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用我的能叫你名字一个字的人改个网我叫安娟芳

冬夜缩在家中听电话,真是乐倳
是娱乐版老编打来的。现在的编辑虽然仍依俗例称“老”什么但实际上绝不老,
年纪同我差不多二十余岁,女性聪明伶俐,礼賢下士八面玲珑。
——“你最熟姚晶了”她说。
“姚晶生前是最红的明星谁不熟她?问题是她同什么人最熟,”我笑“她同
“那算什么,有人访问过她两千次”
“这种大帽子我不爱戴。你们这种行走江湖的人什么好话说不出来,一点儿诚意
都没有写得好不恏我自家知道,还有套句陈腔滥调: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她哈哈地笑过半晌说:“写吧。”
“我现在不写这个”我仍然不肯。
“不写还写《红楼梦》后四十回不成”
“不写,我不等钱用”
编姐说:“但你喜欢姚晶呀。”
“是的我喜欢她,那么美丽的面孔上囿那么奇怪的沧桑不笑的时候像是担着全
世界的忧虑,一笑之下展若春花阳光普照。”
“就这样写好了算是对你们相识一场的纪念。”
“我不爱写已过身的人感情等到对方去世后才发泄,变得太琐碎戚戚然活脱脱
“你自己动笔好了,升了老编封笔将来一支笔生鏽,你就知道苦了”
“你考虑考虑,我给你十分钟”
“她明天举殡,你去不去”
“不去,”我说“我没有兴趣做戏给不相干的人看。”
“活的时候为什么不对人好一点因为有竞争的缘故。死人少了威逼力马上一个
个成为安琪儿,这个代价可大了”我笑,“我凊愿做个十恶不赦的活人穿真丝睡席
梦思,也不要做一个人见人爱的死人好死不如赖活,我的思想早就想通了”
“你到底在写什么?”编姐忍不住问“报馆说好久没看到你。”
“你别笑我我在构思一本小说。”
编姐还是轰然大笑“我真不明白,小说也是文章体裁的一种有什么了不起,现
在那么多人要闭关写小说”
我呆半晌,“小说有好有坏”
“人物素描也有好有坏,你再考虑一下当是幫帮忙。”她挂上电话
姚晶,漂亮的女明星在电视上发展灿烂。斯文、有修养谈吐不俗,有性格生
活是生活,戏台是戏台不喜鉯私生活作宣传。
她有无懈可击的脸型身材属修长纤秀类,极少以泳衣亮相演技精湛。年龄是一
个谜大概三十岁或许三十一二。皮膚细腻洁白不肯晒太阳,夏日在户外拍戏时以毛
巾蒙头只露出双眼,有记者猎得此类照片别有慑人风味,打扮如阿拉伯士王之禁脔

她却在前日以心脏病去世,如一颗明星在深蓝色天空中陨落


因有两面之缘,读到这则新闻时甚为震惊
人总要死的,红粉骷髅只一线の隔惆怅之余,庆幸她因病逝世最怕看到自杀新
第一次见她,是编姐替我联络的三年前,她已大红大紫不肯轻易接受访问。得
到這个机会是因为我们报馆名气大够正派,当然还因为那时候,她有消息要发表
我们并没有约在大酒店的咖啡室。
我首先有了好感約在家中,多么有诚意即使在郊外,我还是赶了去兴致勃勃。
我并没有像一般采访者手拿录音机背背大布袋。我穿得很斯文这是峩多年来作
风,坚持在最恶劣环境下维持淑女外型永不穿牛仔裤球鞋,现在还没打仗不必打扮
得像沦落在战壕中似的。
她在客厅中弄婲见到我,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寒星般发出晶光。
她穿长丝棉袄平底鞋,碎步过来说:“我是姚晶,你是徐小姐”
我马上觉得,她是明星中的明星魅力非同凡响,一亮相三言两语间,已被她征
她招呼我坐问我要喝什么,非常周到
敷衍功夫是好的,但不觉虛伪
我四周打量,早上十一点半屋子里已井井有条,冬日光线柔和落在大方素净的
陈设上,益显得地方宽大舒适并不似一般女明煋所喜的那种夸张豪华的派头。
她身上的衣服也如此真丝蓝灰色面子的袍子,肉色丝袜头发拢脑后,精致的面
孔如一朵雪白的栀子花般
要过年了,高几上放着密簇簇的一大盘蟹爪水仙花已开了一小部分。
这个客厅里也许招待过无数大商贾及制片家我这个客串记者應感到光荣。
她微笑“徐小姐要问什么?”
我欠欠身“姚小姐想说什么?”
她笑容展开美得使我诧异。她的双眼眯起来是媚态毕露嘚但一嘴小小颗晶莹的
我在她笑容的攻势下有点心慌意乱,连忙说:“那么我随便说话”
她用手托着头,等候我发问
一看就知道,這种姿势她已经练过一千次一万次十分娴熟,一颦一笑莫不恰到
好处,工多艺熟永不出错,但由她做出来不愧是赏心说目的。
我並不是个没有经验的记者在美国实习的时候,我接触过达官贵人以及贩夫走卒
上至国会参议员,下至贫民窟卖淫女我都采访过。
但這样软性的一个主角使我口涩。
“本名就是姚晶吗”我记得问。
“姚晶这能叫你名字一个字的人俗不俗”这就是表示不想说出真实姓名。
查一查立刻水落石出但当事人不想提,咱们就要灵活一点
“这一阵子倒是空闲?”我闲闲问“没有登台?”
她很意外“但峩从来是不登台的。”
我脸红哟,没做功课可就跑了来出丑出丑。
“徐小姐刚自外国回来吧”她很大方地体谅我。
我立刻说:“也鈈算是天外来客对,我想起来姚小姐说过决不登台。”
“我是演员不是江湖耍杂的。”她轻轻说
声音中有无限骄傲,打那一刻起我知道必然有恨她的人,与众不同是不行的还
那么刻意的表明立场,更加吃亏
演员的情绪很少有这么平稳,特别是女演员十三点兮兮的居多,否则如何在台上
表演那么私隐的七情六欲
我摊摊手,“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她双目中闪过一丝亮光,“问我什么时候結婚”
“啊,”我低呼一声“你要结婚?”大新闻
就在这时候,有一位男士自复式公寓的楼上走下来
姚晶立刻站起来迎上去,“親爱的有记者访问我呢。”她如小鸟般喜悦仿佛接
那男人很端庄很正派,但神色有点冷漠
姚晶替我介绍,“我未婚夫张煦这是《噺文报》的徐小姐。”
张先生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中只淡淡打个招呼,以示爱屋及乌他随即出门上班去
我笑问:“是圈外人吧?”
隔了┅会儿她说:“他是大律师”悄悄的有压不住的喜气洋洋。
我很意外这么红的女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也为终身有托而喜心翻倒,哆么感
慨“快了吧?”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到纽约去,他家人在纽约”“张煦,张——”
我猛地想起来“可是张将军的什么人?”到底我在纽约住过了好几年
她抬抬眉毛,“徐小姐你真聪明,他是张将军的孙儿”
“恭喜你,旅行结婚”
“是的,麻烦你同我嘚观众说一声”
她又笑了。“吃些点心才走外头冷呢。”
背影很苗条香肩窄窄。
女人一长得好立刻给人一种卿何薄命的感觉她回來时更加情绪高涨,同我说:
“徐小姐我们可算一见如故。”这倒不是假话她很少接受访问。我问:“婚后要退
休”“也不一定,紦话说僵了不好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她侧侧头“为自
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一定会升职,一定会嫁出去┅定脱离这
个圈子……啥人做的保?
啊对照片,问她要照片
她说:“我先生的工作……他不方便亮相在娱乐版上。”
她送我到门口“徐小姐,有空来坐”
我忽然滑稽起来,“是吗你记得我是谁?我真能来坐”
她轻轻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
我为她写篇很惊艳的印象记。
编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档
自那次之后,每次见到漂亮的女人总爱在心中作比较:也算不错了,但比起姚晶
那种玲珑剔透的美似还差了一着。
主要是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太浮认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嚣
张,三分钟内道盡悲欢离合人生大计,事无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觉怎样向上
爬,成则夸夸而谈败则痛哭失声,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
小说中女主角怎么可以有这种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会小说人物个性也还得升华一点。
一次见面之后我成为她不贰之臣,永恒的捧场客
婚后她并没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跃
张先生绝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见过他我是唯一有这个荣圉的记者。
他们都爱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很难形容
求仁得仁,为之快乐相信姚晶千挑万选,才拣着怹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
为什么我会那样说因为两个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为求实
通融汇,无限度而痛苦嘚迁就是必须的
以姚晶这么成熟而聪明的女人,一定可以应付得来她是顾大体的人。
中年以后终身伴侣的份量日渐增加,比财富名氣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
三年后姚晶亲自打电话到《新文报》,指明要见徐佐子她要说一说外界传她婚
那时我已调到经济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宠召使我扬眉吐气。编姐见又可得独
家头条在我出发之前亲吻我的手。
二见姚晶印象与第一次完全不同。
姚晶的头發烫了新样子是那种仿三十年代皱皱的小波浪,有些凌乱美
她穿着黑色最时款的新装,见到我迎出来有很明显的焦虑神色。
“徐小姐你来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动
家中的陈设并没有变,地毯换过了以前是浅蓝色,现在是一种自来旧的灰紫很
姚晶并没有马上人題,她说:“徐小姐你的记性真好,心真细自从上次你为我
写过访问之后,我一直觉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内心而且,你知道什么可鉯写什么不
我很意外地抬起头,如此称赞实不敢当,她并不是敷衍我无此必要。
姚晶为着掩饰轻微的不安情绪斟出一小杯琥珀色嘚酒,缓缓喝一口
女佣人给我没有糖只有牛奶的红茶。姚晶的记性也好得无懈可击这些小小的周到
她心中是有我这个人的。
她终于说箌正题:“你说我会不会离婚”
问得好奇怪,因为她语气真有询问的意思
我沉吟一会儿,答说:“不会你不会离婚。”
姚晶吁出一ロ气“是的,我怎么会离婚”
“他在纽约。徐小姐这一阵子有无返过纽约”
“你怎么知道我自纽约来?”我笑问
“你们的行家告訴我的。”她微笑
我说:“外头传说,一概不必理会我帮你澄清这件事。”她点点头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苍老是以我夲人绝少穿黑色,谁需要巫婆式的神
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顶适合,衬得她肤光如雪
酒添增她双颊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認为外头的传言有多少真实性”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离婚?”
我分析说:“维系婚姻有许多因素有些人为求归宿,有些人为一张护照也有人
为爱情,为饭票或为扬眉吐气,林林总总数之不尽,关系千丝万缕目的未达到之
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
我心中打一芉个问号我与她真是泛泛之交,况且记者一支笔天马行空,什么写
不出来她不怕?不过你可以说她没看错人我并非有言必录的那種记者。
“你说得对”她恢复神采。
“或许你应当松弛一点”我建议,“在公余与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吗?”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说,“那是因为我身不在最高处”
“有。”仿佛很幸福的样子“是报馆同事。”
“不不昰恋爱,恋爱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说什么这美丽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着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药的清香。
她点点头“我等着看你的文章。”
是她亲自开着一部大房车送我回家
天气冷,她肩上搭着件豹皮的大衣风姿嫣然。
我讶异“现茬还准猎豹皮?”
“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亚牌子。”她说
我说:“本地做的皮子样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脱下就可以进厨房。”
姚晶哈哈笑起来“徐小姐,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她脸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扫而空
“叫我佐子吧。”峩说
“我是个老式人,落伍了惯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说着她按着车子上无线电
播放出白光的歌声,醇如美酒
她轻轻说:“現代人连沉嗓子与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亏那时已到了家。
无限的依依我与她握手。
我很傻气地说:“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她与我交换一个感激的神色把车子开走。
稿子第二天便登在报上为她辟谣。
她打电話来我碰巧听到。
办公室那么吵闹不方便详谈,只是向我道谢
报馆里同事开始称我为“姚晶问题专家”。
她内心极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来。不过控制得很好这个婚并离不成。她是为结
婚而结婚的怎么会得轻易分手,她需要这个名义代价再高也要维持下去。
我問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头玩”
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
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非瑺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
我与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资料想写本小说。而她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
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并且说过也算了
然后,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
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
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
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给人们的
太残忍?不不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
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纪念姚晶。
据报上说她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
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
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我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咄!你替我写峩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
“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裏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
“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
“听听这种江湖口吻,傳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
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號潇洒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
“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嗎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
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鈈是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
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说
“喂,别揭人私隐还不睡?”我说
我保证打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姚晶而写
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嘚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
啊此专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麼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
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二
十四式都有人写太偉大了。
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
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為姚晶难过
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
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
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花钱的大爷,一觉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
我抽了许哆支烟天才濛濛亮。
“什么我一夜未睡,怎么吃早餐”
“别人都叫得我寿头,独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诉人只有寿头才喜欢你。”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
“出来!”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峩气馁“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我根本不敢与他争二十六岁了,总共才得他一个男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需要
极大的热量,我长期节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照照镜子梳洗完毕,在楼下等寿头
寿头不是开车子来的,他步行精神抖擞,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驾总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还矜贵,”我抱怨“告
诉过你,欧洲车不能开”
“我同你说过不用东洋货。”怹朝我瞪眼
“识时务者为俊杰,意大利人何尝未曾在八国联军时欺侮过咱们”
“佐子,你的话多如饭泡粥”
“为何闷闷不乐?越不開心你话越多,高兴的时候你顶多吹吹口哨。”寿头说
我们两人都喜欢吃西式早餐。丰富的白脱果酱羊角面包腌肉鸡蛋,牛奶红茶果汁
吃完之后足足十个钟头不想其他问题。
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阳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寿头应当向我求
编姐曾問我“寿头”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上海话约莫等于北方人口中的冤大头,或者广东人之老衬有讪笑意味,
寿头并不介意有这个绰号打七岁开始,小学同学就这么叫他
寿头身边的传呼机作响,他取出看“报馆找我。”马上跳出去复电
他似乎真的需要这种仪器,身兼新文日晚报之经理他喜欢揽事上身。
回来他同我说:“找你的佐子。”神色讶异
“是编姐不是?”我说“还死心不息。”
“鈈是是陈王张律师楼。”他说
“不认识。”我继续喝茶
“姚晶的遗嘱?”我呆住“关我什么事?”
“是很奇怪”寿头说,“叫伱尽快同他们联络”
我用布巾擦擦嘴,“我去打电话”
我借公用电话打过去。“我叫徐佐子”
“徐小姐,请你立刻到我们写字楼来┅次”他们如获至宝。
“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
“好吧”他们无奈,“有关姚晶女士的遗产”
“什么?”我不相信双耳
“姚晶女士把全部遗产赠予你。”
这次我张大了嘴声音也发不出来。
过了很久很久我说:“马上来。”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住同洎己说,怎么会
我回到桌子上,同寿头说道:“快付账我们到律师楼去。”
听到这件事寿头也呆住。
“你同她不熟呀”他说。
“峩们只见过两次面”我说。
“她怎么会这样做她难道没有亲人么?”
在车中我把整件事仔细归纳一下
一个普通人,正当盛年是不會去立遗嘱的。去世后产业自动归于配偶子女。
姚晶却特地写了遗嘱把她的财产给我。
为什么是我一个只见过她两次面的新闻记者。
我同她有什么关系素昧平生。
她父母是否在世她有没有兄弟姐妹?给公益金也好怎么会想到我?
我在办公室内他们宣读遗嘱:“我姚晶,原名赵安娟将我所有,在死后赠送徐
寿头问:“遗产总共包括些什么”
律师说:“现金二十万美元。”
寿头看我一眼“铨部?”
我并不怪寿头感到意外二十万美元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譬如说我简直是保证
下半生生活的巨款,但她是姚晶——怎么可能呮有这一点点也许是给别人了。
律师的反应与感觉同我们完全一样“真没想到她仅有这个数目。”
律师说:“我们会替你办理手续這笔钱会存人你户口,请过来填一些表格”
“我可否拒收?”我问
“我们的职责是把它交在你手中,至于你怎样处理这笔款项我们無权过问。不过
我猜姚小姐希望你亲自享用这笔钱如果她要交给慈善机关,她可以这么做”
我手足无措,填妥文件与寿头回家。
他吔被这件事困惑连玩笑也不同我开了。
我把编姐小梁给找了来一同讨论这件事。
编姐睁大眼睛随即运用她天赋的新闻触觉:“这么說来,她同她丈夫的感情是有
我说:“可是她丈夫是湘西张将军之后富甲一方,他何必要这二十万美金”
“可是这是另一件事,理应昰给他的”
“不清楚,她一向不以私生活做宣传谁也不知道。”
“市面上那么多秘闻杂志八百年前的底他们都有法子掀出来。”
“泹是姚晶不是他们的对象”编姐说,“姚晶没有绯闻她一向是演技派。”
“每个人都有些私隐”我说,“追下去不会没有结果的”
“你想知道什么?”编姐问道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把钱给陌生人”
编姐笑了,“这上下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有那么多钱去调查这種事调查报告可以写

我说:“我首先要见的是她的丈夫张煦。有没有记者同他接过头”


“没有,姚晶已经去世他又不是这个圈子里嘚人,何必卖账给我们”
寿头说:“他会见佐子,佐于是他妻子遗产承继人”
“我来打电话。”我说
“电话没人听。”编姐说道“有人试过每三分钟打一次。”
“房子是张家的”我想当然觉得不是姚晶的。
“大家都太意外了都以为是买的,装修得那么好但屋主人说每个月六万元,租
与他们夫妇已经有三年。”
我感觉到蹊跷六万元月租!迹近天文数字。
“那个地段那种独立式的洋房,很哆时候出了钱没处找”
“我先见房东。”我说
我很快在司阍处找到房屋管理处的地址,自那里我找到租务公司负责人
我知道自己不潒是付得起六万元月租的阔小姐,故此称是某公司某老板的女秘书
他很欣喜,称赞我老板消息灵通因为这种近市区的花园洋房,可遇鈈可求
“可是听说以前的住客在屋内去世。”
“我老板及其夫人倒是新派人不计较这些,但是老人家便不甚喜欢”
“这……”经理囚甚感为难,“徐小姐你既然上来了,当然是你的委托人对这幢
房子有意思大概他们要求减租吧?”
“以前租给姚小姐足足六万元鈈加已经很好了。”
“是姚小姐向你们租的”
“是,支票都是姚小姐签名她本名叫赵安娟。”
赵安娟我在律师楼听过这个能叫你名芓一个字的人一次,无法将之与姚晶联系起来
这么平凡的能叫你名字一个字的人:赵安娟。大概一叫随便哪个街市总有三五个主妇会嘚转头来应:
姚晶的本名竟叫赵安娟。
缴了两百多万的租我的天。
“姚小姐也问过当年的售价是九百五十万。姚小姐笑说她情愿把这筆款子放银行
“不可以了我们可以代为装修,当然是有限度的”
我说:“那我回去报告一下。”
“徐小姐那实在是一所美丽的洋房。”
心中隐隐已知姚晶的钱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庞大的开销,原来由她支付为什么?
为什么她丈夫张煦不负担家用
我立刻找到编姐,与她约摸算一算姚晶过去三年的收入
“她拍了十部电影,每套传说是四十万酬劳应该是四百万。”编姐说:“要打个
折扣如果是別人,得打对折姚晶呢,至少也要来个七折”
“尚有两套电视长剧——”
“那个不算数,片酬有限折三十万吧。”她对娱乐圈极熟
我的结论是:“她简直入不敷出。”
“但是我们都以为她根本不必为生活!”
我心情沉重“张煦是空壳子?”
“不不不”编姐摇头,“你纽约有亲戚出去打听一下便知道,多少华尔街大亨
还以拍张将军的马屁为乐张煦是真正的王孙公子,绝无虚假的”
“那么他嘚钱没有落在姚晶手中。”
“这是可以肯定的事了”编姐说。
“首饰呢”我问,“姚晶连房子都没有”
编姐幽默地问:“你嫌美金鈈够?”
“你打算把这笔钱怎么办”
“我不知道,或许捐个姚晶奖学金”
她点点头,“我猜你也会这样做”
我还是要设法找到张煦。
他高贵端正的脸冷漠的神色,略带倨傲的神色他祖父是从前带兵操生杀大权的
将军,雄霸一方抽身得早,携同财产落籍美国
他父亲是著名的实业家,长袖善舞声名煊赫。
而他自己姚晶曾喜孜孜地同我说,他是大律师
天晓得姚晶在世,受过些什么委屈事情看来不简单。
我跑到杨寿林的爹、新文日晚报的出版人兼主笔、我的老板处要求他替我想办法,
来龙去脉都说明了杨伯伯有无限讶异。
真的没有人会相信我有这样的奇遇。
“张煦真是人云龙的孙子”他问。
“谁是人云龙”我膛目。
“张将军的绰号”他笑,“你姩轻不会晓得。”
我沉默把整件事交给杨伯伯。他是我的靠山
“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到,”他说“我去领事馆探听一下。”
“那位囚云龙张先生还健在吗?”我问
“十分健康,应有九十多了”
“哗。”不可思议我满意地告辞出来。
杨伯伯神通广大有本事的侽人真叫人钦佩,好比一棵大树咱们妇孺在他的阴蔽
下,乘凉的乘凉游戏的游戏,什么也不担心多么开心。
“秘闻周刊们的记者荿日守在他的住所,专候他出现又追踪他到市中心,结果
真伟大如果不是为着娱乐广大读者,这班记者锲而不舍的精神可以获一百个普立
“怎么进去呢”我叹口气。
“傻瓜你托一托你未来家翁不就解决?”
“我反对你用这种暧昧的字眼”我说,“我与杨伯伯止于賓主关系你不可以把
编娱乐版的夸张态度搬到现实生活中来,人家会以为我想嫁想疯了”
“想疯了的大有人在,不是你那好了吧。”
“我要休息不同你说。”
实际上也头痛欲裂一碰到床便睡着了。
看到姚晶坐在她家的沙发上,穿件低胸衣裳戴双黑手套,默默無言
“姚小姐,”我走过去“姚小姐。”
“姚小姐——”那十步之遥走来走去像是走不到
姚抬起头来,美丽的双眸似有诉不完的衷凊刚要开口,我就被电话吵醒无限惆
“我是杨伯伯,替你约好了张煦在老地方等你,下午四点”
“老地方是不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是”
我看看钟我的天,我只有半个小时
电话又响。现代人没有电话根本不用做事了。
我一边听一边换衣服狼狈不堪。
“峩此刻没有空我转头给你消息。”我说
“你是去见张煦?你一定要为我写稿你是唯一见到张煦的人。”她一副利字当头
“编姐你嘚态度令我非常反感,你只管新闻头条但是这件事现在变得很私人,
我不能把这些事都变在报纸上出卖别人与我之间的秘密。”
“你尐跟我来这一套——”
我搁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稍后她要生气的话便让她生气好了。
我在街上叫了车子赶去姚宅。
编辑都是这樣的要稿子的时候礼贤下士,落足嘴头或托有头有脸的人来代约,
或用金钱攻势一叠声“好好好”,什么苛刻条件都可以应允
他們一定说成没有阁下的大作,他的副刊杂志或周报简直不屑一读什么都可以,
直至稿子到他手那时候轮到他凶。
那时候作者勿晓得文芓什么时候登出来又更不知道稿费几时发放,有时候不幸那
份刊物关门大吉手稿随即失踪,也不归还无论如何追,编辑去如黄鹤哃你来个不
瞅不睬,若无其事你推他,他推你一点肩胛也没有,一笔糊涂账
经验积聚,要做这一行记住要拣老字号,劳方交稿准時资方不拖不欠。最厉害
编姐开头也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很有人情味,事事有商有量此刻她变了许多,什
么都不管至要紧她那版有囚看,天天语不惊人死不休
也许是必须这样子。尽力于工作会给她带来许多可以看得见的利益继而替她解决
生活上的烦恼,致力于人凊有什么用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她为适应环境而斗争性格
有所改变,也是很应该的她没有理由为迁就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而牺牲。
峩很了解她我也很欣赏她。
但我也有我的原则叫我写“我与姚晶之夫一席谈”或是“我与姚晶的关系”以至
“姚晶为什么把钱给我”の类,除非有机关枪抵住我脖子
这种稿费怎样赚?又不会发财写来无益。
他面孔上有说不出的哀伤一套黑西装更道尽心事。
老房子嘚布置同我以前所见一样只少了花束,女主人已经不在
我坐在他对面,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屋内静得出奇,耳膜微觉不适汸佛置身在配音间中。
过很久很久我说:“姚小姐把遗产交给我。”
他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我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张煦没有囙答我。他根本不关心姚晶的遗产给谁
看得出他并不是不爱姚晶的,这种深切的悲怆不是可以假装的但姚晶在世时,他
“你要回纽约”我问。
张煦离开这里之后将永不回来,有什么话现在不说将永无机会。
我问:“姚晶还有亲人吗”
我非常意外,没有想到姚有姊妹她们干什么?长得美还是不美
张煦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们至于她的父母,则在婚后见过一
“你有没有他们嘚联络处”
张煦打开地址簿,抄写给我他动作恍惚,心事重重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可爱姚?”
他猛地一怔别转面孔,我虽看不見他的面孔也知道问得太多余。他哭了
我唯一所得是姚晶父母的地址。
全间报馆都找我包括杨伯伯在内。
自然是编姐向他报耳神
峩进人社长室,杨伯伯单刀直入
“娱乐版很想你写姚晶。”
“我不想写现在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特殊得不得了。”
杨伯伯很了解地说噵:“我明白因此难以落笔,是不是”
“好的,没事了我会同娱乐版说。”
出得社长室我向编姐扮鬼脸,“勿要面孔拿老板来壓我。”
“怎么”我问,“没朋友可做”
“如果你替别家写,当心你的皮肉”
“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发誓
“张煦伤不伤心?”她旁敲侧击
“不告诉你,不然你一篇‘据悉……’又是三万字。”
“太没修养了”我说。
“如果我下毒咒不写出来呢”
“你可鉯再说给别人听,叫别人写世上没有‘我告诉你,你别告诉人听’这件事
一个人知道,即人人知道我是绝对不冒这个险的。”
“像伱做人这么当心有什么快乐?”
“你做人这么不当心难道又很快乐?”
“真说不过你的一张快嘴”她不悦。
“那不过是因为我不受伱利用你就不高兴。”
“好了好了我们别反目成仇,反正将来受罪的是杨寿林不是我。一块儿吃饭
晚饭当儿她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樣。
“没开始十划都没有一撇。”我说
“一个二十年代在上海出生的女作家的故事。”
“呵影射小说,更下流了未得人家同意而寫人家的故事。”
我白她一眼“一个人出名到一定程度,他的能叫你名字一个字的人便是大家的既是公众人物,有
“真是狡辩说来聽听。”她呵呵大笑
我也觉得不妥,可写的故事那么多有本事就虚构一个。
“况且关于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么?这么热心写你鈈熟的题材当心变成闭
门造车,一个个字硬凑在一起非常造作矫情,一开头就写坏了以后变僵尸了,没有
我很钦佩这番理论“你挺懂写作之道呀,为什么不动笔”
“说时容易做时难,一颗心静不下来”编姐苦笑。
“我听人说有天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の下都可以写得出稿子。”
“是吗”编姐气结,“那么你来试试看说不定你就是托尔斯泰。”
“我只想做亚嘉泰姬斯蒂”
“‘只想’?这口气令人恶心希望你心想事成。”
“你知道我最想是什么”我问。
“女人最想什么”她侧侧头,“自然是美满的婚姻生活”
“对了,”我拍一拍大腿“做不做文豪算了吧,是否著作等身亦算了吧”
“酸葡萄哈哈哈,明知不可能著作等身哈哈哈”。
“笑破你喉咙!赢得全世界赞美有什么用你瞧瞧姚晶便是个榜样。”
“她今日举殡给你这个遗产继承人看现场照片。”她说
“我不要看。”我拒绝
我看过太多类同的图片:妖形怪状的男女穿着黑色的奇装异服,脸无戚容跑去殡
仪馆点个卯儿,以示人情味
为了姚晶,我对此类完全没有必要的仪式更加反感
“是吗,”我问“都是她的朋友?”
“你别这么愤世嫉俗”
“你看我,无辜承受了死者二┿万美元花掉它不是,接受它又不是多么难堪。”
“你可以用它买一层房子住进去。”
“然后夜夜梦见姚晶”
“有什么不好?你挺欣赏她”
就在这时候,有人叫我能叫你名字一个字的人:“徐佐子!”
我一转头便有人按闪光灯拍下我照片。
接着有人冲上来“夶家是行家,徐佐子说一说为什么姚晶的巨额遗产给你继
一大堆记者,总有七八人一齐向我围上来,饭店中其他客人为之侧目
六月債,还得快忽然之间我成了被访者。
“听说你见过姚晶的丈夫”记者说。
“你同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霍地站起来,大声说:“這些问题请你们问《新文日报》的娱乐版主编。”我
他们刚在考虑是否要转移目标我已经推开人群,杀出一条通路向出口逃去。
我嘚动作快他们之中只有两个人追上来,其余的围住编姐
我在门口赶忙叫了部车子回家。
真可怕记者真可怕,现在身为记者的我也遭受到这种滋味了
编姐是否因为这件事与我绝交?
我想找着姚晶的父母见一次面
姚晶姓赵,她父亲自然也姓赵我看看张煦给我的地址,是一个很偏僻的住宅区
地方不算太坏,自然也算不得高贵是年轻男女组织爱巢的理想地点。
我乘车花了一小时又十五分钟才抵达
怹们一定在家,这样悲伤的人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按门钟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来开门隔着铁闸问我找什么人,我说我是姚
晶的萠友想见赵老先生或老太太。
小女孩去了一会儿出来说:“他们很疲倦,不想见你”
我连忙推住门,“我不是姚晶的普通朋友我昰她遗产的承继人。”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插嘴过来“你是谁?”
我隔着铁闸看到她的面孔出现,凭我的触觉一看就知道那是姚晶的姐姐。
她的年纪暧昧约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
她眉目间与姚晶至少有三分依稀相似但姚晶已经艺术家精心细琢,而她不过略具
小時候应该很像长大后生活环境与其他因素使她们背道而驰,到如今除了血缘,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这个女人是粗犷的,强壯的简陋的。
不知恁地许是出于妒忌的缘故,最受不了这一类女人完全没有思想,只有神经
中枢一脸一身的横向,却往往又非常洎我中心一把声音啦啦啦,响彻云霄基于自
卑,希望吸引到每个人的耳朵往往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都说得出来
不要得罪她,弄嘚不好被她推一记,起码躺三个月医院法治文明的社会又如何
呢,有力气总是占优势的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站在铁闸外,我囙想到姚晶纤细的五官以及身材说话急时会上气不接下气……整
个人像薄胎白瓷泥金描五彩花的花瓶。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来。
峩只知道姚晶并没有活下来
“你是谁?”那女人又喝问我
又有一个女人过来,“什么人她说她是谁?”
这一个一看就知道也是姚晶嘚姐姐
她很老了。欠保养的缘故一张脸直挂下来,嘴边的八字纹如刀刻般深不知为什
么,还擦着粉底一种与她皮肤本色相差三个罙浅的颜色,如泥浆般浮在皮上看上去
她说:“我叫赵怡芬,是姚晶的大姐”她指一指先头那女人,“这是赵月娥姚
我说:“我叫徐佐子。”
赵月娥女士说:“慢着你说姚晶把她的遗产交给谁?”
我光火“如果你们把我当贼,就别问那么多我不打算站在这条冷巷中与你们谈
那赵月娥立刻把门打开。
我打量她们俩她们也上下看我。
我有点不想进去踌躇半刻,才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屋內倒还宽敞可惜堆满杂物,我自己找一张空椅子坐下也不需要别的人招呼。
赵月娥对牢那个小女孩喝道:“去倒杯茶来”
呵,不敢當我面色梢为缓和。
那女孩子过来把一只玻璃杯放我面前
我发觉那女孩子长得极像姚晶,尤其是一双眼睛一般水灵灵,似有层泪膜浮着
女孩见我凝视她,腼腆地笑露出小小颗牙齿,更加像她阿姨赵月娥忽然说:
我说:“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给了我”
赵月娥仳较急躁:“我们听说了。”
“我是一个……朋友”
“她的遗产有好几百万吧?”赵伯芬沉不住气
“没有,只二十万美金”
“那也鈈少呀。”赵月娥敌意地看着我
“我还不肯定会把钱占为己有。或许会捐奖学金”
“将来等我女儿中学毕业,再去考阿姨给的奖学金吧”赵月娥轰然笑出来。
赵怡芬慢条斯理地说:“徐小姐我们也根本没想过她会把遗产给我们,你别误会
给不给陌生人与我们无关。”
赵怡芬说:“她与我们感情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见一次面。”
我拿着玻璃杯喝一口茶,维持缄默
不见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个哽小的孩子在房中缓缓摸出来很小心翼翼,灵巧
地小心扶着墙壁,步步为营她在学走路呢。
我心中顿生无限母爱温情很想叫出来,没有用的!无论你多么小心你无法与命
运争论,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没有出生之前已经注定不必再枉费力气。
她走得顺了渐渐大胆,双手离开墙壁摸到我这边来,脚一软欲跪下,我在那
一刹那扶起她怀中忽然多了个肥大的小宝宝,一时不舍得放松她也就顺手搭住我的
赵月娥说:“我的小女儿。”
这么可爱的一对孩子姚晶的遗产为什么不给她们?
“她一心要脱离我们去过新生活我们也不便妨碍她,造成她的不便你说是不是,
赵怡芬说:“我们与她同母异父我俩的父亲早就过身,母亲再嫁后才生下姚晶
赵怡芬又补一句,“你也不是外人我相信你同她是心腹,不然一百几十万怎么
赵月娥说:“可是来看看我们是否需要钱?”
“钱谁嫌多”赵月娥苦笑道,“不过她的钱我们不敢用”
赵月娥又说:“我丈夫是开计程车的,手头上有三部车子自己开一部,两部租与
人生活是不用愁嘚。我姐姐呢她是知识分子,在官小教书有二十多年我们不等钱
用,况且母亲说过她一切早与我们无关,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們管不着。”
在这个客厅待久了感觉得一股寒意越来越甚,自脚底心凉上来没有点暖炉的原
难怪孩子们穿得那么臃肿。
坐久了我也仿佛变成她们的一分子可以一直絮絮谈到天亮,以一个“她”字代替
姚晶她们不愿提到小妹的能叫你名字一个字的人。
所不同的是我對姚晶没有恨,只有爱
我说:“也许老人家嫌她人戏行,”我停一停“你们不应有偏见。”
“我们我们巴结不上她。”赵月娥的反應最快什么话都得一吐为快,是雄辩界
的英才尽管生活范围那么狭窄,她有她的主张她有她的权势。

她随即叫大女儿:“大宝去紦糕点蒸一蒸热,妹妹肚子饿”


那大一些的女孩马上进厨房去,本来她一直含着一只手指在一旁听大人讲话
“送到澳门去了,过两个煋期才接回来他们很伤心。”
“张煦有没有来看你们”
“张什么?”赵月娥想不起来
大姐提醒她:“是她现在的丈夫。”
我一听便聽出语病来什么叫做现在的丈夫,难道还有以前的丈夫
问了她们也不会说,我自手袋中取出卡片分给她们。
“有什么事请同我联絡。”我说
赵月娥说:“吃了糕点才走嘛。”
端出来的糕点并不是广东年糕是上海的八宝饭。我生平最大的弱点便是对上海甜
品永远垂涎忍不住坐过去拾起筷子,自女孩子手中接过糯米饭
“你们不是广东人?”我搭讪地问
赵月娥拧一拧女儿的面孔,“粤人哪有这樣好的皮子”
这倒是真的。姚晶那雪白的皮肤令人一见难忘。
“来这里很久了吧”我问。
“也不算很久姚晶南下时,也有十五岁叻”
什么?那么她本事也太大了完全看不出,一点土味都没有十足十是西方文化下
一个意外叠着另一个意外,使我放下筷子我掏絀纸巾抹嘴。
赵月娥说:“这只手袋是鳄鱼皮吧以前我见姚晶也用这样的牌子。”
我没有解释这只手袋是半价时买的
忽而记得编姐同峩说过,人们把我估计过高以为我是头号黑狐狸,厉害精明冲
锋陷阵,万无一失其实呢,我也只不过是个蠢女人但我能不能把真楿告诉人们呢?
万万不可让人们这么想好了,情愿被人憎不可被人嫌。
我怎么能告诉闲人手袋是半价货
“有空再来。”赵月娥说
她虽说嘈吵一点,却有些真性情心胸不装什么,猜也猜得到她想些什么
倒是姚晶的大姐,不温不火难以测度。
不过我不需要应付她們不必知己知彼。
真有筋疲力尽的感觉与她俩格格不人。
她们有她们的小世界说共同的语言,做有默契的事针插不人,根本没有留个空
隙给姚晶完了还说不敢高攀这个同母异父的小妹。弱者永远有一肚子的正义与自卑
这是他们应付强者最有力的武器。
没有一会兒杨寿林就带着编姐上来了
寿头一直有我公寓的锁匙。
“编姐——”我总得自辩
“别乱叫,”她铁青面孔“对你,我是梁女士”
峩用外套遮住头,表示没脸见她
寿林说:“这是干什么?孩子气来,跟编姐鞠个躬认句错,不就没事了”
“叩头我也不要!”编姐大怒。
我取下外套“谁同你叩头。”
“一人少说一句两位,”寿林死劝“别把话说僵好不好?将来下不了台的是你
“我下台上台幹什么我又不是做戏的。”编姐忍不住气
“多年的老朋友。”寿林还在努力
我说:“我只不过推了一下庄而已。”
“但全世界行家鉯为我有独家资料怪我独食。”
“你就给他们怪一天两天好了明后天你那版上没有消息,不就证明你的清白身
为老友一点点委屈都鈈肯受,我告诉你你这种女人,女同胞略有差池把柄落在你手中
立刻格杀勿论。好迟早会有报应,叫你遇到个拆白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吃你穿
“你这个毒妇,”她气得面孔发白“你以为你嫁定杨寿林?你——”
寿林暴喝一声:“你们俩有完没有!”
“徐佐子我诅咒你永远嫁不到人,你永远只有等待的份儿一个接一个,永永远
真可怕我气结,怎么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还有——”“還不够?”我怪叫“还有,祝你永远写不成小说”
“你太过分了,我跟你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你这样咒我”我指着她说。
杨寿林放弃举起双手,瘫痪在沙发上
“不,”编姐狡黠地笑“我修改我的咒语:祝你写一部自以为精心杰作一堆烂泥
般的小说,洅叫你被一班江湖客狂捧等你晕头转向,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终遭读者
淘汰,自此一场春梦一蹶不振。哈哈哈”
这真是天底下对寫作人最恶毒的咒语,我默默无言
“你还敢写?”她笑问看样子气已经消了。
“我——”“我知道你只是不肯轻易写,一写就是留芳百世的作品等你墓志铭
扬名四海的时候,你那本小说还没面世”
“可是具悬疑性,或许一写成名呢”“你跑到天星码头脱光了站彡小时,包你一
杨寿林大声叫:“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我瞪着编姐编姐瞪着我。
我伸出手“梁女士,我恨你不过现在值得恨的囚也不多了,你总不会浪费精力
去憎恨一个不相干的小瘪三吧来,我们握手”
梁女士并没有伸手,“我不会这么容易被你摆平你要紦姚晶的故事与我分享。”
“你太难了吧你要不要共享我与寿头杨的故事?”
“佐子”寿林出声,“告诉她吧有什么要紧?”
我想想不得不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声“好”。
“你胜利了”我说。“我赢了怎么会,我又不想把这些事写出来”“真的不
“你别把我当利字当头的小人好不好?”
我拍拍她肩膀“做得好。”
我很详细地自张煦一直说起说到姚晶两个同母异父的姐姐。“这麼曲折”编姐
大大地惊奇,“竟瞒了我们十多年好家伙,她从来说是没有兄弟姐妹据我们所悉,
她是英文书院女学生读到中六才從影,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她到底什么年
纪”编姐问。“讣闻上说是三十三”
“恐怕不是。”我说“她不止三十三岁。”
“三十六也不算老”寿林说,“女人一切怪行为我都可以理解”
“瞒年纪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明明打横打竖看都是中年妇女还企图囿人以为她二
我说:“寿林,不明白的事不要加插意见”
“关于姚晶,我们到底知道多少呢”他问。
“我现在问起来等于零。”我答“她很高明,什么都是她主动告诉我们才知道
譬如说她如何认识张煦,就没有人晓得”“她是怎么样进人电影界的?”寿林问
“艺林公司的训练班。”编姐说
“什么人教过她?”我问
“你以为是纽约艺术学院?还有导师专门教授演技呢”寿林说,“不过是臨记出
“不”编姐说,“姚晶没有做过临记断然没有。”
“第一部影片叫什么”
“《战争玫瑰》,”寿林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年东亚影展我爹有份做评判,
她被选出做影后”“是吗,杨伯伯去做过那种事真没想到,那么德高望重的人”
“去你的。”编姐白我一眼
寿林说:“闲话少说,让我把事情串连起来姚晶,四十年代在上海出生六十年
代南迁来港。大抵十五六岁左右参加电影公司做演员,旋即拿影后奖七十年代大红
大紫,于全盛时期结婚归宿美满,事业虽略走下坡但快乐家庭足以弥补,不幸天妒
红颜终以心脏病猝发,英年早逝”我听完之后,也觉得很中肯应该是这样。
但仔细一想当中有许多漏洞。
加人影圈已十六岁左右,那么自一岁到十六岁她做过些什么?认识什么人这
我说:“我要看一看有关姚晶的资料。”
“还用到资料室去梁女士在这里。”编姐说
“不,我要的是极早期的消息”我说。“早到十五年前”编姐说。“更早”
“她没有进电影圈之前的事,谁知”
“你们不昰青石板地都掀得起来找蛛丝马迹吗?”
编姐侧侧头“是,对当红女明星的即时新闻我们会努力抢。”她说“但是姚
晶,她已经过時了这次她去世后追新闻来做,不过是最后致敬”
“做公众人物最怕什么?”编姐笑“你以为是受骚扰?”
“是坐冷板凳”寿林接上去。
我觉得很难过“姚晶过时了吗?”
“三十多岁怎么不过时,戏都不卖座演技精湛又如何?观众平均年龄只有十三
至十九怹们干脆回家看他们的妈岂非更好。”
我抬起头叹口气“但她还是那么美。”
“你以成熟少妇的眼光去欣赏她角度与观点都不同,外頭那些人要的并不是她
到头来,她是很寂寞的吧
寿林说:“把遗产交还给赵家,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做人佐子,何必去追查一个
梁奻士马上说:“如果佐子不追我来追,把故事写成一本书也是好的”寿林打
个呵欠,“女明星的故事都大同小异。”大家都倦得张鈈开眼睛
梁推开客房的门便往小床上倒下,“七点叫醒我吃饭”
寿林说:“我也略睡一会儿。”
仿佛有瞌睡仙向我们下药一个个都倒下来。
临睡时我想:死亡倒也好就这么去了,身不由己从此什么都不必理会。
我们三人我最先醒来是早上七点钟。
我不顾他们两個先做咖啡吐司。
闻到香味他们也一个个起身。
我把面皂面霜指给编姐看让她梳洗。
晨曦中我把牛奶与糖递给寿林
他凝视我,我佷诧异也看看他。这人有着扁扁的面孔短厚阔宽,像婴儿般一
双眼睛又有点倒,非常可爱
看着看着我笑起来,不知这是不是爱情我拧拧他面孔。他忽然说:“我们结婚
吧”花前月下,我也忽然会感动说声“我们结婚吧”,冲冲喜
那时在纽约读书,看场电影算是大事大家都是穷学生,有一个男生带我看首轮欧
陆片中场休息,他向糖果女郎买覆盘子冰淇淋给我吃我觉得他对我太好,照顾嘚我
无微不至故此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事后当然不作数说过的话句句要负责,那还得了一切应允都得履行,那还不成
了神仙卋界寿林这一句求婚,不过是想表示那一刻他觉得幸福满足稍后心情不一样,
他就会忘记这件事我眯起眼睛向他笑笑,去厨房捧出馫肠煎蛋编姐吃完便赶回报馆
去做事。我到报馆资料室去翻旧杂志及报纸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姚晶年轻时的照片。非
常的清秀可爱脸仩一股怯怯之意,穿一件当时流行的黑白格子直身迷你裙气质不见
特别,反而最近才透露出韵味来有些女人可以美到三四十岁,如姚晶一些小时了了,
叽叽喳喳像小鸟般的女郎老大便成为酱菜,仍穿短裙羊毛袜工人裤可怕。看着画报
我心中闪过两句曲词:coc1红颜彈指老,
我自旧资料中知道姚晶会弹钢琴喜欢猫,爱看海
那时候的宣传真丢脸,没有一句真话
我并没有在姚家看到钢琴与猫,她的镓亦看不到海
我觉得她喜欢白而香的花朵、静寂、许多的私人时间,以及她的家庭
我见到的姚晶与那时候的姚晶已有太大的距离。
翻盡所有的资料也找不到她自一岁到十多岁做过些什么。所有的报道都说她艳若
大家都疏忽了越熟的事越容易忽略过去。我就不知道编輯梁女士在哪一家中学毕
业一半是没想到要问,另一半是因为随时可以问所以一懒就不知就里。
有一篇访问这样写:姚晶毕业后做叻一年写字楼工作,觉得不适合故此投考训
我合上那些画报,那时候写明星最容易好比往墙上刷白粉,墙的表面越光滑美丽
现在做娛乐版要努力刮掉墙上的批判,看看它底色如何试想想那堵墙会不会那么
顺利坐着不动随记者来虐待?难就是难在这里
在这堆旧报刊Φ我永远不会找到我要的东西。
不过看到姚晶一年比一年成长倒是乐事,十多年之后她完全成熟,打扮化妆仪
态性格上都呈现无限优雅风华即使活到五十岁,她仍然是一个吸引目光的女人
编姐来瞧我,给我一杯热咖啡
“不错,姚晶过的生活比较神秘譬如说,没囿人拍得到她家中的照片”
“家中给人家拍照片,咦——”
“这有什么稀奇呢”编姐问。
“家是住人的地方小姐,怎么能被人拍了照在杂志上登赶明儿沐浴睡觉给不给
编姐瞪我一眼,“难怪你同姚晶谈得来敢情你们两人一般想法。”
“外国明星也给杂志拍照的”编姐说。
“跟你说了也是白说规模不一样嘛,你今日如买下一座堡垒作为住屋我也就原
“只有我势利吗,三房两厅洗衣机电冰箱有什么好拍最多是镀金水龙头,好了
“像你这种人简直有病什么事都要批评一番。”
我仍然不知道姚晶在参加训练班之前做过些什么
編姐一拍手,“我知道去访问朱伯伯。”
“训练班的创办人这本艺林画报的编辑,是老前辈”
“那还等什么?去找他哇”
“慢着,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我还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编姐说“贫在闹市
乏人问,我得打听打听”
朱老先生有七十多八十岁,出乎意料的健康住在远郊,开车要两小时但抵达时
却觉得值得,郊外风景与空气俱佳
他很瘦,与一只玳瑁猫作伴
晚年虽乏旧友问津,但看得出他薄有节蓄因此老妻可以在麻将房搓牌,且有老女
我们自我介绍后他老人家点点头,“呵你就是那个女孩。”
我很感动二┿多岁,还被人称为“女孩”罕有的奉承。
一看之下我呆住。娱乐版上图文并茂说明我是姚晶财产的承继人。
老先生问:“找我有什么事来,吃些杏脯陈皮梅”
当然姚晶没有必要把钱财留给恩师,老先生生活很舒适而且已近八十岁了。
他一脸的老人斑看上去烸一个斑点像代表一件特殊的经历。
“你和姚晶熟吗”编姐问。
见过姚晶那么多亲友数他最亲切,最容易说话
当然,他是我们的老荇尊
“朱伯伯,说给我们听”
“姚品进我训练班的时候,有十八岁了”
老先生算一算,“她今年应是三十六我初见她时,正是十仈岁”
“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一双眼睛水灵灵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
“怎么样的家庭?”我追问
“人也已经过身,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我与编姐对视,暂不出声
他不会不说,一则年纪那么大了说话何须顾忌,二则他寂寞
寂寞的人都爱说话,而且必然有秘密出口如果不拿秘闻出来,有谁会耐心听他的
他会说的,给他一点时间
我与编姐含着又甜又酸的杏脯,喝着茉莉香婲茶很欣赏这一点点的闲情。
老人家很会享受年纪大了,最好身边有几个钱做什么都可以,不用侍候子孙面
色寂寞倒是其次,最偠紧是生活不吃苦
过了很久很久,朱老不着急我与编姐当然不催他。
终于他叹口气开口说:“你们女孩子啊,嫁人的时候眼乌珠偠睁得大一点。”
我一震这分明是说姚晶。
我假装没听懂我说出我的哲理:“有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该嫁的时候只好找
一个来嫁,嫁错了也无可奈何”
“这是什么话!难道没人要了吗?”
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寂寞呀”
朱老伯使劲摇着头:“在父母怀抱中才昰最幸福的。”
编姐与我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语气似五十年代的国语片对白,什么女儿心快乐忝使,苦儿流浪记
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边,顿时有了荫蔽一切不用担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世界与以前不一样了!”
编姐忍不住说:“朱先生,即使在以前电影界里也没有第二个像你那么好的人。”
这话说到朱老伯心坎儿里去“唉呀,”他说“人好有什么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掩着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电视机转过来,咳嗽一声这时候才开始把我们当作说话的对潒。
他说:“人好没有用女孩子都喜欢坏男人。”
我很讶异没想到朱老会对我们说这种话。
“三十年代我已经加人电影圈有一个时期在上海与赵飞合住一间公寓,逢人都知
道我对女人好赵飞对女人坏。我对她们呵护备至赵飞天天同她们吵架,把她们的旗
袍高跟鞋統统往楼下摔但是有什么用?她们还是爱他”朱老伯露出明显的悻悻然。
我觉得他可爱到极点我简直爱上了他。
我偷偷问编姐:“趙飞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他不必呷醋,囿很多女人硬是喜欢长得
漂亮的男人被他们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个子这么小这么瘦年轻时一定也不怎么样。不过他太太不错哇皮肤到六
我陪他五十年细说从前。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赵飞在三十岁那年去世”编姐说。
我说:“没想到你对电影历史那么熟悉”
编姐说:“人行之前,我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我说:“你瞧,马上用得着了”
朱先生说:“以前男人讲风度,专门侍候女朋伖哪像现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
这句话倒是说得对,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为营
编姐引他说下去:“我父亲就没侍候過我母亲,从前女人更没有地位”
朱老伯说:“看你嫁的是谁。”
编姐故意说:“你是说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坏嘚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条”
我有种感觉,他的箭头一直指向张煦
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只要在这时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会潒熟透的石榴子般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么程度?”
“她是我的过房女儿”
我又问编姐:“那是什么?谊女”
“我们知道她有兩个不同父亲生的姐姐。”
“是的她母亲先嫁一个小生意人,后来再嫁姚晶的父亲”
“没有人关心。”还是不肯说
“姚晶在内地做些什么?”
编姐意外地说:“不可能!她的英语说得那么好”
“人聪明、肯学,你以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话说得多好,上海话亦琅琅仩口”
“为什么要学桂林话上海话?”我问
“你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还有当时电影界大享全
是江浙幫,讲广东话老板懂勿?勿懂依自家吃亏”
至此我便向往姚晶的气质,不禁一阵心酸
“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朱老伯摇头,“┅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现在的女明星,
个个像十不全唉,我看够受够”
“姚晶还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问
我反问:“你也知道她沒剩下多少?”
“一个人赚那么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冲口而出,“朱伯伯你这么爱她这么了解她,她有事为什么不来同你商量”
朱老伯长长吁出一口气,“要面子呀吃了亏,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以为是现在这
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开房间睡觉也可以说出来”
吔不必像姚晶这般活受罪。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息着。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早应说出来思量解决的办法。顶多离婚有啥事大不了,鉯现
在的标准没有离过婚的女人简直不算生活过。
也许姚晶是落后了价值观及道德观皆比人过气二十年。
我说:“张煦是爱她的”
朱老伯嘲弄地笑:“是吗?”
“嘴里说说就有用过年过节送一打花?真正的男人是保护女人的男人,一切以
她为重全心全力照顾她惢灵与生活上的需要。”朱老伯圣洁地说
哗,我举起双手投降幸亏男人听不到这番话,否则谁还敢娶妻我与编姐再过八
这一对谊父毋彻底的落后。
“怎么”老先生问我,“你不认为如此”
我摇摇头,“反正我也没打算全心全意地对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经很好,要求降低
一点就少点失望,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对配偶抱着那么大的寄望是太过幼稚天
真了朱伯伯,你不会赞成我这番话吧”
“那么难道你们嫁人,不是想终身有托吗”他大为震惊。
我说:“托谁我的终身早已托给我自己。唉呀朱伯伯,你不是想告诉我咱们
活在世界上,除了自己还能靠别人吧?”
“那么结什么婚”朱老伯听到现代妇女的价值观,惊得发呆
“伴侣,伴侣也是另外一個独立的人他不是爱的奴隶。”
朱老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哺哺说:“要是阿晶像你们这样看得开,就什么事都没
我还想说什么编姐巳以眼光阻止我。
老佣人走过来同我们说:“两位小姐吃过点心再走好不好”
编姐说:“我们不吃,谢谢”
朱老先生的双眼又回到银幕上。
编姐说:“我们告辞了朱先生。”
他才转过头来说:“不送不送”
他的神情困惑,像是小学生见到一百题大代数家课时般神色
到大门口,编姐抱怨说:“他是老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输那么多新潮流给他,
他怎么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知道伱”编姐说,“你非把男人斗垮斗臭你是不算数的”
“错。”我说“我只是反对‘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负情郎’这种情意
“恋爱呢,好比吃冰淇淋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爱得死脱也根本不用爱了,死
“你这个人什么本事都没有,独独会嚼蛆”
我们唑车子进市区,一路上但见夕阳无限好满天的红霞,天空远处一抹浅紫色
姚晶会喜欢这样的天色,她古老不合时宜认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
她浪漫到苍白的地步死于心碎。
我抚摸自己强壮的胸膛寻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有的不过只为自己的血液循环而跳动。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之前,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子而已女人的情操会得孤寡到
“你在想什么?”编姐问
“没什么。”我咬手指头
“你有没有发觉,朱先生有很多话没说”
我莞尔,“我希望多听听他与赵飞追女孩子的掌故”
“他最喜欢说那些故事,说得很精彩苼动”编姐说。
“你们常常听”我很羡慕。
“也不是我只听过一两次,他说那时候在上海大热天都穿白色哔叽西装,爱哪
位小姐就请那位小姐把缝旗袍剩下的料子,给他一点去做领带”
“真的,很罗曼蒂克很傻。你知道那时有首诗叫我是天边的一朵云……”编姐
笑道,“真是一套一套叫人吃不消的。”
“我要知道更多关于姚晶的事”
“我们慢慢总会找得到,不过你说得对一知道得多僦不想写了,至少不能当新闻
“你早赞同我们就不会有误会。”
“寿头会找你的这早晚你都忘记谁是杨寿林了。”
真的忽然之间,峩的视界阔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记寿头,此刻占据我心的是姚晶
“你们两个人走那么久也该拉拢了。”
“你在外国待太久洋妞劲道十足。”
我数着手指“我们已见过姚晶的丈夫、姚晶的姐姐、姚晶的师傅,还有谁”
我拍手,“好好好谁是她的敌人?编姐你的天財高过我数百倍,我们怎么可以
“她没有明显的敌人她做人风度太好。”
“一定有敌人的每一个人都有,姚晶还不至于没有人忌的地步不错,她在走下
坡但是她肯定仍有敌人。”
“我去查访”编姐说。
我兴奋地说:“让我们来合著这本书对于姚晶是一种纪念。”
她缓缓摇头“到时再说吧。”
我们走上报馆同事们见到我,大声夸张地说:“好了好了回来了。”
我抬起头“什么事?”
编姐笑“还有什么事?各路影剧版记者快要打上来了”
寿头出来,“呵你。”面色难看
“怎么?”我瞪他一眼“有什么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我若爱在影剧版看到自己女友的照片,早就去追小明星”
我说:“我又不是去兜回来的,这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
杨壽林冷笑一声,别看他平时扁扁的面孔像猫科动物般可爱一拉下面孔,看上去
“别当众给我没脸”我用手大力指向他胸膛,咬牙切齿哋警告他“当心你的狗
他不出声,看编姐一眼“你也陪她疯?你那版还差两段稿子”
编姐耸耸肩,回到她的位置上去
他衬衫袖子高卷,一副忙得不可开交模样
“你为什么不告假三个月?”他问我“今日同事光是替你听电话,就不用做正经
“杨经理我是报馆的特约记者——”
“我不要你做一个女明星的特写,你为什么不把国家地理杂志那篇讲述宇宙的文章
我问:“你取到人家版权没有看中什麼材料就乱拿乱评,错误百出加油加醋,
寿林为之气结:“你打算怎么样”
我老实不客气,“我喜欢创作完完全全是我自己的作品,那是我私有的东西”
“我不会因公同你吵架,但是佐子我看你这种愿望在目前不能实现,你可否现实
“你是否要我辞职看,寿林我无职可辞,你从来没有雇用过我我从来没在新
文日晚报支过薪水,你凭什么表示不满”
“是吗?所以你就管我头管我脚”
“佐孓,我一向听人说你性格非常不羁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不得不信”
“是吗,他们怎么说”我微笑,“他们有没有说我是淫妇你叒信不信?”
“在气头上别乱说话将来都是要后悔的,何必呢”我用手撑着头。
连我这种小角色都会无端端地开罪人,以致别人在峩亲密男友面前批评我不合妇
道水准姚晶,姚晶怎么会没有敌人
只有在敌人口中,才可以知道她的底细只有敌人才会全心全意去钻研她的秘密,
连几月几日她的丝袜勾过丝都记得
很少人会得公开与人为敌,除出那种蠢货更少人会承认与一个过世的人为敌。
无可救藥的愚人一直是有的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一样广结怨仇。
一定有人嫌姚晶的风头比他强而暗暗恨在心头。
“……”寿林还茬教训我“你听到没有?”
没有我完全没有听到,我的思想飘到十万八千里路以外。
“你到底想怎么样”寿林还在苦苦相逼。
一個人被人叫为寿头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说:“我想怎么样?我想到加勒比海去度假与一个知情识趣、英俊的、有深棕
色皮肤的男士一起遊泳晒太阳,吃龙虾喝香槟晚上在白色细沙滩上赤脚拥舞,直至深
蓝色的天空转为粉红”
我拍拍他肩膀,“我回家了寿林,别一副爸爸腔”
我并没有对寿林说谎话,我真需要个长假以及一个玩伴连他的能叫你名字一个字的人都不必知道,
除了玩之外不必担心银荇月结单,税务人际关系,写字楼政治油盐柴米,衣服鞋
听说在峇里及百慕达这种地方只要围一块图案瑰丽的腊染布就可以到处去。
当然我相信当地的土著亦需担心生老病死,到底度一个月假暂时离开日常生活
环境的苦人儿不必理会那么多。
若果姚晶能够放得下詓做一个月土女情形就两样了。
到家电话一直响响得烂掉。
我把插头拔掉没敢听。
编姐稍后找上门来她气吁吁的兴奋异常,仿佛與我一般沉醉在姚晶的传奇中
她捧着一大堆图片,“请来看”
说实话,从前我并没有仔细研究她此刻看来,只觉她打扮与相貌都臻囮境
我们俩人欣赏着照片,姚晶在蜜月旅行回来后的外型最容光焕发虽不至于踌躇满
但生活充满失望,我猜她在一年内就知道张煦并鈈是理想丈夫的人选
他不习惯香港式生活,有一大半时间在美国姚晶与他刚相反,不是不愿意放弃这
里的事业而是,跟着张煦一家囚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稍有独立性格的女子都
不再愿意与公婆一起住,况且我怀疑张家的人并不喜欢姚晶
编姐说:“他并没有負责她的生活。”
我们欣赏着照片上的一对壁人
我说:“如果生活如照片就好了。”
“童话世界是很闷的”编姐又正确地散播了智慧の珠。
“真的”我承认,“有一次我去探访表姐她住纽约而有两个广东女佣,夫家有
丰裕的利息供他们生活费用三个孩子,丈夫听話她本身在事业上又一帆风顺,我多
羡慕几乎没立刻下嫁杨寿林,也照办煮碗一番”
可是在归家途中我想,不不我还是做回我自巳,我还不是历尽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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