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公司真的是坑一个算一个哦……我无语图片了

这是一个竟填完的坑
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要有一张脸。当然,如果你不想同意的话,你可以不同意这句话。一个人的命运是从脸开始的。其实多数人都赞成这句话,但要是谁明目张胆地这么说出来了,那么多数人是反对这个说法的。人类的心思你别猜。对脸的看法,如今流传着这一种很肤浅的说法。人们认定长相美的人比丑的人要有优势,可以获得更多的赞誉、艳羡乃至通过各个层面上的交换获得金钱。如果你对脸的认识只达到这样的层面,那你很幸运,这说明命运的玩笑还没有开到你身上。
很不幸地,赵书礼拥有了一张极不恰当的脸,倒不是说她长得特别好看或者难看。坦白地说,赵书礼长得了一张融合了轻蔑、愤恨、不屑、嘲讽各种消极元素的脸,这些元素把她原有的几分漂亮毫不客气得挤出人们的印象。这逼得她沉默寡言。据说,初中二年级时,赵书礼看到一个女生穿了一件白色碎花裙,说了一句:“你这样穿真好看。”当下那个女生大惊失色,拼命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回去之后那名女生哭了好久好久,并向闺蜜控诉说:“我又没得罪过她,她为什么要这样讽刺我。”这类事情不胜枚举,赵书礼试过很多种方法改善情况,隔三差五换个发型试图改变脸的结构,可也只能把极其轻蔑的样子降低到一般轻蔑的程度而已。赵书礼常常觉得可笑:他们从不听我究竟讲了什么,就好像人类的表达只依靠脸就能完成似的。
时间过得久了,赵书礼的同学们渐渐认识到她并不是那样刻薄的人,只是生来就被刻薄罢了。于是,赵书礼总算有了一两个心地善良的朋友。高中二年级时,赵书礼的好朋友之一发现男朋友劈腿。鉴于这位女朋友并不是故事的主要人物,在叙述中,我就用“之一”这个名字代替。好了,刚才讲到之一的男友劈腿,于是之一与男友约了一个时间准备和他谈谈,根据当时情况再决定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同很多女生一样,之一觉得自己一人前去未免势单力孤,于是请求赵书礼陪她一起去。
他们约在星巴克,之一在此之前还从未踏足于星巴克,但一直颇为向往里面那种小资的、轻松的文明味道。当天,三人各点了一杯咖啡,颇为局促地找了一个角落落座。赵书礼自然是陪同之一坐在一边,男士则坐在她们对面,颇有对峙的味道。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之一做出落寞的表情,决定打温情牌作为对话的开始。“你为什么要背着我这样做呢?”之一的男友看着她不说话,表情中带着些摇摆和犹豫,好像很不忍心似的。赵书礼心想,他哪里有背着她呢,之一会发现,还不是那个男孩在网络相册中放他和别的女生的合照么。那男孩又何必作出那样的表情呢,在相册放照片不就是为了有今天这样一天么。这样想着,赵书礼就不禁疑惑地看向对面的男孩。所以说,有些人还是不要思想的好,疑惑这个表情在别人的脸上或许会产生一百种可能性,但在赵书礼脸上,只会产生一种可能,就是对男孩惺惺作态的最赤裸的讥笑。男孩在与赵书礼对视后的零点一秒便承受不住这种讥笑。他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接着,他挺了挺背脊,看着之一说:“不,我并没有背着你,我在相册里放相片就是为了让你看到,我不爱你了,我爱上了别人。”之一愣了一下,男孩突然变得坚决的态度让她伤心和愤怒。她微微提高了声音说:“爱上了别人?我高一一年天天你买早饭,替你做所有你不想做的作业,你成绩不好我比你还着急。现在我们在两个分班了,你就说你爱上了别人。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用了,你曾经说过的爱就是这么容易改变的东西么?”之一哭了起来。
如果哪天有人想要弄一个世界最水到渠成的哭泣top10之类的榜单,我想这一哭也是在榜单内的吧。男孩有些动容。人类的悲哀就在于,不管他们想不想动容,在某些应该动容的时候,总是不得不动容。赵书礼也动容了。她不知道之一竟然为了男孩做了那么多事,少年时的爱情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回,男孩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赵书礼。人在无法做出决断的时候总想要寻求他人的帮助,而赵书礼是在场的唯一一个他人。他从赵书礼看到了一种怜悯,事实上,这种怜悯并不是赵书礼想表现出来的那一种。男孩看到赵书礼脸上写着,这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好吧,男孩心想,还是不要再继续这场闹剧了吧,我有选择不爱的权力。于是他说:“这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不管你怎么说,我确实不爱你了。如果我顾念你以前对我的好不和你分开,却又在心里爱着别人,那才是对我们两个的伤害。我们分手吧。”说完这句话,男孩就起身离开了。临走前他又看了赵书礼一眼:看,我表现得多像个英雄,分手是件多么简单的事。赵书礼冷冷得看着他,男孩突然感到虚弱。是的,一个人内心被看穿后的虚弱。最后,虚弱迈着英雄般的步伐,走了。
男孩走后,赵书礼和之一静默地喝完了两杯咖啡。她们只花了五分钟时间,就各自弄明白了事情的关键在哪儿。赵书礼想开口说,我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要不是我,你还要跟这样一个糟糕的人纠缠许久。苦笑了一下,还是闭了嘴。赵书礼知道,如果可以,之一宁愿跟那么糟糕的人一直纠缠下去,直到别的什么人都烦了累了无聊了,那么她就胜利了。于是,赵书礼默默喝完了咖啡,和之一一起走出星巴克,对之一说:“再见。”之一勉强笑了笑,对她说:“再见。”说完,汤亭转过头走了。我终于可以在故事中写出她的名字来了,因为她不再是赵书礼的朋友之一了。
总算赵书礼拥有一个聪明的脑袋,再加上由于没有退路而陡然生出的勤奋,使她考上了一个全国知名的大学。高三暑假刚刚开始,她就跟爸爸说了一声,收拾了东西准备先到处去走走,再去学校。学校在北京,要带去学校的被褥衣物整理好放在家里,到北京之后再打电话给爸爸让他寄过来。现代人自有各种省去麻烦的方式。赵书礼是第一次独自离家。独自一个人,离开家,她觉得本该如此,没有什么值得忐忑和恐惧的。在人们小的时候,总会去拉另外一个小朋友的手,要求他陪你一起上课、吃饭、上厕所。最后,没有人弄得明白,到底是交朋友之后就有了人陪伴,还是交朋友就是为了要人陪伴呢?反正赵书礼早就习惯了孤独作为结果的必然存在,在短暂的友谊过后的永恒孤独中,她反而酝酿出一股最持久的勇气。
她的旅行很慢,路线也并不长。坐火车到成都,然后一点一点往西行,花了二十多天,到达西藏的边缘为止。看过了崇山峻岭,也看了穷山恶水。愿意出来看看的,总不乏一些心胸开阔的人。因此赵书礼遇到不少人能够与她相谈甚欢,其中还包括一个当地的盲人老头。有一个温厚的中年大叔,是赵书礼在稻城的一个青年旅社当中碰到的,实际上仅仅在柜台登记时他们打了个照面。他看到她就说:“丫头,你看起来就像一个愤世嫉俗的叛逆少女,好像走的每一步路都能摩擦出火焰似的,哈哈。”赵书礼对他的坦白感到惊讶,又觉得他的话中充满善意,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笑了很久,最后都忘了在笑什么。这段旅程带给她很多快乐。在之前的很多年,她的心就像一支被套牢的股票,明知局势已经不好,却没有办法挥出那一刀。而现在,是时候解套了,将某些无法挽回的东西舍去,接受更为轻盈的生命。
七月末赵书礼就到达了北京。此时她已经黑了不止一圈,然而对于她来说,是黑是白原是没有什么干系的。到北京之后,赵书礼先找了一个比较干净的连锁酒店入住,好好地洗了个澡,去理发店将头发剪刀很短,找了个大而明亮的饭店吃上一顿,然后躺在宾馆看电视。学校规定了八月初报道,赵书礼打算哪儿也不去,好好休息几天。她可没兴趣跟千万旅游大军一起进行红色之旅,她要在这里呆上四年,来日方长。入住酒店的第五天,她爸爸把的行李也全部空运了来,她只要再去电子城买一台电脑就装备齐全了。
要说大学真是个好地方。友人与友人之间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相对地,敌人与敌人之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势不两立。大学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所有像天才的蠢材和像蠢材的天才都诞生于此。不可避免地,赵书礼成了一个名人。而事实上,赵书礼的素质远远达不到能够走红大学的标准。至于出名的理由,我不说你们也应当知道。让赵书礼哭笑不得的是,在那些不明真相围观她的群众当中,居然产生了一小撮具有反社会人格的赵书礼的拥趸。她的支持者这样宣称:“赵书礼真是太棒了,她好酷,你看她从来不笑,也从来不正眼看人,她在挑衅这个世界!”他们称她为叛逆者赵书礼。真是种讽刺,赵书礼心想,连我正巧没把可乐瓶扔进垃圾桶都成了怎样了不起的事。我是个人,并不是什么符号。哎,算了,要他们弄清这一点有什么用呢。总有一天他们会真正意识到我是个怎样平凡的人,那时他们应该会失望吧。
“赵书礼。”赵书礼抬起头来,寻找是谁居然在课堂上这么大声喊她。然后她的视线就和他们亲爱的教授对上了。教授严厉的目光盯着她,说:“同学,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吗?”赵书礼朝四周看了一眼,发现大家都低着头。她只能说:“我同意您的看法。”教授的脸顿时更为阴沉了,说:“这是大学,我愿意给每一个学生自由发表观点的权力,你有反对的意见大可以表达出来,不必露出这种表情。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坐下吧。”赵书礼有些无奈地坐了下来。坐在她旁边的同学小声地跟赵书礼说:“刚才那老头儿在说美国翻拍我们中国的一个动画片,我们应该强烈抵制,不抵制的都是汉奸什么的……然后不知道谁就叫了你一嗓子,哈哈,大概是想借用一下你的脸,你不要介意。”“没关系,”赵书礼说,“感谢我的脸代替我表达了观点。”“哈哈,你真可爱。”“谢谢。”赵书礼倒真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她对这类事一点儿都不介意,反而觉得很好玩儿。她很喜欢她大学的同学们。自古以来,学文艺的,多少都有点儿剑走偏锋,值得理解。下课之后,吴谦,也就是那个课上叫她名字的家伙跑过来跟赵书礼说:“刚刚是我叫的你,别介意啊。你干嘛老低着头,要是我跟你换张脸,我就一直抬着,我看那老头儿说那些话的时候心虚不虚。”赵书礼说:“大哥,到最后挂的不是你的科啊,你手下留点儿情成么?”“哈哈哈,”吴谦尴尬地笑了两声,“我没想到这个,抱歉,下次注意。”赵书礼难得俏皮得翻了个白眼。
在学校里,还有一个人和赵书礼一样出名。同学们称呼他为可怜的容格。赵书礼也隐隐约约听说过这个人,但是对于这个称呼的由来她并不是很清楚,不过她倒觉得不会是因为容格身世可怜而得的名。总的来说,大学中的同学们还是比较善良的,至少揭人伤疤这样的事是很少人会做的。大抵是这人很多次表白被拒绝吧,赵书礼做出这样的猜测。不久之后,在赵书礼见到容格的一秒之内,赵书礼就知道自己的猜测错了。这可真是一个历史性的会面。
在21世纪不确定的一个年月日,赵书礼见到了容格。起因是心理学系要排一出心理剧,于是向中文系要一个不能太业余的编剧。而赵书礼就是这样一个好人选。赵书礼近两年一直给一本著名的青年文艺杂志写连载,有不少读者,也算是小有名气。赵书礼连载的小说主要是讲述了一个人的一生。这个人长了一张很可笑的脸,可是他很讨厌自己的脸,于是总是一脸愁苦。后来他踏上社会找不到工作,只能去当了一名喜剧演员。演了两年戏剧,然后受不了抑郁症的折磨自杀了。喜欢这篇小说的读者们对赵书礼的赞赏通常包括“有张力,有想象力,构思大胆”之类,而负面评价则包括“情节虚假、造作”。可见人们总是相信,只要自己经验中没有的,那就是世界上所没有的,世界上所没有的,全都来自于想象力。赵书礼时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有很多好的故事,理智上人们觉得是假的,但是当被带入故事之中,放弃理智的那一刻,又觉得是真的。这是因为作者有无边的想象力吗?还是因为这些故事本就存在,可能连作者都没意识到,可能发生在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但它们确实存在。在见到赵书礼之前,又有谁能相信,她笔下的故事并不是全依赖于想象力的呢?
那一天,赵书礼答应老师参与心理剧编剧。她到了心理系系办公室门前,门没有锁,她也就没有敲门,直接把门推开。她一眼就看到了容格,容格也一眼就看到了她,他俩顿时无语凝噎。赵书礼终于明白了“可怜的容格”这个名字的由来。容格看上去很可怜,而他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可怜的,他穿着名牌的衬衫和西装裤子。头发不长不短,皮肤光滑细致。这些特质放在谁的身上都理应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而使容格成为“可怜的容格”的关键就是————脸。
“哈哈”赵书礼笑出声来,她想她有些明白别人看到她是怎样的感觉了,“你好,你是不是容格?你非常有名,我觉得你如果能回到一千年前的武林,然后成为丐帮帮主,那你一定会比皇帝还要有钱。”容格看来对别人的调侃已经习以为常,“你好,你是赵书礼吧?出名的滋味你一定比我更了解,怎么样?喜欢这种感觉吗?哎,不要这样看我,我欠你的五百万很快会还你。”“噢,可怜的容格,别那么沮丧,我不是来问你要债的,我怎么忍心要你还钱呢?”“求你,别用那种表情看我,真可怕,你会在我家放炸弹吧。”“哈哈哈哈哈……”赵书礼突然一阵狂笑,如果运用电影电视的拍摄手法的话,屏幕的右半格是赵书礼狂笑的画面,左半个是范进中举后狂笑的场面,然后两张脸慢慢、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心理剧的指导老师在一旁有些傻眼。恩,就当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吧,他对自己说。接着他镇定地看向赵书礼:“同学你是文学院王老师找来帮我们编剧的吧,这位是我们心理剧的导演,容格,他是我们心理学系的研究生,希望你们好好合作。我是你们的指导老师,我姓周,你们有任何关于心理剧的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辛苦你们,再见。”“好的,您忙。”赵书礼说,“你们老师可真厉害。你发现了没有,他在30秒之内问明了我来的目的,介绍了我们两个的身份,介绍了自己,并且顺利摆脱了我们。”赵书礼向容格感叹说。
“你这是写作者的职业病么,你可以建议周老师去写小说,我想他应该乐意接受这样不动声色的恭维。”“不不,他不适合写小说,写手需要把五百字能说清楚的字用五万字来写,他这样可不行。”赵书礼摇了摇头。容格有些奇怪地问赵书礼“你不觉得作为第一次见面的合作双方来说,你和我说话的方式有些过于随意了吗?你不怕冒犯我吗?还是你天性如此?”“是,我天性如此,可是和他人交际并不是表现天性的好时机。你也应该有这样的体会,天性所闯的祸还少吗?我们的古人说,白头如初,掀盖如故。这扇办公室的门就是你头上的盖头,我推开了门,就是掀开了盖头。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的故人。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容格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你的话真是比告白还要动人。”“哈哈哈哈哈,”赵书礼又是一通笑,“你居然在笑,相信我,你是世界上最不适合笑的人了。你的笑简直比世界上最哀恸的哭泣还让人怜悯。”容格被赵书礼调侃得简直没了脾气,白了她一眼说:“你以为你有多适合笑呢?傻透了的赵书礼。”太好了,赵书礼心想。虽说出于人道主义,她不应当盼望世界上有和她一样的人。但是能遇到容格,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赵书礼从书包里翻出一沓A4纸:“喏,给。剧本。排练的时候可以改,我会随时配合。主角是因为一场火灾毁容的少女,一开始非常伤心,不愿出门,后来通过家人和朋友的劝导恢复了信心。”容格有些惊讶:“你居然已经把剧本写好了。你居然知道心理剧是什么玩意儿?”“当然啊,你们老师已经事先给我发过邮件了。我一无所知的话你准备怎么办?边排边让我写剧本?我又不是王家卫。周老师连情节大纲都发给我了,我只需要往气球里吹满气。演主角的真的是一个被毁容的女生吗?”“不,是一个脸上长有胎记,感到自卑,并且长期压抑导致轻度抑郁症的女生。”“是我们学校的吗?”“原本是,不过现在处于休学疗养的阶段。”赵书礼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心理剧真的能治愈她吗?”“我不知道,也许能。有可能性就值得一试。”“其实我们不是更有资格比她抑郁吗?奇妙的是,我们居然在帮助别人走出抑郁。可见导致心理疾病的,并不是一些具体的不幸事件,而是人脆弱的内心。”“你现在是在讽刺?还是你的脸在讽刺?”“你猜呢?”
“其实关于这个故事我还有另一个构思。”赵书礼说。“愿闻其详。”“一个女生由于火灾毁了容,开始时她非常怨愤和伤心。后来出现了一个魔鬼,告诉她,只要和他签订契约,就可以帮她恢复原来的容貌。女生当然经不住诱惑,与魔鬼签订了契约。契约的内容是:一年之内,她要每天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那些长得不美的女生。一年过去了,女孩恢复了美貌,但是魔鬼却变得异常强大。她无法驱赶那个魔鬼,最后她被魔鬼占领了身体。”“很好的故事,恶人有恶报。”“不,不是这样。事实上,魔鬼本来就是她。”容格想了一会儿,看向赵书礼:“大家说的没错。叛逆者赵书礼。”
心理剧的排练和演出可谓顺利。一到排练的现场,容格的专业素质就表现出来了,对于戏剧节奏和人物心理的把握可谓分毫不差。通常情况下,赵书礼会拿着笔坐在一旁,根据容格的建议调整情节,增补台词。容格要求她在台词的写作上尽量求质朴和真实,他说:“生活和舞台之间有个台阶,专业演员能够轻易地跨上台阶,登上舞台。但我们的主角可能做不到。你写台词,要竭力铲去舞台的高度,让她能够不知不觉地从一个世界跨入另一个世界中去。如果最后能够带着另一个世界的温暖和信心回来,那就最好了。”“好。我做得到。”如果有人在排练时走进现场,就能看到这样一幅画面。舞台上,一个可怜巴巴的男人正低声同一个头发遮着半边脸,显得郁郁寡欢的女生说着些什么。而观众席上,另一个女生拿着笔,满脸讽刺地看着舞台,像是在策划一场阴谋。
每次排练完,女主角的父母会来接她回家,赵书礼和容格则会一起去吃饭。在交谈中,赵书礼知道了容格的妈妈是中学老师,爸爸是大学教授,容格想要一气读到博士,以后也留在学校里。赵书礼有时也愿意向容格诉说自己从小遭遇的种种啼笑皆非的事,“有时候我会不甘心,觉得凭什么我就不能扬着头走在路上。不甘心的时候,我就非要扬着头。多数时候人们会皱着眉远离我。但还是几乎有好几次,就有人冲上来想打我。”“那我比你可好多了。人们只是同情地看着我,你知道,那种知道‘世上有人活得比我要糟糕’的表情。最倒霉的还是我爸妈,总被猜测是死于非命或者被怀疑虐待自己的孩子,不过他们也习惯了,他们还是很爱我。”“你的乐观和你的脸真对不上。”“谢谢,你的尖锐倒是和脸很匹配。”“你……”赵书礼从没有办法从言语上战胜容格,好吧,毕竟容格比我多吃了几年饭,赵书礼总是这样宽慰自己。“其实是智商上的优势”容格说,“不,不是读心术。根本不需要读心术,太好笑了,你是小说写多了吧。你的心思太好猜了,就像个孩子。”
心理剧演出当天,来了五十个左右的观众。包括心理学系的老师,女主角的父母,还有一些同学。“瞧,现在早就不是美人儿的天下了。随便什么美人儿,往戏剧学院一丢,连她自己都找不见自己了。而你,有鲜活的灵魂,你脸上的创伤也会愈合。对,可能会留下疤痕,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能在人群中找到自己,我们,爱你的人,也能找到你,这就够了。”赵书礼坐在台下,听着演员口中说出自己所写的台词。“天哪,这居然是我写的。”她忍不住低声对旁边坐着的容格说“你说是不是所有作者看到自己文字变成一出电视、电影、话剧,都会有一颗想死的心?”容格用一贯平静的口吻回答:“写的不错。每个恶毒的赵书礼心里都住着一个善良的容格,你要相信这一点。”“……”在一片黑灯瞎火之间,赵书礼翻了个不为人知白眼。
心理剧结束后女主角的爸妈向容格以及所有工作人员表达了感谢。然而毕竟心理剧只是心理治疗的一个环节,还有很漫长而艰难的路女孩将没有人搀扶地走。容格礼貌地给女孩儿的爸妈留下了电话,说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联系他。
这出心理剧最大的作用倒是成全了赵书礼和容格的友谊,在武侠剧里,这个情节就好比东邪西毒终于见上了划时代的一面。如此一来,我的故事也就能够继续下去了,而故事进行到这里,真是再合理也不过了。反正东邪西毒一定是相识的,不仅相识,还要相杀。四大才子一定是好朋友。南慕容北乔峰总会有碰面的一天,哪怕江湖那么大,而侠客们也没有手机。好人与好人是好朋友,坏人们都在恶人谷扎着堆,隐士和另一个隐士隐在一起,天天相约一起喝酒,并结好了娃娃亲。东什么南什么西什么北什么的,一什么二什么三什么四什么的,大家都身处在同一副麻将牌,总要归到自己的组织里,不然怎么能胡牌呢?可是对于东邪西毒的世界,对于和赵书礼和容格处在同一个世界上的人来说,他们相不相遇究竟有什么差别呢?即使他们霸占着两个校园名人的位置,但却任性地互不相识的话,其实也没有关系吧。总之,他们相识了,请你把这一点作为一个结果去接受,千万不要质疑。
在他们相识后的某一天,习惯了无所事事的容格突然对无所事事这个状态不满意起来,于是他对赵书礼说:“你看起来那么吹胡子瞪眼的,我像是被世界当胸踹过一脚。我们现在居然面对面坐着,谁要是告诉我这不是种机缘,我真的不相信。世界上可能有别的人想这么长来着,可他们都不能如愿,偏偏让我们两个得了这样的脸。所以说,我们好歹也应该搞点花样,不然就未免太没意思了。”“什么花样?”“弄个工作室什么的。”“工作室?干什么的工作室?这跟我们长什么样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你连讨人喜欢的小帅哥也算不上。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们能靠这样的脸招揽到生意吗?”“哎,你真是个不知变通的家伙,美人能赚什么钱,你自己都在剧本里写了,这不是美人的时代啦。在此之前,你制造了多少麻烦和误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现在站在你当初的对立面,不就成了解决麻烦的人了吗?”“这话听着倒有些对,那我们究竟具体要干些什么呢?”“所有解决麻烦的事呗,就像排心理剧一样,做好详细的策划,然后步步为营。”“听起来不怎样,我不知道能不能做成。不过无所谓,不干这个也要干别的,还不如干这个的好。”“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苦大仇深’工作室。”“我看你是为了用上这名字才想到要开工作室的吧。”“这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的最后,只有一个结果。结果一旦出现,过程都成了不需要探讨的东西。”容格总结道。
“你居然有资格说什么‘在结果面前,过程都是不值得探讨的东西’?!”赵书礼在电话里冲着容格大吼,“你根本是个没有过程的人!”赵书礼气得控制不住音调的节节攀升。自从容格提出要开工作室起,赵书礼就正儿八经地列出单子,将要做的准备都列好。其中包括印宣传单,在学校旁边租房子,打电话告知同学请他们帮忙宣传等。而当她拿着单子跟容格一项一项确认时才发现,容格对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想过。他的一切用于说服赵书礼的振振有词都建立在“心血来潮”这个薄弱的基础上,赵书礼即使为此热切一秒,都是种天大的愚蠢。容格固然是罪不可恕,于是他为他轻率建造的结果付出了代价。事情的循环就是这么简单,赵书礼一头扎入了某个她所承认的结果,于是她化身为一条鞭子,严厉地抽向容格,迫使他投入过程的辛劳中。
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窝点进行他们的事业,容格每天奔波于学校的各个墙角,树上,水房的热水器上看出租房的小广告。手上还揣着一本小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把合适的地址和电话都抄下来,以便回去相互比较。每回他弯下腰或者蹲下看小广告的时候,总觉四周围绕着各种复杂的目光。令容格感到熟悉的是怜悯的目光,而让他不熟悉的是那种有些了然又有些猥琐的目光。还有一次在他看小广告时,路人投来一种同情中又带着诡异的目光,他觉得十分不自在,但又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当他看完租房信息,正好瞥到旁边的“一针见效”四个大字,顿时恍然,继而尴尬万分地匆匆离开。
而赵书礼则去工商部门办各种手续,他们的工作室性质太过模糊,为了顺利通过一系列的程序,她将工作室定位为“咨询公司”。而注册资金倒并不算难题,赵书礼算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要不是生得太不可挽救,她倒是能过上肆意而富足的生活。容格也随便出了点儿钱,表达一下作为发起人的态度。
总之在他们两人不紧不慢的筹备当中,苦大仇深工作室就这么坦坦荡荡地面向大众了。这份事业开始之初赵书礼还是有些不确信的。她走在街上,总觉得放眼望去,街上的每个人都是那样地信心十足,仿佛生活只存在好的可能性。在某个时刻,她几乎觉得是她用卑劣的心态揣测了他人,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争端和尖锐的东西。直到影子终于被夜色吞没,看见同夜一起卸下武装的一张张脸,她才像是吃下了定心丸。
他们的前几笔生意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第一个客人是一个中年男子,开业没几天,他紧皱着眉头踏入工作室的。“你要咨询一点什么呢?先生?”容格尽量做出一副笑靥如花的样子。可那男子压根没有理他,抽完烟盒当中最后两支烟后将烟盒扔在桌上,沉默地坐了半晌,紧接着有重新拿起桌上的烟盒,神经质地用鼻子闻着烟盒。赵书礼和容格实在有些不知所措,在询问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回答之后,他们也只能够就当他没有走进事务所大门,也没有坐在那儿闻烟盒一样,继续做原本就在做的事情,比如说扫雷。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容格拿起桌上的电话准备叫外卖,犹豫了许久是叫两份还是三份,最后还是觉得一分钱没赚可不能再倒贴,还是叫两份吧。不久,外卖就送到了,在容格和赵书礼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中年男人站了起来,非常主动地接过饭,并且示意外卖小弟问容格要钱,自己则拿过一份椒盐排条饭大口吃了起来。赵容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随即互相瞪着,指望对方站出来维护二人的权益。最终两人瞪得又累又饿,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又叫了一份椒盐排条饭。男人吃完饭就走了,一刻也没有多做停留,一句话也没有跟他们说。当然,最重要的是一分钱也没有付,还吃了他们一份外卖。随后几天赵书礼和容格都装作自己忘了这件事来消除他们浓浓的挫败感。
中年男人的再一次出现是在一个月以后,当天只有容格一个人在。他给了容格五百块钱,告诉容格那天他并非有什么要咨询的,只是情人恰好被老婆发现,于是被身无分文地赶出家门。他游荡了半天饿得难以忍受,于是抱着蹭一顿饭的心情来了工作室。很显然,他实现了他的目的。所谓成功人士,总是能成功地办到各种常人难以办到的事情。“那现在呢?你和情人分手了?还是和老婆离婚了?”容格随口问道。“都没有,我在街上睡了一夜,然后让女儿把我的身份证偷出来给了我,把所有的银行卡挂失,改掉密码。在老婆买衣服发现卡没法用的时候,就让我回去了。年轻人,你记住,没有什么门是钱敲不开的。”容格不置可否。目前来说,他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但是他不能确定以后他会不会认同。他并不讨厌这个男人,因为男人在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显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而像是在叙述一个真理,每个人早晚会明白的那种真理。这让容格多少有些困惑,他总觉得世界上不该存在那么多真理。
他们的第二个客人是对面一间看起来不怎么正当的洗头店的小姐,一天下午她突然冲进来,大面积曝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布满约有一指宽的红痕,甚至还有被烟头烫伤的痕迹。她就这么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二话不说地先大哭一场,足足哭了半小时有余。赵书礼见状细心地给她泡了杯茶,递上纸巾。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那位女士就翘着二郎腿唾沫横飞地跟赵容二人讲述她的故事了。
故事有一个很老土的开头,她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山区,不到18岁就与当地的一个跑货运的司机结婚了。她的心很大,一开始她只是把她的丈夫当成是一座联通外部世界的桥,她总是询问丈夫外面发生的事情,直听得一颗心蠢蠢欲动,想要走出这山村。殊不知丈夫在回答她的过程当中也得到另一种快乐,外部世界的一切故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说外面是险恶的那就是险恶的;他说是灯红酒绿的,那就是灯红酒绿的。他是故事的创造者,也是故事的主角。在丈夫的故事里,他总是喜欢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在哪里都能说上话的了不起的人。终于有一天,丈夫自己相信了自己的故事,带着发财梦留在了外面的世界独自闯荡。不久之后,他找了一个外面世界的女人,转而温柔又虔诚地给她讲起另一个有关于家乡的故事。
女人原本以为她是不在意她丈夫本身的,她只是想通过他知道外面的故事。而当丈夫真正离开了她,她才想明白,很多事情根本不能分得那么清楚。她在听故事的时候,也对故事里的人,也就是她曾经的丈夫付出了感情。离婚后,她顺理成章地倾其所有离开了家。她像所有的北漂一样历尽艰辛却怀抱美梦,坐了足足40个小时的硬卧来到北京。后面的故事不必多说,她自以为的美貌在北京又算得上什么、没有受过教育、没有才华、甚至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在几欲饿死的情况下,她从事了这个被称为特殊职业的职业。别的选择自然也是有的,只是在那个当下她做了这样的选择,而不是那样的。
这样的故事不多不少。即使她事先读了一百个这样的故事,她也不会认为这是她的故事。每个人的生活,总是活过了才会知道,不活过当然不知道,活不过也就永远不会知道了。故事讲完了,赵书礼的小说素材又多了一个,容格的所有心理学小知识此刻全都没能成功想起来,于是只能常态性地用可怜兮兮的脸看着她。安静了几秒,赵书礼突然想到这是他们的客户,他们应该要干点儿什么,于是尽量亲切地向她询问:“所以女士,需要我们为你做点什么?是不是有客人伤害了你?我们可以帮你联系律师寻求法律援助的。”女人的反应颇为惊讶又有点疑惑:“你是让我打官司吗?我还能在这一行干个五年呢,打了官司哪还有人来做我生意。你们大城市的小孩是不懂……”赵书礼乖乖闭嘴了,示意容格来解决。幸好容格此刻顺利地回过神来,心理学小知识又在女人的唠叨声中全面重新回到他的脑中,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女人聊了起来。多数时候是女人在诉说,只有在她说得口渴喝水的缝隙当中,容格才有机会插上一两句,诸如要勇敢面对生活啊,要保持积极的心态啊。当时的画面真是相当别扭,做心理辅导和被辅导的人角色就好像弄错了一样。女人走时留下了两百块钱,容格拿了一百还找了五十。这是真正的血肉钱,多拿了心里不安定。可终归还是要拿一点,付过了钱,人就会觉得更有尊严一些。
第三个客人出现在工作室开张的一个月后,是一位将近四十岁的女士,看上去略显腼腆,多看几眼让人觉得有种说不清的漂亮。女士踌躇了许久才说出了她前来的目的。她是冲着赵书礼来的。她的侄子是跟容格赵书礼一个学校的,和他们两人并无交集,只是听说过他们的大名而已。有一次侄子带着些崇拜在家里提起他们学校有名的“叛逆者”赵书礼,说她是多么地嫉恶如仇,脸上总是带着愤怒的神气,还说她与朋友开了个专为人打抱不平的工作室。女士素来软弱,遇事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这次碰到了一件难事,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过来找赵书礼。
听罢,赵书礼深吸一口气想,好吧,这是个美丽的误会,那位不知名的同学也算是给工作室做了宣传。“什么事呢?”赵书礼问。也好,她心想,既然认定我总是愤怒,那就不必想办法做出平和的神态了吧。“其实事情说起来也简单,我的一个好朋友问了借了5万块钱,快一年了也没有还,可她现在明明是有钱的。”女士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委屈。“你怎么知道她有钱呢?”“她都背很贵的包啊。”“那你是希望我做些什么呢?”赵书礼问。女士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问她要回我的五万块钱呢?”我就知道是这样,赵书礼在心里为自己的未卜先知喝彩。“好,现在就去吧。钱要回来的话你要给我们事务所两千酬金,”赵书礼显然不擅长谈酬金这件事,她心虚地强调“百分之四,并不多的。”“好。”女士很爽快地答应了。
五分钟后,他们坐上了前去讨债的出租车。赵书礼一路盘算着要制定一个详细的收费标准。一直这样乱收费可不行,物价局迟早有一天要找上门来,她默默地想着。女士的神情有些忐忑,她一会儿觉得很难过,要讨债的对象之前是好友,这样一来,朋友一定没法做了吧。一会儿又无比羞愧于竟然要做出讨债这样的举动。隐隐地她又有些担心,觉得赵书礼看起来实在凶恶,要是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该怎么办,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呢?
“女士,你叫什么名字?女士,女士?”赵书礼无奈地伸手拍了拍坐在副驾驶仿佛入定般一动不动的客户。女士终于回过神来,“啊,抱歉抱歉,走神了。你说什么?”“没事,就是想问你的名字。”“哦,好好。我叫刘莉。”
到了目的地,刘莉不得不走在前面,敲响了朋友家的家门。奇怪的是,明明是抬起手就能办到的事情,在此之前,她好像从来没有产生过到朋友家“敲门要钱”这样的想法。朋友很快就开了门,热情邀请刘莉进门,赵书礼大大方方地跟了进去。朋友一丝不苟地履行着泡茶、寒暄这些待客的必要步骤,赵书礼已忍不住开了口:“你欠了刘莉5万块钱,我们来跟你要钱的。”朋友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尴尬,但是和刘莉的尴尬比起来却是自然得多了。朋友并没有看向讲话的赵书礼,而是直直地看向刘莉,具有正常思维的人都会这样做。对于这一点,刘赵二人早就想好对策。“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刘莉跑了,这是最简单的方法。
“你好,我是追账公司的职员,我们公司决不涉黑,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们和银行也是有合作的。”赵书礼在这一刻被乌有先生附身。刘莉的朋友显得非常无措。事实上,她一直试图抬头直视赵书礼,但每每双方目光一接触,她就不由自主转开头。“我没有钱,至少没有五万,我也非常抱歉。”她低着头说,神情可怜。虽然看起来胸有成竹,但赵书礼这样的人一点都靠不住。她说:“好吧,那我下次再来。”“什么?”摧债的对象显然不相信赵书礼这么轻易放弃,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赵书礼的表情,只看到一脸阴沉的无所谓,这个表情在她脑中定格了10秒,让她的感觉变得非常坏。“下次?什么时候?”“恩,下个礼拜吧,你可以去借点儿。”赵书礼随口说,顺便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我真是勤劳的创业者。
这时,刘莉仍旧没有回来。要知道,除了香格里拉,厕所是人类最后的天堂。刘莉的朋友突然起身离开,一言不发地推开一扇房门走了进去。赵书礼愕然,怎么走了,难道是兵败退守?可是她没有败啊,她的对手和对手的帮手都弱爆了呢。现在该怎么办?去厕所找人一起回家?没等赵书礼想出结果,房子的主人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些现金,还有好几张卡。“我这里有一万,工资卡里有两万。还有剩下的两万我用信用卡支付吧。走吧,跟我去拿钱。”她仍没有看赵书礼,匆匆走出门,连刘莉还在“上厕所”这件事都忘了。好吧,其实不用那么着急。好吧,虽然过程是莫名的,结果却是光明的,也好。
就这样,事务所的第三个案子靠赵书礼的毫无作为和对方的错误揣摩顺利解决了,事务所从此以后多了一项稳定的案子来源:讨债。除此之外,帮小男孩写情书也是他们的一大收入来源。
渐渐地,苦大仇深工作室有了一定的知名度,附近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大学生开的公司,说不上是解决什么事的,又好像什么事都给你解决。时间向来飞逝,岁月偏要如梭。在容格可有可无地攻读着心理学博士的第二年,赵书礼的大学本科还剩下半年。容格问她是不是想要继续读下去,她摇了摇头说:“我有些事要去做,若非如此,我倒是愿意和你一起在学校躲避到博士后。”
接下来的半年里,赵书礼变得很少出现在学校里。有时容格去事务所,会看到她神神秘秘地和一些人开会讨论着什么。容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总觉得事务所里时不时就会溢出一股诡秘的气息来,他永远无法将自己调整到那个频道,然后加入他们的讨论。但是容格并不会多说什么。偶尔他有种强烈的意愿,促使他去搞清楚这他妈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可恨的是,他受了太高等的教育。而高等教育,总是教会人们西方那一套,就是尊重个体、尊重他人隐私之类的东西。
渐渐地,赵书礼他们似乎更换了一个更为神秘的据点,她连工作室也不怎么去了,没人能弄清她在搞什么东西。最好的可能是她准备创业,赚很多的钱,等我博士毕业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来包养我,容格这样想:最坏的可能嘛,成为恐怖组织的精神领袖?哈哈,容格被自己的想法给逗乐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跟赵书礼联系了,他也没有产生很伤感的情绪。人嘛,总是这样,交往一段时间,然后渐渐失去联系,没什么可惜的。而他们的苦大仇深工作室也没人照看了,只等租约到期就正式倒闭。容格还准备在正式倒闭的那天放点儿鞭炮,博点关注,也不枉它曾经存在。但愿天下再也没有不幸的人。
接下来干点儿什么呢?容格琢磨着。学生总是很闲的,不论是小学、中学、高中、大学、硕士、博士。这么说的话,一定有一大批学生以及学生家长表示反对。其实学生能有什么大事呢,只需要不断地考试,并且装出一副很忙碌的样子。一旦一个人踏入社会,那才是真正地身不由己,每天有一大堆的事等待你去解决。只要你一天与这个社会保持联系,你就会是流水线上给那个给机器猫装耳朵的人,少了你,机器猫永远都是不能出厂的残次品。可是这些只是你自己这么觉得而已。其实流水线上的人也并非都那么敬业的,譬如说某些本该好好讲述故事的人,却对讲人生大道理更感兴趣一点。总之,睿智的容博士在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里失去了目标,他想,还是暂时不要再跟人类有紧密的接触好了。人类啊,是多么地靠不住。在确定了这个大方针之后,容格确定了自己将要做的事,就是写一本书,名字叫《脸的解析》。
“美国的心理学家库利曾提出‘镜中之我’的理论——人通过观察别人对自己的反应来形成自我意识、完成自我评价。有个中国可能很著名的皇帝说:‘以人为镜,可以明是非。’以议论文的写法来说,以上两则作为论据必须要证明点什么。在这里,它们要证明的是,对有些人来说,他人是一个重要得不得了的参照物。而故事主人公出生的时候恰恰没有抱定‘他人即是地狱’的决心,因此他人就真的成为了他的地狱。”这是故事的开头,秉持了容格一贯似是而非的讲话方针。
这本书远没有那么阳春白雪。故事以一个史上最容易破解的杀人案贯穿始终,杀人者长了一张杀人的脸,26岁,独居,最好的朋友是家门口黑皮肤的白猫。容格详尽又周全地记录了杀人者前26年的人生,一点点地将别人眼里黑色的他刻画入他洁白的灵魂。在26生日的当天,他在包里放了把刀,找到他所知道的最坏的人,平静又充满恐惧地杀了他,随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就如同完成宿命。
只要你与还坚持与图书市场保持联系,你就会发现各种类型的书里都充斥着阴谋、死亡和与黑暗有关的智慧。然而这种由层层纸张所传递的阴暗和悲伤又是不堪一击的,若要破解这种心灵造成的阴翳,只消望望窗外,然后认真回答某电台的提问:“你幸福吗?”,立刻会被由鸡毛蒜皮对国家、对世界的巨大怨恨淹没,以至于立刻将幻想世界中的沉痛抛诸脑后。
“小贴士:脸的解析——教你如何看清一个人。一、看他(她)的眼睛是否漂亮。‘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若眼睛大而明亮,内心想必温柔善良。二、看他(她)的皮肤是否健康有光泽。肤色黯淡苍白说明缺少运动和阳光;皮肤粗糙暗沉说明此人长期在外、不注重保养,因此难免缺乏心灵上的修行。故而皮肤健康的人必定拥有健康的生活方式和良好的心态。三、相由心生,只要有心观察,就能了解他人。”
这是本该是书的总结陈词,容格思前想后还是将这个结尾舍弃了。尽管他认为这已经是足够明显的讽刺,可是为了避免南辕北辙的理解,
容格想,还是不要用上为好,不然可能就会白费之前那么多笔墨了。
“我们是怎样成为现在的自己,遵循天性或是遵循规则,遵循天性的勇气从何而来,又为何生来对规则充满敬畏。一个人,他的一切都是这样自成一体,做这样的决定、找这样的人做朋友、吃这样的东西,最后拥有这样的结局。就是这种自成一体,让人有时毛骨悚然。于是有人投奔某种信仰,相信在我们之外有公正的、类似于因果循环的既定规则,有人则做出更具想象力的推测,认为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人的主观世界当中,每个人的命运充满偶然,全凭这个人的高兴。”
容格没有因为他的书一炮而红。再好的故事要一炮而红总是难的,市场上这么多字,有人愿意屈尊一读,已是一种难得的付出。容格因为他的书一炮而粉红,这就足够振奋人心了。稿费是不多,但好歹也算人生的一项成就。
令容格没有想到的是,他从前可笑的猜想竟具备了一语成谶的意味,赵书礼投身了一场革命。“革命?!”这个时代还有这样响亮端正的字眼吗?难道这不是历史书中才有的东西吗?“这也太离奇了吧?你是为了逃避找工作这件事吧。即使不工作也没关系,何至于要参与这么个荒唐的事。”容格不自觉地将声调拔高再拔高,尽管命运此前开了他不少的玩笑,他仍然没办法接受赵书礼小妹妹要去革命的荒唐言论。“这是正经事啊。”赵书礼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电话真是20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她忍不住走神:若不是电话,我又怎么能这么正确地表达态度呢?“就让我真正地嘲讽一回世界,也不白担了之前那么多的冤枉。”容格突然明白了,他们俩一直这么好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心中所想都是一样。只不过一个付诸笔端,另一个却以这样荒唐的方式剖白自己。这样地成长至今,不是没有怨气。只是在没有能力表达、没有人倾听的时候,他们只能沉默。就好像画中留白,在沉默中形成自我,终归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赵书礼只和容格联系过这么一次,连在哪里干什么都没有交代清楚,只是轻轻巧巧地丢出“革命”这两个字,给容格整出点刺激又不知所踪。她甚至还在挂断电话前对他说:“你以后不要主动和我联系,我怕牵连到你。”
在故事的最后,如果我想要沾点魔幻现实主义的人气,我会这样安排我们主角的命运:在年末的一个傍晚,在城市西北角发生了一起持刀杀人的案件,作案者是一个26岁的年轻小伙子。某电视台以这起案件为切入点,做了一期专题,名为:‘畅销书中的负能量’。杀人者是一名应届毕业生,觉得自己是因为相貌原因才在面试的过程中屡屡碰壁。前不久他阅读了《脸的解析》一书,受到心理暗示,认为自己终将受困于宿命,于是毫无目的地砍杀一名路人。节目最后做了这样的总结陈词:如今市面上很多所谓畅销书为了夺人眼球,刻意加入阴暗、暴力、低俗的情节,希望有关部门加强图书出版的监管。每个人生而平等,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青年朋友们要对自己有信心,努力提高自身素质,创造美好未来。
这期节目一经播出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对容格的口诛笔伐扑面而来,有人甚至搜索出他的信息和照片,暗中猜测他是不是因为某种程度的心理扭曲才写了这样的小说。所谓暗中猜测,就跟青春期少女的暗恋一般,没有一个人是不知道的。他的书因为这样的事件一炮而红。容格对这件事的处理倒是干脆利落,他从20层的高楼楼顶轻轻一跃,大有“我走之后,管他洪水滔天”的潇洒。他当然不脆弱,他甚至知道人们对这件事情的热情持续不了三天,三天一过,人们就会忘了他是谁。他只是想对这样的言语暴力表达一下抗议,他人微言轻,但加上他的生命重量总能激起点水花。他希望这件事的热度维持得久一点,他想知道这样的一件事,在这个偌大的社会,能产生多大的意义,虽然他可能看不到了。人终究要一死,能够选择在什么情况下死去也是一种自由的体现。
巧合的是,在几乎差不多的时候,赵书礼参与的一次示威活动发生了严重的踩踏事件,她的名字轻巧地出现在隔天新闻的死亡名单中,她到底没有成为名垂青史的人物。不过没关系,历史上有很多场未被记载的革命,以及从未被提及却孤独死去的人,她只是其中一个。她自己或许也没想要做出怎样的成绩,只是想要做这件事。人的一生总有几次这样不可抑制的冲动,如果没有克制住自己,难免被绊倒在人生的半路上再也无法前进。
如果之前费尽心机与口舌说了那么多关于容格和赵书礼的故事,结果在死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见上一面,那么故事未免不太圆满。其实他们两个并没有死,在容格纵深一跃即将要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在一只一百八十斤的胖子的大脚即将要踩上赵书礼的瞬间,他们两个双双变成了蚂蚁并且在一个早就约定好的地方找到了对方。从此,它们通过触角来感知对方、感知属于它们的群体,不再有蔑视和误解,它们就这样相亲相爱地在一起直到真正死去。
然而在一个庸俗的作者笔下,故事不会这样展开。恰恰相反,故事的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将重归庸俗。庸俗是形而下的,但庸俗并不是媚俗。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当中描绘孩子在草地上快乐地奔跑的场景,故事主人公之一萨宾娜认为这是再媚俗不过的场景,甚至她认为一切常规性的没有突破的,都是媚俗。我们到底在反抗些什么,为了反抗某一件事,去做相反的事,反而又形成了新的媚俗。在不断的反抗当中,有多少新的东西产生,或只是传统的不断轮回。我们就这样在洋洋自得的新秩序中重复陈旧的生活。
索性就做一个懒惰的作者吧,如实地告知一个还在发生的结局:赵书礼的革命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然而学校根本不屑于干涉,学生青春的荷尔蒙总是时不时骚动一把,学校深谙最好的办法就是放任自流。学校都是如此,更不用说讳莫如深的“有关部门”了,有关部门从来不觉得有任何事情与他们有关,把他们称作“无关部门”想必无论哪一方都更乐意一些吧。每天都在发生着那么多的大事,谁会来管这样的小事呢?
容格毕业以后留校当了心理学教师。在没有课的时候,他除了做一些心理学方面的研究,还参与了一些社工组织,帮助先天或是后天不幸的人们,尤其是未成年人。赵书礼则抱着“世界上麻烦这么多,能解决一点是一点”的心思重开了“苦大仇深”事务所,事务所谈不上怎么盈利,但毕竟对自己对他人都是一种治愈。作为一个新时代倒霉的富二代,就连万能的金钱也无法再给她带来好比幸福感之类的东西。唯有自己,无坚不摧的心,才能慰藉自己,甚至在心灵阔绰的时候把多出来的慰藉匀一点给他人。
容格和赵书礼的友谊维持了很久,世上再没有比他们彼此更了解对方的人。他们偶尔联系,各自生活,在庸俗的生活当中保持从青春期才开始萌芽的天真与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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