶小灵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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