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煤矿机宿舍项目外贸宿舍,两派长期对峙,其成因是什么?——据说有个15人的秘密集团,喜欢贞查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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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顶不行
  支持,写一个关于风云年代中凡人的故事
  前排占位再说
  4  从那个年代走过来,没有死去而活下来的幸存者,好不容易盼着把小日本打败了,可是得胜后的蒋委员长,又容不得共产党,开始打内战,美国还跟着凑热闹,又是飞机又是大炮充当帮凶。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三年解放战争,把老蒋撵到了台湾,建立了新中国,天安门前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这其中又包含了多少人的鲜血和生命。一场朝鲜战争解放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又是三年抗美援朝,多少优秀的中华儿女牺牲在异国的土地上。《王大妈要和平》这回总算和平了,可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镇反、肃反、三反、五反、清异己、反右派、大跃进、反修防修、大抓走资派、斗私批修、深挖三特一叛,最后又闹了一场文化大革命,闹得天下大乱,天翻地覆,乾坤颠倒,这一闹又是十年。野心家混进天堂,正直人打入地狱,受害者、死难者、受愚弄者、受株连者……数以百万计,冤狱遍地,哀鸿遍野,磬竹难书。     5  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平反冤假错案,山河欢笑,大地重光。改革开放,政通人和,老百姓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可这闭关锁国的久病之躯,经不起外来势力的突然冲击,资本主义的渗透,灯红酒绿的腐蚀,一些人迷醉了、堕落了,以权谋私腐败之风大长,弄得工厂倒闭,商业破产,矿山工人领不到工资,农村教师吃不饱肚子,就连我们这些身为共和国开国奠基人的离休老干部,也有的常常数月领不到生活费,二年报不了医药费,垂暮之年还得为生活忧心。文件上说的好,老有所养,老有所乐。可我能乐得起来吗?虽然上面三令五申勤政爱民,反腐倡廉、扫黄打黑、打假反贪,然而这芸芸众生中,投机者,钻营者,以权谋私者,官商勾结者,依然我行我素。这才叫:    日出日落天天天,  
春花秋月年年年。    富翁大款有有有,  
下岗工人难难难。    权钱交易贪贪贪,  
偷税漏税钱钱钱。    损公肥私美美美,  
一旦事败完完完。    6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 我们这一代不幸者们,生于乱哄哄,苟活于乱哄哄,如今我已耄耋之年,眼下是否还要死于这乱哄哄也未可知。一言以蔽之,这就是我这艰难的一辈子。  个人奋斗加上机遇,便等于成功,这一定论,古今中外有不少哲人以不同的方式提到过,确实也鼓舞不少英雄豪杰,成功者大有人在。包括伟人、名人、能人、阔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正当其时也。我曾对此论坚信不疑,更为此几乎付出我的生命,结果又如何呢?拼搏半世,坎坷一生,到头来我还是个输家。连正常人的权利都没捞到。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机遇对我总是相远,现实又如此无情,故此我也就得出一条结论,此乃天命也!说到天命,很快又回到孔老夫子的天命说中去。我想象不出他老人家所指的天命为何物,就我个人这大半生的体会,个人为了生存发展,在社会上争取个公平合理的位置,且拼且搏且奋斗,其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只得慨叹一声:时也、运也、命也!  说到此我想起两千多年前孔老夫子坐着牛车,游列国宣传儒家思想,当他的宏经伟论无人肯听,甚至还饿着肚子时,他老人家长叹一声,对门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在此时他老想没想过天命呢?说到底这天命是什么呢?它源于天上还是地下?是由哪个神人发布、实施、掌握、操纵?一百多年前大英帝国的大炮、鸦片、巡捕、监狱,是香港九龙同胞的天命;六十多年前日本侵略者的刺刀、狼狗、辣椒水、细菌试验,是中国沦陷区人民的天命;文革十年毛主席他老人家那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就是中华大地千百万不幸者的天命。
  风云贴中一剂清凉啊
  7  我出生在封建旧制度、旧思想、旧观念走向没落,新文化、新观念还不为大多数人所认可的青黄不接的年代,也是内忧外患、天灾人祸把正常人的成功机遇毁得荡然无存的时候。1937年我十一岁,虽不懂“吾十有五而至于学”,但也是当时学龄儿童的佼佼者了。可叹头角未露便被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战争给打烂了。在八年的沦陷期间,拣煤渣,当童工,四处流浪。好不容易熬了个铁路雇员,一场内战又给打散了。刘少奇说的好: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风华正茂刚刚二十一岁的我选择了参军当八路,正当有为之年,我可算是选择对了。经过六年多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锻炼考验,确实进步的很快。哪曾想抗美援朝战争胜利时,赶上了志愿军三交一评清异己的政治运动。毛主席说:干部中百分之九十五是好的和比较好的,百分之五是坏的。我们战地文工队总共六十五人,百分之五正好该清出三名。按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观点,从家庭出身个人历史过筛子,一排队我正好是那百分之五,在劫难逃。我被一顶大帽压了三十年,负屈含冤一万日,可悲可泣。我就不明白了,三年解放战争刀光弹影我不是异己分子,抗美援朝爬冰卧雪炮火连天我也不是异己分子,等到谈判签字了,实现和平了,无仗可打了,我就成异己分子了。这就是烹狗藏弓,卸磨杀驴,斯大林大清洗的手段学习得有板有眼。  我在监狱当犯人仍没忘记个人奋斗,刑满释放后,我留在劳改支队、国营农场的文工团里,想在文艺工作上找到个人位置,于是夜以继日地拼命工作了十三个春秋,在开创北大荒文艺事业,活跃北大荒人的文娱生活中,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可惜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文革期间,社教、批判、斗争、排队、分类、红五类、黑五类、三类、四类……一夜之间我又成了红卫兵小将铁扫帚下的牛鬼蛇神,勒令出场,流逐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管制再教育。从此,我告别了舞台,过上了永世不得翻身的改造生活。三中全会开,一天云雾散,拨乱反正,澄清冤假错案。可是,当时我已年近花甲,平反之日便是我退休之年,再也无所作为了。    8  有人说,我老王头坎坷一世老来得福应该高兴才对,哪知我这一肚子苦水,满腹的怨恨,说也无补,吐也无用,岂不痛哉。大半生的坎坷使我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有为之年,失去了做人的权利和尊严,失去了一切的一切……一一述来这到底为什么?到底怨谁?此刻我只能长叹一声:这就是命!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不幸者的命!可是我实在是不甘心,回顾平生,失去的已失去了,古人云:往者不可咎,来者犹可追。是否可在这文明昌盛之年,改革开放之月,科技兴隆之日,民主公平之时,与时俱进再找一找个人位置,也不枉受国家号召“老有所为”四个字。  愿我辈这些没死了的幸存者过来人,能将平生亲身经历,原原本本如实记录下来,把真实的历史留与后人。前事不忘,后世之师,这也是我写回忆录的初衷,如于世略有所补,我愿足矣。    在细说从头以前,先来几句顺口溜作引子:    三面红旗太荒谬,  实事求是脑后丢。  狂喊乱叫鼓干劲,  空想梦幻争上游。  全民炼钢大跃进,  赶美超英吹大牛。  一大二公穷过渡,  人民公社大锅粥。  浮夸冒产高征购,  籽种口粮国库收。  农民死活全不顾,  人祸天灾遍神州。  大鸣大放大反右,  大批大斗大街游。  拔白旗,铲毒草,  科学知识连根揪。  文化革命扫四旧,  矛头指向封资修。  学术权威受凌辱,  劳动改造臭老九。  一张炮打司令部,  国家主席成徒囚。  造反夺权打砸抢,  十亿神州血泪流。  独裁专政二十秋,  阶级斗争无止休。  冤鬼含恨饿鬼哭,  他老人家乐悠悠。  若非七六灾星坠,  浩劫何年是尽头。  不堪回首且回首,  劫后余生写春秋。
  百年中國,革命中國,革了政府,革了文化,革了生活,革了百姓....
  9  我家并非名门望族官宦世家,祖上也没出过什么显赫的大人物。祖籍源于何时何地,也无史可查。就是西汉末年出过个王莽,现世出过个王洪文,肯定的说,他们的王和我家的王也王不到一起去。一曲《王大妈要和平》,算是给王姓增了光彩,可唱红的是郭兰英,和我家还是挨不上。要说我们这支王姓今后有史可查,只有今天从我做起。我的祖父姓王名承先,祖籍山西平定县。平定县原名平定州,按明清吏制,州比县大,一州管三县,统辖盂县、寿阳、昔阳三个邻县,地处太行山区。城东七十华里娘子关乃国之名胜,山势峻峭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正太铁路从此盘山通过。左右几处山口要隘,六灵关、十八盘、阎王台、小鬼站,皆为雁过拔毛之所,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晋奉大战,奉军攻了几个月,死伤了许多人,也未能前进一步,其险要程度可见一斑。    10  平定县城分上城和下城,下城建的比较晚,上城西汉初年就有了,在古老的城门“榆关门”旁有一块模糊不清的石碑,上有尚能辨认的“昔韩信下赵处”五字隶书。南有藏将沟(现名长家沟),北有杀将口(即阳泉站),皆是古人用兵之地。早年间文风还很盛,城内的文魁、武魁、进士及第、柴翰林、甄翰林等匾额随处可见,就是没出过状元,据说城中孔庙的中门未开,所以未出过状元。有名的官也不少,有明朝的玉堂群马白家老宅,还有清乾隆朝提督窦宾府邸。我小时候参观过窦府,府内有八抬大轿,开纱灯,肃静、回避的高脚牌、乾隆钦赐的沉香木拐杖等。平定早年有“科名横跃无双第,冠盖鸿范第一州”之称。平定的风景名胜有红楼晚照、冠山雨过、阳泉春色、白案秋霜等。城中一条大道贯通东西,早年间到外省经商的大贾,长途贩运的小商皆由此路过,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11  自从有了铁路,有了阳泉火车站,平定州渐渐冷落下来,阳泉站周边日益繁荣起来。阳泉站是原来的杀将口,因地名犯忌才按附近的村名改为阳泉站。昔日的阳泉站,如今已变成街道纵横高楼林立拥有几十万人口的阳泉市了,不过,当年的车站不及今天阳泉市的百分之一大,但在当时已经很热闹了。老艺人郗富根有一段评说:    平定州,地脉转,    焕然一新阳泉站。    毛驴驮炭如过雁,    火车跑马似射箭。    上下火车多方便。    想吃饭,有饭店。    想看戏,有戏院,    又有妓良所,  
又有破鞋店。    你想怎干就怎干,    只要有钱就好办。    惟有一点没有变,    富人吃烙饼,  
穷人喝稀饭。  
  并不是只要以武力占领了全中国,就有资格自称中国的。
  12  说到我们胡家庄,从古至今村里没住过一家姓胡的。村背后青龙山上大王庙里有尊塑像据说姓胡,人称胡秃大王,不知这位是姓胡名秃,还是糊里糊涂的糊涂。据传说,早年间青龙山上住着一个英雄,带领着数百名绿林好汉,杀赃官除恶霸,替天行道,行侠仗义,专管世间不平之事。一时间那些鱼肉百姓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噤若寒蝉,不敢在当地为非作歹。胡秃大王常常在荒旱灾害之年,开仓放粮救济贫困,保护一方生灵。他死后人们感恩戴德,就在这青龙山上盖了座大王庙。百姓有个天灾病患,便到大王庙中烧香祷告,谁知还特别灵验,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香火越来越盛。每逢春旱年月,方圆百里的农户,便成群结队到这青龙山大王庙烧香祈雨,胡秃大王也决不负人们的诚心,悠然布云,沛然下雨,丰润一方田禾。故此约定每年农历五月二十四为青龙山大王盛会,唱戏三天,有附近七十二村的社火、威风锣鼓、高跷秧歌杂耍,还有取水、祭白雨、龙王游街等节目,十分热闹。我小时候还赶上几次,自从日寇入侵后就冷落下来,更为不幸的是偌大庙宇,在1940年百团大战时,毁于日寇炮火,至今仍是一堆废墟,见之满目荒凉,如果胡秃大王神灵有知,此时此刻是否也感凄楚?    13  说来胡家庄并无我们这支王姓的本族,祖父是从上庄王姓过继来的,故名承先,再往上我就一无所知了。祖父青年好学,颇有才气,是鸦片战争后咸丰年间的乡试秀才,之后便是废科举兴学堂了。考秀才又叫进学。早年人们都迷信,比如出门,得先看看皇历上的黄道、黑道,头疼脑热也要查查《发病书》等。入考场要讨个吉利,饺子是入考场前必须吃的,饺子端上来故意不吃,等家人说:快吃吧,进了进了(沾到一起的意思),这才能吃,图个吉言。当年我爷爷进考场前,也要讨个吉言,可我奶奶是个农家女,哪里懂得这些,还一个劲儿的劝:快吃吧!糟了糟了!这一来可把我祖父气坏了,抬手就打了我奶奶一个耳光,饺子一口没动就气呼呼地进考场了,不过结果还是进了。老秀才、破戏台、小脚娘姨、洋烟袋,这是当年的四大旧。我的秀才祖父思想非常守旧,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在祖父心中是千秋万代永远不变的伦理,在他老人家迂腐思想的熏陶下,我三姑母十八岁守寡,为了一块贞节牌坊,苦熬了一世。    14  清咸丰年间,朝廷腐败,大兴买官之风,名曰捐班,钱多捐大官,钱少捐小官,就像风险抵押金一样有本就能生利。捐官之后,在你出任之前,你可印些名帖,印上你的祖籍、姓名、字表、雅号、官衔功名、将出任的任所、所管的事务……装上拜盒,派你的跟班(如果没有可叫你的小舅子或表弟租一套官衣亮帽临时扮一回),跟在你的轿子后面捧着拜盒,把名帖送到钱庄、银号、货栈、旅店、酒楼、茶馆、当铺、你的亲朋故旧那里,名曰打秋份,预定日期摆几桌酒席,到时候每张名帖可换来一个包着银票的红包,每包十两八两不等,也有的多至百两。这笔钱,数目很可观,正好用来上下打点和到任所的川资路费。 这时当地的父母官(县太爷)也来买你的帐,亲自送来路引(通行证),年兄年弟的祝贺一番,目的在于相互包庇和平共处。我祖父就是经过这样的程序捐了名七品县官到天津芦隆县走马上任了。当时官场中有一幅对联: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水水尽河干      知府刮知县知县刮百姓百姓刮地地覆天翻
  15  我祖父的官场生涯大约十年之久,有我父亲、大姑、二姑的乳名为证:津生、芦生、卫生,证明都是在任期间生的。至于我祖父在任上的政绩如何,我这孙子辈的实在无从知道,如果说他老是个贪官,实在不像,按当时官场中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来推论,他老卸任后并无更多积蓄,为官十年并没有青云直上就足以说明。如果说他老是个清官,也不符合现实,在当时,清官一天也干不下去。在他老身后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些万民旗、万民伞、公正廉明大匾等。  从父亲的言谈中得知,祖父解职后小有积蓄,回乡后如能买点田产做个中小地主安度晚年,维持全家生计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当时正处在变法维新、洋务运动、振兴实业的狂热中,祖父就迷上了实业救国的这条路了。一心要开矿,可是一不懂科学技术,二没有实际管理经验,就靠个人一点资金,在半殖民地的中国,受不了帝国主义官僚买办洋奴才的挤兑,法国的机械矿主就能把他大矿的水放到你小矿里,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不上几年的光景,资本赔光,堂堂矿主落了个亲自背煤烧的地步。后来儿女大了稍有好转,他老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宿命思想,终年七十四岁。    16  就是这样,村里人还管我们家叫大门院,管我叫官家娃,那时我才一岁多。这些就成了后来部队政治运动三交一评、清异己,文化大革命、深挖、批判斗争我的头条罪名:(家庭出身)官僚兼地主。  古人云一世为官十世打砖。迷信也罢,无稽也罢,回顾我这一辈子,所有罪恶的砖都叫我打完了,但愿我的后人不再遭受我的坎坷,个个健康向上,勤业尽职,在政通人和日新月异的二十一世纪有所作为,有所成就,有所发展。  
什么做官与打砖,这些与我本无关。  
阶级斗争造反派,偏来清查搞深翻。  子不言父,恕罪说话,我父名讳王騂业,字子赤,乳名津生,是祖父的长子,兄弟姊妹共八人。早年间也都男娶女嫁成家立业,可算是王姓大户,可是沧海桑田,到如今能够传宗接代继承下来的,只有东北佳城我们王姓一家。父亲成长在新旧交替的年代,官少出身,既留恋纨绔生活,又看不惯官场中的腐败和虚伪;读过私塾也上过洋学堂;参加过剪辫子运动(后来又戴过一条假的);精通相面、算卦、拆字、看风水,自己却从来不信;主张读新的教科书,但也带点子曰诗云。诸如这一切,他老算是个二十世纪初的骑墙派老新党。    17  当满清王朝没落到风雨飘摇的时候,才想起教育救国来,于是在全国各地办了许多学堂:商业学堂、矿业学堂、武备学堂、制造学堂……我父亲上的是蚕桑学堂。据说这些洋学堂的学生弄得好,有出洋留学的机会,出洋再弄得好,回国以后还可赏赐举人、翰林什么的顶戴,为之重用。各自为政的地方势力派们都有送留学生出国的权利,各国列强也都借机培植各自的奴才以扩大在华势力。一时间公费的、私费的、半公半私的、勤工俭学的、真心报国的、出洋镀金的、瞎混的、观景的……形成了一时的出国热。可是父亲却没那么幸运,还没看到那可爱的蚕宝宝和美丽的桑园,他所在的桑蚕学堂就和满清王朝一块儿垮台了。  1911年武昌起义成功后,革命风暴遍及全国,山西也推翻了帝制,但老百姓来对三民主义、五权宪法、自由、平等、博爱等一无所知,只看到城隍庙天王殿的泥像被砸碎了。世道依然如故,山西的头儿仍是原来的阎统领,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阎督军,这位雅号不倒翁的百川公阎锡山,一直统治着山西长达四十多年。  
  18  父亲在当时是个积极赶潮流的人,他弄来许多新书:《三民主义》、《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但他并不十分爱看,也没加入过革命党,因为我们家大门上的祖传对联是:君子本无党,英雄大有为。父亲自知这一生做不成英雄了,但本无党却是他恪守的信条,甘心终身清苦当一名教书先生。  常言说“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当时对穷教书先生的写照是:“一件旧大褂,两手粉笔灰,三餐吃不饱,四壁风雨吹”。自古教书匠大多是私塾先生受雇于有钱人家,只有穷书生才肯当先生,薪水多少东家说了算,这地位就比较尴尬了,所以叫穷教书匠。现在的农村教师待遇不高,拖欠工资还有人反映反映,那时没人管,国弱民穷、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特别是太行山区,十年九旱家家都穷。父亲当年全年的薪水一百三十元晋钞(山西票),这还得是在大村子,小点的根本拿不出来。父亲的薪水平均起来,每天才三毛钱。    19  就这三毛钱一般人也干不了,你得有拳打脚踢满身的本领。  首先,你得会两套教教材,对新派家长的孩子,你就教他国语、算术、自然常识等;对旧派家长的孩子,你就教他《三字经》、《百家姓》、《大学》、《中庸》、《论语》等。  其次,你得有丰厚的历史知识才干得来。例如,在讲“天地玄黄”时父亲遇见了这样一个问题,由于各地的印刷不统一,孩子们的书上有的是“玄黄”,有的是“元黄”,学生提出疑问:“玄黄元黄”究竟哪个对?你得讲:最初是“元黄”,因六百年前元朝入主中原怕他们黄了,就把元黄改成玄黄了。又有学生问:明清两代到民国几百年了为什么没改回去呢?你得解释:改是改回去了,后来袁大头(袁世凯)坐了天下,也怕元黄,又改回来了。好在我们现在是中华民国,不姓元、不姓玄、也不姓黄,元黄、玄黄两者都可。这样一来,不但学生,就连家长对你这教书先生也信服得五体投地。  第三,你得信息灵通,一听到县上查学要来了,赶快叫学生把子曰诗云的旧书收起来,换上国语、算术、自然常识等新书。先生也要像变色龙一样,脱掉长衫换上中山装,在讲台上大讲一通“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总理遗训。必要时还得领着学生在院子里跑几圈,稍息、立正、向左看齐、向前看地操练一回,才能过了查学的关。    20  仅凭以上这三条,你还是远远不够的。当时我国农村村民十之八九不识字,请来的先生,就是村里的最高文化人。村里的大事小情,如迎神赛会、庆丰收、谢龙王、唱社戏、送瘟神……只要有用文字的地方就少不了。全村的红白喜事,儿女嫁娶,来往书信,甚至过年各家的春联等,你都得一包到底。你还要会治一般的头痛脑热等小病,小儿三岁下,虎口看三关,这口诀你都得会。比如,治小儿常见的痄腮(腮腺炎)就是父亲的拿手绝活。其实很简单,用陈醋和墨汁,抹上就好,但他老为慎重起见,一定要念念有词:一画便散,如敢不散赵公明神鞭赶散……果然,不出半天腮腺炎就消了,家长十分感谢。这还不算,就连村里人的典房卖地写文书、观星相、看风水都来找你,你不说万事精通,也得懂个大概齐。微薄的工资,繁杂的工作,父亲干了大半辈子,他老对个人的平生,有一幅自嘲的对联:         吃一顿买一顿顿顿不断         过一年又一年年年平安
  顶,小人物的历史总是随风飘荡,
  21  1935年,父亲的一位同窗郭君,做了山西省左云县的县长,非拉他一同去,当机要秘书。可惜不上三年就被日寇的侵华战争给打散了,逃的逃散的散,兵荒马乱,举目无亲,幸亏他老会江湖术士的一套,一路上打板算卦给人批八字,才维持到家。父亲回家后再也没有干什么事,只靠夏秋采山茶(连条茶)卖,过年时卖春联为生。后来我参军,家里是军属了,政治地位提高了,父亲总算过了几年受人尊敬的日子,于1952年农历正月十六病逝在家,享年七十岁。当时我正在抗美援朝前线,父亲临终对二叔三叔的遗言是:孩子回来不要忘了向政府要小米。当时一名志愿军复员后有几千谷物的待遇。父亲是希望我能安安全全地活着回来,他老就是怀着这一希望闭上眼的。这距我蒙冤被捕判刑只有不到五个月。    22  我母亲窦氏,是平定县城东关举人老爷窦资范老先生的二女儿。对于母亲的生辰名讳我是一无所知。母亲过早的离我而去,老辈们怕刺痛我这幼小的心灵,故当着我的面从不提起母亲生平半个字,这竟成了我做儿子的终身遗憾。母亲最早读的书是《女儿经》、《烈女传》一类的书,后来外祖父应聘到教会学堂给洋人讲古文,母亲又跟着在教会学堂上了点洋学。除了中国的玉皇大帝外,她又从传教士修女们那里学了些上帝救世主的洋知识。母亲是标准的旧式妇女,孝敬公婆,顺从丈夫,和睦妯娌,礼待亲友。菜饭做的好,有一手绝活螺丝饼是我祖父最爱吃的。“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知婆食性,先让小姑尝。”这首五言诗是我在幼儿时听母亲念的。母亲爱看闲书(小说)红楼、西厢、三言二拍等,还常给姑嫂们讲,很受欢迎。      23  我四岁时母亲因难产离我而去,当时国家的医疗条件太差,就连美国人开的友爱医院也没救活母亲的命。我糊里糊涂地被人抱到棺材前,看了母亲最后一眼,母亲睁着眼睛,据说这是不舍得丢下我。父亲在棺前发誓:为了孩子不遭后娘虐待,终身不再续弦。后来母亲闭没闭眼我就不知道了。写到这里我哭了,这是一个过早失去母爱的孩子的哭。我没给母亲戴过孝,这是外公外婆的意思,说是母亲不该丢下我而去。其实这哪里怪得着妈妈呀。至今我每当想起,总觉得对不起妈妈,在此我抄录一首儿歌以表答我对妈妈的深深怀念: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到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失去妈妈的怀抱,幸福那里找?”  我对妈妈的回忆就只有这些,妈妈的人生太短暂,刚刚二十三岁。妈妈生前我还小,但妈妈留给我的印象却极为深刻,她与人为善的性格,宽容大度的素养,温、良、恭、俭、让的美德,是我一生学习的典范。今天写我的回忆录,也是对妈妈的怀念,愿妈妈闭上眼睛吧。     梦中难见慈母面,恍惚尤觉唤儿声。
  24  说到我自己,我们这支王姓的家史,当从我开始做起,免得后人再经受我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我的乳名忠太,是按我远房的堂兄弟(近支无人)辛太、广太等顺下来的。丙寅年生人,属虎,可是从我记事起就属猫,因这虎犯了我外祖父的讳。外祖父是平定县城有名的举人窦老虎。子不言父,这是我母亲的闺训,所以我就属猫,长大后才更正过来。学名是外祖父起的,叫“王勇翔”,大概老人家是希望我日后能壮志凌云、鹏程万里吧。我二十岁那年参军报名时,告诉登记的人是“勇敢的勇,飞翔的翔”,也不知这位是不会写还是怕麻烦,就写成了“王永祥”三个字,从此我的名字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可后来为什么不改过来呢?要知道那是什么年代,阶级斗争为纲,查历史盘三代,追一切社会关系,改名是要严查深纠的。别有用心者们没缝都能下个蛆,何况我是有着旧社会背景的解放战士,避之尤恐不及,谁还敢去自找苦吃。再说,人的名字本来就是个代号,无关大局。后来出狱后在农场就业,人们还给我起了个非同小可的诨号叫山西鲁迅,不是我写文章笔调像鲁迅,也不是我的长相举止言谈像鲁迅,而是因为我在打喷嚏的时候,声音特别大,所发之声正好像“阿Q”这个音,故此这个名字就叫开了。在农场叫了十多年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人人自危,我也成了牛鬼蛇神,这才无人敢叫了。  
  25  1931年,日本兵炮打北大营强占东三省,弱肉强食的世界使多灾多难的中国百姓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百业凋零,我家也开始走向衰落,这时我刚刚能记事。我的祖父、祖母、母亲在不到二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世。在当时的中国社会,封建习俗严重,父母居丧乃人生头等大事,在灵堂前的匾额为“当大事”。这大事就得大办,不大办就会被族人指责,被乡里人嘲笑,成为大逆不孝的罪人,何况我祖父做过官,身为长房正孝子的父亲,此番举动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能为而为之。于是,父亲典当家中所有财产,尽其所有,就连母亲陪嫁的首饰也都进了当铺,成了死号,又卖掉家中仅有的二亩菜地。这还不够,又借下了村中无赖王二保的二百块现大洋(银圆)的高利贷。三七二十一天的僧道对坛,吹打诵经,提主祭三,家祭、路祭、坟前祭,一切应有尽有。孔子曰:生侍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这场大事办完之日,便是我家家业破败无法维继之时。这一点,我父亲心中一清二楚。    26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日本强占东三省后,张学良属下的东北军被挤进了关内,天津、北平到处是散兵游勇。这些兵四处窜扰,危害市民的事时有发生。特别是那些伤兵,吸香烟、吃东西从不给钱,还横不讲理,砸戏园子、打警察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妈了吧子”是免票,后脑勺是护照,警察见了兵,有理说不清。这些话是当时流传下来的。当时平津地区的小商家纷纷倒闭,在天津住店铺的二叔、三叔也都失业回了家,这对我们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三个劳力在家,家里却没有半分地。在那个年月到哪里去挣钱呢?父亲教书挣点微薄的工资,二叔卖小工,三天两头闲着,三叔卖青菜,走村窜巷,一天忙到晚。爸爸、二叔、三叔整日劳碌,可是除了全家五口人的吃用,无论如何也挣不够为祖父办丧事借下的二百块大洋的高利贷。穷困潦倒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们全家。
  27  不同的土壤、气候会成为生长不同植物的温床。当时外敌入侵、军阀割据、各自为政、一盘散沙的中国,正好是放高利贷者王二保这号无赖的乐园。这王二保是我们村有名的无赖,好吃懒做,嗜赌成性。他在村里呆不了,就跑到铁路上跟着法国人混了几天洋事,会说几句别人听不懂的法国话,也会说一些半生不熟的官话(北京话)。二七风暴平汉铁路工人闹罢工期间,他发了一笔莫名其妙的外财,跑回家来买房置地,娶妻生子,成为本地的地主兼放高利贷的。王二保借贷的利息比别人高,并且有三个条件:一、无产者不借,二、无子女后人者不借,三、不是他指定的中保人的不借。  理智丧于困地,父亲为给祖父办丧事,在情急之下,借了王二保的阎王债。二百元的债务,月利三分五,每年利息就是八十四元。王二保要利息的方式也与众不同,不是逢年过节要,也不是按月定期要,而是什么时候想要就什么时候要,特别是当他赌钱输红了眼的时候。他下了赌桌,即刻便来要债,你必须马上给他钱,刻不容缓。如果你立时给不上,他就大喊大叫寻死上吊,把他输钱的火一股脑发泄出来。他要钱还有一套嗑:“叫金贵(他刚刚几岁的儿子)拿绳拿刀,钱是不要了,人也不活了!哇呀呀呀呀……”直闹得没完没了,扰得四邻不安。  这个阎王债,全家人勒着肚子整整背了八年,直道后来我长大了,出去打工挣了钱,才算本利彻底还清(那年我十五岁)。    28  关于王二保的后来,在此记上一笔。1947年(我当时已经参加了八路军),平定县解放,穷人大翻身,这时王二保飞扬跋扈要利息的凶相不见了,见人就打躬作揖。身为军属的父亲对以往的事半字不提,可王二保心中有愧,怕得要死。他天天躺在炕上装病,后来果然装成了,就在那个农会天天斗地主打老财的四七年冬,画上了他四十九岁的人生句号。  王二保的这种讨债方式,虽使人见之恶心闻之生厌,但如果拿到今天,或许能有用武之地。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各地各部门的欠债之风可谓鼎盛春秋,厂家欠银行的贷款,商店欠厂家的货款,单位欠职工的工资……三角债、多角债、连环债、无头债五花八门,数不胜数,而债权人常因讨不回债而大伤脑筋。如果用王二保的这种讨债方式,办一个什么专业学校,训练一批讨债人才奔赴各地开展工作,或许能有效。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外地厂家派到西格木乡的讨债人就颇有特点,她们都是女同志。这些女同志到你办公室,坐下便哭,乡长书记没办法,就得赶紧给弄钱。这种讨债方式只是学了一点王二保的皮毛,还比较文明。要说比王二保还硬气的讨债方式,那还得说1974年人民公社对社员家庭的“拿大件”运动,没钱还债,就搬你家东西。  
  痛哉中华!!  为什么这片土地上会有这么多苦难  为什么一次次的循环仍旧没有改变国人    难道真如刘小枫先生理解的那样  因为我们是没有信仰的民族  所以要……基督教……才能……
  楼上的ID酷 王师当然是XXX  我自己也信基督教(不是天主教)  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在这里传教为好,这里反对的人太多
  29  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老虎枕着门槛睡,一辈传一辈。大多数儿童都以父辈为自己将来成人的样板,我长大也要像父亲那样做什么什么吗?不,我才不要那样。每逢王二保来讨债时,我都这样想:我长大决不做父亲这样的事,借人钱还不上,任人吵闹,忍气吞声。我更不想做王二保那样的有钱人,整天吵吵闹闹的……当时常常驻兵,听说是冯玉祥的队伍,对老百姓比别的队伍好。他们到村里先修路,扫大街,然后上操,打拳,耍大刀。他们还唱歌:“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板坡前呈英雄……腰间还挎着盒子炮。”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这些当兵的,可神气哩!对,我长大就做这样的人。  当年还有过一场兵变,用后来的话说,叫革命武装起义。我们县驻一个团,一个营驻城东关我外祖父家一带,一个营驻我们村附近,一个营驻城里。兵变时我正在外祖父家。只听子弹在空中嗖嗖乱飞,人们吓的不得了。后来据说是电话线断了,没联系上,结果只变了东关一个营。后来那个营的去向,有的说上五台山了,有的说到河北冀中一带了,还有的说全都被抓回来了,并且把营长的脑袋砍掉挂在城门上了,可谁也没看见。但最可笑的是说,王母娘娘下凡显了圣,变成了一个老太太,用菜刀剪断了电话线,这才免了一场大乱。    30  当兵是长大的事,眼下还是得好好念书,这是我时刻不忘的。1937年我十一岁,考上了平定县第一高小。当时小学是六年,分两级,后两年叫高小,县城里才有。虽然叫小学,但气派如同今天的中学,食堂、宿舍、操场、礼堂、图书馆应有尽有。课程有国语、算术、历史、地理、自然、英文等,实验室里还有简单的理化仪器、生物标本等。教师也没有山村教书先生的穷酸相,他们都是国家给发薪水的。我们村只有我和大我两岁的吕茂树同学在县城念书,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叹我们这一代儿童的黄金时代也太短暂了,也就两三个月,便被日本帝国主义七七事变卢沟桥的枪炮声给惊破了,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  其实这危急早就危急了,警钟敲破了,喉咙喊哑了,无奈主宰中华民族命运的头儿们各为其己,昏昏行于上,一盘散沙似的草民也只有听天由命,庸庸乱于下,互相欺骗粉饰现实。有两首伤于时世的诗为证:  鲁迅先生在总理(孙中山先生)纪念日有感:    南京去揭灵,  
强盗作正经,  
静默三分钟,  
各自想权经。    某大学教授描写张学良的诗:    赵四风流朱五狂,  
翩翩蝴蝶最当行。    温柔香国英雄冢,  
哪管国土皆沦丧。  
告急电文半夜来,  
开场鼓乐频频催。  
沈阳已失求回颜,  
且抱阿娇跳几回。    31  尽管史学家们为张学良将军多方开脱,说他并非所愿,不得已而为之。建国以来周总理还誉他为千古功臣,如果单从西安事变讲,张将军识大体顾大局,实行兵谏,逼蒋抗日,奠定了全民抗日的基础,有功于世,但是尽人皆知1931年的“九一八”那天晚上,作为国民军副总司令的张将军,置我们东北八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三千万父老的身家性命于不顾,这个用血泪写成的事实却无法改变。如果说九一八的枪炮声仅算作抗日的序幕,那么七七事变卢沟桥的刀光血雨就是正文了。  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父辈们才如梦方醒,乱作一团。战乱的阴云笼罩了家乡,县城挨了炸,学校开始防空了,正如课本第一课《被压迫民族的呼声》所写(老师说这首诗是爱国女作家肖红写的):      飞机嗡嗡  
炮声隆隆    人怵鸟也惊    霎时间  
弹落烟冲  
城塌村平  
万籁皆无声      田园为战场  
村庄变兵营  
男被拉夫女炊羹    阔人的金钱和洋房  
小民的田舍与畜禽  
一切荡然无存,  
呜呼!    国难当头的同胞们!  
醒!醒!醒!    32  当时县里的老学究们,提倡读书救国论,说没有知识一事无成。我常想应该好好念书,长大了打日本,收复失地,可我今年才十一岁,能长大吗?眼下看来,书是念不成了,还能成什么事?  平津失守,晋察告急,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虽然也有一些振奋人心的消息,百灵庙大捷、平型关歼敌多少、台儿庄又如何如何……但这只是局部的小胜仗,平津的大门已被日寇打开了,华北沦陷已成定局。阔人们纷纷搬到黄河以西,中等人家就偷偷的挖个洞准备藏人和东西,穷人就只好听天由命了。有着阿Q精神的腐儒们说,咱山西从来未被人打进来过,如晋奉大战。还说,有红脸的关老爷保佑,小日本是打不进来的。于是人们成群结队到关帝庙烧香祷告求神灵护佑。百姓们如热锅上的蚂蚁,一盘散沙个顾个。一向被国人奉为领袖,主宰着中华民族命运的蒋委员长,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关头,他在干什么呢?他正忙着剿共,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先安内后攘外”。他怕共产党占了上风,他囚禁了张杨,制造了皖南事变,矛头对着延安弹丸之地。他嘴说抗日:“蒋某若不抗日,愿杀蒋某之头以谢天下……”但暗地里又和日本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呜呼!哀莫大于心死,痛莫大于国亡。    33  我们的父老兄弟姐妹天天被屠杀,中华大地洒满了同胞的鲜血,难道我们有着五千年文明的中华古国就这样亡国灭种了吗?不能!绝不能!有骨气的中国人,愤而起来,枪口对外,抗战到底。我的一位老师黄晟耀,就是这样的人。黄老师是山西平定县人,省国民师范毕业,中华革命党员,抗战开始便加入牺盟会。牺盟会的全称是牺牲救国同盟会。黄老师是平定县牺盟会负责人之一。他讲课生动有趣,常借古喻今。一次他给我们讲文天祥的诗,当讲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时,声泪俱下痛哭流涕,同学们受感染也跟着哭起来。  一个周六的下午,牺盟会宣传队来到我们学校大礼堂演节目:《放下你的鞭子》、《难民自说》。演员大姐姐含着眼泪,哽咽地唱道:  高粱叶儿青又青呀  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  先炸火药库  后烧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叫凶  真叫凶  中国军队有好几百万哪  一枪不放就退出了沈阳城  ……
  34  一位叫贾凤莲的大姐姐走上讲台,深情地说:“同胞们!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小弟弟们!今天我们的国家、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道路有两条,一条就是大家团结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抗战到底,把敌人赶出中国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是我们四万万同胞的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生存之路!也是我们在座大家的共同愿望。那么另外一条是什么呢?那就是不抵抗,搞投降,当汉奸走狗卖国贼,把祖国大好河山双手送给日本强盗,我们的父老兄弟任人宰杀,我们的同胞姐妹任人蹂躏。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小弟弟们!这是我们谁都不愿看到的。这牛马不如的亡国奴生活……”讲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  在场的老师没有一个不哭的。在台下坐着的我们,并不像大人们想得那样多,也想象不出这亡国奴生活究竟是什么滋味,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今后再想在这可爱的学校安安静静无忧无虑地读书是不能了。于是我们也不由得鼻子一酸,全哭了起来,呜!呜!呜!黄老师哽咽着说:“同学们哭吧!让我们今天哭个痛快!”礼堂里哭到了高潮,黄老师带领大家在哭声中唱起《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同胞们向前走  
别后退  
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同胞被屠杀  
土地被强占  
我们再也不能忍受      亡国的条件  
我们也决不能接受    中国的领土  
一寸也不能失守    同胞们向前走  
别后退  
拿我们的血和肉    去拼掉敌人的头  
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35  会后,我的心一夜都没有平静,第二天便报名参加了牺牲救国同盟会,介绍人是中学的大哥哥,平定锁簧人冯德昌。入会条件很简单,不分年龄、籍贯、民族、性别、宗教信仰……只要是主张抗日救国的爱国者便可入会。誓言有三条,可自选其一:一愿牺牲金钱(募捐);二愿牺牲劳力(战地服务);三愿牺牲性命(当志愿兵决死队)。和我一同入会的吕茂树同学家经济条件比较好,他填了“愿牺牲金钱”。我家没有钱,每月两元钱伙食费还是父亲在左云县寄来的, 所以我填的是“愿牺牲性命”。可叹我太小,才十一岁,眼下不够格,眼看着当志愿兵决死队的大哥哥们带着大红花,一批批上了前线,干着急。  西盟会成立于日,阎锡山自任会长,副会长梁化之,中共地下党薄一波任常务秘书。用阎锡山自己的话说,叫“冬天穿皮袄,夏天穿汗衫,需要什么就来什么”,现在是需要牺牲救国的时候了。在全国人民抗日情绪高涨之时,阎锡山想借共产党和民众之箭,去对付日本人和蒋介石,组织一支新军,扩大自己的势力。在山西地面上,不到一年时间,便在牺盟会的帮助下,组织起决死队一纵、二纵、三纵、四纵、五纵。五个纵队是一万余人的抗日武装。老奸巨滑的阎锡山想用新军促进旧军,用旧军控制新军,两支军队皆为他自己所有。不过他还算有点预见,他常对人说:“不组织是个空子,组织了将来也是个乱子。”结果是新军对旧军有所促进,旧军想控制新军就办不到了。新军失控使阎老西恼羞成怒,发动了反共高潮,在晋东南大肆屠杀抗日力量,屠杀共产党。在这种情势下,决死队只好转移,有的到了太行,有的到了太岳,有的到了晋北,成了正规的八路军。  
  36  牺盟会的工作很多,也很忙。开会、募捐、宣传、讲演,欢送决死队志愿兵上前线。又是劳军,又是慰问,忙得一塌糊涂,可惜山西还是失守了。正当彭德怀将军、卫立煌将军领着军队在忻口一线与日寇殊死绝杀之际,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太行要塞娘子关、旧关一线却相继失守。山西大门敞开了,日寇长驱直入。散兵游勇遍地都是,兵过如洗,百姓十家九空。学生、青壮年都跟着牺盟会往岭西跑。当时三叔被拉夫还没回来,三婶娘抱着我哭了老半天。她擦了把眼泪,小心翼翼地在我上衣底襟里缝上了两块银圆。婶娘边哭边说:“孩子呀!今后咱家不知有谁没谁,你是咱王家一条根,能跑快跟着大哥哥们逃了吧!”于是我跟着牺盟会的人群翻过了冠山,跑到贵石沟。这时被拉夫放回来的三叔追来了,他一定要我回去。三叔说:“咱家人要死要活在一起,不然就对不起大哥(我父亲)”。黄老师也劝我说:“你太小了,等长大两岁再参加,也许我们的队伍很快就打回来。”他拍拍我的头深情地说:“好同志,到那时咱们再见!”我只得哭着说:“黄老师再见!”    37  我跟随黄老师读书的时光就这样结束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敬爱的黄老师。两年后听说他被阎锡山的旧军给杀害了。抗战未捷遭残害,常使后人泪沾巾,痛哉!  我跟随三叔回家的路上,听说就在阎军纷纷向下败退的当口上,另外有一支队伍往前开。这支队伍一个个都是年轻小伙子,戴着大草帽穿着破布条编的鞋。他们见人不叫老乡就叫老大爷,可好着呢。看人们谈论这支队伍时,一个个眉飞色舞的样子,我猜想他们一定是把今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些人身上了。当时大家并不知道,这支队伍就是前来太行山区开辟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刘邓大军一二九师三八五旅,也就是第二野战军的前身。  1937年11月,日军占领了太原,山西半壁江山落入敌手。日寇占领了正太、同蒲两条铁路线及周边的城镇,但大片的太行、太岳、吕梁山区却是我抗日军民建立政权开展游击战消灭敌人的战场。我家离县城五里,离阳泉火车站不到十里,正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我十一岁就成了中华民国的遗民,日寇铁蹄下的亡国奴。小鬼子天天在县城里杀人。小鬼子抓到了一个半傻不精的叫肉勾子的小无赖,问他哪里有抗日(中国兵)的,他说他都知道。于是鬼子就用汽车拉着他满街转,要他辨认。小无赖信口胡说,凡是打过他的骂过他的,或者他看不顺眼的,他都指为抗日的。这些人被鬼子抓去枪杀、刀砍、喂了狼狗。这样杀了半个月,吓得城里人家家关门闭户不敢出屋,小鬼子最后把肉勾子也丢进狗圈喂了狼狗。我三舅张成德(婶娘之兄)干过两天官场事,就被汉奸告密,然后被小鬼子抓去枪杀了。
  38  这时教会里赶紧挂起了美国旗,据说国联有规定,小鬼子不敢进教堂。一时间县城里凡信教的人,都纷纷往教堂跑,教堂成了难民营,美国牧师也成了救世主。农村的情况就更糟,全村人都跑光了,我们村就一个没跑的老疯子,被鬼子抓到杀死了。我们全村老小都躲进煤窑洞和山洞里,重新过起了原始人的生活。不久就有三三两两的鬼子到处找花姑娘。一些怕担责任的父母,就草草把女儿送到婆家去完婚。婚礼也简单,新娘坐在一只水桶上,两个小伙子两手一搭抬了起来,从这条煤岔子抬到那条煤岔子,也就几十米的路,就算坐了花轿,完事大吉。按过去的封建禁令说,这矿山煤窑是不许女人去的,不然,山神老君就会发怒降灾,可眼下是非常时期,老君爷也就自当别论了。那些还没有婆家女孩怎么办呢?聪明的母亲就弄些锅底黑灰,再加点红土子,抹在女儿的脸上。于是,平日里这些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立刻就变成了张飞、李逵、窦尔敦,还有的干脆把头剃光,成了少林寺的和尚。    39  大约半个多月以后,各村的鬼子开走了,家家洗劫一空。鸡、猪、牛、羊一头不剩,人没死就算万幸了。又过了几天,不知哪位勇士从城里听来消息,说城里成立了维持会,会长是赵举人的儿子青帮大爷赵堂荫,要大家门前挂一面旗,表示顺民。旗的样子是一块白布中间贴一块红膏药,上写“大日本皇军万岁”。从此我们人手一旗,出门上街进城都得扛着,大家如同领了太上老君的护身符。进城上火车站过卡子时,不但要扛旗,还得给站岗的鬼子兵鞠上一躬以示顺民。这鬼子兵也不太挑剔,不管你是鞠五度、十五度、还是九十度送葬礼,他都毫无反应,仿佛木雕泥塑般地站着。  又过了些日子,发良民证了。样子像现在的身份证,凡是十岁以上的“华人”都有,不许说“中国人”,说“中国人”就是抗日。良民证必须缝在上衣前襟上才可出门,就像今天的狗牌子。有了良民证,出门上街就不用再扛膏药旗了。一些人在家生活不下去,就带上良民证去给鬼子修马路磨洋工,挣个饭钱。这小鬼子知道道路不通对他们运兵十分不利,何况我们山西的路大半只能过个毛驴,马车都过不去,更不用说汽车了,因此修马路成为小鬼子的当务之急。  一些日本包工头应运而生。他们在日本司令部包了地段,再用低价雇华工修路。有几个小工头当监工,手里拿着打人的鞭子,嘴里喊着“快快的、快快的……”这些监工是会说日语的朝鲜族人和大连人,甘愿为小鬼子当走狗,被大家称为二鬼子。马路的地段长,上下坡拐弯也很多,二鬼子走一个来回就得一个小时,他也嫌累,不愿快走。所以,等他一走,你就可以大模大样地休息,还可以下五子棋玩一玩。等他转回来了,你就一阵小跑,快快地干起来,他看了还说:“大大的顶好!”等他过去了,你再照旧磨起来。磨洋工的诀窍是: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你不长眼。我这一生开始走向社会。就是从二鬼子的鞭子下磨洋工修马路开始的。
  40  转过年来我四姑父吕湘吕竹轩,从省城里回来了。他说他是跟着山西现任省长苏体仁从河西回来的。苏体仁和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是儿女亲家。苏体仁为什么不去抗日,却当了汉奸,作起日本占领区的省长,这是小百姓无权过问的。姑父没带良民证,在长衫马褂上挂着一个银圆大小的铜牌子,上有山西省筹征委员会几个字样。四姑父说这牌子非常可以,十分了得,皇军见了都恭而敬之。还说这一次他从车站出来,那一排排站着的皇军都喊着口令开列(敬礼)!给他行举枪礼,他只用手把帽檐向上欠一欠就算还礼了。他边说边作动作,眉飞色舞,十分得意。四姑父很自信,要带我去省城,教我读书写字,父亲不在家,三叔就答应了。我对此也很感兴趣,不仅对念书热心,更想亲眼看看鬼子兵见了姑父是怎样举枪敬礼的。  下火车出南站,离首义门大约还有五十米,我的全身就用上劲了。我全神贯注腰干笔直,准备看姑父接受鬼子的举枪礼,特别想看看那帽檐欠一欠的体面风光。可是那两个站岗的鬼子兵见四姑父走来,竟毫无反应,倒是四姑父自己脱掉礼帽给鬼子行了个九十三度半的鞠躬礼。我失望之余,一时紧张竟忘了鞠躬礼,直着腰跟在姑父身后跑过去了。鬼子根本没在意我,仍旧木然站着。四姑父对他自己此番的言行不一并不以为然,只是我每每想起这事,深为四姑父脸红,更为自己受骗而感到难过。    41  筹征委员会设在鼓楼下省政府后院,就是解放后的市委大院。有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几份报纸(《满洲日报》《朝日新闻》《北平晚报》),这就是他们的办公室了。办公的人是和姑父一样的穿长袍马褂胸前挂铜牌子的老头子。姑父对我要求不高,每天写一张大仿四行小字。故此我的很多时间是欣赏和姑父一样的老头子们的一言一行。他们既无公可办,也无征可筹,连当天的报纸都懒得看,谈论的是昨天晚上做了个什么梦,并常写个纸条贴在门前的明柱上,如:“夜梦不祥贴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为吉祥。”书也有几本:《太上老君感应篇》、《奇门遁甲》、《推背图》、《麻衣神相》、《水镜集》等。有时还神秘地说秦始皇是姜子牙一转,康熙爷是刘玄德一转,历史上有西汉和东汉,有北宋和南宋,这有了前清(大清朝)必定会有后清,一统八旗的满洲康德爷溥仪又在新京长春坐下来了,将来还得回北京来九龙口登基坐殿呢!有时他们也打个小麻将,要我给他们倒茶买烟什么的,还说这是“洒扫应对进退”孔老夫子的教导。后来三叔来省城看我,我也实在无聊,呆不下去了,还不如回去和叔父捡煤渣卖点钱度日呢。当我要走时,听姑父用鼻子哼了一声,白了我一眼,意思是没出息。  
  写的很好。
  知音少,铉断有谁听?好文,可惜能认真看看的人太少了。其实作为一个普通百姓,我们不需要什么主义,也不需要什么思想,我们只想有一个相对公平的社会环境,能让付出自己的努力能看见回报的社会
  此文让我想起余华的《活着》。
  呵呵……
  1941年夏,太平洋战争打起来了,从日本偷袭珍珠港开始。表面看日军节节胜利,这里攻陷,那里占领,天天鼓吹,到处庆贺,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小鬼子底气不足,太平洋战争发动之日,便是小鬼子走向失败之时。越是纸老虎,就越要张牙舞爪,越底气不足,越要紧罗密鼓的敲打。阳泉各街头巷道口都挂起了半华半日的特大标语:“我等最大之使命绝灭英美!”报纸也天天登:“皇军圣战天下无敌!” 小鬼子见面问早安也改成“绝灭英美”。一时间不少日本妇女都穿着白军服,背上有“国防妇人会”字样的背带,到日本领事馆开会、听训、参拜神社。按说惠美子才十六岁,还不到成年,本无参加必要,但想不到她也在内,而且是重点。  因语言不通,我不可能知道详细内幕,但不祥的预感始终笼罩着我。她被选上东亚圣战战地服务队的慰安妇,就要到南洋去了。就从这时起,她再也没有笑过,眼睛总是红红的。老板娘此时很知趣,不但不再责骂她,还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惠美子每天除了整理自己的东西外,店里的活什么都不必干,只是对我更亲了。     46   就在她要走的头天晚上,她脱掉外衣,跪坐在那半铺小炕上,面对着吊灯,像似在祷告,又像是对自己说着什么,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衣裙都湿了一大片,绢帕也湿透了。我看她那痛苦的样子,心里难过极了。可既分担不了她的痛苦,又找不出一句能安慰她的话,于是忍着伤心的眼泪,小心翼翼地用冰水沏了杯清凉饮料(克鲁比斯),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送到她嘴边。她习惯地说了声:阿里噶岛(谢谢),然后用双手捧住我的双手,把这杯饮料一饮而尽。她翻身下地,到水池边洗了把脸,突然像大人似的对我说:“王君,你知道吗……”接着她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加日语,向我诉说了她的家史:她家祖辈是北海道的渔民,妈妈在十年前的一次海难中去世了,哥哥被征兵到中国来打仗,父亲说了几句不满的话,被天皇押了起来,死活不知。她化名惠美子到中国来寻找哥哥,可是哥哥已为天皇效忠了。她接着说:“我真不明白,天皇为什么要和中国打仗,父亲说的是实话,天皇为什么要把他押起来,哥哥为什么要死,我为什么要去南洋,这些到底都为什么?”她用双手抱住我的双肩说:“王君,我在日本兄弟姐妹一无所有了,唯一的亲人就是中国的王君你!可是我俩马上就要离别了,而且是再也不能相见的离别,再也不能……”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一头扑到她的怀里,叫了声“乃家”便大哭起来。姐姐已经家破人亡了,此去南洋情况会更遭。我越哭声越大,刚刚不哭的她,又哭了起来……    47  我们俩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异国姐弟同心泪,哭诉天道太残忍。  这一夜我们没有合眼,次日店铺没开业,惠美子穿上了和服,老板娘主动为她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亲自到街口去叫洋车。趁此最后时刻,惠美子把一块东洋十七钻小坤表从腕上摘下来,塞到我的手心,要我紧紧攥着。又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留下她生命中最纯洁的永别一吻。一股柔肠百转的电流传遍了我的全身,撞击着我这伤痛的心,两年来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一幕幕全浮现在眼前,这一吻再不是百团大战那夜的甜蜜了,我也再没有要做她终身的保护人的勇气了,只觉的天旋地转一下子瘫软在小炕上。她强忍着泪水,说了声弟弟再见,转身咯噔咯噔的走出了店铺,上了石阶下的东洋车。我紧闭着模糊的泪眼,再也不敢去看她的背影。  东洋车走了,我放声大哭,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人,为什么?我呆不下去了,这里的一切餐具桌凳都是经过了姐姐的手,店铺里到处都留下了姐姐秀美的身影,到如今,见物思人人何处,碧海蓝天越南洋。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领了工钱后,回家就病倒了。半个月病好后,再也不敢到这条街,想忘掉以往的一切却办不到。六十多年过去了,不知竹内繁子姐姐是否还活在人世间。大和民族的女性是世界著名的贤妻良母,这一点也常使日本人引以为自豪,但对我来说,像姐姐那样温顺善良,纯洁妩媚,特别是对我如亲姐弟般的真心实意,使我终生难忘。六十多年的风霜岁月也难消磨其万分之一。姐姐就像富士山下唯一的一支出污泥而不染、含苞待放的芙蓉花,与侵略我国的小鬼子决不可同日而语,她是大和民族真正的精英、瑰宝。写到这里借用古人的半句词,作为我俩这不幸人生的结语:     海内存知己,天涯有知音,异国姐弟结同心。     相亲相爱长相从,同为苦命人。     喜相聚又离分,太平洋上起狼烟。     不幸无辜作牺牲,地北天南今生再难逢。     泪眼望断南洋路,相思绕梦魂,恨!恨!恨!     
  48  一场大病后,我带着怅惘和失落重操旧业,和大伙一起又磨起洋工。百团大战之后,小鬼子的速战速决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美梦破灭了。如今太平洋战争又打起来,人不知足蛇吞象,卖煎饼的赔本——摊大了。战线长,兵员少,物资缺,小鬼子的日子也不好过。战争狂东条英机下台后,又出了个进卫文磨的以华治华的怀柔政策,用汉奸、走狗、洋奴才来帮他们维持占领区的统治,继伪满洲国后,在中华大地上又出了个孙子政权——华北政务委员会。  民国初期国民革命军北伐的主要目标,北洋军阀吴佩孚,晚年闲居北平西山。据说小鬼子最初的合适人选是他,日本总领事几次和他谈话,要他出来主持华北大汉奸政权,他的部下多影响大,如果他要甘心为小鬼子当奴才,对小鬼子会更有利,对人民危害更大,后来听说他要价太高,一切他说了算,没有谈成,结果被小鬼子害死了。这才有后来的王克敏、王揖唐之流的汉奸帮出台。对吴佩孚一般的评论是,早年统治华北期间,他屠杀共产党人,镇压工人运动……干了许多坏事,但到了晚年,没有被日寇利诱去当汉奸,就这一点尚不失炎黄子孙中国人的人格。有好事者对吴有长联一幅:    得势时不好酒不纳妾不贪私贿毕生诗书为乐    失意日不崇洋不媚外不当汉奸淡泊了此平生    49  在鬼子这以华治华的怀柔政策授意下,华北政务委员会的老小汉奸们,仿照伪满洲国的“协和会”,炮制出个“新民会”,这是专门对中国青年进行奴化教育的机构,还出了一本叫新民主义的奴化书。打出袁世凯做总统时的五色旗,唱起“青云烂兮鸠漫漫兮……”古老的国歌。说什么中日亲善,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圈……可是老百姓心中有杆称,这就是:日本人吃大米公开合法,中国人偷着吃一点便是经济犯。    成立新民会他们首先抓青少年,在伪政权管辖区内成立了青年训练班,训练班有班歌:“新民青年气冲天,自强不息齐向前,兴亚大业要置在双肩……”先从十六岁的开始,这一年正是1942年,十六岁属虎,别名老虎队,每村一名,我正好在内。  我去磨洋工刚回到家就听村上通知,凡属虎的适龄青年,晚上到村公所抓纸团。我们村十六岁属虎的也有几个,可这些人家境都比我家强,都有各自的父兄来给告假,等了大半晚上还是我一个人。我正想回家睡觉去,村长郭显忠说话了:“忠太,我看你上过省城出过门,见过世面,又混过洋事,咱村数你最有出息,我看就你去最合适。”村长的话就是命令,其他人都随声附和……一顿高帽子把我戴了个晕头转向,村长拍板定案,派我去县城受训。当时我还很自信,洋工磨过,鬼子见过,怕什么,村里还给补助,两个月完事还回来,有什么了不起。哪知道稀里糊涂地走了这一步,离我当年入牺盟会的誓言更远了,接受了鬼子的奴化教育,铸成了我人生悲剧的开始。  
  顶一个,很不错.
  50  新民会青年训练班的地点,就是五年前我就读的平定县第一高小的校址,也是平定县城的文化古迹,大成至圣先师孔庙遗址。现在小鬼子把这里糟蹋得面目全非。这些自负为优等人类东洋文明的小鬼子,也尊天皇,也讲礼仪,也学孔孟之道,却偏偏在我国的土地上肆无忌惮地践踏。残墙断壁尤存,文化风光殆尽。陈列馆成了鸽子楼,图书室成了鬼子的洗澡间,尚有“明论堂”大匾的大礼堂,是平定县几百年来文人学子读经讲学的地方,而今成了鬼子的马厩,粪尿遍地,臭气熏天。在训练班,遇上不少当年的高小同学,是小鬼子把我们的幸福童年给毁了,弄到今天当亡国奴的地步,大家私下里回想起过去只有偷偷掉泪。我们想起了牺盟会,想起了黄老师,想起了在台上讲演的贾凤莲大姐姐……从“九一八”到“七七”再到今天,中国的几百万军队都跑到哪里去啦?我们这些被遗留在沦陷区的未成年人又该如何呢?又能如何呢?  新民会会长名义上由伪县长兼任,其实他说什么都不算,一切由次长老鬼子野奇一手操纵。野奇不常露面,偶然来一回就讲“日本皇军爱小孩,八路是赤魔,红头发绿眼睛……”胡说八道一顿,没人注意他说的鬼话,但却记住了他鼻子下的仁丹胡,半生不熟的中日混合语,摇头晃脑的样子,活像戏剧小丑《审头刺汤》中的汤清汤表背。其他的中国教员并不真心实意替日本人办事,他们唯一目的就是混碗饭吃。有个领队的教员姓王,河北省护鹿县人,学员们叫他护鹿棒槌,他就是混饭吃的典型。说到底他们也是不幸者,并非死心塌地当汉奸。    51  学员中成份比较复杂,除了我们这些从村镇来的属虎的孩子以外,大一点的也有。有矿工,有市民,有从前线虏来的年轻士兵,还有被俘的抗日剧团的小演员。有个青年军人叫周洁,听说就是在中条山战役中被鬼子虏来的。但最特殊的要算安青帮头子赵荫堂的徒子徒孙了(入安青帮又叫在家礼)。赵荫堂是汉奸,当过维持会长,在家礼的人每人每月可领一袋平价洋白面,他们到处通行无阻,不管闯了什么祸(只要不通八路),就是被宪兵队抓起来,家礼大爷赵荫堂写个二指宽的条子也能要出来。为什么小鬼子对安青帮家礼教徒如此器重如此亲善?是因为他们是给鬼子当耳目爪牙的最佳人选。不过除了死心塌地当汉奸的赵荫堂之流外,其他人对小鬼子都不太效忠,就是学员中有时说句不满时局的话,他们也从不去告密。他们后来还给八路军做了不少好事,这也算有点民族气节。新民会的课程以日语为主,小鬼子很重视,但学员们都不热心。至于其他的课程,可用四个字概括:胡说八道。这是我师傅评书艺人郗富根给下的定义。在一次庙会上郗师傅说了这样一个段子:  县政府是白费,  老百姓活受罪,  穷警察恶警备,  胡说八道新民会,  杀人放火特务队,  五阎王就是宪兵队。    52  尽管如此,我在训练班还是学了不少东西,如歌曲《苏武牧羊》、《鱼光曲》、《流亡三部曲》等,这都是课外偷着学的,虽然理解不深,但觉得很好。还听到许多过去听不到的事,如中条山会战,晋东南大战,五台山大战等等,但都是鬼子胜利,中国军队败北。新民会对宣传工作抓得挺紧,对太平洋战场大造声势,对在华战场日军只字不提,对蒋介石打共产党却点滴不漏,且夸大其词。皖南事变第二天,“活捉叶挺,消灭新四军”的漫画就贴了满街,“赤魔不死大难不止”的标语也随处可见。老鬼子野奇曾说过“汪的脑袋大大的好,蒋的脑袋小小的好,毛的脑袋坏了坏了的。”可见小鬼子对共产党是刻骨仇恨不共戴天,对汪精卫是用心培植以华治华,对蒋介石暗送秋波拉拢利诱。小鬼子这三种策略同时并进,可谓用心良苦,机关算尽,可就没算到他们有一天会无条件投降。    53  训练班两个月的学期很快就到了,因为这是第一期,还煞有介事的来了个毕业考试,在五年前高小贴榜的地方贴上了大榜。二百多名的榜上我是第四名,成为老鬼子心中的优秀新民青年。毕业这天,老鬼子野奇把榜上前二十名留下来说:“顶好顶好,你们统统的优秀新民青年。”经新民会保送,我们被石太铁路局阳泉警务段录用为正式路警,每人录用卡一张,回家休息一周后到阳泉警务段报到。  回首五年前的往事,苦辣辛酸涌上心头。当年国军败退,家乡沦陷,牺盟会嫌我小,叔叔拉我回家。为生活磨洋工,上太原,当包役住店铺,惠美子又去了南洋。如今稀里糊涂参加了训练班,又被老鬼子保送推荐,一步接着一步,就像事先设好的两堵墙,把我挤到中间这条路上来。五年前我也曾填写过牺盟会抗日救国誓言,也喊过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口号。可当时我才十一岁,家在沦陷区,生活无着落,近于流浪儿。我也遵崇古训,孔子曰成仁,孟子曰取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可我就是马上杀身成仁死了,于国于家于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54  一个时期以来,我的这些父辈们,当他们真正感受到失去生存自由的亡国奴生活时,他们又常以阿Q精神胜利法来自我安慰,说什么咱们中国永远不会被灭亡,小鬼子占中国是小蛇吞大象,总有一天,最后的胜利还是咱中国的。不过到底要等多久呢?中央军、晋军跑得无影无踪,黄老师牺盟会说回来也没回来,对共产党八路军知道一点就是戴大草帽穿草鞋,见人叫老大爷的队伍。“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当时还有人说咱们是天朝大国,受命于天,任何入侵者都会被同化,辽、金、元不是都被同化了吗?现在日文中就有一半是汉字,这就是将来也要被同化的证据。所以说日本话不用学,再过三年用不着。首先我这个小阿Q就对此说坚信不移,故此为了加速同化鬼子的进程,我决心不再学日语,不但不学,连以前会的也一句不说,和鬼子们接触说汉语,说不明白用手比划,也决不说半句日语。    55  从新民会回家后,父辈们自然很高兴,至于将来如何他们也看不到说不清,在他们心中,这铁路警察工作,是人人向往的铁饭碗。虽然这时我才十六岁,但父辈们再也不拿我当小孩子了,凡事都要听听我的意见。有一天晚上我住在前村四姑母家。那个曾在省城筹征会干过事的四姑父因吸鸦片又得了烟后痢病死了,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就是我的表姐秀梅和秀兰。当时姑母才四十岁,有心想再走一步,又不好对兄长提出来,于是那天晚上,四姑母就向我吐露了她的心思,说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希望能得到我的理解和支持。哪知道我却大模大样地说:“这样做在感情上有点对不起姑父”。姑母听了以后,就再也没说什么。其实我对姑父的为人并无好感,只不过故作正经而已,这也是封建残余思想在作怪。后来四姑母虽然抱养了宝成表弟为姑父开门立了嗣,但四姑母终因长年的苦闷和忧郁而过早病逝。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当年我反对姑母再嫁的事,我心里还觉得很自责,觉得对不起四姑母。  一个星期过后,我按照老鬼子野奇划的道,当上了石太铁路阳泉警务段的路警。这阳泉警务段共管娘子关以西的十七个小车站,我被简单的集训了一周多,学了学迎送火车,维持秩序,检查违禁品等业务,便穿起黄警服,扛上三八枪,到程家小站执勤去了。为火车站执勤站岗,迎送火车,每月工资三十元,联合准备银行每月三十一日发薪水,从来不误,就这样,16岁的我,成了养家糊口的顶梁柱。    56  程家站警务分所共有警务员三名,都是日本人,他们是服过三年兵役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退役军人。他们不像老鬼子野奇那样狡诈,也不像特务机关长内田那样阴险毒辣,他们给人的印象是文质彬彬,没有脾气。路警都是中国人,成员比较复杂,可分三种人。  第一种别名大帽花,是从东北满洲铁路局调来的。满铁帽花飞轮上两个翅膀特别大,故叫大帽花,这些人都是社会渣滓老油条,对旅客敲诈勒索,平时投机耍滑阳奉阴违,他们的日语十分流利,却不被信任。  第二种人是小帽花,是从华北铁路局调来的,因帽花小叫小帽花,他们是七七事变后战场上收编的伤兵和战俘。在小帽花中,有知识有政治远见的早就离开了,如百团大战时走了郭连长,上湖站走了李排长(这都是二十九军的称呼),并且带走了人和枪支弹药。余下的则是些兵痞亡命徒,打架是专业。  第三种人是我们这些新录用的小孩子,因没有帽花叫没帽花。我们对鱼肉地方勒索旅客的把戏一窍不通,连为日军看守铁路保护运输线也指望不上。但日本人对我们还是满有希望,因为我们是老鬼子介绍来的新民青年。
  57  当时我既不跟老路警同流合污,也不得罪他们,我非常希望中国军队快点打回来,但又想象不出打回来对我们会怎么样,这就是我当时的矛盾心情。困惑之余我就练字、看小说,《红楼梦》、《西厢记》、《三国演义》等,再有时间我便去小学校找教师聊天儿。小学教师有两名:王瑶、李德润,都是我的好朋友(一九八一年我平反时,他们都给我打来了真实有力的证言)。他俩文学底子都很深,对我有很多帮助和教诲,尤其是对我后来自学文化起了奠基作用。我们在谈论中并不敢直接谈论抵制侵略的事,说说文姬归汉,谈谈苏武牧羊,虽然当时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做个好人,正直的人,我能明白。  在三个日本人中,程家站警务分所长小野寺君后来成为了我的朋友,他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服过兵役,是退役的上士军官,在日本人中不被重视,因怀才不遇对大东亚战争看法冷淡。他的表弟松井秀一是文弱书生,当新兵就被派到华北来了。小鬼子训练新兵的手段非常残忍,把从战场上虏来的中国士兵和他们认为该死的中国老百姓,绑在柱子上当活人把子,叫新兵练刺杀。据说这种方法会把人训练得像鲨鱼一样凶猛,像雄狮一样的残暴。鬼子小队长先做个样子,端着刺刀像野兽般冲向绑在柱子上的中国牺牲品,呀!呀!呀!乱刺一通,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捅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小松井从没见过这阵势,万分恶心地闭上眼睛。鬼子小队长生气了,一拳把小松井打翻在地,又用柔道的功夫把他摔了个半死,说他给皇军丢脸,接着又叫他带伤去站岗。小松井绝望了,把枪挂在树枝上,往回一拉自杀了,年仅十九岁。    58  表弟松井的死对小野寺君的刺激太大了,这使他悟出了一个道理:这场战争不光是中国人民的灾难,也给日本人民带来了噩运。从此小野寺留着长长的头发,说是给英灵戴孝,穿着中国人的衣服,天天和中国工人混在一起喝酒,中国工人的玉米面干粮他也吃。他的工资除了老婆孩子费用外,都买了药品,给工人农民街坊邻居免费看病。久而久之,人们都把他当成自己人,不但有病找他看,没病的人有什么心里话也不背着他。城里的酒楼、茶社、饭庄的墙上大都贴着“莫谈国事”的字条,这是战乱时期沦陷区商家共守的信条。小野寺的办公桌玻璃板下也压了一张,好奇者偏要和他谈这大东亚战争,他说战争和赌博一样,有赢家就有输家,毫无意义,不值一提。平时,小野寺常常一个人背着药箱,到附近的村庄给老百姓看病。有时和我同去,但从不带枪,还扬言要找八路军谈判,他的条件是在他的管辖路段内平安无事,其余他什么都不问。虽然没见过他谈判,可他担任分所长这两年,程家站地段什么事都没发生,可谓太平无事。
  59  在三四十年代的中国,人们的文化程度相当低,尤其农村青年十有八九都是文盲,我们路警中也是如此,表面上装模作样,其实目不识丁。侯宝林相声说:“这位公务员西装革履卡着眼镜,别着金笔在检查路条,神气十足,其实他跟本不认字,这位被检查者偏又爱多嘴,先生你拿倒了,但这位却满不在乎地说我这是给你看的”。  在这小小的程家车站,只念过几天书的我竞成了路警中的文化人。路警中有三位平时横着膀子晃的主,李二爷李庆云、段二爷段玉堂、石三爷石文祥,这三位爷新近加入了阳泉安青同义委员会(家礼青帮),拜阳泉警务副段长曹玉振二十二代通字辈大爷为师。这是青帮红极一时的年月,他们拜过香堂后每人领了一本精装的《通漕菁华》,就是江湖上说的海底。写的是青帮内部的组织形式,发展过程的全部历史,及相互见面时的对答礼节,抬手动足的分寸、讲究……每个青帮成员必须记熟会用才行,只有掌握了这些基本常识,出门遇事才能报青帮成员。可这三位爷一字不识,又急于学会,想早日在出门时能够人前显贵神气一回。于是这三人就恭恭敬敬地来请我当他们的辅导老师。我早听说这青帮的《通漕菁华》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的帮会秘籍,这次却有机会了解,我当然很感兴趣。从此这本家礼的海底代替了《红楼梦》、《三国演义》。    60  我先把《通漕菁华》看懂弄通,然后再一句一句教这三位。例如五炉六蜡、圣旨龙牌、三帮九代、三老四少,进京打什么旗,出京喊什么号等等。有时还得教动作,如行礼出几个手指,三翻都有几处说明等。李二爷石三爷都还差不多,只有这位段二爷怎么也学不会。他学了今天的忘了昨天的,我这老师也感到为难。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我就把青帮中当面应急的一句话,反反复复教这位爷,这句话是:“弟子腿短赶帮不上,香堂口师父慈悲的明白”,意思是“弟子记得不清楚,请老大原谅吧!”你只要这样一说,对方便不再盘问你了。这得感谢二百年前家礼教创始人潘德惠老先生,他早就事先料到将来弟子徒孙们会有段二爷这样的。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把他教会了。这一招还真灵,段二爷出门遇事一说,那些要盘问的就不再问了。我当了他们三人的义务辅导员,他们干什么也不背着我,虽然我绝不参与他们胡作非为的活动,他们每次向我进贡也都说这不是分成,而是对老师的酬劳,但说到底这钱不是好道来的,我违犯了自己的“不义之财莫伸手”的信条。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虎同眠并非善类。尽管我和他们有本质的区别,但在这程家小站上,我这王爷的称号还是叫开了。  
  没了?
  61  由于李、段、石三人的关系,我还认识了几个特务。在给鬼子当爪牙的铁路警中也有好坏之分。说到这特务,不但被中国人所切齿,也被一些正直的日本人所蔑视。如果是身份不公开的特务,就更可恶。我认识程家村村长程邵就是身份不公开的特务。他的公开身份是村长,家中开着食杂店,会拉山西梆子胡琴,有时我也和大家一起到他家坐坐,唱着玩。可哪知道他竟是阳泉警务系主任八木喜一郎的心腹情报员。大约是在一九四三年深秋的一个夜晚,月黑风高之夜,四周漆黑一团,我正在站台上执勤,八木喜一郎领着一伙大小特务,绑着一个八路军走过来,是从程家村南白蹄沟抓来的。我当时木然地站着,眼见着被绑的是我们中国人,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才知道,告密的是村长程邵。这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62  说到这与虎同眠并非善类,也有例外的,山西中路梆子艺人杨秀花就是一例。坤伶杨秀花,山西文水县人,从小丧母,家贫如洗,苦不堪言,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她随父逃难到太原市才十一岁,在小戏班学戏。她聪敏灵慧,生来天赋高,初露头角就倍受欢迎。尤其是演苦戏更为拿手,《贫女泪》、《杜十娘》、《莲花庵》、《井台会》等,每演一场都使观众感动得凄然泪下,成为中路梆子的二排角色。后来杨秀花又拜在老生泰斗说书红的名下得以深造,艺业大为长进,四十年代初常与一代名伶丁果仙陪戏,成为红极一时的领班台柱。福兮祸所倚,她不幸被山西有名的特务头子杨凯看上了。杨凯的势力可不小,光跑片的就一百多。一个什么职务都没有的人,只要拿着某某特务的一张私人名片,就可以到处乱虎,欺诈百姓,鱼肉乡里,四处作恶,这样的人称为跑片的。杨凯跑片的多,情报灵通,很受鬼子重用。杨凯命人向杨秀花提亲,以十根金条的聘礼纳她为妾。杨秀花开始不允,但杨凯又以毁容来威胁她……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的杨秀花父女俩只好答应了。但杨秀花提出三个条件:一、不住男家另设公馆。二、唱戏不受干预。三、出资帮助戏班添置戏箱行头,并改班名为秀花班。年近五十的杨凯急于成其美事,一一答应。从此名台柱变成了女班主,戏班跟着走红。铁路沿线几十个村镇谁敢不唱她的戏?其他戏班谁也竞争不过。钱多了,但人气降下来了,同行们疏远了,同台学艺的姐妹也不来往了。面对世人的责难,她从不辩解,一声不响地听着,默默地忍受。  
  63  单说这一年,阳泉的鬼子石山忽然别出心裁要效仿秦始皇,要在东起娘子关西至盂县城下,修一道百里长墙防八路。这条长墙的规格要求还挺严:一丈宽奠基,墙高一丈六尺,顶宽八尺,还要有垛口、了望掩体等。长墙全部用方石砌成。这可苦了平定县五区及娘子关附近的老百姓,出钱出人,劳民伤财,苦不堪言。当时谁要有半句怨言,一经告密就得抓去喂狼狗,老百姓一肚子气都要爆炸了。一冬一春又半夏,好不容易修完了,可还要唱台戏以示庆贺,地点就选在程家车站。  正日子这天,老鬼子石山还来个庆祝仪式,不用说,当然是秀花班才有资格。秀花老板亲定上演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戏班的人吓的不得了,秀花老板说:“大家请放心,一切我来安排”。然后秀花老板专门拜会了给老鬼子石山当翻译的李相国(大连人),一打钞票递上,叮嘱李翻译:“不管台上怎么唱,你只管往好处翻”,并承诺,事后另有重谢。这位李翻译满口答应。    64  到了正日子这天,老鬼子石山居中而坐,两边有伪区长作陪,各村村长忙上忙下,正逢金秋时节,大枣、柿子、花生、苹果摆满了桌面。  台上先演了几个小折子戏,逗得老鬼子哈哈大笑。然后正文开始了:范喜良逃役、范孟相爱、洞房花烛、二次被捉、长城苦役、万里寻夫、滴血认骨、哭倒长城。通行的本子都是这样,但这回秀花老板加了一段秦始皇荒于酒色,强行纳孟姜为妃,滴血认夫后,孟姜碰死在长城脚下。真难为了这位李翻译,也不知他是怎样编造的,只见老鬼子眉飞色舞,不停地说要西!要西!中国戏大大的顶好。那些伪警察局长、伪区长等,一向是主子说好就说好,都随声附和,并发了赏钱。在看棚外的情形可就大为不同了,台上演员一字一句如泣如诉地唱,台下观众屏息凝神聆听,回顾历史,对照眼前的现实,直觉告诉人们,秀花老板今天不是在演孟姜女来抨击秦始皇,明明是冲着看台上的老鬼子和她那汉奸丈夫来的。    65  在整台戏最后,杨秀花唱到:  塞北莽原野草铺,  万里城头闻鬼哭。  暴君酷吏害民苦,  棒打鸳鸯太恨毒。
  万里长城万人筑,  多少征夫死征途。  多少婴儿失父母,  多少老人成孤独。  我夫终死难瞑目,  万里城下血模糊。  长城处处堆白骨,  何处寻我喜良夫。  天若有知同我哭,  哭倒长城滴血认骨。  唱到这里,秀花老板已经泣不成声,泪眼模糊。平时在艺人圈里有个忌讳,叫做泪不沾妆,就是说不管你在台上怎么哭,也不能沾了脸上的脂粉。但这回她已哭成了泪人。演出结束后,人们久久不愿离开,更没有往常散场时的喧闹。每个人都低着头沉默不语,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散去。杨秀花的哭诉,余音绕梁,经久不息。这次演出非常成功,使恶人自检,善人猛醒,激发了爱国者的勇气,敲响了屠夫们的丧钟,难能可贵的是,在这些杀人魔鬼的眼皮底下,进行了这场伸张民族正义的成功演出。一代名伶杨秀花的气魄胆略由此可见。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过杨秀花的演出。解放后听说她丈夫被枪毙了,杨秀花也再没出现在舞台上。在这里,我要为杨秀花写上几句:  沦陷劫下遗民身,  忍辱偷生伴恶人。  梦中长怀亡国恨,  歌声泪雨诉暴秦。  台上一曲孟姜恨,  激起同仇敌忾心。  百里长墙今尤在,  留与后人细评论。  一代风流成孤鬼,  魂消香散化浮云。
  66  自从看了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演出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出戏对我有很大影响。长城是伟大力量的象征,是中华民族的灵魂,是我们四万万同胞的决心和勇气,是对抗战的必胜信念。后来有小道消息说,在太平洋上,小鬼子山本五十六和他的航空母舰一块完蛋了。这是我一直盼望的,但又忐忑不安,因为有朝一日光复了,我们这些人的处境会怎么样呢?虽说我自知没干过坏事,可干的好事又在那里呢?这种不安的心情,常常使我借酒消愁愁更愁。  一天晚上,除了执勤的,其余的人都到村里去看跳大神的了。我心烦不想去,一个人坐着喝了顿闷酒,上床倒头便睡。朦胧中进入梦里……恍惚之间车站还是老样子,人还是原来的人,大家都在院子里,中国站长正念一道省长的命令,大意是:勒令于今晚602次车,将小汉奸王勇翔的头送到山西省公署,切切此令,省长冯司直(第二任伪省长)。实际上这时山西省长已换王祥了。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我一定反问:省长大人你是不是汉奸呢?可这是在梦里,我装出一副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的样子,说道:要命要头拿去好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同仁们对我都很留恋,李二爷段二爷还给我摆了桌断头宴,石三爷还掉几滴眼泪依依不舍的。酒过半酣,大家商量着谁来下手,自刎吧,我不干,别人更不忍,可这刽子手到那里去找呢,有人找来了杀猪的,仿佛我还认识,但这屠户拿的不是刀,而是一把伐木的锯。我生气地问:你的刀呢?他漫不经心地说:没问题,一颗小小的头锯也锯得下来。正在慷慨诀别的我,一听此言再也慷慨不下去了,这锯活人的事除了在魔术表演中看过,明知是假的,再就是阴曹地府阎王爷那有,如今要给我用,我哪能受的了。怎么办?逃跑吧!车站北面是高墙铁丝网,一想到跑,身体立刻轻飘起来,紧跑两步蹭地一跃而过,谁知这墙外是万丈深渊,呼的坠了下去。啊!吓的我出了一身冷汗,醒来一看,是一九四四年农历九月初九早晨四点整,正好该我上末班岗。我定了定心神,穿上衣服又洗了把脸,然后上岗。    67  我是从来不信梦境的,这回却被梦吓着了。两个小时的末班岗站完了,那噩梦还在困扰着我。下行车快到了,站台上冷冷清清的,候车室只坐着一名旅客,五十多岁,山东式的南北头,长长的山羊胡,灰布长衫白袜青鞋,用竹杆挑块白布,上写“算命拆字”。乍看倒有点小说中仙风道骨的样子。他手中那两块报君知竹板,叭嗒、叭嗒不停地敲,好像就是敲给我听的。此时我虽满腹心事,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你的拆字灵吗?”坐在长椅上的他看都没看我,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心诚即灵”。我看他江湖气节很浓,好奇心也就上来了。江湖术士这一套家父就会,小时候我也常听父亲说张铁嘴、刘半仙的故事。我深知这拆字一半是蒙事,一半是巧合,但说到底也是一种本事。我问:“拆一个字多少钱?”他说一字一块,还说如果说不对分文不取。我一个月才三十块,他这字可真够贵的,也够狂的。可转念一想,就算我这一天大岗白站了,于是随手掏出一元钱递给他。他见了钱马上站起来,显的很慎重,很神秘,伸手从挎包里掏出笔和墨盒,有三才两字的油漆竹片,我拿起笔在竹片背面写了个“去”字。然后他接过来细细看了老半天,很认真地说:“去字横竖撇捺共六笔,正合三个完整的偶数,含有三,但六笔又落在这三才板上,合而为九,正合今天九九重阳。”接着,他又指着去字上半边说:“明天是初十,后天是十一,你再往下看,是个三角,所以后天你不好过,你要特别小心。”说完,他又仔细看了一会,最后长出了一口气说:“还好还好,你写的三角是个活三角,还有出入伸缩余地,要是封上口成死角就麻烦了,后天你千万小心。”这时火车进站了,他上车走了,留给我的是一片迷茫。梦中的幻影、拆字先生的话、再对照个人的历史、当前的局势和处境,在脑子里翻江倒海乱作一团。连老姑父的夜梦不祥贴在西墙的咒语都想起来了。    68  当天下午来了个电话,阳泉警务段要修一座防空监视了望台,每个站分所出一名路警去勤劳奉事,明天报到,后天开工。我正想去阳泉散散心,听听戏解解闷气,所长问谁去,我赶紧答应我去。后来一想也是应在这“去”字上了。初十我便到阳泉警务段报到。  报到后先下了一顿饭馆,却食而不知其味。又到戏园子,唱的是《关云长败走麦城》,晦心丧气。回到宿舍一夜无话,第二天便是九月十一了,上午正式开工。这时我的心情非常紧张,没抬上两筐土就出事了:先是觉得通身发冷,接着就开始哆嗦,别人看我气色不对,就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可能是疟疾又犯了。大家把我扶到隔壁马秀山家。马秀山没有孩子,妻子也不在家,他家是个卖白面(毒品)的窝点,当时沦陷区吸毒公开合法,有时我也闹着玩抽上一口。他当时正要上街,就指了指小炕桌上的物件对我说,这里白药用具都有,你抽上几口顶一顶就过去了。他这小屋不大,蜡灯还点着,我便坐在他刚坐过的地方,亲自动手抽起来。也不知抽了多少,抽了多久,只觉得通身发烧头发涨,呼吸也紧起来。我明白这是抽醉了,急忙到水缸边喝了瓢凉水。谁知这下更坏了,转瞬间前面和后边的事全忘了,感觉通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有上界天神般的力气,只觉得所有的人都可恶,都该打,都是妖魔鬼怪,我一脚踢开门跑到街上。  
  69  在街上走了几步,在一个拐弯处是个成衣铺,玻璃窗上几个大字:前田洋服店,是朝鲜人开的。我对这些朝鲜人素来没有好印象,我在磨洋工的年代,小工头都是朝鲜人,他们在中国人面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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