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上映的电影2-3月份的时候在新浪微博上看到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年轻美女用一根绳子演示怎么绑住自己上身的。

&&&&&&&&&&&&&&&&&&&&&我的信箱&&&&&&&lc.
《阳光照亮她的脸》发表于2003年4月《飞天》,收入《飞天精华本·散文诗歌卷》(2006)、《飞天60年典藏·散文随笔卷》(甘肃文化出版社,2010)。《越过一百零八条河流》发表于2004年2月《飞天》,收入《阅读玛曲》(甘肃文化出版社,2012)。《秋天的阳光》发表于2004年11月《散文》,《作家文摘》转载,录入《感动中学生的100篇散文》(九州出版社)、《甘肃省新时期文学作品选》散文卷(甘肃文化出版社,2010年)。《穿越阿尼玛卿》发表于2005年第3月《散文》,译为藏文(2006年3月《达赛尔》,扎西才让译),入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有些鸟儿我们是看不见的》发表于2006年7月《散文》,2006年8月《读者》(甘肃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视野》(兰州大学)、2007年《中华活页文选》(上半年合刊,中华书局)转载,录入2006年度《散文精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列为2009、2010年高考现代文阅读范文,译为藏文(2007年4月《达赛尔》,阿班译)。《小镇上的爱情》发表于2008年第4月《散文》,录入《我的恋爱》(百花文艺出版社)。《所有的伤口都会弥合》发表于2008年7月《散文》,录入《因为爱,人长久》(百花文艺出版社)。《一粒幸运的芥子》发表于2009年6月《散文》,列为2010年高考现代文阅读范文。《不要从原路返回》发表于2009年6月《散文》,入选2009年中华散文大联展。《外婆的山谷》《我那些正直而沉默的朋友们》2010年12月《散文》头条推出,并录入《散文2010年度精华本》(百花文艺出版社)。《与甘南有关的一些词语》发表于《西部》文学月刊“西部头题”。《那扇门》发表于2012年1月《散文》。《坐在你的对面》发表于2012年5月《散文》,并录入《散文2012年度精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源头的水依然清澈》发表于《散文百家》2014年1月。《扎仓笔记》发表于2016年1月《散文》。《君子怀山》发表于2016年4月《散文》。
&&有一种高度总也难以企及有一种辽阔永远无法丈量&屋檐上的甘南生命都在舞蹈今生来世的边缘灵魂如鹰高翔&——李城《屋檐上的甘南》&
&纪实散文集《屋檐上的甘南》&&散文集《行走在天堂边缘》&中篇小说集《叩响秘境之门》&&&长篇小说《最后的伏藏》&&&&长篇历史小说《麻娘娘》
云雾低拂树捎,天色忽明忽暗。蹲在十里庙一户人家檐下,看小松鼠们抢食掉在地上的毛核桃,起初觉得有趣,半个时辰便兴味索然。墙角有棵高大的柿子树,不时有熟透了的柿子跌落,噗!啪!摔成地上一摊摊黄泥。
中秋过后,我收拾背囊来到西安南部的终南山下。这座传说中的山给我许多想象,看过央视网播出的《百年虚云》后,更激发了前往探寻的冲动。
据说莽莽数百里终南山脉,沟沟岔岔都藏着些或俨然或简易的茅棚。而住山者有长期的,也有一年半载的,遇到合适的人就把“房产”无偿转让出去。也有人临走将钥匙挂在门口,下一位可以理直气壮开门进去,炊具都是现成的。虽然我没有住山的打算,但碰到闲置的茅棚也不妨试住几日,感受一下“终南祖师”们的山居生活。穿行于松柏蔽日的林间小道,可以跟迎面相遇的住山者们搭话攀谈,若有幸碰到一两个隐修高人,当面聆听他们的教诲,那就更是大喜过望了。
只因连日阴雨,山石坠落阻断道路,我寻访的首要目标——那位于大峪谷狮子峰下,虚云大师煮过土豆的狮子茅棚,依然只是一处想象中的圣境。于是从背囊里翻出《虚云老和尚自述年谱》,再读一遍用铅笔反复勾画过的段落:
【光绪二十七年辛丑&
六十二岁】
……岁行尽矣。万山积雪,严寒彻骨。予独居茅棚中,身心清净。一日煮芋釜中,跏趺待熟,不觉定去。
【光绪二十八年壬寅&
六十三岁】
去岁暮,入定不知时日。山中邻棚复成师等,讶予久不至,来茅棚贺年。见棚外虎迹遍满,无人足迹。入视,见予在定中,乃以磬开静,问曰:“已食否?”曰:“未。芋在釜,度已熟矣。”发视之,已霉高寸许,坚冰如石。复成讶曰:“你一定已半月矣!”相与烹雪煮芋,饱餐而去。复师去后不数日,远近僧俗咸来视予。厌于酬答,乃宵遁。一肩行李,又向万里无寸草处去。
从辛丑到壬寅,跨年度的一餐饭,跨年度的跏趺入定,每每读之,感慨不已。虚云大师曾在终南山种地自养,一年种土豆365窝,每日取食一窝,多则多食,少则少食,若被地鼠拉去一窝,则一日忍饥不食。
晚间,在房东柴火渐冷的灶口,追问狮子茅棚如今的模样。老房东以枝头余烬点着烟锅,闷声说道,过去的茅棚早已不见,如今的嘛,为了纪念老和尚,房子修得跟村委会差不多——石墙瓦屋,玻璃门窗,屋里摆着些相片和旧书。之后他奉劝道:你一个人,又遇上这样的天气,山陡路滑,别去了吧。
犹豫再三,暂且放弃进大峪谷的计划。
翌日早起退出谷口,从杏园坡转而向西,进了西岔沟。山路通畅,且行且歇,中午时分到了名为老君庙的小村。
路旁一家挂着“菩提精舍”门额的院子,看去幽静雅致,很是喜欢。老平房东北角新添一层楼,几间客房加一大间禅堂,宽敞豁亮。一位长发素裙的女士替我在楼上安顿了房间,并拉开禅堂玻璃门说,这是公共用的,随时都可打坐诵经。香案上点着灯燃着香,蒲团围绕的长条矮桌上间隔摆着些陶罐和瓷瓶,各插一朵野菊,或一枝枯黄的草穗。看不到音箱在哪儿,李娜的《一声佛号》却缭绕耳畔,若有似无。
女士还说楼下有书画室,有兴趣也去看看,或可留下珍贵墨宝。我虽然不擅写字画画,但也一一点头,倍感温馨。忽听门外有人呼唤,女士对我笑笑,就飘然离去了。
去看了看书画室,墙上挂的、墙根立的,都是些装裱过或加了框的书画作品。铺着毡子的书案上笔砚、墨汁一应俱全,还堆放着许多宣纸及未完成水墨画。一面墙壁装成书架,备有各类流通书籍,佛道经典居多,也摆着些茶具和工艺品。
吃晚饭时,仍不见
那女士露面。问做饭的胖嫂,说长发女士便是这菩提精舍主人,姓吴,陪几个南方朋友到城里去了。她说的城里即是西安。吴女士原在深圳开公司当老板,自前年买下她家老屋,改造成如今这个样子,专门接待进出山林的人。胖嫂还说,吴女士嘱咐菩提精舍不谈房费,想住几天就住几天,临走随心放点钱,几十上百都行,若手头不方便,吴女士也不会见怪的。
晚饭是素菜火锅,豆腐、土豆、黑木耳之类,主食是巴掌大的茴香合子。在院子里竹帘搭成的凉棚下,七八个人挨挨挤挤围着一张糙木桌子,除了做饭的胖嫂,其余都是临时相遇的过客,或挽发,或蓄须,青衫皂靴,仿佛刚从古装戏里出来。有个头上挽着发髻的老者很是健谈,一口气说了很多,归结为人的天性多被物质遮蔽,回归山林乃是为了自拔自救。另一个灰色长衫的女士接着说,一个拥有了名利地位的人,比普通人更有可能选择放下,从而投身利益大众的事业,达到出世间而不离世间的境界。我揣摩她的言外之意,乃是赞许菩提精舍女主人的善举。
第二日云消雾散,山林如洗。备足三天的干粮,拄根棍子进山。一路溪水欢唱,山鸟争鸣,枝头野果气息甘醇。据迎面碰到的下山者说,进此沟到不了狮子峰,却可抵达另一座山头:观音台。
那就随缘吧。忽闻前面人声低语,紧追慢赶,见到一男两女,说他们是西安某大学的教师。三人背着提着些瓜果菜蔬,去山里看望周老师夫妇。我不知周老师为何人,但乐于跟随前往。
翻过一道山梁,小路跌入幽静山谷,周老师夫妇的茅棚即在眼前。说是茅棚,其实房子十分正规,泥墙灰瓦,木门木窗,禅堂、卧室、厨房齐备。屋前是块平整土地,摆着方桌和各式矮凳。石板小径通向花圃和菜园,屋后坡地里甚至种着蚕豆和花生。周老师六十上下,浓眉短发,棱角分明,让人不由联想到张艺谋;女主人一身洁净素服,神态安闲优雅。
大家说说笑笑,谦让着围桌坐定,对我这个不速之客也不显生分。周老师端出茶盘,坐在上首专注操作,每人面前放只紫砂茶盅,他频频添加茶水。女主人说要煮花生给大家尝鲜,随即从屋后拔来一大抱连带泥土的花生。两位女士蹲在一旁帮着揪,白嫩的花生接连落入铁桶,叮咚作响。
期间又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看着大家笑而不语。周老师搬过小凳让他坐了,代为介绍说他来自某大都市,当过官儿,去年发心出家,住在相邻山谷,常常过来聊天。
周老师似乎颇有名望,但人很随和,跟大家谈笑风生。他说虚云老和尚的茅棚就在东边不远,只隔一道山梁,接着又提及老和尚煮土豆的趣事,大家会心微笑。西安来的男老师说,虚云大师一生一件衲衣一根手杖,走遍天下度化无数人,新中国建立初期他已是百岁老人,被郑重请至京城,推举为中国佛教协会名誉会长,最终活了120岁,不愧是“千载难逢一泰斗”。他还说他看过一些人跟虚云大师的合影,每张相片上老人都眼帘低垂,状若禅定。据说有人请大师题词,推辞不过,他只写了四个字:如是如是。
我说本来想去看看狮子茅棚,天气原因半途而废。秃顶先生看看我,开口笑道:许是机缘未到。
看上去秃顶先生未到退休年龄,何等“机缘”使他退出江湖了呢?无从揣度。接着他慢条斯理地说,住山也好,隐居也罢,应该是对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随后他谈到美国作家梭罗,虽然在瓦尔登湖畔过了一段隐居生活,但他终究算不上隐士。也许他只是为了体验——后来他的《瓦尔登湖》一书风靡世界,让人觉得那才是他的目的。
西安男老师说,西方所谓隐士,有的似乎是闹着玩儿的。接着他也讲了一个故事。美国有个叫耐特的男子离家出走独居丛林,警察找见时问他何时到此,他说切尔诺贝利核泄露那年。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在1986年,找见他是2013年,算算已有27年。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那“隐士”竟然靠偷窃度日,除了生活用品和食物,还偷来流行书刊排遣寂寞,其中不乏《花花公子》之类。正是由于他频繁作案,附近居民不堪其扰,最后求助于警察。
周老师笑笑说,自古以来,隐士们都偏重自律和修为,追求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所谓隐士,其实是完全隐匿行踪的人,唐代有位禅师曾留下这么几句偈语:“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而那些很容易让人找见的,见人就谈经论道的,或住在茅棚作诗著书的,都算不上真隐士。他说着自嘲似的大笑起来。
周老师接着说,他夫妇二人山居多年,烦劳朋友们常来看望,心中颇为不安。他表示合适的时候去西藏看看,在那里或许可以安心参拜修行。
离开夫妻茅棚,太阳西斜时我登上了岩石裸露的观音台。
没想到却是另一番景象。满目皆是人工设施,石阶,栏杆,亭台庙宇,朱门飞檐。而且游人若织,红男绿女嬉笑喧哗,有如闹市。乃是到了著名景区南五台,从山下有石阶可以直达,甚至能免去走路,乘缆车轻松上下。原来我只是从山后攀登上来,绕了一大圈而已。在一处石壁上看到白居易的诗:“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举目北望乃是坦荡无坻的沃野田畴,只是能见度大不如千年以前,西安市笼罩于茫茫烟霭中。
晚霞淡去,游人散尽,唯余风铎声声。夜宿山头圆光寺,眺望北方天际万家灯火,不禁想起李白和王维。他们都曾于此回望长安,留下过千古名句。对他们来说,终南乃是一道门槛:一边红尘滚滚,繁华如梦,一边深壑松风,明月清静。是重新回到那灯红酒绿的欲望之都,还是断然割舍,复归身心安适的恬淡人生?脚踩这道门槛,是谁都会颇觉踌躇的。
不同的选择,便有了李白的激荡,王维的澄澈。
第二日循一条险道继续向南探寻。
人烟渐少,林木幽深。岩壁下或溪水边,偶有住山者的茅棚掩映其间,远望篱笆内人影闪动,近前去看,柴门上却挂着“闭关”或“止语”的牌子,叩门不应。茅棚外树枝围着菜畦,白菜萝卜起了苔开着花,蜂蝶嘤嗡飞舞。
山势越来越险,年代久远的石磴隐没于青苔,岩石上散落着鸟儿啄开的坚果。岚烟深处偶有人声回荡,似乎只是一个人面对空幽发出的长啸。
看见一处低矮山头上青烟升起,便拨拉着树枝寻觅而去。果然,杂树丛中隐藏着一座小小的茅棚。挪开耷拉着的柴扉,一个黑瘦男子站在那儿,扬起下巴盯着我。直到我自作主张坐在木板拼成的长凳上,他才收回目光,着手清洗面前木墩上浑浊的玻璃茶杯。他动作迟缓,让人想起南美洲丛林里的树懒。
松枝搭成的茅棚似乎漏雨,苫着各色塑料布和硬纸片,一截黑烟筒从侧面伸出,青烟如缕。附近树杆间拉着绳子,搭两件刚洗过的衣服,水珠滴沥。
水开了,他为我倒上一杯茶,品不出什么茶,只有一股霉味。我还是急忙说道:谢谢你的茶,我喉咙里正冒烟呢。
“是吗,我以为你也是带着怜悯进山的,”他终于开口说话,“越世俗的人越有钱,也就越无聊……他们说是来寻佛问祖,其实找到的只是自己的优越感。”
不管他心里如何的不屑,我还是硬着头皮,跟他东一句西一句攀谈起来。他说他是九十年代初进山的,那时喜欢写诗,写了几大本,后来觉着没什么意思,全都点了火。刚来时还带一把古琴,弹广陵散的老曲子,后来断了两根弦,就扔下了山谷。他学会了倾听,风声雨声,虫鸟与松涛的和鸣。他会看着一棵火绒草钻出地面,长出叶片,一天天窜高,开出细碎白花,然后随风飘零。
我想这是个没有死去的海子,只是已不再写诗。
大大小小的虫子在眼前飞舞,在茶杯间的木墩上爬行,休憩,或者追逐,交配。温暖的日子所剩不多,第一场雪将会不期而至。于是试着问他,一个人,不觉得孤独吗?
沉默很久他才说,来这里的第三个年头吧,有个进山的女子表示要住在一起,他拒绝了。他不知道她的动机,也觉得那样一个女子如何受得了山里的苦。如今他没有财物,也没有亲眷,不结婚不生育,是不想把痛苦延续下去。
细看,他额头有几处抠破了,有处新鲜,有处结着痂。许是蚊虫所致。我垂下眼帘,心底掠过一丝怅然。
我将包中的《虚云老和尚自述年谱》留给他,然后抱拳告辞。
这次贸然寻访,并未碰到门上挂着钥匙的空茅棚,也不曾遇见传说中高深莫测的大师。我清楚,相对于终南山的宽广及幽深,我浅尝辄止的脚步远未触及,而真正的隐士,也许就如古代禅师那样,“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
在终南山,传统的隐士文化余脉未绝,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或可视为对当今社会宽容度的一个注释——如今留居山中的也不叫隐士,只称住山者,似乎为他们留下了回旋的余地。无论是佛道修行者、“爱惜羽毛”的文人,还是唯我独醒的愤世嫉俗者,只要踏上进山的石阶,宽厚博大的终南山都会接纳他,呵护他。终南山依然是个大茅棚、大庇护,它的宽容与慈悲一如既往。
曾几何时,人类社会发展进入了“加速度”,无节制的开发建设,几乎将原生态的环境蚕食殆尽,人与动物的天然庇护所已鲜见于华夏大地。而我们依然对山水情有独钟,无端地喜欢花草树木,对小桥流水、木栅石墙、袅袅炊烟怀有莫名的亲切感。那样的环境陪伴了人类历史的大部,那种眷恋携带在我们的基因中,从生到死,世代相沿。
出山途中,在一间隐修精舍门口看到这样一幅楹联:“曾追浮云八千里,今守本心方寸间”。我抄录那句话的时候,内心突然觉得释然,仿佛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另一个无限的空间就豁然展现开来。
无须借助外部环境而守住本心,这种方式似乎更适于当今的我们。记得有个叫释一行的法籍禅师对此有过形象的比喻:一个人如果心神迷乱,就像窗户会随时被风吹开,冷风袭入时桌上的纸张散落满地,无法收拾;而一个明心见性的人会拥有足够定力,即便狂风拍打门窗,桌上的纸张不再散乱。
真所谓“心净则国土净”,佛家的根本经典《金刚经》便是教导人们如何“降伏其心”。即使身处灯红酒绿的闹市,一旦内心不起妄念,那么无需跨过南五台的门槛,仍能领略到终南山的清风明月。《百年虚云》中有这样一句耳熟能详的台词:如何才能使一滴水永不干涸?把它放到大海里去。如今,我们也可以这样回答:即便我是一滴露珠,也可以吸纳大海,让自己变得博大深邃。
同样,我们也可以将终南山的万里云霞揽入胸怀。那是一座保持了原生态的山,透过枝繁叶茂的树木,看到的是白色岩石凝成的清净山峰,边缘清晰的云朵浮动于伟岸的树冠之上。在那样一座超越了时空的山里,随处有庄严的狮子茅棚可居,也随时可能跟老子、王维和虚云大师相遇,有淙淙山泉可以解渴,有清澈涧溪可以濯足,若有兴致,还可俯身察看一片忍冬草的叶脉,一只瓢虫将飞时展开的透明翅羽。那里没有机心谋略,也没有唯唯诺诺,人可以活得从容自在,额头上写着与生俱来的尊严。
子曰“君子怀德”,容我冒昧添加一句:君子怀山。
《散文》2016年第4期
米拉日巴九层佛阁是一座石头碉楼。在羚城北郊,这座矗立于僧舍和民房间的棕色圣殿看上去鹤立鸡群,使远道而来的人们第一眼就能看到并发出惊叹。
有人说这是一座“飞来殿”,理由是十一世纪中叶它就出现在西藏山南的洛扎,是米拉日巴年轻时亲手建成的。飞来的说法多出现在汉文杜撰的故事里,仔细想想,从喜玛拉雅山脚“飞”到青藏高原东北部的甘南,不但距离遥远,问题是需要汇聚多少形而上的神力,才能略微减轻这座石头建筑的分量?
这座高耸而厚实的碉楼被涂为棕色,在四周林立的白塔映衬下,可以称得上巍峨和庄严。有时我坐在对面绿草覆盖的山坡上,看到湛蓝的天穹之下,九层佛阁金顶之上真有祥云缭绕。
我想,米拉日巴是配得上这些的。人们说他是雪域大地上真正成佛的人,提起他的名号,淳朴的信徒们会情不自禁脱帽俯首,双手加额。我无帽可脱,走进佛阁门槛时放下的可能只是无知和浅薄,还有由此而形成的傲慢与偏见。这座佛殿里供奉着一千多尊米拉日巴的塑像,那些绿色塑像一律右手置于耳后,神情专注地吟唱着道歌。
一双赤足,一根藤杖,米拉日巴穿越雪山和草地,一路向我们走来。在晦暗的十一世纪,他是足迹遍布雪域大地的吟游诗人,长发飘逸的额头上,戴着民众为他编织的桂冠。
米拉日巴家在后藏恭塘,雪山那边是佛陀的故乡尼泊尔。巍峨雪山阻断了来自印度洋的暖流,严酷的自然条件和封闭的环境,使那片土地上的生活过于粗陋。米拉日巴的生年大概在公元1040年左右,相对于中原内地,该是北宋元年前后。据说他的父亲长于经商,也会行医诊病,出一趟远门总是满载而归,家业很快雄厚起来,成为村中首富。由此可知,米拉日巴和小他四岁的妹妹,来到这个世界的当初应该是快乐无忧的。
可是米拉日巴七岁时父亲突患重病,撇下母子三人撒手西归,煞费苦心聚集起来的田产珠宝全被贪心的伯父姑母霸占。母亲虽然十分要强,但要跟那如狼似虎的家族抗争依然没有胜算,只好寄希望于天资聪颖的儿子,指望他将来有出息,可以夺回失去的一切。
米拉日巴十六七岁时,母亲让他去邻村拜师学习藏文——为达目的,她首先要让儿子成为有学问的人。可儿子显然辜负了她,甚至使她感到了绝望。有天老师带学生去一家富户赴宴,米拉日巴跟大家一样喝了不少酒,于是一路唱着酒歌,于傍晚摇摇晃晃的回家。他天生一副好嗓子,似乎专为将来吟唱道歌而备——不过此时,他的这项才能显露得太早了。他的母亲正在家里炒青稞,听到远处似乎传来儿子的歌声。她侧耳细听,确认是儿子在洋洋得意引吭高歌,于是不管锅里的青稞开始冒烟,一手抓了一把灶灰,一手攥着烧火的棍子,一路哭叫着扑上前去。可怜那衣着褴褛却不想失去自尊的妇人,迎面一把灶灰打在儿子脸上,接着轮起棍子没头没脸一顿乱打,并撕心裂肺地叫道:“世上再没有像我们孤儿寡母这样悲惨的人了,可是你还饮酒作乐,唱得那么开心!”然后就兀自跌倒在路边,昏死过去。
稀里糊涂的米拉日巴这才猛然惊醒。他明白快乐不属于自己,他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只是复仇。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是母亲希望看到的:米拉日巴远赴他乡学到黑巫术,先是在伯父家为儿子举行婚礼时放咒使房屋倒塌,夺去三十多人的性命;后来又在田黄之际作法降雹,使村人的庄稼颗粒无收——民间流传的故事皆作如是说。假如能找到较为客观的史料,我想也许会弄清他的放咒与降雹是真有其事,还是仅为弱者附会给他的“复仇的快感”。
是的,那个年代,那片土地上,人们需要得到如此的安慰,确信业报不爽。站在弱者的立场,因果律体现着世间唯一的公道和正义,虽然有时报应不会即刻降临,但恶人的行径件件记录在案,业报的账册从来都是黑白分明的。
之后,米拉日巴却走上了另一条路。复仇的快感并未维持太久,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悔恨与自责——无论是自己所为还是适逢天灾,对于本就生存不易的村民来说实在是过于悲惨了。于是他选择了世间最为宽广的大道,那条道的入口写着慈悲和宽恕,出口通向人的觉悟和最终解脱。
他来到了喜玛拉雅山南麓的洛扎,投奔在玛尔巴译师门下。玛尔巴曾多次翻越雪山赴印度和尼泊尔求学,不仅是同道公认的大译师,在民间也声名鹊起,人们确信他完全可以充当佛陀的代言人了。于是从见面那一刻起,米拉日巴将身心命运完全交付于他,只是一开始那上师不仅脾气暴躁,而且似乎也不打算传给他有用的东西,让他吃尽苦头。上师只是命他建造一些莫名其妙的石头碉房,建了拆、拆了又建,好在他绝对服从,甘心做那毫无意义的苦力。
据传米拉日巴至少受命建造过四种样式的石头碉房。第一次上师带他到东山,指给他一块平整地方说:在这儿建一座圆形石头房吧。一年后上师前去查看,指着进行到一半的工程说,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我吩咐的吗?马上拆掉,石头和沙土搬回原处!他遵命拆除了石墙,将石头和沙土一一运回原处。接下来,上师让他在西山建一座半月形碉房,建到一半上师又故伎重演,说当初他喝醉了,考虑不周,命他赶快拆除,石头和沙土搬回原处。第三次是让他在北山建一座三角形石头房,建到三分之一时又勒令停工,说他不记得有过如此的决定。米拉日巴只得拆掉精心垒砌的石墙,将大小石块一一送回原处。
最后,上师带他到谷地中间一处风光秀美之地,叮嘱道:在这儿建一座四方的碉楼吧,高九层。上师保证说,这次我不再食言,你也无须担心建了一半又要拆除,放心去干吧。
九层碉楼,在当时可谓摩天大厦吧,只是米拉日巴没有犹豫,也没有对自己的体力和耐力产生怀疑,即刻投入了没日没夜的苦役。
然而上师总会找到折磨他的新花样。碉楼建到第二层时上师前往视察,指着墙基一块巨石问道:怎么回事?这块石头看上去不一样,你从哪儿弄来的?米拉日巴如实相告:在他开始砌筑墙基时,几个师兄过来玩耍,他们从高处滚落下来一块巨石,他觉得正好可以利用,就搬过来砌到墙基里了。上师听了大为光火:饱读经书的师兄是你可以使役的奴仆吗?马上把它送回原处!米拉日巴委屈地说,您不是保证过再也不拆了吗?上师吼道:谁让你拆了?我让你把并非亲手搬来的那块石头拿开,送回原处去!可是不拆墙怎能取出底下的石头呢,他只好从顶部拆起,一直拆到地基,取出那块石头。等他将巨石搬回原处,跟在后面的上师又说:好了,现在你可以把它搬回去,稳妥地放在墙基里了。
寒来暑往,四季轮转,大地由绿变黄又由黄变绿,喜马拉雅雪峰如同一位白头老者,悲悯地俯视着苦难人世。九层碉楼最终建成之日,上师举行了一个庄严隆重的仪式,将米拉日巴叫到身边,当着众弟兄的面郑重宣布道:你来到这里整整六年,今天是个值得欢庆的日子——修建石头碉楼所流的汗水,已清洗了你的深重罪业,如今机缘成熟,我正式接受你为我的心传弟子!
实际的情形是,玛尔巴上师起初就喜欢上了他,只是从未表露心迹。看着米拉日巴每天搬运石头,刚刚结痂的脊梁又被磨破,身上到处是难以愈合的疮口,脓血并流,上师常常背地里为之流泪,当面待他仍像个凶神恶煞。我们在敬佩上师良苦用心的同时,也惊叹米拉日巴的坚韧和耐力——从某种意义上说,里那个推动巨石上山的人永远是个悲剧,因为他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体验到的是没有止息的惩罚;而米拉日巴验证了人的肉体和精神所能达到的极限,他的灵魂同时成长壮大,最终完成了对现实苦难的超越。
得到玛尔巴上师秘密传法后,米拉日巴急忙赶回故乡,要将喜讯告诉分别六年之久的母亲和妹妹。
曾经高大奢华的房屋早已坍塌,成为鸟雀和鼹鼠的乐园。母亲和妹妹,那相依为命的亲人又在何处?在厨房断墙的一角,他看到一团蒙着灰土的破烂衣物,旁边生长着茁壮的蒿草——那下面是什么?他疑惑地拉扯一下,破衣上连着一根根人骨,竟是死去多年的母亲。极度的悲痛使他浑身颤栗,连忙口诵咒语稳住自己,接着他头枕母亲的枯骨横卧于地,希求在梦中与母亲相会。
那么妹妹呢?经多方打听,才知道母亲死后妹妹便外出乞讨,流落何方已然不知所踪了。
佛说人生即苦。是的,这样的人生不可谓不苦。曾以为失去房产珠宝是极大的耻辱,可实际上呢,连亲人的生命都如此脆弱和无常。替母亲诵经超度后,米拉日巴便一个人走向雪山深处,在岩洞里发下誓愿:不得证悟,誓不下山。
随身带去的糌粑吃完,只能靠煮食洞口的荨麻维生。不知季节,没有年月,衣服成了絮状,骷髅状的身躯前胸贴着后背。他呼吸的次数越来越少,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却日渐强壮,恍惚中成为一头苏醒的雄狮。
有一天妹妹打听到他的所在,带着乞讨的食物去岩洞看他。见他头发披散、眼落眶底的模样,妹妹惊恐地问道:你是人还是鬼?他却跟妹妹开起了玩笑:亲哥哥都认不出来,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妹妹!妹妹这才猛扑过去,极度的悲痛使她昏倒在哥哥怀里。此后,妹妹时常把讨得的食物送回岩洞,维持着哥哥的生命。
九年或十年之后,他走出了岩洞。一个觉醒了的米拉日巴,不,一个名为米拉日巴却经历了脱胎换骨的新人,从雪山上走了下来。他手拄藤杖,拍打着两片赤足,走向弥漫着人间烟火的村落。
是的,他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如同蛾子从蛹壳里飞出,实现了华丽的蜕变。他走向大众,为水深火热中的人们送去佛陀的抚慰和启示。从此,喜马拉雅山下广大的城镇和乡村,随处都会听到他嗓音洪亮、唱词优美的道歌:
陷于恩怨的争斗是多么无知啊,
爱恨情仇,不过是冰凌般脆弱的花瓣;
对物质幻象的迷恋是何等愚痴啊,
自性圆满,才是人生稀有的珍宝……
他的歌声里充满了欢乐,因为它源自苦难的深处,如同盐巴出于海水而成为结晶,映照着太阳的光华。是的,关于人世的悲欢离合,关于生命的贵贱荣辱,没有人比他更有品评和歌咏的资格。
如今,在整个青藏高原,这座米拉日巴九层佛阁是兼容了各个宗派、消除了门户之见的一座开放型佛殿。值守佛殿的喇嘛们对此会津津乐道,而我们直观所见的,只是那些宁玛派、萨迦派、噶举派、噶丹派以及格鲁派开山祖师们的塑像,神情和蔼地端坐在那里,平等享受着香火的供奉。
除了西藏洛扎那座为赎罪而建的九层石碉,米拉日巴终生不曾修建庙宇,也对聚集僧众和扩张教派势力没有丝毫兴致。他只喜欢以广阔的天地为道场,以日月星辰为不熄明灯,以隆隆的雷电为法鼓,一边行走,一边亮开嗓门引吭高歌,为陷于苦难的众生指点迷津,祈祷祝福。
之后的数百年,佛法大道的追随者们何以性命般珍视开放与平等的精神?因为他们铭记着,米拉日巴是为消除同道的嫉恨而献身的。
八十四岁那年,米拉日巴游历到雪山脚下一处富庶之地。此时的他已是如日中天,自然受到淳朴村民的欢迎,在一个盛大宴会上被拥上首席。他是不介意首席末席的,他早已自性圆满不假外求,即便混迹于市井陋巷也不会孤傲,跻身于上流显达也不会显得卑微。可是不少人依然在乎那个,他们会因位居首席而沾沾自喜,因排在末席而深感屈辱。不幸的是在那片土地上,首席位置向来被当地一位格西占据,米拉日巴受到如此拥戴,使那位以我为中心的格西心生不快。
那位自负的格西开始做出谦恭模样,向米拉日巴行礼问候。他希望得到这位巍巍老者的俯首回应,那样也许会告诉大家他们是平等的。可是在他拜过之后,期望中的情景并未出现——他不知道米拉日巴除了面对佛像和自己的上师,一生不曾对任何人弯腰行礼。格西觉得颜面尽失,随即搬出厚厚的经典,寻章摘句巧舌如簧,在宴席上刁难他自设的对手。米拉日巴最终不堪其扰,指着经典道:那里面有些什么?心中若无佛法,那只是一堆无用的字母罢了!
宴会之后,妒火中烧的格西实施了西藏传统中最为卑劣的报复。他打发一个心腹女人扮作崇拜者,立即找到米拉日巴的住处,带去一碗投了毒的酸奶作为献礼。米拉日巴平静地问道:是格西派你来的,对吧。那女人神色慌张点头承认,说格西承诺送给她一颗很大的松耳石。米拉日巴便明白了一切。为了消除格西的妒忌和怨恨,告诉他真正的佛法便是宽容,他微笑着吃掉了酸奶。
米拉日巴安然离世。一些藏文资料如此描述当时的景象:“其时天降六瓣妙花,山上山下,远远近近,皆为琼玉世界。”实际的情形应该是,米拉日巴圆寂之日天降大雪,西藏大地呈现一片素洁。
米拉日巴是明白而透彻地活过一生的人。在这个星球上,唯独人类没有外在的天敌,人类的天敌只在自己心里。米拉日巴的一生,便是降服内心敌人的漫长旅程。
九层佛阁各层之间的佛龛里,供奉着上千尊米拉日巴的塑像,一律通体绿色,一律神情专注地吟唱着道歌。一千多个米拉日巴的同声合唱,该是怎样的热烈与悲壮?
侧耳倾听,声音的潮水漫过青藏。&
《羚城文艺》2015年合刊
油葫芦颠颠是候鸟,红腹黑背,麻雀大小,叫声叽里咕噜一长串,骂仗似的,很冲动。它叫的时候总要点头翘尾蹦来跳去,很不稳重,所以就叫油葫芦颠颠。它的真名是否好听一点,归什么目什么种,至今我没有查询过。初春,很可能在某天清晨的梦里听见它叫,仿佛童年小伙伴在门口喊叫,赶紧起身去看,发现它就在院墙或柴垛上,对着你唧唧啾啾大献殷勤,亲热得不得了。它上蹿下跳故意挑逗,几乎被宠坏了,简直胆大妄为。无论它如何婆婆妈妈,却不会招人嫌,觉得它是喜庆的鸟儿——实际上它就是报春的鸟,听到它叫,就知道春天来了。
有时我想,它跟红雀同样大小,也天生一副好歌喉,为何红雀往往被人诱捕关进笼子,而它却始终逍遥法外?是性子急躁不适合圈养,还是叫声不入韵律,不够优雅?我小时候抓过麻雀,试图关起来喂养,结果那家伙自恃清高宁死不从,很快就把自己撞死了。
油葫芦求偶产卵的季节晚上也叫,尤其是月夜,万物披上朦胧面纱,它的叫声就变得含情脉脉,妙曼如歌德笔下的夜莺。一到它孵出幼鸟,以及幼鸟离巢之际,它就还原成一副疯婆子模样,见到有人或其他动物靠近幼鸟,它作出舍身拼命的样子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地咒骂,人们本来并不留意幼鸟所在,但它在幼鸟身边飞来飞去刻意暴露目标,好像是在故意炫耀。
油葫芦的歌声伴随了我的乡村生活,一直到现在——无论我走到哪儿,都能跟它不期而遇,惊喜地相逢于异乡的春天。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如今它对我有了另一层意义,听到它的歌声,看到它的身影,说明我仍有幸生活于有山有水的自然环境,也证明自己尚且耳聪目明。
可是有一年春天,我突然听不见它的叫声了。清晨或傍晚,我看见油葫芦在短墙上跳跃,就是听不到它们的叫声。拍拍两耳,感觉十分木然,才警觉自己耳朵可能出了问题。渐渐地,对面说话的声音也很隔膜,非得母鸡一样侧转着头,将稍好的一侧耳朵转向前面。到后来更是耳鸣如风,日夜不绝,以手掌击打两耳亦不能遏止。
就近去了一家刚开办的民营医院,初步诊断,说是颈椎出了问题。颈椎拍片后,大夫拿笔杆敲着那黑塑料片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这颈椎咋长成这样,成了反弓状?定是病变所致——哦,等等,你这突发耳聋可要警惕啦,明天再拍拍脑片,看里面还长了啥玩意儿。
医院下班,天色昏暗,我顺人流昏昏然出了医院,心中不免悲叹:此生休矣。平生严苛自己不曾丝毫作孽,命运何以荒谬至此!
第二天,同事建议换家医院瞧瞧。真得感谢那位同事,金口玉言,为我指点了迷津。急忙去州医院耳鼻喉科,神色慌张情绪激动地自述一番,大夫却是见过世面的,慢条斯理拿电筒往耳内一照,随即哼哼哼笑了出来。他说,也许你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是耳道被东西堵住啦——告诉你吧,这叫耵聍栓塞。
自然,接下来我又听到了油葫芦的叫声,而且比以往更清晰,更尖锐,直刺重获新生的耳膜。
作为“过来人”,我想说的是,耳聪目明真好。从此我学会了倾听,有意地、屏声静息地倾听:鸟的叫声,鸡鸣犬吠,孩子们的尖叫哭喊,风掠过树梢的声音,以及蜜蜂的嘤嗡,蚊蚋的低吟,蚂蚁爬过树叶的沙沙声。如此各种各样的声音,乃是这娑婆世界的美妙音乐。
听,油葫芦又在叫。不离不弃的朋友,告诉我又一个春天来临——若需珍惜,那就尽管珍惜吧。它的叫声叽里咕噜不知所云,但我猜得出它想表达什么。
我幼年得一场大病,眼看不行了,亲戚们赶来看望。我陷于深度昏迷,仿佛被巨大而无形的力量挤压着,越来越小,被压到一粒芥子中,喘不过气来;接着又轰然扩散,一圈圈变大,越来越稀薄,消散在虚空里……如此反反复复,四肢却不能动,毫无声息躺在炕头。偶尔会有片刻的清醒,听到炕沿下亲戚们长吁短叹。突然感觉有位老妇人拉着我的手,也听到她说话的声音:看看这手,多像娘的手啊……
其时母亲已经过世,“三年自然灾害”夺走了她。为了养活哥哥姐姐和我,她常去距离村子很远的草地捋草籽。后来知道那是名叫珠芽蓼的一种野草,齐膝高,红杆绿叶,夏天在顶端开出小拇指长的一截白色花穗,花片褪落,火柴头似的红色颗粒便密密排列着,因味道又苦又涩,牛羊也不吃,任它在秋风中自然掉落。那时人们不知道它的学名,只叫它“血血”——红得像血一样。母亲将那草籽一把一把捋下来,装满袋子背回家,焙熟,磨成面,加开水捏成团。她用那凝血般的苦涩面团喂养我们,觅食的鸟儿一样不停往返于荒原。最后一次她遇到暴风雨,一望无际的草地无处躲避,因此得病卧床,再也没有爬起来。
我瘫痪多年,却活了下来。在父亲无声的照料下,五六岁时,我终于像刚出生的羊羔跌跌撞撞站了起来。有时我想到那老妇人的话,看看自己的手,猜想母亲的音容笑貌。我想她的手指同样修长而灵巧,什么活都难不倒她;只是她捋过草籽的手肯定粗糙得多,因为她要为嗷嗷待哺的孩子们不停劳作,在那视人命为草芥的年代里没有放弃任何一个。
母亲为我们而死,在我印象里却是一片空白。上过学以后,我为她写过这样几行自命为诗的句子:“儿时感受过怜悯的目光\我以为那就是你\山野里的野花那么迷人,场院里的菜叶那么碧绿\我以为那就是你\我含羞草般孱弱的心,我蒿草丛生的青春的废墟\妈妈,我以为那就是你。”
后来偶尔读到一本书,是一位移居法国的越南禅师写的。书里讲了一个故事,说越战期间,有个男子被迫离乡背井,送行时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孩子,想我时就看看自己的手吧——看着你的手,就能看到你的母亲。
那位禅师后来也离乡背井定居异国,不知故事里的男子是不是他自己。所有灾难已湮没于历史,但他通过那样一个平凡的故事,印证了我曾隐约听到的那句话——其实是他将这个非凡的启示明确传达给了我。
是的,母亲已转化为我的手。我手上的温度源自于她,我的手延续着她生命的气息。我做每一件事的同时也是她在做,所以才不敢有丝毫马虎,甚至求全责备,事事力求完美。母亲一刻也不曾离开我,她在为我的成长暗中祝福加油。
后来父亲也离开了我,他也变成了我的手。我的双亲,就这样最终化为我的双手。
我常常想,自己一度匍匐在地,最终突然站起,是谁创造了这样的奇迹?在那命悬一线的年月,母亲为儿女的求生日夜奔忙,致使她耗尽生命英年早逝;为儿女免遭“后娘”嫌弃,父亲自此一直独身,在为我们缝缝补补的同时,也用小布袋收集了各种秕糠杂粮以备不测……我们习惯于将一切奇迹归结于上帝或菩萨,实际上父母就是我最亲近的上帝和菩萨。
如今我乐于保留这样的秘密:视我的左手为父亲,右手为母亲。我认为如此的分配是合理的。父亲做事难免笨拙,很多时候只是看着他的儿女笑而不语,母亲的事务则具体得多,也繁难得多。我注意到,就是在我写字的时候,左手只起到“镇纸”的作用,而右手握着笔,洋洋洒洒写不尽心里的千言万语。实际上双手的配合总是那么默契,再难的活儿都在不知不觉间共同完成——那是源自父母的默契,贯穿着他们的责任和爱。&
摩托吼叫着爬上一道斜坡,在台地上的铁栅门前停住。到了,摩托师傅扭头对我说。
门边土墙上钉着块木牌:扎仓温泉。
温泉喷发的呼啸声此起彼伏,仿佛整个山谷在呼吸。四周的荒凉程度却令人惊讶:没有树,没有花,时值盛夏,几乎不见绿色。
仿佛那摩托超过光速,载着我返回了创世之初。
一个紫红脸蛋姑娘跑来,绿缎面的藏袍闪着阳光。她打开一间房门说,看看,还要什么,我去拿。
条纹布被褥像是监狱里的,还算干净。一只茶几,两把藤椅。其中一把藤椅座位上有片土黄色粘稠物,像是泥巴被踩了一下,可能还滑倒了人。我看看那姑娘,她过来抹了一把,将手掌伸给我:涂料,干的,原先就有。
内间一分为二,一面是厨房,无须细看。另一面是温泉浴室,除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白瓷浴缸,别无它物。
很好,我说。
浴缸上方是两个锈得粗壮的龙头,带着阀门。姑娘说左面热水,右面冷水,并示范着拧开了。水压很大,刺鼻的硫磺味随之喷出。但她要关上时热水阀门拧不紧,滑丝了。她跑出去大叫几声,是当地藏语。半晌,一个黑瘦男人去屋后关了总阀,然后拿了新龙头和扳手进来。
哪儿打开水?我问那人。
不用打。他喀拉喀拉拆卸着,头也不回。
我喝茶,没开水可不行。我就看着他。
他说,这水92度,泡茶正好。也能泡饭,吃了饿得快,费粮食。
泡澡、喝茶、吃饭全凭一股水?一时难以接受,就问哪儿有冷水,比如山泉之类?我想找个电热壶,自己烧。
他说没冷水。
另一个龙头不是淌着冷水吗?
那也是热水,在上面大水箱里晾冷了。
好啦,那人临走说,有事叫道嘎。
道嘎是谁?他说他女儿,脸蛋红红的那个。
旅馆是平顶水泥房,檐下装了玻璃。其它房间住着些跟我一样穿汉服的人,有个老头坐在轮椅上滑来滑去。还有几个裹着绛红袈裟的僧人,在暖廊一角点煤油炉做饭,一个目光平和的僧人在削土豆,土豆很小,削完后所剩不多。
调好温泉水,赤条条沉进浴缸。碧水满溢,肌肤滑腻。臂膀上毛孔瞬即张开,清晰可数。一会儿毛孔冒出水珠来,汪汪地排列着,擦去又冒出,水珠弥合,滴沥下去。
闭上眼睛,外面山谷里热气喷发声持续不断,仿佛又到了蒸汽机时代的火车站。
青藏牧人好坐温泉,扎仓温泉闻名已久。可是躺在浴缸里,算得上坐温泉吗?难以确定。我的毛病也许是吃出来的,腿肚子出了红疹,吃药打针没用,忌口一段时间,突然就不见了。而今一吃海鲜就复发,严重时结鳞掉屑,由小腿向上蔓延。
当然,另一个顽症不定期复发,而且难以治愈。那就是外出走走的冲动。走在异乡的路上,看陌生面孔,体验淳朴生活,是我唯一的癖好。
温泉泡茶,加两次水就淡白无味了。而且越喝越渴,总是一口饮干一杯,难以自制。估计用不了半小时,全身体液将彻底更新。
最好能脱胎换骨,但这样也算不错了。
嶙峋突兀的山势逼人眼目。其实那不是山,是大地的断层。山体下部几近垂直的砂岩里,错落排列着牦牛样的焦黑巨石,有的倒悬着,几欲坠落。上层是山的主体,赭红砂岩被流水切割成奇峰和峡谷,像是魔幻世界的尖顶城堡。最上层由黄土堆积而成,看上去板结死寂,寸草不生。
记得《淮南子》里说,共工、两位大神发生战事,共工失利而怒触不周山,山体拦腰折断,于是“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所谓不周山者,便是华夏西部的莽莽昆仑。地质学家却告诉我们另外的情形:受大地板块挤压,青藏高原隆起了。6500多万年前恐龙灭绝,地质活动进入第三纪,喜马拉雅古海迅即退走,世界第三极轰隆隆崛起,大地深处的砂岩翻腾出来。
顺着地壳裂隙,扎仓温泉喷涌而出,带着岩浆的温度。
以喷云吐雾的乱石河滩为界,西侧是我居住的温泉旅馆。眺望东边,似乎是个不大的村子,炊烟袅袅,石墙土屋上竖立着褪色的经幡。
道嘎给我一团刚捏好的糌粑,说阿爸让她送来的。她阿爸说没见我生火做饭,要是愿意,欢迎过去跟他们搭伙。
咬一口带着掌纹的热糌粑,很油,沙沙地咽不下去。我知道那是青稞炒面加新酥油捏成的,很养人。
我道谢说,我带了方便面和饼干,尚有存货。接着问她,温泉在哪?
不是在你房间里吗?她奇怪地看着我。
我是说……那些来坐温泉的牧人,他们坐在哪儿?
她笑笑,说满河滩都是温泉。
难怪雾气中人影幢幢,也掩映着不少帐篷。
道嘎说,河滩里坐温泉,不收钱的。
钱倒不是问题。这里房费20,水费10元,加起来每天也就30块钱。我是来坐温泉的,怎么就住在旅馆里了呢?问题应该出在那个摩托师傅身上,是他直接送我过来的。从兰州乘火车到西宁,从西宁搭长途客车到贵德,贵德到扎仓没班车,只有私人摩托。想想心里发笑,千里迢迢来坐温泉,却是一个人躺在浴缸里。
没有电视,没有手机信号。在家时一直想拔掉网线、关掉电视,总难付诸实施。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哪天去东边看看,能否买到一瓶酒。
泡完澡,四肢柔软如面条,躺在床上翻书。一些字突然动起来,生了趾爪,在页面上向我直逼而来。一定睛,是两三只蚂蚁。起来察看,枕上、床单上到处都是。比常见的蚂蚁小得多,个个却有王者风度,不慌不忙,胜似闲庭漫步。
于是在四壁墙根、床下遍撒饼干渣作引导,以免伤及它们。在这里,我想我更应该敬重它们,它们的存在超过了一亿年。青藏高原隆起之前它们就是这里的主人,目睹过霸王龙的灭绝,也见证过人类蹒跚走来的脚步。假如蚂蚁有文字,它们的历史将比人类史厚得多,如果开口讲话,比我们更有发言权。若是展望未来,相对于不顾一切的人类,它们肯定会笑到最后。
靠近铁门是登记室,也是道嘎一家的住所。那儿有只肥胖的旱獭,见人就直立起来,合着两只前爪向人作揖。经过的人们都喜欢逗逗它,待它作揖时就喂些零食。有人开玩笑说,多可爱的家伙,肯定是人转世的。
我也拿了饼干去喂,却发现它是瞎的。它的感觉倒是灵敏,听到脚步声靠近,就朝我站立起来,举起两只前爪上下摆动。
道嘎抚着它的头说,这只獭啦是她阿爸捡来的。她叫旱獭为獭啦,是爱称。道嘎说前年她阿爸去县城,半路上见到它,当时它还小,被过路的摩托压破了头。她阿爸就带它回来喂养,虽然没死,眼睛却瞎了。后来阿爸将它放归野外,第二天不放心,又去找见它,抱了回来。她阿爸说那样一个瞎子,不是被饿死,也会被其它动物吃掉。
说话之际,黑瘦男子掀开门帘出来,微笑着看看他的胖獭啦,骂道:看看,就知道吃!可是他眼含慈爱,仿佛看着他不懂事的孩子。
河滩里帐篷林立,水汽蒸腾,一片欢声笑语。那是牧人们的天然浴场。
在低于堤坝两三米的河滩里,到处水花飞溅,如鼎沸腾。确切地说那不是温泉,是沸泉。进入河滩须留心脚下,避免陷入沸汤之中。据说原有大小泉眼一百零八个,如今打了机井埋了管道,泉眼大为减少,喷涌力度也大为减弱。每个泉眼水味各不相同,有咸有苦,有甜有涩,牧人们能说出什么味儿对治什么病。
牧人们的干粮堆放在一旁的巨石上,酥油糌粑,风干牛羊肉,粗枝大叶的松潘茶。假如男人们不抽烟,在这里就用不到火。我久居甘南草原,深谙藏族牧人千古不易的信条:简朴就是健康,外无物累、内无妄念,便是幸福人生。
石块圈成的一个个水坑,绿莹莹荡漾着热气,乃是牧人们的大浴缸。他们这儿一群那儿一伙,天体袒呈,其乐融融,远看如同麋集的海豹。年轻女性有略加遮掩的,上年纪者则坦荡无余,十分自然。他们头上缠着毛巾,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用不同的方言说说笑笑。一位年轻母亲双臂揽着孩子,孩子一边吃奶,一边以小手击打水面,溅起晶亮水花。无论光洁饱满,还是黯淡干瘪,露天坐温泉者,皆是大自然的赤子。
有牧人被卡车或农用车拉来,卸在河滩的入口。新来者纷纷去河岸西侧砂岩下,那儿的半壁上有个佛龛。他们小心地献上哈达,放下几颗糖或一两个水果。然后选空地搭建帐篷,一阵骚动之后,分散加入到各个池子中。
那是一个怎样的佛龛!它只是嵌在岩壁里的破旧木框,供着一张佛像,歪歪扭扭摆着些红泥捏成的酥油灯。
佛龛下总聚集着一群男人,他们靠着岩壁闭目养神,看上去很是惬意。一些人起身离开,马上有人补充进去,不留空缺。是什么磁石般吸附着他们呢?
我凑近去看,那些牧人便上身前倾,亮出背后的岩壁来。原来那砂岩底部露出几块黑色巨石,奇形怪状但较为平整,摸摸十分烫手。牧人们争相解释,我只听懂大概,是说那发烫的黑石具有神力,足以治愈男人们顽固的腰疼病。
三天后,硫磺水泡方便面的伙食变成珍馐,不到吃饭时辰就迫不及待。我的食物迅速告罄,需要去河东买些吃的了。
低矮的土屋散布于山下。不少屋门锁着,阳光静静洒在小小的院落。打问怎么回事,原来坐温泉的旺季是在冬天,那时牧人们有了空闲,所有房间都会住满,甚至有人住在山根的窑洞里。这个小村的历史也是坐温泉者的历史,第一个牧人在山根搭了简易窝棚,后来者跟着效仿,长期坐温泉者便定居下来。
有间小小的杂货铺,店主是个穿着棉袍的老妇。我买方便面和饼干,看看生产日期吧。
啥?日期?老妇似乎受到侮辱:我们可不讲那个!
不再出声,拿了些桶装方便面,奶油夹心饼干,一瓶青海互助大曲。还有几个皱巴巴的梨子,一并装在塑料袋里。
提好,小心瓶子打了!老妇命令道。
方便面在保质期内,夹心饼干却是6年前出厂,奶油夹层成了塑料泡沫,嚼之无味。相信并无霉菌滋生,足可用来充饥。
调好水躺进浴缸,手边放着食物,酒瓶。
想想在城里,大街上,宾馆里,公交车上,荧屏闪烁,广告声嘶力竭,让人无处逃遁。而在扎仓,只有大地充满野性的呼吸。而且没有手机信号。那么,干杯吧。
高举酒瓶,痛快淋漓地咕两口互助大曲。青稞酿造的纯粮烈酒,跟如此的环境多么契合。有句谚语:牧人见酒,骆驼见柳。我也嗜酒,足可自比青藏牧人啦。
据说不久前有位坐温泉的老人去世,其他坐温泉者将他天葬于西北的无人谷地。
沿河滩上行,经过喷云吐雾的温泉地带,进入一条原始大峡谷。巨型卵石壅塞了谷底,仰望两面没有植被的陡坡,更多巨石摇摇欲坠。没有人,没有牛羊,只有野兔奔走,兀鹰高翔。
西侧阴山上,焦黑的石块被垒成一座座高塔,形成一片塔林。整面山坡皆是黑黢黢的塔林,让人震惊。脚下散布着一些白骨,是牛羊骨,还是兽骨?又见到一个人的头骨,翻过来,空洞的眼睛与我对视。一阵山风掠过,塔林间斜拉的经幡啪啦啦响起,仿佛惊飞无数鸽子。附近巨石上画着一幅佛像,金线勾勒,填充着艳丽油彩。双耳垂肩的佛陀身披百衲袈裟,偏袒右肩,慈爱的目光传递着悲悯。
端坐于佛像对面,闭目聆听。在甘南的郎木寺天葬场,那大山之下的荒野,我曾静坐过三天。穿越时空,坦荡不羁的生命之歌喧响于耳际,与猎猎经幡一道,组成了青藏高原庄严的天籁。智者说有些声音我们是听不到的,但关闭世俗的耳朵,宇宙深处的旋律就潮水般涌来,只需迎凑和融入。
在河滩东边,见到一老人追着为流浪汉理发。
蓬头垢面的流浪汉不肯就范,老者与几个闲人围追堵截,不肯放弃。那老者左腕搭一条毛巾,口袋里插着推子和木梳,强行拉住那邋遢汉,摁在水坑边洗头。流浪汉屁股坠地,呜哇呜哇叫着,像个试图逃避惩罚的孩子。老者在他头上扇了一下,并厉声呵斥,他才安静下来,然后拧着身子,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理成短发的流浪汉傻傻地笑着,竟是个英俊男人。人们说他是来讨饭的,是个哑巴,在此留居已半年了。
而那老者原先是个僧人,不知怎么就还俗了,多年居住在村子里,成了义务理发匠。
早起第一件事,还是察看我的蚂蚁朋友。
门后角落出现新鲜沙土,大批蚂蚁在忙碌。地下许是它们的巢穴所在,而且似乎正进行一项庞大的装修工程。它们搬运出小米粒般的沙子,在地面大肆铺陈开来,仿佛古埃及的采石场。揉饼干屑如雨下,作为犒劳。
也有一两只随意奔逃者,在空旷的水泥地上走走停停,若有所思。蚂蚁类似于人,也有些不合群的,或被拒之主流以外,或自觉寻求孤独与安静,应予原谅和同情。
咔咔咔咔,道嘎今天穿了高跟鞋,一路响来,说要打扫房间。我说谢谢,我走之前无需打扫。
顺便问道嘎,坐温泉真能治病?
她肯定地点点头。
她说,她阿爸就是坐温泉坐好了的。她家原在县城,阿爸开车跑生意,家境殷实。后来阿爸得了糖尿病,吃药打针不济事,就跟人来坐温泉。没想到三个月就好了,再没吃过药。跟母亲一商量,阿爸就拿出全部积蓄,又贷了款,来这里修房子开了旅馆,方便来坐温泉的城里人。
想起一个故事。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甘南的一个偏僻牧场,有母子俩的牛羊在春雪中悉数冻饿而死,虽然在政府救济下度过了难关,但变得一贫如洗。雪上加霜的是母亲得了胃病,儿子送她去医院,检查结果竟是胃癌,而且到了晚期。医生了解其家境后私下告诉那儿子,就是有钱也别白搭,回去好好孝敬母亲,让她开开心心活个一年半载吧。可儿子对母亲宽心说:医生说不要紧的,吃两三个月的药就好了。儿子让医生开了些药,就带母亲回家。母亲信以为真,每天高高兴兴按时吃药。带来的药吃完后,儿子打听到牛苦胆能治胃病,就找来牛苦胆汁,将糌粑揉成豌豆大的颗粒泡在里面,浸透后拿出来晾干,对母亲编谎说那是从藏医院取来的“救命灵丹”。他担心母亲咬破糌粑丸不但觉得太苦,尝到熟悉的糌粑味儿也会心生怀疑,就骗母亲说,大夫交代这药不能咬,用温开水送下就可以了。母亲每天服用那糌粑药丸,儿子只好背地里点灯祈祷,一求菩萨保佑母亲不要早死,二求菩萨原谅他的欺骗行为。结果一年之后,母亲的胃病竟奇迹般好了。
耶稣,那个木匠出身的“救世主”,也曾经使盲人复明,瘫子站立行走。人的自愈能力与生俱来,只是往往被习气所遮蔽,滥用药物者可能导致退化。而信心和希望能激发它,唤醒它,调动自身的康复能力,或可发挥药物难以企及的功效。
地心涌出的硫磺味汤药,除了可能的治疗作用,同样给予他们安慰与信心。何况,还有那目光温和的佛陀日夜陪伴着他们。
神不在经典里,也不在佛龛和石头上。神安坐在虔敬者心里,守望着他们的生命。
今日断了冷水。拧开冷水阀门,管道倒吸一口冷气,如一头割断喉管的牦牛向世界告别。随即流出一股带淤泥味的黑水,花瓣、草籽和虫子的尸体在缸底铺了一层。奇怪的是,在诸多虫子的尸体中,小小蚂蚁依然顽强地活着,一个个爬出水面,在浴缸里悠闲漫步。
我用食指粘起一只蚂蚁,大声说:没有你,就没有我。
无论人和蚂蚁,都由地球上的基本粒子组成。基本粒子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在人与动植物间循环转化,周而复始。因而一只蚂蚁不存在,人类就不存在,这个星球也不存在。
可是人类并不在乎。与昨天比,地球上今天又少了72个物种,短短24小时之内,它们怀着怨恨灭绝了。这不是我的臆测,而是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的权威评估。地球上的生命萌发于30多亿年前,只有20万年历史的人类却后来居上,张开饕餮大口要吞噬一切。
恐龙灭绝,是地球上生物的第五次大灭绝,原因皆出于自然灾难,陨石坠落、火山喷发以及冰河期,等等。一些眼神忧郁的学者声称,第六次生物大灭绝早已开始,自从工业革命拉开序幕,是由万物之灵的人类亲自导演的。更有耸人听闻的预言:大自然终将收回土地,交还给愿意遵循自然法则的动植物。
因而尊重一只蚂蚁,至少是我可以做到的。记得我刚定居在甘南羚城的时候,那是一年的初春时节,我在郊外看到了奇异的一幕:一群扛着农具、背编织袋的藏族妇女,列队行走在山坡上,一边唱着歌,声音嘹亮而悠扬。她们一个跟一个从嫩草泛绿的山坡走过,窈窕的身材,轻盈的步伐,看上去像是吉祥天女下凡,越过山梁飘然而去。接连几天我都见到如此的情形,既好奇又纳闷,忍不住向藏族朋友打问怎么回事。原来那只是一群去田里耕作的农妇,她们的田块就在山梁那边。她们缘何边走边唱,唱的又是什么曲子呢?她们唱的是古老经语,如果非要为其命名,那么就叫“虫子唤醒谣”吧。她们用歌声唤醒草丛里蛰伏的虫子,告诉它们春天来了;她们列队依次行走,为的是避免踩踏到脚下更多的虫子。
而在秋天的田野,同样会听到妇女们的歌声。她们站成一排收割青稞,将青稞束举在头顶用力甩上几圈,此时伴随着同样的歌声。青稞束在阳光下飞旋,不少穗子甩了出去,散落在潮湿的土地上。起初看到那样的情景,我暗自慨叹她们的劳作可真是粗放,但后来明白,她们那是有意为之。她们想留下一部分穗子,作鸟儿们越冬的粮食。此时女人们的歌声乃是告诉鸟儿:看啊,这些都留给你们了,别担心漫长的冬季。
然而,文明的进程已无法逆转。人们被潮流裹挟着,向着不确定的目标汹涌而去。与之相比,青藏高原牧人的简朴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他们本能地拒绝奢华,与万物共享自然的恩泽,客观上形成了一种力量的对抗——以他们的平和与真诚,柔韧与坚守,延缓着那个不测终点的来临。
《创世纪》中说,神看见人类行为败坏,就用洪水淹没一切。但神的惩罚善恶分明,他提前让义人挪亚建造了方舟,保留了挪亚一家及飞禽走兽的物种。如今看来,这样的预言多么具有警示意义。青藏高原虽然土地坚硬,人心却是柔软的,这里不仅是地理上的高地,由于诸多“义人”的坚守,也成为人与生物和谐相处的乐园。
这是大自然的悲悯。青藏高原隐藏于遥远和苍茫之中,留作人类最后的退守之地。
突然想跟那些牧人一起,整天安静地呆在水坑里。因为那才是我此行的目的。
于是带了毛巾,大步走向雾气弥漫的河滩。
脱掉鞋袜,地表温度该有四五十度。接着脱掉衣裤。跟别人相比,苍白的皮肤让我难以为情。水坑里的牧人们却宽容地望着我,用微笑鼓励我。他们接纳了我。
水温很高,坐下去又跳起来,引来大家哄笑。重复几次,渐渐适应了。上身露出水外,阳光爱抚得无微不至,高原的风却的鲁莽的,刺穿着肌肤。旁边的牧人教我一个办法:将毛巾在热水里摆摆,然后披在肩上。冷了再浸,如此反复,终于度过难关。我用蹩脚的藏语回答他们的问话,更多时候则是静静地倾听,看着他们会心微笑,或跟着开怀大笑。我回到了真实的自己,回到了纯真的童年。
白天去河滩坐温泉,晚上在房间泡浴缸,一星期后,腿上的鳞屑完全消失。
离开扎仓那天,门后的蚂蚁工地情形大变。墙根堆砌的沙堆突然不见了。它们做得那么干净彻底,仿佛变魔术一样。
而且,整个房间,包括厨房,找不见一只蚂蚁的踪影,仿佛之前的景象只是幻觉。
退房时,道嘎来帮我拿东西。蚂蚁不见了,我说。我希望她能提供相关信息,比如以前是不是有过类似的现象。
道嘎咯咯咯笑着,说,都十天了,没给你打扫房间,阿爸骂我呢。你去河滩坐温泉时,我彻底打扫了一遍。你回来晚,可能没注意。
原来如此。蚂蚁是此地最早的主人,但它们与人类的生活并非没有冲突。只是它们不会计较,新的旅客住进去,它们还会一如既往出来陪伴,默默传达生命的奥秘。
(《散文》2016年第1期)
记忆之眼 高鹏程
寸铁摭录 蒋蓝
马拉松双城记 王啸峰
电影与死亡 周卫彬
扎仓笔记 李城
我的“天资” 龙一
菊花和菊谱 张宗子
郭靖的体面与岳不群的面子& 贾嘉
解释与重建
马原的选择 学群
旧农事 李旭
中国童话 刘丽朵
与一只蚂蚁称兄道弟(外一篇) 朱成玉
井上生旅葵(外一篇) 丛桦
须臾记 草白
廿四节气·小寒& 董梅& 熊亮
《散文》2016年第1期,日出刊,总第433期
从屋檐上走来的李城
当李城的第一部散文集《屋檐上的甘南》出版的时候,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要起名“屋檐上的甘南”?李城的回答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喜马拉雅山是世界的屋脊,甘南当然就是世界的屋檐!这个名称足以表明:李城的写作视域在甘南。
在李城的笔下,叙写的几乎全部都是处在屋檐之地的甘南,是甘南的历史风物、风土人情和世间百态。屹立甘南,书写人生,就是李城对自己文学基点的明晰定位。这定位虽然不算宏大,却接住了滋养他文学的丰厚地气。
借助屋檐,李城呈现给人们的是一个异彩纷呈的甘南,是一个真实亲切的甘南,是一个神秘空灵的甘南,又是一个世俗纯净的甘南。他的笔,仿佛一个色彩斑斓的万花筒,倒腾出的却是眉清目秀的人间万象。
屋檐上的甘南,在李城的笔下是一个美轮美奂的隐喻,暗含着李诚在文学上的追求和对自己创作的期许!毋庸讳言,屋檐比屋脊是矮了一点,但屋檐却是离屋脊最近的地方,站立屋檐,屋脊近在咫尺!
我所知道的李城,在文学上的涉猎非常广,产出也非常可观。他以诗歌奠基,靠散文扎根,最后在小说上结出硕果。他对文学的挚爱与坚持,恰如一位农夫对待自己心爱的土地!春种夏耘,精心操务,然后进入秋天,他笃定会获得丰收。
最近几年,因为长篇小说《最后的伏藏》的出版发行,李城在西部文坛拥有了敦实的一席之地。但是,在我的印象里,李城的精品始终都是散文。散文是他文学的筋骨,只有在散文中,他才能纵横捭阖,尽显才华!在散文中品味他关于人生人情人性的独到体悟,似乎比小说尤甚。
李城当过教师,又干过新闻。教育让他养成了从容不迫的气质,新闻又让他的叙事着眼独特!假如说教育工作让他的脚步迈不出身边的方圆经纬的话——但那有利于深耕厚积!新闻却让他踏遍了甘南的沟沟卡卡,触摸到了甘南的形形色色——这更有利于拓展——包括视野和叙事。
行走中的李城——
不知道是新闻职业养成了他热衷行走的习惯,还是行走的习惯造就了他的文学事业,三者相得益彰却是不争的事实。行走中,诞生了他的名篇《穿越阿尼玛卿》。“我喜欢这样徒步行走,因为我的脚步依然轻捷。背上的行囊也不重,里面除了地图、笔记本和照相机,再就是半斤杂牌白酒——随着脚步,那可爱的液体在瓶子里有节奏地摇响着。”这就是李城的行走独白,也是切入李城散文的一个独特视觉。正是在这样的行走中,才有了《太阳照亮他的脸》,有了《越过一百零八条河流》。
风土里的李城——
李城拿手的还有叙述乡村风情的篇什,这可能得益于他那段从教经历。他总是不徐不缓,不温不火,把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按照一个睿智长者的标准形象,他应该是叼着一柄烟斗才对,可是它硬是没有叼着烟斗,却道出了掩藏在风土背后的醇厚人情。这其中,最让人流连忘返的是《老姑舅》。他以这样平静的笔墨开始叙述,又在这样平静的情绪中缓缓前行:“在一道东西走向的山梁阳面,无数土房子依山势错落而建,杂乱无章中有个共同点,就是每户人家尽可能避风向阳。没人知道那座山到底多高,只有男人们黑红发紫的脸,以及女人们无一例外的“红二团”,述说着山风和紫外线对他们的亲近。”李城用他那支善于白描的笔,让老姑舅的形象一步步鲜活起来,又灵动起来,然后锲刻进你的脑海,久久挥之而不去。当我读完铁凝的小说《大舅二舅》以后,曾有两位老人家在我的眼前始终跑着争着憋气着,而读完李城的《老姑舅》,就剩下一位老人家始终在我眼前苦焦着巴望着拼争着了!
历史边的李城——
李城成长的地方,是古城临潭。那里的历史风物俯拾即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结果,使他对那片土地上的历史文化情有独钟,钻研精深。在李城的散文里,历史的叙述占了很大篇幅。即便是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很多年了,他仍然对那片土地上的历史津津乐道,这乐道最终就成了他散文的另一个基因。
《残阳如血牛头城》是李城描写历史故事的一篇佳作,他把一场历史场域中生命的挣扎与惶急描写得淋漓尽致,让今天的人读来也会有身临其境之感。几百年前的屠城事件,在他的笔下仍然浓烈得能够滴出血来,新颖得溅起尘来。它让我常常想起贾平凹《定西笔记》中的相似场景。一样的惨烈,不一样的叙说,李城的叙说蘸满了鲜血。
亲情间的李城——
李城散文中写爱情的不多,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只有一篇,题目叫《小镇上的爱情》。就这一篇,却让我爱不释手。《我的恋爱》散文集能够不吝收藏,眼光绝对不俗。
这篇散文,自从我看过之后,就从我的眼前失传了,从哪里都搜寻不到。甚至连文章的标题都没有记住,那标题是我后来从他的百度文章列表中找到的。但是,我记住了他笔下的那个人物——那个天真烂漫、笑容可掬的大眼睛!在一个不算偏僻的小镇,主人公一次又一次地“履行”着老师的义务,徒步上门去辅导自己的女学生,他的心却始终惦记在女学生姐姐的身上,那个女学生的姐姐就是大眼睛!
我没有数过主人公交往的次数,感觉有很多很多!即便是在这样的叙述中,他的行笔仍然是舒缓的,把深沉的情愫包裹在素淡的笔墨之中,似乎是在叙述一个不相干的事情。但正是这舒缓而不事雕饰的叙述,却让人物立得坚实,立得鲜明,立得醒目。文章是老文章,爱情是旧爱情,但是浓稠的汁液至今淅沥不尽,绵延不绝。那样的感受,只有在朱鸿的散文《恋爱记挫》中才能找到些许影子!
李城的散文数量非常可观,抓住每篇散文中的精粹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作为一个忠实的读者,我想尽可能的抓住一个个触动心灵的点,掠取漂浮在他散文海平面之上的那一朵朵晶莹浪花。
但是,真的很难做到。
(《甘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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