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桥不许残疾人过,一个蔡驼子回门一个瞎子一个拐子三...

&&& 深蓝的天空泊者一轮皓月,宛如平静的大海嵌着一片白帆,几点散落的星星,象远天的
渔火,把夜点缀得更为幽遂神秘。
&&& 几栋瓦房斜影在院落里,一堆一堆的稻草,小丘似的,宛若祖母的发髻,草堆边,
累了一天的老牛,嚼着草,舒着气,
偶尔晃动一下它那沾着泥的尾巴,
仿佛国画大
师在漫不经心地勾画。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
深蓝的天空嵌着一轮皓月,皓月映出乡野的草堆,草堆旁系着老牛,老牛映在我沉静的眼底……
家乡的月光
家乡的月光
总是这么甜畅
家乡的萤火
总是这么缥缈
带着清风的轻响
带着流水的叮当
揉进慈母的催眼曲
围住瓜架旁的摇箩
象眠熟的波光
抱着荷花闲躺
记得那年秋天
我已毕业回乡
便在月下傍徨
你提着灯笼走来
翩然一片温馨的萤光
家乡的萤火
总是这么缥缈
家乡的月光
永远让我神往
驼予的爸爸是驼子
驼子的儿子是驼子
驼子象是遗传病
驼子怕走夜路
坟头坂脚满是鬼火
树叶子掉下来抱着头哭
驼子的妈妈在驼子家过了三十年
驼子的老婆在驼子呆了三年
驼子的媳妇在驼子家捱了三天
一个死了一个离了一个不知去向
拴不住女人的驼子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传统知识分子的最高理想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
所以中国的政治家往往从学医开始,刘禹锡、耶律楚材是这样,孙中山、鲁迅也是这样。
新当选的九三学社中央主席韩启德,在他的记忆中,儿时的一大乐趣就是兄妹几个围坐在父亲身旁,听他讲故事。风雨人生,对他影响最深的,应该是北宋宰相范仲淹“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名言和“杏林春暖”
医乃仁术,古圣先贤,严父严师,引领着……
享受孤独的人,凭着九死不悔的精神,追寻理想。
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长期的基层工作经历,全面培养和锻炼了克服困难、创造条件、打开工作局面的能力。
医为王政之一端也。
任何民族和国家,如果要真正发展强大并具有影响力,物质固然重要,同样重要的还要有精神的高度。
历史证明,任何民族和国家,如果要真正发展强大并具有影响力,物质固然重要,同样重要的还要有精神的高度。
2002年12月,韩启德当选为九三学社中央主席,更上层楼,风雨中,韩启德关注着、思考着、期待着……&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
落叶寒泉听不穷。
已忍伶俜十年事,
心持半偈万缘空。
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瞿秋白绝笔
1936年6月18日,福建长汀,罗汉岭下,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军队,他们的枪口都对着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但这位书生却手挟香烟,神态自若。他选了一块草坪,盘膝而坐,然后,对那帮刽子手微微点了点头说:“此地很好,就在这里,你们开枪吧!”瞿秋白同志,这位中国共产党早期的主要领导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理论家和宣传家,中国革命文学事业的重要奠基人,英勇就义了,年仅36岁。
外交史上第一人――蔡公时
一九二七年七月七日,日本政府新任首相田中义一提出《对华政策纲领》,确定了“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的基本国策。一九二八年四月,中国国民党政府宣布实施二次北伐,北伐军逼近济南,日本政府为维护在山东的霸权,出兵阻止。五月三日,中国外交官蔡公时及其随员惨遭日军杀害。
&&& A、志存高远
蔡公时,别号痴公,江西省九江市人,生于一八八一年,因仰慕“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先贤陶渊明,自称“栗里蔡郎”。十八岁时与张华飞、徐子鸿等组织革命团体“慎所染斋”,对外称为“私塾”。“子墨了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慎所染斋”就是要求大家不要被周围的环境所腐化,要改造环境。国民党元老李烈钧指出:“江西内地之有革命运动,殆以此嚆矢”。不久,慎所染斋被查封,蔡公时与张华飞、徐子鸿等不得不逃往海外,东渡扶桑求学。
&&& 1923年10月26日夜,石评梅正翻着一本《莫愁湖志》,有些倦意,便在沙发上躺着,案头白菊花的清香一阵阵吹来,仿仿佛佛间,有童年的燕儿飞过……
大概是十点多钟,有个小女孩送来一封信,拆开时是一张白纸,拿到手里从里面飘落下一片红叶。
“呵!一片红叶!”石评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检起来一看,上边还写着几行字: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云寺
十月二十四日
心,被悄然吹皱,一波一浪,刹那间,有如钱塘江的涌潮。石评梅伏在案上,静静地想着,一缕缕的忧愁,剪不断,理还乱。
――周恩来与邓颖超的情和爱
共和国的开国总理周恩来与中国共产党妇女运动先驱邓颖超,两位生死相许的千古知音,曾先后担任过政协主席这同一个职务,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多党合作作出了杰出的贡献。1949年9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召开,周恩来当选为政协副主席,邓颖超当选为常委。从1954年12月开始直至逝世,周恩来连任三届政协主席。1983年6月,邓颖超当选为第六届政协主席。在中南海西花厅,有一幅特别的《蝴蝶图》,凝结着两位主席深深的情和爱。
――蒋光慈与宋若瑜的悲怆恋歌
&&& 并没用墓碑表明她的来历,
&&& …………
&&& 凋残的叶儿一片一片的,
&&& 向着她的坟墓飘落。
&&& ━━这诗,似乎神秘的谶语,在那云雾缥缈的庐山,竟应在年仅23岁的翻译者自己身上。
&&&&&&&&&&
1969年10月7日黎明,中国近代历史学创始人陈寅恪,在中山大学西南区50号平房宿舍含恨去世,45天后,夫人唐o料理完陈寅恪的后事,也悄然而逝。&
更多的〉〉〉
追寻曙光&&
消散了最后一缕炊烟
闪亮了最初几点萤火
场院里笑语时喧
惹得那蝙蝠也起舞翩翩
流水般的月色里
眨动着露珠一点点
琴声般的溪歌里
流动着清风一串串
如纱的树影
如影的山色
夜夜向着这农家场院
象一位娴静的少女
静听着我们谈天
荷花嫂的外号叫石灰箩
挪一个窝一团龉龊
荷花嫂的脸蛋儿象城里的收费厕所
花钱不多也让你说不上难过好过
荷花嫂的眼睛象蜘蛛网
粘住过不少苍蝇蚊子飞蛾
荷花嫂的嘴巴好象那蜜蜂窝
甜得你忘了爹妈蜇得你鼻子眉毛成砣
她家卖了好几年的南杂百货
送货上门的有面包吉普摩托
她老公半聋半哑象牛一样能吃能喝
别人逗他儿子象谁女儿象谁
总是木木讷讷
后来成了痨病壳啥都吃过
就差没吃人参果
终于死了,荷花嫂没功夫九跪九叩
送花圈送纸钱送幡送香的
热热闹闹屋都挤破
没了帮手铺子不敢开了
别人老婆骂她打她砸了她的窝
拐子走路一摇一晃
都怪年轻时爬人家院墙
七老八十了家里懒得烧火
还馋猫似的勾着人家婆娘
别人死老子生小子做新郎
他帮着借碗敲锣哼哼呵呵
少不得一顿吃喝
那一天有人在他家祖坟山开荒
他跳着吼着几拳头打出了人家脑浆
土改时迁来的地主雇农都被赶出了村庄
理由象今天一样,说是村子不发旺
两个姓的人死的死伤的伤
县长局长颤颤抖抖不敢拢场
晃着枪跺着脚生怕打到自己身上
这时辰拐子挥棒一喝
吓得两旁的人再也不敢开仗
拐子背了被子去蹲牢房
一家一家给他送酒送肉
吃枪子那天
好多好多的女人眼泪汪汪
拐子成了英雄好汉
鼻涕鬼是俩兄弟
鼻沟沟两挂鼻涕一吸一吸
腆着肚皮窜东窜西
保安褂晃在手上色眼眯眯
三伏天一场大水兄弟俩无家可归
叉着腰嚷嚷着拦车到城里
救灾司机听完缘由好劝歹劝被打翻在地
少林功夫招招都伤在司机的要害部位
司机红了眼爬上车踩大油门一路狂追
撒着脚板的鼻涕鬼差点成了轮下鬼
救灾司机把满口满口的血吞进肚里
眼睁睁看着两个鼻涕鬼吐着烟圈儿向村头走去
民 百 姓”
出世不久就没了娘
还没长大就拉去扛枪
逛窑子时勾上个窝脚的
好歹逃到了家乡
土改那年分了仓
跃进那阵子饿得起不了床
动乱的日子里被人查出了老帐
他女人与国民党什么团长有名堂
穷出身不能忘本
他赶紧箍了红袖章
扯着女人游街过巷
从北京归来冒充是毛主席的侄子
好景不长冤冤枉枉蹲了几年牢房
去年莫名其妙收到一包大洋
有人打听团长的填房
他眨巴着眯眯眼到城里照了张百年好合
听说近来他家客人不少
那团长好象还 是个光棍
我那哥哥长得清清秀秀白白嫩嫩苗苗条条
我那哥哥爱梳辩于爱穿花衣服爱读《红楼》
我那哥哥会踢毽子会锈花会撒娇
我那哥哥眼睛水灵歌声水灵名气不小
我那哥哥演黛玉扮莺莺风流袅袅
远远近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好多好多的人被他把魂儿勾走
有个姑娘送上门来一分钱也不要
两口子缠缠绵绵一个年头又一个年头
前些日子来了个看相的人称“大肥肉”
说东道西馋得媳妇们口水直掉
没生娃的大嫂让他把脉念经把邪驱走
哄得大哥东颠西倒眯着眼儿笑
“大肥肉”腆着肚子拎来了烟酒
捶肩拍背亲热得不得了
要我哥哥跟他出去快乐逍遥
说我嫂子会赚大钱眉眼儿真俏
嫂子跑啦来过信还有汇票
我那哥哥不谈儿子不看《红楼》
牵着牛出去扛着犁回来
饱一顿饿一顿
头发枯焦手脚枯焦
那时候谈恋爱的花喜鹊在苦楝树上
翘着尾巴叽叽喳喳
那时候守着寡的老嫂子在苦楝树下
挥着连枷拍打豆荚
她心爱的女儿靠在晒场那头的枣树上
惹得蜂蝶儿飞上飞下
顺口溜出的山歌枣花般
枣花谢了,枣子光了
枣树象老嫂一样被打折了枝丫
秋雨毒虫般蜇着它遍身的伤疤
苦楝子黄了,女儿的眼睛黄了
苦楝树象分娩的女子瘦弱困乏
秋风贼样地说着它的坏话
女儿连同枣树一起埋在苦楝树下
疯嫂子与苦楝树在秋风里咿咿呀呀
半夜里来了个满脸伤痕的人
苦楝树上,秋蝉儿一个劲地
――知啦――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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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一个笑话:其中有瞎子、拐子、麻子看我面子行不这些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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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聋子吓了一跳傻子偷了乞丐的钱..,被瞎子看到.,拐子飞起一脚.,傻子说大家要理智,哑巴大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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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偷乞丐的钱包,哑巴大吼一声,被瞎子看到了,通辑犯要拉他去公安局,麻子说,驼子挺身而出,把聋子吓了一跳,看我的面子算了,瘸子飞起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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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一个瘸子一个瞎子一个驼背过独木桥前面写着牌子禁止残疾人过他们是怎么过去的_百度知道
一个瘸子一个瞎子一个驼背过独木桥前面写着牌子禁止残疾人过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瞎子一边叫有老鼠一边走了过去,驼子弯着腰一边走一边说老鼠在那里就过了桥。瘸子一边踩一边说踩死你,死老鼠就过去了哈哈哈·狠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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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背着瘸子过去的,对不?因为瞎子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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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梁山当老大 作者:偶在呢喃
第一章 变化(1)
当月光洒在我的脸上
  我想我就快变了模样
  有一种叫做撕心裂肺的汤
  喝了它有神奇的力量
  闭上眼看见天堂
  那是藏着你笑的地方
  我躲开无数个猎人的枪
  赶走坟墓爬出的忧伤……
  随身听里回荡着《求佛》的旋律,赵明莉听得昏昏欲睡。她打了个哈欠,看看天色己晚,店里半个多小时没来人了,估计也不会再有顾客来。懒洋洋地站起身,取下耳机,从柜台下拿出一根铁钩,走到门边,向外张了张,确信没有人了,这才钩住卷闸门上的拉手,用力向下一拽。“哗啦啦”一阵乱响,门拉下了一半。到底是姑娘家,力气不够。她喘口气,准备拉第二下。
  “等等。”一个急促的声音道。远处一个矮胖的身影一跛一跛走了过来。
  赵明莉噘起嘴,没好气地道:“这么晚才来呀?”也不把门推上去,返身进了柜台。
  矮胖子从半遮的门下钻了进来,陪笑道:“今天邬师傅没来,我一个人掌勺,也脱不开身。谢谢你等我啊。书还留着吧?”
  “钱凑齐了?”赵明莉问道,从柜台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小远,真搞不懂,你买那么多‘水浒’干什么?钱多了撑得?”一伸小手,“给我。我帮你花。”
  这是南京夫子庙的一家旧书店,门面极小,四壁都堆滿了书,空间更为逼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特殊的霉味,但书呆子们偏爱这霉味,还誉之为“书香。”老板去废品收购站淘货去了,只留下赵明莉看店。
  赵明莉是老板女儿,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合适工作,就先在自家店里工作,对老顾客都很熟悉。譬如眼前这个黑矮粗壮、穿一身旧军服的“老”男人,叫齐小远,是附近东华宾馆的厨师。这模样、这职业,怎么也与“藏书”靠不上边。但这人却是个货真价实的藏书迷,而且只藏一类书:《水浒》。
  这两年来,单是赵明莉经手卖给他的“水浒,”就不下一万元。所以赵家小店一旦得到旧版水浒,第一个考虑的买主就是齐小远。齐小远其实三十不到,还未成家,但皮肤很黑,长相显老,又是个瘸子。在赵明莉这种明艳的小姑娘眼里,绝对算是老男人了。
  像齐小远这样痴迷“水浒”的人,赵明莉还没见过第二个。她听齐小远说过,这本书,他看了一百多遍。各种《水浒》版本、以及评书、连环画、评论集等等搜集了七八百种。
  “有病!”这是赵明莉对齐小远的评价。
  “《出象评点忠义水浒全书》,”齐小远打开纸包,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书页破破烂烂,动作稍大一些,就有纸屑飘落。他兴奋地道,“这是明朝万历间的袁无涯刊本,虽然是清代早期翻刻本,也很少见了。是五百块吧?”
  “咦,你不是跟我爸谈过价了,八百块吗?”赵明莉狐疑地道。“一册一百。这可有八册。”
  齐小远抬眼看着赵明莉,可怜巴巴地道:“我只带了五百。”
  “那可不行。”赵明莉动手包起书,“凑够钱再说吧。”
  “我的小姑奶奶,先给五百,过几天再补上。”齐小远抓住纸包,涎着脸道,“老顾客了,赊个账也不行?”
  “你上次拿那套‘金圣叹全集’影印本还没给钱哪!”赵明莉道,“我爸都骂我了。”
  “下次!下次!”齐小远尴尬地道,“有这五百,你老爸那也说得过去。”
  “还有‘宋代火器和火药史,’也没给钱。”赵明莉慢吞吞道,“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齐小远挤出笑容道,“月底发奖金时,手头就宽了。嘿嘿……”
  “‘嘿嘿……’傻样!唉,”赵明莉郁闷地叹口气,好心地道,“小远,你别再乱花钱了。买这些垃圾回去,又不能吃,又不能喝,有什么用?”
  “是是是,”齐小远拼命点头。管她说什么,书到手就好。
  “这个人……,”望着齐小远“伛偻”的背影,赵明莉心道当是做善事吧。她知道这钱是别指望了。说起来,齐小远都欠了她一千多了,她都没敢对老爸讲。齐小远的背影也并不“伛偻,”但在赵明莉怜悯的眼光里,就变“伛偻”了。
  回到家里,先把书摊在桌上,用针线把散落的书页缝起来,又用浆糊、旧纸把该修补的地方修补了一遍。这可是精细活。好在齐小远很有经验,各种年代各个品种的旧纸也准备了不少。两个多小时后,原本破烂不堪的线装书变得平平整整,齐小远吁了一口气,感到愉快极了。
  他扫了一眼书橱,书已多得装不下了,都垒在橱顶,直抵天花,层层叠叠的。这些书作为一个整体,似乎正散发出强大的气息,向他压了过来。齐小远像对老熟人般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嗯,你们又多了一个兄弟。”搬来一张凳子,把新修的书搁在橱顶上。想起赵明莉郁闷的笑容,心道“这小妞儿不错。我齐小远若是有朝一日发迹了,一定要好好报达一下。”
  放好书,收拾好房间,他在床上盘腿坐下,眼观鼻、鼻观心,练起内功来。六、七分钟后,他便进入了定境,接着自发的由静入动,身躯像刚从冬眠中苏醒的蛇一样缓缓扭动起来,同时慢慢站起,变成了蛇桩。又不动了。看他入定如此迅速,可知功力不浅。
  每晚睡觉前,先读一小段《水浒传》的正本或评话,再练一趟孙膑拳内功,是这个孤独的老男人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也不知道读过多少遍《水浒》了,但他每次重读,总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思绪悠悠,似已脱离了现实,完全融入书中,与书中的人物同喜同悲。“宋江这个杂碎,真是胡搞!老子要是在梁山,一定不会轻易投降的。这么好的条件,怎能不打下偌大一片江山!唉,好好的一个水浒寨,让宋江糟蹋了。”放下书,齐小远总这么想。
  齐小远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痴迷于“水浒”的,印象中,似乎还是读小学时,父亲给他买了一套“水浒”连环画。一读就上瘾了。从此视梁山为圣地。
  高中毕业后,他特地去了一趟梁山,瞻仰心目中的圣地,结果大失所望,昔日八百里古泊,如今泥沙沉积,一片荒凉,四边湖泊皆成耕地。只剩下遗存的一片水域,叫东平湖,古名蓼儿洼。而几座山峰,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巍峨险峻,倒有点像南京的小九华山,连紫金山都比不上。
  齐小远今年27岁了。他当了五年兵,从部队复员后,就来到南京东华宾馆厨房干起了勤杂工,他喜欢这一行,兼之心灵手巧,勤奋好学。从洗碗工干起,通过培训拿到了中级厨师证书,成为正式的厨师。
  不能说他胸无大志,不过他喜欢的,都是一些杂艺。比如吹吹笛子、弹弹吉它,下下棋什么的;他也爱好绘画,上中学时就在当地文化馆美术培训班学了几年油画,当兵后,又跟美院毕业的支队宣传干事着实学了三年,画个素描、油画什么的,倒也似模似样,能镇住外行。干事都夸他有天赋。
  但是复员之后,他就没这分闲情逸致了。偶尔画几笔,也是画画水浒人物。现在,每天工作之余,练练拳,喝喝酒,读读书,上网看看新闻,在几个退伍老兵论坛灌灌水,也就满足了。如果兜里钱有富余了,还会去KTV吼几嗓子。
  总之,他是个有点小才兼小聪明的人物。
  不过他的这些小才,都是业余中的二三流水准,除了自娱自乐,实在毫无用处。
  他薪水不低,却至今没交上女朋友。母亲倒是拉着他多次相亲,每个见上一两面就拜拜了。一般都是人家瞧不上他。因为他是个跛子,南方话叫“瘸子,”--那是在一次救火中从三楼摔了下来,跌碎了左膝,现在他的膝盖里还嵌着几根钢钉哩。
  此外,他个头虽然粗壮,皮肤却黑,那是经年累月的烟薰火燎给熏出来的,而且身高不足一米七0。又跛又矬,这个对象就难找了。
  后来齐小远被相亲弄得头都大了,怕老妈烦他,就搬出家,在夫子庙租了间小房子。
  他倒也不急,反正现在男人不值钱,女人更廉价,要解决性需求,到路边店花个百来块就可以操一个相当漂亮的妹子了。没钱,可以在网上下几部A片看看,打个手枪也能解决问题。
  他貌似想得开,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其实是相当苦闷的。于是他更迷恋《水浒》,对施耐庵老先生颇为认同。他总认为自己生错了时代。
  “女人没几个好货,”他愤愤地想,每次读到杀潘金莲、潘巧云,他会拍着桌子喊:“妈的!杀啊!杀光她们!”而看到扈三娘嫁给王矮虎,他心中倒有隐隐的快意,也有点嫉妒。“王矮虎比老子还矮,武功也比不过老子,艳福倒不小。老子要是在梁山,说什么也要把扈三娘搞到手!”在他心目中,扈三娘妩媚中透着刚毅,侠骨中包含柔情,是最完美的女人。
  再说说齐小远的内功吧。那是他工作第一个月,也不知为甚鸟事与大厨邬师傅发生了冲突。邬师傅不苟言笑,脾气也不怎么好,独霸厨房,稍不如意就斥喝大骂,几个厨子、帮工都被他驯得服服帖帖。齐小远刚从部队下来,又有残疾,心里早郁结了一肚皮闷气,谁惹他就是找死。又怎会买邬师傅的账?结果三句话不到就与邬师傅动上了手。  
第一章 变化(2)
齐小远在高中时就是学校田径尖子,参军后又是武警消防兵,一套军体拳练了五年,身体壮实如牛,打个快五十岁的半老头儿还不跟玩儿似的?当时他怕打伤了老头儿,还是敛着几分劲的,岂知刚一出手,就觉得小腿一麻,也不知怎的就跌了个仰八叉。
  这下可把他闹了个大红脸。爬起来摆个拳击架式,又冲上去,左直拳,右摆拳,撩阴腿,拐子腿……邬师傅道:“有两下子。”退后两步,右手一晃,齐小远感觉心脏似被电打了一样,又倒下了。
  “小伙子,别逞能了,”邬师傅慢悠悠地道,扫了他一眼,眼光平和,转身出了厨房。
  齐小远心脏乱跳了好一会儿。从那天开始,他就缠上了邬师傅。老少打交道的具体过程就不说了,总之,邬师傅收了齐小远为徒。
  不过邬师傅的脾气依然不变,对包括齐小远在内的众厨子照样又喝又骂。齐小远有时憋不住了,也要回骂。结果就是动手,总是以齐小远倒地收场。直到半年以前的某日,老少两人又干了起来,这一次,邬师傅一拳打在齐小远胸口,却感觉是打在冰块上,又硬又滑。邬师傅的拳头滑开了,右腋被齐小远撮了一下,当时整条右臂都麻了。
  “你出师了,”邬师傅淡淡地道。“以后我不敢骂你了。”
  齐小远嘿嘿一笑:“只要有理,您尽管骂。”
  从那天起,邬师傅再也没骂过他。
  在学拳时,齐小远了解到,邬师傅竟然是山东五大名拳之一孙膑拳的嫡系传人。所谓“孙膑拳,”始祖据说是战国时齐国的大兵法家孙膑。
  据拳谱记载,孙膑与庞涓同拜鬼谷子为师,学得兵法和武艺,后来庞涓成为魏国大将,因妒忌孙膑的才能,便把他骗到魏国,处以挖去膝盖骨的“膑刑,”所以就叫孙膑。孙膑日思报仇,便苦练拳法。他自知因无膑骨,残疾之人,再怎么苦练也不是庞涓的对手。
  他便多方拜师,综合所学各派精华,终于创立了一门独特的“三节胳膊二节腿”拳法。这门拳法的手法和腿法皆非常奇特,讲究出奇制胜。打斗之时,双手连发,动如闪电,仿佛多了一条手臂;腿脚倏来倏去,腿部关节像没有牵连一样,故名“三节胳膊二节腿。”孙膑后来终报大仇,却是凭借了兵法而非拳法,但拳法还是流传到后世,人称“孙膑拳。”
  邬师傅道:“此拳说是孙膑所传,可能扯不上。但这拳的始祖大约是残疾人,否则也创不了这门古怪阴辣的拳法。”
  孙膑拳手法有锥子拳、挫拳,拳路有“三十二手”、“六十四手”和“九十六手。”腿法以“尖子脚”、“侧铲脚”为主,打斗时大多是一侧手脚同时发力,发劲短促、刚猛,极为快速。
  但这种拳貌似阳刚,实为阴劲拳,主要身法是“龙腰、鹰眼、猴形、独腿、燕相似,”步法是极富变化的四六步,以配合残肢。同时阴招也不少。
  据邬师傅说,孙膑拳极爬行记(中)
&&&&&&&&&&&&&&&&&&&&&&&&&&&&&三
一个月后,刘孩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地面。一层层楼爬下来,肚皮磨破结痂,结痂又磨破,最后形成了老茧。
他先后进入过二十多个人家,由表及里,再由里及表,对城市人的生活熟悉透了他。他曾经爬进一个住户,把客厅、书房、厨房、洗手间,挨着参观了一遍,这是他第一次完整见识一个城市人的家。最后,在浴室,他看见女主人跟两个男人在惊心动魄地洗澡。水沸腾着,人嚎叫着。女主人他认识,是他崇拜的一个歌星,摇滚派的嗓门跟她平日轻柔的歌声皆然不同。他在墙壁上差点掉下来。
一个月以来,他见多识广,耳目大开,至少相当于一个八十多岁阅历丰富的老头。看多了,使他感到自己拼死拼活,将来想要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人生奋斗理想的动摇,使他感觉到做蜘蛛也没有什么不好,有时甚至觉得做人还不如做蜘蛛。要不是有母亲,他会死心塌地做一辈子蜘蛛。可,村里,望眼欲穿的老娘,还等他寄钱回家。
刚踏上地面的刘孩,便马不停蹄地朝自己宿舍的方向爬去,那里,床头的木箱里,铺的报纸下面,一只破袜子里,有自己的银行卡和一些零用钱。他刚爬上人行道,就差一点遇险。一只铺天盖地的脚,一下子踩住他,幸亏是女人的高跟鞋,他在高跟鞋的拱桥下吓得缩成一团。看见这个女人后又使他兴致勃勃起来,她就是跟两个男人洗澡的歌星。
他躲在隔离墩的缝隙里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记者的闪光灯啪啪闪烁,听着女孩子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男孩的尖叫声粗壮一些,杂在其中,像村里的鸡鸣声中响起的驴吼。如果说女孩的尖叫声是人医用的五号针,男孩的尖叫就是兽医用的二号针。五号针二号针们追赶着歌星,歌星像晕针一样吓得跑。
那些没被签上名字的女孩就抱着签字本哭,久久不离开。刘孩真想过去对她们说:
“她跟两个男人一起洗过澡”。
可他不敢露头,一出来,这些密密麻麻的脚就会踩死它,噗嗤,自己的五脏六腑溅人家一裤腿角,挨顿骂不说,还送条命。
等人群散去,他上了一条专供残疾人走的盲道,上面有凸纹,他在凹纹里赶路,这样就避免了被踩的危险。
他找到了通往自己所住的郊区宿舍的公交站点,麻利地钻入一个等车民工的蛇皮袋子,里面是暂新棉花的被褥,这肯定是一个刚来城市找活的民工。他感到亲切,更感到感动。当年,他就是背着母亲新套的被褥到了这个城市,在劳动市场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个月,夜里,就铺着温暖的被褥睡在阴冷的地下通道。正在他眼看着要沿街乞讨时,老疙瘩把他带到了他的住处,把他安置下来。现在,自己的被褥就在那里静静摆着。
刘孩几乎不认识他住的地方了,五间孤零零的宿舍——位于郊区旷野的废弃砖场的厂房,被新建的围墙围住了,围墙上涂着大字: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群众做主大鸣大放。院内的歪脖榆树上,稀疏的树叶间,露出的喇叭正在喊话,是老疙瘩洪亮的嗓音:
广大社员同志们,社会主义跟资本主义的关键区别是看待钱的态度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就是立场问题,背后可是阶级动向的问题。咱再回来——钱呐,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把钱看的太重就要出问题,关于老余的问题是严重的……
刘孩想哭,一下子像回到了村里,身边是青青的麦苗,村里领导在训话。他心里发热,爪子发麻,像踏上了故乡的土地;加之老疙瘩的那种带回音的烟酒嗓子,熟悉地拍打着耳膜,使疲惫的刘孩内心激动,他奋力爬动,八只爪子把田间的土路挠出一条爆炸状的自行车的胎纹。
院子里的墙上,贴满了写满字的白纸,有的被风掀起了一角,可以看出,已贴了好多层,为什么用纸糊墙,而且糊得不是屋里的,不美观,也不御寒,刘孩不明白。
吸引他的是老余——他们刷楼生产队的会计,正跪在榆树下面,低着头,头上戴着半人高的尖帽子,帽子上写着:挖社会主义墙角的金融家。几个社员,正你一脚我一脚,骂骂咧咧。一个一只眼睛有萝卜花的,被工友们戏称叫雾里看花的,拳头擂着老余的脑勺问:你狗日的贪污大家多少钱?说!
老疙瘩披着中山装,端着茶杯,站在自己卧室兼办公室门口,冲老余身旁的几个社员群众说道:
&& “只准文斗不准武斗。”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文化革命已如火如荼地开展了一个多月了。从围绕给刘孩乡下的瞎眼寡母捐抚恤金起,老疙瘩感觉人都不像社会主义国家的人了,心比资本家还硬,比城市的水泥路面还硬,眼里只有个钱了,一分钱不出啊。动员了一下午,桌上还是他跟大石头俩人出的五百五十块钱,当时他就宣布大石头为预备党员。一句话,钱包鼓了,人心瘪了。人人都在扒拉自己心中的小算盘。没集体主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工友没了,连半点阶级情分都不表示。他多年的思想教育失败啊,领导无能啊。正巧这时,会计老余贪污工人工资利息的事情败露了。老余说,就五块零八分钱的利息,回来路上让我买烟吸了。问题不大,苗头不小哇。老疙瘩觉得有必要进行一场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必要,他彻底地理解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年的无奈。不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不进行大揭露大鸣大放,资本主义的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自私自利,只捞满自己碗里的,不管集体锅里的,看着阶级群众饿肚子无动于衷,往轻里说,也属于流氓无产阶级!
从老余的经济问题入手,拉开了文化革命的序幕。首先组成文化革命小组,老疙瘩任革命委员会主任,大石头近来表现出色,感情上泪流满面,捐钱上一马当先,作为群众代表,任副主任。围绕工作偷懒与耍奸使滑、爱占工友小便宜、历次给伤亡家属捐抚恤金的表现问题,展开了揭露与反揭露、自我批评与群众批斗相结合的斗争。
几乎是一夜之间,院子里贴满了大字报,张三说李四偷穿了他新买的袜子,刘四说张六光蹭人家的烟抽自己从来不买,赵二说韩三偷听老疙瘩和相好的房半夜不归……总之,问题都暴露出来了。
被揭露的不服,就必须自己买纸买笔,进行反揭露,这样你来我往,大大促进了社员同志们运动的积极性。社员们下工回来,就聚在老疙瘩办公室里,由老疙瘩坐在被窝里讲解毛主席语录。得到点化的社员,恍悟平常的小便不入池大便不入坑(粪便卖给附近的农民可以作为革命运动的经费)、见了女人吹口哨、吃馒头爱剥皮都是阶级动向问题,第二天,院子里就又新生出许多互相揭露的大字报。
老余戴着硬纸壳帽子,弓着腰,抱着扫帚打扫院子,来来回回一天不停下,有新上任的根正苗红的会计——一个堕楼死亡的社员的弟弟——监督。帽子高达一米,重量少说也有五斤。工作时,无论风多大,帽子不能歪斜,否则就是改造态度问题。经老疙瘩提议,已经革命委员会正式通过,老余头改造不过关,就要扣掉两个月没发的工资,给人民群众当文化运动的经费。而老余改造过不过关,由社员们投票决定。老余一天没命的表现,一天能把院子里的地刮掉三尺,厕所里一只苍蝇影子也没有,有苍蝇也会饿死。每天一早打扫完厕所,在扫院子之前,他就拎着一个苍蝇拍子守在厕所门口,有的苍蝇侥幸闯进里头,拍不死也会被累死。
老余见到社员同志们收工归来,就收起来扫帚默立一旁,哈腰点头,满脸堆笑。累了一天的社员就要找茬,冲他喊:毛主席万岁。如果他不按改造人员的规定呼应:万万岁。错误回答:大家辛苦,受累了。会涌上去三四个社员,拧他耳朵,用膝盖猛顶他的瘦屁股,使劲按他的鼻子。这样好玩,解气,不留伤痕,不属于武斗的范围。老余会被群众雷霆般的“说!贪污多少钱”的怒吼声吓得晕头转向。如果他小声嘟哝:“只有五块零八分钱利息,让我回来路上买烟吸了”。会引起社员们更大的愤怒。他干脆不做声,要按有鼻子,要顶有屁股。
一个多月,老余的鼻子不但没被按低,反而高起来,肿的通明红亮。这反而激起人们更大的兴趣。大多数人都要翘起大拇指,上去按按,肿起的鼻子软绵绵的,有的人说,手感像女人的奶子。按得老余老泪横流。“说!说!到底给家里偷寄回多少钱”,群众吵吵嚷嚷。
刘孩爬进院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老余不停打扫院子,磨秃的扫帚头子竹条坚硬,扫到地上就会出现一道道鸿沟,带出的泥土像子弹,在方圆两三米内纷飞。吓的刘孩心惊胆战,只有跟在老余身后,爬爬停停。老余头上落的汗水和泪水(晚上社员收工回来后堆满笑,白天社员不在才敢小声哭),落进鸿沟里,使坎坷的道路变得泥泞,刘孩爬行艰难,像陷入泥泞的一辆随时可能熄火的吉普。只是在中午的时候,新会计进了厕所,他才慌忙放下扫帚,离开一会,拎着一个粪桶追着进了厕所,给会计张接粪便,他怕污染了厕所,社员群众回来,看不见他的劳动成果。
宿舍里干干净净,使刘孩陌生,一点亲切感没有,只有抽着鼻子隐约嗅到的一丝脚臭味,勾起他的回忆。连被褥也被老余折叠得整整齐齐。平日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也被他辨别配对,整齐码在地上。
自己的被褥的位置被陌生的一副被褥占领了,他最后在墙角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被褥行李,已经被当成遗物码放起来了。他的小木箱放在下面,上面摞着被褥。上面一左一右垂下两条白纸挽联,这使他的整个家当看上去像一个怪模怪样的花圈。两副挽联上写着:刘孩大家不忘你,祝兄弟一路走好。句子不对仗,但感情真挚,像兄弟们亲口说出来的。刘孩趴在行李上哭了。
被褥上用石子压着一张纸,纸上领头写着老疙瘩和大石头的捐款,下面是人们的手印,这是说明答应捐款,但手头没有,等到发工资兑现。
老疙瘩捐了五百,一向舍不得吃喝的大石头也捐了五十。后面密密麻麻的手印下按的数目有三十的有二十的。刘孩退爬着,看着纸上的数目哭得更厉害了。
想到自己成了一个非人非物的东西,没有能力报答工友——特别是老疙瘩了,心里刀剜般难受。从最初收留落魄街头的自己,到中间三四年来对自己的照顾,直到现在自己“死”了,又害得老疙瘩出了五百元。刘孩觉得今生无力,只有来生做牛马报答。
五百元对老疙瘩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除了爱好个女人,找个相好的,老疙瘩的生活支出很小,酒就是两块八一瓶的四川产的“一滴香”,烟都是需要清洁大楼的物业提供的。他的钱大多都花在了周济困难社员的身上去了,其中,死难社员的家属抚恤金占去了他大部分支出。在宿舍的墙角里——刘孩的“遗物”旁边,立着一个柜子,里面分三层,摆着三四年来跟着老疙瘩刷楼摔死的三十多个工人的牌位,每天早晨,老疙瘩领着工人出发之前,都要拜拜他们,求个保佑,获个平安。
主任(社员按他规定管他叫书记,文革发动后他自任革委会主任,社员们顺理成章改称他主任)家境并不富裕,这个大家都知道。他有四个儿子,现在都在村里打光棍,他村里书记的职位被上级撸下来后,在村里的家庭地位一落千丈,多年的铁面无私,人都得罪光了,给儿子提亲的都没有,过河拆桥的,破媒的倒不少。大儿子的亲事是他在任时订的,自己的位子被下后,没过半年,女方就退了亲。村里吹灯灭火的多,加上女方势利眼,客观形势发展到这里了,也没有办法。四个儿子的亲事是他的最大心病。特别是三十八九的大儿子不能再等,必须本着快好省的原则,避免多,花一两万块钱给她买一个媳妇。买媳妇在他们山区风行,村里穷的,年龄大的,都走这条路延续香火。他觉得,这也不会损害党的什么利益。
可是,说出来谁相信,他堂堂的管四五十个员工的大老板连区区一两万块钱都没有。帐面上有,可那都是工人养家糊口的工资。
晚上喝完酒,老疙瘩就要用筷子敲着盘子和碗唱一出京戏,破解愁闷:
“四名将官帐下站,要盔要甲要马匹。
为帅愁眉不得展,梦里劫营救俺急。
获马得甲难计数,花的狸的紧俺剔。
四个儿子在他当支书的时候宠惯坏了,别说刷楼,就是在家四平八稳地种地,也是黍麦莫辨,锨锄不分的,他不是愁,更多是为四个不争气的儿子急。这一点,他也能从毛主席那里受到革命指示,获得人生启发,毛主席人生不幸,晚年丧子,他也全当四个儿子死了。丧子的毛主席跟他不谋而合,痛感革命形式的发展,发动了文化革命。这正是他们把对家庭的精力一骨脑投入到革命事业上的表现啊。
他的卧室兼办公室的墙上刷着十二个大字:“读毛主席的书,听老人家的话”。一看就是“黑金融家”老余的字,大概人们疏忽了,一直没人把它从墙上抹去。
他从运动一开始,就留了大背头,头发一闪开,额上的大疙瘩更扎眼了,他的样子越来越像民间图画上脑门前凸的老寿星。——与时俱进的老寿星,披着中山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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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孩顺着木箱的缝隙,爬进了箱子。里面没人动,卡还在,零钱散发着霉味。他在箱子里爬来爬去,束手无策,即使从袜子里掏出卡,他也拖不动,拖动了,也带不出箱子,带出了箱子,也难以在银行取款机上取出积蓄的几千块存款,取出了存款,他也带不动……
刘孩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就连自己当人时的这最后一点遗愿,也实现不了。刘孩感到后怕,自己真要一辈子做蜘蛛吗?自己十八周岁还不到啊,还差三个月。还没娶过媳妇,还没来得及孝敬母亲。想到眼睛几乎全部失明的母亲,他哭了。母亲的晚年怎么办?自己的这些年的存款怎么交给母亲……也许,母亲知道惟一的儿子在城市出了意外,连这个年底都熬不过去。
刘孩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哭了多久,又睡过去多久,他不知道。中间他曾出来,蹲在自己的行李卷上,看着灯光下打闹的工友,他们有的在讲女人,有的在谈自己老家的孩子,有的在骂老余,说把鞋胡乱配对,拉郎配,一只是自己的,一只不是自己的,挤脚……睡觉前,他们在老疙瘩的监督下,大声背诵毛主席语录:
“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等宿舍的灯熄灭了,刘孩又爬回自己的箱子。一夜,刘孩想出了个办法。他记得会计的桌上有个沾水笔,自己即使拿不动笔,完全可以用墨水,给工友们留言,拜托他们替他完成做人时的遗愿。老疙瘩知道后,一定会照办的。
工友们什么时间走的,他不知道,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接近中午了。他爬到老疙瘩隔壁那隔开的半间屋子——会计室,发现新会计正享受地坐在椅子上——老余正蹲在地上给他捏脚,老余小心地仰脸观察着新会计脸上的表情变换,笑得皮开肉绽,当间的红肿的鼻子矗立着,两只眼睛深深凹下去,抠在里面的两只眸子布满血丝。这还是老余吗,刘孩躲在铺在桌面上的一张报纸翘起的角儿的后面,觉得一个多月不见,老余瘦的不敢认了。
新会计终于睁开眼,老余忙赔笑说:
“你成分好,说话管用,帮我向主任美言美言。”
新会计说:“老余啊,看着你替我做帐的份儿上,劝你就承认贪污了吧,大家要的就是一个结果。”
“人活的就是一口气,我明明没贪污,就五块零八分钱的利息,回来路上让我买烟吸了,当时我实在没零钱,暂时用……”
“行了,行了,我劝你承认了吧,糊弄一个数,说贪污八十也行,二百也可。你要给大伙给主任一个台阶下,这也是主任让我捎的话。明天你还是会计,我刷我的楼去。——就算我求求你行不行,窝在屋子里把我憋死了,这个活比刷楼累,你知道,我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
“人活得就是个名节,我没贪污为什么让我承认贪污。就是这把老骨头不要,也别想……”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刘孩已经爬到敞开的墨水瓶口上。他低头看着黑咕隆咚的井口,吓得八爪发软,他抓住瓶口外缘螺丝壮的凹槽,把身子最前边的一只爪子伸到墨水瓶里,墨水冰凉,爪子上密密麻麻的细小绒毛,吸食满墨水,他举着这只沉甸甸的爪子,爬到帐本的封面上——这儿最显眼,拉动爪子,困难地写道:
“我是刘孩,把我的卡和被窝,弄回家,给娘。”
这段字耗费的墨水,使刘孩瓶上瓶下来回爬了八趟。桌面上,全是淋漓的墨水,一道一道。
“刘孩显灵了——”新会计在墙跟的床上眯了一会儿,坐在桌子前打算统计这个月度的出工人次。发现了帐本上的字迹。他喊叫着,跑出屋子,院子里没有老余熟悉的扫帚声。他四处巡视,喊:“狗日的老余,快来看,刘孩显灵了。”
他的目光终于定格在榆树下的老余身上,大胆的老余竟然私自摘掉了革命群众戴在他头上的高帽子。他垂头,挂在榆树下,像叫“吊死鬼”的虫子一样,随风旋转着身子。向左拧转三圈,拧紧了,又向右回转三圈,循环往复。
新会计跌跌撞撞地抱住老余的双腿,老余的身子已经凉了。他把直挺挺的轻的发飘的老余放到地上时,老余脖子领上插的一张纸像树叶一样落了下来。
新会计展开纸,擦干流出的眼泪,见上面写着:
“我真的没贪污,就五块零八分钱的利息,回来路上让我买烟吸了,当时我实在没零钱,想回来补上。知道这个月工资又没有我的,我家里的孙子等着交学费用,我儿子前年就让在山西挖煤砸死了。我死后,按下面的地址,把钱寄去吧。不忘你们的大德。”
谢谢老疙瘩,他是好人。他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本意是好的,不过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下面是一行地址,中国的省市县乡村组的行政级别一应俱全,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相当偏远的小村子。
新会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拖鞋丢在身旁,东一只,西一只,光着老余反复捏过的脚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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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余死的消息在刷楼生产大队传开时,刘孩已经回到了城市。他觉得了结了一桩心事,切断了自己跟人类的最后一点联系。
接下来,他想上比较大的城市看看,除了这个城市,他只到过老家的县城。至于上哪儿,他也不知道。他想活着一天,就折腾一天,千万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否则,所有的苦恼都会围聚而来,母亲的泪脸、濒临倒塌的老屋、屋子正中挂的落满尘土的父亲的遗像……
他明白了,去各处逛逛只是表象,其实,他是在逃避这些繁复的记忆的纠缠。他在汽车站前的路灯杆上伏着,看着这个繁忙的城市。城市肯定也有关于乡村的记忆,所以他也怕停下来,被记忆折磨。城市跟自己一样,一个从乡村出来的淳朴的孩子,说变就变了,他成了一只蜘蛛,城市变成了什么,他不知道……
城市的现状令他讨厌,但城市的过去让他伤感,想想,当初一个乳名叫乡村的孩子背着母亲做的被褥出来闯荡,混好了,就不回去了,把名字也改成了城市,弄得谁也不认识了,忘了老娘——这,就是城市一步步变富,比乡村更适应这个世界的过程。
刘孩听一个染着红头发,涂着彩趾甲,穿着露着半拉屁股的超短裙的女人对一个男的说,到北京后把这些毒品转移——
毒品跟他没关系,他顺着女人的肉丝袜子,爬到女人的屁股上,然后钻进了女人的坤包。他要搭路上北京,从懂事起,母亲就用儿歌教他:“天上星星亮晶净,站在桥头望北京,……”他主要想上天安门广场看一看。
他一进包,就被女人的化妆品熏得晕头转向。身边滚来荡去的柱型的块壮的红的黑的明光光亮闪闪的全是他妈的女人物件。他闪转腾挪,身上被撞得青一快紫一块。身上很快化学过敏,肚皮上起了星星点点的白斑,越挠越痒。他瞅准女人拉开包取镜子拿口红的机会,爬了出来。他伏在女人的肩上,向下眺望,发现女人穿的太简洁,裙子还露着屁股在大腿上凸起的末端部分,胸前挂着比乳罩大一点的吊带上衣。他感觉到没安全的地方可去。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被那个男人发现了,女人尖叫,男人驱赶。一番逃窜,他终于逃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这地方令他脸红心跳,感到奇耻大辱。他伏在女人的内裤上,好在女人胯骨较宽,大腿较瘦,不至于把他磨挤而死。这是一个香臊臭三味合一的地方。他一度停止呼吸,差点把自己活活憋死。
即使这样,也不安全。那个男人的手一次次摸过来,捏、挠、扭、按,指法多变,他躲闪得满头大汗,更糟糕的是,女人的两条大腿拼命并在一起,开始相互磨。第一次,他被大腿完全挤住了,屎差一点被赶出来,第二次,他被夹住半个身子,第三次,他终于逃了出来。一口气爬到了女人的膝盖上,大口换气。男人女人在紧抱着啧啧有声地接吻,他向四周张望,发现已经在一辆豪华的客车上。周围的人们都仰在卧铺上睡觉。
快到北京了,他的心情又愉快起来。
他爬到汽车的天花板上,研究起空调器上某个部位的装置,那是一个红色的麦粒大的红灯,他一趴上去,空调就关了,一离开,空调就自动开了。他觉得挺有意思,萌发了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少年的天真。他反复试验,累得满头大汗。
最后空调器坏了,满车的人热得在铺位上埋怨,最后坐起来,开始骂。司机只好把车停在路边,开始光着膀子修。犯了错误的刘孩躲在顶灯的灯槽里,仍好奇地四下张望,猛然看见一个大脑袋,是摊在铺位上的一张报纸上的,脑袋是大背头,面熟的很。他终于想起来了,是他在楼上见过的市委书记。脑袋下是一行大黑字:悬赏10万捉拿公安部A号通缉犯。下面是小一点的字,写着严防贪官外逃什么的。
刘孩感到今天是个好日子,自己想教训的贪官逃跑了,北京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无论如何,今天是自己变成蜘蛛以来最高兴的日子。
空调修好了,北京正在汽车玻璃上向自己慢慢扑来。他唯一表达自己兴奋的就是扯网,从自己的腹部凸出的穴孔里,吱吱有声地吐着丝,丝在空调的拂动下,抖晃着,韧性良好,他想用丝把顶灯的灯槽封闭住,自己美美在里面睡上一觉。但他突然停止了动作,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仰在角落的铺位上的人的脸上。那张脸一直用太阳帽遮着,在临铺看报纸的小伙子的一再询问下,那张脸转过来,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嘛?小伙子说,我没带水,想喝你一瓶水,我给你钱。
就是这一转头,刘孩认出了市委书记。声音没变,说话嘛啊嘛的,领导的架子没倒。前额宽阔,大背头仍然明亮。现在他用太阳帽遮着脸,仰在自己身下。刘孩看着那个小伙子在喝水,身下的报纸上那个大脑袋被他的一只巴掌遮去了下巴。
刘孩把吐的丝迎着空调的风扯动,很快车内飘满蜘蛛网,惹得车内大乱,人们开始叫骂:“车主,车老板,你他妈什么车,到处是蜘蛛网”。然而纷乱只持续了一阵,没有达到刘孩的目的。
那个小伙子斜着身子,端起报纸继续看,刘孩的八只爪子按住车顶一跃,扑腾,准确砸在报纸上的大脑袋上。他伏在大脑袋的鼻子上并不走,他想吸引来小伙子的目光。小伙子大叫一声“蜘蛛!”旁边的市委书记一跃而起,惊慌地问:“什么事?什么事?”与小伙子的脸碰了个对面。小伙子的目光像被电触了一下,一抖。回身疯狂翻报纸,他盯着报纸上的大脑袋,特别是下面的十万元悬赏。小伙子脸发青,喉头上下错动,艰难地咽着唾沫。
小伙子旁边的乘客骂道:“车老板,他妈的你再说没蜘蛛。”售票员走过来,问他要蜘蛛,可刘孩早逃跑了。哪儿最安全呢,他思来想去,又爬回到女人的内裤上,觉得车上的人们断不会到这儿来搜他。
在满车的人们找蜘蛛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受不了十万人民币的反复诱惑,守住车门,盯住市委书记,用手机报了警。
正在司机和售票员揍那位乘客的时候,——那位乘客没有找着蜘蛛,却说看见了蜘蛛,就是跟“哥们儿”过不去,存心找茬,双拳难敌四手,被揍得鼻青脸肿。警察就在这当儿牵着警犬来了。被揍的乘客见到警察比见到亲爹还亲,扑嗵就跪下了。但警察不理会这些,司机和售票员就上去继续揍。警察上了车,就把市委书记给抓了下来。出车门时,警犬叼住铺位上一个女人的包不放,警察命令女人打开包,女人抓住包不放,叫道:“里面有卫生巾,避孕套,有个人隐私。”一个女警察蹲下来,把里面的东西一骨脑倒在铺位上,警察把口红、唇膏、美容霜、粉盒全部打开,里面全是藏匿的毒品。
女人瘫在那儿,举着双手申请手铐。刘孩赶紧从她内裤上溜下来,就在他从女人的脚面爬到地板上的一刹那,车门喀嚓关了。好险,差一点跟这个女人锒铛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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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令刘孩大失所望,在高空呆习惯的他,看北京的什么都矮,尤其是天安门。天安门完全可以加高的,可它就趴在那儿,比他家的破屋高不出多少。再说广场的风大,他被吹翻了好几次,地面平滑,无处躲藏。最可气的就是口香糖太多,他的一个爪子,就是被口香糖粘掉的。一个口香糖把他困住整整一个下午。最后,他决定舍弃一条腿,总比被游客踩死强。北京之旅,给他留下惨痛的回忆。
后来,刘孩爬进一个学生肥肥大大的裤子,上面全是兜,膝盖上屁股上,一二十个,他玩得不亦乐乎,差一点迷了路。等他跟学生挤上44路公交车,离开天安门广场时,他的心感觉一下空了,他决定回去,回老家,这个念头突然萌生,不可抑止。天安门把他想到各个城市看看的好奇感洗刷殆尽。再说大城市人多脚密,危机四伏。加上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趁着春运还没来临,他应该赶紧走。否则,车站上的脚越来越多,对他的生命威胁越来越大。
人的脚,使刘孩感到是随时会取走他生命的一只魔掌。
他在北京周游了一个多星期,最后终于找到了长途汽车站,他总觉得汽车比火车温柔一些,离地面近一些,利于他逃命。
他们老家的在北京打工的不少,很容易就找到一个看上去面善、一只脚残疾(万一翻脸,这小子不一定能追得上自己),背着行李卷子的老乡。听着熟悉的乡音,一路颠簸着,香甜地睡了一大觉,他就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他回到村里时是上午,他趴在村口的杨树上,等着天黑下来回家,遍布村中墙头上巷子里的鸡,是他的第一号天敌。即使现在,他躲在杨树的一块枯烂的洞穴里,也感到不安全,老鸹、喜鹊、白头翁这些鸟也会随时落下,取走他的性命。他俯视着这个炊烟还没有散尽的村落。村里又起了不少新房子,茅草房越来越少,这些都是出外做活的人们挣回钱盖的,他们村里是半山地,一搾土深,下面就是石头,基本看天吃饭。伺候土地只能填饱肚皮,天旱的年月,不光肚皮填不饱,种子肥料的本钱也捞不回来。
他终于见到母亲,靠在床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把他小学时的照片捂在那一只没失明的眼上,张着嘴看着。他爬到母亲的背上,闻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母亲说:“孩啊,孩……”母亲说:“孩,孩啊……”母亲抚摸着他下巴下的红领巾和他的脸,他的脸已经被摸成了黑脸。
母亲一夜不停说话,自言自语,大多数话他听不清。快天明时,母亲怀抱着他的照片,靠在床头上,半张着嘴,睡着了。说的梦话,声音才大了一些:
“孩啊,香莲嫁给有钱人了,是个挖煤的……娘明个给你挑好的……挖煤的。”
他知道香莲结婚了。
母亲还说:“孩啊,城市好啊……”这让刘孩感到惭愧,去年春节,他没回来,当时老疙瘩揽到了一个大活,人家让春节期间干完,当然,主要是他看中了双倍工资。这一年多的时间,香莲就嫁人了,一点也没给他机会。他娘春上刚提的亲,当时人家就有了婆家了,净赚了他家一份彩礼。刘孩有点气愤。
天亮的时候,在母亲沉沉睡去的时候,在他刚从母亲的枕头边轻声离开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了他的同类——一只漂亮的母蜘蛛,她一夜都在脉脉含情地盯着自己。母蜘蛛围他爬了几圈,尽情展现着她性感的身段,她身材玲珑,肢体修长,浑身散发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诱人气息。
他想回避,母亲就在旁边,其实是想换一个地方。——他确实喜欢上了母蜘蛛,如果按人类的年龄,她也就十八九岁,上高中的年龄,情窦初开的时候。
他的眼里还含着泪,在母亲睡熟的时候,他抚摸着母亲的脸——在母亲脸上慢慢爬着,一遍遍喊:“娘,俺回来了,俺是孩啊……”他口里那窸窸簌簌的声音反复响着。母亲瞎了的眼睁着,好的那只眼闭着。他一遍遍抚摸母亲的脸,来来回回。母亲眼中流出两滴泪,他赶紧躲开,两滴泪滚到母亲嘴角那儿,所有的泪在那儿集合,母亲的牙几乎掉光,突起的下巴兜着泪,泪水积聚到一定数量,就会顺势流到她半张的嘴里。
母亲不说话的时候,没一点声音,出气和入气的声音都没有。有时,他怀疑母亲死了,伏在枕边不停地哭。
在母亲醒着的时候,他不敢爬到母亲跟前。过去的时候,他经常跟母亲一起捉屋子里的蜘蛛喂鸡。母亲喂着三四十只鸡,多的时候上百只,母亲要靠卖鸡蛋为儿子娶媳妇贡献一份力量。随着柴鸡蛋的价格越来越高,母亲的鸡便越喂越多。无数次,他和母亲把抓的数百只蜘蛛倒进鸡栏里,一想起鸡兴奋地啄食四处逃窜的蜘蛛的情景,现在的他就不寒而栗。他们家的屋子大概有六十年了,他的爷爷就是在这里娶的他奶奶,然后他父亲娶了他母亲……屋子上了年头,像人老了一样显得慈祥可亲,村里的动物都会蚁附而来。夏天的成团的蚊子和蚕豆大的苍蝇、成群结队的老鼠、各种怪摸样的潮虫、还有被乡下人称作“屋龙”的蛇……他们的屋子简直就是动物的乐园。蜘蛛网结满了屋角房梁,现在,他母亲的眼神不好了,别说蜘蛛,就是只鸡不走动她也看不见了。他的同胞们人丁更加兴旺,有时,他母亲一觉醒来,发现屋门都被蛛网封锁了,上面黏满了无数蚊子和苍蝇。当然,这些蚊子苍蝇最终也成为鸡的美食。
刘孩面对身边的这只温顺的母蜘蛛,感到莫名的亲切。她跟自己一样,在这间屋子里出生,长大,虽不曾相识,但也可以算是青梅竹马。夏天,他肯定奋力帮母亲捉捕蚊子,不管她饭量多小,可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因为,她看起来,多么善解人意啊。她慢慢靠过来,温柔地看着他,并举起一只温热的爪子——多么好看的爪子啊,自己的跟人家比起来,简直就是人手,多难看啊。温热的爪子落在他的身上,他像过电一样,感觉又回到了城市的高空,有点悬浮紧张而且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甜蜜地恋爱了。
恋爱来的恰是时候,正在他心情悲伤时,晒到了这一片本应属于他的阳光。他和母蜘蛛同居了。母蜘蛛教他结网,教他如何躲避屋里四处密布的天敌,和复杂的逃生方法……她什么都会,是一个女能人,但不是一个女强人,什么都爱听从他的意见。每一顿饭之前,她要问他吃蠓虫还是蚊子,然后她就会到门口张网等待。不光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白天睡着了他都在想:这是一个多棒的女人啊。
他感觉自己特别没用,一个星期了,连捉蠓虫的本领都没学会,自己成了一个靠女人挣钱养活的小白脸了。
他忘了香莲了,有时偶尔想起,——如果实在不是闲的无聊,吃饱了没事在网上睡觉,他恐怕早就忘掉了这个女人。他养尊处优,半个月不到就大腹便便,将军肚出来了,连行动都感到困难。
看来,女人太能干也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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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一次难得的机会,母蜘蛛作为户主和一家之长去参加全屋蜘蛛大会的时候——因为近来屋子里蜘蛛繁衍过快,每家每户分得的地盘猎获的食物越来越少,造成恶性竞争,同类残杀,全屋蜘蛛商量着要降低蜘蛛出生率,也就是要实行计划生育了。刘孩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打算上香莲的娘家看看。
他到了香莲的娘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前后院的距离,竟然如此吃力。他感到减肥的迫切性了。
香莲坐在娘家的炕上,头发扎了籫——证明确实嫁了人了。籫上插着白花——说明近来她有亲戚没了。刘孩仔细打量着跟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多年暗恋的女人。他出落的更漂亮了,只是不停擦泪。有的女人哭着反而漂亮,甚至越哭越漂亮,凄楚动人,香莲便是。
坐在香莲对面的香莲娘对闺女说:“哭什么哭,都是命,没享福的命,结婚不到半年就让砸死了,这样更好,没儿女拖累。赶早,找个好主,改嫁了。又是一个红火的好日子。哭什么哭!”
香莲哭得更厉害了。
“我说这是命,地府阳间两个丈夫的命,你就是嫁给后院的刘寡妇家小子,又怎样,听说也一年多没动景了。听说是刷楼,跟钻到地底下挖煤有什么差别。咱乡下人就这命,想多挣两个钱,脑袋系裤腰上。——你听我劝,趁早改嫁。为娘的说句实话,咱虽是娘们了,但比那大闺女还中看。有的男人属狗,屎不臭不下口,还就喜欢丧夫的小寡妇。我话臭理不臭。”
香莲哭的更厉害了,肩头一颤一颤的。
“娘,我们庄上,给了赔偿金的刘二愣又活着回来了。刘二愣说,活着出来的被矿主看见也要用石头砸死,再扔回矿里去。他就是逃出来的。我还想等等他,再等半年。”
“就是等回来,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不如再嫁个人家干净。闺女,我越往客屋劝你怎么越往茅房跑。不够惨不是?”
刘孩顺着原路爬了回去,香莲的命比自己还苦,自己变成了蜘蛛,才过上几天好日子。香莲还在泪水里泡着。
回家的路上,他用母蜘蛛教给的方法,小心回避着檐下的麻雀、墙壁暗处的壁虎、站在墙头上四处张望的鸡……他感到在乡下生存艰难,处处危险。
路上见到的人们,比他的处境也好不多少。青壮年都出外做工去了,巷子里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和贴着地面跑动的小孩,他在房檐下爬着,看着暮气苍苍的村落。他看到了拐子爷爷,一年多不见,他的腰陡峭地由弓而拱了起来,白发苍苍的头颅紧缩着,省略了脖子,像身体的一个无关紧要的附件。而在他的背上,突兀地坐着一个小女孩。他拄着拐杖,其实他完全可以直接垂下双臂,像猿一样走路。这个想法,让刘孩想哭,觉得做人太苦了,世间万苦,庄稼人最苦,还是做蜘蛛好一些。
拐子爷爷在墙角的一堆老头面前停下来,用“一堆”,是说明他们像老房子被拆后,一堆上了年头的砖头堆放着,彼此没有差异性。他们的腰都是乡村移动的石拱桥。背上的孩子,都放了下来,在一边打闹、哭泣。他们才勉强可以用“一群”,孩子们虽脸面不见皮色,一样黑,但有个头高矮、不同表情,个体间有差异性。
拐子爷爷问其中墙跟破袄上低着的一簇头颅:“你们家立臣的赔偿金领了么?”白色头颅在油黑的宽大袄领上,孤零零的,像一个乒乓球,动了动:“领了,他媳妇分了三沟二,要改嫁。”
旁边一个老头眯着眼说:“改嫁?谁比谁的命大。都在外挖煤谋食的。”
拐子爷爷说:“我打量着刷楼到底好些,危险少些。”
另一个老头自言自语:“我总寻思着,这十来个娃娃,没死,大清早就会一身煤黑,欢欢实实有说有笑从庄头回家,还给我打招呼,说,驼子大叔,给你支烟,这是云南产的好烟,三块多一包……”老头眼里闪着泪花。抄起巴掌,把眼屎全抹在了鼻子两侧。
刘孩现在最怕见到白色,从香莲的头上插的白花,到墙根的这一簇簇白发萧疏的头颅,一直到白了小半个村落的门上贴的悼念亲人的白纸。他回到家中,倒头就睡,不吃不喝。母蜘蛛问他上哪里去了,是不是让相好的给踹了。母蜘蛛拉来一个肥呼呼的蚊子,让他吃,吃完再睡。他翻身而起:“你嫌我还不够胖啊!”母蜘蛛嘤嘤地哭了,这是小两口相识以来头一回红脸。
白天,他轻易不敢靠近母亲,母亲在想方设法降低饲养鸡群的成本。有一次,他看见母亲跪在地上,把床前的踏脚石——足有一百多斤重——掀开,她把里面的密密麻麻逃窜的潮虫用手盖住,几乎一个不少塞进了瓶子,喂了鸡。母亲看见他,肯定不放过他。他比任何以往都福态——那么胖,爬得那么慢,鸡一定喜欢,母亲一定比她的鸡更喜欢。可是,即使他舍身,又能帮母亲多大忙呢。顶多为母亲节省两颗麦粒罢了。
屋里的蜘蛛们,已经把这个凶恶的老太太列为居于蛇和壁虎前的头号天敌了。也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没有给母蜘蛛介绍她的婆婆。他一直对母蜘蛛说他是流浪汉,从很远很远,很高很高的地方来。母蜘蛛说,那你是从院里的那棵枣树上来的吗——这对她来说就是很远很高了。他突然为母蜘蛛感到悲哀,一辈子围着一个屋子的狭小空间转。他抚着她的头说,有机会,我领你到大城市看看。母蜘蛛幸福极了,靠在他的爪子围成的靠枕里,觉的自己的丈夫就是比别的公蜘蛛强,但强在哪儿,她也说不清楚,那是感觉。
尽管刘孩处处小心,但还是不小心被母亲生生扯掉一只爪子,这是居于身体左侧的从前边数第二个最长的爪子,相当于人类的脚大拇趾,掌握着身体平衡,是驱动身体前进最得力的一只爪子。当时,他在母亲的背上,这儿又靠近母亲又最安全,可是,一只花冠公鸡踱进屋里来,噗嗤,噗嗤,就啄吃了地上几只飞速逃窜的虫子。后面跟随的几只母鸡,看样子是它的小妾,把剩下的几个小一点的虫子也处理掉了。公鸡率领它的后宫继续推进。刘孩慌了,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母亲正一只手捂着胸口呻吟。母亲捏住他的一只爪子,就向鸡仍去。鸡被主人超大幅度的摆手——以为是驱赶它们,吓跑了。他总算忍痛逃窜,捡到了一条命。母亲捏着他的那只爪子,起身走出去,一点没有浪费,扔给了鸡。
失去一只爪子的刘孩不仅身体发生了倾斜,速度也慢了不少,如果没有母蜘蛛无微不至的照顾,基本失去了在屋里物竞天择的动物世界的生存机会。但她一天看不见母亲,看见了不靠近,靠近了不依偎在老母亲的身旁呆个把时辰,他就失魂落魄。这简直比跟母蜘蛛刚恋爱时还要命。
他知道,他的这条命早晚要归还给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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